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机器、磨具、原材料……为了跟上熔喷布这波发财的狂潮,被父母逼上了贼船的磊子就像被出了老千的赌徒,被各种严重超过预期的投资架得高高的,除了不停地借高利贷往里垫钱,已经别无选择。但当好不容易万事俱备时,东风没了!
他和一大波后进去的投资者成了垫底的,所有的投资瞬间打了水漂,不光连汤都没喝上,还得替人家刷锅……
磊子终于疯了。
1.
「抢到一吨货,我就可以赚到至少 30 万。三天,只要三天!我的设备就能回本,接下来全是盈利!」
磊子狠狠抽了一口烟。两只眼睛因为熬了两夜没睡觉布满了血丝,像一只等待厮杀的公牛。
也就在一个星期前,发小磊子忧心忡忡地跟我抱怨:「怎么办啊?我爸我妈要投资熔喷布机器。让我辞职回去做熔喷布。这不是胡闹嘛!熔喷布是可以随便做的吗?我都快给他们磕头了他们都不听!他们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了,说什么都不听!我都快疯掉了,我就差给他们磕头了!」
磊子爸妈是在市里开酒店的,因为疫情已经连续两个月没营业了,房租水电工人工资等各种开支挤压到爆炸,正在心急如焚之际,突然看到周围做口罩的、做熔喷布的遍地开花,刚开始还有点忐忑,持观望态度,但眼看三天之间这个行业已经火遍全镇,再也坐不住了。
但隔行如隔山,运营了一辈子酒店的夫妻俩因为年龄偏大,面对这个全镇人民都陌生的行业不知从哪插手,但又不肯放弃这个柳暗花明的机会,于是各种动员在厂里搞设计的磊子回家干,从刚开始的苦苦哀求到后来的威胁,硬性威胁!
「不干这个活不下去了!酒店赔死了,得用这个救命!这个太赚钱了,7000 元/吨的塑料粒子打出来布就卖 35 万/吨!一台机一天做 100 公斤赚三万,十台机就是 30 万!机器也不贵,我们已经准备好钱了,买个十台机,日夜不停地干一星期就翻身了!」
这是磊子父母天天在磊子耳边唠叨出茧子的话,在家里当面唠叨,出去了在电话里不停地轰炸,最后直接把磊子车钥匙扣住,近乎疯狂地问:「你到底做不做?做不做?不做我们都不想活了,你看外面谁家不做?挣不挣钱先不说,人家天天在家里印钱,我们天天在家里亏钱!丢人啊!」
一向谨慎稳妥的父母突如其来的焦躁和热血让磊子意外又迷惑,他搞不懂父母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甚至连 70 多岁的奶奶也加入了进来,天天出去串门带回来的都是最新熔喷布资讯。
磊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塑料粒子,也搞不懂为什么塑料粒子能做出来布:「布不是棉花做的吗?怎么就变成塑料做的了?再说了,口罩,口罩布不得是有一定的医学资质的企业才能做的吗?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吗?」
当他向我发出这个灵魂拷问时,我茫然地摇摇头。
但只过了两天,他就变了风向:「大家都在做,太赚钱了!十台机一天不停转的话,一天盈利最低 30 万,我们这家家都在做,没有人觉得不妥,我顶不住了,我得去抢机器去!我妈让我先去抢机器!」
「为毛要抢?买不到吗?」
「抢都抢不到!机器现在根本就抢不到!现货没有,只有期货!我先把机器抢了,然后还得抢厂房,还得去抢原材料,都靠抢!不说了,我要赶紧先去抢机器了!」
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亲戚的口罩车间里。
这家亲戚原来是做摩托车大灯的,一个装灯车间临时改造的口罩车间里忙得热火朝天,油腻腻的地上摆满了塑料置物箱,箱子里满满的口罩,几个大妈在外形似缝纫机一样的点焊机上焊口罩带子。
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手套。
她们说戴了手套干活不方便,影响速度。
一个靠我最近的大妈可能是感冒了,在忙碌的间隙腾出一只手,很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用力甩在地上,鼻涕可能重力不够,没有垂直落地,随着她甩的力度斜斜地挂在了盛口罩的镂空置物箱底部的一个花纹里,鼻涕慢慢地延长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挂在那里,模糊了一个花格子。
她没有工夫去关心鼻涕的去向,只把捏鼻涕的手麻利地往围裙上一蹭,又迅速捏起口罩边儿埋头工作。
她们说手快的一天能挣 600 块,一般速度也能挣四到五百块。
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吃饭时间都是一种浪费,老板也找不到人烧饭,能动弹的都去做口罩了,外卖也很难订,开饭店的也都去做口罩或者熔喷布了。
于是车间一头摞了几箱酸菜牛肉面,谁饿了谁就去泡一碗,在工作台上狼吞虎咽扒完,手在身上胡乱蹭几把就立刻投入工作,敬业得让人感动。
车间里一股浓浓的酸菜面味。
我严重怀疑这股味会侵略到口罩里。
磊子说还有人更狠,他后面一家邻居,口罩片打出来之后,为了省时省力,索性直接在两端分别打 2 个洞,把耳带皮筋附在包装里面,让客户买回家自己打个结就能用。
这就相当于省了中间点焊机的步骤。
省的就是赚的。
我原来看到街上很多饭店没开门,以为是亏本亏倒闭了,后来才知道都去做更大的生意了。
相比一天 30 万的盈利,饭店实在是没开头了。
但做口罩赚不了这么多,30 万日盈利的是熔喷布,至于口罩赚多少,问了都不好意思说。说出来都丢人,不够给人家做溶喷布擦机器的,想重新投资什么都得重新来,只好硬着头皮做口罩,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下去。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一边做一边骂自己瞎了眼,怎么就买了做口罩的机器,比人家做溶喷布的机器贵还不如人家赚钱多,点焊机原来 2000 多现在 20000 多一台,打片机七八十万……一边做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做一边斜着眼看着做布的,一边各种羡慕嫉妒恨一边还得求着做布的,有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抢了一吨布回来,还没开始做第二天布价就翻了一个身。
奶奶的,还做个锤子,又费电又费人工,不做了,直接卖布!
于是很多刚开的口罩作坊又倒闭了,去做倒爷了,直接倒布!
2.
这个小镇从来没有过地繁忙,白天黑夜,不眠不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大路小路车水马龙!
抢布的、抢机器的、抢塑料粒子的、抢人的、抢厂房的、抢纸管子的、抢包装袋的、抢宾馆住着等布的(开宾馆的极少了都把宾馆关了去做布了)。
连一个螺丝都得抢……
熔喷布带动了小城经济蓬勃发展……不,应该是疯狂发展。
十台机是标配。
当然对于原来开厂的一些企业老板来说,十台机不是问题,有经济基础、有场地基础,也有技术基础。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就等于开发个新产品。
但也有人没有能力一下子上十台,比如像一些上班族,像磊子这样临上轿扎耳朵眼儿的,辞职回来想捞一把的,啥啥都是乍吃馒头三口生,一下子上不了十台机。那就一台一台上,反正一台机一天三万,挣了钱再添机器,慢慢往上翻,很快就会有十台机了。
没有十台机你都不好意思在熔喷布行业混。
「你有几台机?」
「我就玩玩的,才两台……」话刚出口就短了气势。
「嘁,才两台啊!」
然后就没人理你了。
而家里要是没做熔喷布就像是外星人。
「你家今天出几吨布?」
「我……我家没做这玩意儿。」
「没做啊?」看过来的眼神像看一个神经病。
而相比熔喷布,做口罩的就是在捡渣渣,自己就先觉得矮了一头,第一钱没人家挣得多,第二,还得求着人家手里的布。
所以磊子说要投资就投熔喷布,口罩太孙子,不稀得做。
他终于抢来了一吨料。
他爸说太少了,这个只够一天做的,所以他爸还在外面各种抢。
机器订了但还没到。
厂房也没有。
只有一吨料。
他把料子卸在客厅里,他妈宝贝似的赶紧用床单蒙上。
磊子说,这不是料,这是嘎嘎新的钞票。
为了躲避税,躲避检查,躲避一切未可知的风险,所有交易都是现金。
很多人都是背一麻袋现金去提货。
磊子说:「很快,我也要背麻袋出去了」
3.
卸完料子磊子又开始夜以继日地操劳,找厂房。
夜以继日操劳的还有他爸妈,甚至还有他年迈的奶奶。
奶奶说:「你们咋还不开工啊,隔壁人家都出了好几次货了,不行先弄个口罩机做做也行啊,咱自己家客厅就能做,再磨叽磨叽钱都被人挣光了,先进去的吃肉,后进去的喝汤!」
肉和汤的这句话奶奶一直挂在嘴上,每天说好几遍,不屈不挠地,顽强地彰显着她年龄上的睿智。
现在最焦心的就是厂房。
必须在机器到货之前落实厂房。
机器不是料子,随便往哪一放就行了,厂家送过来要安装,调试,才能确保出布。
磊子快急疯了,一家三口都在外面日夜奔波,好几天互相都没见到面了,时不时地电话联系下:「怎么样,你那边有合适的了吗?」
「看了好几家,场地不像样还贼贵!」
「够放十台机不?要多少钱?」
「够是够,但漏雨,还要 8000 一天,水电自理。」
「操他奶奶的,去抢银行吧!」
「有什么办法,都是这个行情,刚开始时你姨夫租的只要 2800 一天,让你做你不做,这就迎风涨!刚开始机器也才只要四五万,现在翻好几个跟头!」
磊子爸妈一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痛心疾首。
「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一提起这事磊子也是疼得心里霍霍地跳,总是在他爸一开口提这茬时就挂断电话。
我目瞪口呆:「你这租厂房咋跟住宾馆似的,还论天的啊?」
「你说论啥,论年?论月?人家巴不得这样租给你,你敢这样租吗?这个行当就是做一天是一天!你还想做一辈子?」
心急如焚的磊子说话像吃了枪药。
他们一家三口日夜奔波,连觉都不敢睡,磊子白头发都出来了,有时看到朋友圈一个租房信息,连夜赶去。
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厂房。
不是因为舍不得 8000 块钱。而是犹豫的时间太长,进来得太晚,即使花 8000 块钱找的厂房,根本就不值那 8000 块钱。
当然,哪个房子都不值 8000 块钱一天的价格,总统套房才多少钱一天?
关键是所有的厂房,所有像样一点的厂房,全部被租光了。剩下的,不是漏雨就是漏风。除了有电力,一无是处。所有的厂房租下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去修缮。
磊子一家三口奔跑着犹豫着,越往后看越不如,就跟猴子丢了西瓜捡芝麻一样,看完了后面的,觉得还不如前面的好,再去租前面看过的房子时,已经被人租掉了,有时就犹豫个半小时,房子就没了。
说白了,哪怕一个破猪圈,只要有工业用电,就有人不计代价地抢。
眼看着机器就要到了,磊子嘴唇一溜燎泡,嗓子嘶哑得都说不出来话了。
最终,磊子姨夫看他家可怜,经过和自己的房东沟通,租一块地皮,磊子自己搭厂房,电从他姨夫厂房搭过去。
地皮租金 3000 一天,总算舒了一口气。
但又得马不停蹄地找人搭建厂房。
最初的想法是彩钢棚。
但搭彩钢棚的材料和人工已经飞上天了,以前 400 到 500 一平方的规格,现在 2000 到 3000。
关键的关键,还得等。
你找不到房子想搭彩钢棚,别人也想。
磊子又落后了一步。
磊子快疯了。
4.
白搭了一天 3000 的地皮租金,再次踏上找厂房的漫漫征途。
但仅仅过了一天,租房行情又有了惊人的突破,现在已经不论平方租了,就论你放机器的台数。
一个机位一天租金 3000。
「疯了!疯了!都他妈的疯了!」磊子像要跟谁打架似的气冲冲地从那个七窟窿八淌烟的破厂房里冲出来,摔上车门狠狠地坐下来,车子吓得抖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坐上副驾驶,一声不敢吭。
「别找了,没有好厂房了,都是这样的货!」车开出一段路,我鼓足勇气提醒他。
他一声不吭地踩着油门。
「问 100 家也是这个价,问 100 家也是这个破样,都是互相商量好的,现在是有钱有胆的买机器,没钱没胆的租厂房,你在他眼皮子底下挣大钱他不得狠扒一层下来吗!」
「你啰嗦个屁啊,我不跑咋办,我机器后天就到了,我往哪放啊?」
「你就拿竹竿搭个棚子也不比他这个破屋岔子差哪去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沉着脸又开了一段路,突然一拍大腿:「对!用竹竿搭!妹的!」
我吓了一大跳:「真用竹竿搭啊?那个那个……那个玩意儿你怎么装排风系统,做不到无菌起码你得做到无尘啊!」
磊子懒得理我。
立马靠边停车,致电那头还在四处奔波的他爸他妈商讨这个可行性。
三口人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可行!
又不是要用个十年八载,也许连一个月都不用,彩条布竹竿完全可以胜任,又不是注塑机需要吊磨具走行车,高度也不讲究,两层彩条布足够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 8 点,我们连晚饭还没吃,火速去原来那家 3000 块一天的场地集合。
但 3000 块的场地已经坐地起价,原地翻了一个跟头,6000 一天了!
看着磊子一家三口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色,我弱弱地说了句:「其实这个租厂房不在早晚,他们是按天算的,即使你那天 3000 租下来了,他也得给你涨,一天一个价嘛,又不是跟你订一年或者一个月的合同。」
三口人面面相觑,一下恍然,脸色瞬间晴朗了。
脑子都被急短路了。
赶紧搭棚子,连夜搭!
地面是水泥的,不管了,就那样了,做自流平或者贴瓷砖都来不及了,搭好棚子铺个地板革就行了!
一样防尘!
用两层彩条布,保温,防尘!
搭棚子的竹竿家家都有,这边老人去世后习惯在大门口搭棚子摆酒席,所以竹竿很好找,至于彩条布,去日杂商店买,一样颜色不够买两样颜色的,好不容易花 1000 块找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脚稍微利索点的都去做布做口罩去了)帮忙,自己一家三口齐上阵,我也给递个东西打个下手,好歹在天明前把棚子搭好了。
铺上木纹纸的地板革,看起来挺像一回事,按照原计划,机器夜里到,早就说好的电工说晚上过来给扯电,这样的话电扯得差不多了机器正好也到了,一给接上就行了,时间一定要扣好,电工非常忙,时间得秒掐,一天得接两三家机器,也是好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了,讲好了 20000 的工资,8 个小时,现在什么开支都是万字开头,几千的别提,挂不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趁这个空档,我们几个人吃了一顿早不早午不午的饭,好好睡一觉休整一下准备迎接晚上的恶战。
由于夜里太累,睡得特别沉,被磊子吵醒的时候,我睁眼一看天又黑了。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磊子像被门挤了蛋一样在屋里跳着吼:「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啊,我们都付了全款定金的,你怎么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了?还有没有点信誉了?说好今夜到,我电工都在这等着了,你给我说让别人给抢走了?」
「怎么了?」我懵懵懂懂地问,「机器啥时候到?」
「到个屁!他妈的被一个人出高价抢去了!」
「啊!还可以这样抢的啊?你不是付了全款的嘛,没有合同吗?告他!」
「告谁啊!现在哪有闲工夫打官司啊!告能告来机器啊?我现在要机器!要机器!我现在要赶快投入生产!」磊子一副看傻逼的表情看着我,义愤填膺得好像我抢了他的机器。
一家人都吵吵了起来,老奶奶拄着拐棍唉声叹气:「早就跟你们说去一个人看着,去一个人看着,不听!看,出事了吧!」
磊子的奶奶以前是镇上的妇联主任,尽管年事已高,但说话办事思维异常清晰,一语中的:「不要在家里瞎吵吵,带几个人马上去张家港,抢回来!人家出多高价,咱就出多高价!」
带几个人?
去哪带?
老老少少都在通宵达旦地做布做口罩。
谁去给你抢机器?
关键时刻奶奶又站了出来:「谁都别指望,我在家守着电工拉电线,你们都去!」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不,祖孙兵!
我看着老奶奶拄着拐杖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我不敢也不好意思说我不去。
但我看到临上车磊子又跑回屋拿了把弹簧刀,我真不想去了。
我只是想跟着他看看行情,可以的话我也做,但要是拼命可就犯不着了。
5.
张家港是苏州市的一个县级市,工业发达,一直专攻管材设备。
生产管材的步骤,是将固态原料经过挤出机熔融再经过模具成型管材。
而熔喷布的生产步骤也是固态原料经过挤出机熔融经过模具喷丝凝结成熔喷布。
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却有着相似的生产流程,只是原料、模具、产品不同,而挤出机是完全一样的。
而挤出机是生产熔喷布的核心设备之一,一台挤出机一天的产量是 100 公斤,所以对于生产熔喷布的厂家来说,唯一能提高产量的高效方法就是增加挤出机的数量。
所以疫情带火了口罩,口罩带火了熔喷布,熔喷布又带火了挤出机,挤出机带火了张家港……
忐忐忑忑到了张家港,离着那个厂还有半里路就开始堵车。
堵了一会觉得不对,下来一问不是堵车,而是都在排队等机器!
四个人立刻下车一路狂奔。
冲进厂房果然看见一辆货车正在装机器,磊子一头冲进办公室,薅起一个正在啊啊啊啊打电话的胖子的领子:「外面正在装的是不是我的机器?」
「兄弟,你要是能等我再给你做,不能等钱我退给你!人家加了十万,没办法,我是做生意的……」
磊子一把掏出十万砸他脸上。
「兄弟,都是一样的钱,不得讲个先来后到嘛!」
磊子又掏出十万砸过去:「到底谁是先来的?!」
「那个,那个……兄弟,你还要备用模具不,那个还得另外付钱。」
「我操你妈的,模具不是说好送一套的吗?」
「现在送不起了……」
「多少钱一套?」
「4 万一套,10 万三套,你也可以买一套,但我劝你买三套,毕竟日夜不休,以防万一。」
「我操恁奶奶的,你去抢吧!」
「所以我怎么送得起嘛!」
磊子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地又砸出一捆钞票。
十分钟不到,砸出 30 万。
后来我才知道,磊子豪掷的这 30 万里,有 20 万是借的高利贷。
胖子把一堆钞票像胡噜垃圾一样往桌子底下的一个袋子里一胡噜,熊掌一样的手一挥:「差不多装好了,快带走吧,他在这守了一夜,看到开始装货了才放心,饿极了去吃饭去了,趁这个空档赶紧走吧,回来我还不知怎么对付他!」
四个人风一样刮出办公室,迅速做出安排,为了以防万一,磊子和他爸坐在货车上押车,我和他妈开着车在后面跟着。
一直到磊子上了车,我还没缓过来神:这就行了?
果然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个事儿!
我看着磊子别着弹簧刀上了大货车,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奶奶的,可算不要担心他拿刀捅人我还得冒死拉架了。
一直到大货车出了张家港地界,我才算彻底放松下来,问磊子妈妈:「阿姨,你们怎么带这么多现金出来啊?」
「他姨夫教我们的,说去再多人也没用,现在谁有工夫跟你打架玩,直接拿钱砸就是了!」
磊子妈顿了一下又说:「家里也没有钱了,七凑八凑凑了十万,怕不够,又借了 20 万高利贷,日息一分的。」
「啊!高利贷啊?」我吃了一惊,我并不知道日息一分是什么概念,但高利贷这仨字就把我吓着了。
「不然咋办,家里本来生意就不好,买机器就差不多把钱都用光了,剩下的十万是打算用来进料的,这一下子又打破了计划,但事情逼到这里了,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但愿后面一切顺利,能把这个钱尽快挣回来吧!」
「高利贷这么好借啊,这么快就借来了?」
「就是咱街上那家开药铺的人家放的钱,都是熟人知道底的,也知道我们家家底子的,说句话就行了,给我的是最低息,给别人还要贵,这两天借他钱的人多得不得了。」
磊子妈妈说的那家中药铺我知道,我上班经常走那里,上面除了药铺的牌子还挂着一个牌子:承兑置换。
抢到了机器,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到一个小时就狂飙到了家,
电工已经拉好了电线,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等待,急得坐都坐不住,因为他后面还有两家在等着,但磊子奶奶在大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堵着不让走,他在彩条布棚子里急得乱转圈,看到机器来了一下冲过来说:「快点卸快点卸,我快要来不及了,下一家的机器马上就来了!我说先去给人家接,您家奶奶死活不让我走!」
老奶奶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先去给别人接?欺负我老太太糊涂了吗?你要走了还能回来,不得接着去干下一家,俺家这边猴年马月轮得上!想出去?先从我老太太身上跨过去!」
磊子来不及去夸他奶奶的英武,让他妈赶紧把他奶奶扶进去休息,自己和他爸指挥人卸机器装机器。
第二天中午电工师傅把机器的线全部接好了。
事先约好的调试师傅是厂里推荐的,20000 块一天的工资,调到第二天半夜,终于能出布了。
还算是顺利的,据说他姨夫的机器当初调了三天才好。
我亲眼目睹前段时间被我们各种疯抢的口罩的中心材料在我面前诞生。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
6.
熔喷布,是生产口罩的核心原材料,作为过滤层,是口罩的心脏。原本是极为偏门的原料,很少有人知道,也没有多少人去了解。
但一场疫情,熔喷布的价格由原来的 2 万每吨,暴涨到 30 万元以上。这才引起后知后觉的普通人注意,所有人都在讨论与熔喷布有关的信息,像魔怔了一样。我们这里原本有几家生产熔喷布的正规厂家,但疫情暴发以后,市场上到处都缺熔喷布。但是合格的熔喷布生产设备投资巨大,最少都是千万级别。生产设备贵,技术含量高,所以门槛也高。
但很快张家港有人就根据管材原理造出了简易的熔喷布设备,最初连磨具一起才只要五万左右一套。
但随着工艺的不断改良,也随着市场需求的水涨船高,现在是近十五万一套。磊子订的原是 10 万一套。
不过他姨夫已经挣了几麻袋的钞票,鸟枪换炮,订了更先进的设备。
更先进的就是浙江有工厂根据正规熔喷布生产线的图纸,将生产线小型化,发明了山寨版熔喷布生产线。
一条山寨版生产线,包括注塑机十几万,喷丝模具七八万,整个投资下来也就二三十万。
一条山寨生产线搭好后,一吨一万的聚丙烯原料,一天就可以生产出一吨熔喷布。而磊子的这个机器,十台机一起转一天才能产一吨。
这些熔喷布生产好后,就有神秘买家,提着现金,一吨 30 到 60 万之间(根据市场浮动,一天一个价)收走,根本不愁卖。至于熔喷布最终流向哪里,没人关心,大家关心的是自己能做出来多少。
这几天我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从饭店到超市,从超市到菜市场,甚至修鞋的摊子上,全部只听到一个话题,「熔喷布」。
有许多家庭是「all in」式的赌博,辞职回家全职做,没有钱就借,甚至不惜把房子抵押做贷款,无论多难都要把作坊撑起来。
只要撑起来钱就出来了,借得再多都不怕。
所以,磊子把机器拉回来之后又把车子抵押给了中药铺,又借了 20 万。
但这 20 万去掉电工工资、调机器师傅工资、原材料费用,又稀里糊涂地没有了……
钱花得真的像流水一样,我看着都害怕。
实在没办法,磊子妈妈又从她一个要好的姐妹那里借了十五万,据说这十五万是准备给儿子买房子的,暂时还没凑够所以没买,但磊子妈妈许诺最多只用两个月就还她 20 万。
这个姐妹一听很爽快地把钱借给了磊子妈妈,为了怕节外生枝,没敢跟丈夫说,磊子妈妈安慰她说:「不用说,反正我很快就还了,到时候凭空多出来五万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最后我把我的十几万私房钱也借给了磊子,磊子说就算我入股的,我脑子一热又把一位中学同学也拉了进来,让他也出了十万块。
七凑八凑好歹算是正常生产了。
磊子爸爸专门买了一挂鞭炮,掐了个吉祥的时辰开工。
我和磊子一家朝圣一般无比虔诚地看着工人打开机器,看见工人将塑料粒子倒进料斗里经过螺杆挤压机,切片熔化,然后通过计量泵将熔体输送到喷丝头,喷丝头喷出比头发丝还细的熔喷纤维,纤维均匀地铺在卷筒接收器上凝结成网状布,这就是熔喷布,然后由卷取机将熔喷布成卷包装。
熔喷布就这样出世了。
简单、粗暴、直接。
如果没有这次疫情,我可能永远不知道熔喷布这个玩意儿,也永远见不到它诞生的过程。
高薪请过来的三个工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操作,据说这些工人是磊子他爸从别人家挖来的,有经验。
整整一星期的经验,老工人了。
磊子他爸值第一个班,看着工人做,我和磊子胡乱冲了个澡就倒在床上死猪一样地昏睡过去了。
睡得正香得不行,磊子被他爸叫醒:「快起来快起来,看看是咋回事,怎么不成型了啊!」
我困得睁不开眼,但仍努力爬起来跟着磊子来到车间,进了车间吓一跳,车间像雪崩了一样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工人头上衣服上都是棉絮一样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看下手机,发现我们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机器仍在转动,但喷出来的纤维丝一到网状滚筒上就被丝丝缕缕地甩出去,一个机头上像粘上了一个超大的棉花糖,不再像刚才那样凝结成布再卷出去。
磊子拿起电话就拨通那个调试师傅的电话给他开视频让他看看是怎么回事。
「兄弟呀,你这个温度不行啊,你这车间太简陋啊,不能恒温,我在那的时候能给你随时调,但我不能一直在你那啊!」
经过一番心急火燎地请教,确定是车间太简陋不恒温还漏风。
于是磊子爸赶紧去买农民伯伯用来盖塑料大棚的塑料薄膜再盖一层。
盖完塑料布,磊子十万火急地在那位师傅的远程指导下开始自己调机器,我盘腿坐在他准备用来装钱的麻袋上翻浩瀚的熔喷布朋友圈,看看能不能帮他点忙。
7.
翻了一会儿我像发现了新大陆:「磊子,你不能用赛科,赛科聚丙烯只能工业用,厂家出货时合同严禁用来做熔喷布哦 !」
「滚!何止赛科?现在只要是白色聚丙烯,只要能拉出来布,就能拿来用!」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赛科不好做啊,这不成型是不是怪原料的原因啊?」
「一边儿去,人家都用赛科,都拉得好好的,我咋就不能用了?」
「可是我看人家都用啥 2040、1500,这啥意思?这是价格还是名称啊?」
「肯定名称啊傻 B!这个价格去哪买啊?是个塑料粒子现在都万把了!2040 就是赛科!猪!」
「那你进点 1500 来做,这个好,说是熔喷布专用料!」
「肯定得进,我让我爸去找了,朋友圈的不能要,都是倒了好几把的,有的还是回料。」
「回料是啥?」
「回料是啥都不懂,你赶紧笨死了吧!回料就是回收过来的废料再加工的料,就是这个。」他踢了踢脚下一地的雪花:「这个,还有机器裁边裁下来的边角料,回收回去再融化了做成粒就是回料。有人也出好几千收呢。」
「那不脏啊?」
磊子翻了我一个白眼,继续鼓捣机器,不再理我。
我继续翻朋友圈,恶补熔喷布知识,正翻得上瘾,突然闻到一股恶臭,磊子也闻到了,跳起来一看机器后面倒流出来很多黄色的胶,奇臭无比。
那几个有经验的工人说:「模具孔堵了,快停机吧。」
熔喷机的最大难点就在模具(喷头),这个就是在不锈钢的模具头开上一排 0.3 毫米的孔,其中有一个产生错误,那整个模具头就报废。
因为纤维足够细才能过滤细微的颗粒,如果不够细就有可能让病毒通过。
而且熔喷布喷丝模头小孔如果不抛光直接上机,很容易造成堵孔,或是结晶等现象。这是因为小孔内存有毛刺或其他粗糙颗粒,影响流速稳定性,更严重的情况,会导致模具报废。
根据那几个师傅的经验,这些模具孔很可能没有抛光。
但当磊子就这个问题质问厂家时,厂家坚持抛了光,坚持是磊子的厂房太简陋,跟机器无关。
那么细的孔,对于我们这些外行来说,抛光了啥样?不抛光了啥样?我们根本不知道。
既然无从知道,也就找不到证据。
不管了,堵了就得通,不然喷不出来丝。就做不出来布,做不出来布,就挣不到钱!
再经过几位师傅的指点,磊子跑去那个放高利贷的中药房买了一大盒针灸用的针,开始给模具眼扎针疏通。
于是几个模具身上遍布银针。
那些悬壶济世的老中医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用来治病救人的银针有一天会扎在这玩意儿身上。
原来除了中医无人问津的针灸用针,现在因为熔喷布莫名火了。
镇上的那家原来门可罗雀的中医馆现在顾客盈门,都是买针的,整箱整箱地搬,门口放一木牌,上面的字颇具戏剧性:专供疏通磨具孔银针。
不过最终还是为了做口罩,也是为了救人,好像还是一条战线。
经过我们一番乱戳,磨具瞬间成了刺猬。
这画面太美,我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正在给模具聚精会神地针灸,磊子爸把磊子姨夫拖过来现场指导,磊子姨夫只看一眼就给这些模具判了死刑:「这模具没用,孔都没抛光,不能用。」
「啊!不能用啊?那不白搭了?这么贵的啊!」
「多少钱买的?」
「四万一套。」
「太差了,赶紧去苏州买,8 万一套,包出布。」
只一句话,这些身价四万的模具瞬间一文不名。
磊子来不及哭,赶紧让他妈再去借钱,去苏州买更高贵的模具。
这次她妈拿出了一本房产证。
之前借的都没还,没有抵押人家断断是不肯借的了。
打个转身的工夫又借来 30 万。
感觉那个中药铺就是个小银行,而且比银行效率高多了。
8.
刚进苏州边缘,看见国道旁边竟然有卖模具的,面前堆一堆模具,竖一纸牌:苏州模具,7 万包出布!
我正目瞪口呆之际,又看一面包车疾驶而来,在模具摊子旁边不远处停下,卸下来几包塑料粒子,也竖一纸牌:1500 熔指料,大量供应,包出布!
我将震惊的目光投向磊子,磊子带着吃一堑长一智的老成,故作内行地说:「路边的不能买,都是假货,万一再堵了找谁去?去厂家买的有售后!」
现在还有售后……吗?
我脖子扭得挺硬,一直在看那些像卖草莓水蜜桃一样的路边摊,还看到不时有车子停下来询问。
这真是个魔幻的世界。
又花了白花花一大笔银子请了几副模具回来,我感觉磊子就像被出了老千的赌徒,现在的他已经被各种投资架得高高的,除了不停地往里垫钱,已经别无选择。
不过到底一分钱一分货,这次的模具喷丝一味丝滑,畅通无阻,喷洒均匀。
但滚筒依旧不架势,还是不成型,喷到上面就四处飞,到处都是白色的线,崭新的厂房成了盘丝洞。
磊子又疯狂打电话给调试的师傅,师傅依旧赖厂房不好,不透气不通风,不保温不恒温……
我怎么听这些话怎么别扭,又一腚坐在麻袋上继续攻克熔喷布知识。
一边翻手机一边问:「磊子,9095 啥意思啊,是熔喷布的尺寸吗?你这个机器生产的熔喷布是 90 还是 95 啊?」
「不知道。」
「你咋会不知道呢?」
「我咋会知道嘛!现在连一卷布都没拉出来,我哪知道它是多大的吗!」
正说着,有人打电话来问磊子买布,这个好像是卖机器的把磊子的电话卖给收布的了,就跟售楼处把买房子的业主电话卖给装修公司一样的道理。
人家张口就问:「你那是 91 的还是 95 的?产量一天多少?」
我盯住磊子看他怎么回答。
磊子呸一口吐掉嘴里的布丝子:「你自己来看,合适就拿,不合适就不拿,反正我又不愁卖,门口排着队呢!产量一天一吨!」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甩下手机又去忙乎,弱弱地提醒:「哥,你连一两都没做出来……」
「我明天就能做出来!」磊子忿忿地瞪着我,捡起地上的手机又打电话,「师傅,你快点来行不,我给你加 5000 一天!啥?加一万?一万就一万!你快点过来,再不过来我要死了,你就过来给我收尸吧!」
正在埋头刷手机的我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我知道了!9095 不是尺寸,而是熔喷布的过滤指数,你这估计达不到吧?」
「9095 是啥样的?怎么才能看出过滤指数?」
「不知道噢!」
「不知道你说个屁!」
我又埋头在手机上:「磊子,你是不是没加驻极母粒啊?」
「那是啥玩意儿?」
「那是一种能产生静电的玩意儿。」
9.
其实医用口罩里外两层都只是支撑作用,过滤病毒最重要的就是中间的熔喷布,普通熔喷布过滤效率为 50%,需再加工增加静电吸附后,才能达到细菌过滤 99% 以上。
说白了,熔喷布是口罩的心脏,而驻极就是熔喷布的灵魂。
所以并不是所有熔喷布都可以做医用口罩滤层,做口罩用的熔喷布还需要进行一道关键的工艺——驻极处理。
熔喷无纺布作为纤维最细的无纺布品种,适合作为过滤材料使用,但这指的只是机械过滤的方式,也是熔喷法生产的无纺布自带的属性,但仅凭这些物理因素,滤材的过滤性约为 35%,达不到医用口罩要求。
因此,还要对材料进行驻极处理,让纤维带上电荷,用静电捕获新冠病毒所在的气溶胶才行,而让滤材达到 95% 以上的过滤效率大部分都由静电提供。
所以驻极母粒就出现了。
而驻极母粒需要在熔喷无纺布生产过程进行添加,这种熔喷无纺布经过专用驻极设备,被施加电荷,才能带上静电。
两个步骤,缺一不可,这样才能生产出合格的口罩滤材(也就是,驻极熔喷无纺布)。
磊子的机器根本就没有驻极设备,这样生产出来的充其量就是无纺布。
他姨夫新进的机器比较先进,有驻极棒,但没有加驻极母粒,熔喷无纺布在通过驻极设备施加静电时,也会带上静电,但是这种静电不能持久,容易丢失。
母粒太紧缺了,很多都没有添加,即使先进一点的也仅在工艺上用了驻极设备做了处理。
那么像磊子这样做出来的过滤效率只有 30%-50%,他姨夫那样加了静电装置的也撑死只有 90%滤效,而且还不长久。
滤效 50% 的熔喷布只能做民用防护口罩,只能防尘、防灰,隔离不了病毒。
我现学现卖给磊子普及了一下熔喷布的过滤指数,忧心忡忡地说:「哥,你起码得加个驻极棒棒啊,不然这布屁用没有。」
「我加那个棒棒就有屁用啦?就合格啦?你没听说他们才要 9095 的吗,加不加有关系吗?加了我做的就合格了?」磊子一头一脸的雪花忿忿地望着我,好像是我的多嘴影响了他的机器。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磊子继续鼓捣他的机器,雪花继续飞舞。
我彻底闭上了嘴,抱着手机往麻袋上一歪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又被一阵嘈杂惊醒,磊子奶奶跌跌撞撞地冲进车间,慌张又不容置疑地命令:「快!关灯关机器!关灯关机器!」
一阵手忙脚乱,车间像暴风雨过后的小岛,寂静而黑暗。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压着嗓子弱弱地问:「咋了?」
黑暗中,磊子奶奶苍老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笃定和绝望:「别出声,隔壁他(磊子)姨夫厂里刚去了一大群穿工商制服的,据我多年的经验,这档子买卖算是做到头了……」
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三点。
这日子过得,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地在夜里睡一觉了。
10.
但那天我们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睡得昏天黑地,但睡饱之后就是深深的忧虑。
我和磊子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发呆,虽然狠狠地补了一觉,但还没有从前一个夜里的亢奋中醒过来神,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而磊子的奶奶和爸妈已经在外面侦察了无数遍。
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整个小镇做布的都停摆了,现在每条街道像海啸过后的小岛,寂静而凌乱。
寂静的是曾经彻夜轰鸣的机器。
凌乱的是曾经热血亢奋的人心。
大家都在焦灼。
但磊子一家尤其焦灼。
他们投入了那么多,还没有出一寸布,还没有回过来一分钱。
我尤其尴尬,我因为投入了一点小钱,这个焦灼的度我尤其难把握,太焦灼了显得我特别在乎那点小钱,不焦灼又像看笑话一样,想来想去,我找了个借口跑回家了。
过了两天我觉得我应该回去看一下,不去看怕磊子说我树倒猢狲散,但又觉得不能去看,要是去了磊子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催债呢?
想了一天,我犹犹豫豫地还是去了。
我直接奔彩条布厂房。
进去就吓了一跳。
厂房里的机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崭新又沉默地蹲在那里。
磊子却一日千里地苍老了下去,才几天不见,脸上的胡子像上了化肥一样蓬蓬勃勃长了一脸……
一家人都在厂房里,奶奶全然没有了指点江山的精气神,坐在一把破椅子上面色凝重又颓废。磊子坐在用来装钱的麻袋上发呆,磊子妈眼睛红红的。
听到有人进来,磊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睑,磊子妈咳嗽一声:「孩子,你别着急哈,我们正打算卖机器,卖了就把你们的钱给你们。」
我吃了一惊:「啊?卖机器?为啥要卖机器? 阿姨,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就是来看看机器好了没,能做了没?」
「不卖留着给它养老啊?」磊子刚开口,我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哭音。
「机器好了也不能做了,是不让做了……我们做晚了,成了垫背的了……」
磊子妈喃喃地说着,语气里也带着哭音。
「哭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我说不做你们偏要做,好了!现在工作没了,钱也没了,还欠这么多高利贷!」
磊子突然发了疯一样抓起半袋子塑料粒子在地上死命摔打着,雪白的像大米一样的塑料粒子在车间里到处飞溅,有的挂在了头顶的蜘蛛网上,像下了一场冰雹……
现在的局面是,磊子的机器还没有调试好,就迎来了查封的浪潮,千辛万苦抢来的机器降价到 80000 一台都没人要,成了一堆废铁,买了第二代浙江机器的老板们不甘心坐以待毙,开始跋山涉水打游击,往安徽山东转移。
但磊子是没有这个实力的,也是没有这个胆量的,那些腾个窝继续努力的是已经挣得盆满钵满的,有足够的财力和底气折腾,而磊子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再也不敢往里投一分钱了。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失控了,不是他说不投就不投的了。
比如高利贷的利息。
一天几万的利息涨得让人发疯。
磊子没有尝到一天赚几万的甜头,却结结实实地吃到了一天亏几万的苦头。
中药铺催债的电话像催命一样一天好几个,因为当初说的只用一个星期(时间说长了怕人家不借)。
过了两天磊子的名字被中药铺老板写上了小黑板放在门口,上面除了他还有好几个,都是在中药铺失信的借贷者。
磊子唯一的出路只有疯狂地卖机器。
但那些当初拼了命抢来的机器,现在拼了命也卖不出去了。
大家都在卖机器,像当初买机器一样疯狂而焦灼。
磊子尤其焦灼。
我不敢再打扰他,怕他像个疯狗一样乱咬。
但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我还没起床,就被磊子的语音电话呼醒:「能不能再借我 50 万?我卖了房子就还你!」
磊子的声音嘶哑又绝望,还在懵懵懂懂的我瞬间被吓得清醒了:「出啥事了?为什么要卖房子?」
「别废话!你就说借不借吧!」
我犹豫了两秒:「没问题!但你知道的,我那点钱都给你了,50 万我得跟我妈要,给我两天时间行吗?我妈出差还没回来。顶多后天,打到你账上!」
「好,我等你!」
但第二天,被我拉进去投了十万块的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磊子被抓走了!」
「啊?为什么?」
「他杀人了!」
「啊!杀谁了?」
「那个中药房的人,把磊子家的房子租了出去,磊子发了疯,就用水果刀捅了那个卖中药的,重伤!」
原来磊子妈妈当初跟中药房签的借贷合同其实是除了房屋抵押合同还有一份租赁合同,中药房的人说是以防万一,万一磊子家借的钱还不上,他就把房子租出去,一直租到够还他的钱为止。
但照他的利息算法,这个房子租一辈子都还不上他的钱。
磊子被逼得想直接把房子卖了还钱,但房子被中药房给财产保全了,他卖不了了,得先把中药房的钱还了才能解除保全,所以磊子又到处借钱,但一分也借不到了……
中药房的人又带着一窝人去他家住着不走,其中一个人直接穿着鞋就躺到了磊子爸妈的床上……
磊子终于疯了,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一刀就刺了过去……
磊子家的大门被封上了,门口拉上了警戒线。他的父母和奶奶也不知去向。
我站在那个一天一夜搭起来却没生产出一两布的厂房面前发呆,彩条布被人撕破了,竹竿骨架也被人推倒了,凌乱地覆盖在崭新的机器上……
一切都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