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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

我嫁给了我的死对头。

新婚当晚,我手中发簪抵在他心口,他袖内短匕搭上我颈侧。

我看着孟勘,冷笑,「哪家的郎君如首辅大人一样,洞房花烛夜,还贴身带着匕首。」

他抿着唇角,轻嘲:「谁娶的新妇像郡主这般,心思歹毒,随时想着取人性命。」

1

人都说大梁有四害。

镇远将军跋扈,掌印督公险诈,内阁首辅表面君子,实则就是一尾毒蛇,而临川郡主行事最是狠辣。

这内阁首辅说的是孟勘,而临川郡主,说的正是我谢怀嬴。

镇远将军和那掌印太监,原本权势更盛,只可惜风头无两时,做了泉下野鬼。

就死在我与孟勘手上。

镇远将军赵渎,功高震主,手握兵权,素来瞧不起读书人,却被孟勘一介文臣,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

司礼监掌印俞程,手底下冤魂无数,当年恰是被我一个柔弱不起眼的郡主,拿一支发簪,就这么捅穿了心窝。

皇帝那老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坐庙堂,巴不得他们死得更快些。

这朝野上下的威胁,死着死着,就只剩下我和孟勘,针锋相对,互相使绊子。

皇帝老儿一拍脑门,一道圣旨赐婚了事。

这些年来,我在他授意下,狂妄骄纵,坏事没少干,揣摩圣心更是一把好手。

圣旨接到手里,我一琢磨,明白了。

他想让我死。

孟勘此人,长得人模狗样,其实心比砚台里的墨汁还黑。

皇帝老儿将我指给了他,就是明摆着把我这颗棋子弃了,却还想让我发挥余热。

就冲他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如果我不是当事人,还真得忍不住给他鼓鼓掌。

我倒不怕孟勘。

他固然心狠手辣,可我也不差。

他说到底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读书人,心再黑也不过使些手段。

我多少习过武,不至于在他面前跌了份。

我蒙着喜帕,坐在洞房里,把发间一支簪攥在了手上。

待脚步声近,眼前大红色骤然一轻,我手中的簪子也正抵在了他的心口。

与此同时,颈侧一凉,有一把匕首寒意凛凛地贴了上来。

抬头便是孟勘那张清贵的脸。

举朝上下,生得好皮相者,尚有几人堪数,但论气度,孟首辅称其二,便无人可居第一。

他今日穿一袭正红的圆领长袍,衬得整个人灼灼然,原本有些疏冷的轮廓柔和几许,眉目透出些艳色。

一开口,嗓音也如掷玉投珠:「郡主,得罪。」

好一个得罪。

我看着他冷笑,「哪家的郎君如首辅大人一样,洞房花烛夜,还贴身带着匕首。」

孟勘一展眉,眸色寂寂,「谁人娶的新妇,又能像郡主这般,心思歹毒,随时想着取人性命。」

他说得有理。

但若非心比蛇蝎,我就不是临川郡主谢怀嬴了。

我攥着手中发簪,眯了眯眼,仍要往前送,却只觉手臂一阵脱力,浑身发软。

孟勘顺势拉过我的手,将那发簪取了,抛在一边,款款走到案前,慢条斯理地拨灭了耳炉中的熏香。

轻巧从容。

「你竟在香里做手脚!」

青烟从他纤长指间穿过,我倏而醒悟,恨恨然咬了咬牙。

他不置可否,神色浅薄道:「听闻临川郡主曾克死过两任未婚丈夫,勘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不得不顾惜性命,只好委屈郡主了。」

他说得好自然,如果不是还收着那把短匕,我差点就信了。

我确实曾有过两任未婚夫婿。

头一个,是皇帝老儿最初对我不放心,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后来我杀了司礼监掌印俞程,再不想要这碍眼的东西,遂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皇帝没吭声,便算是默许了。

第二个,原是当岁殿试一甲的探花郎。

我在殿前遥遥见过他一眼,的确是俊秀的少年书生,惹人心动。

我是想过与他好好成亲,好好搭伙过日子的,可我私下里去寻我这未来小夫婿的第一面,他觑着我,痛骂我是祸乱朝纲的反贼。

好可惜,只能杀他了。

这么算下来,孟勘是第三个。

我勾唇问他:「首辅大人知我克夫,怎么还敢与我拜堂,便不怕死吗?」

他睇我一眼,徐徐道:「孟某幼时,曾请人卜过一卦,只道我本就命里带煞,当是不惧刑克的,郡主尽管试试。」

试试,怎么试?

我还没想出话来反驳,就见他一边踱步过来,一边缓缓解去衣衫。

他即便是做这些,也举止从容有度,不显得过分轻浮。

我直直盯着他,在他眼底看到一簇暗沉的火。

「往日恩仇暂且抛一抛,良宵苦短,郡主若还有精神,不妨……先办正事。」

这厮一手探过来,挑开我的衣带,还不忘挑衅:「郡主怕了?」

左右躲不过,我忍着心里的颤,干脆将他往怀中一扯,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还得请首辅大人赐教。」

他长得好看,我睡他,也不亏。什么生生死死的仇怨,日后有的是机会清算。

2

第二日清早醒来,我便伸出一只手来,探向枕边人的颈间。

这几年的相处,我太清楚这位孟首辅是什么人了。

我不杀他,来日他就能想法子让我消失得悄无声息。

先下手才是正经。

孟勘睡觉安稳,不会乱动,我这个角度瞧过去,恰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轻轻抿着,泼墨般的睫羽投下一片浅影。

我手指收拢,扣上了他的咽喉。

哪知还没使力,睡梦中这人抬手,将我的手攥在掌心,温声道:「迎迎,别闹。」

迎迎是我小名,平时只有皇帝会这么叫我。

他每次这般唤我,大多是又有什么瞧不顺眼的人,让我顺手替他拔两颗钉子。

所以听他喊我,我只觉得生理性地反胃,总能联想到那些阴暗的角落,泼洒的血色,洗也洗不去的苦腥气。

但孟勘这么一唤,语气温软,带些缱绻意味,像柔柔的一阵风从我心上拂过,让我不自觉地怔了一怔。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我蹙了蹙眉。

只迟疑了这么一瞬,孟勘将我的手握得又紧了些,翻了个身朝向我,并没有醒,却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挣脱了他的桎梏,坐起身,踢了他一脚,冷冷道:「孟勘,你别装睡!」

这人闷哼了一声,缓缓张开眼帘。

我眯着眼看他,「今日还要入宫面圣。」

他这才从锦衾当中支起身,一副衣衫都是凌乱的。

我觉得脸上有些烧,别开视线,道:「你把衣服穿好。」

他这才缓缓拢好衣襟。

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只恨刚才出手不够果断,没能直接掐断他的喉咙。

3

成亲第二日,还要入宫。

老皇帝望着孟勘,和善开口:「孟卿是朕最倚重的臂膀,迎迎嫁与你,朕也能安心。她自幼失怙,朕拿她当亲女儿一般疼,你若待她不好,教朕知道,朕可第一个不允。」

当年我爹随他打江山,兵败遇险,舍了性命替他去死,只托他照看妻女。

那时节,天下无一处不乱。他一路逃亡,自顾尚且不暇,等到局势稍定,遣人寻时,我娘已重病难医。

他初称帝,就封我做郡主,以补心中之愧。

他也的确待我极纵容,胜过他新得的生女永安公主。

这些年,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不要钱似的往我府上送。

个中骄奢,是永安公主萧嬛看了都要眼红的地步。

也正因此,众皆道大梁的这位开国之君念旧情,不忘故人之恩。

我却明白,事实并非这般。

哪一个父亲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会以纵容为号,让她背一身骂名。

他说着安心,看过来的眼神却分明深重,大约我与孟勘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眼前,便不是一件值得安心的事。

但孟勘答得更妙。

他长身玉立,微垂着眼,只说:「能伴临川郡主左右,是臣幸甚之至。」

他昨夜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场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戏好,我自然不能输。

我扬着脸,噙起一抹笑,「陛下,孟郎才学令人心折,又待我极好。怀嬴能嫁他,亦是与有荣焉。」

老皇帝笑得勉强,「如此便好。若谢贤弟泉下有知,朕也算对他有了交代。」

我低头,眸色一沉。

他怎么有脸,提我的父亲。

4

从殿内出来,恰遇着永安公主萧嬛。

萧嬛向来看我不惯,她不止一次斥过我张扬跋扈、奢靡无度。

单只瞧见我,都仿佛平白脏了她的眼。

是以遥遥望见她过来,我便心情不悦,放缓了步子,微微皱了眉。

方才出了殿门,我就将孟勘甩在了身后,这会儿慢下些,他又不疾不徐地缀上来,走到了我身畔。

萧嬛已然迎面而至。

她今日穿一袭烟青色立领对襟长袄,褶裙上妆花雅致。相形之下,我的确穿得比她隆重,比她华贵。

算起来,她骂我的那些说辞,称得上有理有据。

我与她打了个照面,便驻了足,不咸不淡地唤一声:「嬛妹妹行色匆匆,往何处去?」

她小我一岁,萧昶说他待我如亲生,我便借着年纪,压萧嬛一头。

萧嬛冷冷睨我一眼,「谢怀嬴,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人,忝占着父辈的恩义,做尽不齿之事。若非父皇尤重旧情,怎会纵容你几次三番胡作非为!」

我暗暗冷笑,真是好一个「尤重旧情」。

萧昶得了天下,却黑了一副心肝。

他的女儿,凭什么清白干净,凭什么高高在上,又来指摘我。

萧嬛还没说完。

她瞥着我的衣裳,便来扯我的广袖,「这一匹云锦便值数斗金,母后尚且未曾用过,你竟敢明晃晃穿在身上!」

她这一扯,指尖曳过衣料,揉皱了我的袖口。

我敛了容色,一眼扫过去,反手攥住她的腕间轻轻一扭,她就向前跌了两步,吃痛动弹不得,眼眶瞬间红了。

我爱极了她的狼狈。

「妹妹若扯坏了我这衣裳,可是要赔的。既晓得我做尽不齿之事,不躲着我,还敢伸手碰我,便实在是糊涂了。」

萧嬛脸色都白了,「你……你还不放手!」

我掐着她的腕子,盈盈浅笑,凑近了她,温声细语:「我怕妹妹疼得轻了,下一次,又记不得。」

萧嬛大抵实在疼得狠了,泪水全蓄在了眼眶里。

我这才好心情地将她一推。

她踉跄几步方站稳,握着手腕,心有余悸地恨恨瞪我,话都捋不顺了,「谢怀嬴,你……你就是个疯子!谁碰上你,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吗?」我颇有些受伤,挑起眉,张着一双眼,惋惜地望她。

「可今日孟首辅才说,能与我在一处,是他的什么……幸甚之至呢。」

我转过身,一把勾住孟勘的衣带,人往他怀里靠,半抬着头,漾着一双如丝媚眼,「孟大人,是不是?」

孟勘神色如常,玉山一般站着不动,眼底匀着一梢清冷。

萧嬛先煞红了脸,疾步而走,还没忘了抛下一句:「你真是,真是丢尽脸面,不知羞耻!」

她走远了,我冷嗤了一声,懒洋洋松开了孟勘的衣带。

哪知刚要抽身退去,这人就一把揽住我的后腰,将我挡在怀里。

他气息拂在我耳边,嗓音沉哑,「适才在殿上,就有一事想问。」

「郡主与勘,虽相识日久,却并不相知。郡主所谓令人心折的才学,指的……是什么?」

5

孟勘此人,似有大疾。

我以为我已经很不当人了,但他总能寻到法子,更胜我一筹。

我与他大婚,皇帝准了他三日休沐。

第一日,我浑身不适,只去了一趟宫中就耗尽了精神,也没什么力气去管旁的闲事。

第二日,我自觉好了许多,便遣人沽了一壶酒来,请孟大人共饮。

我提着酒壶坐在孟勘对面,悠悠笑道:「洞房当晚,连合卺酒都不曾喝,今日得闲,正好补上。」

孟勘听了,神色稍缓,却道:「是勘见罪于郡主,该与郡主赔礼才是。既要饮合卺酒,便须得珍重。」

他转头对下人吩咐:「去将前几日新得的那对酒盏取来。」

那精巧的礼盒呈上来,打开看,是一对银质酒樽。

孟勘轻挽长袖提过酒壶,满斟两杯,只须臾的工夫,那樽底就开始泛了黑。

他垂着眼帘一瞥,轻描淡写道:「还以为这两方樽子是什么罕物,粗制滥造,以次充好,这般质地,也当宝贝送来。」

我抬眼看他,心凉了半截。

但当着下人的面,自然不能点破,仍勾起一个笑,且嗔且恼道:「孟大人的酒樽应非凡品,想必是我那丫鬟惫懒,随意在街边买了劣酒来,糟蹋了好物。」

我顺手一挥,将那酒壶与酒盏一并拂到地上去。

「孟大人只管放心,我定得好好责罚她,不能平白扫了兴致。」

这一顿饭,吃得是两相沉默。

到了第三日上,我终于出了趟门,与孟勘到城外的普方寺祈福。

不期行至半途,又遇上了行刺。

那刺客出手利落,格开护卫拦上去的刀剑,直奔马车而来。

听着车外金戈相交的响动,我撩开帘子,倦倦打量几眼。

「孟大人。」我倚着车厢,兴致缺缺,懒声道,「不如打个赌,猜猜这刺客,是想杀你,还是杀我?」

外间生死相搏,孟勘只淡淡理了理袍袖,清清冷冷道:「郡主往好处想,或许你我二人,他更想一网打尽。」

我细一品,他说得好有道理。

这大梁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多的是盼他死的人,也多的是盼我死的人。其中自然就有既盼他死,又盼我死的。

一问一答间,那刺客已近了车辕。

他身中了数刀,仍一味向前闯,待终于挨到马车边上,便断喝了一声:「狗官,拿命来!」

我颇显失落地啧了一声,只说:「到底是孟大人更得民心,竟是我输。」

刺客掠到车前,一把掀了锦帘,一柄短剑不要命地往前递,直取孟勘的咽喉。

我自认有碍他的施展,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了挪。

孟勘抬手一挡,那一剑走偏,擦着他的颈侧,钉入身后的车壁,护卫已经出手,将刺客制住。

「只差一点,可惜了。」我叹了一句。

自始至终,孟勘连神情都没变过。

刺客被压着跪伏于地,仍奋力昂着头,破口大骂:「孟贼,我义兄郗宏一生与人为善,却枉死在你手中。你别得意,你早晚也要为他偿命!」

原来是个寻仇的。

孟勘古井无波,举止自若。

「谁?」他微微一蹙眉,掸了掸衣襟,而后神色寡淡道,「不认得。」

那刺客被这轻飘飘几个字气得发狂,我笑了笑,挑着车帘垂眼瞧他,好心劝道:「我说句不中听的,孟大人日理万机,哪来的闲情雅致记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与他有仇的可不在少数,人人喊着要他偿命,若回回都要他认真想,可得耽误多少工夫……」

我转头瞥一眼孟勘,「孟大人说,对不对?」

孟勘眸色深深,冷冷一弯唇道:「郡主所言极是。」

那刺客啐了一口,垂死挣扎,将手中短剑朝我掷过来。

「谢怀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贱妇与狗官凑作一对,我看相配得很!」

他竭力扔出的短剑,正从我手背擦过,落下浅浅一道血痕。

我霎时沉了脸色。

当下半眯了眼道:「将人好生绑了,挑断脚筋,拖去乱葬岗,喂野狗吧。」

说完,也不再管那怨毒的目光,一把撂下车帘,低头细细查看手上的伤。

那伤处沁出了一小串血珠,我正想拿了帕子擦,手却被孟勘拽了过去。

马车里光线昏暗,他眼尾匀了一梢浅绯色,攥着我的手,低低道:「疼吗?」

「首辅大人说笑。」我冷嗤道,「比这重许多的,我也受过。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眸底漆黑一片,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忽然俯首下去,吻上我的伤口。

濡湿的触感惹得我心尖一颤。

他唇上沾了些血迹,就衬出艳色来,在晦明的光影里,像蛊惑人心的妖魅。

我一时愣住,竟忘了抽开手去。

「不怕剑上有毒?」

这人低低笑一声,平添几分邪气,「那正好,陪郡主一起。」

马车外的护卫尚且犹豫不决,问孟勘的意思:「相爷,这刺客……究竟怎么处置?」

「郡主的吩咐,听不见?」孟勘抬起头来,似是不悦被打扰,眼梢犹带了一抹红,声线极冷。

「对了,还有——」

「他哪只手扔的剑,就砍了他哪只手。」

他生得矜贵,纵是这种阴毒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沾些雅致。

车外的刺客凄声叫骂,孟勘只敛了眉,淡淡道了句:「聒得人心烦。」

隔着锦帘,立时便传来一声惨呼,随即那叫骂声彻底静下去。

我恍若未闻,弯了眉眼凑到他跟前,将语气放得极暧昧,整个人快要倚在他的身上,「孟大人不会是……心疼我吧?」

「嗯。」

孟勘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搂住我的腰肢。

「郡主方才躲那么远,就这么想看我死?」

我抬眼,只能看到他玉削似的下颏。

我凑得太近,他干脆两手将我拢在身前,低头吻我,衔着我的唇,齿尖轻轻噬咬。

我低着嗓子道:「孟勘,这是马车上!」

被我打断,他不太愉悦地半抬起头,语声沉哑里带一丝慵倦:「怕什么,又没人瞧见。」

他这话说得我耳根发烫,一把推开他,「你别犯病!」

6

孟勘和我,都有一个优点,心态好。

即便路上遇到行刺,闹得人仰马翻,这祈福该去还是去了。

普方寺是城外有名的禅寺,据说很是灵验,自建寺以来香火就不断,经逢了一遭乱世,也没被战火踏平。

结果我与孟勘站到佛殿里,一把年纪的方丈亲自来迎,大有一副胆战心惊的架势。

我大大方方抬起头,直视殿上佛像悲悯双目,只说了句:「佛不渡无缘之人,当是也不渡我这等恶人吧。」

老方丈就仓皇地低下头去。

我觉得没趣,皱着眉道:「禅师是方外之人,何必这副样子,倒折煞我了。」

来都来了,我请了香火,便跪在佛前,虔心祈愿。

伏身下拜时,我忽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荒谬感,不禁有些想笑。

我也的确冷冷笑出了声,方丈在一旁的反应,就可以称得上惊恐了。

孟勘只是站在我身后,疏离淡漠,比龛座上的佛陀还要置身事外。

我笑问他怎么不拜,他沉着嗓子道:「孟某只信自己,不信神佛。」

我也不信。

神佛若有灵,早该睁眼看看这世间了。

但我动了些逗引的心思,他不信,我偏要跟他说这个,起身时就凑到他耳边低语:「孟大人,像你我这样,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求神拜佛,神佛还会庇佑吗?」

他答得干脆利落:「不会。」

他向来会说话,最能刺人心。

我装模作样地垂着头,叹了口气,这人的手却伸过来,在袍袖遮掩下与我十指相扣,掌心滚烫。

「我会。」

我有些惘然地抬眼看他,见他薄唇轻抿,眸色沉沉道:「郡主嫁与我,我便会一直护着郡主。」

他这话说得突兀,我心下一颤,凛着眸子甩脱他的手,回身就走。

待出寺院上了马车,这人也随后钻进车厢,目光仍专注向我望过来,笼着些明明暗暗的情愫。

我眯了眼道:「孟大人这副样子,难免让人误解,总不能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我轻嘲一声,「睡了几次,还睡出感情来了?」

「不是。」孟勘看着我的眸子炽亮,上扬的眉眼鲜丽,有一丝妖气,「郡主或许不信,但孟某见郡主的第一面,就对郡主念念不忘。」

我仔细回想自己与他的初见。

记忆停留在皇宫苑内,第一次遇到孟勘的那回,永安公主萧嬛正找我的麻烦。

彼时,我劈手赏了她那狗仗人势的侍女一个耳光。

孟勘难不成就因为我扇人耳光,倾心于我。

呵,这是什么癖好?

7

三日休沐结束,孟勘要照常上朝,处理公务,我百无聊赖,便做回骄奢淫逸的临川郡主,逛完酒楼又逛花楼。

我斜倚在软榻上,拈一颗葡萄吃,看面前的绝色少年弹琵琶。

他弹完一曲,抬起头看我,眉眼精致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

好曲配美人,我心情很是愉悦,笑眯眯对他招手,「过来。哄得本郡主开心了,重重有赏。」

少年放了琵琶,顺从地靠过来,又乖又软,如玉的手斟了酒捧到我面前,美人不可辜负,我自然是一饮而尽。

他又衔了一枚葡萄,一双眼波光潋滟,就往我唇边凑。

我弯着眼眸,还没做出反应,雅间的门却被一脚踹开。

我颇扫兴地看去,就看到了面容冷肃的孟勘。

我坐直了身子,挥退了美少年,不快地道:「孟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脸色不善,矜贵清朗的眉目有些森寒,哑着声道:「我还没问,郡主来这种地方,所为何事?」

「孟大人都瞧见了,何必明知故问。」我眉峰一蹙,坦然道,「到这种地方,还能为着什么,自然是寻欢来的。」

孟勘气笑了,眼梢通红,有些狠戾地垂眸瞥了地上跪着的少年一眼,挑了挑眉道:「喜欢这种调子的,嗯?」

我见他眼里透出些阴冷的杀气,忙对少年低低吩咐:「你先下去。」

等人出去带上了门,孟勘大步走过来,一拂袖将小桌上的酒具与果盘都挥落在地,托着我的腰胯,将我抱到桌子上。

我斥他:「你发什么疯?」

他掐着我的下巴,指腹狠狠擦过我的唇,「是我满足不了郡主?还要找别人?还是说,就喜欢年纪小的?」

无事生非,莫名其妙。

我淡着眸子看他,散漫道:「孟大人自然好。只是这种事有时说不上来,没什么缘由,就想换换口味。」

孟勘终于露出一种彻底恼怒的神色,冷峻地眯起眼,「好。谢怀嬴,你好得很。」

我也觉得自己挺不错。

我扶了扶斜去的发钗,只道:「孟大人都找到这来了,我正好随你一道回府,走吧。」

说着就要挣开他,却没挣脱。

孟勘纹丝不动,一双手掐着我的腰,语声寂寂:「回府做什么?郡主喜欢这种地方,我奉陪便是。」

8

最初听闻孟勘的名字,是在当年放榜之时。

翰林院传得沸沸扬扬,说难得这般人才,相貌出众,文章又是一绝。

孟勘那阵子很是风光了一回,被赞作姿若玉山,节如竹柏。

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想,当年夸他的那些人,简直是瞎了眼。

孟勘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论文章才情,俱是出类拔萃。但当年主持科考的是礼部尚书杨撰,他认为孟勘的文章锋芒太过,故而压了他的名次。

杨撰如今已然致仕,不知道他晓得自己曾打压过的学生,仅用短短几年时间就爬上了首辅的高位,又该是何种心情。

被孟勘这么一搅,我算是真怕了他这随时发疯的性子。

我已经够疯了,他比我还疯,逼着我不得不收敛些。

花楼是不便再去的,闲暇时的消遣,只好从听曲作乐,改成了吃酒逛街。

街上总有些新鲜玩意儿,我尤爱置办钗环首饰,城里几家精品的铺子,我常常轮番看过去,遇着合眼缘的就当场买下,因而花钱如流水,格外破费。

但我这个郡主,每月的俸银和赏赐花都花不完,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在琅轩阁相中了一顶仍在打制的步摇冠,本已付过定金,打成之后,却被萧嬛抢了先。

自从上次我对她动了手,她倒学聪明了些,此番为了膈应我,搬来了她的亲兄长,太子萧秩。

她算得明白,这满京城的人,除了她的皇帝爹萧昶,唯有东宫太子,我不能惹,也不敢惹。

我原本心情不错,踏进琅轩阁的店门,就瞧见萧嬛戴着那顶金雀步摇冠,临镜而照,莞尔一笑,「皇兄,好看吗?」

我一转眼,就看到站在她身边的萧秩。

他这些年没怎么变,仍是那副模样,一身玄衣,负手而立,温柔地打量萧嬛,浅笑道:「嬛儿喜欢就好。」

赶得巧了,这小小一间店铺,今日可真是热闹。

萧秩一回身瞧见我,有些讶然,点头致意道:「怀嬴表妹,好巧。」

我说:「不巧,我与店家约好了,是来取东西的。」

说着,瞥向萧嬛发间。

萧嬛扶着头上的步摇冠,颦着眉道:「下月便是我生辰,皇兄答应送我几件首饰,这冠子我难得挑着满意,你也要争吗?」

我只觉好笑。

我弯了弯眸,将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冷生生回她:「嬛妹妹何出此言?不过是个粗劣的玩意儿,不值当上心。我不少这一件,你已戴过,便是扔了,我也不要,又怎会与你争。」

瞧着她脸色愈渐难看起来,我轻笑了一声,拂袖转身,就往门外走。

身后传来萧秩解释的声音:「表妹,孤并不知情。若晓得这是你定下的,必不会,必不会……」

我垂了垂眼,步子一顿,没听他说完,抬足跨出了门槛。

9

我是喜欢过萧秩的。

他是萧昶的嫡长子,萧昶为让他顺理成章地封作储君,将他派在外头数年之久。

他弱冠之年回京,见我的第一面,眼里便浮现出惊艳之色。

那之后,他坚持给我送了几年的礼。

我很清楚他想的是什么,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但没多久他便定了亲,很快就娶了正妃。

那些礼物,虽然有我极喜爱的,但还是都被我丢进了池塘。

没想到,因着萧嬛,又与他碰上。

我对萧秩本也谈不上多在意,只是可惜了那顶步摇冠。

就为这个,我一路回相府都是冷意森森,随侍的丫鬟竟不敢说半句话。

走到门口,我仍疾步快行,就跟里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

我直接撞进了他怀里,这人轻轻「嘶」了一声,伸手将我拦住了。

一抬头,正对上孟勘那张清贵无双的脸。

他一手挡了我去路,一手捋顺我耳边发丝,淡淡道:「郡主怎么一副要杀人的神情,是谁这么不知死活?」

我眯了眯眼,语气危险:「我的事,还轮不到孟大人过问。」

这人倒也不恼。

他目光一挑,睇向我身边的丫鬟,「你说。」

然后便不急不躁,静静站着听完。

「我当什么事。」他眉眼一舒,轻轻笑起来,「一顶冠子罢了,不要便不要了。再打它个十顶八顶,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抿唇看他。

他却伸手来遮我的眼睛,附在我耳边道:「我的官俸也没处花,百千顶步摇冠也做得。郡主若是气永安公主,到时拿金光晃瞎她的眼,还不行吗?」

「况且……」他在我耳畔低低笑了一声,「永安公主便是把国库都戴在头上,也不及郡主貌美,你同她置什么气?」

10

孟勘这么说了,过得几日,便真的送了我一套头面首饰。

图纸是他亲笔画的,找人打出来,样式华贵漂亮,别出心裁,又与我气质极相称,简直撞在了我的心坎上。

下月初的宫宴,原本正愁穿戴什么,这下倒省了挑拣。

只是宫宴当天,却又遇到了萧秩。

奉酒的宫女悄然递了一张条子给我,我抬眼瞥了瞥孟勘,展开看了,上头却是萧秩的字迹,约我离席相见。

我心思一沉,不动声色地将字条纳入袖中,寻了个借口抽身,出了殿门。

树梢上挂了一轮皎明的月,萧秩就在御花园一处不起眼的凉亭里,提着一壶酒自斟自饮,月光洒在他衣上,有些落拓。

我步上小阶,站到他面前。

我还没问他,他先开了口:「前几日之事,孤当真不知情。孤也斥责过嬛儿了,却还是想着,该与表妹道声抱歉。」

我淡淡道:「殿下的道歉,我不需要。这声表妹,我也受不起。」

萧秩皱了皱眉,「你何必赌气。其实当日,你若能敛些脾性,说几句软话,孤怎会不让嬛儿将东西还你。纵是嬛儿真心想要,孤再命人打一副相同的予你,也无不可。」

我没想到他说出来竟是这番话。

当即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殿下是喝醉了酒,糊涂了?凭什么觉得,我该求你?」

脑海中闪过孟勘的话,我又道:「我如今有夫君在,这些穿用的东西,恐怕还轮不到殿下一个外人来关心。」

萧秩倚着栏杆,有些凄凉地看我,「在你眼里,孤是外人?」

我觉得孟勘病得都比他轻。

我冷冷道:「我与殿下,并非血亲。殿下唤我一声表妹,难道真拿自己当我哥哥?」

他拧眉,「你知道,孤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我清楚得很。但曾经的那一点点年少心动,并不足以支撑我对他一忍再忍,也并不妨碍我觉得恶心。

「殿下之意,与我何干。」我也不愿同他废话,转身就走。

他忽然冲上来一把将我抱住,携着浓郁的酒气,有些沉怒,一只手便来扯我的衣襟,「谢怀嬴,你凭什么拿这种语气,对孤说话?」

他对我向来是见色起意,如今这份怒气,也不过是不忿我嫁与了旁人。

领口的衣料扯落了寸许,他扳着我肩头,又想凑过来吻我。

我蓦地沉了脸色,反手一击,将他直推得倒跌几步,撞上了凉亭中的桌椅,冷声道:「殿下自重。」

他扶一把桌角才站稳,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也是,我在外的名声虽然极差,却并不曾在他面前动过手。

他只看到我这张脸,便忽略了我是什么人。

或者说,认定我不敢对他发作。

我这一推,击溃了他薄弱的自尊,立时又恼羞成怒,彻底爆发了。

「自重?」他嘲讽地望着我,将什么礼节风度都抛却了,讥诮道,「谢怀嬴,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怎么有脸面,跟孤提自重这两个字?

「一个女子,整日抛头露面,风月之所都是常客,不知是否同多少人都不清不楚。孤看得上你,是抬举你,你倒不领情。

「还当孤不知道你做过多少肮脏事?你这种人,连太监都能伺候,床笫间也很会哄人开心吧。

「孟勘不知道你怎么杀的俞掌印吧,知道了,怎么可能不嫌你脏?」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我散乱的衣襟,彻骨的冷,我不自觉地发抖。

司礼监掌印俞程,是我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在我身上摸了个遍,我将衣裳几乎褪到了胸前,才让他降下了警惕,寻到机会捅穿他的心口。

裸露的肌肤,涌溅的血色,多少次午夜梦回,都能让我止不住地战栗与作呕。

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我已忘了,却被萧秩忽然提起,那场景又清晰地漫上来,几乎将我淹没。

我死攥着衣袖下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我嘴唇颤抖,还没说出话来,身后却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沉冷嗓音,语调虽平静,却透着几分阴鸷。

「殿下对本官的夫人,有什么想法?」

11

我从未觉得孟勘的声音这般好听。

他披一身月色站在亭外,明明是清风疏朗,却有寒气森然。

萧秩被他这么一句,惊得酒醒了大半,那双迷离的醉眼都睁开了些,面上醉色稍减。

孟勘走到我身侧,展开一件披风将我裹住,凉声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臣不似殿下,要拿自己跟一个阉人去比,以此来找颜面。」

萧秩的脸有些白,我心底不是滋味,抿着唇问他:「你听了多少?」

他只是帮我拢了拢披风,「俞程该死,不怪郡主。」

「殿下。」他又转向萧秩,敛着眸子道,「臣愿倾尽所有,捧在手心上的人,想来并不需要殿下百忙之余的一点施舍。」

萧秩此时也清醒了许多,脸色青灰,弱声道:「表妹,孤……孤是喝多了,适才那些话……」

我挑眸看着他,「殿下不必解释,若真有心,日后也莫扰我,才是最好。」

我踮脚凑到孟勘耳畔,呵着气,殷殷私语:「救人救到底,孟大人,我走不了路。」

孟勘垂了垂眼帘,俯身将我抱起,转身走出凉亭。

我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尚有些发抖,偏偏笑得灿然,附过去道:「你若再不来,我真怕忍不住,失手杀他。」

这人轻轻「嗯」了一声,却说一句:「是我来晚了。」

12

又过些时日,萧昶组织了一次春猎。

这种围猎,我向来会参加,且总不输旁人。

孟勘是文官,不精此道,又有别的事要处置,便没有到场。

我未曾想到,这一次春猎,会有人借机对我下手。

我追着一只野狐,纵马入深林,刺杀者隐在暗处,放了一支冷箭。

那支箭穿透过我肩胛,我在马上伏身,疾驰了一段,却被横斜的树桠一挡,不得已翻身滚下马背。

倚在树后时,放箭虽伤不到我,但体力仍在渐渐流失。

那箭镞上涂了麻药。

这种药用在箭上,一般是拿来猎猛兽的,若教人中了,过不得须臾,便要精神不济,气力全失。

所幸,剂量不至于立时昏迷。

不远处已有脚步声围拢而来,我拾起落在脚边的箭矢,攥在手中,虚合上眼。

待一蒙面之人转到近前,俯下身查看时,我蓦地抬手,用箭尖又快又狠地划过他的喉咙。

我将他腰间佩剑抽出来,提在手上,反手解决了两个靠近的同伙,却只觉意识模糊,脚步虚浮。

若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想了想,我一咬牙,趁又有人追上之前,翻身滚下了陡坡,而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恍惚昏沉之间,很容易出现幻觉,所以当我在蒙眬之中,瞧见孟勘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两眼通红,揽着我唤「迎迎」,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惨白,向来一丝不苟的冠发都有些乱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就又闭上眼睛。

慨叹一句:「孟大人真是阴魂不散。」

「迎迎,你别睡,你睁眼看着我。」他的嗓子哑得要命,半点也没了平素从容不迫的气度,一手摸到我背上,似是想看伤口,却又不敢触碰。

他撩开我额前乱发,冰凉的手指划过我脸侧。

我清醒了几分,才恍然意识到,这不是梦,抬了抬眼帘,张目看他。

「孟大人。」我见他眼中尽是忧惧,无奈道,「箭上没毒,我还死不了,你大可不必这副神情。」

这人才苍白着脸色,双眉一展,浅浅抿出一个笑来。

山坳里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甚至有锋利的荆棘,他将我背在身上,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步走出来。

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伏在他背上,低低问:「为什么救我?」

我这种人,若死了,便可算是大快人心。

盼我就此消失的人那样多,春猎该已结束了,我独未归,宗室不寻我,禁军不寻我,却是远在城内的孟勘,还来找我。

「想杀我的人那么多,我以为,孟大人也该是其中一个。」

「郡主怎么这样想。」灌木的枝条从他脸侧擦过,留下浅浅一道朱痕,黄昏的日光洒下来,荒芜又明艳。

「我最不喜的,就是与旁人相同。纵有千万人要你死,我孟勘,也一定要你活。」

13

肩胛上的伤其实不算重,将养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我好些天没有出来走动,待伤处无碍了,就在院里闲逛。

没承想,还撞见了孟勘惹来的一朵桃花。

工部尚书家的小姐陆窈,不知怎么想的,登了相府的门,说什么孟大人某次出面替她解了围,要当面道谢。

说是道谢,那眼神间的娇羞躲闪,一看就知,可不止道谢那么简单。

孟勘生得一副翩翩君子相,实在很有些欺骗性。但凡朝堂上多了解他几分的人,也不至于被他的样貌所惑。

陆窈却是正儿八经的闺阁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孟勘有所误解,也是难免的事。

我倚在廊下,隔着半树花枝,懒洋洋地望过去,陆窈正垂着头,将对孟勘替她解围的感激娓娓道来。

我当然没亲眼见过孟勘是怎么帮的她,但个中缘由,稍过脑子一想,就猜得出他为什么有此一举。

他自不是陆窈口中的好心之人,不过是因着暗地里与工部尚书勾连甚广,卖他几分薄面罢了。

陆窈却不明白,动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殷殷切切,含蓄委婉地表达了半天,孟勘自始至终神色寡淡,终于不大耐烦地蹙起眉,沉声道:「陆小姐说完了,便请回吧。」

陆窈半抬着眼,有些不甘心地看他。

「孟大人,我……我的心意,你当明白,我不仅感念相助之恩,更……仰慕大人。」

她怯怯说完,孟勘也不言语,她便仰着脸,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等他答复。

那眼神,我看了都觉得委实灼灼然。

结果孟勘淡着眸子扫了她一眼,展颜一笑,十分矜贵风雅,却道:「陆小姐生得太素,寡淡又无趣,我不喜欢。」

哪有他这么拒绝人的,陆窈当时眼眶就红了,咬着嘴唇,一张俏脸白如纸色。

她身边的丫鬟扯着她衣角,低低唤了声「小姐」,似有不忿。

美人泪盈于睫,端的是我见犹怜。

那丫鬟为她家小姐抱不平,却伤及我这个戏外的无辜人。

她神色不快,小声道:「我家小姐这样好的人,大人瞧不上,却能娶那临川郡主做夫人。临川郡主恶名昭著,骄奢残暴,哪有我家小姐半分好……」

孟勘仍维持着那温润风雅的笑,语气却是冷的,「把你所言,再说一次。」

那丫鬟被他话里冷沉的气质一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但还是重复道:「婢子说,那临川郡主恶名昭著,骄奢残暴,不及我家小姐半分好。」

「是吗?」

孟勘低低笑一声,俯下身去,伸出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抬起她的脸。

然后笑得更明艳了些,指骨一收,卸了她的下巴。

那丫鬟浑身颤抖,又惧又怕,跌坐在地上,孟勘又转回身来,睇向一脸惊色的陆窈。

「陆小姐瞧见了,我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云淡风轻,甚至弯了眼眸。

「这天底下,与我相配的,只有临川郡主,也只能是临川郡主。」

「陆小姐今日所作所为,我可以看在陆家的份上,不予追责。但回去还请问问令尊陆大人,敢不敢这般同我讲话!」

14

陆窈带着丫鬟,哭哭啼啼地走了。

我还倚在廊下,瞧孟勘拿出一方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他迈开步子,走的恰是这条回廊,迎面就与我四目相对。

我悠悠笑道:「孟大人好狠的心。」

孟勘步子一顿,便款款向我行来,走动间衣上白鹤飞掠。

「郡主倒有闲情逸致,躲在此处看戏。」

我仍噙了笑,只道:「不看怎知孟大人魅力非凡,惹得闺阁里的小姑娘,倾注一片芳心。」

我说这话,是十成十的戏谑口吻,语气慵懒又散漫,望着孟勘的目光也浅淡。

言语间,孟勘恰行至我身前。

他搂着我腰肢,将我抵在回廊上,扣住我的下巴,眼尾似染了胭脂,艳丽勾人。

「旁人为了引诱我,都找上门来了。不生气吗……夫人?」

他将「夫人」两个字咬得重,明明笑得温雅,却透出几许危险意味。

我撇开视线,不看他那张美色勾人的脸,轻轻地笑,「我气什么,我……」

话还没说完,孟勘忽然垂下头,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不满地在他的唇上一咬,一丝腥气弥漫开来,这人也只是闷哼一声,反而更加霸道地加深了这个吻。

他紧紧扣着我肩背,却小心避开了我伤处。

好不容易将他推开,这人眼梢愈发艳,唇上一抹嫣红,被他用舌尖轻轻舔去,更像书里走出的妖孽。

我还没开口骂他,他又捉了我的手,低笑一声,「郡主方才这般力气,想来……伤是好全了。」

他附在我耳边,气息拂得人发痒,「这几日对郡主想念得紧。」

这想念是何意思,自不必说。

我脸上一热,色厉内荏地斥他:「光天化日,孟大人说这种话,怎么就能面不改色?」

这人却已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就往后院去,偏偏容颜如玉,身姿如竹,一身的气度矜贵风雅,掩都掩不住。

「自然是因为我……寡廉鲜耻。」

15

我行事素来睚眦必报,人若犯我,必当十倍奉还。

春猎的那场刺杀,顺着摸出的线索,一路拷问下去,背后主使终于被供出来,却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尹谈。

尹家是前朝的世家,属于较早追随萧昶的那一批。

尹谈其人,本事平平,但资历够老,所以官当得并不算小。

我把玩着袖口的金丝纹绣,正想着该怎么让他出点意外,就听闻这位尹大人因病旷了早朝。

孟勘回府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他,结果这人眸光潋滟,望着我笑。

「尹大人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一把年纪却成了残废,好生可怜。」

说是这么说,他的眼里,可看不出半点悯惜之意。

我隐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情也不由得有些愉悦起来,哼笑一声,「孟大人倒很了解。」

孟勘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到底是同僚,多些关心是自然的事。我还想着,改日得了闲,好去尹大人府上拜望一番。」

废了人家两条腿,还要专程登门去看,损不损呢。

偏偏正合我意。

「那确是极好。」我弯眸而笑,「孟大人何时拜望,也告与本郡主一声,我与你同去。」

16

尹府还没去成,萧昶却寻了别的事托我。

论这天底下的正经夫妻,能在刑部大牢里巧遇的,孟勘和我应是独一份。

萧昶托我去审的,是冯家与宣平侯勾结的案子。

孟勘从隔壁牢房转出来时,我正冷眼看着狱卒拿一盆冷水,将刑架上半死不活的人泼醒。

冯廷是通政使司左参议,冯家本也是前朝世家,顺势归降了萧昶,如今的冯家,便是冯廷在朝任职。

冯家多少有些骨气,归顺只是大势所迫,并不怎么攀附萧昶。

也正因此,冯廷的官位不高。

我对他的印象很浅,只依稀记得他曾骂过我。

骂我的人多了,他没什么特别,所以当萧昶将审他的事交给我,美其名曰卖我个人情,我就明白,他这是不想徒惹一身腥,把这脏活丢给了我。

那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去,冯廷便醒了。

他身上鞭伤掺着烙铁的伤,几乎没一处好皮肉,但那抬起的一双眼,恨意昭彰,带着刻骨的怨毒和诅咒。

我把玩着手指,深深勾起一个笑,「如何与宣平侯勾结,还不肯说吗?」

他口风极严,严刑拷问,也没问出半点证供。我已将整个冯府里他亲信之人都审过一轮,亦不见成效。

我是真有些不耐烦了。

偏偏这人啐了一声,又张口骂我,我劈手夺过狱卒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

孟勘立在一旁执过我的手,把鞭子扔了。

我以为他要拦我,但他一开口,说的却是:「别累着手。」

冯廷剜过来的眼神,更似要将他千刀万剐,但孟勘不知生了多厚的一张脸皮,气定神闲,愣是面不改色。

他站在污秽的大牢里,倒像在自家后园赏花,浑身上下清朗干净,纤尘不染。

这冯廷是个硬骨头,寻常的拷打奈何不了他,只得命人动更重的刑。

哪知狱卒持着匕首靠近时,他反倒一副全无所谓的架势,只森森然盯着我,扯起一个冷笑,「要变天了。」

他说完这几个字,用尽全力往前一挣,用心口撞上锋锐的刀尖。

我一个闪身冲到近前,气急败坏地扣住他的下颌,不让他垂下头去,语声狠厉:「说清楚!」

那狱卒惊恐地跪下去,我一脚踹翻他,「没用的东西!」

「郡主。」我手上沾了些殷红的血,孟勘牵起我的手,帮我擦净,他动作轻缓,倒将我的情绪安抚下去。

主犯死了,这案子,该怎么查。

我冷着脸色往外走,经行之处,带起一片哭告声。

冯家的人都在牢里,也有的是不想死的。只可惜,怕死的不知情,知情的又不肯说。

我嫌恶地避开从牢门里伸出来拉我裙角的手,皱着眉冷冷道:「供不出有用的东西来,不如省些力气,死得体面些。」

「贵人……」有个细若蚊蝇的低低唤了一声,然后栏杆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拽住了我的衣角。

那只手苍白纤弱,我眯着眼睛看过去,认出来,是冯廷的一个妾室。

女人扬着一张脏污但遮不住白净的脸,一双黑亮的杏眼折出一点点渴望的光来,「我说了,能放我们走吗?」

她的怀里,还蜷缩着一个男童,想来是她的儿子。

我停了步子,稍稍睨了她一阵儿,然后垂着眼帘,缓缓挽起一个笑,「那是自然。」

冯廷白白撑着一身傲骨,还不是要被枕边人供出来,前功尽弃。

临走前,那妾室还跪着给我叩了好几个头,又拉着她那孩儿也给我磕头,我摆了摆手,道声:「不必」。

转身时,她眼里还有光,以为自己能活,不住地对我千恩万谢。

其实就算我放她一条生路,萧昶又怎么可能同意。我随口的应承,不过是为了套出线索,骗人的鬼话罢了。

踏出刑部大牢,日光极盛,而我一身潮湿阴冷,抬手遮挡之际,竟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

就好像这天光,与我极不相称。

身后孟勘伸手揽过我,把我拥在怀里,他身上暖意融融,缓解了我心底彻骨的森寒。

我索性放软了身子,懒懒倚在他怀中,阖了眼,叹一句:「孟大人,我这般行事,早晚是要遭报应的。」

他俯身将我拥紧了些,将薄削的下巴搁在我肩上,闷声道:「不怕。我会一直护着郡主,便是遭报应,也陪郡主一起。」

我心上漫过一点酸涩,哂笑,「我听说作恶多端的人,死后都得下地狱,不得安宁……」

话还未完,就觉这人埋下头,低低笑起来,「那又如何,下地狱,我也与郡主一道。」

17

冯廷的妾室说,冯廷从前常带她去一家水粉铺子,但买来的胭脂水粉并不直接交给她,往往过后才送到她房里。

当时没多想,现在细思,其中许是很有些问题。

顺这个线索查过去,那水粉铺子果然便是冯廷与宣平侯递消息的站点。

人已跑了,但店还留着,不算全无所获。

我想了想,没报给萧昶,先去了一趟尹府。

尹谈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见了我立刻低头,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慌之色。

我想不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胆量安排人刺杀我。

我伸手,当着尹府下人的面,一把将尹谈从轮椅上拖下来。

他直接脸朝下扑倒在地,摔得不轻,蜷着一把老骨头,半天都支不起身。

我弯下腰去,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徐徐道:「尹大人,本郡主思来想去,我与你,好像并没什么仇怨吧。」

尹谈费力地抬起头,看我的眼神且惊且怖,那种情绪,却仿佛不仅仅是对于我这个人,而是蕴含了更深层的恐惧。

「我本以为……只是你……没想到,尹家也做了那颗废棋……」

「一箭双雕,呵呵呵……」他一双眼瞪到极致,无一丝神采,惨然笑出声来,「好一个一箭双雕!」

我蹲下身去,扯着他的发冠,逼他抬头仰视,「是谁指使你?」

他动了动嘴唇,我正凝神要听,不防一支弩箭从斜处飞射而至,直直钉入他后心。抓着人再看,瞳孔都渐渐散了。

我冷着眼抬头,只看到墙脊上一闪而逝的寒光。

尹谈这里没问出什么,冯廷的案子还要交差,我便先去见了萧昶。

他问我可曾拿到了确凿的证据,我心念一转,摇了摇头,只说没看住冯廷,并无实证。

那一瞬间萧昶几乎是满面怒容,但硬生生压了下去,仍对我扯起一个勉强算得上和蔼的笑。

「迎迎。」他道,「朕一向是信你的。」

他的确信我,信我这把刀,能在他手里,物尽其用。

所以当他要我助他对付孟勘时,我也没什么意外。

毕竟最初他为我指婚,就没想过要我与孟勘相敬如宾,过得安宁。

越乱,才越好,只可惜,他这一步失了算。

这老东西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竟还添了筹码,说只要我协助他找到孟勘结党营私及谋叛的证据,便许我太子侧妃之位。

他早知我年少时对萧秩的那份心思,时隔多年,又拿一个名分来作赏赐。

也不问我是否还稀罕。

我淡淡笑着,听他道:「虽是侧妃,在东宫的位次却也仅比太子妃低些,何况秩儿心里是有你的,以你才貌,日后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他话中深意,无非是暗示我,以我的心机手段,若要去争,如今的太子妃徐氏,是赢不过我的。

可我为什么要同她争?

那夜在御园的凉亭中,孟勘说,他愿倾尽所有,捧在手心上的人,不需要萧秩的施舍。

他是我拜过堂的夫婿,待我很好。我不要施舍,只要他这个人。

我坦然地笑了,「怀嬴明白了。但陛下,且容我考虑考虑。」

萧昶盯着我,语气淡无波澜,「好,朕等着。」

我瞧见他眼里的一片深黑,领悟了,他说的是——别让朕久等。

18

冯廷被查得突然,宣平侯那边的消息迟了一些,仍传到了水粉铺子。

我淡淡看完了那封密信,转手投进了火盆里。

回到相府,孟勘正在书房,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一声清朗好听的「进来」,我推开门,就看见孟勘正坐在书案前。

他垂头在纸上勾画着什么,执笔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从案牍间抬眼瞧见我,原本微蹙的眉舒展开,看得出心情极好。

我望着他一桌子的卷册,道:「我来得不巧,不知可有打扰了孟大人?」

他弯着眸子低低笑起来,似乎我能来找他,便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不曾。郡主来打扰我,求之不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这一笑眼角眉梢又尽显恣意风流,我竟不由得看痴了一瞬。

晃过神来,我忙移开视线,却听他笑得勾人,温温润润地道:「迎迎是在看我吗,这么入神?」

这人知道自己生得好看,有恃无恐,当真可恶至极。

我下意识地刚要反驳,他已懒懒靠在了椅背上,冲我扬眸而笑,有些祈求,「这些折子看得我头疼,郡主陪陪我吧。」

怎么陪?

帮他研墨?陪他说话?

我才走过去,这人一把拉住我,就将我揽在了怀里。

他一手将我抱坐在腿上,一手仍翻看案上的折子,勾勾画画地批写。搂着我的那只手算不得安分,但偏偏一双眼盯着书案,一脸正色。

我好气又好笑,按住他作乱的手,哼笑道:「孟大人,本郡主不是太医院的医官,可不会治头疼的毛病。」

他看也没看,就准确无误地反攥住我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却道:「有郡主陪着我,就不累了。」

他看的那些折子和簿册,似乎有不少可谓机密,但他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展开来,避都不避。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幽幽道:「孟大人就这么让我瞧着,不怕有什么要紧事,被我看了去?」

这人挑了挑眉,把我往怀中一拢,吻了吻我唇角,轻笑道:「怕什么。郡主要看,都给你看便是。」

「岂能事事瞒着夫人。」

「夫人」这两个字,我听得不习惯,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偏偏极温柔,透着十足的缱绻意味。

我心下一颤,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打破了这气氛,伸手推他,「萧昶要我……查你的罪证。」

一室静默。

孟勘怔了一会儿,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半晌,眼帘颤了颤,嗓音也有些哑,「好啊。」

他在案角的一摞案牍中翻了翻,抽出一个簿子,一沓信纸,就往我手中递,「这是账簿,这是往来信件……」

「还有些密函,在暗格里。」

我眼睁睁看着他就要站起身去取,终于恼了。

「孟勘!」我一挥袖将他手中的东西打落在地,冷叱道,「你够了!」

他紧抿着唇,垂着眼帘不发一言,手腕上掠起了一片红痕。

察觉到自己方才下手重,语气也重,我迟疑不定地伸手,缓缓抬起他的下颏。

这张脸依旧是清贵无双,只是眼尾通红,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头蕴藏的浓烈情绪,分明是极致的委屈。

权倾朝野的孟首辅,何尝有过这般神情。

我喉咙有些发涩,一把牵过他的手,解释:「我没有凶你的意思……」

「那郡主是什么意思?」这人猛地把我拽进怀里,泄愤似的咬了一口我的唇。

「唔……」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泪水,「萧昶要查你,我不想帮他。」

眼角一凉,却是孟勘抬手拭去了那水汽。

他定定望着我,叹息道:「可……郡主不查,也总有旁人要查。」

「从我踏上这条路起,早晚会有这一天。自古以来,有哪一个操纵朝柄的奸臣,能落得好下场呢。」

他说的对,但我舍不得。

心里慌得要命,偏偏虚张声势。

我眯起眼睛,冷冷道:「他今日查你,焉知明日就不会把账算到我头上。孟大人,你我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哪怕是为了我好,你也该小心,莫让人抓了把柄。」

孟勘怅然望我,叹了口气,「我与郡主,如何能相同……」

我知。

孟勘坏事做尽,便是举朝共伐的奸佞。而我谢怀嬴,再骄奢暴虐,也是萧昶重情重义的昭示。

他永远不会明着对我下手。

我心底涌起深深的难过,抓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许说。」

「好,不说。」他凑过来,吻我的眼睛,又很专注地看我,「郡主让我好好看一看,我只怕以后,再瞧不见。」

19

我没想到,萧昶要彻查孟勘的心思那么急切。

我不肯配合,他便在我进宫时将我扣下,留我在宫内小住几天。说是小住,实则就是看管。

明面上没人拦我,但禁军统领卞荣就带着人在附近转,只要我将门一开,他就能立时出现在我眼前。

萧秩来看过我几回,他说待他的父皇查清了孟首辅的罪状,他可以等我回心转意,我让他滚远些。

但萧秩提及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趁他父皇引孟勘出城,借机进相府搜证的时候,直接在城外对孟勘出手。

我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萧秩下次再来,我好心留他多坐一会儿,然后抽了他外袍的衣带,把他绑在了床腿上。

萧秩沉着脸色刺我,「怎么,表妹还想救他?我的人都布好了,你来不及的。」

我又团了一方帕子,将他的嘴也堵上。

出门才走了几步,又在转角处与卞荣迎面碰上。他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武学造诣颇高,身上又佩着兵刃,与他交手,我并无胜算。

我直截了当道:「卞统领今日,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卞荣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伸手按上腰间佩刀,「末将职责所在,便是护卫郡主安危。」

我笑,「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我出手直向他袭去,这人毫不还手,躲都不躲一下,我皱了眉,收了力道,待击在他身上时,只能算是寻常地一推。

他偏偏就顺势仰倒下去,还不忘道了句:「末将今日,什么都不知道。」

做戏做全套,低头再看,他连眼睛都合上了。

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再耽搁,快步离开,出了宫才知,萧秩为什么说我来不及。

因为萧昶定的日子,就在今天。

孟勘已然出了城,很快就会有人搜查相府,而萧秩布下的埋伏,就守在城外,只等蓄势一击。

我咬了咬牙,一骑快马直奔城门,长鞭一甩抽开了两个阻拦的守卒,飞驰出城外。

待看到一片混乱中被围住的那辆马车时,我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继之而来的是难遏的怒意。

守在马车边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可见交手确实惨烈。马车倒还算完好,只是车里的人却无动静。

我一剑挑了最近的一个刺客,冷厉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谁敢!」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倏地挑开,露出孟勘那张清贵的脸。

他隔着兵刃的寒光与我相望,倏而笑起来,唤道:「郡主。」

我看着他,比着口型说声「等我」,就提剑往人群里闯。

待一路闯到他近前,衣上染红,剑也染了红,温烫的血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递向孟勘,扬着脸道:「下来。」

可展开手才意识到,手上满是血污。

孟勘无论何时何地,浑身上下都不染纤尘,就连在刑部大牢里亦然,想来极爱干净,如何能忍得。

我正准备收回手擦拭一下,这人却将手递了过来,全然不管脏不脏,十指相扣。

他步下马车,在我面前站定,灼灼望我,还有心情调笑:「郡主今日,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

刚才冲散了的阵型又聚拢起来,仍以马车为中心,围住了我与他两人。

我眯着眼睛,冷冷盯着人群,就听身后孟勘温声道:「为什么救我?」

这话我也问过他,那时他答说,他最不喜与旁人相同,故别人要我死,他却一定要我活。

我勾了勾唇,低低道:「因为……舍不得啊。本郡主对孟大人甚是满意,若你死了,再去何处觅得这般称心的夫婿。」

身前是刀光剑影,身后这人却笑得舒朗,满目的血色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刺眼。

我一手提剑,一手紧紧拉住他,沉声道:「跟紧我。」

刚刚闯进来,已经耗了我许多体力,此番既要冲破包围,又须护着身边的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格开了这边劈来的刀刃,那侧又有剑锋迎面而至。眼看躲避不及,孟勘徒手挡开,殷红的血霎时染透了他的袖口。

我心下一跳,不经意的一个分神,又被寻到破绽。

寒意从身后扑来,孟勘忽然抱着我就地一滚,将我护在身下。

我眼睁睁看着挥下来的利刃砍到了他的背上,抬手一剑刺出,穿透了那人心口。

我半搂半抱地将地上的人扶起,骂道:「谁要你逞强。」

他脸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清亮,哑声道:「刀上没毒,郡主……大可不必这副神情。」

呵,又拿我说的话堵我。

20

好不容易甩脱了追杀,回到相府,我什么都顾不上,就先直奔书房。

果然,已被人翻过一遭。

我脸色阴沉,孟勘这个被查的,反倒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抿唇道:「明知要查你,为什么不销毁证据?」

孟勘将眉一弯,浅浅地笑,「郡主也明白,陛下要的不过是个结果。有无实证,只是达成结果的路上那一点点曲折,决定不了什么。」

他倒看得透彻。

萧昶是要治他的罪,有无证据,证据的真假虚实,根本无关紧要。

萧昶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达成自己所需的目的,过程如何,都在其次。

比如,至死不曾供认,却以谋逆论罪,牵连全族的冯廷,又比如,派人暗杀我不成,便离奇身故的尹谈。

朝堂如战场,局中人只看到黑白相食,强弱相逐,他却要高人一等,做执棋的那一个。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必然的事。

我私自出宫,萧昶很快就得了消息。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个宫女,她救了被绑的萧秩,又在角落寻到了昏迷不醒的禁军统领卞荣。

但没过两天,这宫女就意外身亡,而卞荣因为「毫不知情」,只以失职被罚了俸。

听说萧昶发了通脾气,将萧秩禁足在了东宫。

不知道他是否从搜来的证据中查到了把柄,又召我进宫。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出,萧昶的耐心就要耗尽了。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和气,沉寂地坐着,一身的冷意。

「迎迎。」他凛声道,「给朕一个解释。」

小殿内的下人都屏退了去,我伶仃而立,闻言笑起来,「陛下。一个女子护持自己的丈夫,要什么缘由呢?」

萧昶寒着一双眼看我,「朕本以为,你识时务,该是个清醒的。」

我当然清醒,不然怎么活到今日。

不清醒的早就死了。

镇远将军赵渎,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萧昶夸他是手足,是臂膀,他便信了,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司礼监掌印俞程,本是前朝内宦,在萧昶攻都城时做了内应,将传国玉玺亲手奉上。后来萧昶把玉玺塞回他怀里,许他在宫内权势无两,他就觉得自己后半生能够荣享富贵。

比起他们,我清醒多了。

可这份清醒,我如今不想要了。

我道:「怀嬴也常想,若陛下未曾赐下这桩婚事多好,我仍旧事事都听陛下的。可惜,人总归是会变的。」

若我不曾遇到这个人,我就还是那把锋芒毕现的冷刃。

但很多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萧昶坐在盘龙椅上,终于也笑了,眼眸沉得像冰,「朕以为你这性子,似朕。原来血脉相承,到底随着你父亲。」

他扶着椅子的把手,向前探着身,目色深邃,「你知道朕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的人是谁吗?」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昭彰的怒意。

他情绪一瞬爆发,近乎嘶哑着嗓子,吼出声来:「朕最恨的,就是他谢竟!」

「他待谁都好,谁都与他亲近。人比狗都低贱的世道,偏偏他一身干净。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

他睁大着眼睛,笑得诡厉。

「他那么受人崇敬,我多怕啊,怕他起了取代我的心思,但他没有。他本可以不救我的,只要他不救我,死的就是我。」

「他怎么就能那么从容地去死呢?好像独他最高尚,衬得旁人都卑贱下流!」

我无声地看他嘶吼,发狂。

他终于宣泄完,停下喘着气,目眦欲裂地瞪着我。

我淡着眸子,静静望他,「巧了,陛下。我最恨的,也正是他。」

「恨他生了双目,却不能明视,救下的人恩将仇报。恨他生了两耳,却不能悉听,九泉之下也背骂名。」

尤恨他以一心善念,换得我罪孽满身。

多讽刺。

萧昶盯着我,出神了一会儿,缓缓笑起来,徐徐道:「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担忧俱是多余。他便是有心,也断不可能胜过朕。毕竟……」

「这江山,终究是薄情之人坐得长久。」

这天下,也终究是薄情之人赢到最后。

我一边步步向他走过去,一边轻嘲道:「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也总算想明白了这道理。」

「大梁的江山容不下我们,那若是——换一个呢?」

话音落,我正好在他面前站定,慢慢地,扯起一个阴毒的笑来。

萧昶听清了我所言,瞪大了眼睛,疾言厉色:「谢怀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的声音咽在喉咙里,因为我抬手,扣在了他的颈间。

「陛下这话说得……」我一边笑,一边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吐息,「我有什么不敢啊?」

我两手死死卡着他的脖颈,收拢,语声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森然:「只可惜陛下从不信我,来见你,连支簪子都不许我带,只好委屈陛下,痛得久一点了。」

他被我按在盘龙椅上,手足并用地挣扎,可他上了年纪,没多少力气,只徒然打翻了案角的砚台。

墨汁溅了我一身。

衣料贴着肌肤的触感,像极了黏稠的血。

我在他惊恐的双目中,看到那个状若疯魔的自己。

「陛下知道吗,我有时真恨他死得太早,没能亲眼看着陛下是怎么将身边的旧人一个个杀干净。」

「但现在好了啊。」我笑得灿然,手下使力,「陛下马上就可以和他团聚了。待到了九泉之下,你有多恨他,当面同他去讲吧……」

萧昶圆睁着两眼,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我以为他要扯开我的手,然而他没有。

他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展开龙袍的袖幅,拿衣袖遮住了脸。

21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甲子那么漫长。

我站直身子,才发觉双手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孟勘是在这时来的。殿外的随侍太监禀了一句:「陛下,孟大人求见。」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光线照进来,我才恍惚地想起,这还是在白天。

一片刺目的炫然,只依稀辨认得出两道人影。

我都看不清那太监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尖着嗓子的一声惊呼。

但那惊呼很快也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一瞬间,他身边的人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掼倒在地,反手合上了殿门。

那太监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记重物砸在了后脑,又仆倒下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腥甜。

明光褪去,我才眯着眼瞧清孟勘的那张脸。

脸色是苍白的,眼梢也通红,他扬着一张面容望过来,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

我终于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该进来的。」

他应该站在殿门外,像每一次丢掉自己手下的弃子那样,冷眼相看,然后命人来拿我这个弑君叛国的罪人。

可他走过来,牵了我的手。

「迎迎,没事了。」

短短几个字,让我的情绪在一刹那决堤而溃。

我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二十余年未曾流过的泪,都从眼眶里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想为我谋生路,我也想为他谋生路,结果却是,我们一起踏上了一条死路。

我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但孟勘只是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哄道:「都结束了。」

结束,如何结束?

我骤然抬头盯他,听他说得从容:「我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畏惧获罪,因而弑君。郡主恰巧在场,没能拦住罢了。」

谁许他自作主张。

我一把推开他,冷然道:「天地偌大,就没有两全之法,我偏不信。」

萧昶死了,是该结束了,但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我细思片刻,心念一转,「还记得冯廷吗?」

「冯廷与宣平侯私下往来,谋的便是叛国之事。宣平侯素有反心,既然萧昶已死,正该去找他了。」

22

如果说在大梁的地盘上,还有谁既恨萧昶,又有可能与之抗衡,那一定非宣平侯韩让莫属。

韩家算起来,是和萧昶同期讨伐前朝的几股势力之一。

当年做盟友时,萧昶委实狠狠坑了韩家一把。说好同气连枝,迎难而上,结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一看要输,当机立断,带着自己的人,直接跑路了。

留韩让他爹,挨了好一顿毒打,损兵折将,自此一蹶不振,人也大病一场,撒手人寰。

韩让接手摊子时,才只十余岁,本就式微,更斗不过萧昶这老贼。

等到萧昶称了帝,又将其他势力轮番清剿过去,清剿到偏安一隅的韩让跟前,照例战前劝降,这人抵抗都没抵抗,降得极干脆,极利落。

萧昶本已铆足了劲要战,拔了这版图上最后一颗钉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便接下了。

故大梁建国近二十载,韩让是唯一一个异姓侯。

事实证明,韩让的选择不可谓不绝妙。他虽斗不过萧昶,但活得总比萧昶长。

譬如此刻,萧昶死了,他却还春秋鼎盛。

宣平侯韩让年过而立,长久的韬光养晦消磨了他眼里的锐气,更多的是内敛,瞧上去人也温和些。

只是他好整以暇觑着我,作为难之色,「郡主让我……很是难办。」

我扬眸道:「侯爷何必这般作态。侯爷手下豢养的私兵,难道皆是平时赏玩用的消遣吗?」

一旁的护卫登时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韩让隔着刀光剑影,坐直了身子睨我,神色沉凝。

「郡主,仔细说话。」

真仔细说话,就不是我谢怀嬴了。

「侯爷的筹谋,我都知晓。」我道,「我既来了,自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湛湛然看他,「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剑拔弩张的护卫被韩让挥手撤开,他压着眉,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坦然地笑了:「就凭萧昶的丧报很快就会传至,凭冯廷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凭侯爷不得不信我。」

韩让拧着神情,细细打量我良久,没瞧出什么端倪,便也微微扯起一个笑来。

他眉峰一转,锋利眼神投向孟勘,依然缓缓笑道:「那孟首辅出现在本侯面前,又做何解释?」

我侧目瞥一眼孟勘,这人站在殿上明昧的光影里,穿一袭素衣长袍,仍衬出一身雍容气度。

韩让审视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只是从容地迎上去,平静道:「梁帝萧昶,与我有宿仇。」

我从未听过,他与萧昶之间有什么仇怨,因而不由得也惊诧一瞬,转头看过去。

他袍袖下与我交握的手紧了紧,淡淡道:「我是严州孟家的人。」

孟家。

渺远的记忆回溯,我惊觉,我与孟勘的渊源,原是早在十几年前。

孟家是严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只可惜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孟家选错了人。萧昶平定严州时,孟家满门获罪。

那时我父母俱已不在,被萧昶收留在身边,空顶着郡主的名号,却早清楚人心冷暖四个字该如何写。

一朝广厦倾覆,昔日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沦落到尘泥里,人人都想去踩上一脚,是我拦了欺辱他的人。

那小公子与我年纪相仿,又同我一样,也是没了家的可怜人,我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悯然。

我救下他,让他走,他却不走。

苍白瘦弱的人儿匍匐在地,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摆,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是幼狼一样执拗的眼神。

满面尘灰,掩不住他骨子里富养出的清贵之气。

他语声泠泠,略有些哑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脏兮兮的,我有些心疼自己的裙子。

彼时我就是那么站着,拽回了自己的裙角,垂头看他,「我是大梁的临川郡主,你可不配这么同我讲话。等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再来问吧!」

这方是孟勘从前说过的,我与他的初见。

当初那事过去,我转眼便忘。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真来找我了。

23

宣平侯韩让向来偏安一隅,这地方识得我与孟勘的人极少,在街上穿了常服也不会被认出来。

我倒难得有了机会,偷得片刻安闲,做一回普通百姓。

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拉着同样作寻常装扮的孟勘走在市集,心情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恬适。

从前的天下不太平,乱世里多的是生离死别,便是这种庸俗的市井气也难得一见。

混在庶民当中,才从高台楼阙走下来,沾些人间烟火味。

算起来,萧昶做了许多昧良心之事,但江山一统,确实当属他的功绩。

韩让是有些本事在的,多年的休养生息,让他治下这片地域并无百废方兴的景象,称得上安宁和乐。

街边干果铺的店家与买客起了争执,那买客许是要置办宴席,买的样数繁多,店家一时竟算不清账,连带着后头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

孟勘立在一旁,瞧了片刻,道:「老板,我来吧。」

他穿一袭素衣青衫,又生得端方,一眼望上去就是个读书人,很难不令人信服。

他修长手指拨弄起算盘,也并不违和,声如珠玉相碰,泠然清脆,赏心悦目。

店家半天理不清的账,被他轻轻巧巧算得分明。

末了,店家为表感谢,送了他一包蜜饯。这人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就塞到我怀里。

我抬眼瞪他,但他只笑得矜雅,「凭本事挣来的,夫人笑纳。」

蜜饯入口甜而不腻,我捧着纸包,递到孟勘眼前,道:「挺甜的,你也尝尝。」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按住我的手,却侧身过来,蜻蜓点水地吻我一下,而后舔了舔唇,低笑,「是很甜。」

四下里有目光投至,惹得我一时也脸热起来。

我是真没想到,我谢怀嬴也有被当好人夸的一天。

有个小姑娘的钱袋子被人抢了,我顺手教训了那贼,把钱袋子还了回去。

那孩子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谢谢,懂事得让人心疼。原来那钱袋里是给她阿娘抓药的钱,幸好没丢。

我心底软了一片,弯腰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阿爹呢?」

她眨眨眼睛抬头看我,「阿爹参军了,参军……就是去打坏人!娘说,等天下都太平了,他就回来啦。」

我倏而眼眶一酸,强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这话我从前听过很多遍,从举世离乱,到天下真正太平,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回来。

我压了压心神,对她挽起一个笑,「你阿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你再等一等,他就快回来了。」

小姑娘仰着脸,坚定地「嗯」了一声。

我看着她转身没入人群里,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被孟勘轻轻攥住。

我依着他的肩,说:「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迎迎。」他道,「你哭了。」

我别过脸去抬起衣袖一拭,匆匆道:「哪有。我是想,若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反倒不知……是否过得惯呢……」

大约也是奢望吧。

我拉着孟勘隐进人潮中,且行且看,遇到乞人就扔下几枚铜钱,碰上杂耍场子便拍手喝彩,经过首饰摊,亦驻足挑拣。

到付钱时,我正准备丢一锭碎银,见一旁的女儿家向男伴撒娇讨巧的模样,忽改了主意。

我轻扯孟勘的衣袖,放柔了语调,唤了声:「夫君……」

孟勘与我相牵的手一颤,侧过头来,哑声问:「唤我什么?」

我大大方方抱着他的手臂,扬脸望他,弯着一双眼,笑得有些揶揄,「夫君呀。」

他解下腰间玉佩,甩给了摊主,将打包的首饰盒子一拢,塞进我怀里。

「哎……」我眼望着那玉佩,急道,「你早说你没带钱,我付就是了。那玉佩很贵的啊!」

这人已揽了我的腰,搂着我转身就走,偏偏心情还很好,「不要了!」

24

韩让很快做好了一切准备,挥师向都城进发。

萧秩才即位没多久,大梁的江山便改了姓。

韩让陈兵都城下时,禁军统领卞荣自内开了城门。宣平侯的军队甚至没有费力攻城,就直接入了京都。

大军杀进皇宫时,萧秩就一身龙袍站在金銮殿前,怀中紧紧抱着玉玺,风把他冠冕上的垂旒都拂乱了。

他还像个疯子似的,立于高处喊:「朕是皇帝,尔等逆贼,安敢谋反!」

可谁听他的呢。

成王败寇。

宣平侯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自鞍侧取了弓箭,弦如满月,瞄准殿前的人。

羽箭飞射而出,却是萧秩身边的女子,扑上前挡了这一箭。

她穿了一袭迤逦的凤袍,原本素淡的面容因而衬出些流溢的华彩,而穿透后心的箭浸染一片血色,像开得正艳的牡丹。

那是萧秩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徐氏。

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萧秩怔怔接住了坠落的人,怀中玉玺跌在地上,滚下了三十九级雪白的长阶。

我不知道那一瞬他想到了什么,但他一定是有些悔了。

因为他哭了。

从啜泣,到恸哭,再到号啕。

人群中不知哪个喊了一句:「得梁帝首级者,赐金千两,封万户侯。」甲胄刀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淹没其中。

我忽然记起那年宫宴上初见,少年郎玉带风流,隔重帘烛影,遥遥眺来的一眼。

世间之事。

到底是何必。

25

兜兜转转,又回到京城。

卞荣因为接应有功,仍做他的禁军统领,其余旧臣,则大多被替换或贬职。

皇位上换了人,朝堂便要换血,这实在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还见过卞荣,他一身戎装,意气风发,没有半点愧疚的模样。

他以往卖过我个人情,我便提点他一句:「卞将军,如此行事固然是顺势而为,但上一个这般做的人……」

卞荣截住了我的话,直率地一笑,「良禽尚且择木,当今陛下不似旧主。且末将与那人,自是不同。」

的确,俞程恃位弄权,而他懂得藏锋。

我便也笑,「那就祝卞将军,前程似锦。」

京城尘埃落定,别处也闻风而降,韩让几乎没再费多少力气,就将大梁的版图尽数改旗易帜。

只除了一片地方,途州。

途州是萧昶起家的地方,纵然萧昶死了,萧家败了,途州也并不肯轻易归顺韩让。

收服途州就成了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韩让一琢磨,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孟勘,许诺若他办成了,便放我二人离开。

韩让已不是宣平侯,坐上了皇位,人也威仪几分,瞧我与孟勘的眼神坦荡,「朕是在算计,但天子一诺,言出必践。」

他到底与萧昶不同。

孟勘就这么应了。从宫里出来,我便冷着眼色看他,这人像浑然不觉似的,仍来揽我的肩。

我一掌拍开他的手,「途州是什么地方,那处的人想必恨毒了你。你去吧,死在那儿,我都不给你收尸!」

他弯了眼睛,摸到我的手捉在掌心,温声道:「勘竭尽全力,好不容易和郡主比肩而立,怎么舍得死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要陪郡主,长命百岁。」

我狠狠掐他掌心,「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我自觉下手不轻,可这人面不改色,仍牵着我往前走。

待我抓起他的手查看,才发现那掌心早已印了一片深痕,瞧上去就痛得厉害。

我张口就骂:「疼了怎么不说,还不知道放手!」

我捧着他掌心呵气,这人又一把攥紧了我的手。

他倏而驻足转身,我就直直撞入他怀里。抬眼,是两泓眸光深邃,如渊如海。

「不放!」他近乎固执地抓着我的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郡主要牵好我,万莫走失了……」

26

打从和孟勘成婚以来,我还没有与他分开过这么久。

他去了足足两个月,我整日翻他留下的书看,又着实没什么意趣,闲得发闷,这人总算是终于回来了。

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孟勘就一身白袍立于树下,比花更要风流几分。

看得我心神一晃。

两月不见,他消瘦了许多,抱我时将下巴搁在我肩头,都有些硌得慌。

我颇嫌弃地推他,这人却用指节抵着下唇,轻咳起来。

我皱了眉:「你受伤了?」

「小伤,多养几日便好。」他抬手扶正我发间玉钗,「是我等不及,提前归了京。」

我扶他回屋,才知根本信不得他的鬼话。

哪里是什么小伤呢,伤处再偏半寸便能穿透他的心口。

只差一点,他就再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讲话了。

我既心疼,又生气,一个没忍住,阴阳怪气道:「伤这么重,怎么不养好了再回来,就不怕死在外头?」

他没答我,忽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唯恐压到他伤口,动都不敢动,耳边只剩这人的气息轻拂。

等了半晌,他哑着声,语调都有些颤,「怎么不怕。就是太怕了,才要回来。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害怕再也见不到郡主。」

「我只想着,若真活不成了,能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我仰起脸,伸出一只手指抵上他的唇,而后凑过去烙上一吻,「不行。说话算话,你还要陪我——长命百岁。」

他抿了抿唇,笑起来,眼里像盛了星河,「好。」

孟勘的伤虽重,但好在避开了要害,细心调养,渐渐便好起来。

终于,请来的大夫例行看过伤势,说已完全不影响活动了,晚上就寝时,我抱着刚褪下的外衣,灼灼看他。

这人才整好寝袍,被我盯得怔了怔,又坦然迎着我的目光,看了回来。

我低咳一声,欲言又止。

他从容睨我一眼:「有话直说。」

我想了想,忆起往日里他那副不知廉耻的模样,干脆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直白道:「这些日子,我对夫君想念得紧。」

他不顾脸面时说过的话,我原样奉还。

他弯着双眸,携着我的手,去解他的衣带,「我伤才好,辛苦夫人。」

27

孟勘的伤好了,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韩让也的确履行承诺,允我们离开。

只是我未曾想到,入宫请辞的时候,竟又见到了萧嬛。

萧家的江山垮了,她抛下所有尊严,爬了韩让的床,才保下一条命来。

韩让早有妻妾,自皇后到妃嫔,并不乏侍奉的人,且他深恨萧昶,又怎会给仇人之女好脸色。

再见这一面,从前那个高傲的永安公主没了踪影,有的只是支离憔悴的萧才人。

她怯怯望我,也不敢上前,只道:「姐姐也要走了吗?我再没有相熟的人了,姐姐最后陪我说说话吧……」

总归日后不会再见了,倒也无妨。

孟勘仍在殿上与韩让叙话,我便交代一句去去就回,随萧嬛往她住处去。

萧嬛的宫院比起她做公主时的寒酸许多,韩让并不待见她,可以说,还留着她不过是为了羞辱,为了报复。

她邀我落座,凄然道:「我不怪姐姐,你不会厌我吧……」

她也够可怜了,我摇摇头,示意不会。

她倚在圈椅里头,了无生气,斟了两盏酒与我共饮。

举杯时,我心底忽然浮起一丝异样,终究留了个心思,便作势一掩,将整杯酒兜入袖口。

萧嬛饮完一杯,撂下酒盏,不知是否因着酒意,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漆黑瞳仁里折出些亮光,终是笑起来,笑得凄厉而诡谲,「谢怀嬴,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落魄了,真会向你服软?」

「骗骗你,你就信了。那酒里有毒呢,你毁了我的一切,就跟我去死吧!」

语气怨毒至极。

我抖开衣袖,酒水淌落出来,她惨白唇边的那抹笑,就倏然僵住。

我低低叹了一声,道:「萧嬛,我以为经历了这些,你该学聪明了。」

「看来没有。」

听她刚刚说出那番话,我有一瞬也起了杀心,手摸到了袍袖下短匕的鞘口。我拔出利刃,寒光一现,对面之人一张脸霎时如土色。

但我想到孟勘,他还在等我。

我不该再生事端。

只犹豫之际,走神的片刻,萧嬛忽然取出一方锦帕,扬手向我掷过来。那帕子展开,药粉扑面而至,躲却躲不开了。

我起身闪避,稍一动作,只觉浑身气力尽失,人跪伏在地,匕首也跌在一旁。

我匍匐着去够,萧嬛一脚又把它踢得更远。

她俯身觑着我,「对付你,怎能没有点别的防备呀。你看,我学得……好不好?」

她学得很好。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堪堪支起身子,又被人压跪在地上。

萧嬛指使着那两人制住我,自己踱步到小桌前,将整壶酒提在手中,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费力地仰起头,只能看到她眼里如火的恨意。

「我什么都没了,摇尾乞怜,活得像条狗一样。你呢,谢怀嬴,你凭什么可以逍遥事外?我那么努力地讨好韩让,不要脸面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能看到你死的一天……」

「可他竟答应放你走,他怎么能答应放你走!」

她的衣摆曳过我眼前,嘶哑的语声响在头顶上方,理智燃烧殆尽,只余阴冷刻毒。

「好在,上天有眼呢,你跟我来了。他做不到的,我还可以——自己动手!」

到这般境地,我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萧嬛就掐着我的下颌,几乎想要把我的骨头捏碎,硬生生将那一壶酒灌下来。

我跌在地上,残余的酒水呛在嗓子里,咳得狼狈不已。

萧嬛仍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指着我,讽然道:「谢怀嬴,你看看你,输得多惨啊……」

她抬手的时候,指尖都在颤,袖口的衣料滑落下来,露出一截腕骨,白皙的肤色上落满青紫的伤痕。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输赢呢。

遗憾吗?也许吧。

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我与孟勘说好,要去看塞北的雪,江南四月的桃花。

看不成了啊。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由自主地难受,眼前的景象花了,不知是酒里的毒起了效,还是漫过眼眶的泪。

耳畔的声音都渐远,依稀一片嘈杂混乱,有人惊呼,有人尖声叫嚷。

身边的人倒下,殷红的血溅在整个视野里。萧嬛瞪大了眼睛,仰面躺下去,寒光凛凛的剑在她心口刺出一片朱砂。

「迎迎!」

是谁唤我。

我用尽力气转回头去,周遭的景物都不清明,却唯独将那人看进了眼里。

孟勘状若疯狂,手上还攥着一柄滴血的长剑,艳红的色泽淌落下来,蜿蜒成一条小河。

他在我身前跪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泯成了灰。

我说:「她也服了毒酒,你不来,她也死了。」

还来做什么。这副样子,怎么收场呢。

孟勘仍揽着我,嗓子哑得不像人声,「我来得太晚了。」

近在咫尺,我却快要看不清他了。我费力地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好不甘心。

「是啊,你来得好晚,一直都太晚了。

「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早一点遇见我啊。在一切开始之前,遇到干净的我,她没有沾染满手的鲜血,没有犯过那么多的错……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生在乱世了。太苦了,太苦了啊……」

我心里一阵阵地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没能陪你长命百岁。」

孟勘哭了,我从没见过他哭。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滑进我领口的衣料里。

我扯起一个笑,哑声道:「以后别拿剑了,跟你……一点都不搭。」

他扔了那把剑,清脆的一声响,两手揽起我,紧紧拥住,「好,不拿。」

杂乱的甲胄声,脚步声,从殿门外涌进来。

我惶然地抓着孟勘的手,急急道:「你去跟他认个错吧,他不在意萧嬛,你去认个错吧……」

刀兵出鞘的利响,四下里纷然,隐约有箭矢搭在弦上,张弓之音。

我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浑身发冷,却有人俯身拥我入怀,化去所有的森寒。

意识在渐渐流失,那人温柔的嗓音却传进耳朵里,低回缱绻,如叹息。

他说:「迎迎,我就来陪你了。」

番外

案前说书先生将折扇一合,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我扔了手里的一把瓜子,百无聊赖地理了理衣袖。

初冬时节落了第一场新雪,远处有人撑伞而来,待他走到近前,伞面微抬,露出一张端方清贵的脸。

我冲他招手,「夫君,这边!」

他收了伞,抖落一身雪花,躬身入茶棚下。

我曾大病过一场,好转来便什么也不记得。这人说自己是我夫君,我自然信了。

我与他在镜前一站,天生一对,相称得很,不像有假。

何况他生得这般好看,简直撞在了我的心坎上,左右我也不亏,不认白不认。

这人在我身边落了座,自袖中取出一支发钗来,比在我鬓间。

周围有人看过来,我面子有些挂不住,就把那钗子随意一别,然后问他:「今儿个学堂里可有什么趣闻?」

他展眉而笑,温声道:「不曾。」

「夫人今日又听了什么故事?」

我来了兴致,忙不迭道:「是京城的旧闻呢。这故事里,那名动一时的权相,同夫君一样,也姓孟呢。」

「哦,是吗?」他抿了抿唇,淡淡笑着应声。

我抱住他手臂,「不过——他名声可差了,哪有我夫君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垂了垂眼帘,情绪似有一瞬不悦。

我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他抬起头,又是那副矜雅的模样。

我就说嘛,肯定是错觉。

我夫君向来人最温和,连只鸡都不忍杀。上回我把削果子的小刀递给他,让他帮忙拿一下,他非是不肯,死活就说不适合他。

他胆子可小了,有时半夜做了噩梦,都要抱我才能睡得着。

但没关系——

我会一直陪着他呀。

总之,我这个夫君啊,什么都好,十里八乡就没人不喜欢他。

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人看着总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实则有时心黑得很。

有一次我看邻家养的猫儿极讨人喜欢,等他回来,就旁敲侧击地跟他讲:「夫君啊,你看,你平时都要去教书,留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把话往目的上引,「我觉得,我还缺个伴儿,就比如……」

还没说完,这人倾身过来,吻去我后半句话,一双眸子湛湛然,笑得矜贵风雅,「我明白了,夫人,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啊。

要命,烛火又被他吹熄了。

不光如此,他还经常骗我。

我为他亲自下厨做羹汤,做好问他咸了还是淡了,他告诉我正合适,简直敷衍至极。

我尝了,根本难以下咽,端着碗就要去倒了,这人偏偏伸手取过,就这么喝净了,还同我说:「夫人亲手做的,这天底下独此一份,怎好浪费。」

他说这话时,单手支颐,斜靠着桌子,木头制的破烂桌椅,被他生生倚出一种雍容贵气。

雪还未停。

他撑着伞,我挽着他臂弯,踩着雪,一步步走回家去。

路上荒僻,走着走着,前方有个汉子横着副挑子,拦住了道。

我一眼就瞧见他手里提的刀。

坏了呀,怕是遇上了劫道的了。

那人提着刀就过来了,我当下脑子一空,一手将身侧之人护住,什么都未及想,合掌为刃劈在那人腕间,轻轻松松就把他的刀抢了来。

那刀不知怎的,在我手里就像活了过来,行云流水地转了个方向,架在对方肩上。

恍惚之间,我眼前浮现起陌生的一幕。似在梦中,我也曾这样,一手牵着身边人,一手提剑,自绝境当中,杀开一条血路来。

大约就是梦吧。

那人面色煞白,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唤了句:「孟……孟夫子。」

他的眼神,分明瞧向了我身后。

孟……夫子?

身后这人轻咳了一声,拦我道:「夫人,这是……学生家中长辈。」

此时那刀面上的雪滑落了一层,露出了原本柴刀粗粝的刀刃。

哎呀,这……有那么一丢丢的尴尬。

我扯起一个温和无害的笑,讪讪把刀塞回对方手里,乖巧地挽住身边人衣袖,「夫君,这可真是……吓我一跳呢。」

提柴刀的汉子放了刀,朴实地一笑,「我家这样的境况,若没有先生肯教,哪里能念上书呢,可都得谢谢孟夫子。」

他说着,弯着腰从扁担里翻出一小篮鸡蛋,塞进我怀里。

「没什么好送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你们就收着吧。」

他俯身挑起担子,挥手作别,「瑞雪兆丰年,来年啊,又是好收成咯。」

人影在雪里,踏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地远了。

雪也慢慢停了。

我还挽着身边人的手不放,他收伞时就不小心将雪洒落了满头。

我踮脚帮他拂去雪花,忽而又笑,「夫君,你瞧这雪落在发上,像不像白了头。」

他也帮我理了发梢的落雪,徐徐道:「像啊,夫人可要与我,白头偕老。」

我点头,朗然道:「那是自然,我一定陪你——长命百岁!」

这人不知怎么,倏而红了眼眶,哑着声说:「好。」

我忽然眼底一涩,只觉得这般好景,都像是赊来的一样。就仿佛从前,曾历过多少苦痛,一直一直疼到心里。

明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从前怎样,也都不重要啦。

此时此刻,就很好。

我倚着身边之人,心满意足,扬起一个浅浅的笑来:「夫君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完)

 □ 你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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