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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

【番外·姐姐】

我的前半生并没有名字。

我长在一个破旧的巷子里,人们都唤我「小丫头片子」「小乞丐」「野孩子」。

巷子里的孩子都没有正经名字。

都说贱名好养活,可惜我无父无母,并没有人肯花心思为我起一个「贱名」,盼我长命百岁。

我在巷子里混了多年,也收了几个弟妹,其中一个孩子长得十分可爱,我为她取了个名字叫「小包子」,就是祝她以后能过上天天吃包子的好日子的意思。

我也给自己起了名儿。

我与小包子在酒楼外偷听人说书时,曾听得一名为「应怜」。说书的解释说叫这名儿的女子可人疼,连名字也在求人怜爱。我想,何时我也能得一人垂爱,不再过这苦日子才好。

可我也知道,大人物是很难攀上的,我们巷子里曾经有个尤姐姐颇有几分姿色,她亦自视不凡,常做些去有钱人家做太太的美梦。后来她跟着一个男人走了,却不是做太太,而是进了一座花楼。

尤姐姐进去以后便没再出来过,巷子里的孩子都说那花楼漂亮,她一定是去过好日子了,可我总觉得不然。

那花楼很奇怪,从前边看是美人美酒欢声笑语,从后边看是美人落泪神色戚戚,里面的人是否快活?谁知道呢?

我只想好好带着弟妹们长大便罢了,等他们再大些,可以去有钱人家做功夫,多少还有口饭吃。

弟妹中我最喜欢小包子,她长得可爱,也很听话。我常将省下来的食物让给她吃,她也乖觉,小小年纪却也早早学会了在我身后跪下,拿着碗求人赏钱。

小包子的愿望是能吃一顿肉包子,这种好东西我们平日里是不敢想的,于是我便答应她,等到了花灯节那天,我带她出去一趟,往人多的地方去讨赏。

那天日子大,贵人也多,指不定就能讨到多些银子去买肉包子吃了。

事情也确实如我所愿,花灯节时人们的心肠也热些,看见我们这些小乞丐不会一味地嫌弃,总有人停住脚步扔下几个铜子。

一处待久了,我带着小包子在人群中穿梭,想换个人多的地方继续讨赏,却在一座花楼前被人拦住了脚步。

花楼里的女人看见小包子眼前一亮,对我说:「把她给我,五两银子。」

我怔住了。

五两银子?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我们这些小乞丐,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用,有时讨不着钱还要被年纪大的乞丐欺负,五两银子……得有多重啊?

能吃好多好多顿肉包子了吧?

那女人看出了我的犹豫,又劝了我几句,左不过是说住在花楼里比跟着我乞讨舒服,我何尝不知道这点,可尤姐姐离开时的背影总在我眼前晃呀晃,让小包子进花楼,真的是件好事么?

「磨磨蹭蹭的,来,给你了!」

花楼女人解下一个荷包扔进我的碗里,我的手陡然一沉。

原来五两银子,这么重。

我的心颤了颤,那荷包上的刺绣精致,是我从未见过的花样,而里面装着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我低下头对小包子说,你留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吃上肉包子。

小包子眨了眨眼睛问我:「那姐姐呢?姐姐也一起吃肉包子。」

我沉默了,任女人将她带走。

小包子哭着回头喊我:「姐姐,姐姐一起!」

我的傻妹妹啊,还以为自己是去过好日子的,不想与我分开。

她哪里知道这花楼是吃人的地方?

可我知道啊。

我已经不是从前羡慕尤姐姐的小孩了,我看过男人们望向花楼的淫笑,也听过女人们提起花楼的唾弃,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的小包子那样信任我,我怎么能自己骗自己,将妹妹交出去——

霎时间我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去!我跺了跺脚去扯小包子:「不卖了不卖了,银子还你,妹妹还我!!」

那花楼女人变了脸色,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我们闹出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眼见着有人围了过来,连忙扯过小包子,将她往人群中一推:「跑!」

我本想同她说,去到我们方才乞讨的小巷子里等我,可花楼女人扯住了我的头发,我一声痛呼,一口咬上了她的手,再看时小包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花楼女人被我咬伤,恨极了,命花楼里的小厮对我一阵拳打脚踢,那些人也不曾留手,打得我浑身骨头散架了般疼,若不是有人提醒她今儿是花灯节,打死了人不吉利,或许我就没命了。

我被打得眼睛肿起,根本睁不开,被小厮拖到花楼后边的巷子里便不管了。

我又疼又冷,竟昏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天边的烟火声,等烟火燃尽,天色渐白,我便渐渐能动了。

地面冰凉带着血腥气,我费尽力气爬到了一缕阳光下,只觉得浑身无一处是不痛的,左脚尤其,连动一动都疼得满头冷汗。

我几番挣扎着想爬起来都失败了,只能伏在地上喘息,又想起昨日一个人离开的小包子,悔恨无比。

我挨了顿打,虽然疼,但总会好的。

可她呢……她还那么小,她能去哪?

花楼里的人追上她了么?就算她逃了,可她不认得回巷子的路,若是遇到了人贩子,一个人掉到水里,又或是被狗咬了可怎么好?

我想得头痛欲裂,低声呜咽。却有个路过的驼背男人弯下腰来看我,嘿嘿笑了两声,只道:「是花楼里被罚出来的姑娘?身子骨这般弱,可要让大爷好好疼疼!」

他说着便开始解裤腰带,我惊惶不堪,拼命想要爬得离他远些,却被他一脚踩住手掌:「贱蹄子还想跑,从脏地方出来的,大爷肯疼你是你的福气!!」

我不住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却毫无办法,只能由他越来越近,一口黄牙已到了我面前,却在这时,头顶传来一个女人的冷笑:「我呸!狗东西,嫌这儿脏,你倒别求着进来啊!」

我猝然抬头。

昨日的花楼女人叉腰站在门槛上,啐了那驼背男人一口:「十岁出头的小孩你也下得去手,真真禽兽不如,赶紧给老娘滚蛋!看不上我们,却不知你这狗东西老娘看一眼都嫌掉价!!」

那驼背男人见她泼辣,竟真的捡起裤腰带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伏在地上只觉劫后余生,不禁大哭起来。

花楼女人骂道:「小蹄子,你哭什么哭,老娘昨儿叫你咬了一口,现在还疼呢,你属狗的么?」

我边哭边问:「我妹妹呢?」

「你还问我?我哪知道她跑哪去了?」女人喊来两个小厮将我从地上捞了起来,「小小年纪一个人跑丢了,连是死是活都不晓得,还不如昨儿跟了我,日后必是个花魁!」

花楼女人将我带进了一个房间,往榻上一扔,命小厮去请大夫为我治伤:「天寒地冻的,能活着是你命大,老娘就做一次好人,也给自己积点儿德。」

我不信她有这般好心,可她果真请了大夫为我治伤,等我伤好后又让我做了花楼里的粗使丫头。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一些关于她的事。

花楼女人名叫红梅。

她曾是花楼一代花魁,红颜弹指老,如今做了老鸨,用她的话说,不用接客又有钱花,倒也舒坦。

她脾气不好,身体也欠佳,对我动辄谩骂,喝醉了酒又爱同我说胡话。

她告诉我,她曾有过一个孩子,被当时的老鸨灌下一碗汤药流掉了,接着不过月余,又要被逼着继续接客。

后来老鸨病重,也是她给老鸨一株断肠草熬了汤送走的。

「你晓得我为什么同你说这些?」红梅问我。

我摇头。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咬我,我就要打死你。你没死,那是你的命数,所以我拉你一把。打你和救你的,都是我,因为我乐意。」红梅拽着我的衣领子,「咱们这些人,活着从来是身不由己,要是连一件随着心意的事儿都不能做,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我这样的人啊,是活不长的,所以我偏要活得随心所欲,这样死了便也能瞑目了。

「狗丫头,你想不想同我学琵琶?」

我晓得,教我弹琵琶就是红梅「随心所欲」想起的一件事。

我想说能不能别叫我狗丫头,可想了想反正她也不会听的,只好点点头:「想。」

「哎,这就对了。」

红梅将壶中酒一饮而尽:「你长得不如你那妹妹,但也不丑,若有一技傍身,等我死了,也能吃上口饭。」

她絮絮叨叨谈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听也听不懂,只能将琵琶取来。

红梅握着琵琶,铮铮两声,竟叫我听出了凄婉之意,她抬起手就着月光道:「这一曲叫湘妃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红梅唱得动情,我亦听出了她的伤心。

原来她也曾全心爱过一个男人,可那男人……她既还在这里,那男人如何自不必说。

我从不问红梅的过往,可她喝了酒便会絮絮说于我听。我便在她的那些年少故事中,学会了琵琶。

后来,红梅渐渐不弹琵琶了。

花楼里,当属我的琵琶弹得最好。

红梅让我卖艺不卖身,曾有男人承诺,只要我从了他,他便赎我出去。我还没如何,红梅先气坏了,将那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晚她又喝了酒,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你别怪我断了你的路,几年前那男人用同样的话套了小佳去,骗她上了榻便翻脸不认人,小佳烈性,怀了孩子见他不肯赎人,干脆一头撞死了。

「在咱们这一行,千千万万不能相信男人。」

我点点头,说我记着了。

红梅便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

说着她又喝了口酒:「男人……都是骗子!!」

我垂下头,假装没有看见她在月光下闪亮的泪痕。

我十六岁那年,红梅抱着她的琵琶去了。

临走时她抬手想弹最后一曲,却是颤抖着手不成曲调。

我见她没有力气,想替她拿着琵琶,她不肯:「我昨夜梦见了少年时……他说我的琵琶弹得最好,他送了我一把顶好看的琵琶,他说要带我走……」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直到最后,我伏在她耳边也听不见了。

红梅常说,当年她差点打死我,等她以后不行了,我要报复她也是可以的。

我总说我不会。可她不信。

如今她已经死了,还得我替她闭上眼睛。

「绿萼姐姐,下辈子别再遇见他了。」

红梅常说男人不是好东西,这是她用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

只是她终其一生也不曾堪破。

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落魄至花楼之中,连自己原来的名字也不能用,只是不论绿萼红梅,皆是零落成泥碾作尘。

红梅死后,我们的花楼被其他人接管。

那人与云城有些关系,恰好云城缺人,他便将我们这些姑娘丫头都送去了云城。

云城的花楼与姜城也无两样,左不过是苟活着罢了。

后来我因琵琶弹得好,被城中守备看中,带回了府上。

我们相识在花灯节,他一手撩起掩住我眉目的珠帘,问我:「敢问姑娘芳名?」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儿时的愿望。

我轻声答道:「妾身名叫应莲。」

守备成了我的入幕之宾。他许诺我,若我有了子嗣,便给我一个姨娘的身份,也算一个正经主子。

我也曾对他有过一些期盼,而这些期盼在第二年,他在我有孕时接连抬进府的两房侍妾面前也消弭殆尽了。

又是一年花灯节,我的儿子康儿出生了,看在康儿的份上,守备抬我做了姨娘。

而人们看在守备大人的面子上,人前唤我一声「莲夫人」。

只是这莲夫人的名头也不过如此,皆是靠着男人才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样子,又有何人真心待我。

守备爱喝酒,喝醉了便对我们这些侍妾非打即骂。而我除了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康儿,别无他法。

日子总要过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幸我的康儿还算争气,三岁开蒙,到五岁已能背出许多诗,很得守备的喜欢,看着康儿,他也会对我有几分好颜色。

而我,除了守着康儿读书,平日里左不过与大夫人请安,做些针线,弹弹琵琶。偶尔有些散碎银两,便拿出去给巷子里的乞丐,见他们欢喜的样子,心中倒也安慰。

后来因大夫人不喜靡靡之音,我连琵琶也不太弹了。

其实大夫人不是不喜琵琶,而是不喜我。我知道。

她是高门之女,却要与我这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共侍一夫,她心存芥蒂,对我也无甚好脸色。

我不欲与她相争,处处避让,以为这样能躲开内宅斗争。可我没想到,大夫人会来抢我的康儿。

大夫人自己膝下唯有一女,已快到了及笄的年纪。听其他人说她身体一直不好,当年生下女儿后落了病根,这些年再想有孕得子都是枉然。

守备妻妾成群,可子息薄弱,除了康儿,唯有二夫人和五姨娘也有儿子傍身。

二夫人是庶出,可娘家官位高过守备,而五姨娘家中从商,守备少不得从她那儿拿些补贴,是以她们的儿子大夫人动不得。

她只能来抢我的康儿。

可怜我的孩子,才堪堪五岁,却要被逼着喊他人为母,小小的身影跪在堂前,向她行着大礼,不开口就不得起身。

嬷嬷心疼他,连声劝他:「二少爷,快喊一声吧。」

康儿哭着找我:「我要娘,娘亲,娘亲在哪里?」

「二少爷,座上这位才是你娘亲,是我们的当家主母。」

康儿始终不肯开口,哭闹着要找我,大夫人恼了,命人将他关在祠堂,不许见人。

那几日守备不在府上,我求告无门,只能跪在夫人院子里求她网开一面。

康儿那么小,怎禁得起她这样折磨?

当娘的在外边哭,孩子在里边哭,真真叫人肝肠寸断。

一天之后,大夫人终于松口放康儿出来了,只是不许我亲近,我只远远望了他一眼,便被请出了院子。

那天下着雨,我跪在外头淋着,回去便发了热,生生熬了一天才清醒过来,等我醒了再去找康儿,才知那日康儿竟也在半夜发了高热,喂什么吐什么。

大夫人不耐烦他的哭声,命嬷嬷将他抱去了偏房,一晚上只是用冷水擦脸,连郎中都没有叫一个。

康儿一日不曾进食,又发了热,大夫人不想管,嬷嬷无法只好去求了五姨娘。

五姨娘是个泼辣性子,本就看大夫人不顺眼,当即拿了腰牌让嬷嬷去请郎中,这才救回康儿一条小命。

只是康儿那天的高烧太厉害了,郎中来得又晚,等他烧退了以后,便不如从前机灵了。

守备不会因为一个庶子就对嫡母大肆惩罚,只说了大夫人两句就没了下文,之后对康儿也没了以前的喜欢,来我院子也少了。

而大夫人嫌康儿傻,倒也没有再提要抚养他的事。

我抱着康儿重新识字,安慰自己,若能这样也好,好歹保住了儿子在身边,不至于去受寄人篱下的苦楚。他是我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聪明也好愚笨也罢,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可我还是低估了深宅妇人的狠毒,一日我被召去为大夫人的女儿绣帕子,从白天绣到黑夜,再回院子时,康儿居然不见了。

我找了他整整一夜,喊哑了嗓子,眼睛都找得混沌了,最后竟在内宅花园的小池塘里找到了他。

康儿小小的身子已泡得发胀,小脸青紫,依稀还能看出他生前的痛苦。

我的心在那一刹那空了,仿佛全身的血都从那个空口里涌了出来,变得冰凉无比。

我扑在地上抱着他的尸体将泪都哭尽了,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守备,我说我被大夫人支开了一整日,这定是她干的!

可守备给了我一个耳光让我慎言。

「大夫人的声誉岂容你败坏!?」

「老爷,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一日,我终于装不下往日的温柔娴静,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质问他们。我问他们为何要害我儿性命,问他们为何如此歹毒!

可守备只说我疯了。

「孩子已经走了,你再抱着他做什么,赶紧入土为安吧!」

我知道,守备从未喜欢过我,也从未喜欢过康儿。或许他曾对康儿有过期待,可康儿的出生到底低微,哪比得上大夫人尊贵,而他新纳的小妾又怀了孕,听郎中说十有八九是个男胎。

他还会有许多儿子。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康儿了。

那晚我死死抱着康儿不撒手。

我想,红梅说得果然不错,人这一生难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就是有,也会有人将它生生撕烂了扔在你面前。

我这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随自己心意的事。

我想做一件随自己心意的事。

我在康儿死的那一夜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然后取下他的长命锁,埋在了我与他一同种下的桃花树下。

康儿,你曾问娘亲这桃花树开了花好不好看,如今你可以自己日日看着了。

康儿死后的三个月,我都形如枯槁,没一丝活气,只日日为他披麻戴孝,抄经念佛。

守备不曾来看我,旁人嫌我晦气,自然也不愿接近。

除了照顾康儿的嬷嬷,倒只有五姨娘来见过我。

她问我,就这样算了吗?

我抬头看她,她入府时是个明媚朝气的美人,如今岁月磋磨,竟没带走她身上的鲜活气息,除了眼角的细纹,她还是当初的模样。

我为康儿祈福期间,也曾听嬷嬷说起过五姨娘家中之事。

说是五姨娘娘家问罪城主,被抄了家,府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一个大族顷刻颠倒。

而那天领命去抄家的,正是我们的夫君,守备大人。

这其中有哪些弯弯绕绕,连我这个外人都想到了,何况身在其中的五姨娘?

只是她的嫁妆丰厚,在府上也无错处,又生得好看,守备一时也不舍得将她如何。

五姨娘来找我时,每次都带着她的儿子。

我问她不怕孩子听见了我们的谋划么?她冷笑道,听多了诡计,也总比丢了命强!

是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五姨娘托人找来了一种毒药。

只要隔段时间下在人的饭食中,长久以往便会伤及肺腑,无力回天。

我们各藏了毒药留在房中,找尽机会下在守备和大夫人的食物中。

为此我重新争起了宠,守备房中的妾室少有像我这样见得多放得开的,她们不肯的事我肯,渐渐地,守备也晓得了我的好处,常常留宿我房中。

时间一日日过去,看着那红色的粉末越来越少,我心中无比畅快。

康儿啊,你看见了吗?娘亲就快为你报仇了。

地下黑么?你最怕黑了,等娘亲了结了他们,就下来陪你。

我算着日子,掰着手指数着守备的死期,可有一天,府外忽然传来消息,云城要与姜城打仗了。

守备忽然变得很忙,一连半月不曾来过后院,再来时竟命我带上琵琶去为城主奏乐。

那时我才知,他们竟捉住了姜城城主的心上人。

城主心情大好,他又喜琵琶,是以我才有资格登上他们的宴席弹奏助兴。

那姜城城主的心上人被带上殿来,我偷偷瞟了一眼。

只一眼,我惊得弹错了曲调。

那姜城城主的心上人,怎么竟和我的小包子那般相像?!

红梅说小包子是个美人坯子确实不假,她从小便好看,普通人年纪大了会不如小时候玉雪可爱,她却不然,与从前有七八分像,如今又添了几分英气冷傲。

只是……她怎么会成了姜城城主的心上人呢?

许是我认错了吧!

可哪怕是认错,我也不敢大意。

云城主命人将那姑娘带走看押,正与人讨论着该将她关在何处。

这是个好差事,许多人在争取,守备也不例外。我不知怎么的竟站了起来。

「城主大人,奴曾在姜城住过几年,乡音未改,若这姑娘住在守备府上,或许奴能劝她两句。」

城主对我的毛遂自荐有些吃惊,接着又冲守备笑道:「杨大人倒是有个贤内助,如此甚好。」

就这样,那个「雪小姐」被送去了守备府上关押。

守备对我很满意,赏了我一些东西,当晚歇在了我房里。

可我根本不想同他亲近,只想快些去确认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第二天我去厨房拿送给雪小姐的吃食,侍卫当着我的面下了药,嘱咐我要看着她吃下。

而我怀里却揣着几个早上没吃完的肉包子。

我踏入了那个关着人的房间,一步一步靠近「雪小姐」。

她神色充满防备,我却越发激动,那天远远一看尚不真切,如今离得近了,细细看来,这眉眼可不就是我的小包子么?

小包子左手上有颗痣,我趁她伸手看了一眼,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这下便是万无一失了。

只是她并不认得我,直到我提起了肉包子,她才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欣喜。

「你的腿……怎么了?」

小包子说,她找了我许多年。

我心中又苦又涩,我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腿还未好全便偷偷出门找她,后来更是央着红梅去找,只是红梅找了几次便不肯了,只说若是这么久都找不到,不是被发卖了就是死了,总之要我死了这条心,别再妄想。

这些年我总在梦中看见小包子哭花了的脸,梦见她问我为何要这样对她,然后猛然惊醒。

当年一时恶念害了妹妹性命,是我无法迈过的坎儿。

如今再见她,她像是过得不错的样子。我很想问问她怎么会与冽城主有这样的关系,可门外侍卫看得紧,实在说不了太多,只能聊聊不打紧的事儿,也算慰了乡愁。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日都为小包子送去没有下药的食物,我想着等哪天侍卫换班之际偷偷放了她出去,可没想到,变故来得那样快。

我去为守备送宵夜,却听见他在书房与人商议政事,说冽冬即将攻城,城主明日便要将雪小姐拉上城墙逼他退兵。

他们说,冽冬视雪小姐为珍宝,必会投鼠忌器。

我只觉得可笑,世间哪有这般男子?他们同为男子,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滑稽么?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真心,却要让别人相信?

我想起这些天小包子提起冽冬时的表情,只觉得难过。

她对冽冬自然是心悦的,只是提起他时眉间有化不开的淡淡愁绪,她自己或许不知道,可我看得出来。

这样一个会让她难过的男人,我不信他能为她退兵。

若让小包子上了城墙定是必死无疑,我只能将计划提前。

我回到房里取出了这些年攒下的银票,骗看守小包子的护卫离开,拿着偷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我要小包子快走。

谁知她竟然不肯。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心头一暖,知道她在担心我,可守备和大夫人未死,我如何能走?

我手中有一根簪子,是我日复一日磨锋利的,就等守备来问罪我时,趁机刺入他心口,就算不能成功,伤着他一星半点都是好的。

我不能走,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府上,等着看五姨娘杀了他们俩。

可这其间的弯弯绕绕我实在没时间与小包子细说,只好编了谎话骗她快走。

「我自有打算,你莫管我!」

只是我的小包子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了。

她的力气比我大了很多,执意要带我一起走,最后竟一掌劈晕了我。

等我被一盆冷水泼醒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小包子没走成,反而被五花大绑跪在守备面前。

她怒视着我,说若不是我阻拦,她早就逃跑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瞬时便懂了她的意思,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自知逃跑无望,不愿连累我,所以编了一套谎话来骗守备。

腰间的簪子硌得我生疼,可事已至此,我只能顺着她的话演下去,骗守备说自己是为了攒钱送他贺礼。

守备原本是很生气的,但我到底服侍他多年,加上小包子的谎话,他信了我的说辞,虽仍不悦,却也没将我怎么样了。

我被带回了院子闭门思过,而小包子……我不知她去了哪里。

第二天,姜城果然攻城了。

守备一天没有回来,天上却落下了祈天灯。

我跟着红梅识过几个字,看懂了上面的意思。

冽冬说,若凛雪伤了,他便要整个云城陪葬。

越来越多的祈天灯落下,我听见府中仆妇惊惶的议论,也听见了高墙之外百姓的怒吼。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姜城,冽冬。

他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么?

那天的战鼓擂擂,声威震天。

很快,有个消息像水一样在百姓之中传开了。

雪小姐刺伤云山,坠下城墙身亡,冽冬盛怒之下下令攻城,如今已要将城门撞破了。

我取出小包子留给我的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她说自己从未学过刺绣,这是她绣来送给朋友的。

我不知送给朋友的东西为何会回到她手上,但是无妨。

我将手帕埋在康儿的桃树下,为她立了个衣冠冢。

这般,康儿与小包子也算有个伴。

我取出五姨娘给我的另一包药,据说这毒烈性,见血封喉。我将毒药涂满了指甲,簪子,和匕首。

然后抱着许久不弹的琵琶,走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大夫人正着急忙慌地收拾着首饰细软,想必是听说了即将城破的消息,想要逃了。

见我进门,她张口便骂:「你来干什么,赶紧滚!」

真是可笑,平日里自持身份的大夫人,在生死面前也不过是个泼妇罢了。

我说,你想逃去哪里?你不必走了。

大夫人不解其意,接着在无比惊愕中,被我抱住,匕首刺进后心。

大小姐和嬷嬷被满眼的红惊得连声尖叫,而我将大夫人一脚踢倒在地,大笑着离开了。

我走出了困我多年的守备府,街上都是些慌乱逃窜的百姓,我逆着人群,抱着琵琶一路弹奏「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是红梅教我的最后一首曲子。她不爱弹,她说她实在不懂这样的曲子该用什么样的心境去弹。

我也弹得不算很好,直到今日,我才算懂了苏东坡的肆意豁达。

久不弹琵琶,我手指上的茧已薄了,十指弹出的血染红了琵琶弦,我却越弹越快,越弹越响,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乱成一团,无人有空搭理我。

我的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放眼望去皆是受伤的士兵。

他们眼中有狠厉,有绝望,有茫然。

我绕过他们,寻找着守备的踪迹。

他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必不会上前线,花好月圆时他也曾对我说起过自己的职务,我想了想,朝一个方向走去。

士兵太多,我被挤得摔倒了几次,连琵琶弦也断了两根,终于我在瓮城边的角楼里找到了满头大汗的守备。

他也看见了我,皱眉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福了福身子:「老爷,大夫人听说城要破了,已收拾了细软逃跑了。」

守备愣了愣,旋即破口大骂:「贱人!!」

他将大夫人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又问我:「那你来做什么?」

我说:「沙场无眼,妾身担心您。」

他神色稍霁,放缓声音安慰了我两句,左不过是听说冽冬仁慈,就算雪小姐死了,也不一定会屠城……他竟以为我在关心他的安危。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下一瞬,我便靠近他,将匕首送进了他的心口,在他耳边呓语。

「老爷不知道,刚才我真的好担心……

「担心你会死在别人手上。」

我抽出匕首,又狠狠刺了一刀:「这一刀,是替康儿刺的。」

又一刀。

「这是为小包子刺的。」

再一刀。

「这是为我自己刺的。」

他的血喷洒在我脸上身上,我还想再刺,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原来被刺穿心口是这样的感觉。

「……贱人!」

守备拼着最后一口气,拔剑与我同归于尽了。

我们一起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我咳出一口血来,不愿同他死在一处,挣扎着朝城门爬去。

那是故乡的方向。

心口的血快要流尽时,我看见那扇巨大的城门打开了,有一个骑在马上的银色身影率先进城,行动间带起阵阵血雾。

我明明已被血粘住了眼,却能感受到他周身凄然。

或许……我的小包子,比我有福气。

这样想着,我缓缓闭了眼,等待呼吸停止。

我已听不见任何打杀声。

可最后的最后,却有人轻声唤我。

应莲?

应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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