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小少爷在被我退婚的第二天,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当天夜里,他的鬼魂出现在我的闺房,绞着湿答答的袖子,一脸哀怨地望着我。
「下面太冷了,要不你来陪我吧。」
1
阿香把消息带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话本。
「听说今早上城西有人投河自尽了。」阿香上来就是一句。
我随手翻过一页,话本子里正讲到痴情女错付薄情郎,惨遭抛弃后悲愤投湖,似心有所感,我叹息一声:「咱们做女人的,就是命苦。」
「虽然但是,小姐,」阿香瞄了一眼我手里的话本,顿了顿,「投河的是个男人。」
「没想到他们做男人的,也一样命苦。」我继续唉声叹气,捧着话本,更觉世态炎凉,「不知道是被谁家娘子狠心辜负,才这么想不开。」
阿香看着我,欲言又止。
「能一次性说完不?打扰我看话本子了。」
「好的小姐。」阿香不卖关子了,开始一股脑往外倒,「河里捞上来的是江府的小少爷江予显,辜负他的小娘子是青州首富之女薛如意。」
「啪」的一声,手里的话本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哈哈,这,这小娘子咋还和我同名同姓?」
2
跟江府退婚这事儿,说到底还真不能怪我。
说亲的媒婆也不知是收了对方多少好处,逮着江府小少爷就是一阵天花乱坠地吹,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不过在场的我还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是因为媒婆最后掏出了江小少爷的画像。
我指着画上谪仙似的人,转头对着我爹眼泪汪汪。
「这位,以后就是您女婿了。」
我爹笑得胖脸上肉一抖一抖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可三天之后,他又耷拉着脸找人上江家退了亲。
原因无他,我派出阿香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江小少爷是个痨病鬼,从小体弱多病,算命的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更可怕的是,目前为止,他已经克死三任未婚妻了。
我怀抱着江小少爷的神仙画像,手跟着心一同打起了哆嗦。
这我要是嫁过去,是得我先守寡,还是他先守寡啊?
3
还不等我反应,我那暴发户老爹就拎着东西上江家退了亲。
聘礼双倍奉还,还找了十位青州城里的金牌媒婆一起带了过去。
一条龙服务,包退货还包找下家。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不想在被我退亲的第二天,江小少爷就投河自尽了。
4
话本的后来,痴情女投湖死后化成了厉鬼,索了所有人的命。
还将那辜负她另娶她人的负心汉挖心掏肝,一点一点生吞活剥。
想不到吧,我看的其实是个恐怖故事。
5
然而这恐怖故事现在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6
我惊恐地望着眼前浑身湿透的男人,哦不,男鬼。
「那个,大哥,你听我解释……」我试图寻找一线生机,「我其实没想过要退亲,我心里一直都有你的!」
听完我这一番渣男语录,对面江予显的脸色更白了。
他向我靠近,水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侧脸滚落到地面上,砸出的滴答声沉了又沉。
不得不说,有些人即使是做了鬼,也是少有的人间绝色,厉鬼索命被他整得跟美人出浴似的。
如果忽略掉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的话。
「下面太冷了,你既然心里有我,不如就来陪我吧。」他这么说。
7
「不不不,不行的不行的,大哥你讲点道理,我爹明明给你找了媒婆……」
我越往后退,这鬼便越往前,直到我后背抵上床里侧冰冷的墙面,对面的江予显依旧不依不饶,他盯着我,笑得阴森又可怖。
我情急之下,抄起身旁的什么东西,就朝他扔了过去。
那东西砸在江予显湿答答的脑门子上,把他砸得一愣一愣的。
话本上原来是骗人的。
这鬼居然是实心的。
想通这一关节后,我仿佛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鲤鱼打滚从床上跃起,将能够得着的枕头被褥,一股脑地朝他扔过去。
古有燕赤霞大战黑山老妖。
今就有我薛如意大战索命恶鬼。
8
我直挺挺躺在没有枕头和被褥的床板上,开始思考人生。
差点忘了,他就算是个实心鬼,多少也会点我们凡人不会的东西。
比如像现在这样,把我一动不动定在床上。
「这画的是我吗?」江予显还在欣赏方才被我顺手砸过去的画像,一脸嫌弃地评价道,「画技拙劣,不及我半分风采。」
救命,这鬼他好自恋啊!
虽然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我看着不远处对画自赏的人,色心不死地想。
9
我私藏画像的行为似乎取悦了对面的男鬼,这一整晚竟然没怎么为难我。
不过一样也没让我好过。
硬床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是腰也酸腿也疼。
而我的被褥和枕头,被江予显堂而皇之地抢走,铺在了屏风后的小榻上。
没想到做了鬼还要盖被子,真是小刀刺屁股——开了眼了。
10
我重金求购了一包符箓,打算等江予显再来的时候给他点颜色看看。
晚上阿香帮我换好了新的被褥退下后,那鬼果然又来了。
这回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穿门而入,脸上也不再滴水了,月色笼了他半边眉眼,一身长衫,远看肖似落入凡尘的谪仙。
只不过他依旧惨白的脸色,提醒着我对面站着的是一只鬼。
人鬼殊途,想到此处,我掏出符箓,对着正在研究我案上脂粉盒的江予显拍了过去。
效果立竿见影,江予显的动作停下了,一动不动定在那里。
然而下一刻,他竟然直直转过身来,掐着我的肩膀将我抵到床边。
「薛圆圆,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江予显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11
不带这样的,打不过就算了,还要被叫小名!
我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从怀里摸出剩下的符箓,一股脑地朝他脸上扔去。
霎时间明黄色的符纸漫天飞舞,而江予显被我掐着脖子,一个重心不稳,带着我双双躺倒在床上。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双双陷入了沉默。
这符箓一点屁用都没有!
臭道士!赔钱!
12
「好玩吗?」
江予显弯起了唇,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生动的表情。
「哈哈,还,还好吧。」
我哆哆嗦嗦想要起身,却被江予显按住,他一手放在我腰侧,不让我动弹分毫。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退婚?」
我陡然想起,话本子里的女鬼也是问完这一句,就将那负心汉挖心掏肝,再生吞入腹。
顿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吓得眼泪鼻涕一把流。
「呜呜呜呜呜,我也不想的,但他们都说你是痨病鬼,呜呜呜呜呜,你能不能别挖我的心和肝啊?我怕疼呜呜呜……」
似是没想到我会有此反应,江予显愣了愣,松开手,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薛圆圆,你哭什么?」
「呜呜呜呜呜,能别叫我薛圆圆吗,给我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吧呜呜呜呜呜……」
江予显见我越哭越大声,拿起袖子笨拙地替我擦起了眼泪,低声说道:「别哭了,我又没怪你。」
我鼻子一抽,忍不住打了个哭嗝,「真的?」
「嗯。」
「那你为什么投河?又变成鬼来找我索命?」
说到这个他一抓脑门,表情有些郁闷,「投河是因为我不想活了。」
这不废话吗?
「那为什么找上我啊?」我欲哭无泪。
江予显这下不回答了,一双眸子定定望着我,半晌别过头去。
13
江予显:「薛圆圆,你不长脑子就算了,怎么也没长点心呢?」
我:「点心,什么点心?」
14
虽说接连几个晚上都平安度过,江予显并没有挖我的心掏我的肝。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一个男鬼,每天夜闯我闺房,这算什么事?
15
江家小少爷投河自尽这事,在城中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出几日,便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我的对面,坐着我爹新给我安排的相看对象,长得虽不如江予显那般琼姿玉秀,却也生得一表人才。
他摇着扇子,正饶有兴致地听楼下茶馆里的几人讲八卦。
「哎,我听说啊,前几天投河的江府小少爷,其实是被人给逼死的!」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那薛家小姐看上了别人,强行退婚,江小少爷不堪受辱,才投河自尽的。」
「难怪薛老爷退婚的时候,还带了那么多媒婆上门,原来是心中有愧。」
「可我怎么听说是这江薛二人原本是青梅竹马,俩人私定终身有了身孕后,薛小姐才翻脸不认人去退婚的?」
「不对啊!我分明听说是那薛小姐嫌弃江小少爷身体不好,担心退婚之后再来纠缠,直接找人将江小少爷给推下河的!做得那叫一个神不知鬼不觉,不然为啥江小少爷投河的时候一个亲眼看到的人都没有?」
「也是哦,大伙儿看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打捞上来的尸体了。」
「……」
对面相看的青年脸色开始不太对劲了,扇子也不摇了,他看着我,眼神像是在谴责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想起来家中还有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落荒而逃。
16
我说,这么能编,不去写话本真是屈才了各位。
然而当我走到茶楼门口,就看到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那位大哥,手里拿着本小册子,堆着笑脸迎上来。
「江薛二人前世今生的甜虐爱恋,有糖有刀,二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姑娘,来一本吗?」
我接过一看。
《郎心错付,首富千金的第十八任情人。》
我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人,将手里的话本子轻轻扬了扬,「今天之内带着你的话本子给我消失。」
「啊?」大哥显然没认出我本人,一脸状况外。
「否则明天河里捞起来的,就是你的尸体。」
我恶狠狠道。
17
离开茶楼,我径直去了前几日买符箓的正阳观。
老道士见了我就两眼冒金星,真金白银的那个金,将我迎为上宾,又热情地给我倒茶。
我懒得同他客套,直接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你那符箓都不管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是有,不过听您描述,这应该是个道行颇高的厉鬼。」老道士瞟了一眼我腰间的钱袋,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子,「收服起来恐怕有些棘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在桌上,「这样还棘手吗?」
老道士一把将钱袋子拢在怀里,满是皱纹的脸上乐开了花,他连连摇头。
「不棘手,不棘手,别说收服那厉鬼,就是让他来收服我都行!」
我翻了个白眼,「靠谱吗?你该不会觉得我人傻钱多好忽悠吧?」
老道士拍拍胸口,保证道:「薛小姐放心,今夜必叫那厉鬼有来无回,魂飞魄散!」
「呃,倒也不必这么狠,赶走就行,或者超度他让他去投胎什么的。」
「没问题,包在贫道身上!」
18
按照老道士的吩咐,我安排好一切,入夜之后,早早支开了丫鬟阿香,躲到了房间里。
没过多久,江予显果然又出现了,不过这回没直接穿门进来,而是被半路杀出的桃木剑挡了个正着。
果然钱不是白收的,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精准地把江予显拦在了门外。
我躲在屋内看到这一幕,还没来得及拍手叫好,就见老道士在江予显手底下过不了三招,就被一脚踹得滚了老远。
他不是从小身体孱弱的痨病鬼吗,这身功夫是哪来的?
老道士被打得屁滚尿流,江予显阴沉着脸转身,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可能是刚才活动了筋骨,江予显这次没穿门进来,而是选择一把将门推开。
一瞬间,躲在屋内的我和刚推门的他一起愣住了。
差点忘了,老道士交代过,让我在屋子里备一些黑狗血,如果他在外面打不过,也好叫厉鬼一进门就被狗血淋头,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我私心里只是想赶他走,并不想江予显魂飞魄散,因此只在门口的顶梁上放了一盆,料想这人从来都是直接穿门或者穿窗,不直接推门也就不会有事。
没想到这鬼今日破天荒地懂起了礼貌,进屋之前先推了门。
刚好推的还是那扇我放了黑狗血的门。
19
我心惊胆战地上前一步,以为江予显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
谁知他只是低头盯着一身黏不拉几的狗血,半晌才缓缓抬头,瞪着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
「薛如意,你活腻歪了是吧?!」
完了,开始叫我大名了,这下真的完了。
20
关于我大半夜不睡觉被一只男鬼拎到深山老林里帮他洗衣服这事,我有以下几点想说。
……
我搓着手里的衣服,沾在上面的黑狗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不禁悲从中来,忙活了一整天,钱花出去了不说,不仅没赶跑这鬼,还把他给得罪了。
身后传来隐约的水声,应该是江予显在洗澡。
当了鬼还这么爱干净。
我的脑子还没作出反应,身体就抢先一步转了过去。
只看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只见月色下的江予显赤裸着上身,正站在小溪中清理脖子上的污渍。
皎皎月色衬得他更是肤白如玉,劲瘦而又不失力量的腰身,还有那仿佛巧夺天工般雕刻出来的精致眉眼,远看竟像是一尊上好的雕像,神圣却又引人沉沦。
「妈的,太好看了。」
我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内心的龌龊思想脱口而出了,脸上顿时臊得厉害。
「斯哈斯哈,想在哥哥的八块腹肌里荡秋千。」
「?」
我缓缓转头,对上一张如痴如醉的侧脸。
身边的女人长发披肩,穿着一身破了洞的大红喜服,正对着小溪里的江予显流着哈喇子一脸陶醉。
如果忽略她流下来的哈喇子是鲜红的血色的话。
「哎,小妹妹,你的小情郎好漂亮,让给姐姐好不好?」
女人,哦不,女鬼试图跟我搭讪,说出来的却不是人话。
我近距离感受着七窍流血的视觉冲击,心想果然还是江予显的出场方式比较温和。
女鬼再一次开口前,我抱着还没洗完的衣服,「扑通」一声扎进了溪水里,不要命似的向不远处的江予显游去。
显然,跟岸上的女鬼比起来,江予显这儿比较安全。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21
江予显被我狗刨水似的扑了个满怀,刚要舒展的眉头又开始打结。
「衣服洗完了?」他问。
我搂着他脖子,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呜呜呜呜呜,江予显,上面有只红衣女鬼看上你了呜呜呜……」
江予显将我拉开些许,眉头也不皱了,看着还挺高兴。
他问:「有女鬼看上我,你那么伤心做什么?」
我紧张地东看看西看看,确认那女鬼没跟过来才松了口气,「刚才你是没听到,她说……」
「我听到了。」江予显揽着我,眼底的笑意更深,「她说我是你的小情郎。」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推开他转过身去,「你,你赶紧的,衣服穿好了我们回去。」
「你都没给我洗干净,又脏又臭,我不穿。」江予显非常不给面子地说道。
「姓江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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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哟,小郎君还会打情骂俏呢,姐姐我真的好心动……」
红衣女鬼不知何时出现在对面的石岩上,赤着双脚在水中轻轻晃荡,她望着我身边的江予显,媚眼如丝。
「呃,姐姐,」找到了江予显这么个靠山,我说话都有底气了,指着她嘴角不断往下淌的红色哈喇子,「您口水要不要先擦擦?快滴到水里了。」
「哼,多管闲事的小娃娃,我先解决了你,再来和小郎君谈情说爱。」
那女鬼说完这句,便向我俯冲过来。
一句善意的提醒也会引祸上身,我转身就往江予显身后躲,却没想到他也正要往前,两人顿时又撞了个满怀。
「你们太过分了!」女鬼被我俩的行为激怒,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扑过来。
江予显一手揽着我,从水中一跃而起。
我紧紧抱着他的腰,脑袋贴在他心口处,漫天水花飞溅,而我侧脸贴着的方寸之地,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人死之后,是没有心跳的。
23
女鬼什么时候被打跑的我不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江予显已经带着我落了地。
见我有些魂不守舍,他皱眉问道:「薛圆圆,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望着他不着寸缕的上半身,有些沮丧道:「对不起,刚才跑的时候,你的衣服我没抓住……」
「就为这?」
江予显笑了,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不知被我丢在哪的长衫便自动飞了回来。
而且是干干净净,不染一点黑狗血的那种。
我顿时不干了,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明明你一个响指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我跑大老远给你洗衣服?」
「我的衣服难道不是被你弄脏的?」
「是我,但是……」我还想据理力争,江予显却不再理我,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24
然而我和江予显走了小半个时辰,身边的景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江予显又带着我飞,飞了半天,再次回到了原地。
「咱俩这是……被那什么打墙了?」我哆哆嗦嗦问。
神通广大的江府小少爷这回也沉默了。
「打不过就玩阴的,实在可恶!」我扯了扯江予显的袖子,建议道,「你俩好歹算是同类,要不你去跟她打个商量?」
他似笑非笑,「她的商量就是让我去做她的小情郎,你可愿意?」
我老实摇头道:「她的哈喇子流得一身都是,你那么爱干净,肯定不喜欢。」
江予显又笑了,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似有星辰闪烁。
「那没办法了,只能委屈薛小姐,同我在这荒郊野岭住一晚了。」
25
江予显给我找了块休息的地方,是一座野坟头边上。
「能换个地方吗?」此时的我有点想哭。
「山中夜晚凶险,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这野坟地里煞气重,能隐藏你身上活人的气息。」
「放心,有我在呢,不会有事的。」江予显解下外衫盖在我身上,轻声说道,「睡吧,我守着你。」
我尝试入睡,可一旦闭上眼,脑子里就不断浮现荒坟野地红衣女鬼,吓得我冷汗直立,只能坐了起来。
「能问你个问题不?」我睡不着,索性没话找话道。
「嗯?」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薛圆圆?」
「以前听你爹这么喊过。」
「哦。」我心中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便又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投河?」
「这么说吧,有人喊我去投胎,我就投河了,结果那人把时辰报错了,我没赶上号,只能留在人间。」
江予显说到这儿,也叹了口气,见我还是一脸的似懂非懂,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我面前。
掌心在我眼前摊开,上面跳跃着一点荧光,是只上下翻飞的萤火虫。
「快睡吧。」他说。
我小心翼翼地将萤火虫罩进袖子里,听话地重新躺下。
这回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26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江予显早就不见,我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一夜未归,可把老爹和阿香给急坏了,见了我才彻底放下心。
我打着哈哈搪塞过去,对昨晚的事绝口不提,正打算回房间补个觉,却又被老爹叫住。
「那个,圆圆啊,你表哥从京城回来了。」
27
不说我倒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个表哥。
我这表哥姓秦名诀,和话本子里讲的一样,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
而我们薛家,就负责为他提供衣食住行和上京赶考的路费。
理由嘛,也就是因为我这小表哥长得有几分姿色,我幼时多看了两眼,我爹自那以后就记在了心里,对秦诀愈发殷勤,一门心思打算培养出个上门女婿。
可秦诀一去京城好几年,不仅我把这事给忘了,连我爹也把它抛在了脑后。
毕竟我们薛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一年上头当几回冤大头可太正常了。
没想到这位表哥居然真的金榜高中,衣锦还乡了。
「天啊,他不会是回来娶我的吧?」我直愣愣地问。
「当然不是。」老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爹知道你最近因为江府小少爷的事打击不小,婚嫁之事,咱们就先不谈了。」
我应了声,回屋之后便将这事忘在了脑后,满心只想等夜幕降临,还有好多话想和一只男鬼讲。
可我从深夜等到天明,没能等来江予显的半个鬼影,却等到了秦诀约我出游的信笺。
28
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男鬼果然也一样。
前一晚还捉萤火虫哄我睡觉呢,隔天就招呼都不打地消失了。
呸!
29
第二天我如约赴会,却没想到这位表哥不仅约了我,还约了青州知府的千金瞿小姐。
看来是想金钱地位两手抓,这就是传说中的时间管理大师吧?
秦诀和瞿小姐在另一条船上吟诗作对,我听不懂那些,索性自己单独租了只船,一边游湖一边喝酒。
可喝着喝着,脚下的船只竟然开始剧烈摇晃,平地而起的巨浪将我所在的船只打翻,也顺带将我掀进了湖里。
来不及多想,我拼命往岸上游,身后却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将我往下拉拽,越沉越深。
我缓缓回头,在水下对上一双铜铃般大小的蛤蟆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老天爷啊,最近遇到的都是一些什么玩意?
30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江予显坐在我床边,正低头给我剥橙子。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小瓣橙子递到我嘴边,我张嘴咬下,清甜爽口,如饮甘露。
「我睡了多久?」我费劲巴拉地挤出一句。
「也没多久,就三天。」江予显又递过来一瓣橙子,安慰道,「我以前都一觉睡好几年的。」
那你能活到二十岁才投河真是个奇迹,我心想。
「我怎么回来的?」想起莫名其妙的落水,还有水里那么大一只癞蛤蟆,我开始急了,「江予显,你说我是不是在野坟地里睡一晚上惹了什么脏东西了?我在水里见到的那只蛤蟆精,刚才还跑我梦里来了……」
「你别着急,吃个橙子,慢慢说。」
我依言又吃了一口,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只好把江予显的袖子抓过来放在手心里。
而他却毫不留情地把袖子抽了回去。
我正要发作,却见他下一刻伸出手来,指节干净修长,一点一点握住我的手,再与我十指相扣。
「现在可以说了。」
我受不得他这般撩拨,一颗心扑通到了嗓子眼,只能拼命回想来转移注意力。
「就是,我在水里见到一只好大的癞蛤蟆,眼睛有铜铃那么大,方才做梦又梦到了,遍地都是癞蛤蟆,爬了我一身,对,还爬了秦诀一身!」
我磕磕绊绊地将落水那天发生的和梦里所见都讲了一遍,而江予显只是安静地听完,末了抬头看我。
「你做梦都是那个姓秦的?」
「这是重点吗?」
「对我来说,这就是。」
我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我这几日也确实瞧出几分不对劲。」江予显正色道。
「怎么个不对劲?」我忙问。
江予显没说话,而是一把揽过我的腰径直飞出窗外,腾空而起。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江予显说。
31
我和江予显躲在草丛堆里,前方不远处依偎着一对男女,正是我那秦表哥和知府千金瞿小姐。
都能三更半夜私会小树林了,看来这两人进展挺快。
「你就带我来看这?」我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江予显。
他没说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继续往下看。
我再次转过头,就见方才还只是抱在一起拉小手的两人突然就嘴对嘴啃了起来。
然后是宽衣解带的声音,俩人一边啃一边脱。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活春宫,惊得一屁股坐在了身后草丛里。
嘴被江予显伸手捂住,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炽热又滚烫。
我和他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时不远处却突然传出一声怪响,咕噜咕噜的,我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个半死。
二人依旧是那副缠绵姿势,只不过瞿小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具干瘪的骷髅人!
而更可怕的是,压在她身上的秦诀却似毫无察觉一般,继续在骷髅头骨上左啃啃右啃啃。
是我一个旁观者看了都要大呼咯牙的程度。
32
秦诀没啃多久骷髅头,就被迫停下了动作,因为在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有他脑袋那么大的癞蛤蟆,正费力地掰着他的嘴阻止他继续下口。
我:「……」
江予显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图案,一道光芒闪过,癞蛤蟆和秦诀一起滚翻在地。
骷髅瞿小姐这才发现有人坏了她好事,恼羞成怒,立马向我们的方向袭来。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江予显暴力折断了她的骷髅手和腿,脑袋还被赶上来的那只癞蛤蟆一屁股坐在了身下。
我拉了拉江予显的袖子,指了指对面的癞蛤蟆,小声说道:「还有一个呢。」
江予显还没说话,那癞蛤蟆就先一步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开始大叫:
「苍了天了!我刚救了你们薛家的上门女婿,你这女娃娃不知恩图报就算了,还要打我的主意?」
33
「上门女婿?」
江予显伸手,毫不费劲地掐住那只蛤蟆的脖子举到跟前,轻轻一笑,「刚救了谁,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哈哈!刚说错了,是救了个垃圾!」
这癞蛤蟆㞞得居然比我还快。
34
回到薛府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我们前脚落地,后脚那只蛤蟆也跟了过来。
「不是叫你收拾一下现场?」江予显回头问。
癞蛤蟆在地上打了个滚,摇身一变成了个圆滚滚的胖老头,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边说道:「嗐,有啥好处理的,骷髅妖被我烧了,至于薛家那上门……」
江予显一个眼神过去,这老头立马改口:「至于那姓秦的,丢在路边天亮了他自然会醒。」
我咽了咽口水,指着那老头,「蛤,蛤蟆精?」
「呸!小女娃娃没见识,我可是你家的财神爷爷!」老头说起话来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又望向江予显,他看了眼老头,点了点头,「这是金蟾。」
我打量着眼前的老头,见他胖墩墩的还有点可爱,便问道:「话本子里都说金蟾能口吐金珠,是真的吗?」
「假的,我不会吐。」老头翻了个白眼。
「那你为何要害我落水?」我又问。
「害你的是那骷髅妖!我那是在救你!」金蟾老头说到这,悄悄瞄了一眼江予显,接着说道,「不过你太重了,我托了好半天。」
我转头去拉江予显袖子,冲他甜甜一笑,「我想吃蛤蟆肉,就现在,好不好?」
35
金蟾似乎很害怕江予显,被我狐假虎威的一吓唬,立马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是我老爹年轻时候在山上救下的金蟾妖,为了报恩一直住在我家的库房里,而我爹也因为他的庇佑生意越做越大,成了青州首富。
只是这金蟾妖脑子不太好使,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多年前听了一耳朵我爹想招秦诀做上门女婿,又一觉睡到最近才醒,就自然而然地把秦诀当成了薛家的上门女婿,见他被骷髅妖纠缠,才出手相助。
江予显显然还在介意上门女婿的事,拉长着一张脸,看我的眼神还有些委屈。
做鬼了还这么喜欢吃醋。
完了,好心动,怎么办。
36
天边挂上鱼肚白,我知道,江予显马上又要走了。
只是他这回却没着急离开,定定看了我半晌,突然伸手,将我拉进怀里。
「我这回,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轻声说。
我一惊,抬起头问道:「你要去投胎了吗?」
他沉默半晌,点头,「算是吧。」
我一把将他推开,心里无端有些发堵,话本子里说得没错,果然还是人鬼殊途。
「但我会……尽快回来。」
江予显看着有些难过,他低声问我:「你会等我吗?」
我背过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等你个屁,要去投胎就赶紧的,天都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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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显走了,投胎去了。
听说投胎的时候会经过奈何桥,那里有个脸上长满褶子的老太婆,会给每一个路过的鬼魂发一碗孟婆汤。
喝了孟婆汤,甭管是什么薛圆圆还是刘圆圆李圆圆,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还说什么很快回来,呵,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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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轨。
秦诀来了趟青州无功而返,还险些被女妖吸了精气,修养了一阵后,又重新回他的京城走马上任去了。
金蟾不知从哪弄来了个金老爷的身份,开始和我爹做买卖,两人有来有往,打得一片火热。
我爹时不时地也会给我安排一些相看对象,但都被我拒绝了。
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我趴在窗栏上看外面飘落的细小雪花,心想江予显这会儿应该投胎成哪户人家的小少爷了吧。
还没等我悲春伤秋完,前院就传来消息。
我爹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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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
眼见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青州城里的大夫们还是束手无策。
正在这时,远在京城赴任的秦诀托人传信过来,他不知从哪得知了我爹重病的消息,信中说京城里有位妙手回春的名医,或许能治我爹的病。
没有别的办法,我将家里的生意暂时交给金蟾帮忙打理,带着我爹连夜坐着马车出了城。
日夜兼程地赶路,眼看离京不到二十里,拉车的马儿却突然发了狂,带着马车不要命似的往山崖底下冲去。
摔下悬崖的那一刻,我不合时宜地想,这会儿我要是去黄泉路上找江予显,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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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的是,我没死成。
只是被山底的荆棘丛刮了几条口子,又滚了一身的泥,其他没啥大事。
我爹就躺在我不远处,虽然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和我一样没有大碍。
只不过我在崖底发现了另外一个人。
准确地来说,是一具还没腐烂完全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个包裹,几本破书,以及一张盖了官印的委任文牒。
我顿时惊得汗毛直立,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秦诀明明已经死在了上京赴任的途中,那在京城给我写信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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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附近的居民帮忙收敛了秦诀的尸身,将他安葬后,又雇了辆马车重新上路。
这回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但我心中却总是不能平静。
到了京城,我并没有直接去秦诀约定的地点,而是找了家客栈住下。
可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秦诀还是找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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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的时候,秦诀就被门槛绊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仔细盯着他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眼前是人是鬼,心里却还是有些发怵。
「许久不见,表妹憔悴了许多。」
秦诀爬起来就开始给我拽文,我没工夫和他闲扯,直接问道:「大夫在哪儿?」
秦诀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大夫就在我府上,随时可以过来,只不过在此之前,表妹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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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了。
左右不过一具皮囊,既然可以救我爹,嫁给谁也没什么区别。
三日之后,秦诀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我所住的客栈,我连喜服也没换,掀开帘子就钻了花轿。
只是这花轿好生奇怪,四四方方的,比寻常轿子要大上许多。
我没想其他,以为是秦诀当了官以后的瞎讲究。
直到花轿落地,我掀开帘子一看,这才彻底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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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黑黝黝的渡口问道。
「你猜。」
秦诀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把黑色的扇子,正惬意地摇着。
「我猜你大爷的秦诀!」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一把夺走他的扇子,扔进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水里。
「……」
秦诀看了看水里的扇子,又转头看了看我,终于垮下脸来。
「我刚来地府打工一个月,扇子都是赊钱买的,你就这么给我扔了……」
「哦,是吗?」我轻飘飘看一眼扇子,一把揪住秦诀的衣领,一字一句说,「你再不把我送回去,我便将你也扔下去!」
秦诀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果然传言都是真的,江府小少爷真的是被你扔下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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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沉着一张脸,秦诀也不再同我开玩笑,他指了指身后的花轿,对我摇摇头。
「你人都已经死了,回去还有什么用?」秦诀说。
我转头,终于发现花轿为什么看着不太对劲。
四四方方的,本来就是立着的一具棺材。
「怎么会……」我后退一步,怔怔开口。
秦诀叹了口气,「你再仔细想想,那山崖底下,都有什么?」
我捂着脑袋,有什么零星的记忆涌上来。
满是荆棘的山崖下,除了有秦诀的尸身外,似乎还躺着一个女人。
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穿着和我一般无二。
原来没有那么多万幸,我的的确确是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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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爹呢,他是生是死?」我抓着他问道。
「放心,你爹福泽深厚,命长得很,这回要不是带你上京看病,他还能发一笔更大的财呢。」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带我看病?生病的明明是……」
「好了小表妹。」秦诀打断我的话,兀自踏上前方的渡船,「你的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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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诀说我执念太深,才会出现记忆混乱,我低头沉默,没再反驳。
脚下的这条黑水河,据秦诀说,这里就是人间和冥界的连接之处,他死后地府阎君见他生前还是个状元,便让他做了地府的引魂使,工作是往返人界和冥界之间,将那些飘荡在外的游魂引回地府,再送去轮回。
秦诀说,往地府打工的,都有个统一的称呼,叫什么冥界公务员。
而他当上公务员后引的第一缕游魂,就是他的表妹我。
「那还真是承蒙表哥照顾了。」我皮笑肉不笑道。
秦诀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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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在地府,除了秦诀外,我还能遇上熟人。
奈何桥头,跷着长腿,不断对路过的年轻男鬼抛媚眼的那位,我实在觉得眼熟极了。
「哦,你说芊芊啊,她跟我差不多时候来的,也是咱冥界的公务员。」秦诀在一旁唉声叹气,「她就每天在奈何桥上发个孟婆汤,其他哪都不用去,待遇还比我好,真是同鬼不同命啊!」
我走上前去,那「孟婆」一看是我,激动得像是见了亲人,她拉住我的手,兴奋道:
「小妹妹,你也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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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由她拉着,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来这里多久了?」
芊芊一愣,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哎呀,就自打上回深山里遇上你和那位后不久,我就被带回了地府,那阎君见我生得花容月貌,便留了我来做孟婆啦。」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女鬼,发现她不七窍流血的时候确实长得挺标致,想了想,我又开口问道:「那你有看到江予显吗?就那天和我一起的那个,他和你一样,也是只鬼,大半年前就来投胎了。」
芊芊慌忙捂住我的嘴,又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小声说道:「哎呀我的好妹妹,你还不知道吧?那位可是冥界的大人物,投什么胎呀,人家历劫归位后,早就回他的阎罗殿里睡大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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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江予显就是地府十殿阎罗之一的楚江王,到人间一趟,就是去历个劫罢了。
难怪他说自己从前一觉就睡好几年,想来在他们漫无止境的生命里,几年光阴便是弹指之间。
而与他仅仅相处了几个夜晚的我,又算什么?
芊芊将一碗黑漆漆的汤端到我跟前,似有些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开口:「楚江王那是我等不敢肖想的人物,你还是喝了这碗孟婆汤,也好趁早断了念想。」
我捂着心口所在的地方,那里明明不会再跳动,却还是抽疼得厉害。
我端起那碗孟婆汤,只见黑沉的碗面在我手中却突然变作一块圆形水镜,镜中走马观花似的回顾着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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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很小的时候,我和江予显就认识了。
我的娘亲在生我时难产,没保住性命,我一出生就十分体弱,一年上头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吃药和看郎中。
我爹那时候还是个穷小子,为了给我看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只好每天带着我上山挖野人参熬汤喝。
那天我被一条大蛇吓得从半山腰滚了下去,摔得人事不省,是年幼的江予显路过时救了我。
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路上,下山的时候天都黑了,把我爹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自那以后,我爹就开始走大运了,他的小商贩生意开始越来越红火,一个月之内买了铺子,三年之内就成了当地首富。
现在想来,金蟾应该就是那时候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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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与江予显的缘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爹有钱了,给我报了学堂,又请了最好的郎中,吃着最昂贵的药,可我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
但那时的我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我发现,山上救我的少年,居然和我在同一个学堂念书。
学堂里的其他人见我成天泡在药罐子里,都不愿跟我玩,只有江予显,会在每天下学后,悄悄塞给我一颗糖。
「这样你吃药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苦了。」少年江予显说。
我成了江予显的小跟屁虫,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江予显也不赶我走,有时候见我走得气喘吁吁,还会过来拉住我的手牵着走。
可惜好景不长,在吃遍了各种名贵药材后,我终于一病不起。
学堂没法上了,江予显见不到了。
想到这儿,我咳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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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开春,我的病却突然好了,痊愈得莫名其妙。
这下可把我老爹高兴坏了,带着我去庙里烧了几天几夜的高香。
只是那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江予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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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中匆匆一瞥,我只来得及看见少年江予显站在高高的院墙外,听着里头我一声盖过一声的咳嗽,握紧了双拳,眉头紧蹙。
我抬起头,看向芊芊,「为什么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咳,是这样的,表妹啊,」芊芊还没开口,一旁的秦诀凑上来,表情有些沉重,他说,「冥界有冥界的规矩,楚江王到人间本不是历的姻缘劫,再加上他又违背天道,强行替你挡了灾,阎君知道了当然生气,就让人把你的记忆给抹了,免得楚江王越陷越深。」
原来是他替我挡了灾。
我笑了,觉得无比嘲讽,我当初还嫌弃他是个痨病鬼呢,却原来他是为了替我挡灾。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我深吸口气。
「我不是说了嘛,楚江王在他的阎罗殿里睡大……」
有什么东西从我眼里夺眶而出,我伸手摸了一把。
原来人死后,就连眼泪都是冰冷的。
「睡什么睡!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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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诀和芊芊一左一右拦住我,从他们眼神中我看到了可怜和悲悯。
「别再执着了,妹妹。」
「早些上路吧,表妹。」
我吸了吸鼻子,望着一唱一和的俩人,低声道:「倘若我就是要执迷不悟呢?」
秦诀叹气,「打工人都不容易,你要是不肯配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冷不防地,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带着无尽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
「哦?怎么个不客气法?」
我转头,怔怔地望着一身黑衣踏云而来的男人,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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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的楚江王落在我跟前,见我哭花了一张脸,好看的眉毛再次皱起。
他伸手替我擦干眼泪,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说:「薛圆圆,你怎么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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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诀和芊芊还想劝我喝孟婆汤,被江予显一把夺过。
他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问芊芊:「你喝?」
芊芊连忙摆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殿君,我我那个,我喝过了,呵呵,我之前喝过了。」
江予显又转身把汤递给秦诀,「那你喝?」
秦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颤声道:「我还要到人间出差呢,喝不得,喝不得。」
「都没人喝?那我倒了。」
江予显说完,便将孟婆汤连汤带碗一起扔下了奈何桥。
然后在众鬼一阵倒抽气声中,拉着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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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住他宽大的衣袖,问:「为什么没来找我?」
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低声开口:「我在人间损耗过多,一回来就陷入了沉睡。」
「抱歉,让你久等了。」
面对这样的江予显,我实在说不出重话,只能意思意思锤了下他的胸口。
谁知他却一把捂住心口,望着我委屈巴巴,「薛圆圆,你怎么谋害亲夫?」
「呵,亲夫?我都找你退婚了,你算我哪门子亲夫?」
「我又没答应退婚。」
我说不过这人,只好又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投河?」
江予显望着我,眼底的情绪排山倒海,半晌他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
「我那时便已知时日无多,好不容易找人上你家提了亲,你爹又来退了婚,若不舍了这身皮囊,只怕是再也没机会与你相见了。」
我伸手抱住他,将脑袋轻轻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原来他投河,当真是为了我,可怜又可笑,话本子里写的一点没错,我就是个负心女。
「薛圆圆。」
「在呢。」
江予显拥着我,下颌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然后他低下头,眸光沉沉,声线喑哑。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就现在。」
□ 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