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听过很多故事,其中最凄美的一个是,某个香港传奇大亨与金丝雀的故事。
曾听人说过,富翁们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他们喜欢孔雀,便会剪断它的翅膀,当成宠物养在家里。
于是,这美丽的家伙在偌大的别墅里来回走动,富饶安逸的生活让它的羽毛光鲜夺目得几近炫目!
作为主人高价购回的观赏动物——
它自由吗?快乐吗?能飞翔吗?并没有人在意!也无须被在意!
柳小姐生命里最好也最坏的十一年,就像那只孔雀,而那个亲手剪断了她翅膀的人有一双冬日湖泊般清澈却幽深的眼睛。
他说,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除了文太太的身份。
那是 1993 年,她出现在他的世界,在两万人里和他一起逃亡。
他说,很遗憾,无论你心系着谁,你都只能身老于此!
那是 2008 年,她被宣告,卒于这幢当时堪比宫殿的小洋楼。
1.
现在的香港,挤挤挨挨耸立着高入云霄的牙签楼,房价在 2013 年就已高达 12 万美元每平。
我在这一年住进一幢独门独户带大花园,美得不像话的的小洋楼,是因为柳小姐。
柳小姐是我妈的学妹,住在我家老房子的阁楼上,独居,无论什么时间都用一块素色丝巾从头裹到脖子,大半张脸都掩在其中,只露出一双空灵美丽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她身材和气质太好,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过分的迷人,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古装剧里一袭白衣戴着面纱的绝世美人。
有一回,我看到她在阁楼上种蔷薇,阁楼的墙没有瓷砖,水泥和石灰墙壁已经很旧,颜色是斑驳的灰,有些缝隙里还长出了绿意深浓的青苔和爬山虎。
她个子高,微微躬身在那样的残墙前,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典雅和高贵。
我鬼使神差地朝她喊了一声姐姐,她抬起头来,看到我,美丽的黑眸染了浅浅的笑意。
后来我们搬了新家,我还是会去阁楼看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和我讲讲香港,讲讲她的故事。
可是,直到我高中毕业,柳小姐也没有成全我一个轰轰烈烈的故事构想。
收到香港中文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去阁楼,想告诉柳小姐这个消息,结果,因为激动忘记了敲门,不料撞到枊小姐洗澡出来没有戴头巾的样子。
我吓住了——
她脸上竟然红白一片疤痕。
我连声道歉,柳小姐却不以为意,她笑了笑,没有和我解释脸上的伤,而是给了我两样东西,一个地址和一串钥匙。
她说:「如果这些钥匙还能打开这里的门,你就住到这里去吧。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没有想到,柳小姐给我的是那样一幢豪宅的钥匙。
住进去第一晚,我打开了这幢楼里几乎所有的灯,它将豪华开阔的大堂,蜿蜒的楼梯,艺术气息浓厚的字画,以及各种精巧一看就价值不扉的摆饰照得光彩夺目。
我怎么也不能把住在我家旧阁楼上的柳小姐与这一切联系在一起。
心里有很多疑问,觉得兴奋又刺激感。
接下来几天,我给柳小姐写了封信,然后忙着去学校报到的事情,暂时把心中的诸多疑团抛之脑后。
直到周五,睡到 11 点起床,走到楼梯口,突然尖叫一声「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来人有五个,其中一个指挥模样的人走到我面前,礼貌地说:「你好,我们是保洁公司的人,应谢先生的要求,每半个月来这里打扫一次。「
「谁是谢先生?」
对方更惊讶:「你是说你住在这里,却不知道谢先生是谁?」
见他看我的眼神充满怀疑,我拿过钥匙给他看:「一个朋友给我的钥匙。」
我心思忽然一动:「你方便把谢先生的电话告诉我吗?」
结果自然是没有要到电话,心里的怀疑也就没有了下文。
又一个周五,我下课下得早,走进院子,看到花园里有个身影,似乎蹲在地上修剪花草。
由于之前保洁公司的事,我也没有太感到意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那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他很高,逆着光朝我看了过来,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只是,他目光莫名地让我有些被居高临下的局促和压迫感。
我连忙说:「你好,你是园艺公司的人吧?我是最近住到这里来的。」
那人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目光让我有几分怯意:「那……叔叔你继续整理花草,我先进去了。」
「小谢安排你住进来的?」那人却忽然开口了,那是一个非常沉稳冷峻的声音。
「原来你也认识谢先生。」我回头对他笑了笑,但不想跟他多言,快步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我一边自问道,奇怪,我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园艺工人?一边找一间能看得到花园的房间,趴在窗口朝下面看去。
那个人还在修剪花草,他修得很用心,好像根本感受不到我打量的目光。
十月初,我特别开心地收到了柳小姐的第一封信,柳小姐的字迹非常娟秀,她在信里问我是否安好,是否适应新环境,简单地问侯之后,她笔锋忽然一转。
她写道:你曾问过我的事,我没有告诉你,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听你妈妈说,你闲瑕爱听故事,也爱编编故事,那,你就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2.
1992 年,香港。
那一年最后一个晚,兰桂坊布置了史无前例的大型的跨年晚会,有电视台直播现场盛况,收视率直逼现在的春晚。
多达 2 万多名游客挤在那里倒数跨年。
因为人多,警方派了一百多名警员在场维持秩序,然而即使如此,晚会进入新年倒计时的时候,场面还是突然失控了。
有人喷射彩带,也有人喷酒和汽水,有人索性开始扔酒瓶包包以及一些重物,陆续开始有游人跌倒,乱作一团。
现在还能在网上查到的这则命名为「1993 香港跨年夜惨剧「或者」兰桂坊惨剧「的新闻。
那天的二万多人里就有柳小姐和她的男朋友魏子良,场面陷入混乱的时候,柳小姐也差一点跌倒了,不知是谁扶了她一把。
站起身时,就与男友魏子良被冲散了,她大声地喊着魏子良的名字,声音被掩盖在满世界逛欢和混乱得仿佛末日的尖叫声里。
她跌跌撞撞地寻找着男友,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时,想也不想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就往外冲。
本是由她牵着他跑的,可他个子高跑得也快,一路上用一只手臂半挡开人流,半保护着她,避免她被人撞倒。
等两个人用尽全力冲出人海,柳小姐气喘吁地望着与自己牵手的陌生男人,傻眼了!
,那个与柳小姐在 2 万人里紧紧牵着双手逃亡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柳小姐心里一沉,连忙放开那个人,又像头豹子般往回冲,那个男人眼明手快地捞住了她:「你干吗?」
「我男朋友还在里面,我要去找他。」这句话柳小姐几乎是撕吼出来的。
「你疯了,现在里面混乱一片,想去找死吗。」他面露寒色。
若非刚刚她和他一起经历一场生死混乱,他根本就懒得管她。
她却毫不领情,忽然低下头去一口咬在他拉住她往混乱的地方冲的那只手上。
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一松,她马上就冲到警卫面前。
不出所料,她在警卫那里受到了阻挠,她请求道:「求求你们放我进去吧,我和我男朋友走丢了,他会出事的。」
警卫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任何一个人往舞台中央靠,见游客死死纠缠,手几乎放到了腰间的电棒上。
「亲爱的你在找我吗?我没事。「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双臂一张把将她抱住。
那只将她的头使劲往怀里按的那只手上,有一个血红的牙印,流出了血。
他对警卫说:」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她太担心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那个该死的男人竟在她挣扎之际,当着警卫,乘人之危地用力封住了她的嘴唇。
那是 1993 年的开端,兰桂坊高楼林立,城市的夜空璀璨耀眼,巨大的彩色气球飘在空中,有烟火,有歌声,有喧哗,有眼泪,有呐喊,有喧泄,有挣扎,有哭泣,有新生,有死亡……
一天之间看尽世间百态,一个错误拉开了一生悲剧。
3..
我从信纸上抬起头来。
我住的房间朝南,大大的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海水蔚蓝,偶尔有船过,运气好还能看到海鸥,不知道柳小姐是不是也曾忧伤地坐在这扇窗前。
我等了几天,才给柳小姐回信。在信里我没有问及那个男人,也没有问魏子良,虽然我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她需要的仅仅是自言自语般地讲诉那些往事,而非被追问。
我在信里写,我住在这里挺好的,房子一直都有人打理,花园里种着各色蔷薇,有个园艺工人很特别。
说起那个园艺工人,两天后我又见到了他,他系着围裙,戴着手套,在修剪花园里的蔷薇。我路过花园的时候,他主动叫住了我:「你好,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他没有盯着我看,少了那种压迫感,我走近他:「我叫方舟,挪亚方舟的方舟。」
他说:「好名字。」
我说:「你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说:「怎么称呼都好。」
我说:「那我叫你蔷叔,就是蔷薇叔叔的意思。」
他对此不置可否,说:「上次你说你刚住进来,刚来香港?「
「对,我今年刚考上这里的大学。「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孤单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有一点,但我是借住朋友的房子,没经过她的同意也不敢喊同学过来玩儿。」顿了顿,我说:「蔷叔,你是不是认识谢先生,可不可以把他的电话给我?」
他愣了一下,想必也是职业要求不行。
我连忙说:「没关系,你为难就算了。」
他却说:「我给你。」
我很快就收到了柳小姐的第二封信,快到让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收到我的回信,也许她真的只是想要自言自语般讲一讲那些往事。
4.
那个可恶的男人却有个文雅的名字,他叫文浚。
那天,柳小姐是被文浚拖走塞进车里的,他直接开去了医院,他把她甩到医生面前,语气嘲讽又刻薄:「看看她脑子是不是有病?」
医生是文浚的熟人,他看了看柳小姐,目光却落在文浚的手上,暧昧地说:「敢情文大少大半夜的把我 CALL 来医院,就因为手被女人咬了?」
文浚说:「少跟我废话。她脚受伤了,检查完她脑子后也顺便给看看。」
柳小姐一惊,他怎么知道她的脚受伤了?当时扭到的时候她一心只想往人群里冲,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痛。
那是非常难熬的一夜,在医院里折腾一番后,文浚把她送回了学校,本来她要自己走,可他根本就不听她说话。
柳小姐没有回宿舍,直接先去了男生宿舍,可是魏子良没有回来,柳小姐在宿舍门口等了一夜,身上的痛都抵不过对他的担心。
第二天,电视报纸出了兰桂坊的新闻,公布了伤亡的人数和名单,所幸没有魏子良的名字,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好像在名单里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是魏子良的小青梅,柳小姐见过几次,虽然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但毕竟共同经历过可怕的一夜,她决定去医院探望那个女生。
她没有想到,再见到魏子良,竟然是在这个女生的病房里。
是啊,她为他不顾性命往混乱中冲,为他担心等候整夜未眠未休,他却握着别的女生的手,一脸的微笑宠溺。
她站在病房门口,身体遏制不住地发抖,手中的果篮掉落地上。
魏子良回头看到她,似乎张口想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静默地对峙了一分钟,那一分钟里他始终没有放开那只手,柳小姐瞬时明白了一切。他用眼神和行动在她面前承认了他的心。
柳小姐弯腰将散落一地的水果一个一个捡起来,她心里痛得要命,也恨得要命,她多想拎着果篮朝他的头抡过去,但她却只是静默地把果篮放在他们面前,然后默默地离开。
一直走到医院对面的马路上,她才蹲下来放声大哭。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开到了她面前,茶色的车窗缓缓降下。
车里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下来,递给她一张名片:「你好小姐,我是一名星探,今天专程来医院观察哭泣的人,观察了很久,就属你哭得最好看,你愿意跟我去试境吗?」
1993 年的柳小姐不满二十岁,还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心里也多少带了一些赌气的成分——
我证明给你看,我可以变得耀眼瞩目,你一定会后悔没有选择我。她抹了一把眼泪,上了墨镜男的车,试境很顺利,对方当即给了她一份合同。
合同上面都是繁体字,柳小姐哭肿了眼,看得有些吃力,心里也乱,匆匆扫了一遍,就在上边签了字。
哪知当天下午的拍摄他们就逼她在摄影棚脱衣服,柳小姐震惊地张大嘴,冷静下来才知道,自己被合同坑了。
她能接受的最大尺度是脱一件外套,再也不肯继续。
墨镜男冷笑,不拍也行,赔偿公司 50 万违约金。
文浚是被摄影棚里剧烈的吵闹声吸引得停下了脚步,他推开并未上锁的门,声音大得让里面争执的人全被吸引过去,柳小姐抬起红肿的眼,望向他。
这天他穿一身正装,显得身形愈加高大俊朗,眉眼里不是那日随意嘲讽的表情,而是一派冷峻,一双眼睛,犹如冬日湖泊般幽深。
他身后还站了个年轻男人,他转头对男人轻言几句,然后朝她走过去,他拽过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却轻而易举将她从那黑暗悬崖里带了出去。
她走在阳光底下,他还拽着她的手,她也忘记去挣脱,只侧头望向他沉默清俊的侧脸,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三天后,柳小姐收到了演艺公司的解约合同,是跟在文浚身后的那个男人亲自送来的。
他没多言,只说一切都解决好了,让她放心。
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给谢先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一面,但他拒绝了我,并且追问我:「给你钥匙的朋友是谁?在哪里?做什么?」
「这很重要吗?」在事情混混沌沌时,我可不会出卖柳小姐。
「对,很重要,因为这房子是我老板送给他深爱的女人的礼物。」
「那个女人是谁?」我心狂跳,感觉到自己开始在触目这栋房子的历史。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一惊,匆匆地挂了电话。
十一月底,柳小姐的第三封信出现在我的信箱里。
5.
柳小姐站在一幢摩天大楼下,抬头仰望时。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
他坐拥这样一幢高楼大厦,手中握着这个城市的经济命脉,也难怪好像五十万不足挂齿的样子。
可她却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倔强性子。
因为没有预约,她无法上楼找他。
等了良久,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文先生。」她连忙迎上去。
他看到她,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招手示意前台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柳小姐在办公室等到很晚,文浚才再次出现。
他显得有些疲惫,看到她,微微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您。」柳小姐略微仓皇地站起来,将捏在手里的一张纸递过去,「文先生,这是那五十万的欠条,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但不论多久,我都一定会还给您的!」
说着,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期限遥遥无期,所以头微微垂了下去。
他望着面前的女孩,才二十出头,年轻,瘦削,看起来甚至很柔弱,可她举着那张欠条一副坚持的样子,她低垂着头却咬着嘴唇倔强的样子,令他的心微微一动。
如果说初见只是被她拼命往险境里冲的样子吸引到,那么此刻,才是他心动的开始。
他接过那张欠条,看了一眼,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里,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如果真想谢我,请我吃饭吧。我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他说。
「好,您想吃什么?」
「好吃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他的语调里觉察出一丝孩子气来。
她原本想下血本请他去昂贵的餐厅,可转念一想,他这样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啊,索性将他带去了她常去的小吃街。
他大概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好奇又新鲜,胃口大开,吃得非常尽兴。
两人就这样慢慢熟悉起来。
他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让她请吃饭,半真半假地说,我可在你那里存了五十万的伙食费呢,还没吃完吧?她真是哭笑不得。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柳小姐记得很清楚,是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
因为生日,又恰逢她大学毕业典礼,文浚帮她庆祝。
他带她去的地方,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幢小洋楼。
那是 1993 年的夏天,柳小姐第一次踏入这幢房子,她怎么也预料不到,这幢房子,将埋葬她的一生。
不知是白天整理行李时看见了魏子良去年送的生日礼物,又在校门口和他的现任狭路相逢心里难过,抑或是这晚月色太好,酒太好喝,身边人的眼神太炽烈,总之,她喝醉了。
醒来时,她躺在他的怀里,衣物尽褪。
她脑中一片空白,而他说,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一切,除了文太太的身份。
她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他有未婚妻,那女人与他门当户对,是事业上的合作伙伴。
文浚将这幢房子送给她当生日和毕业礼物。
搬进小洋楼后,她没有出去工作,因为他不允许,他也不允许她见些不该见的人。
不该见的人指的是谁呢?也许是她的前男友魏子良,也许是别的男同学。
他用一幢楼为她圈出了他认为「安全」的生活区域,请了佣人名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实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在这里,她无须学习,无须工作,无须与任何人交往,只有他是她的帝王,是她唯一需要讨好和臣服的人。
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之前觉得孩子气,那简直就是一场幻觉!这才是真正的他,霸道,专横,手段凌厉,说一不二。
这幢楼与山为邻,与海相望,花开四季,春天里,柳小姐叫人把花园里那些名贵的花都弄走了,种上了大片她喜欢的蔷薇。
曾几何时,种花成了柳小姐生活的乐趣,在文浚无法陪伴的那些漫长而又孤独的时间里。
心情好的时候,柳小姐还会去厨房里做蔷薇红茶蛋糕,只是,蛋糕做得精巧美丽,没有人细细品尝,后来,柳小姐学会了煮咖啡,文浚不喜欢甜食,却独独爱喝她煮的咖啡。
不久后,文浚与他的未婚妻携手出席他公司的 5 周年庆典,足不出户的柳小姐也在电视上看到了新闻,新闻里男主角黑发如墨,穿着浅灰色西装,里面的衬衫和他未婚妻的白色晚礼服交相辉映,纯白无瑕。
那个女人亲昵地挽着他的臂,笑容那么甜美明亮。
柳小姐也笑笑,转了个台,里面在播一首好听的英文歌,《In A Darkened Room》,唱到了后面,一句 I’ve fallen to the sea,but stillI swim for shore 不知道为什么,让柳小姐灵魂一颤。
当晚她就病倒了,发高烧。
家里帮佣的阿姨那天有事请了假,直至深夜他过来,才发现她烧得几乎奄奄一息。
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的气息,微微睁开眼,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陪在未婚妻身边的吗?
「生病了不会叫医生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一直冷着脸,将她抱下楼。
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刹那柳小姐能听到耳边响着肃冷的风声,他驱车送她去医院,车速是从未有过的快。
医生说她染上了风寒,高烧三十九度。如果不作退烧处理,很容易引起肺部感染。
文浚在听到这句的时候,无声地睇了她一眼,像是责备。
可她那天心情却出奇的好,苍白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更开心的是她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高中的学姐,学姐如今已经怀孕在身,特意来香港待产,哪知这里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并不接纳一个来自内地的孕妇,她和她的先生在那里苦苦哀求医生,遇到柳小姐,就诉说起自己的辛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柳小姐对文浚说,我们帮帮学姐吧。
她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向文浚要求过什么,明知他可以给她的很多很多,只要她肯开口,可偏偏她第一次开口,是请他帮助别人。
他向来神通广大,轻易地解决了学姐的困难。
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学姐和他先生对文浚这位「神人」千恩万谢,她还不知道文浚与柳小姐的关系,当时她只说是男友,学姐说,你真幸运,还露出了羡慕神情。
也许她确实是幸运的,她得到了太多物质上别人或许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文浚喜欢给她买礼物,即使知道她不怎么出门,名牌包包,衣服,香水还是买回来不少。
有一回他带来一件不一样的礼物,是一只白色的孔雀。
那已经是 1996 年开春了,柳小姐十分喜欢它,好生地喂养着,那美丽的家伙,一脸高贵地在偌大的别墅里来回走动,富饶安逸的生活让它的羽毛光鲜夺目得几近炫目!
后来柳小姐看了一档介绍动物的电视节目,她在里面看到振翅高飞的野生孔雀,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圈养的这只高贵的白孔雀其实非常可怜——
作为主人高价买回的观赏动物,它自由吗?快乐吗?能飞翔吗?并没有人在意!也不该被在意。
同年,魏子良与那个女孩儿结婚。
说起来若不是文浚主动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已经快要忘记魏子良了,曾经那么痛彻心扉的记忆,如今已经要烟消云散了,时间终于让她一颗为爱人受伤的心痊愈了。
因为不在意,才能坦然地跟他说:「你要陪我去参加婚礼吗?」
他却忽然有些不开心: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想见他?
她想说不的,可一想到面前这个面无表情质问她的人,他不也从来不曾完整地属于她吗?既然这样,他又凭什么要她的心完全归顺于他呢?
于是,她生出一点逆反心理,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你觉得呢?」
他瞬间怒起,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文浚的女人,到死也只能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他那个样子,令她害怕。
是从那一刻起吧,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倦意,对这段永远都没有结果的感情。
有一次,他问她,想不想回家乡看看?
她拒绝了,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去。
他却似乎放下心来一般,「其实我也不想你回去,我怕你一回去就不回来了。」
她嗤笑道:「不过一件玩物,你还舍不得了?」
果然,他被她激怒了。
他惩罚她的方式永远都是以男人最原始的方式来让她认清,他与她之间的关系。
他生气了,最可怕的却不是他生气的模样,最可怕的莫过于,柳小姐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这些年,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一时冲动答应留在他身边的少女了,她感觉自己在慢慢依赖着这个人,不单单是物质上的依赖,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与渴望。
书上说,她这样的情形是爱情。可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她就像她饲养的那只孔雀,只是那时尚不知亲手剪断了她的翅膀的那个人,是他。
6.
蔷先生再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花园里的蔷薇全部枯萎了。」
蔷先生说:「明年还要种蔷薇。」
我想起柳小姐那么喜欢蔷薇,开口问:「蔷先生在园艺公司工作很久了吧,不知道蔷先生认不认识这里以前的主人?」
蔷先生说:「认识的,这里的女主人很漂亮,哦对,我有她照片,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一双美丽迷人的眼睛,朱唇皓齿,足以媲美女明星。」
我认得那双眼睛,那是柳小姐的眼睛,原来,柳小姐年轻时美得这么不可方物,也难怪文浚那样的人要留住她。
就在蔷先生收回照片时,我忽然看到了他的手背,由于他修剪蔷薇一直戴着手套,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手,此刻才发现他的手背上有一圈浅浅的印子,像是牙印。
「你是文浚。」我忽然惊呼。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一点儿也没有惊讶,坦然地看着我。
收到柳小姐最后一封信时,是这个学期的末尾。
这次信里面夹了一片纯白的孔雀羽毛,信里的时间轴已经到了 2002 年。
2002 年的春天,柳小姐在这幢房子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文浚的未婚妻。
原来这些年,这个女人根本就一直知道柳小姐的存在。他们始终没有结婚,因为她爱他,爱到以一个摆设未婚妻的身份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
她看着柳小姐,没有愤怒地朝她泼水,也没有动手抽她耳光,她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嘲弄,甚至一丝怜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了柳小姐一件遥远的事:1993 年,某家医院门口,文浚安排了一个所谓的「星探」载走了一个哭泣的女孩儿。
柳小姐想起文浚送她的那只白孔雀,当时她问他:「它会不会飞走?」
「飞不了。」文浚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着人剪了它的翅膀。」
是啊,他也亲手剪了她的翅膀,笃定她飞不起来了。
在文浚身边近十年,那是柳小姐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觉到那人的可怕,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一面断了别人的后路,一面扮着善良的救世主!
她在这漫漫十年里因他演技纯良,误把牢笼当作温柔。
可如今,已经太迟了,迟到的一颗心也沦陷了进去,她就像困在猎人陷阱里的兽,无力作出任何反击性的回应,只想逃。
可是如何逃?他那样控制欲极强的人怎么能允许她逃离他的掌心。
事实证明,逃跑只是奢望——柳小姐想了很多离开的方法,有几次成功地骗过佣人,本以为可以逃出这座「华丽的牢笼」,可最后他总是能找到她。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柳小姐的航班即将起飞,可他就是有本事,竟让整个航班的人都为他等候。
他将她恶狠狠地丢在沙发上,压低的声音几乎要冰冻这偌大的屋子:「柳莹莹,无论你心系着谁,你都只能身老于此。」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烙入灵魂。
转眼,时光又过去五年。
那五年的岁月,柳小姐在信里一笔带过。
我想,那想必是一段备受煎熬的日子,没有什么比爱恨纠葛更吞噬一个人的心。
2008 年,第一季蔷薇花开的时候,柳小姐穿着一袭白衣,从三楼的窗口跳了下去。
出事的时候,文浚在出差的飞机上,没有接到电话。
回国后,得知的是她没有抢救过来的消息。
他拒绝相信这个消息,要看遗体,可医生说,她的脸摔得面目全非。医生是他的朋友,怕他承受不了,最后只给他看了警察拍的事发现场照片。
他掩着脸,发出沉闷的声音,哭了。
她的名字叫柳莹莹,只是 2008 年的春天,人人都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柳莹莹了,包括她远在大陆的家人。
事实上,柳小姐大难不死,在文浚的未婚妻和他的医生朋友共同帮助下,逃离了香港。
她的脸被蔷薇花枝插得面目全非,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留下了终生不退的疤痕。
她没有投奔她的家人,而是找到我妈妈。
她想看看那个因她才得已平安出生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临了,那竟是她对生命唯一的眷恋。
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我。
柳小姐与我一见如故,甚至比她跟我妈妈还亲近。
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年,她独居,简出,我是唯一陪伴她的人。
在我前往香港念书的头一天晚上,她将一串钥匙与一份房产契约书递到我手上。
房子是文浚用她的名字买的,曾经她疯一样的想从这里逃离,不过现在她感谢文浚至少给她留了一套房子,让她可以自由处置,因为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长物可以送给我。
她希望我在陌生的香港,能拥有一席之地,不被人瞧不起,不被人欺辱,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她希望我平安喜乐、无拘无束地过完这一生。
信里有两句话是写给文浚的,第一句是:不要为难方舟。
第二句是:不能做你的唯一,但求做你唯一的留而不得。
末了,她让我把孔雀羽毛和这封信交给文浚。
可是,读着信的我,全身骤然冰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信里感觉到浓浓的诀别意味。
我拿着那封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想找文浚,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站在香港冬日的街头,忽然间茫然不知所措。
对了!谢先生!
我拿出手机,按键的手都在颤抖。
电话拨通了,谢先生听到我有急事找文浚之后,帮我接通了电话,我听到文浚声音的那一刹那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柳小姐她……」
「方舟?你是方舟?你在哪儿?」
7.
文浚和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我的老家。
柳小姐住的阁楼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没有任何她的物品,只阳台上一盆蔷薇盛开着。
文浚站在爬满青苔的斑驳墙边,久久地站着,面色凝重,他低声喃喃:「她就在这里住了十年。她宁愿住在这么破烂的房子里,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在哪里,她的心都在你那里。」
他沉默的脸上布满了痛苦,他头上已经有银发了,脸上也有了皱纹,我不知道曾经在香港呼风唤雨的文先生到底有多英俊迷人,我只知道,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老了。
我妈见到我就明白我回来的意图了,她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柳小姐走了,其实自从我去香港上学后,我妈就经常去老阁楼看她。
最近一次去看她,发现她搬走了,只余下一盆蔷薇,下面压了一张字条,说她已经租了一条船,顺江而下,到死。她说,让我们不要去找她,她愿客死他乡,不求魂归故里。
我的柳小姐,离开得那么江湖。
文浚带走了柳小姐房间的那盆蔷薇,回程的飞机上,他告诉我,这些年他一直知道柳小姐活着,当年他的医生朋友不让他看遗体,可他后来还是偷偷去了太平间,打开了名叫「柳莹莹」的抽屉,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
他打开了边上所有的抽屉,没有一个人是她。
但是他没有再去追查,因为,她不惜以死亡这样惨烈的方式来逃离他。遵从她的意愿,大概是他在幡然悔悟后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不是认识她,不是想方设法将她留在身边,而是知道她最好,没有让她成为他生命里的唯一。
他想给她的不是一幢房子,而是一场婚礼,一生誓约,一世白首。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回港后,文浚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房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他对我说:「方舟,我还能去你家修剪花园吗?」
我说:「您随时可以来。」
但是文浚食言了。
他没有来帮我修剪花园,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消息的:2014 年 12 月 31 日,亿万富翁文浚先生突发心脏病死于豪车座驾,事发现场,泊在兰桂坊某条路上的豪车无任何撞击的痕迹。
没人再回忆起,兰桂坊这条路上二十二年前的这一天,曾发生过一场跨年惨剧。
他在那场惨剧里,第一次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