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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有星火

被霸凌之前,我一直都是学校第一名,前程似锦。

被霸凌之后,我没能上大学,在夜店给霸凌者擦鞋。

我哭着求他放过我,他只是点了根烟,居高临下地和我说:「孟希,为了补偿你,我会娶你。」

1

夜店里灯红酒绿,包厢的门还开着,隐约传来蹦迪的轰鸣声,我跪在地上给人擦鞋。

包厢里的客人,带我的于姐说都是纨绔公子哥,钱多。公子哥让我跪在地上给他们擦鞋,擦一只他开一瓶黑桃 A,我能提成十五个点,我恨他怎么不是蜈蚣精。

有人一直在最里面坐着,光线太暗看不清,我注意到这一包厢的人都很尊重他,不敢打扰到他。公子哥低下头和我说:「给我哥也擦擦,擦了我以后的酒都给你开。」

我要站起身,公子哥摸着我的肩,把我摁下去,哼笑道:「起来干嘛啊,跪着过去。」

我垂下眼,很听话地按他说的做,弯着腰,用膝盖跪着过去,我记得我高中被丢进厕所的那本文言文上有说这种行为,就两个字,叫膝行。

光线很晦暗,我也垂着脑袋,直到面前男人的皮鞋我才停下。

啪嗒一声,打火机扑出火焰的声音,我一直对这个声音很敏感,每次做噩梦了都有这种清脆的啪嗒声,我下意识抬头。

昂贵的打火机被青年拿在手里,他嘴里咬了根烟,打火机的火光一刹那照亮他的眉眼,从凌厉的眉骨到挺拔的鼻梁,眼尾处有一粒痣,我看得清清楚楚。

略显苍白的指尖拿下烟,他笑一声:「孟希?」

时隔七年,我又一次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我几乎不能动。我看见他的两指之间夹着根烟,摇摇坠坠的一点火光,其实他的手真的很好看,筋络分明。

我上中学的时候特别害怕他抽烟,没人想到学生会会长、风纪委员梁季泽会抽烟,他喜欢每次抽烟到最后,还剩那一点火光的时候,解开我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按进我的胸口用皮肤熄灭。

他会大笑说:「孟希,我把星火藏进你的身体了。」

其实他只是想让我从心口都生出肮脏难看的疤痕,一辈子都下贱,因为我长得太像他的青梅竹马、他最爱的白月光了。他不许有人像她,尤其是我。

他是那样清澈明亮,永远干净,永远坦荡。

我咬着牙没发出声音,他看起来还带着微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听见旁边啧啧的亲吻声。

我其实和陪酒的没两样,我终于如他所愿,很自然而然地成为最下贱的人。

梁季泽伸出手,在我脸上摸了摸,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根烟就这样在我脸旁边晃啊晃,几乎就要烧上我,然后他的手突然摸到我的后颈,勒令我仰起头。

他俯身,几乎就要吻上我的唇,就差一点点距离,气息很烫,他闭上眼,像是在回味。

「劣质香水的味道。气味变了。」他下定义。

包厢里冷气开得太低,我凉透了的手终于有了知觉,我把他狠狠地一推,自卫一样地往后退。玻璃桌被我撞得发出尖利的刺啦声,桌沿的酒瓶劈里啪啦往下砸。有的砸到我身上,有的碎了一地,旁边的人纷纷转过头来。

酒液顺着头发往下滴,我颤着唇:「我不认识你,我得走了。」

刚刚让我给梁季泽擦鞋的公子哥第一时间就站起来:「你推谁,找死啊?」

梁季泽偏首看了看他,眼型狭长,公子哥还没骂出来的半句话突然哑火在喉里。

那截烟燃到了尾端,只剩下短短一截,我的心口几乎下意识地疼起来,他却越过我,把那支烟灭在了烟灰缸里。梁季泽的手伸回来的时候,抽了张纸,替我擦去脸颊上的粘腻酒水,平视着我,几近诚恳:「孟希。我会补偿你,我会娶你。」

我胃里翻涌起来,一股作呕感生出。我急促地呼吸着,包厢门被人关上了,隔音效果很好,这里面晦暗又足够寂静。有熟悉的铃声响起来,就在我旁边,我的手机刚刚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来电显示上跳动着崔时二字。

我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地伸出手,却在要碰到的时候突然停住。梁季泽很有兴趣地看着我。我熄灭了屏幕。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哭了,我说:「对不起,梁季泽。」

他往后靠,两只腿交叉起来,皮鞋上溅着粘腻的酒水,眉眼散漫:「现在记起我了?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突然失声。

对不起,我在被你从学生名册上划去的时候没能歇斯底里。

对不起,我在你引诱同学霸凌我的时候没能向你低头认错。

对不起,我遇见了你。

我初三的时候成绩挺好的,被隔壁市私立高中用奖学金给拐走了,坐着大巴一路摇摇晃晃到隔壁时,我的书包装得鼓鼓的,都是我奶奶给我装的东西,我把它抱在胸前,睁着眼睛看玻璃窗外,看着大巴开过两路的青山,一直到高楼林立的隔壁市,一路上的光都金闪闪的。

我以为我会前程似锦。

结果没有,二月里我被关在厕所里淋过满盆的冰水,从被子里摸出过死老鼠,他们剪断我的内衣,往我的水杯里放恶心的液体。我其实挺羡慕梁季泽的白月光的,明明我们长得有六七分像,但她像是玫瑰花里的公主,她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我被霸凌之后,向我伸出手的人。

我后来被退学了,没高考,找了厂子在流水线干活,不需要思考,只要我的手指还能动就行。我奶奶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后来我看电视,看见高中霸凌我的人很多出现在里面,有当了知名记者的,在镜头前面笑得很甜美。有继承家业的,指尖漏一点钱就够治我奶奶的病了。

命不好,你得认。

梁季泽突然伸出指尖,落在我的心口上,那里还有烟蒂烫出来的疤,我不可自已地剧烈颤抖起来,这样大的反应反而取悦了他一般,他像胜者一样低下头,几乎是一个耳鬓厮磨的样子,哼笑道。

「孟希。你从没忘记我。」

「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会娶你,我允许你,弄脏我接下来的人生。」

2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脸色苍白地从那个包厢里出来的,带我的于姐看我脸色不好,给我提前下了班。刚好还能赶上末班车,我几乎有点神经质地开始咬自己的指尖。

我没想过我还能遇见他,我急切地需要有个人握住我冰冷的手,我去了崔时那。

结果门口放着双陌生高跟鞋,床上还有俩人,崔时和一个我眼熟的厂妹。

我定定地看着他俩慌张地穿衣服,突然觉得有点恶心而搞笑。我和崔时是初中同学,他没考上高中,早早就出来打工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二十四了,在看不到未来的命运里早该结婚了。

我图他老实,图他相貌一般不会招蜂引蝶,结果和人睡到了床上。

崔时慌忙道:「希希,你听我解释。」

我把路上买的葡萄往地上一摔:「有什么好解释的。分了吧。」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发火,小小的眼睛里十分恶毒:「你以为你干净到哪去阿?我问过了,你去夜店卖酒还是卖什么别的东西,谁知道呢。平时手都不让我摸一下,你高中的时候就让那群富二代怎么了吧。不然怎么好好的退学了。你看不上我,自己脏得老子还不愿意碰呢。」

那张嘴里继续吐出压抑很久的字来:「你奶奶,也是被你气的,才中风的吧?」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上前一步,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脸上。那张丑脸被打懵了一瞬间,他哼哧哼哧地喘着气,抬起手就要还我一个巴掌。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中途拦下。

梁季泽转过头来,平稳道:「这就是你说的老实本分?」

崔时用力地挣扎了一下手,结果一点也动不了:「你就是她的姘头吧。」他就说了一半话,剩下的都吞进喉咙里了,梁季泽抽空瞥了他一下。

我叹了口气,指尖也冷得发抖。我捡起来那袋葡萄,葡萄挺甜的,只是砸烂了好多个。我往外走。

夜风十分寂静,我蹲在大马路上,手机响了好几声,都是医院待缴费用,如果再不交医疗费,医院就要强制出院了。

我打电话给于姐,于姐说,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她也没办法。

我茫然地放下电话,之前脸和头发沾上的酒液粘腻不堪,我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苦难却得不到解决呢?于姐没办法,我也没办法,谁有办法呢。

一辆黑色的车在我面前停下,车窗摇下,风突然大起来,蹭得人很凉。仪表盘的光照亮梁季泽的眉眼,我还以为甩掉他了,没想到去开了个车。

他从车里对我伸出手,唇角带了点肆意,笑道:「孟希,和我结婚。」

他曾推下我,现在又伸出手。

目光交接,我读懂了他眉眼里的意思,和他结婚,他就帮我,作我晦暗世界不可多得的救世主。

「为什么啊?」我掉着眼泪。

他没听懂地攒起眉,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你们过得那么好,我却在泥里挣扎。

但我收回去了,我想了想说:「好啊。」

3

我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高中,我第一次见到梁季泽。

他的白色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下颌白皙、线条优越,眉眼冷淡地念着开学致辞,演讲台都在发光,大家都在看着他,我觉得他真是亮闪闪得可恶,伸出手压着砰然的心。

我觉得他隔着人海看了我一眼,后来散场人太多,我不小心被挤到,有只手把我拎起来,一转头看见他眉眼怔然,他像是在人群中奔跑很久,梁季泽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红着脸说:「孟希。希望的希。」

他松开手。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背影和眉眼都很像他出国的青梅竹马、白月光,只是我土气生涩,她纤细明亮。我这样糟糕的内里,不该生成这样的脸,他觉得我玷污了她。

可我那时候怎么知道呢,我自知他干净明亮、高不可攀,便退半步,悄悄地喜欢他。但他开始接近我,像是伊甸园的蛇,给我一些甜头。他喊我孟希,送我漂亮的发卡,在那棵漂亮的榕树下陪我看书。如果每个灰姑娘的人生里都该有一个王子,那么我想就是梁季泽的模样。

一本日记里藏满了我的心事。后来这本日记被一页页撕开,羞辱地张贴在学校每一间教室的墙上。

我在全校面前念检讨,女主任阴阳道:「有些领助学金的特招生,能进我们学校就该好好学习,小小年纪就想着歪门邪道攀高枝。」

我几乎想钻进地缝,看了眼梁季泽的表情,像是在笑。喜欢他的人太多,我的日子也再没有好过,先是我的作业本被撕烂,水杯里被放进胶水。后来就是我在厕所里被扯着头发按进水池几近窒息,我一直护着手心里的东西,指甲被掰断也没松开拳头。

我挣脱她们,往外爬的时候十分绝望,梁季泽就站在厕所门口,我仰起头,往前伸的手突然失力松开,掌心是一粒预备给他的安神草药香包,奶奶给我寄的,他说他总是睡不好。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站这里很久了,一墙之隔静静听着我的惨叫,十分畅怀。

那粒香包早就浸透水了,狼狈而没用,挺像我的。

梁季泽背光而立,唇角笑得很凉,几近厌恶,他说:「真恶心啊,孟希。」你看,他多干净、高高在上,无论是从学生名册上划去我的名字,还是冷冷地看我被霸凌,他的白衬衫从来一丝不苟。

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失控是在大雨里,我撑着伞在泥里面捡我的作业,我看见他追着车跑,车窗里有个像玫瑰花一样的女孩,车没为他停住,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他喊:「宋今夕。」其实那天只是宋今夕回国借读两个月,来学校办理手续的,梁季泽以为她又一次要离开。

雨打在他的脸上,背脊都有点弯了,他哭了。

车里的女孩没回头,但他回头了,看见了我。他扯着我的手腕,我踉跄着走差点摔倒,最终他把我抵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潮了的烟星星点点明灭几次,他低下头吻住了我,唇冷得发抖,烟味呛得我头疼。衣服湿透了,他解开我衬衫第三颗的纽扣。

他用我的肌肤熄灭烟。

他问:「孟希,喜欢星火吗?」

我从梦里醒来,一身冷汗,面前确实不是那个逼仄狭隘的出租屋,是临江的大平层,梁季泽就在落地窗前处理公务,他只是很安静地和我待在一起,侧脸隐约和十七岁的他重叠在一起。

「你做噩梦了?」他倒了一杯温牛奶给我。

我说:「是啊。」

他摸了摸我柔顺的发顶,轻笑道:「没事,以后都有我。」

那如果,噩梦就是你,该怎么办呢。

4

我不知道我和梁季泽这种关系算什么,他给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条件,漂亮的衣服、珠宝像是玫瑰一样把我簇拥着,奶奶进了最好的病房,以前我连面都见不到的医生为她治病。

我从夜店办离职的时候,于姐开心地贴住我的手,兴奋地压低声音:「小希啊,你这次撞大运啦,那可是梁家的公子,他从不养女孩,你是第一个,趁着年轻多拿些钱。」

我抽出手,说:「不是养啦,他说要娶我。」

于姐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我,大笑起来,我也垂着眼笑起来。

我的手总是握得很紧,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但是摊开来,十七岁想送出去的那枚安神草药包,早就不在了,却膈着我很多年。

如果有人无故给你东西,那么他一定是为了得到更多。但他没碰我,他只是喜欢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抵着我毛茸茸的头顶,用电脑处理那些公务。

他一声声喊我孟希,好像要把缺失七年的呼唤都补回来。

梁季泽递给我一个首饰盒,我打开,碧色的宝石项链,在光下晕出好看的色泽,我不用看价格都知道是一连串的零,梁季泽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睛,竟然期待我的表情:「好看吗?」

我点点头。

他却没移开眼:「但你没笑。」他指尖摸上烟盒,突然垂下眼看了我一眼,收回了手,很烦地啧了声。怎么会有送了礼物把自己送烦的人呢,他真奇怪。

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在我面前这么放松,毫无防备地安然入睡,长睫落下浅浅的阴影,我的手摸进枕头底下,那里藏了一把刀,只要插下去,我就能报复他。梁季泽却突然在梦中蹙了眉,我只能听见一个夕字,只是不知道是孟希,还是宋今夕。他闭着眼抓住我的手,贴近胸口,呢喃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我把刀推回去。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梁季泽在厨房煎蛋,背脊挺直。他似乎真的在和我扮演普通的未婚夫妻。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我下意识接通,是我后妈打来的电话:「孟希,小崔和我说你傍上大款了,你别白陪别人,打钱到我卡上。」

我冷着眼,把电话掐断。

理论上来说,这不算是一个很好的煎蛋,有点奇形怪状,梁季泽看着我吃完,眉眼露出一点满意。他去上班了,派了秘书陪我出去购物,我应该有一份工作,这样会显得自己体面一些,但是梁季泽只是掀了掀眼皮,无声地笑了,十分嘲讽。

他看不上我能做的东西,所以我得按着他所希望的那样,像一株凌霄花,缠着他的枝头绽放。

我走在奢侈品店里,店长亲自接待我,多看什么一眼,梁季泽的秘书都会停下来为它刷卡,我却突然被尖利的女声给叫住。

「孟希?」我回过头,几个女孩就站在我的身后,眉眼熟悉,我记得她们,她们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摁在水池里过。

她们笑容明媚,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地沟里的老鼠,不该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原地,她们都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们你一句我一句道:「你不是很穷吗?辍学之后怎么还能进这里呢?」

为首的女生当年喜欢梁季泽最过,叫宋听,好像还是宋今夕的继妹,她没说话,冷冷地打量着我边上的秘书,良久开口:「原来梁季泽包的那个小宠物是你啊。孟希,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下贱。」

我反唇相讥:「谁让我长得像她,嫉妒吗宋听。」

她面容扭曲起来,大概想到了怎么也追赶不上的姐姐,上前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梁季泽的秘书没拦住她,在他眼里大概我真如宋听所认为那样,不值得为我和宋听起冲突。

我撞倒了架子,那些漂亮的奢侈品散落一地。

我没哭,仰着头看着她们,突然笑起来,很多时候我们说,长大了就好了,其实没有,长大以后,我还是对她们的势力没有还手之力。宋听还想上来打我,我念了一个名字。

「梁季泽。」

她害怕了,动作顿住。我摇摇晃晃地起身,秘书想跟上我,被我的冷眼给劝退。

我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家咖啡店坐下来。窗外刚好对着 A 大,我曾经也把这座学校列入自己的高考计划的,校门口的学生来来往往,身上活力四射,好像未来两个字就是为了她们生的,真好啊。

「这里有人吗?」

我摇摇头。

他在我对面坐下,店里人都坐满了,只有我对面有空位。那人顿了顿,指尖推来一个冰袋,我怔住,他有点歉意地笑:「你脸上有些红肿。我刚刚问店员要的。」

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下定义。不像梁季泽的温柔是粉饰内里的冷漠。我好奇地开口:「你是 A 大的学生吗?」

他摇摇头:「不是,我是 A 大的老师,我叫沈遇。」

老师啊,那真厉害,如果我一直念书念下去,说不定也会当老师呢,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叫孟希。你们学校里是什么样的?」

「学校很大,图书馆在湖的旁边,很漂亮,如果你想参观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看看。」

我拿冰袋的手突然顿住,突然有点想哭,我看到玻璃窗上隐约映出女孩的身影,穿着不属于她的奢侈品,脸上还红肿着掌印。我摇摇头,轻声道:「改天吧。」

我去了医院去看了奶奶,她中风后变得像个小孩子,记忆停留在我十八岁那年,她早已经不认识这个眉眼黯淡的孙女了,我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生出老人斑颤抖的手,她问我:「姑娘,你认识我孙女吗?她去隔壁市读高中了,长得漂亮成绩也好,乖乖再读两年,她就熬出头不用看后妈脸色了。」

我笑着替她掖好被角,我说:「看见啦,她托我给您说一声,她学习很好,你也要保重身体。」

奶奶高兴地闭上眼,安静地睡着了。我回过身,却突然吓了一跳,门口就站着梁季泽,他隔着门上的玻璃静静地看着我。我垂下头,让头发遮住自己还没完全消肿的脸,往外走去,关上门挡在梁季泽和病房之间。我不喜欢他出现在这里。

梁季泽笑了一声:「你说谎。」

对啊,我说谎。我没有上学了,也不再清纯动人,我甚至不敢承认,她面前那个人是她的孙女。可能我们都觉得,孟希只活到了十七岁。

我安静地看着他:「但我以前从没对你说过谎。」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像破碎的光,抿了抿唇,伸手探入我的发间,摸上我红肿的脸,有点疼。梁季泽垂下眼,有点愠怒,第一次这样明显地露出难过,他说:「孟希。」

我等了又等,终究还是没等到那句对不起。

5

我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在看手机,正好刷到宋听的短视频,她是一个富二代大小姐人设的博主,宋听正对着屏幕哈哈大笑。

「你们身边有没有那种捞女啊,我今天遇见一个高中同学,她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勾搭富二代,后来因为被人抓住在教室里和男的那个,被退学了。结果今天一看,她居然搭上了我们学校最出名的人物。想起来我和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当过同学,就好丢人啊。」

我看了看评论,难堪得不可入目,我关掉手机。水一直漫过我的下巴,梁季泽进来了,他圈住我的头发,挤了点洗发水帮我搓洗。我睁开眼仰头看他,有水落在我的眉眼。

他轻柔地搓着我的头发:「给你派了新的人跟着,之前那个太没用了。」

「过两天我们去看婚纱,你喜欢西式还是中式的婚礼?」

我有点怔住,大概只是随口说说吧,我随便应道:「都可以。」

梁季泽的手顿住了,垂下眼看我,像是在追寻什么东西,但他显然失望了,他状似无意地讲道:「孟希,你不会笑了。」

水面上的泡沫堆积起来,我的心口处在白色的泡沫处隐约露出,陈旧的疤痕生出褐色,我有点疑惑,弯起唇道:「是这样的笑吗?」

梁季泽沉默地看了我一会,轻声说:「不是,是那种会发光的感觉。」

他俯下身来抱住我,身体都浸在水里,他说:「刚刚在看什么。」

「宋听。她过得很好。」

我们之间一直没提起高中的事情,我不愿意回想,他没当一回事。梁季泽笑了笑:「那她接下来该过得不好了。还有呢?」

我说:「还有很多人。」有些我都记不清名字了,过得都挺好的,坏事都没轮到他们头上。

他耐心地听完,说:「好。」

这个好是什么意思,我后来就知道了,宋听的账号没了,网上她的黄色视频在疯传,看样子是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拍的。谁脏啊,视频看得一目了然。把我内衣带扯断的富二代破了产,二月里给我泼冰水的知名记者做的假新闻被翻出来,有很多人我甚至不记得他们了,都没躲过,原来梁季泽记得比我更清楚,那些我遭遇过的,那些给予我痛苦的。

我突然想起来,我奶奶说的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梁季泽在我面前单膝跪下,黑丝绒盒子里的钻戒熠熠生辉,他的眉眼灿烂:「孟希,都过去了。你对我笑一笑,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都过去了吗?前面是明媚的未来了吗?

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真的爱我,半夜的时候我替他接了电话,梁季泽在另一个房间里视频会议,我都已经睡着了,却被铃声给吵醒,女声从电话对面传过来:「梁季泽,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散播宋听的视频?」

她的声音清亮,有自己的底气和自信,是宋今夕。

那个梁季泽哭着在雨里追逐的姑娘,是那个和我长得相似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姑娘。说实话,我没法不怨恨,我时常想,如果没有她就好了,我不会因为长得像她,就这么掉下深渊去。

我的声音有点哑涩,对面意识到不对劲,有点迟疑和不自然:「孟希?」

「他真的和你在一起了?」她啪一声挂了电话,有些恐慌。她不是不被梁季泽吸引,只是习惯了不回头,可是偶然发现,一直等她的少年走向了别人,也是会害怕的。梁季泽只是想用我,来逼回她。

梁季泽的屏保有点糊,有个少女坐在榕树下,榕树花落在肩上,像是偷拍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很开心,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竟然是十七岁的孟希,还没遭遇校园欺凌的孟希,她在等待她心上的少年。

原来,梁季泽想看见的是这样的我。

但很可惜,明明是他亲手毁掉的。

6

我的无名指其实有点不灵活,之前在厂里被机器碾过,卡着个戒指实在很烦,但是梁季泽不许我脱掉。我站在 A 大门口望的时候,又遇到了沈遇,我穿着白色的 t 恤,高高的马尾,和路过的女大学生实在是没什么不同。

沈遇把我带进学校里转,路上落叶纷纷,来往的学生踩在叶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很温和,没有多问,只是很简单地为我介绍学校,如果我高中能遇见这样一个老师,也许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境地。道别的时候,沈遇伸出手,替我拿掉头上沾的叶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起来。

下一秒,有拳风闪过,沈遇没躲过,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眼镜都碎了。梁季泽脸色很不好看,我上前扯住他,尖叫道:「梁季泽,你干什么?」

简直和发疯一样。

梁季泽把我往后一推,眸光很冷:「你对谁在笑?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绿我的。」

沈遇捡起地上的眼镜,第一时间竟然是看向我:「孟小姐,如果你需要法律援助,可以找我。」

梁季泽直起身来,整理袖口:「什么孟小姐,不过是一个辍学在夜店陪酒的小姐,就是穿着暴露跪在地上给人擦鞋的那种。」我松开扯着他手臂的手,难堪地低下头,周围的人异样地看着我。

「孟小姐。」我抬起头,沈遇的眼底像是阳光穿过,毫无阴影。我几乎想向他走去。

梁季泽慢条斯理道:「医院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我僵住不动了。

回到那个大平层之后,梁季泽在我面前点了根烟,他知道我怕,很久都没抽过了。

「不是不会笑了吗?你今天怎么笑的。」

我僵硬地弯着嘴角,看着他,下一秒却涌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孟希!」他一步步靠近我,我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下一秒那个烟头就会烫在我的胸口,我左手胡乱地摸索,一把剪刀被我拿在手里,他和我咫尺之距,我手上的剪刀抵在胸口上,刀尖对着他,他和没看见一样俯下身。

剪刀头很锋利,隔着衣服戳进他的胸口、刺进血肉,他没管,甚至笑着压着我的手,把锋利的刀口对准他的心脏,血开始往外流,他还在往下凑,终于亲吻到了我的眼睛。

「我在你心口留疤,现在你还回来。」

他看着我,没蹙一点眉,我转动了剪刀柄,血肉的钝感在我指尖蔓延,他闷哼一声。

我松开手,血把我手上的戒指都浸透,我说:「算了吧。」

他跪在我面前,几乎是一种祈求的态度,他说:「孟希,你朝我笑一笑,就像高中时候那样。」

我安静地看着他,很久都没变化。梁季泽搓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失血还是别的缘故,脸色苍白而无助,他颤抖着握住我的手,上头染血的戒指像是会给他安全感。他说:「我做错了,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没回答。

他抓着我的手,亲吻那枚带血的钻戒:「孟希,我给你送一片真的星火,在结婚那天。」

7

他身边的人渐渐开始重视我,因为梁季泽真的在用心准备结婚的事情,他亲自去了很多个婚礼场地,带我试了不下几百件高定婚纱,最后索性都拿下备用。

我看着镜子里穿着婚纱的自己,掉下了眼泪,工作人员以为我是喜极而泣,都在恭喜着我。只有我知道,十七岁的孟希不会喜欢现在我的模样。

梁季泽是个典型的商人,他认为亏损的东西都可以弥补,就像股票跌了总会再长,他有资本有时间,迟早能把会笑的孟希找回来,破镜重圆,多美好的词啊。

我的主纱被人用剪刀剪破了,宋听用剪刀指着我,几近疯癫,再没有从前的光鲜:「你报复我干什么啊?梁季泽才是罪魁祸首,他是没对你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如果不是他放纵引诱,我们怎么可能这么霸凌你?」

宋听又咧开嘴笑:「你不会真觉得梁季泽会娶你吧,他只是为了宋今夕。」

保安很快就来了,梁季泽把我挡住身后,皱着眉说了句,疯女人。

梁季泽很紧张这场婚礼,他的手指甚至有点发抖,结婚前一天,我的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只有一句话。

「孟小姐,你还想继续上学吗?」

没留名字,但我知道,一定是沈遇。

电话打过来了,我接起来,是奶奶打的电话,她像个委屈的小孩一样:「希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奶奶?如果学业太重,那就算啦。你要多读书,以后过很好的日子。」

我突然哽咽:「我明天学校放假,明天穿校服来看你。」

她很高兴,声音虚弱但乐呵呵的。沈遇给了我一个选择,我的人生也许还能有重来的机会。

梁季泽走了很多次婚礼的流程,连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到位,唯独缺漏了一点,他不会出席。宋今夕回国了,就是婚礼当天的机票,很显然,他也有选择,他选择去接宋今夕的机了。

我是被遗弃的新娘,幸运的是,我本来就打算跑路。

来宾的手机上都收到了我高中时候的照片,有我被摁在水池里的,有我跪在地上大哭的,还有梁季泽拿着烟烫我心口的。多么不堪啊,可我突然不觉得羞辱了,我没有做错。

从始至终,我没有做错。

痛苦的不该是我。

8

我换上了高中的校服,我这次打算去作为十七岁的孟希,和我奶奶说清楚,一路上我都在措辞,我该怎样解释,我没有和她想象的一样继续上学,我去打了工,还没起飞就掉了下去。

结果看到 ICU 的灯一直亮着,我的手一直在抖,手机又响了,不知道是谁的电话,我下意识地接通,是梁季泽,他的声音压着火,或许还有慌张:「孟希,你在哪?」

我看着灯,很轻地笑了一下:「医院。」

他好像在电话里解释,解释宋今夕是怎样求他帮忙,他才耽误了婚礼,他没想过逃婚。但我没听,这对我来说,本就毫无意义。

我又等了会儿,门开了,医生说病人还有点回光返照,有话赶紧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我走进去,奶奶就躺在那,她轻轻地喊我:「希希呐,你来看我了啊。」

我说:「是啊。」

她像是看出我的失意,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姑娘头发生得黑油油的,看来过的不错,以后也要这样。」

「奶奶,我没继续读书了。」

她嗯了一声:「人本来就有不一样的活法,希希,往前看。」

有人在我边上落定,像是很匆忙地跑来了,梁季泽的胸口还喘着气,他居然还穿着新郎的黑西装,我几乎想吐。我想把他推出去,但并不舍得浪费这几分钟奶奶的弥留时光。

奶奶快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大,嘶哑地问我:「这是不是之前你问我要安神药包的那个男孩。」

我都有些怔住,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唇,说:「是。」

她抬起手,老人斑在皮肤上蔓延,褶皱横生,梁季泽上前一步,接住她的手,她几乎已经不能说出话来,梁季泽自己表态道:「我会和孟希结婚,我会照顾他的。」

她放松地闭上眼,安静地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其实这么多年,她身体本就不好,中风之后根基大损,能撑到现在几乎每天都在病痛中煎熬,也许死亡是一种解脱。

我一下子就扯开了梁季泽叠着我奶奶的手,他怎么配,他那么脏。我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缓神,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已经是晚上了,医院的窗外黑漆漆一片,突然有烟火漫天、连绵不绝。这里禁燃烟火许多年,别说还是这么漂亮的满城烟火了,原来这就是梁季泽说的漫天星火。

那怎么落在我身上就是那么难看的疤痕呢。

梁季泽在我面前蹲下,握住我的手冰凉一片,他现在才是和我平等的状态,他轻声问,像是怕惊扰了我:「孟希,那枚安神草包是什么?」

「高二的时候,你说你睡不好,我和奶奶说,她就给我寄了。我本来预备在那株漂亮的榕树下给你,但是被宋听按在水池里的时候,它湿透了。」我耐心地说。

梁季泽和我之间,从没这么把当初欺凌的事情放在台面上讲,他知道我恨他,他觉得一刀挨在心口不够,以后他还可以挨更多刀,总有一天能欠我的还清,但是这怎么还的清?

「孟希。我会代替你奶奶照顾你。」

我无声地笑了下,慢慢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奶奶怎么中风的吗?」

他不说话,我来解答:「宋今夕那段时间回国借读,刚好看见我被霸凌,很不开心。所以你想,干脆把我踢出学校好了,那天是傍晚,你和宋今夕欢声笑语地从教室窗前路过,我在教室内几乎被扒了衣服,他们拍摄视频,送到了校长室。我收到了退学通知书,我奶奶收到学校的消息,气血冲脑,中了风。」

「我继母不让我爸管,我只好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奶奶,你知道我那时候多恨你吗?我天天在想,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尤其是你,特别是你。你看不上我,我又何尝看得上你?」我平静地说着。

梁季泽扇了自己一巴掌,唇色发白,眼眶泛红,我觉得是鳄鱼的眼泪。

他颤着唇喊我:「孟希。对不起。」

我受不了,狠狠推了他一把:「谁许你叫我的名字,真是恶心。」

梁季泽站起身,像是想稳一稳,脸上像每次面对商业决策一样冷峻,快速地分析该怎样做,烟火透进来,照亮他的眉眼,竟然十分脆弱。

很像我十七岁遇到他的模样,我以为自己遇见的王子,其实是一条冰冷的蛇,会缠住你的脖子,将猎物活活勒死。

「七年。」他说,「我用七年确定了一件事。我见你像心里着了一团火,七年都没熄灭,越来越烫,都要把我心烫没了。我想,我得和你结婚。」

他垂下眼,眼尾的小痣动人,梁季泽像是在安慰自己:「还好,还有时间。」

「没时间了,你的那枚硬盘被我给沈遇了,他那天问我要不要法律援助,也许是要的。你以为我没继续上学,就看不懂你纯英文的交易了吗?你这种人就该进监狱,警车都应该在抓你的路上了。」

我抬起头,露出了重逢之后见他的第一个笑,弯起眼睛、亮闪闪的,就像那张屏保一样。

梁季泽猛的看我,点了几次烟都没点起来,凝重之后,表情突然松懈下来,他闭上了眼睛,我看见眼泪大滴大滴地挂落下来,到这一瞬间,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毁掉的是什么,找不回来的是什么。

「孟希。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我说:「是啊。」

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沈遇接近我,也不是什么救赎,只是为了利用我,但他问我要不要念书。

我说,要啊。

我走出医院,没回头,天上的烟火还在放。

我想,我应该迈过这个坎了。

被蛇群缠绕的鲜花,有时候其实只是因为她过分娇艳。

去做什么都好,只要迈过这些,一直往前看,人才不会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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