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在那一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白露。
或许是逐出了府,也或许是不在夫人身边伺候。我想起白露时,其实并不太讨厌她,只是会感到莫名的怅惘。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的原因,在我养好伤之后,公子身边的人便越发多了起来。
而这座本来清冷的院子,也终于与它的形象一般,变得富丽繁华起来。这座院子里,也终究不是只有公子、乌衣和我了,而公子,却仍旧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以至于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我会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公子,即便见到了,也有比我更为细心的、温柔的丫鬟去服侍。
在这样的日子中,时间便会流淌得很快。只是在秋入冬的时候,江家突然上下乱了起来,阿翠姐姐消息灵通,便私下里和我说,吴越江家打算搬到北边京城去。
这样的大世家,怎么会无缘无故搬迁?而对于当今的世道,自然也只有一个原因,会让江家有这个想法——
江南吴越要起战乱了。
在今年入春的时候,战乱便开始四起,这一场战乱的开端,不是因为外族,而是因为王族内部的问题。
十五年前,由于外族的入侵,在军队节节落败的情况下,前大隋王族慌乱之间退入江南,但在这个过程中,前大隋的皇帝与皇后被杀死,唯一的一个皇位继承人也不过刚刚出生,并在战乱中失去了踪迹。在这之后,战乱被渐渐平复,前大隋皇帝的庶弟登上了皇位,成为现在大隋的统治者。
而现如今的战乱,便是由前大隋王族的支持者发动的。他们自称已经找到失踪十五年的前朝皇帝的遗腹子,并且打着「嫡系」的旗子招兵买马。而北边京城的现任皇帝,不知是因为什么理由,只派出军队镇压,并不作发言。
作为吴越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江家的一举一动,其实也能够代表当时政局的走向。
阿翠姐姐与我虽然不会想得那么深,但是这一举动背后代表的什么还是清楚的。我忙回去问乌衣,只是乌衣沉默不语,让我直接去问公子。
等到午后的时候,公子才神色疲惫地从外边书房回来,我小心翼翼地用这件事问他,公子微微一愣,却没有否定,而是缓缓道:「不错,江家近期的确打算搬去北方。」
彼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事是不应该让我知道的,只是在公子的回答下,我心安了不少,在战乱之中,能够跟在公子身边的话,想必更为安全吧……我想了想,小心地问道:「公子,若是搬去北边京城,奴婢可以带上弟弟吗?」我见公子的眉头微微皱起,忙又道:「公子,阿谦他吃饭很少,而且人乖巧,脑子也很聪明,和我住在一处就……」
还没等我说完,公子便已经打断了我,他淡淡道:「一个人罢了,你想带就带上吧。」
说罢,公子便挥了挥手,令身后的人推他进屋去了。
只是就在我还想着抽个时间回去和阿谦说这件事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战火,便从今晚开始了。
027.
那一晚上的江家,几乎是一片火海。辉煌璀璨的江家府邸,被火光所吞噬,厮杀的喊声与求救的呼声此起彼伏。
我披着衣服匆匆出来的时候,公子身边围着许多护卫,应该无恙,我放下心来,却看见那人突然侧过脸来,在这火苗的照耀下,面色仍旧淡然:「阿难,过来。」
乌衣不知去向,公子身后的人是一名我并不熟悉的侍卫,他看着我,紧紧皱了眉头:「公子,不能再带上人了。」
「那干脆你留下来吧。」公子面无表情,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侍卫只低下头来,不再言语。我忙跟上公子,听见公子开口道:「我的院落较为偏僻,一时半会他们找不到这来,你们几人先去大院支援夫人,只留下白日、青天二人在我身边就是。」
「公子,万万不可。」几个侍卫忙劝阻道,「老爷临走前,只让我们保护公子。」
公子一把按住身前侍卫低下的头,抓着他的脖子,看那侍卫缓缓睁大了的惶恐的眼睛,声音平淡:「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我低下头,没敢看此刻的公子。
那些侍卫只得低声应是。
于是公子身边只留下了青天、白日两名侍卫与我。
公子的院落后边是有通往外边的小路的,我推着公子,就在快要到达小路的时候,公子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一般,喊道:「青天、白日,那一处似乎有人影火光,你们速速去看一看。」
「公子?」两名侍卫看向公子指向的地方,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从命令往那个方向去了。
等到他们二人离开,公子方迅速抬头和我说道:「阿难,快些推我离开。」
「可是公子,没有人保护你……」
「你不是人?」他面露嫌弃。
我顿了顿,无奈地点一点头,只能先推着公子往小路走。
公子为何要将身边的侍卫都赶走?
我并不理解公子的这一举动。
只是出了江府之后,我这才发现,陵城几乎遍地火光,可见遭受劫难的并不只有江家一家。
「公子,我们往何处去碰头?」我慌了神,推着公子藏在暗处,不知所措。
公子倒是淡然很多,他淡淡看着眼前杀戮的景象,收回视线来:「你家就在不远处吧?」
「是,奴婢家那处人烟还算稀少……」说到这里,我好似明白了公子的意思,「公子,你这是想去我家?」
「不行吗?」公子虽说表现平淡,但身上穿的衣服也并没有往日的华贵,他只简单穿了件青色的袍子,腰间只一彩锦绣囊,披着如瀑黑发,瓷白的面颊上,眼下青青的,像是没有睡好,神色疲倦极了。
我忙摇头:「自然可以。」虽然家里很是简陋,但总好过待在危险的街上。更何况……
陵城遭此劫难,我也很担忧在家里的阿谦。
只是将公子带回我家之后,我却并没有看见阿谦,我心里担忧,也想着阿谦许是仍待在私塾没有回来。
家里这边因为远离城中,便还算安静,战火并未连绵,我服侍着公子睡下,他在灯光下微微垂着眼眸,突然喊住我:「阿难——」
我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公子,是床铺太硬了吗?」我手上还握着蜡烛,烛光摇曳,看着公子的时候,一不留神,蜡油便坠在了手背上。
「留神。」公子皱起眉。
我忙将手上的蜡烛放在桌子上,笑了笑:「没事。」我看向床上拥着被子的公子,竟然莫名有些可怜:「公子,家里有些冷吧?」
公子没有回答,他看着我的手背,半晌轻轻叹一口气:「去处理一下。」
次日醒过来时,天色还很早,昨晚依稀还能听见的喧闹声此时也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换了件衣服,公子还在里屋阿谦的床上没有醒来,感觉昨晚也是心大,明明还没有脱离危险,竟还能睡过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担心起阿谦的状况,打算出门后去私塾看一看。只是刚走到家门口,便看见隔壁出了门的邻居慌忙喊住我:「丫头,你家阿谦被人抓走啦!」
我惊地抬起头来:「什么?」
「昨天下午,趁着混乱的时候,海上那群强盗也上了岸,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就把你家阿谦抓走了,可怜你家阿谦不会说话,喊也喊不出来……」
海上的强盗……
阿谦……
我颤抖着唇瓣:「你确定、你确定被抓走的是我家阿谦吗?」
028.
「你是说,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公子看着我,他捏着手上的锦囊,眉眼舒平。
我沉默着看向公子,在他微微阖上眼的时候,我才缓缓道:「公子,我必须去找到我弟弟。」
公子闭着眼睛,像在想些什么东西,片刻后,他睁开眼来,眼眸里印出一个我:「你去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此次一别,我与公子或许便不能再见了。
但我也知道我不得不离开公子——
阿谦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失去阿谦。我希望阿谦就算离开我也能一个人好好地生活着,但是他绝对不能出事……
我必须要去找到阿谦,看到他平安无事。
「公子,奴婢在这里等到乌衣找过来。」不过乌衣知道公子在这里吗?
公子将身上的被子掀开,平淡无波地看着我:「不必,乌衣很快就会过来。」
「乌衣怎么知道……」我没有问下去,或许公子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吧,「那公子,奴婢就先走了。」
我将公子的外套拿了起来,想要披在他的身上。本来坐在床上,微微垂着眼的公子,此刻却突然伸出手来——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晚公子掐住那侍卫脖子的场景。
只是下一秒,他的手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一点也不紧,好像就是单纯地触碰了一下,公子微凉的指尖触碰在我的手腕上,那处裸露的皮肤,宛如战栗。
我下意识地对上公子的眼睛。
眼睛里有我。
可是……
他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了。
「既然要走,就走吧。」公子收回手,没有再看我。
我拿着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中,颇有些慌张无措。
公子将手上的锦囊抛给我,声音平静:「你我主仆一场,就此别过就是。」
我慌忙接住锦囊,里面沉甸甸的,好像装了什么。
只是在我还想要开口的时候,公子已经道:「之前我罚过你,只是你虽然笨手笨脚的,但服侍也还算细心,这里面的钱,也够你……用上一段时日了。」
我捏着锦囊,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不断争夺着。
眼前的公子,脆弱的如琉璃般的眼眸,散乱的如墨的长发,以及如月华般的内袍……
「公子,奴婢走了。」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或许,我喜欢公子吧?
只是我不能回头。
–
坐在床上的江映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他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手指微微收紧,又很快舒展开来。
果然。
就算他费尽心机地想要独处,也没有办法。
江映慈……
可能从来就不能长久地拥有一样东西吧。
029.
在被海盗抓到的第三天,我被扔到了船上。
这是一个很黑的房间,小且拥挤,一种令人呕吐的气味就四溢在这个房间中,有江水上特有的腥气,有若有似无的血气,以及拥挤在一起的分不清男女的身上的汗水的味道。
最后还是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沉默地倚着板子,手被绳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旁边传来小声的女人的哭泣。
我与阿谦,向来平淡度日,而去世的爹娘也并没有什么仇家,在手中无甚人脉的情况下,我只能靠着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钱财去向着各路人打探,而得出来的结果全都是阿谦被海盗抓走了。
虽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海盗交涉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我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尽管对这群海盗保持了戒心,但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胆子。在陵城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们也就早已无所顾忌。
吴越地区靠近江水,芦苇众多,因此有不少靠水生活的人。而在这群人中,难免有一些想出歪点子的人,并且聚集在一起。只是因其数量可控,影响力并不太大,陵城的人平日里便也未对其重视过。只是没想到,在战火连绵到陵城的这一时候,反而成为了这群人的契机……
他们熟悉水路,灵活多变,又自恃这样混乱的时刻不会有人出来管辖。
我暂时拿出来的银子被搜刮空空,剩下的……
我将腿缩了缩,脑袋垂在了膝盖上。
还有公子给的,我缝在了贴身衣物以及鞋底,幸好还未被发现,那些数量才算是大。
到最后,阿谦没有找到,我自己也或许会死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剩下这些钱又有什么用呢?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残余的情愫提醒着我,这一切不过是白日梦境。
只是我还是想要好好珍惜罢了。
说实话,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很清楚的认识。我自小流离,居于人下,虽然爹娘打骂,寒衣冷食,但我仍然对此感到十分满足。
因为知道很多冰冷和黑暗,所以哪怕是一点温暖我也会想去珍惜。而在这被绑的三天中,我无数次打探阿谦的下落时,得到的也只有「被扔进水中」这同样的结果——
阿谦不会水。
只是比起相信阿谦已经离开人世,我更想要相信,他的尸身仍在江水漂泊。
最起码……作为阿姐,我要将阿谦的尸身找回来。
我已经没有再落泪了。
直到这间房间的门被重重打开,光线从外面泄进来,旁边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响起,宛若下一刻就要遭受海盗的折磨,我微微眯起眼睛,听见那闯进来的海盗,环顾一圈四周,大声问道:「那什么,叫难珠的,有没有在?珠宝的那个珠。」
难珠……
我动了动手指,眯着眼睛看着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他又皱着眉问了一遍,就在我以为他将要没有耐心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身后挪出一道人影——
披着厚厚的斗篷,黑暗中我看不见这人的长相,只是那熟悉的轮椅……
我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
是公子。
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030.
公子、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的。
三天,是三天吗?在这三天中,公子应该早就和江家的护卫踏上了去北边京城的路。
但是他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样狭小、黑暗、逼仄甚至恶臭的环境里。
明明他披着厚厚的斗篷,连唇瓣都未曾露出来,但是……
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他是公子。
我思绪纷纷,心跳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我竭力掩饰着面上的惊讶,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不妥。
公子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作为江家下一任继承人,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那一晚江家遇袭,正是冥冥中的暗示。江家面临着危险的同时,公子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但与此同时,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在想着,他是来寻找「难珠」的,他是来寻找我的。
我……
「那个人。」斗篷之下,伸出白玉一般的指尖,往我的方向轻轻一点。
我立时站了起来。
「叫这丫头也不听。」魁梧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想要揪住我的衣服。
在他的手将要落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公子的声音冷冷响起:「别碰她。」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他面容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但他只推了我一把:「走,出去,这个瘸子要赎你出去。」
「不过是个小丫头,长得马马虎虎的,还出那么一大笔钱,你们……是相好的?」男子嘀咕着瞟了眼我,又瞟了眼公子。
我没有回答,忙上前扶住公子的轮椅,将他的身影挡住。
不能让公子被发现。
这个男子,似乎也是私下里偷偷和公子进行的交易,催促着我与公子快走。只是就在我与公子刚刚上了小船的时候,后面一连串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瘸子是不是江家的人?」
「难道是江家的那个公子?」
「你把谁放走了?快把他留下来!」
兵器声和喊声交织响起,我用小船上的斧头砍断绳子,慌乱地开始划水。
「公子,你不应该来——」
这是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公子相见之后,我与公子说的第一句话。
坐在轮椅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身体的披着斗篷的人,缓缓将斗篷拉下。他露出苍白的面颊来,淡淡看着我:
「什么是应该?」
我划水的动作一愣。
「……公子,你现在应该去北边京城,你不应该救我。」
「公子,你不应该来。」
公子缓缓抬起头来,半晌,看着不远处大船上乱成一锅的海盗,开口道:「可我偏要应该。」
他是如何一个人用轮椅来了这里?
他又是为何要来这里?
为了我?
为了……难珠?
空气之中,光影闪烁——
箭如坠落的星一般,纷纷划破空气,向着我与公子射来。
小船上除了斧头,便只有一身蓑衣,我忙将蓑衣披在公子身上,但公子已经一把将我拉进了蓑衣的范围之中。
箭声簌簌。
「阿难,你先走吧。」
明明是最不应该沉默的时候,公子先说话了。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我下意识抬起头看他,手上捏着的蓑衣被箭射中,狠狠往后一坠,就连小船都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公子,你在说什么?」我紧了紧手指,「你来救我,却让我先走,公子,你是想要让我愧疚……」
「乌衣没了。」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看向公子。
他的侧脸,仍旧安静平和。
他永远都是这样平静。
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下,他永远平和而古怪,他永远……有着自己埋在心中深深的思虑。
那苍白的面颊上,我所熟悉的,漂亮的眼眸,缓缓对上我的双眼。
再脆弱不过的瓷,一碰即碎——
比我先陪在公子身边不知多久的乌衣,总是沉默寡言但偶尔也会吐槽公子的乌衣……
「你哭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抬起眼。
那冰凉的手指,便缓缓拭去我眼下的泪珠。
我的心中,猛然升起苍凉。
「每个人都要死的。」公子开口道,「阿难,你先走吧。」
「我来,只是赎了你,并不是救你。正如我并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活下来。」公子加快语速,「所以,不要辜负我的期望,阿难,逃吧。」
这金尊玉贵的江家公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带上我,只能成为你的累赘。」
江映慈说出「累赘」的时候,声音很平淡,就连刚刚许多人喊他「瘸子」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
与其说是没有生气,更不如说是不能生气,一旦他生气,暴露的结果,连阿难也赎不出来。不过再想一想,瘸子好歹还能走路,他连瘸子也比不上吧。
所以江映慈的心里,是从所未有的平静。只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目光,从眼前人的面颊上移开——
泪水斑斑的。
如果自己死了,她是否又会这样伤心呢?江映慈漫不经心地想着。
越来越多的箭坠落,与此同时,从大船上抛下许多小船,也往着这一处划来。
还有一段距离,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才能接近岸边。
「公子。」
江映慈顺着声音看过去。
我含着泪,咬紧牙,一把抛开手中的蓑衣,在紧紧握住公子手腕的时候,我拽着公子——
一同跳入江水之中。
我生长在水边,所以在我还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我便已经会水了。
只是当年还小的我,或许从来也没有想过,这项称不上技能的技能,也能在未来某一时分救我一命吧。
但是我的确忽略了公子不会水。
我在水下紧紧握住公子的手时,旁边水花四溅,仍有箭划落下来。
因为我的动作,而难得睁大了双眼的公子,他吃惊地看着我,一张口,便是气泡,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像是永远也无法舒展开来一般。
清澈的江水,妩媚得如海藻一般的黑发,公子的斗篷因为过于厚重而满陷了水。
我忙将自己的眼神从海妖般的公子身上移开,并且迅速解开了公子身上的斗篷,便露出来里面一身浅青的长袍。
公子反抓住我的手腕。
那向来冰凉的手指,此时滚烫得宛若触碰到了我的心脏。
那痛苦的皱起的眉,以及将要呼吸不上来时的微张的红唇,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对上公子朦胧的双眼,开口做了口型道:「公子,奴婢冒犯了。」
只是我并不知道公子有没有看懂。
如烟如雾的双眸,似乎梦幻的江水,在两相触碰之时,公子的眼睛,那一切美景,在烟雾之后,显露出其本来的真相。
他的睫毛是那么浓密,唇瓣冰凉而柔软。
我不清楚触碰到的,当真是公子的唇瓣呢?还是这一汪碧水。
心脏的跳动,归于沉水之时,便无人可以听到。
我如此庆幸。
而那眼眸中,只倒映着我一人。
那么专注。
他的呼吸,我的呼吸,相互交织。
伸出来的,想要触碰我脸颊的手,终究是落在了我的衣袖上。
在我将要远离时,身前的公子抬起眼,恶狠狠地咬了一下我的唇瓣。
血珠在我的眼前融入江水。
只是想给公子渡气罢了……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我却是颇有些心虚。我指了指背后,让公子趴在我的身后,我好更快地往前游。
出乎我意料的,公子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他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因为急促呼吸而迅速红起来的脸颊,终究还是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背后。
而公子的手,就紧紧地揽住我的腰。
我难以自抑,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眼睫。
我一定会,让公子活下来——
用尽一切力气。
031.
也不知在水中了多久,只是我知道这时候天色还未阴沉下来,我已经竭力用了最快的速度。
在爬上岸的时候,我已经竭尽全力。
背上的公子即便再轻,也是男子的重量。
在无数次似乎要在水中闭上双眼无力抬起双臂的时候,背后的滚烫,让我一次又一次清醒过来。
我趴在岸上,喘着气。
身上的人,似乎也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从侧边滑落了下来。
我支起身子,但是手臂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塌去。
「公子……」我喊了一声,声音很沙哑。
那倒在我身侧的人没有说话。
他面对着我,脸色很不好,如雪色一般。
整个人静悄悄的。
就连睫毛,那如蝴蝶一般的睫毛,此刻也毫无声息,静谧无声地栖息着。
呼吸、呼吸……
「公子——」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我忙爬到公子的身边,颤抖着手指往他的鼻尖伸了过去——
还好。
还有微弱的气息。
只是下一刻,印入我眼帘的,却是斑斑血迹。
公子的背后,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血,就流淌着从伤口处蜿蜒出来。
而公子,便气息微弱,脸色如雪般苍白,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就连平日里殷红的唇瓣,此刻也无色而干裂。
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黏连在一处的血与伤口。
我颤抖着手指,低下头看着公子,眼泪瞬间坠落了下来。
是因为我——
如果公子没有来救我。
公子是最怕痛的。
他为什么要来救我?我明明知道,如今的这种想法是不应该的,但不知为何,自责、怨怪、无力,此刻一同涌上心头,我那想要掩藏于心底的难以言说的情愫,几乎便要宣泄于口。
不行。
公子一定不能有事。
我定了神,紧紧地看着公子背上的那支箭,而后颤抖着双手,闭上眼狠狠将箭拔出。
「嘶——」饶是公子仍在昏睡之中,疼痛袭来,公子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
我忙扯下自己的衣服,小心地将公子的背包扎起来。
虚弱的公子便倒在我的怀中,像是感觉了我的动作,他微微掀开了眼,宛若叹息一般:「……阿难。」
水珠从眼睫上垂落下来。
「阿难……」
我轻轻触碰着公子冰凉的脸颊,小声地回应着:「公子。」
「阿难,我是不是要死了。」公子阖上眼,微颤的睫毛下,唇瓣微微张开。
「公子,你会好好活着。」
在那雪色的面颊上,我的手指颤抖着,不敢再触碰。
可是公子却突然抬起手来,缓缓地覆在了我的手指上,他没有睁眼,声音很轻:「阿难,我很累了。」
我紧紧抓住他,深吸一口气:「公子,你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他颤了颤眼睫,睁了开来,那双朦胧的眼中,有着绰约的人影。
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公子的面颊上浅浅漾开。
「如果……好像,也未尝不可。」
「奴婢不允许你说傻话。」我小心地背起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
「本公子很重吗?」
背上的人,浅浅笑了一声。
我愣了愣,而后轻声道:
「重。」
就好像……我正承担着公子的一生,向我们的未来,艰难走去——
而这个未来,我看不清,也触碰不到。
只是或许我与公子的模样实在太过狼狈,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一个还受了伤,怎么看都写着「麻烦」两个大字,我沿着路一路敲门,都没有人家愿意开门。
终于有一户人家开了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粗布麻衣的少妇,她一见到我与公子,惊地说道:「你们这是——」
「夫人,我家公子受伤了,请问你可否好心收留我们一阵子?」我观察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忙道,「不收留我也无妨,请让我家公子进去歇一歇也好,他中了箭,我只能粗粗包扎,我……」
我明明是想要理智地说话的,即便她不收留我们也无妨,只是不知为何,或许是心理、身体实在是太累了,我眨了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对不起……」
「小姑娘哭什么,你们进来吧。」那少妇叹了口气,扶着我进去,「我好歹粗懂些药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附近的,难道是陵城?」
我点一点头:「夫人,多谢你。陵城遭了袭,我和公子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少妇神色紧张:「当真是陵城开了战?小姑娘,我们这儿是离陵城不远的村子,这……」
「是,夫人,你若担心,也尽快逃去北边吧。」我摇了摇头,「江南这一年,或许并不太平了。」
公子被放在床上,不知何时他又昏迷了过去。
这位夫人寻了些药,看见公子腿时微微一愣:「这位公子的腿……」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公子自小便有腿疾。」
夫人皱着眉,伸出手来按了按:「我瞧着,这不像天生的,倒像是什么毒导致的。」
我抬起头来:「夫人的意思是……那么这种毒,可还有解法?」
江家金尊玉贵的长公子,怎么会中毒?
不,或许正是因为是江家的长公子,才会中毒……
我紧了紧手指。
「这我倒是看不出来。」夫人摇一摇头,将药敷在公子的伤口处,「我的父亲虽然曾是雪山老人的门徒之一,但是并未将医术学得透彻,到我这里,便更是只知道皮毛了。」
「雪山老人?」我愣了愣。
夫人转眼看向我:「你不知道?当今隐世的一大医者,雪山老人。」
「夫人,那么这种毒……」我急忙问道。
「我想,如果是雪山老人的话,应该可以救好吧。」这位夫人看着容貌很是年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面容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来,「对了,你也不用再叫我夫人了,叫我晚娘便是。」
「当真如此的话,我一定要带公子去找这位雪山老人。」我的视线,从昏迷的公子身上转到晚娘的身上,「晚娘,请问你是否知道这位老人的隐居之所?」
晚娘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公子脸上的汗水,她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地方,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能不能上去,我便不知道了。」
雪山与江南,一北一南,在那极寒之境,连年大雪,就连生灵都无多少,就如同一个隐秘的角落一般。
而雪山老人的住所,便在其中一座雪山的半腰。
凌冽寒风,刺骨雪花,极度的严冰之下,别说求医的患者了,就算再添上家属的扶持,也难以攀登。
更不用说——
晚娘看向我,缓缓道:「而且,雪山老人,是看心情医人的。即便你带着这位能够攀上去,他或许也不会为你开门。」
034.
可能与没有可能,不过在一线之隔。
我和公子暂时在晚娘这里居住了下来,幸好我还有一些当时公子给我的银子,尽管晚娘再三推辞,我还是塞给了她。
等到公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前去,看见公子正缓缓睁开眼睛来。
「阿难。」
「公子,我在。」
「我没有死?」公子静静地看着我。
我分不清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到底是喜,还是忧。
我只是伸出手,用帕子轻轻拭去公子额头上的汗珠:「公子,你不会死的。」
有我在。
他笑了笑,像是牵扯到了伤口,又皱起了眉:「我还以为我就这样死了。」
「公子……」我喊了他一声,公子看着我,像是明白了我想要问什么:「乌衣死了之后,我就在想,为了一个腿没有用的人,到底值不值得。阿难,乌衣连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里,可是他还是拼了命把我送出去了。」他缓缓移开视线:「如果我去了北边,是不是又能有一个乌衣,有一个阿难呢?」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起来。
到底值不值得呢?我没法问乌衣,也没法问公子,但倘若我问我自己,直到此刻,我也觉得值得。
只是在我将雪山老人的事告诉公子时,公子却只是愣了愣,他笑着说:「谣言罢了,阿难,不要去信。」
可是……我看着他疲惫的神色,心里却有个想法,我摇了摇头:「公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呢?」公子淡淡看着我,「阿难,倘若是真的,我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我紧紧盯着公子的眼睛:「公子,你没有去试过,你为何不信?」
公子顿了顿,他侧过头,不再看我。
如果是毒素的话,有毒,便会有解药,即便这是一个谣言,我也想要把公子治好。
「公子,你救我出来,我便也会救你……」
公子却猛地转过头来,他声音冰冷:「救我?你凭什么救我?我身为江家的长公子,要什么没有?我说了,这是一个谣言,那它就是一个谣言——」
我没有退后,我只是看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公子,就算这是谣言,我也相信。」
他张了张嘴。
江映慈知道他的腿是因为毒才坏的。
他也知道这背后的人是谁。
他的父母,并不是一对佳偶。
而江映慈刚出生的时候,正是江谢两家关系最为僵硬的时候。
为了争夺朝堂上的权利,即便互为姻亲,一切关系也不过是其中棋子。
在江映慈一日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也动弹不了的时候,他就想清楚了。
他的父亲,皱着眉叹息的后来的中书令大人,他的母亲,即便哭泣也会注意形象的谢家嫡女。
而江映慈,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知道这个事实之时,无法偏袒任何一方的亲族。而作为江谢两家唯一的联系,他也无法断绝任何一方的关系。
所以有什么意义呢?
好了、不好了,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倘若他闹得再厉害,也不过是为这两位的慈善添砖加瓦。而若是他不闹,他便还能是江家下一任继承人。
只是,一个不良于行的继承人。
多么可笑。
世家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能被堵住的,也只有江映慈一人罢了。
可是……
「阿难。」
公子低着头,突然喊起我的名字。
「公子,我在。」
「阿难、阿难、阿难……」
035.
我和公子踏上了去雪山的路。
我用一部分钱买了辆马车,虽说有些简陋,但也算是能够抵御一部分严寒。
只是在买了马车后,我身上的钱在行了一段路程之后便用尽了,而公子身上也并无甚钱财。
于是我便只能一边出去打零工挣点银子,一边带着公子赶路。
这样一来,我辛苦一点倒没什么,只是公子过得也颇有些艰难。
昔日还能用绢花插满枝头的公子,今时却只能待在冰冷的房间里写写字。
我是劝过公子的,他只皱了眉道:「怎么?你是觉得本公子的字卖不出去?」
这自然不是。
师出名家的江家公子的字,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更不用提时近新春,这好的字与对联便更为紧俏。
灯光下,轻轻放下笔的公子,抬起眼来看我:「做什么一直皱着眉?」
我沉默片刻:「公子,奴婢怕你太辛苦了。」
公子笑了一声:「……阿难,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什么?」
「明明你比我更辛苦。」公子漫不经心地将纸卷起来,「为什么不关心自己?」
听到这话,我愣了愣。
我并不是那种喜欢关心别人的人。
但我或许,是那种因为一点灿烂便能扑火的飞蛾罢。
这飞蛾,见贯了冰冷,见贯了黑暗,所以只要一点点温暖和灿烂,都如视珍宝。
我有些自嘲地低头笑了笑。
「阿难,为什么要帮我。」
我顺着公子的声音抬起头来。
只是公子没有在看我。
我斟酌着,缓缓道:「因为……公子帮了我很多。」
将我留在身边、替我解决阿谦的事情、教导我道理、冒着危险将我赎回来……
公子转过头,看着我,眸光淡淡的,他像是笑着,又像是没笑,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说谎。」
我颤了颤唇瓣。
是,我说谎了。
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公子。
所以我才能这样,一往直前。
我无奈地摇一摇头:「公子,你该歇息了。」
「阿难……」他没有理我,反倒是轻轻喊起我的名字,「难珠,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低着头收拾东西,一面说道:「奴婢很喜欢。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说曾经说过的「萧珠」,我笑了笑:「公子,奴婢没有名字。」
「……」公子突然伸出手来。
冰凉的。
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抬起眼来,他便这样抓着我的手腕,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愫:「为什么、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
「公子……」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微微一笑,「因为我是我,所以才有的名字。」
不是那代替不了的「萧珠」,不是「那个臭丫头」,也不是「阿姐」……
只是难珠,只是我自己而已。
我如此庆幸。
我并不如珠似玉,亦无人视我如珠似宝。
所以,我是难珠,仅此而已。
烛火之下,这苍白的少年公子,眼眸中,如火一般滚烫而燃烧。
036.
来年夏天的时候,我和公子已经快要接近雪山了。
在这个过程中,对于江家,我和公子都像是默契一般,提也没有提过。
而我与公子,便仿佛就是最普通的奴婢和公子,他的脾气仍旧古怪,但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江家的继承人。
他会在寒冬里写字,也会偶尔念书给我听,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的时候,我的心跳,快得自己都听不清。
这一段我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行程,反而带给我更多的平和与欣喜。
江南之地战火频起,但又似有镇压之势。
只是公子没有说起,我也并不关注。
一切平淡得宛若,我们不曾经历那场战火。
在清明的时候,我会为乌衣添上酒和吃食,公子便在旁边小声道:「我从未见过乌衣喝酒。」
我看他一眼,他便侧过脸去,将那桌上歪了的果子摆正。
「乌衣,若是已经投了胎,便好好活下去,不要为别人,只为自己。」
公子声音平淡,与缠绵的香火一同,升入半空。
只是某一日我回到暂时居住的客栈时,房间里却没了公子的影子。
我支在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大脑有着一瞬间的放空——
公子不在。
他的衣服还在,他平日里用的书笔也在。
只是他的人……却不见了。
是被江家的人带走了吗?
亦或是,被敌家发现了?
我气喘吁吁地找遍了客栈,但是却仍旧没有发现公子的身影。
我问了经过的客栈的人,也都没有看见公子。
手忙脚乱之间,我的心里像是逼着我承认一般,公子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这将近一年的辛苦。
我的手上,还提着特地给公子买的糕点,当时买糕点的时候想着公子该是如何的高兴,并且会偷偷挽起笑来:「阿难,这糕点……味道还算不错。」
可是……或许都不行了。
我蹲在门口的时候,这样想道。
眼泪滑落下来,我很想要控制住自己,毕竟这没什么好哭的。
屋子里没有打斗痕迹,公子应该不是被敌家发现的,
那么只有最后一种结果。
公子……或许是被江家的人带走了。
那我还有什么好哭的?我应该高兴才对。公子不用再颠沛流离……而若是有了那么多人帮助,公子应该也会更早地寻到雪山老人吧。
只是我却只是抱着膝,忍不住眼泪。一声一声,心中如何空荡,我就想哭得多大声。
来来往往似乎有人看过来。
我明明应该脸红的。
但是我没有,我哭得泪水几乎要打湿手上包裹糕点的纸。
「阿难?」
我竟然哭得都能听到公子的声音,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抹着眼泪,却又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阿难。」
「……」我抬起头来。
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公子坐在轮椅上,如从前一般,披着雪白绣青竹的袍子。只是他的衣袍不再那么精致。
他微微垂下眼睫看我,早上我亲手为他挽起的长发,便安静地垂在双肩上。
「为什么要哭?」
他像是浅浅地、无奈地笑着,那眼中温柔的光,几欲要将我沉溺。
037.
只是现在的我,甚至没有听清公子在说什么。
我扑进公子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公子……公子……」我呜咽着,像是落了水的人找到了漂浮物,手指紧紧地、紧紧地陷入温软的布料上,几乎像是要触碰到公子的皮肤一般。
而公子,便安静地被我抱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像是拍了拍我的头:「哭什么?本公子不就是出门了一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像小孩子一样走丢了呢?」
旁边的确有很多人看着。
我埋在公子的怀中,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滚烫的脸颊,让我更抬不起头来,而公子怀中独特的清冽的气息,明明那么平和,却让我的心头,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发间像是被插进了什么东西一般,我微微抬起头来,正好听见公子懒洋洋的声音:「本来这簪子就和你的脸很是不配,你哭成这样,好像更为不配了,要不,本公子还是送给旁人罢。」
簪子?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在发间触碰到了玉石一般琳琅的东西。
是簪子。
而抬眼时,便对上公子含着笑的双眼。
「公子,这明明是送给我的。」我忙捂住头上的簪子,吸着鼻子看向他。
公子轻飘飘地嗯了一声:「那你不哭了?」
「不哭了。」我摇一摇头。
「那就推本公子回去。给旁人看着,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
将要到达雪山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元日。
我买了好多件厚的衣服,小心地给公子套上,自己也穿了许多件,不过因为还要走路,便也不能穿太多。
但饶是如此,在进入雪山之时,风雪还是冷得我打了个战栗。
而眼前,那被无数风雪所遮盖的,便是我和公子此行的目的地。
只是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便不肯上前。我只能先推着公子缓缓向前。
但就算是这个方法,也没有坚持很久。
因为这座雪山无人攀登,虽然还有一条几乎要被风雪掩埋的小路,但兼之地面坎坷,推着轮椅实在是太难往上行走了。
我停了下来,看着如雾一般的前路,又看了看公子。
公子像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他紧了紧拳头:「阿难,我不允许你那么做。」
「公子,我们已经到这里了。」
风声很大,刮在脸上很痛,我不得不提高音量。
「公子,你就相信我一次。」我蹲在公子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公子像是被埋在了衣服堆里,只露出脸来,那漂亮的眼眸,此刻便冷冷地看着我。
本来,还是那么可爱的。我心里如此想道。
「难珠,我平日里说你力气大了些,你就真觉得自己很壮实了是不是?你知道爬雪山有多危险吗?」公子冷着声音说道,但是他说着说着,声音又温和下来,「阿难,你我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我……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回去吧。」
知道我的心……
我……
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而公子,也微微低下头,不再看我。
在这股奇特的沉默之中,公子缓缓开口道:「阿难,别倔了,我就算这样子,也没有关系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公子,你知道,我脾气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抬起眼看我。
我便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能够让公子更高兴地活下去,是我……现在、以后的心愿。」
038.
「如果你害怕,现在就可以回去。」
「公子……我会坚持下去的。」
就算再累,就算坚持不下去,我也会把你,送到最安全的地方。
我背着公子,一步步地往上爬去。
是真的很累。
公子虽然轻,但这些时日身体好起来之后,也有了些重量。而我和他又多穿了许多件衣服,移动起来便更为缓慢。
再者……这座雪山,四季寒冷,如今是冬天,这风雪便更为猖狂。
只是攀了一段时间,我便觉得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了下来。
在我背上的公子,沉默不语,他伸出手来,轻轻擦掉了我额头上的汗水,又缓缓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明明这是一种很别扭的姿势。
这让我觉得,好像公子和我,已经融为一体了一般。
他的头就贴在我的脖子旁边,与以往的冰凉不同,我感受到的,是如春日一般的温暖。
我咬着牙,顺着小路的痕迹,继续缓缓地往上攀爬。
在我还小的时候,曾听见娘说:「这丫头片子力气这么大,以后便是个干活的命,能嫁到什么好人家?」
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还算顾及这等话语,心里便很是厌恶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力气。
但现如今,在我遇到公子之后,我却无一日不在庆幸着。
幸好,我的力气很大。
幸好,我可以背得起公子。
能够背起公子,真是太好了。
就好像,他不是我那如水中月镜中花的遥遥不可及的心上人,而是这沉甸甸的,有着重量,我能够触碰到的眼前人。
我并不在乎能否嫁到一个好人家,对于我而言,在这一辈子,能够拥有喜欢的人,便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漫天的雪花之中,风声如猛兽般咆哮着,呼呼作响的衣服,冰冷刺骨。
脚印在雪地中绽放,又一次一次地被风雪所掩埋。
这里多冷啊,生长在江南的我,其实是很怕冷的,但是我想到,明明我背上的公子也是江南人,他也曾那样怕冷啊,但是现在……我们两个,却好像闯入无人深渊一般。
艰难地提起腿再落下,我的汗水,滚烫的,又迅速冰凉地贴在脸颊上。
公子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我擦拭汗水。
我的样子应该很丑吧。我如此想道。
我的怀中,除了银子,便只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公子送给我的簪子。
很素雅的梨花的样式,玉石雕琢而成,漾着月白色的光,像是天底下的第二轮月亮。
所以,我是多么多么地欢喜它。
不知走了多久多久,我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小,也抬起得越来越吃力。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我尽力忍耐着,不想让公子发现。
眼前依旧朦胧而模糊,我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风雪,还是前方的路。
而这座雪山,又当真有雪山老人吗?
可是……公子把他自己交给了我,我一定一定一定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丝的机会。
「阿难,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句轻轻的叹息,在我踏上雪山之路时,悄悄在我的耳边响起。
所以,我怎么能放下呢?
就算再累、再累……
只是我的眼睛,好像也被风雪遮掩住了,什么也看不清了,那刺骨又强烈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像是呜咽。
在这样的迷蒙之中,我的肩上,突然滚烫起来。
我的脖子里,好像就这样落下了一滴泪。
好烫啊,我想。
沿着脖子往下滑,像是要砸到我的心上燃烧起来一般。
和风声一同响起,和雪花一同落下,那伏在我肩上的人,用着我从未听过的,悲伤的声音,像是要将我,留在这苦难的人间:
「珠珠儿。」
039.
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很温暖的地方。
浅浅淡淡的药香就这样飘在鼻尖,也让我蓦地惊醒起来。我睁开眼来,强撑着坐起身,环顾一圈四周,这果然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不算大,甚至摆满了东西,空气中弥漫中若有似无的药香。
这里是……
公子呢?
我仍旧穿着当时的衣服,只是外面几件厚的衣服被脱了下来。
我掀开被子,慌乱地踩着鞋子往门外走去。可是一出门,扑面的寒冷迎来之时,我这才发现,我还处在雪山之中。
而雪山里的屋子……
这里难道是雪山老人的住所?
我打了个喷嚏,旁边突然响起陌生的声音:「你这小丫头,体质倒是不错。」
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位穿着厚厚袄子的老人,他拄着根拐杖,神色平和。
「请问你就是……雪山老人?」
老人皱了眉,嫌弃地说道:「这什么称呼?」
「这,就是……」我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听朋友说,你是很有名的医者,这回我也是……」
老人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所以这就是你背着个不会走路的小子,爬到雪山上来的理由?」
我正想要点头,却听到老人冷漠的声音:「你应该还听过,我不会替人治病吧。」
听到老人这么说,我的神色不免僵硬了一下,我忙撑起一个笑:「听说您是看心情替人医病,我愿意等到您高兴的时候。」
老人:「……」他像是噎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和那病恹恹的小子什么关系?他是你雇主?」
雇主?我愣了愣,缓缓道:「如果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
老人的神情淡漠下来,但我又继续说道:「我是公子救下来的,所以我一定会报答公子。」
他沉默片刻,笑了笑:「公子?我看你和他的关系,远不止如此。」
正巧下山的时候,看见了两堆雪人一样的东西,匆忙上前之时,才发现是两个人。
男的紧紧拥抱着怀中的人,冰霜结作眉眼,他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多,反而他怀里的人包裹得像雪球一样。
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住所,又看了看这两个还有呼吸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这人抱得实在太紧,他扒了好久才扒开。
只不过……在扒开之后,他才发现,这穿着单薄的男子,竟然还不能走路,那么他们是怎么爬上来的呢?
先不说一个青年男子都很难爬到雪山的半山腰,更不用说……这人怀里的,好像就是个小姑娘吧?
真是危险。如果他今天不下来的话,两个人可能就真的变成雪人了。
听见老人的话,我愣了愣,低下头,又抬起来微微一笑:「我的确思慕公子。」
老人:「……?」你承认得也未免太过干脆了。
他神色古怪:「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虽然我医术很好,但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隐居之所。」
「是位叫晚娘的朋友,她说她的父亲曾是您的门徒之一。」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人的神色。而就在听到「晚娘」这个名字的时候,老人的神情先是一惊,而后又黯然下来:「晚娘?晚娘过得如何?」
我想了想:「挺好的。」
他拄着拐杖往屋内走,我忙跟上去:「医者,您看您什么时候高兴,愿意替我家公子看病?」
老人淡淡道:「今日还算高兴。」
040.
雪山老人的性格很古怪,比之从前的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腿部的毒素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真的能够慢慢站起来了。
我喜得差点没把公子扑倒在地上。
公子一手扶着我,一手支在墙上,无奈地说道:「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我摇一摇头:「公子,你高兴吗?」
他垂下眼来,也跟着我笑了笑:「高兴。」
站在旁边的雪山老人咳嗽一声:「我还在这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忙退出公子的怀中,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多亏了医者您。」
「不然呢?难道你抱一抱他,他就好了?」老人冷笑一声,「好了,出去煎药去,别在这里耽误我。」
我点一点头,赶紧出门去煎药。
而在屋中,随着门被关上,江映慈转过头,缓缓道:「医者,多谢你。」
老人坐在椅子上配药,头也不抬:「不用谢我,你最应该谢谁你知道。」
「……是。」江映慈低下头,笑了一声。
「我看你非富即贵,那丫头……是你丫鬟?」
江映慈愣了愣:「阿难是我的丫鬟,但也是我的心上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惹得老人不由抬起头来看向他。
「她能够带你来到这里,很不容易。」老人声音平淡,「你们是听晚娘的话过来的,倒也是个缘分。」
「晚娘这丫头,已经不肯承认我是她爹了吗?」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自嘲一般地笑了笑,「也是,我很不称职。」
「年轻的时候,我一心学习医术,将妻女抛弃在村庄里,等到再回去,枉我一身医术,却只能见到我妻子最后一面。走时尚是婴儿的女儿,被妻子取名为阿晚。阿晚阿晚,她恨的,不止是我,是她,亦或是最为无辜的女儿。」
「可是我这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药材散发出熟悉的味道,老人眯着眼睛,像是回忆。
「你不知道吧?这座雪山,拥有一个最为奇异的传说。」
「在雪山之巅,有着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那是雪山之巅啊!我带着爱妻的尸身,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只能终止于此地,久而久之,我便在这里简单搭了几间屋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将妻子埋在雪下。或许我不够爱她,或许我太爱自己,我不敢再爬上去了,我也爬不上去了,那个传说,或许真的只是谣言罢,我现在,都是用这个理由在安慰自己。」老人站起身来,「只是,这世间之大,是谣言亦或是传说,又有谁能说清呢?没有人去验证,那自然没有人能够说清。」
「哎,人老了,偶尔见到几个年轻人,就是想说说话。」老人嘀咕一句,「你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就和你的丫鬟……哦,心上人,离开这里,让我和妻子继续安静下去。」
他身后的江映慈,沉默地看着老人离开,而后垂下眼。
他不会失去阿难的。
用尽一切方法,也不会失去阿难的。
041.
在公子能够缓慢走路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辞别了雪山老人。
临走的时候,老人在屋内没有出来,他闷闷地说了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了,真麻烦!」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很多,我扶着公子,慢慢地往下走。
我想,我还能这样和公子多久呢?
如果公子好了之后,或许对于他江家继承人的身份也有很多助力吧?
只是……江家……我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是啊,公子最后还是要回到江家的。
那在公子回去的时候,我还能潇洒地离开吗?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身旁的公子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他盯着我的眼睛,缓缓问道:「阿难,你可以陪着我吗?」
我想,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呢?
阿谦没了,我再没了家人。
我心中唯一的牵挂,只剩公子。如果是这样的话,能够在公子身边做丫鬟,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不是这么说的。
我苦笑一下:「公子,我会陪着你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在我和公子下山之时,那浩浩荡荡的马车阵势,那高高扬起的属于吴越江家的牌子,就这样展开在猝不及防的我的眼前。
「公子。」
齐齐跪在地上的侍卫奴婢,向着我身边的人行礼。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像是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一般。
从这时起,公子便已经不是我的公子了。
我仍旧能够唤他公子,只是……
上马车的时候,我想留在外面,但是坐在马车里的公子,已经弯下身,向着我伸出手来。
他又成了那位金尊玉贵的江家嫡长子。
他不会再是……那个寒冬中写字,只为了赚一点银子的公子了。
在我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公子那本来微微皱起的眉,便舒展了开来,他向着我,浅浅一笑。
我不自觉地也向着他笑了笑,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背后的灼热的视线,那从何时开始的流言蜚语,会一次又一次,击垮我。
–
阿难这一路上都很沉默寡言。江映慈知道。
他派人特地去买了好吃的糕点,新奇的小玩意,只是在面对他时,阿难仍会浅浅展开笑来,而在他离开之后,她便仿佛如同从前的乌衣一般,神色黯然,寡言少语起来。
江映慈是在那一日为阿难买了簪子之后联系的江家人。
无论多么不愿意结束这一趟路程,但他都得回到江家。
因为他是江家的继承人,是江谢两家的联系人。所以江映慈必须得回去。
阿难本来可以走的。是他「强硬」留下了她。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被所有事情逼迫得喘不上起来的时候,只要待在阿难的身边,江映慈就会觉得,原来他也能够像个人一样地好好活着。
给与他希望,带给他灿烂,相信他,支持他……
都是他的小丫鬟。
所以,他是这么自私地将阿难留在了身边。
在连续几天的赶路,快要到达北边京城的时候,江映慈去了另一辆马车。
虽然他不害怕流言蜚语,但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都不希望他的小丫鬟惹人非议。
只是……
或许都太晚了。
第一次喜欢上、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也藏不住的。
042.
江南那一日的战火,虽然的确给吴越江家了很多打击,但是老爷夫人,以及诸位公子都没有受伤,虽然死了许多其他人,但根基还在。
而作为中书令的老爷,在京城更是有立足之地。
公子回来的这一日,我跟在后面,看着老爷夫人抹着眼泪,为公子能够行走喜极而泣。旁边一周的人,非富即贵,也同样说着似乎感人肺腑之言语,什么「上天保佑」「天佑江家」之类的。
老爷喊了我上去,声音很温和:「听说是你带既白寻到了医者,我看你年纪虽轻,却很忠心,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我跪在地上,摇了摇头:「回老爷,难珠不奢求赏赐,作为公子的丫鬟,这本就是应该的。」
我婉拒了老爷的赏赐,但老爷还是发下来了许多东西。
比如黄金、布匹……赏赐给忠心的丫鬟,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退下之时,公子如芝兰玉树,站在厅中。
旁边的人在恭维,又有「天作之合」一说,似乎是邱家的人也在。
我没有回头,而公子也没有看我。
京城的江家,并没有多少江南住所原来的下人。
我很经常地听见流言碎语,有时候,甚至会当着我的面说:「不过贪图公子身边的妾位罢了。」
江家的长公子,即便是妾位,也只会挑选家世良好的嫡女。而他身边的妻位,也早早就定了下来——
邱家的嫡长女。
多么般配。
在我来到京城之后,我才知道邱家的家世多么显赫,江家相比,毫不退让。作为京城的豪门望族,邱家祖辈曾是阁老,现在虽然已经去世,但是邱家现任家主是骠骑将军,驻守边关,而邱家夫人也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的嫡女。
他们膝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便是公子的未婚妻,邱宜安。
相貌端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知为何,我心中并不嫉妒。
或许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对这段感情的定义,便是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吧。
我不奢求光明正大地站在公子的身边。
但是……我又当真想要做公子的妾吗?
我仍旧在公子身边侍候,这间屋子很大,与江南时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分了内外,在外面,安放着另一张床榻。
公子披着衣服,在琉璃灯下抬起眼来。
眼波流转,如烟似雾。
「阿难,你如今可以睡在外面了。」他轻轻咳嗽一声,脸颊有些微红。
我微微一笑:「公子如今不害怕我贪图公子的美色了么?」
公子拿起书本,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贫嘴。」
我微微笑着,心里却是从所未有的迷茫。
做公子的妾,在旁人口中「麻雀变凤凰」的好事。可是我却一点都不会觉得开心。
我喜欢公子,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但是,我并不想贬低自己,亦不愿意,只每日在屋子中等待公子的到来。
我帮公子,是因为我思慕着公子,而不是因为我想要做公子的妾,从麻雀变成凤凰。
那么,我是否应该,将这份感情,藏得更深更深呢?
043.
阿难近日好像有些变了。
她甚至连笑都很少笑。
回到京城之后,江映慈开始忙于江家与朝廷上的事情,偶尔得闲见到阿难,也总是见到她不自觉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阿难好受一点。
他想,他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或许便能够拥有自己想要的权力,光明正大地迎娶自己的心上人。
–
邱家夫人想要见我的那一日,是个大晴天。
她与谢夫人不同,眉眼英气,不怒自威。而在她的身边,依偎着亭亭玉立的少女。
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少女,锦衣玉带,面如软玉,眼眸明亮。
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便知道她是谁——
邱宜安。
公子的未婚妻。
谢夫人也在少女旁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宜安,我许久未见过你了,竟然长得这般出色了,看得我真是好生喜欢。」
「夫人,过誉了。」少女羞红了脸颊,温柔地垂下眼睫。
我站在下面,听了好一阵子她们的说话,这少女才像是注意到我一般:「夫人,这位是不是就是江公子那位忠心耿耿的丫鬟呀?」
在「忠心耿耿」和「丫鬟」上面,少女声音婉转,宛若黄莺。
「是。」谢夫人笑意盈盈,「哎呀,难珠你什么时候来的,瞧我,都没看到。」
我再行了一礼:「刚到,夫人。」
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邱夫人终于开口道:「你想做既白的妾?」
怎么说呢?
这位邱夫人,的确和谢夫人太不同了。
就算是谢夫人,也从未直言问过我,而如今,我听着这话,便不由愣了愣,回道:「夫人,难珠并没有如此想过。」
听到我这么说,邱夫人似乎是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而后缓缓道:「如此最好。」
「既白和宜安的婚事近了,我也不想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了,晦气。」
这屋内,明明如春一般温暖宜人,但我却无数次想要回到那时的雪山之上。
回去之后,公子或许是在书房,并不在屋内。
我待在府里面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打算出门散散心。
索性并没有人约束我,或许也是听说过我的名字,守在小门的侍卫神色复杂地给我让了行。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还未踏入那繁华的大街时,我的脖子被身后的人敲了一下,黑暗之中,我陷入了昏迷。
044.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前站着再熟悉不过的人——
熟悉的眉眼,清秀的面容。
是我看着长大的少年,也是喜欢在我手心上写字的少年。
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此刻却仿佛在梦中一般,这少年重又站在我的面前。
「阿谦……」
我失魂落魄地喊出这个名字。
他弯下身来,握住我的手。
可是……他又和我的阿弟不同。
我的阿弟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眉眼间也从未如此冰凉刺骨。
我的阿弟还是个少年郎,虽然性格缄默,却是最喜欢和我撒娇的。
「阿姐。」
沙哑的嗓音,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又唤了一声:「阿姐。」
看,这果然是个梦。
在这场梦里,我的阿弟不是萧谦,而是慕容谦。
前朝帝后在宫变之后,带着几位衷心的属下逃到了深山,当时形势紧张,襁褓中的太子被衷心的下属带走,以母族姓氏「萧」为姓。
一晃十多年过去,前朝势力崛起,也迫不及待地来寻找这个前朝皇室的继承人。而那场江南的战火的最终目的,便是寻找到慕容谦的下落。
当然,作为皇位最直接的继承人,他的前尘往事只会是个牵绊,所以谋士便想要抹去慕容谦作为「萧谦」时的痕迹。
「阿姐,你同我一起走吧。」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是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的,又是为何能开口说话的,我没有问。我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你没事就好,我很担心。」
我还以为你已经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没了……
幸好。
只不过,慕容谦,还会是我的亲人吗?
「对不起阿姐,有太多事,我不知从何说起。」身前的少年摇一摇头,讨好地露出一抹笑来,「阿姐,你这就和我一同走吧。不需要你再做丫鬟了,你也不用再辛苦了。」
他身后站着数位人,我都不认得,许是前朝皇室的势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只是都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他紧握住我的手,缓缓说道:「既然你是……前朝的人,那你,是不是?」
是不是终究要开战?
我没有说下去,而慕容谦也懂了我的意思,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阿姐,这、这是我的责任。」
这一场未来的战争,无论谁输谁赢,都会带来极大的痛楚。
为了权力、为了皇位……
最后或许会牺牲,或许会成功。
我没有理由去劝他,因为他的亲生父母死于那场宫变,他也应该拿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
我感到从所未有的疲惫。
「阿姐,我们一起走吧,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并不在乎好日子。
我这一生,似乎已经足够苦难。苦难到,我并不觉得我能够真正过上舒心的日子。
于是我微微笑着,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喊他一声「阿谦」:
「阿谦,你长大了,阿姐没办法陪你一辈子。你不要觉得愧疚,阿姐照顾你,其实很开心,所以你也不用补偿我。你后面的路或许会很辛苦,很艰难,无论胜负,你要记得阿姐的话,要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这是阿姐对你,最后的要求。」
这少年,红了眼看着我。
「阿姐,你不愿意和我走——」
「是为什么?因为那个江家的公子,是不是?」
直到最后,这发了狠的少年,抛下最后一句话:「阿姐,你不愿意跟我一同走,那么,我有一个秘密,永远不会告诉你!」
这句话,我仿佛何时何地听过。
那是数年前的元宵吧?他也曾对我说过:「阿姐,要是我有件事瞒着你,不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秘密,也不知他到底瞒着我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疲惫,对公子、对阿谦,对一切的所谓真相——
我已经,很累了。
045.
我是被慕容谦的心腹送回去的。
但是在半路上,这书生模样的男人,突然抽出剑来,对我冷冷说道:「这位姑娘,你自行了断吧。」
「为什么。」我看着他,没有害怕。
这男人淡淡道:「我看姑娘也是个聪慧的人,你活在世上,只会拖累殿下。」
我缓缓道:「可是我并没有想要同你们殿下走,也并没有想要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
男人看着我,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眼中含着怜悯之色:「姑娘,你觉得殿下会忘记你吗?只要你存在这世上一天,那么,殿下从前生活的痕迹就永远不会消失。他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他是慕容皇室的人,而不是那个巷子里还会受人欺辱的萧家少年。」
「你存在一天,殿下的过去便存在一天,他便会记住过去一天。姑娘,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我从前的确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我不知道,这过去一切,有什么好否认的,他既是慕容谦,也曾经是萧谦。」
「大胆!」男人冷冷呵斥一声,「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唤得?」
「……」我看着他并没有放下的剑,笑着说,「再者,你杀我,应该是绰绰有余吧?为什么不亲自动手?你想要两头圆满,最好的方法便是我自己了结自己,是不是?」
男人的神色一僵:「姑娘,你会后悔的。你以为你能够独善其身,是吗?我知道,你现在是在江家公子身边,你牵扯到的,就不仅是慕容皇室,更是叛党之一。」
他口中的「叛党」,应该便是指的支持本朝皇室的江家。
「你不死,殿下永远不会忘记你,你留在江家,对殿下,对江家,便都是祸患。」
这男人,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沉默地环顾一圈四周,这里似乎是京城的郊区,入了夜,周边便更为寂静。
我抬头看了眼天空,然后慢慢往京城走去。
是的,他说的没错。
曾经与前朝太子情同姐弟的我,不论身份再怎么微薄,对于哪一方势力而言,都如同刺一般。
如果公子知道了……
浑浑噩噩的,我不知走了多久,裙摆上的泥巴、草根,一夜没有睡的憔悴的容颜。看上去一定狼狈极了。
我想,要不然,就现在,我不要回京城去了,我逃得远远的,离开慕容谦,也离开公子。
但是,当晨光微熹之时,那马上的人向着我奔来之时,我却再次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难——」
我在这熟悉的怀中,闭上眼睛,落下一滴泪。
但我不愿意被他发现。
我想,我的一生,可真是失败。
我贪恋这风景,贪恋这心上人,回不了头了。
046.
一切的流言蜚语,便成为了更大的祸患。
那一夜,因为一个小丫鬟的消失,江家的长公子调动了江家暗卫的势力,全京城有权有势的人,都知道了这一件事。
荒唐、可笑。
那消失一夜的狼狈的丫鬟,最后在那长公子的怀中出现。
于是无数的揣测、谣言四起。
被拐走、被玷污……一切一切不清白的词语,恶意地向着我袭来。
我是知道这些的。
虽然公子下了命令,但无论如何,这些闲言碎语都有迹可循。
公子轻轻揉了揉我的头,眸光温和:「阿难,不要紧,只要我相信你就好。」
我觉得这一切都甚是荒谬。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向着他微笑:「我知道的,公子。」
这些日子,无论是我还是公子,都并不好过。
时至今日,我心里想,或许,公子是喜欢我的吧?
我不是傻子。从前、现在……我想到这一点,便已经足够了。
在我回了江家的几天后,江夫人把我叫了过去,她的神色比往日更为严肃,她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只恶臭的虫子一般。
我想到这个比喻,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难珠,我知道那一日拐走你的是谁。」谢夫人喝了口茶,淡淡道,「你竟和前朝之人有联系,真是胆大妄为。若不是我发现了,你还想祸害既白到什么时候?」
不愧是谢夫人。
我摇一摇头:「夫人,我从未如此想过。如果会伤害到公子,我会第一时间离开。」
「你以为离开就够了吗?」谢夫人冷冷一笑,「你已经影响既白影响到满城皆知你们俩的荒唐之事了,你还有脸活着?」
又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不觉得新奇了。
不,或许在我来到谢夫人这里之时,我便已经有了预感。
我真是……何德何能啊?
辛辛苦苦养大的弟弟,是前朝太子,偶然间寻找到的干活的机会,又成了江家嫡长子的贴身丫鬟。
我明明,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
谢夫人看我不说话,便又缓缓道:「你知道你这个身份,会给既白带来多大的威胁吗?他本来是高高在上的江家继承人,又有邱家作为姻亲。可是,一旦他身边的人,与前朝之人有所联系。你想想,这会把既白,把江家置于何等地位?」
「不清白、有野心、还与正在交战的前朝之人有所瓜葛……难珠,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服侍既白,就不应该让你进来江家。」
「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在乎既白的面子。我给你两条路,一,这两日的时间里,你自行了断。二,我亲手送你上路,只是在我手里,你可不能体面地死了。」
我该说,不愧是谢夫人吗?
我笑了笑,低头说道:「夫人真是仁善,竟还替我想好了两条路。」
–
那丫鬟走后,邱夫人才缓缓从帐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与谢夫人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就只有宜安一个孩子,夫人,以后便多劳烦你了。」
「我没有女儿,日后,自然将宜安当做女儿来疼。邱夫人,你就放心吧。」
走出屋子的时候,邱夫人身后的丫鬟轻声感叹道:「夫人,您对小姐太好了。」
「……」邱夫人抬头看了眼天空,像是在想着什么,她低下头,手腕上是一串佛珠,「我若对她好一些,或许,我的妙宜便也会被人好好对待。」
047.
现下正是春日,忙碌许久的公子,终于有了时间休息。
他躺在树下,我便坐在他的身边。
「阿难,我近日总是想起从前。」总有一种……好像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公子抬起头来,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笑了笑低下头:「公子,人只有老的时候,才会总是想起从前。」
「本公子还年轻呢。」公子敲了敲我的头。
这里没有江南的梨花林,也没有乌衣了。
我缓缓道:「公子,你会娶邱家的小姐吗?」
一片寂静中,公子看向我,他沉默着,眼中有清晰可见的悲伤:「阿难,那日江南之灾,邱家伸出援手……」
「对于江家,公子有责任。对于邱小姐,公子也有责任。」我低下头,「我知道。」
「阿难,你再等一等。」
这初春时节,公子轻轻握住我的手。
只是太凉了。
我安静地笑了笑,回了句:「好。」
春日,果然是成亲的好日子啊。
我寻了个借口,出了府。在走之前,我已经见了公子,最后放不下的,便是阿谦。
阿谦之前和我说过线人的事情,我也找到了,想要在走之前,再见他一面。
只是等了很久,那线人去禀报了也没有回来。
或许,阿谦已经不在京城了?
我便又起身,向着今日最后一个地点走去。
我选的是城楼。
站在城楼上的时候,下面的好风景,一览无遗。
我不想要偷偷地死,就好像我从未来过这人间一样。
好歹,在我死的时候,我能够大声地对这残忍的人世说一声:「我还是活过的。」
明明现在正是春日,一切都生长得很漂亮,等到再温暖一点的时候,公子最喜欢的梨花便能开满枝头。
他这时候便会躺在树下,看着缀在枝头上的花骨朵,懒洋洋地喊我:「阿难,今年咱们吃什么好呢?梨花酥、梨花酒……」
「公子,你想得也忒早了。」我指了指头顶的花骨头,「你把它们吓得,都不敢长出来了。」
「果然这时节还是梨花味道最好。」公子自然也不会怜惜这些花骨朵,他只是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阿难,你公子我啊,最喜欢的就是梨花了。」
「所以啊……阿难,每年春天的时候,都要记得给我摘梨花。」
公子用扇子掩着面,宽袍白袖,水墨交织其上,而那微微含笑的眼眸中,就倒映出一个我来。
「阿难记着了。」我于是点一点头。
今年或许是再不能给公子摘梨花了。
不过,公子迎娶的夫人,想必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吧。
我踩上最后一块红砖。
除了公子,除了成为慕容谦的「阿谦」,好像,没有人再希望我活着了。
从前,我是很努力很认真地在活着的。
但我不想拖累任何一个人,我也不想成为我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累赘。
回顾这短暂的一生,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颠沛流离着,被打骂着,唯一甜的时候,竟然是我与公子一同向着雪山而去的日子。
这一生,我已经有喜欢的人,有关心的人,好像没有什么可怀念可后悔的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下辈子,能够遇见和公子一样待我好的李铁牛——
他只能是李铁牛,不能是江映慈,也不能是江既白了。
最最普通的我,最最普通的心上人和亲人。
仅此而已。
真是一个奢侈的愿望啊。
我微笑着,在这时候,最为怀念的,已经不是公子和阿谦了。
我在想,我的亲生父母,是否有过后悔抛下我呢?他们……又是否还在这世上呢?他们若是知道我吃了这么多苦,也会为我心疼吗?
哪怕一次也好,我看着邱宜安的时候,只觉得羡慕极了。
难珠难珠,其实我也想要……
如宝似珠一次啊。
我闭上眼睛,笑着,落下泪来。
裙摆划过风声。
048.
江映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站在不远处,不敢走过去。
浑身冰凉。
那里有一个人,怀中紧紧抱着的,是今天早上还笑着和他说话的心上人。
但是,为什么这么奇怪呢?
鲜血仿佛已经流空了,那漂亮的鹅黄色的裙子,沾染上了泥土和血色。
一定不是阿难。江映慈想。怎么会是他的难珠呢?不会的?
勇敢地背着他爬上雪山的阿难,怎么会跳下城楼,怎么会离开他呢?
身后的人上前来,犹豫着说:「公子,给难珠姐姐收拾就让下人们来吧,您脸色不好,先回去歇着吧。」
江映慈转过头,面无表情:「你说谁是难珠?」
冷的,恐怖的,那人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说话。
只是拥抱着冰凉尸体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阿姐」,那本该是个清秀的少年郎,此刻却拼命地按住怀中人不流血的伤口,颤抖着唇瓣喊着:「阿姐,阿谦错了,阿姐,阿谦不应该来找你的。阿姐,阿谦求求你醒过来,阿姐,我只剩下你了,我只有你了,阿姐,你再睁开眼睛,求求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阿谦——」
他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暗沉的金色,像是戒指,他拼命地套在怀中人的手指上:「阿姐,这是你的,你还不知道这个秘密,你怎么能离开?阿姐,阿谦知道错了,你醒一醒,醒一醒。」
江映慈没有上前,他冷冷看着,不知何时,那身后的人,再抬头时,却只看见这白袍的公子,泪流满面,唇瓣的血迹缓缓地流淌下来。
「她怎么会是阿难,她不可能是阿难。」江映慈踉跄了一步,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人忙来搀扶,他狠狠甩开:「滚。」
距离不远啊——
明明就在不远处。
怎么会是他的珠珠儿?
江映慈想要站起来,但是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力气,他颤抖着手,在这人群中,这金尊玉贵的公子,却毫不在意地,如同稚子一般向着那冰凉的尸体爬去。
他的手指,陷入进泥垢,他纯白的衣袍,沾染上尘埃。
他看见了——
那乌云般的发鬓间,小心翼翼地绽放着碧玉的梨花。
「珠珠儿——」
他疯了一般地爬过去,将抱着他珠珠儿的男人推开,那梨花颤颤巍巍,像是凋谢一般,坠于地面。
「珠珠儿、珠珠儿……」
可是没有人会应声,也没有人,会再笑着喊一声「公子」了。
–
「夫人,这丫头也太极端了。」丫鬟悄声说道。
站在窗口的邱夫人,淡淡扫了眼她,微微一笑:「市井养出来的丫头,不都是如此吗?」
瞧,多么可笑。
一个世家的嫡长子,竟然如此丢脸,只为了一个丫鬟。
她冷冷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思考着江邱二家是否还有联姻的必要。
只在这时,她突然看到一样东西——
明明是暗金的颜色。
那丫鬟的手指上,在黄昏的光线下,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来。
邱夫人浑身上下,冰凉起来。
邱家将军与夫人杀戮过重,多年无子,本以为要放弃,却在十九年前生下一女,爱之如珍宝美玉,并取名为「邱妙宜」,旨在她和顺安宜,只是刚满月不久,便有名僧人指出,在邱妙宜十九岁之时,与那自小姻亲的江家相冲,会一命呜呼。邱家二老吓得魂飞魄散,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出事?但他们不仅是邱妙宜的父母,更是邱家的掌权者,这与江家的联姻,也万万不能解除。
将邱妙宜送给远方的太守之后,寂寞的二人只能重又收养了女孩,取名「邱宜安」,旨在盼望妙宜,一切平安。
只是……不久战火四起,那富庶之地的太守妻离子散,邱妙宜也自此失去行踪。
而当时的邱妙宜身上唯一带着的,便是邱夫人亲手做的金丝镶珍珠宝石蛛网戒指,这曾是将军与夫人的定情之物,邱夫人亦盼望远离邱家江家的女儿妙宜,能够与心上人白头偕老、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而现在……
邱夫人几欲晕厥。
她甩开丫鬟扶着他的手,疯了似地向着楼下奔去。
站在一旁的慕容谦,看见这衣饰华美的夫人,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面颊上本还流着眼泪,此刻又是哭,又是笑:
「邱夫人,您当年和将军杀死我的父皇母后。今时今日,您又亲手逼死了唯一的女儿,请问您——」
「有何感想啊?」
049.
春日之时,京城世家变动。
邱夫人吐血染病,似有心结,奄奄一息。
江家长公子在一个晚上从江府中消失,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邱家那失散多年的嫡女的尸身。
而同一时间,前朝发动战火,两军开战,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哀悼。
只是在这样的时节里,春风很温暖,江南也仍旧小桥流水。
而那飘舞着漫天雪花的雪山上,有两道身影,缓缓向上、缓缓向上。
山巅雪色,化了这十里春风,半生颠簸。
正如战争终有一日会平息,而有情人,也在盼望着、盼望着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