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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番外·白岐】

白岐这一生保护过很多人。

谷中的师兄弟,苦难的百姓,都是他避不开的责任。

而最初的最初,他曾护过一个想吃肉包子的小丫头。

那年白岐还小,左不过七八岁光景,小小少年头一次随师父离开百草谷游历江湖,只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

师父说,最好的医书在路上。

他们路过了好几座城市,一边为人治病一边欣赏沿途风景。

那几年不比从前,天下诸城虽各自为政,但已经稳定了下来。所以大多地方他们都是安稳路过,偶尔几次遇上劫道的,也会以师父随手拍断个什么东西那些人落荒而逃而告终,根本没有白岐出手的机会。

白岐心中很想经历一次话本子里的行侠仗义,他连行侠仗义后要摆什么姿势都想好了,奈何无处施展。

「师父,下次让我出手好不好?」

师父觉得好笑,却也哄着孩子:「等你将武功练好了,有的是当英雄的机会。」

白岐默不作声地骑马,心想等那时黄花菜都凉了,他势必要在这次游历期间做一次大侠。

几月下来,白岐一直心心念念的机会一直没来,直到他们进入了姜城。

姜城城主仁善,将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条,只是这世间有光就有影,路上的乞丐也不少见。

一天清晨,白岐早起坐在窗边调理气息,忽然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姐姐,肉包子好吃吗?」

少年耳力极佳,瞬间辨别了方向,低头一看,却是两个小乞丐正蹲在客栈角门的阴影中眼巴巴地望着对面街上的包子铺。

「好吃,可好吃了。马上就到花灯节了,等咱们讨了赏钱,我给你买一个尝尝。」

白岐随师父游历大江南北,自然知道人间疾苦,听了这番对话不免心中恻然,正想下楼为她们买几个包子,却听见师父咳了两声,心思便移到了师父身上。

「师父这几日咳嗽不停,可是冻着了?」

「不妨事。」师父边咳边摆手,「老毛病了。」

白岐看他蹙着眉头,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声。

要说师父也是一代神医,这爱咳嗽的老毛病却是他从前中毒才落下的病根。

师父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用毒高手,与师父亲近后进了百草谷,为了得到百草谷禁地的神药不惜给师父的师父下毒,师父为了救人将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从此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了。

白岐担心师父,见他眼下乌青就知道他肯定又没睡好。于是他一整天都没有出门,缠着师父问穴位按摩的知识,边问边按,把师父按得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楼下的小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白岐出门为师父买茶叶,在茶叶铺外的小巷子里,又看见了昨日的小乞丐。

小小的孩子缩成一团正哭得起劲,白岐拎着茶叶蹲下问她怎么了。

小丫头抬起头露出一张大花脸,眼睛却格外明亮:「今天我讨着半块烙饼,还没吃就被小黄抢走了!!」

白岐心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种抢小孩烙饼的事发生,简直是没有王法,当即拉起她的手道:「哪个小黄?我带你去揍他!」

小丫头不想居然会有人为自己撑腰,呆了呆,哭得更大声了,拉着白岐走进巷子:「就是这个小黄!」

白岐目露凶光将巷子扫了一遍,却没看见那个抢人烙饼的小黄,这里统共没几个乞丐,也没人穿着黄衣服,不由觉得奇怪。

再一看,最里头有一只大狗正在狼吞虎咽,那头顶的一撮毛可不是黄色的?

白岐一时窘住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不能和狗讲道理让它还烙饼吧。

少年的第一次行侠仗义就这样无疾而终,见小丫头还在哭,他蹲下安慰道:「别哭,我这儿有别的好吃的。」

白岐怀里揣着几块买给师父的糕点,反正师父也不知道自己买了好吃的,干脆都给这小丫头算了。

见她手上黑乎乎的,白岐便拿出手帕将她的手细细擦净,擦着擦着,忽然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有颗痣。

这倒奇了,白岐觉得有趣,伸出手掌给她看:「你看,我的右手无名指上也有颗痣,和你正好相反。」

小丫头却不觉得有什么,狼吞虎咽地嚼着点心,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松鼠。

见她吃得香甜,白岐也觉得高兴,柔声道:「吃慢些,没人和你抢。」

正说着,小丫头手一松,一块点心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就往嘴里塞,被白岐拦住:「脏了,吃了肚子疼。」

「能吃!」

「不能吃。」

小丫头扁了扁嘴又要哭:「东西掉了不吃要遭天谴的!」

白岐一时无言,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歪理,见她一副吃不到就要大哭特哭的神情,狠了狠心,自己一口将落地的点心吞了。

他好歹年长她几岁,吃坏肚子也不打紧。

为了转移小丫头的注意力,白岐从怀里掏出一把小米,引来了在空中盘旋的鸽子:「来,你喂它。」

小丫头掌心覆着一层米,被鸽子啄得咯咯直笑,果然将刚才的事给忘了。

白岐问:「你就住在这儿?」

「嗯。」

抬头望了望天色,白岐只道再不回去师父该等急了,便对她说:「我明日再来找你,给你买肉包子吃。」

明日是花灯节,他不仅要给小丫头买包子,还要给她买点心买玩具,再问问她愿不愿意随自己回百草谷。

连应对师父的理由他都想好了,看这丫头骨骼惊奇,一定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他们可以一起习武,这样也有个伴,他就不会偷懒了。

白岐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谁说当大侠就要威震八分了,他为一个小丫头实现了吃肉包子的梦想,不也很伟大么?

只是白岐并没有看见姜城的花灯节。

他回到客栈便被师父抓着检查了一遍身体,说是有仇人来寻,必须即刻就走。

师父行走江湖多年,天下遍是好友,可仇人也不少,此番两人出谷露了行踪,被人一路追到了姜城。师父旧疾发作,不欲与他们多事,所以决定带着白岐先避一避。

趁着夜色,白岐跟着师父登上了一座高山。

山路难行,师徒二人爬了许久才到半山腰,却在树影间看见了明亮灯火。

白岐困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屋子里的人也是个会武的,即刻出了房门:「谁?」

师父和那人都是爽快人,一番交流后,那个叫凛无疾的男人道:「若是兄台不嫌弃,我家里还有一处空房,可供二位稍作歇息。」

师父本意是想找个山洞过夜,见白岐昏昏欲睡的样子,便承了凛无疾的情,留宿一晚。

第二日师父见到了凛无疾的女儿凛雪,一眼看出她不对劲,替她把脉后写了一个调理的方子,还留下一块牌子,说以后有难可以去百草谷给他。

凛无疾喜不自胜,留他多住几日,师父婉拒了。师徒二人休整一番之后便离开了,翻过山头之前,白岐回头看了一眼。

凛无疾说自己有个小徒弟,昨日下山见父母去了,所以不在山上。

如今再看,果然见他的小院子里多了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长身玉立,哪怕看不清眉目也难掩风姿,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白岐的视线,抬头望向他的方向。

白岐遥遥挥了挥手,转身踏上下山的路。

这一去,便是许久不曾再回姜城。

其间师父倒是因为凛雪病重去过姜城一次,但当时白岐练习一套剑法岔了气正在休养,是以没有同去。

「师父既去了,替我问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白岐还记得那张小花脸,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吃上肉包子。

他向师父提起了那个小丫头,将她的特征说与师父听,拜托他留意。

一月后师父来信说要在姜城住一段时日医治凛雪,又道并没有找到那样一个人。

后来白岐伤好后,亲自去了趟姜城。

他回到了当时的客栈,找到了小丫头住的巷子,可里面并没有那个小小身影。

白岐买了一堆肉包子见一个问一个,都说不知道,到他几乎将包子铺搬空时,总算有个半瞎的乞丐记起了她们。

「去年花灯节,她们俩走了以后便再没回来。」

「不对,不对,那个大一些的野丫头回来过,还问起那个小的有没有回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白岐便沉默了。

没有回来?是没有回来,还是回不来了?

若当年他即刻就带着她去见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有那晚的匆匆别离了?

如今人海茫茫,他甚至不知道那丫头是否还在人世。

师父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那丫头还是没找到?」

「嗯。」

「岐儿,尽人事听天命。」

白岐心中有些怅然,却也知道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有深有浅,不该过分执着,生了执念便不纯粹,而不管是医术还是武功,想学至登峰造极,都离不开「无邪」二字。

春日灼灼,水暖冰破。

最是一年好时节。

白岐拂去医书上的花瓣,在心中将今年出谷问诊的日子又提前了几天,回头问:

「师父,谷外桃花开得甚好,今年可要酿桃花酒?」

百草谷外十里桃花,灼灼其华,世人透过烟霞管中窥豹,皆道百草谷中过的是神仙日子。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无病无灾,金玉满堂。

他们哪知学医的辛苦,哪知当起一声「神医」背后的血泪,又哪知百草谷为了遵循「悬壶济世」的祖训,折了多少弟子在战乱灾难之中。

医者仁心,百草谷医治百姓向来只收一些药钱,有时甚至需要自己贴补,大道之行本就艰难,然而人心易变,百草谷也不是固若金汤。

人食五谷,哪有无病无灾的,乱世之中,医者尤其珍贵。

渐渐谷中有了一些声音。

谷外不少郎中医术不如谷内弟子,却凭着几分本事得到了贵人器重,其中不乏大富大贵者。

而百草谷众人既身怀绝技,又为何要安于一隅?

合该去更广阔的天地认识更多的大人物,成就一番事业。

这样的人自称「建业派」,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医治穷苦百姓,那些百姓除了会道声谢,给不了任何好处,可许多慕名而来的贵人却一出手便是黄金百两。

贵人有权有势,最是怕死,出手也阔绰,百草谷弟子在外并不贪功,少有透露自己师门的,神医之名皆是由这些上门求医的有钱人传出去的。

白岐的师父身为谷主,自然视祖训为铁律,在他的镇压下,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也渐渐蛰伏。

只是人心一旦有了龃龉,又怎会轻易消弭。

矛盾爆发在一年春天。

那年冬春交接时,百姓中感染风寒者忽然增多,渐渐地,有人发现这并非风寒而是疫病。

瘟疫四起,百草谷自然要率众前往医治。

这时建业派却提议,应该等人死得再多些,等当权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再出山,那时力挽狂澜必能得到赏识。

医者仁心,岂有拿人命开玩笑的道理。

谷主斥责了建业派领头的几人,罚他们跪在老祖宗灵位前忏悔三月,可这样的决定却有人不服。

建业派认为谷主迂腐,不堪担当大任,趁着他闭关疗伤时,叛了。

那天百草谷大多守旧派都例行在外医治百姓,留下的人则被建业派下了药控制起来。

偶有反抗的,建业派竟不顾同门之情直接斩杀,铁血手段,令人心寒,却也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建业派拉拢了两个位高权重的长老,只待杀了谷主,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百草谷。

只是他们算计了太多事,却还算漏了一个人。

那时白岐已经十六岁。

他的天赋高过谷主,早在几年前就被定为少谷主。

人人皆知白岐于学医方面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却鲜少人晓得,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亦是世间难寻。

谷主不曾教他藏拙,他却早早勘破了建业派的狼子野心,从未暴露自己的武功。

十六岁的少年早已长成挺拔的松柏,执剑立于谷主闭关的山洞之前。

一人一剑,便是那最后一道屏障。

想和白岐一起保护谷主的几个同门皆被他打晕了藏进石室背后,这几人都是医痴,何曾会武,挡在前面也是送死罢了。

他一人足矣。

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纵十死无生,也绝不后退一步。

那一日,百草谷中弥漫的血腥味连经年的药香都遮掩不住。

白岐一袭白衣被血浸得猩红,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建业派数十人皆亡于他剑下,斑白石壁上开出了血色的花。

血迹蜿蜒,如泣如诉。

此次百草谷之乱终于白岐,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少谷主与从前的任何一代谷主都不同。

少年意气,风华正茂。

而老谷主出关后大病一场,却比从前更憔悴了。

白岐为他试了许多名贵药材药也无用,只因心病需得心药医,可让老谷主放不下的人,都已经死了。

老谷主自知大限将至,将百草谷托付给了白岐,找了个阳光大好的日子,在后山的一棵枇杷树下仙去了。

那棵枇杷树下埋着一个女子的骨灰。

老谷主无法原谅她,亦无法原谅自己。

唯有死时遂了自己的心,到底与她葬在了一处。

白岐为老谷主守孝三年,百草谷上下同心同德,再无人敢生出异心。

比起老谷主,白岐更狠心,也更通透。

老谷主时常悔恨当年没有听从祖训带了外人入谷,险些酿成大祸,从此一言一行无不遵循祖制。

而白岐深知人性,并不阻止谷内弟子向外接诊。

百草谷暗中救治百姓,明里接待贵客,价高者得,宾主尽欢。

不缺钱财,便没了后顾之忧,更能潜心学医。

许多外人看来的疑难杂症,在百草谷百年修行的底蕴眼中算不得什么,也正因如此,百草谷的名声达到了顶峰。

白岐作为谷主却从不轻易露面。

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是神秘的,代表着百草谷的最高权威,让人心生敬意,捉摸不透。

只是心思再沉,到底还是个少年。

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岐倚在窗边,也会忽然想起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掌管百草谷的这些年,纵是人人归心,也颇耗费心力。

世人皆在欲望之中沉浮,还有谁的愿望会简单到只是一个肉包子?

再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连白岐自己,也有无法卸下的责任,无法割舍的过往。

他戴着面具在世间游走,像一只看似肆意的风筝。

这一切很好,可他只觉得缺了什么。

直到那年,老谷主的三年丧期已满,百草谷外桃花复又盛开。

春风缱绻,三月飞花。

一别经年,故人无恙。

百草谷放出谷主即将接诊的消息,人们蜂拥至谷外神农镇求医,带着无数金银珠宝。

白岐却总是兴趣缺缺。

他每日百无聊赖地等着接见那些求医之人,翻看着他们的生平记录,在心中筛选可救之人。

大奸大恶者不救,烧杀抢掠者不救。

仔细看来,能救之人不多,且看这些人里谁带的东西价值最高,选谁也就罢了。

在一天午后,白岐见了姜城城主冽冬。

冽冬此人,白岐曾有过一面之缘,应着凛无疾之故,白岐对他还算有些好感,加上凛雪是个难得的病例,能充实百草谷病案,他心中是属意姜城的。

只是面上的功夫还得做,白岐起了玩心,故意提起了云城的条件,想看看冽冬能为这个女孩做到什么地步,而冽冬也确实给出了更高的价格。

凛无疾能得一人这样待自己的女儿,也不算辜负了。

白岐正准备随意刁难两句便允了这桩事,却在抬眼间看见了站在冽冬身后的暗卫。

暗卫一般少有女子,这个更是难得的美人。

不过美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眉眼竟与故人相似。

白岐的心绪已多年不曾这般波动,他从暗处走出,几步便到了那个姑娘面前。

他伸手握住她的左手,低头看了一眼。

左手无名指上的痣位置分毫不差。

心中的欣喜如破冰江水潺潺而来,那姑娘却猛地抽回手,眼中满是防备。

白岐几乎失笑,转身坐回椅子,刹那间便做了决定。

他要她。

不知她为何会在冽冬身边,以她之貌,也不知是否是冽冬垂涎她的美色,若她过得不好,正好他就将她要过来好好照顾。

若冽冬不肯放人,以他对凛雪的重视程度,小丫头得幸如此,也不算辜负。

当晚白岐站在镇上最高的老樟树上观察冽冬院子里的动静。

他看见冽冬倚窗沉思,也看见小丫头鬼鬼祟祟地想从角门出来。

冽冬拦住了她。

白岐笑了笑,料想自己今晚是无法得见佳人了,靠着树干坐下,取出一壶桃花酒来,独酌至天明。

翌日冽冬求见,却得知白岐已做出了选择,钱财不复加,只是有个条件,他要姜城帮忙除去一窝山匪。

这些年白岐行走江湖,干过太多行侠仗义的事,多得他都记不清了,再危险的情况他也不是没碰过,却都没有当年牵着小丫头去收拾小黄的豪情万丈了。

左右那无垢山庄都是要除的,白岐懒得动用百草谷的人,干脆把事推给了冽冬。

因为小丫头在,他自然也要一同前往。

白岐曾失去过太多东西,这唯一失而复得的,他想好好护着,不叫她受一点委屈。

「你叫什么名字?」

「薛安。」

「安安。」

白岐想,这个名字好,人活在世,平安最重要。

一行人一齐前往无垢山庄,白岐心中有重逢的欢喜,日日在薛安面前晃着,可她似乎没认出他,哪怕他在为她梳头时给了暗示,她也没有反应。

而白岐旁观之下,也发现冽冬与薛安,并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关系。

冽冬的态度公事公办,薛安也从不多话。

只是她对冽冬的倾慕之情并不能完全藏匿,嘴巴不说,白岐却从她眼神中看得明明白白。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不提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冽冬放在心尖上的凛雪。

白岐骑着白马,轻叹他的小丫头情路坎坷。

无垢山庄之上,白岐薛安假扮夫妻,这才有了比平日更多的接触。

薛安性子不如从前活泼,想是这些年当暗卫也受了不少苦,白岐便想逗她多说几句,时不时气得她抛来一记眼刀。

他在人前唤她娘子,将夫妻恩爱演了十成十,却在人后守着君子之礼,一言一行,绝不冒犯。

他还当她是个当年那个小姑娘,却在她换药时无意间目光扫过了床边的铜镜。

纤细雪白的肩膀一闪而过,白岐骤然闭眼,心中那一丝莫名的异样却再难消散。

薛安头一次主动与白岐搭话,是问他为何不在意自己被抹黑的名声。

他心头一动,心里想了什么便说了:「等事情了结了,你便和我走吧,江湖之大,你可以亲自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回答。

白岐也不急要她的答复,只是他觉得小丫头若在江湖中会比做一个暗卫更开心,也更方便他照顾她,若她不愿,他自然不会勉强。

到了半夜,山匪点了迷香进屋试探,白岐机警,在这之前上了榻与薛安同床共枕,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听得白岐亦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山匪,而是幽香阵阵,乱人心弦。

他安抚地握住薛安的手腕,打算按兵不动,却在那两人言语冒犯时,第一次起了杀心。

那晚的月色隐在云后,偶尔被风吹过露出真容,白岐就在那时隐时现的光华下,将匕首擦得雪亮。

第二天白岐为薛安做了早餐,又得知她爱吃桂花糕,便在心中默默记下。

拿着食盒的丫鬟语气艳羡,说他对夫人极好,白岐亦笑着逗她,看她吃得很香,心中熨帖。

从前的事已无法改变,他只能从现在开始将一切好的都补给她。

夜探山庄后薛安来了月信,白岐行医多年头一次觉得尴尬又心疼,在医者眼中本该一视同仁,所有人皆是病人,只是他对薛安,终是不同的。

白岐不愿逆了薛安的意思,亦尊重她的选择,封住她的穴道,可到底担心。

所幸第二天一切顺利,山匪伏诛,白岐特意嘱咐白隐抓了那日言语冒犯的山匪来,亲自动手了结了他。

他心中少有这样的戾气,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蓦然回首,却看见薛安蹙眉打量着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

少年的心复又雀跃起来,拉着她去医治那些受伤的江湖人士。

薛安涂药涂得认真,眼睛亮亮的,像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

那个姓林的大哥话很多,大大咧咧地想拐她做自家儿媳妇,白岐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不乐意了,往林大哥嘴里塞了颗药丸让他闭嘴。

林大哥含着药丸嘟嘟囔囔似是不服,白岐又给他塞了一颗:「您好好补补。」

薛安忽然笑了。

她不爱笑,可看着白岐气呼呼的样子,她觉得有趣。

女孩笑得眉眼弯起,如桃花般明媚的得刚刚好。

风吹动无垢山庄扬起的幡旗,白岐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

从前与同门争论不休的佛语终于有了答案。

风动还是幡动?是少年心动。

白岐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呆。

他握着薛安纤细的手腕不许她逃走,将自己的底交代得干干净净,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走。

这个问题白岐问过薛安两次。

第一次是为了她。

这一次是为了自己。

原来他心悦她。

他对她好,不只是为了从前的情分,更是因为他情不自禁。

薛安对冽冬不一般,白岐知道。

可既然冽冬无意,他便不退让。薛安还小,时日还长,感情之事,他可以陪她慢慢去懂。

离了无垢山庄,白岐留在姜城医治凛雪三月,这三月里他与薛安朝夕相伴。

白岐毫不掩饰自己对薛安的偏爱,凛雪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常笑着调侃。

薛安不知该如何应对,往往是施展了轻功避开他们,可那发红的耳尖却比别的更让人心痒。

白岐本想陪薛安久一些,可百草谷里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都在催他速回。

姜城太平安稳,不代表别处也一样。城池之间打仗吞并乃是常事,打仗死了壮丁,粮田无人开垦,苦的是百姓,闹起饥荒来饿殍遍地,天气一暖,就容易起瘟疫。

白岐只能离开。

这一去,只有寄信以慰相思。

他托路过的商队为她送来许多东西,在信中给她讲行走江湖的趣事,也会故意去了结尾,想勾她来信问候。

想她的时候,白岐就会看自己的手。

她的左手,他的右手。

他们的无名指上都有颗痣。

若两人十指相扣,便是正正好好。

他变得爱吹笛子,谷中弟子时常会听见极好的笛声,最熟悉的却是那首千古绝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白岐心悦一人,就盼她能过得好。

她若亦喜欢自己那是最好,若她意属旁人那是他们无缘,他也不会纠缠。

只要他知道她很好,抬头能看见同一片月光,就够了。

只是乱世之中,人不长久,月圆难求。

天下分久必合,乱世豪杰辈出,姜城和百草谷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战火之中。

百草谷大才遭人觊觎,白岐不得不为同门打算,派出几个师兄弟后,自己也动身北上,准备去见他最看好的李元。

行了几日后,白岐接到遥城被困的消息。

他停住脚步,应着心中的预感在姜城与遥城互通的小道上徘徊半日,等到了刺杀成功后重伤的薛安。

两年不见,她高了些,也瘦了些。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只是忧心忡忡,在梦中也紧蹙眉尖。

白岐劝住薛安几日,替她疗伤。

待她伤好后,他并未挽留。

他曾想过,若再见她,就要将自己的心意完完全全讲给她听,包括最初他与她相识的过往。

只是那天,薛安翻身上马,带着他亲手制的毒丸离去,白岐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

从前他不提,是因为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刮着她的鼻子问她为何记不起这件事,再故意闹上一阵要她补偿。

如今他不提,是不想她的心中再多一丝牵绊。

她的路只有她自己去走,值不值得原在于心,他有他的选择,她亦有她的归途。

白岐北上遇见了南下的李元大军。李元嗅觉敏锐,早在安河之乱时便整装出兵驰援姜城,意在与冽冬达成合作。

能得白岐相助李元自然欣喜,邀他一同前往云城,待事情了结后再谈后续,白岐应允了。

李元大军速度已是极快,白岐却仍等不及,唤来千里马,一人先行。

信鸽一只一只地飞来,带来姜城被袭,凛雪失踪的消息。

薛安与凛雪形影不离,凛雪却失踪了。白岐心中有难言的焦躁,日夜兼程只为确认她平安与否,到最后千里马力竭,他便以轻功赶路。

对于薛安,他错过了太多次。

这次……

白岐赶到时,只看见那一抹红色身影直直从城墙坠落。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可那一刹无法言说的惊惧证明了她的身份。

他声嘶力竭唤她名字。

冽冬扔了银枪,飞身上前想要接住她。

城墙上有箭羽稍作阻挡,那是冽冬一早算好的退路。

可仍迟了一步。

血色蔓延染红众人的眼。

白岐踉跄着上前,不敢去探薛安的鼻息。

不过几日不见,她似乎又清瘦了些,嘴角带笑,若非浑身是血,倒像是睡着了。

冽冬双手颤抖将薛安递到白岐怀中,一贯清冷的脸庞满是痛色,他提起银枪直指云城。

「杀!!!」

将士们的战意早已点燃,怒吼声震彻云霄。

黑白两色的战甲交会,撞出血色的花。

厮杀中,竟有琵琶曲伴着兵器碰撞声铿锵传来。

明明是一曲无拘无束的定风波,却弹出了决绝无归的气势。

琵琶声如三尺春冰迸裂,渐渐高昂,仿佛要冲破云天,直上碧霄。

姜城将士破开云城城门,云城人节节败退。

这场战争从白天打到黑夜,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云城破,将士降,高级官员一概斩首,而百姓们在最初的慌乱后意识到冽冬并非残暴之人,也渐渐接受了现实。

城墙上的牌匾被摘下,世间从此无云城。

一切尘埃落定后,冽冬亲手抄录了战死沙场的将士名册,供于姜城祠堂。

沙场亡灵成千上万,有太多熟悉的人如今成了纸上冰冷的字迹。

到最后,他垂腕纸前,直至墨迹干涸,也不忍下笔。

天下英豪众多,逐鹿天下从未停止。

冽冬无意争霸,李元却有帝王之才。

姜遥两城携云城归入李家版图,但求安稳。

白岐留在李元身侧,与他一起南征北伐,灭刘家,统百城,成就一番霸业。

五年后,李元君临天下。

白岐在李元登基后请辞,李元苦留不成,只好放他离去。

从龙之功的赏赐何其多,白岐将一切都归公给了百草谷,唯独留下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包子,挂于腰间,日日相见。

世人求财求权,期盼福寿绵长,家族兴旺。

他所求不多,只愿树下的酒起封时有人同饮。

谷外的桃花又开了。

「安安啊。」

一起去看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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