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摆烂皇后,我很讨厌皇上,他也不喜欢我。我俩互不打扰,乐得自在。
直到他的宠妃身故,我才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妃子,竟和我长得十分相似。
1.
贵妃出殡那日,满京城的白丧,六宫哭得一个比一个带劲儿。
小侍女劝我,身为皇后,多少得掉两滴泪意思意思。
可我连人贵妃生前的面儿都没见过,这也太难了!
我使劲打哈欠,又是逼眼泪又是逼鼻涕的,感情正上头,小侍女拽着我的袖子道:「娘娘,不能流鼻涕,您是皇后,皇后!」
这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说实话,我的家族势力挺大,父亲官拜丞相,母亲出身于江北名门苏府。皇后这个位置我坐不坐,于我而言就跟晚膳要不要加个凉菜一样。
只不过,我自个儿不那么争气,一进宫,便开始摆烂。
嫔妃的晨起拜见我给免了;宫里几天整一个的宴会我也懒着不去。
总结来说,就是所有本质都是钩心斗角、争宠的大大小小的场面,咱都不去。
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嫔妃们,我就认识个常贵人。这还是因为有一年她爬树摘我宫里的李子,一个没站稳给摔了下来,动也动不了,搁我宫里躺了大半年。
在那大半年里,皇上两天一小趟,五天一大趟地往我这庆宁宫跑,勤快得让我感觉,我和他一辈子的面都就此见尽了。
我很讨厌皇上。
不是「没感觉」,不是「不喜欢」,是「讨厌」,实打实的讨厌。
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那张脸棱角分明的脸就令我心口没来由地难受。
讲道理,他长得很是不错,尤其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眸中有光,感觉瞅个菜碗都满含深情,可我……就是自心底衍生出一股子厌恶来。
于是,除了我必须与之一同出现的祭祀国典,我从未主动去见她,也不愿他主动来见我。
我虽是皇后,可不知怎的,繁衍子嗣这事儿落不到我身上,毕竟前朝大臣不想让我生,宫里嫔妃不想让我生。我无心参与那些阴谋诡计,也不屑去刨根问底,反正我厌恶皇上至此,子嗣不子嗣的,同我本就全无关系。
2.
前阵子,正值盛夏,我听说宫里御花园的荷花谢了,结了一池子莲子。
我向来喜欢吃莲子,便让小侍女去摘几株回来。
小侍女很快就回来了,一脸的八卦样儿:「娘娘,莲子都没了,满满一池子拔得干干净净。」
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那你怎么还那么高兴?」
「娘娘,你猜莲花是怎么没的?」
我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丢,随口道:「狗啃的。」
「不是不是。是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她也喜欢吃莲子,皇上便让人都给她送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位贵妃娘娘,心中感慨她命好,被皇上放在心尖上宠着。
第二次听到她的事,便是她没了,割腕自尽。
那天咱也真是不想去,可皇上正好南下,太后早搬去了避暑山庄,宫里连个做主的都没有,思来想去就只好找了我。
虽然我平日里不爱管后宫的闲事,可谁让我是皇后呢,即便是担着虚名,真需要我出面的时候总有人会把我推出去。
我到贵妃宫里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收拾妥当。我命小侍女掀开她的衣袖,只见她的手腕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我一惊,到底是怎样绝望的境地,竟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贵妃的脸上盖着白布,她还在人世时,我同她一面未见过,如今她香消玉殒,我倒是想看一眼她是何模样。
于是我上前掀开了那白布,露出的那张脸苍白却清秀,只是……只是这脸为何同我的如此相像?就连鼻梁上的那颗小痣都如出一辙!
小侍女也是一脸讶异,我忽然头晕得厉害,满屋子的人仿佛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险些跌倒,小侍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稳了稳心神,这才道:「传本宫口谕,贵妃薨逝,丧礼按仪制来办。」
回了寝宫,小侍女一脸惨白地问我:「娘娘,贵妃娘娘为何与你……」
「不过是巧合罢了吧。」我不知缘由,只好以此来安慰自己。
「您同贵妃娘娘不曾碰面,可皇上他……」她皱着眉,「皇上,这是为了什么?」
我心头一震,莫名鼻尖酸涩。
对啊,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3.
皇上的御驾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圣旨便先到了。丧礼仪制直接升到了皇贵妃的高度,该跪的跪,该哭的哭。
可任凭我如何努力,实在是无法挤出几滴眼泪。
一想到贵妃那张脸,总觉得若真哭丧起来,就像是在哭自己一般。
皇上回宫的那天,正是贵妃入皇陵的时候。
宣武门外,大臣们跪了一地,高呼着「节哀」。
节不节哀,带了多少真心难以揣测,我寻思着更多的老臣大致在盘算着,如何把家中的闺秀适时地送进宫来,搏一搏贵妃这个位置。
我着实不愿过多掺和这事,更做不来惺惺作态。只不过,我终究逃不过皇后这身份带给我的规制,于是我只好走向皇上,下跪叩拜:「皇上节哀。」
他愣了许久,随后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皇上,贵妃她……」我斟酌着用词,想打探一番贵妃的身份。
可皇上却伸出手指按在我唇上,示意我噤声,随后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到乾清殿,并屏退众人。
我与他甚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刻,此时只觉得万分尴尬,我低头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像个哑巴,半晌不曾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道:「贵妃是尚书嫡女,颜秀清丽,雅致清高,偏虚弱多病,以致抱憾而终。」
你瞅,人一句话概括了所有,自尽不自尽的,那张脸像不像的,人一点儿都不在乎的,也不打算解释。
「臣妾明白了……臣妾告退。」我刚转身准备要走,听得他又说道:「吾最近忙,贵妃的事就劳烦皇后了。」
我原想着他回来了,我能松快些,不必再看那些个繁杂的礼制书籍,还要吩咐人去做这做那,着实头痛。可不曾想,纵然贵妃已然入了皇陵,身后事还有一大堆要去处理,皇上竟仍然要我去办。
我头晕,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去看皇上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他的情绪。拜托大哥,那是你的贵妃,你的心肝宝贝大宠妃,她的事儿不得你亲力亲为啊?
尽管我抗拒得很,但表面上自然不敢出言顶撞。伴君如伴虎,我一个毫无圣宠的躺平皇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吧。
回宫后,我就按照礼制书所述,将贵妃的身后事办得妥妥帖帖。
看着贵妃宫里的宫人们流水似地进进出出,忽然有些伤感,人走茶凉,往常这贵妃宫里必然热闹非凡,现如今除了搬物件的声响,再也没有其他。
都说帝王家最是无情,诚然如此,从我见着皇上,就未见他为贵妃掉过一滴泪。
从前种种恩宠,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常贵人拎了两盒糕点搁庆宁宫门口拿小木棍数蚂蚁,见我来了,把小木棍扔了立马上前来请安。
我笑道:「你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这么客气。」
自从她在我宫里躺了大半年后,隔三差五的便给我送些吃食,我本不是什么贪吃之人,可耐不住她小厨房里的莲子糕着实不错。
这次带的自然也是,只不过方才心里有万千感慨,一时吃得急了就噎着了,喝口茶顺了顺,想起小侍女说过贵妃也喜欢莲子,于是问道:「我听说贵妃也喜欢吃莲子,你这莲子糕可有给她送过?」
她点头应和道:「贵妃确然很喜欢,只是她圣宠那边浓厚,怎轮得到我送莲子糕呢?」思虑一番她又道,「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不仅容貌相似,连性子也如出一辙呢。」
「是吗?」我搁下手中的糕点,心中不免有些恍惚。
「我骗你作甚?」常贵人的眼睛瞪大了瞧着我,「我还听说……」说着她左顾右盼起来。
我敲了敲她探来探去的小脑袋瓜子道:「别瞅了,没有别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她压低声音道:「我第一次见贵妃娘娘是在赏莲宴上,她素来称病不出席,那日不仅来了,看得出还盛装打扮过。皇上喝醉了,唤了她一声『阿景』,可贵妃名为『李意欢』。」
闻此言,我低下头摆弄桌子上的小瓷盏,脑中轰隆声。
我叫贺生景,没进宫前府上的人都唤我「阿景」。
你瞧瞧这事儿闹得,我本想着就在宫里颐养天年就挺好,结果一会冒出一个同我长得相似的贵妃,没见上面呢就自尽了;一会又听说喝醉了口唤「阿景」的皇上。
我写了封信给父亲,让他帮我查一查贵妃,以及李尚书。
我母亲知道这事儿后,传了封信给我,整篇都是嘘寒问暖。
我捏着笔回:「女儿一切都好,只是之前忘了问,您二老还有没有别的女儿?」
母亲的回信来得极快,那信上还印着俩大手印,上书:「天地为证,良心可鉴,养儿劳心费力,我同你父亲就只要了你一个,手印为鉴。」
4.
我最近很不寻常,我清醒且自知。
因着我今日又来了御书房,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了。这要是搁以前,我这一辈子都来不了八次。
我还没跨过门槛,李公公便尖着嗓子喊:「皇后娘娘驾到。」
我进门去,见里面的侍从跪了一地,遂叫他们都起身。
皇上坐在案边批折子,连头都没抬,想来对我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
我自顾自地寻了椅子坐下,进行每日一问:「不知臣妾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到皇上与贵妃的故事?」
这话,我来了几次便问了几次,他从最初的惊诧,再到答非所问,再到如今的无动于衷。只让我验证了一件事,皇上的脾气似乎还不错。
我当然也没想着他这次能回答,便寻了个其他话头道:「我入宫这些时日,都没见过小孩子。」
他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我:「什么小孩子?」
我指了指他:「当然是皇上您的子嗣。」
他顿了一下道:「吾还未有子嗣。」
一句话惊得我差点跪地上:「一……一个也没有?」
他笑着点点头:「皇后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对吾的事知之甚少。」
「哈哈,哈哈哈,臣妾性子恬淡,一向不爱打听八卦。」真是见了鬼了,都说他对贵妃极尽宠爱,却没想到竟还未有子嗣。
他的笑容有些不屑,却不发一言继续批改起奏折。
我觉得甚是无趣,于是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一出门,我的八卦之心便再也封藏不住,忍不住呢喃出声:「皇上,不会是不行吧?」
身旁的小侍女一脸蒙道:「娘娘,您说什么?」
我问她:「皇上有几位妃子?」
她思虑几秒答道:「不算贵妃,便只剩下三位妃子了。」
「什么?才三位?」我「啪」的一下停住脚步。
那我之前见到的那些一屋子莺莺燕燕都是什么人来着?
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我继续问:「那几位嫔妃是不受宠吗?怎的都没有皇子呢?」
小侍女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道:「娘娘,你不知道吗,昭妃和良妃两位娘娘兴趣相投,一早就不乐意搭理皇上,常贵人整天想着出家当尼姑,要不是惦记着来看你,她早就搁青山寺住去了。」
我一拍脑门儿,想到常贵人每次来见我时,手里都攥着串佛珠,原来她打得是出家的主意。
5.
父亲的信传来,查了贵妃父女,并未查到异样的信息。
也许贵妃像我,不过是个巧合,是我想多了。
可为什么恩宠独享的贵妃自尽了,为什么贵妃那么像我,为什么他醉酒后会对着贵妃唤我的名字,为什么……
我苦思几日,实在想不通,便放弃了。
冬日渐临,内务府给我送了件华贵且厚实的大棉衣。
我拧着眉把它提溜起来:「穿上这身我还能走得动路吗?我没有体弱到需要穿这玩意儿吧?」
小侍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比我母亲还老成地道:「娘娘,您大概是忘了,入宫前的一个寒冬,您不小心栽河里差点没命。自那之后,只要天气寒冷一些,您的腿都疼得走不了路。所以呀,我特地去内务府让他们给您的棉衣做厚实点。」
我有些恍惚,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数目使劲想,使劲想。腿疼是真的,可落水这件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不会……可能,咱是,失忆了吧?!
我问小侍女,她却支支吾吾地糊弄了一番。
这一切无不显示,我当初的落水另有隐情,小侍女有大事瞒着我!
可她一脸难办,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说。我瞧她眼眶泛红,抿着唇便不想去强迫她了。
我拉着她的手做好感度:「既然你不能说,那我来猜一猜。」
「我离家出走一不小心掉河里了?」
小侍女摇头。
「我做了错事慌不择掉河里了?」
她依旧摇头。
「我不想活了,纵身一跃了结自己?」
她继续摇头。
就这样,我猜,她摇,我继续猜,她接着摇。
正当我怕她脖子都摇断的时候,脑中蹦出一个想法:「我为情所困,为了个男人跳河了?」
小侍女先是抽了抽嘴角,接着瞪大了她的大眼,然后,狠狠地不要命地摇起头。
很好,看她这副样子,八成是我为了个男人跳河了。
我?贺生景,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跳河了?
这可真真是我人生中的耻辱,还好我给忘了,要不然我还得气得再跳一次河!
6.
大致是近日总想着落水这事儿,我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我不在皇宫,而是在一个王府。我站在种满荷花的池畔看月亮,不远处的石桥上站着一位王爷。
他背对着我,身影落寞。
我自知对他很是熟悉,想张口唤他,名字已经到嘴边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似梦非梦间,我的头像是灌了铅,沉重不已。
忽而听到小侍女急急地唤我:「娘娘,娘娘,快醒醒!」
她急,我更急,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仿若过了许久,有双冰凉的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我的手,温柔地唤了我一声:「阿景。」
像是有谁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捏了一把,我一睁眼便热泪盈眶。
迎面对上皇上的双目,他的衣衫有些凌乱,头发散下来几缕,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有些颓靡。
但他的眼神很温柔,柔得像是一汪清泉。
他坐在床沿,握着我的手,见我醒了唇角漫出一丝笑意:「你醒了。」
我有些无措,从前对他的厌恶情绪早已消失不见,此刻的心甚至还紧张地跳动着。
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好皮囊,我的眼睛有自己的想法,贪婪地盯着他。
直到一旁的小侍女出声:「韩大人还在门外等皇上。」
他闻言清浅地叹息了一声,便出去了,行至门口还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东西。
然后他转头离去,那挺拔的身姿与我梦到的那王爷的背影重叠在一起,竟相当契合。
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无数零碎的片段,心口隐隐作痛,我抬手捂住,问小侍女:「我同皇上是不是有什么过往?」
小侍女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不回答,我便决定去问皇上。
我从来没去过他的寝殿,殿门处的侍卫回我:「娘娘,皇上此时在御书房。」
「无妨,我就在此处等他。」
可我站着,侍卫就得跪着,一大群人都在跪着,让他们起还不起,我实在过意不去,只得进去坐着。
他的大殿很清冷,没有熏香,一进去感觉自己整个心都静了下来。
顾盼间,瞧见了一张琴。只一眼我便能确认,那是我的琴。
我走过去,果然在侧面看到刻着的我的名字:景生。
这琴我已丢失许久,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皇上的寝殿中。
我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皇上便来了。
他问我:「阿景,你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唤我『阿景』?」
他没答话,后退了半步,将我和他隔了开来。
我抬手指了指琴:「你认识我,在很久之前。」是肯定句。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随后道:「阿景,我叫什么?」
他……他的名字……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可痛得有价值,因为我想起了梦中那个站在桥上的王爷。
我也终于想起那曾经未叫出口的名字。
他叫严祁,彼时是大周的小王爷,此时是当今的皇上。
宁王在江北反叛的时候,不仅搬空了国库,还带走了大周一半的军队。
父亲在书房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大臣、将军,熬得头发都要掉没了,却半个解救的方法都没有熬出来。
后来严祁自请出征,算是让我父亲稍稍歇了一口气。为报答小王爷的解围之情,母亲连夜给我收拾包袱。
我抱着我的小短剑,看她翻箱倒柜,终于忍不住确认:「你们真要我跟他一同去?」
母亲斜了我一眼:「你学了这么多年剑术,给你个历练的机会。」顿了顿她又补上,「你那思慕小王爷的心思,我同你父亲早看在眼里,这不给你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大周有多少姑娘对小王爷垂涎三尺你知道吗?」
我心事被戳穿,忽的脸上一热:「母亲说得极是。」
说完百感交集,此去虽有危险,可也确实是接近小王爷的好时机。
确认了,母亲果然是亲生的。
刚到江北的时候,小王爷要啥啥没有,兵就那么点儿,粮也就那么点儿。
但他真的是既聪明又倔强,铮铮铁骨一身伤痛从未哼上一声,纵然敌我差距大,可他还是把宁王的军给逼了回去。
严祁的身旁守卫森严,宁王始终没有机会派人来刺杀他,于是我也乐得清闲。可严祁是真想让我清闲,随意指了个军帐让我歇着。
可我贺生景从不是个娇生惯养的,自小勤练剑术的我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我见朝廷军饷迟迟未拨,于是便孤身一人,走水路划个船把母亲留在娘家的家当给搬了回来,以救济严祁军中所需。
舅父知晓后,不仅派船帮我运物资,还自己掏腰包添置了不少食粮。
忙了一夜,大清早天灰蒙蒙的我正灰头土脸地搬物资呢,谁知严祁竟起的那般早,我一个不经意的扭头,就见他如同个雕像一般盯着我。
「是不是吵到你了?」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抹了抹额头的汗,朝他走去。
严祁剑眉星目,虽皮肤白皙,脸却棱角分明,真真有帝王之相。
「王爷若是还困,再去歇息一会,我这边很快便忙完了。」我见他没说话,于是补上一句。
他的双目逐渐红了,随后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惊得我一动不敢动。
一瞬间,仿若周遭都安静了下来,我甚至都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我的脸和耳朵同时烧了起来,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他浑厚带有磁性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阿景,谢谢你。」
7.
那日安置军需之后,严祁领军将宁王逼进了青城。
青城很小,且许久未有人烟,城中无水无粮,且青城三面环山。前有严祁,后无退路,很显然,胜负已定。
于是我收拾好小包袱,日日都去他的帐子中坐着,等回家的通知。
不承想通知没等到,等来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这大白天的你穿什么夜行衣啊喂,方便别人发现你吗?
他一进帐中就与我大眼瞪小眼,我正吃着糕点呢,差点没给我噎住。
对视半晌,他终于决定走为上策,只不过有运气差,遇到严祁回来了。
于是他们两便打了起来,严祁的功夫定然不差,只是今日他未穿盔甲也未有佩剑,而此刻却拿着一柄长剑,相较之下严祁就有些吃亏。
我灌了一口茶水入喉,将糕点尽数咽下,这才上去帮忙。
只是我也只一柄短剑傍身,打得十分吃力,打了几下我便决定去拿他床边的那柄剑。只是没想到刺客开始用暗器来封我的路,我只好又退了回来。
看来这次的仇敌挺下本啊,请的刺客功夫不赖。
严祁也要去取长剑,刚从我眼前跃过,那刺客便撒了暗器过来,我拿短剑挡下,还有一枚生生钉在了身后的帐上。
我退向严祁,谁知却从帐外穿来几支箭,看来刺客不止一人啊。
霎时间,我们要躲避箭矢,要躲避暗器,还得与这个武功颇高的刺客缠斗,当真惊险。
我正躲着箭呢,余光瞥见严祁与那刺客打斗着,他身后又窜出一个黑衣刺客,悄无声息地持剑朝他刺去。
「小心!」我惊呼一声,扑过去将严祁扑倒,只是自己的肩头却受了刺客一剑。
那剑上应是淬了毒,我猛然觉得头晕,只是晕过去之前听到门外将士们的脚步声,顿时安下心来。
刺客尽数被抓,退至青城的宁王也降了。
剑上的毒我沾染的不多,被军医救回一条命。
此后,严祁每日都端着一碗药来给我喝,我喝完他还会递上几粒蜜饯去苦味。
「阿景,良药苦口,委屈你了。」他每每这样说,语调温柔。
我心下动容,觉得这药也没那么苦了。
这日,是严祁身边的阿展来送药,我问:「怎么是你送药,他呢?」
阿展答道:「宫里来人了,让王爷回京。」
我瞧他一副恹恹的样,问他:「这是好事啊,怎么你看着并不开心?」
「宫里的人要夺了王爷的兵权。」
「什么?」严祁此战以少敌多,平了宁王之乱,合该嘉奖才是。
「经过审查,刺客是宫里派来的。」
闻此言,我心情沉重起来,此举真真是寒了严祁的心。
8.
宫里那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我去严祁帐中找他,他静坐在桌案后,思考着什么。
「阿景,你来了。」
我点点头,行至他身边坐下,却瞥见那道摊开的圣旨,字里行间无不指摘着他功高盖主。
他笑了一声:「我本一片赤诚之心,谁知……」
我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我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懂他,宫里的人未必不懂他,只是严祁本就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经此一役怕是更被高歌赞颂。宫里的人,哪里容得下民心所向竟是一个王爷呢?
回京那天,他在马上清点将兵,甲胄和佩剑被风吹得叮当响,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肩上的伤还未好全,于是他给我备了马车。
军中没有侍女,我一个人坐马车很是无聊,于是我掀开帘子同外面并行的阿展聊天。
「你家王爷可有王妃了?」
阿展微微一笑:「我家王爷一向忙着朝中事务,还未纳妃呢。不知姑娘可婚配了?」
我瞧了一眼远处的严祁摇摇头,又决心逗一逗阿展,于是我挑眉问他:「还未婚配,怎么,你要娶我吗?」
「不是不是!」阿展慌乱地摆摆手,「是我家王爷要娶你。」
我愣住了,心口却甜得像是吃了蜜糖一般。
脸又开始烧起来,我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发道:「他若是想娶我,理应亲自同我来说才是!」说完我便放下了帘子,抬手抚上滚烫的双颊。
若是他亲自来求娶,我自然是愿意的。
9.
可是京城终究还是京城,任何人都如不了意的京城。
自我回府后,母亲就把我关在府里,美其名曰养伤,可我从她并不自然的神情猜测,一定是出大事了。
我吩咐身边可信的小侍女,时不时就找理由出门给我打探消息。
一开始的信息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什么王爷在宫宴上被满朝大臣称赞,什么又有世家小姐对王爷暗许芳心,这些事我都习以为常且能一笑置之。
直到小侍女拧着眉头跑来告诉我:「小姐不好了,王爷为了兵权,当庭求娶尚书大人嫡女李意欢,皇上应了。」
我那时正在院子里装秋千,手里的木板没拿稳,砸在了脚上,生疼生疼。可这种疼,又怎么比得上心里万剑砍刺的疼。
我是懂他的,他如今是皇上眼里的一根刺,若是没了兵权,等于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求娶尚书大人的嫡女,也不过是为了表忠心罢了——尚书大人可是当时皇帝的心腹。
尽管如此,我还是哭得伤心欲绝,许久才道一句:「我想见他。」
是夜,我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翻墙而出,跑去王府找严祁。
一路上,我忆起在江北和他度过的岁月,又想到阿展说的那句「王爷要娶你」,我当真以为那是他的心里话,也痴痴等着他来我家提亲,可却没想到,等到了他要同他人成婚的消息。
到了王府,见阿展站在门口正指挥众人将一株株的荷花往水池那搬,见我来了,他迎上来:「贺姑娘怎么来了?」
我鼻尖一酸,却笑了:「我来恭贺王爷大喜。」
听到这话,阿展的面色有些难看,却终究没再说话。
我转开了话题:「你家王来搬来这许多荷花做什么?」
阿展这才开了口:「荷花是意欢姑娘要的,她喜欢吃莲子。」
你说巧不巧,我亦同严祁说过,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我顶顶喜欢,最爱的还是那一口清新微甜的莲子。
「你家王爷呢?」
「王爷在前厅,只不过……」
我没有听下去,径自往前厅走:「我只是同你家王爷说几句话,不会耽误他太久。」
见到严祁时,他正与人谈事,我便远远地站着等他。他穿着一身金线荷纹的象牙白衣袍,给他添了不少书生气。
他谈完事,终于瞧见了我,我走近他,与之对视,却觉得他的眼睛越发深邃,如同一汪深泉,稍不注意便会让人坠了进去。
「我听说你要成亲了,就想来问一问你,听你亲自说。」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低声道:「是。」
我的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我迅速转身,然后抬手抹去泪滴,稳住心神。
「那便……恭喜你了。王爷摆宴席之时,一定要请我来喝杯喜酒。」
夜风吹来了荷香,他许久没有应我,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于是我跨出门去,路过那水池已种满了荷花,我看了一会,然后瞥见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人,严祁。
他背对着我,我伸手朝着空气虚画了一张他的脸,然后转身走了。
心痛,痛到呼吸都是种折磨。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竟已喜欢他至此?他的坚韧、隐忍,他的伤口、荣耀,全都像是一种蛊,深深种在了我的心里。
我失魂落魄地往贺府走,路过一座桥,恍惚间瞧见这河里满是荷叶与莲子,我俯身要去摘,却忽觉头晕,一头栽下了河。
10.
再次回过神来,眼前的他和记忆里的严祁重合,我知道,我丢失的那些记忆,终究是回来了。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我一摸全是泪。
严祁的双目依然深邃,可我此刻内心繁杂,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起身要走,他在身后唤我:「阿景,你是不是……想起来了?」那嗓音打着颤,甚是可怜。
可我没理,此刻的我实在不知如何自处,只想逃回寝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发觉这只是个梦,我依然是那个不理世事的皇后,他仍是那个我很是厌恶的皇上。
一路人有人跪安我无暇顾及,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只是命运如此,叫我好生难过。
小侍女追在我后面喊:「娘娘,您跑慢些,别摔着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我不想做什么娘娘,我只想做回阿景。」
小侍女愣住了,不安地唤我:「娘娘……」
翌日,皇上给了我一封信,是贵妃生前所写。
信上字迹娟秀,她说严祁还是王时,她曾在王府见过我一面。她夸赞我的美张杨明艳,她讶异自己同我有几分相似,却远远不及我风姿卓越。
想来,是那日我去问严祁是不是要成亲了,贵妃也在府里。她这般自谦又夸赞我,让我对她不免增了几分好感。
她同我解释,严祁娶她只为权衡朝堂利益,将兵权握在手中。那日的王府中遍布仇敌的眼线,就连贵妃她也在尚书授意下成了皇上的一颗棋子。所以,那日的严祁无法同我多说一句内心情愫。
贵妃原先是愿意做棋子的,但严祁敬她,给了她所有的体面,慢慢的她便爱上了严祁。可她知道严祁心里有我,于是她兀自点了同我一样的痣,又处处模仿我,企图能替代我在严祁心中的位置。
严祁一直待她很好,日子也安稳度着。家里开始为我议亲,严祁便急了,提前了自己筹谋多时的计划,举兵直逼王庭,一夜之间江山易主。
原先的皇上实行暴政,早已不得民心,严祁继位民心所向,牺牲甚少。
他一登上皇位便向父亲母亲求娶我,圣命难为,我极不情愿地入了宫。
原来离开王府那日,我栽到河里,头碰在了桥墩上,至此失去关于严祁的记忆。贵妃的信中提起,那日我离开后,严祁便跟了上来,我落水后便是他一跃而下将我救起。
原以为,我忘了他,他便不再强求,谁知他依然对贵妃极尽疏离。贵妃自知深爱无果,一面又因之前拒绝成为先皇上的棋子而同母家断了联系。孤苦无依中便想不开,割腕自尽了。
她要我原谅她,说那满池的莲子是自己拿性命要挟去求严祁赐予她,她说,皇上即便日日同我在一处,却时时想着他的阿景。
可我,从未恨过她。从前不在意严祁没有恨过她,现如今我恢复了记忆,我亦没有恨过她。
她原该如那盛放的荷花,清香出尘,可偏偏却枯萎在了这皇宫里……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11.
我对外称病不见客,原先必须上报与我的事务也没再来劳烦我。我知道是严祁替我挡了去,我亦知道自己再逃避。
目前的我,还无法理清自己的心绪,无法确认自己对严祁的感情。
年末宫宴,我避无可避,终究还是去了。
皇后的排场还是大,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往宴席处。
严祁坐在高处,我望了一眼。许久不见,他清瘦了好多。
我在他身边坐下,想询问一声近来可好,话还未出,他便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许久未见,阿景憔悴了许多。」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心头一震,泪盈于睫:「你也是。」
宴席上觥筹交错,人人说着恭维的话,人人都在佯装高兴。而我,被他牵着,是真的高兴。
席间有大臣自荐女儿入宫的,我端着皇后的仪态自然要笑着答:「这个嘛,还得皇上喜欢才是。」
谁知严祁不愿同我做表面功夫,紧了紧握着我的那手朗声道:「吾与皇后伉俪情深,后宫形同虚设,之后亦不会再纳妃。」
随后他附在我耳边低声道:「阿景,我的心从来只有你。彼时我初登皇位,为了稳固朝纲才纳了那几个妃嫔……」
我打断他:「皇上不必过多解释,阿景都懂。」
他星星一般的双眸染了笑意:「我的阿景,自然是懂我的。」
12.
宫宴结束,严祁依然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还一路将我牵回了他的寝宫。
「皇上……」
「阿景,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往后只有你我之时,你便唤我阿祁吧?」
我心头一甜,轻声唤了一声:「阿祁……我手麻了。」
他摇头,一脸坏笑:「麻了也不放,我怕一放手,你便不见了。」
「怎会?我可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嗯,一人之下……」他说着舔了一下唇,然后凑过来,温热的气息都喷到了我的脸上,「阿景,我……」
「什么?」
他松开了我的手「嘶」了一声:「我的手也麻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却一把将我拽过去,在我额头印下一吻。
烛光晃动,寝殿内的光线明明灭灭,我抬头对上严祁的双目问道:「往后,真的只要我一个吗?」
「自然。」
「可你是皇上。」
「我也是你的阿祁。」
有扇窗开着,一阵风吹来蜡烛灭了,外面的月光照在桌案上,我走上前去瞧月亮,想起那年在军帐里瞧见的,也是这么大这么亮。
严祁也过来,从身后抱住了我,他将头埋进我的脖颈间:「阿景,你想起那时候的记忆,我又喜又怕。喜的是你终于记起了我,怕的是你不想要我了。」
难以相信,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却如同孩子一般,怕我不要他。
我深吸一口气,仿若在心底开出一朵花来:「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严祁,我是你的阿景啊!」
(全文完)
作者:亦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