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了,被折辱的质子浑身是血,唇角讥诮:「陆大人,就这点本事吗?」
我微微一笑:「本指挥使可不是娇滴滴的小白花,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1
太子命我刑讯逼供,将他的嘴撬开,承认陛下遇刺,乃是他的谋划。
我在质子谢安辞身上划下五十四刀,薄刃带血,切口浅且整齐划一。
又将他在梁上吊了三日三夜,水米未进。命人取来铜盆接血,坐在暗室中央,聆听那血水一滴一滴打落在铜盆内、清脆悦耳的响声。半个时辰过去,只剩下血滴没入的水声。
动人的乐声听不到了,我便不是很高兴了。
世人皆知,我陆尧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心狠手辣、嗜血残忍,却不知我女扮男装,忍辱负重多年,皆是为了助我所爱之人登基为帝。
以上,都是书内那个疯批女配陆尧的自述。
就在刚刚,我穿进《未央诏》的书中,成了本书的女配,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陆尧。
书里,陆尧原名陆杳,当年陆家被仇家追杀,穷途末路。陆家满门、连同她的双生哥哥也惨死于仇家之手,是太子楚敛出手救下她,悉心培养多年,最后,陆杳借哥哥陆尧之名,存活于世,还成了手握重权的北镇抚司指挥使。
2
我穿书时,手里正拿着精巧的玉刀柄……在雕刻。
被折辱的质子浑身是血,唇角讥诮:「陆大人……就这点本事吗?」
他嗓子哑得厉害,嘴唇青白泛紫。
眼前的场景过于震撼,刑架上乌发凌乱的男子,容颜清隽、薄唇带血,活脱脱一个战损美人。
血……遍地都是血,我不晕血,但是脑壳有些痛。
一时手上不受控制,下刀重了些,原主完美的艺术品在我手上毁于一旦。
刑架之上的男子闷哼一声,侧头昏了过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小旗便狗腿地拎起一桶冷水,泼了过去。
刑架上,谢安辞漆黑的眸子迷惘了一瞬,手足不自觉地痉挛,深眸里恨意凛然。
「陆大人,这禹国质子倒是嘴硬得很。」那小旗眼里尽是愤愤之色。
谢安辞不认罪,北镇抚司上下,都得陪着他熬。
其实,陛下遇刺这件事,陆尧比谁都要清楚,谢安辞有多无辜,但是这黑锅必须由他来背。
三日前,太子楚敛拍着陆尧的肩头,笑得高深莫测,「陆卿,真相是什么,孤不在乎,孤要的是谢安辞自甘认罪。」
3
眼前,他们正换了一种刑罚,将谢安辞拖那水牢里,他人本来瘦削挺拔,却硬生生被按佝下了腰。
几下吃水进去,一次比一次时辰要长。
「停!」
我抬手制止,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境,也绝不是梦,的确是我看过的那本《未央诏》的书。
谢安辞扶着石壁边,肩胛处触目惊心的血迹,透出森然的白骨。肺管子里呛了水,咳嗽的声音压成一线,在这暗牢里,压抑得很。
抬起下颌,他又开始笑,笑得浑身战栗,「陆尧……杀了我。」
湿漉漉的眼,明明浸了涔涔水渍,一张脸却显得更漂亮了。
谢安辞是书里的美强惨男配,在楚国为质五年,卧薪尝胆。
五年后,他回禹国,第一时间便是向太子楚敛讨要陆尧,说要报恩,把曾经陆尧对他的所为,加倍相还。
一旁的小旗还在添油加醋:「大人,前几日卑职看过一本书,取人右心下的第三支肋骨,制成一支骨哨,吹起来,那叫一个清脆。」
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拍了拍他的肩头:「术业有专攻,看得好」,以后别看了。
这时候,外头的属下汇报,说是太子妃来访。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咯噔一声。
只好先吩咐他们,在我回来前,不要对谢安辞用刑。
自从陆尧做了这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送上门的礼就没断过,但是她冷面无情,没给过任何试图贿赂她的人好脸色。
曾经有人想走门路,送了十个赛天仙似的美人,皆被陆尧无情退回。
于是,盛京中便传言,陆尧好男风,有好事者说,中秋夜宴前一晚,陆尧与一男子在风月楼里春风一度。
京中那些个想为自家女儿向陆尧说亲的贵妇人,就此歇了心思。
那时候的太子妃,像一只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力求得到第一手八卦,命人去查,结果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原来,与陆尧在风月楼里相会的是自家太子——楚敛。
陆尧冤,实在是冤。
太子与重臣在风月楼议事,却拿陆尧做幌子,自此,这位太子妃便视陆尧为眼中钉、肉中刺,动不动便来寻她的不痛快。
为了楚敛,陆尧都一一忍耐。
4
「陆大人看上去脸色不大好,为了殿下,当真是殚精竭虑。」
太子妃走来时,像一朵远山芙蓉,纤弱美丽。
「太子妃多虑了,这是臣的本分。」
我这个角色,死于太子登基的前一夜。
陆尧手上沾了太多的血,自然就结了不少仇,谢安辞向太子楚敛讨要她时,太子假意答应,但并不想、也不能将其交出去,因陆尧知晓了他太多的秘密,太子不方便出面的,皆是陆尧替他去做的。
楚敛便自导了一场意外。
「你没有资格做孤的纯臣。」送走陆尧前,太子闭了眼,似是不忍心。
便是这位太子妃,命人给屋内淋上火油。
书里,这一段描写极为详细,火,先从表皮肌肤烧起,然后是五脏六腑,屋里撕心裂肺地惨叫。
陆尧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放火自焚,大快人心。
书中,便是以此句做总结,我当时看得还挺带劲儿。
现在,倒抽一口凉气,我成了陆尧,被火活活烧死,那得多疼啊。
太子妃看着我,亲切地从东家女说到西家女,浅笑的时候,露出两个梨涡,温柔极了。
又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规劝我早日成家。
我头皮发麻,一一婉拒:「臣还年轻,还不想考虑此事。」
她终于笑不出来了,「陆大人的癖好若是打在我家殿下头上,可别怪本宫无情。」
她从白芍牡丹的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本宫来替太子送药,殿下说了,再给你三日,三日过后,那谢安辞若是还不认罪,陆大人知道是什么后果。」
她从白瓷小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又丢在地上,用衔着东珠的鞋底,将药碾碎,脸上的梨涡更深了,「本宫看,不给陆卿一些苦头吃,你是不会尽心尽力为殿下办事的。」
她趾高气扬地走了,最后留下一句:「三日后,若陆大人将事情办得漂亮,本宫自会命人把这月的解药送去陆府。」
好一个先礼后兵。
太子一手将陆尧推上这个位置,但又怕她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用秘药控制。如若有一月未服下解药,毒发时,便会自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如百虫啃咬,如沐酷刑。
书里,陆尧把所有吃过的苦,都算到这位太子妃头上,不舍得怪罪太子楚敛半分。
其实,如果没有太子的授意,她哪能这么做。
5
我不想对谢安辞做什么,他又是个硬骨头。书里,他将所有的刑罚试了个遍,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硬是半个字没说。
陆尧也没有被怎么样,只是受了罚。
太子当然不舍得陆尧这么一颗好棋,解药最后还是会给。
但我内里已不是女配陆尧那个疯批,秘药发作起来的疼,我肯定受不得。
于是,我准备换个路数。
烛火摇曳,晃得室内光线明明灭灭。
榻上的人被锁链缚住手足,他身上的伤没有处理过,大都皮肉翻卷,骇人得紧。
像是终于得了片刻喘息,谢安辞的胸膛剧烈起伏,露在锦被外的十个指甲盖,没有一块完好的,青白的月牙痕上,都沾了血。
榻上,一半亮堂,一半昏昧。
我端起烛台走近,烛光斜斜压过去,谢安辞的一张脸也似被光批驳开,大半张脸隐匿在暗里。
我叹了口气儿,「其实,你又何必苦苦捱刑呢?即便认了罪,出于两国交好的考量,陛下未必会重罚。」
他咬着唇,终于舍得看我一眼,黑的是眼,红的是血,端的是一副唇红齿白的落拓相儿。
四目相对,谢安辞薄笑出声:「若我不认,陆大人又将奈我何?」
我扬眉:「谢安辞,你在楚国为质三年,就没听说过,关于我的传言吗?」
「残忍嗜杀,修罗手段」,谢安辞的语气比脸色要冷。
他倒是毫不留情。
「格局打开,这只是其一。」我凑近他的耳廓,压低了嗓音,「譬如说……好男风。」
我伸出手,掀了锦被,挑开他被血浸染的衣裳。
谢安辞浑身一僵。
似乎意识到我是来真的,他偏过头去,牙关紧咬:「你敢!」
6
谢安辞左肩上有一粒殷红的菩提纹,让这冷清彻底沾了欲。
鬼使神差地,我的拇指挲过那粒菩提子。
那红里似乎要滴出血来,他白皙的面上也染了一层绯色。
「指挥使大人,卑职有要事汇报。」屋外窗边,有人不合时宜高声道。
被人打断,我心神一震,却是松了口气儿。
下一刻,谢安辞咬牙抵着唇,嗓音微哑:「陆大人可要继续?」
我顺着他漆黑的长发,抚至肩骨,谢安辞原本消退的蛊人颜色又有重演之势。
「等着。」我在他耳边低声道。
屋外「哐当」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来禀告的侍卫说,詹云台的大祭司扣押了北镇抚司一个叫沈樘的千户。
我斥责了他一番,大半夜的,不让人好眠。
那侍卫一脸愧色,正着急忙慌地系上佩剑,似乎知道搅扰了我的雅兴,但还是壮着胆子回禀:「沈大人冲撞了大祭司,怕是没命到明日了。」
那位沈樘沈千户,《未央诏》里就提过两笔,一个极边缘的角色。拢共就两句:其貌甚丑,可治小儿夜啼。
倒是书里名姓不详的楚国大祭司,可是本书女主云挽君一路扶摇直上的左膀右臂。
书里是这么说他的:「宁触帝王尊,不惹百煞鬼。」
堂堂大祭司,却被人冠上「百煞鬼」的称号。
传言当年,还是稚童的百煞鬼继任老祭司衣钵前,曾被人丢进血窟里,任由那些毒蛇硕鼠撕咬,最后老祭司带着一众人将人救出来时,窟里的他,便抱着一樽缇明神像,冲着众人笑。
那窟中,除了他,没一个活物。
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坐上祭司之位后,为了女主云挽君,自甘堕下神坛,冲冠一怒,提剑杀了皇帝,是楚国史上,第一个将皇帝的人头摆上祭坛的人。
楚国千年传承,詹云台与皇权,向来分而治之。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大祭司会就此登上皇位时,他却将所有的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在缇明神像前,拔剑自刎。
如若不然,太子楚敛还哪有机会捡漏登基。
不过,按现在的进度去看,女主云挽君应当才入宫不久。
7
詹云台的庭院里,池边坐着一个少年,说他坐着,不如说懒散地半躺着。
若非门口没有一个守卫,我也不会进来得如此轻易。
池边的老梨花木的椅上,那少年背对我,靠着椅背,像只慵懒的猫。
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支起一只手臂,细长瘦削的手指转着一支玉烟杆。
他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个「滚」字便出来了。
我皱了皱眉,走得愈近,酒气儿愈发浓烈。
椅子上的少年,就那片白雾里转过脸来,一双绀碧色的眼,漂亮得令人惊心动魄。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少年眼里迷惘了一瞬,然后就笑了。
他招手,声音也有些颤:「你来了,我等了很久了。」
待我走近,玉质的烟杆被少年随手一抛,手上得了空,他便攥着我的胳膊,将自己的身从椅子上撑直坐正。
我心里忽然有个诡谲的猜测,难道说,《未央诏》里的陆尧和楚国祭司,他俩其实有一腿?
但是我没记得书里有这么一段,甚至于原书中的这两个角色根本没什么交集。
少年身上的酒味很重,我试图扯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云挽君。」
他抱着我胳膊的手一僵。
顿了顿,他仰着下颌看我,眼里似乎清明了几分。
「不重要。」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笑里却无声透着危险。
下一刻,他松了手,却忽又低下头去,一张口,尖利的小牙刺破了我的手背,瞬间血珠渗出。
「你属狗的?」我几乎要痛得跳脚。
少年却眯着眼,笑得恣意。
时人觉得妖异,但是老祭司却说,那是缇明神庇护的象征。
我清了清嗓子,为自己差点儿失态找补,「祭司大人扣了我北镇抚司的千户,沈千户一向勤勉守礼,还望您能宽宏大量,放过他。」
我不动声色抽回手,瞥了眼其上的血痕,「还有,这有失规矩。」
「规矩?」少年咂巴了一下嘴,语气有些玩味,终于肯站起身来。
扑通一声,他的膝头霎时磕在地上,抬手规规矩矩对我行了一记大礼。
「那么九偃,见过指挥使大人。」
他行的是双膝跪地的礼,跪天跪地跪父母。
我就是娇滴滴的小白花,受不起这样大的礼。
「祭司大人,您吃醉了。」
赶明儿,这个醉鬼清醒了,我就完了。
少年没起来,扯着唇角笑,「很久之前,我就是这么跪我的神明的。」
绀碧色的瞳仁熠熠着光,眼神比情人之间耳鬓厮磨还要狎昵,宛如调情。
空气静默了片刻,我只好开始没话找话:「祭司大人这詹云台着实有点儿冷清,可是将仆从都遣散光了?」
九偃从地上站起来,明明是少年人,挺拔的身形,却要高过我一头。
他语气里透着一丝漫不经心:「不是遣散光了,是杀光了。」
深眸里,蛊人的绀碧颜色几乎要溢出来。
九偃俯身,眉梢挑着,「明日,本司自会将姐姐的沈千户,送到府上。」
他刻意咬重了「姐姐」二字。
我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窖,楚国祭司竟然知道陆尧是个女子!
8
陆尧是个女儿身,这件事只有原书中的太子楚敛清楚。
我没有陆尧之前的记忆,只是凭借着对《未央诏》这本书的了解行事。
而这有着「百煞鬼」称呼的九偃,大概是因醉酒,将我当成了他那位心上人云挽君,惹不起,最好还是避而远之。
我打定主意,出了詹云台,却看着天色一隅隐隐泛白。
心中顿感悲痛,没了,我连九九六都没了,大半夜还要加班去要人。
只是没想到,这只是我作为打工人一天的前菜。
是的,我遇到了刺杀。
而这刺杀我的,便是我放在屋里的质子谢安辞。
是谁告诉我,那锁链质地坚硬,刀斧都劈不开,我决心扣掉那小旗本月所有的薪俸。
我进屋的第一时间,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屋内榻上的帷幔压得很低,我走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内心警觉,却还是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
温凉的触感传来,身体的本能让我掣肘制住对方的手腕,他撤了手,但是同时,一把刀柄压上右肩,薄刃就架在我的脖颈上。
「有话好好说,咱不兴动手的啊。」
那几个字,我仿佛用了毕生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
对方嗤笑了一声:「陆大人在我身上划下整整五十四刀,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怎会如此?谢安辞不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吗?
他将我逼至榻前,我这才看清,那小旗没骗我,锁链材质的确坚固。
因为谢安辞是把锁链缚着的围廊和挂檐给劈了,用的,就是我那把玉刀柄的匕首。
我心如擂鼓,但还是嘴硬道:「想不到谢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是个窃贼。」
耳侧的嗓音泠泠,不为所动:「陆大人,可数好了,五十四刀,一刀不少。」
他的手探向我前襟的衣料,然后……迅速挪开。
趁谢安辞震撼分心,我抬手抢过那匕首,一手勾住谢安辞的衣领,狠狠将他推向木质的方桌上。
匕尖扎进木料时,谢安辞在下,我在上。
他声色里透着不可置信:「你?」
9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老天,谁给陆尧写的人设,仅仅一天,掉两次马甲。
「陆卿,这便是你所谓的严刑拷打?」
门外,一道冷厉的声音传来。
嗯……怎么不算呢?
太子楚敛生了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就连靴头都是金线勾勒而成的祥云。如果不是那双黑眸阴鸷得厉害,我还能再欣赏个二五八分钟。
我与谢安辞的姿势,暧昧非常。
他攥住我的手腕一推,不借任何的力道,抻着腰起身,任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句:公子好腰。
长衫很阔,谢安辞神色如常,只是耳垂处的红痕久久不退。
他理了理衣襟领口,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尘灰,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谢安辞的脊骨虽弯了下去,可眉眼间的锋利,却灼灼逼人。
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暗流涌动,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交锋。
楚敛忽然觑了我一眼,右手的拇指微屈,我不知他做了什么,左心口先是开始发烫,随即变得更加灼热。
那滚烫的火似在心口漫开,一重又一重,比浪要湍急。
「疼……太子……救命。」
我泪眼汪汪地扯住太子的袖袍,哪里还顾得上形象?
楚敛冷哼了一声,一脚踹开我,我支撑不住,捂着腹部,蜷缩在桌边,钻心的疼密密麻麻传来,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
我右手攥住桌腿儿,紧接着,那股火熄了,席卷而来的便是寒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我的脏器,狠狠捏碎。这种冷与热交叠的苦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俨然是书中陆尧秘药毒发之时的症状。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蔑的神色,就像看着一只作无谓挣扎的蝼蚁。
我浑身哆嗦着,冷得发寒。
修罗地狱也没这种折磨人的手段。
骇人,恐惧,无数个可怖的词汇有如实质地加诸我身上。我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我已经不是那个戏台下的看客。即便在书中,也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命运裹挟着我不得不前行,而陆尧该背负的,我也一样落不下。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死。
或许这一切都是一个怪诞的梦,只要身死便能离开,但一切都未可知。
我不敢赌。
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看到谢安辞垂眸,眼神温而淡。
他霍地右膝跪地:「外臣如殿下所愿,明日便进宫向陛下请罪。」
谢安辞的话甫一落地,身上的疼痛便缓和了些,我勉力从地上爬起来,脊背已是冷汗淋漓。
10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太子也不愿在我这小庙久待。
我送太子出府。
走至回廊处,太子忽然顿住脚步回身,他打量我许久,眼里难得露出一丝赞赏:「陆卿,演得很好。」
我:「?」
他娘的,我是真的疼。
楚敛微笑:「曾经刀斧加身也不曾皱一下眉头的陆卿,如今却懂得利用苦肉计逼人就范了。」
谢安辞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对弱者过于怜悯良善。
昔日,禹国送来的质子并不是谢安辞,是他那个皇兄,哭一哭、跪一跪,就差拉上阖府上下表演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了。
谢安辞动容,便求禹国陛下,自请入楚国为质。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王朝,心软就是一种罪。
他在禹国的地位,可要比先前要送来的皇子高上太多,楚国自然乐得捡个天大的便宜。
我心里越想越不痛快,对着太子的背影……
hei tui—
太子猝不及防地回头。
我面色讪讪,装作若无其事摸了摸喉咙:「臣嗓子有些不舒服。」
楚敛:……
太子要我三日后去陛下为云妃举办的品酒宴。
好家伙,不愧是书中的女主云挽君,这才进宫多久,就册封妃位了?楚国皇帝还要为她举行宫宴,看来是喜欢得紧。
可书里的陆尧虽官居三品,但太子不喜她与朝臣有过多来往,故而陆尧一向都以办案为由,推了这些应酬。再者,谁和北镇抚司的人惹上关系,都不是什么好事。是以她没什么知交好友,只有同僚。
我正想婉言拒绝:「殿下,臣以为……」
太子却似乎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孤看,陆卿是活腻了?」
「说笑,说笑而已,臣对这世界爱得深沉。」我面色讪讪。
太子脸色古怪:「陆卿近来风趣了许多。」
11
晌午时候,沈樘那个怨种回来了。
我听手下的人说,昨日,他办案闯进詹云台附近,因打斗声扰了祭司的清梦,当即便被祭司卸了一条胳膊,扔进詹云台的密室里。
那密室里养着什么,无人知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玩意儿。
整整一日,我像一只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打听关于楚国祭司的事,却无人知道内情。只一点,有人说,知道大祭司名讳的人,坟头草都二丈高了。
我一脸惆怅地坐在书房内:「沈樘啊,你说这人喝大了,他记事不记事?」
小几前跪坐的人默不作声。
「名唤九偃?看来此人甚喜饮酒啊?」
我一脸向往,为了在属下面前维持自己的人设,又表现得极不赞同:「不像我,滴酒不沾。」
跪坐在小几前、戴着银质面的男子低头,似乎笑了笑:「是吗?」
我心烦意乱:「把你面上那玩意儿摘了。」
他抬手覆上那银质面具,尾指不经意滑过珠玉般的唇,「卑职破相了。」
我皱眉不认同:「我们大丈夫,岂可拘泥于这区区皮相?」
话虽如此,但书里说沈樘长相丑陋,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便话音一转:「我明儿给你打个金的,看起来更有派头。」
「大人厚爱,卑职愧不敢受。」
我摆了摆手:「每月从你的薪俸里扣啊。」
沈樘:「……」
为了在下属面前营造一个有本领的形象,我告诉沈樘:「你家大人我一番劝说,不过三言两语,那祭司九偃便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要不是差两粒花生米下饭,我就差鬼扯出让九偃登门赔罪的鬼话了。
沈樘听完后,笑得弯下了腰,良久,他突然正了神色:「卑职有一事,想求大人。」
窗棂外,细碎的光勾曳过沈樘的银质面具,黑漆漆的眼,隐有暗光浮动。
他似有些难以启齿:「卑职怕……」
我等着他的后文,片刻后才意识到,重点就是那个「怕」字,我顿时明了他的意思。
也好、也好,他怕,我也怕,沈樘总归比我有本领,多个人多个帮手不是。
「你好歹是一个千户。」我恨铁不成钢,又故作大义凛然道,「罢了罢了,从今日起,就由本指挥使贴身保护你,沈千户尽可放心,倘若那九偃来找你麻烦,我一定冲在最前面!」才怪。
他跪直了身子,望着我的眸光比春日的夭桃更灼灼:「那……卑职能与大人同寝而眠吗?」
12
「这……这倒也不必。」我抬手制止。
他笑:「我们大丈夫,岂可拘于小节?」堵死了我的话。
沈樘命人将书案搬来我的书房,不但处理事务要与我一处,便连用膳,都替了婢女小雅的职,慢条斯理地一一布好菜,他似乎对膳食没什么兴致,浅尝两口便放下食箸,支着手臂,瞧我用膳。
这让我实在是食不下咽,如鲠在喉。
沈樘这样的行径,不出三日,盛京里关于我有断袖之癖的传言只怕要甚嚣尘上。
但是我现下顾不了这许多。
傍晚时候,太子楚敛派人送来一把琴,琴身乃梧桐木所制,琴尾据说由名匠所雕,是鱼跃摆尾的图样。我数了数,这琴一共有七弦,名唤「鱼凉」。
我揣摩了许久,难道太子的意思是说我凉了?
沈樘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为我解释:「太子是称赞大人办事得力,以此琴相赠,以示大人日后鱼跃龙门,前途不可限量。」
懂了,画大饼。
我听下属禀报,才知道谢安辞已只身入宫,向陛下请罪,承认中秋夜宴的刺杀乃是他所谋划。
谢安辞将答应太子楚敛的事提前了一日。
我心里难得有一丝愧疚,本想今晚同谢安辞商议对策,他却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婢女小雅低声道:「午膳时候,谢公子来了,不过大人正与沈大人用膳,谢公子在苑里驻足许久,可能怕搅扰大人雅兴……」
后半段被她咬没了,我见婢女飞速瞄了一眼沈樘的位置,复又低下头,我狐疑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沈樘低头观书案上的案宗,一副乖顺的模样。
夜里,落了雪。
门房说谢安辞回来了。
我撑着伞去迎他,谢安辞青衣沐了满身白雪,却不舍得掸一掸,像个木头杵在府门外。
风雪灌得喉咙发紧,我抱着命婢女备好的大氅跨出府门,拔高嗓音:「你怎么不说一声,便去了宫里,人没事就……」
石阶之下,谢安辞抬头望着我,眉间是堆云积雪的薄怒,「陆尧,这出连环计,谢某……甘拜下风。」
他攥着手,手背上隐隐的青筋浮现。
「连环计?」这三个字分开我都认识,合起来,就超纲了。
他抬起下颌,眼神料峭,「我今日就该看你活活痛死在我面前。」谢安辞唇角讥诮,「想必今日种种,也是陆大人逼我就范的手段吧?」
「谢皇子亲去镇压擎族,乃是高义,只是更深露重,这陆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身后,沈樘的声音很懒洋洋的,从宅门里挟风而来。
谢安辞在楚国为质,已然是笼中困兽,太子楚敛本没必要逼谢安辞认罪,刺杀虽是大罪,但若楚皇重罚,禹国必然大乱,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擎族」二字让我心头蓦地一紧。
我理了理头绪,当年楚国皇帝挥师北上,攻打禹国,连拔数十城,而擎族人所据西北一隅,明明是一座小城,骨头却硬得很,借天堑以抗楚军。后来禹国降了,送来质子,答应每岁纳贡。
但隶属于禹国、却誓死不降的擎族,几乎成了楚皇的一块心病。
书里,楚皇借擎族滋扰楚国贸易商人之名,逼谢安辞亲去镇压,谢安辞不肯,还是女主云挽君,以天下闻名的「明昭堂三问」,怼得群臣哑口无言。
谢安辞,何罪之有?
原书里,谢安辞是被陆尧严刑拷打,拒不认罪,后来女主云挽君的说辞才立得住脚。
而我这个横生阻碍,却让谢安辞平白担了那刺杀之名,楚皇便可正大光明使谢安辞亲去镇压擎族。
他此去,乃戴罪立功,如若不去,便是抗命,罪上加罪。
届时,楚皇便将不再惧天下悠悠众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与禹国开战,也师出有名。
让昔日的禹国皇子去镇压自己的国人,楚皇是要天下人皆知,禹国上下已经彻底臣服在他脚下。
我的确……将谢安辞架在火上烤。
谢安辞走了,瘦削高挑的背影失魂落魄的,我手里的大氅终归没有脸送出去。
于是两日后的品酒宴又多了一个名头,祝谢皇子凯旋。
13
太子为讨楚皇欢心,亲自操办品酒宴,楚敛那个老六,竟将谢安辞的位子安排在我的一旁。
酒席之间,觥筹交错,群臣皆为陛下能得拥绝世佳人而贺喜。
却无一人担忧谢安辞此去,会否有去无回。
楚敛的贺词,更是又臭又长,让人如同置于蒲团上聆听老僧念经。我至今不明白,他要我来这宫宴有何用意。
乌木案几之上的三种酒,皆是由云妃亲自酿就。朝云、琥珀、残香。
丝竹勾得人心弦颤动,众人谈笑间不由多饮几盏,对那杯中物,多是喟叹溢美之词。
我看见右手端的谢安辞,容色苍白而秀丽,他自顾饮着酒。
世人只道谢氏皇三子,克己复礼、抱玉握珠,却无人绘其「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好颜色。
弦乐转换之时,云妃蛾眉婉转,向楚皇低声说道了什么,便由着宫女搀扶,出了未央殿。
就在这时,太子楚敛忽然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不明就里,眼睛瞪得比他还要圆。
在楚敛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时,我终于了悟,这是让我跟着云妃。
毕竟堂堂太子与一国皇妃同时消失,过于引人遐想。
只是我没想到,今日所见,会让我日后有性命之忧。
云妃身边的宫女,只将她送出未央殿便离开了。而云挽君则在九曲回廊的巍峨宫殿中独行,楼阁的气势浩大,将她的身影掩得十分渺小。
直到香雪小亭,云挽君驻足。
她与早便等候在那里的人分立在岸的两端。
原本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清溪涸了,被凛冬嵌了新雪。云挽君赤足,涉雪而去。岸对面则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眉眼间却艳盛皎月的少年。
她抬手一抹,金钗环、云鬓乱。余晖落在她的双颊上,胭脂色浓。她毫不犹豫将鞋履浸在清雪中,浑身也抖得发颤。
即便云挽君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云妃了,却好似终于挣脱那囚雁的樊笼,可以一意孤行地展臂。
而岸对面的祭司九偃,他的眼神与最后一抹霞光一同黯下,意味不明。
原是与人私会,我深谙之后的发展,怕被九偃察觉,早早先回了宴上。
云挽君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极好,新换的宫裙衬得她容颜愈发明丽。
她忽然指了谢安辞,要他抚琴一曲。
向来美人的撒娇,古来帝王,无一忍心相拒。
楚皇为博美人一笑,当即便命谢安辞抚琴一曲。
意外地,谢安辞并未推诿,甚至笑意自唇边漫开,起身行礼:「外臣多谢陛下宽恕,也当答谢陆大人多日来的照拂。」
内侍搬来琴案。
谢安辞半点儿没未提及她,上首的云挽君被拂了面子,语含讽刺:「谢皇子与陆大人不过相识几日,便已是知交好友,这份拳拳情义,倒教人心生艳羡。」
云妃这般说,太子楚敛的眼刀便随之扫过来。
我权当没看见,坐得板正得很。
谢安辞的琴,我听不懂,只从乐师的脸上看出了凝重之色。
他低眉拨弦时,指甲盖上的月牙形青白泛紫。
弹奏间,好几处甲盖被剥落得指尖渗了血,那琴音凝滞,又陡然转急于幽冥之下,无数呜咽哀嚎的魂灵撕扯叫嚣着,最后羽箭疾破长空。
曲罢收弦之时,谢安辞抬起下颌,眼尾眉梢,尽是铮铮之色。
他原来不是没脾气。
宫宴结束时候,云妃的脸色便不是很好看了。
谢安辞出城,只携了楚皇让护送他出城的几名随侍,要在出了上京后,西行五十里外,才会有军队接应。
我在宫门外等他,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自长长的宫道而来,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浑像是没看见我这个人。
「谢安辞。」我只好从背后喊住他,「我送你出城。」
谢安辞足下一顿,良久,他回过身,神色冷淡,「那便多谢陆大人相送了。」
我被这话生生一噎,这人就不懂婉拒吗?
马车停在宫门外,仅有一车夫,驶出城外十里时,我还没将送别的话排练好。
终是他先开了口:「此役,陆大人是希望我赢,还是输?」
输与赢又有什么分别,楚皇不过是需要他去走个过场罢了。
我摇头笑笑:「会有人在将贡品奉上祭坛前,问待宰的牛羊开心吗?」
说完,我才惊觉这话着实有些扎心了,便自袖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他:「你席间抚琴,手上的伤怕是要处理一番。」
谢安辞闻言似乎有些怔愣,随即从拢着的袖袍中伸出右手来。
骨肉停匀的一只手,修长白皙,却因为斑驳的伤痕,损了瑰美。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让我为他上药。
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我认命低头,旋开颈塞,还没进行下一步时,谢安辞倏然收回手:「比起身上那些刑伤,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我拇指按住瓶口,在他微愣的眼神里,握住他的指尖,伤口倏然绽裂,鲜血淋漓了我与他的手。
我笑道:「从今往后,别太心软。」
谢安辞怒极反笑,「今日一别,你我便两不相欠,在下祝陆大人步步高升。」
他说完,便不再看我,只是偏过头去,隔着帘布,观外头的雪景。
直到我下了马车,看那四方车厢在皑皑白雪里扬长而去。
身后满途厚雪,我才惊觉所谓的互不相欠,是他将我在城郊野外扔下,让我徒步十里回城。
14
等我染了一身的霜雪回府时,府外有一人,倚门撑着纸伞。
那人身子骨伶仃,似乎受了凉,止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才哑着嗓音冲我笑:「大人回来了?」
沈樘浑身湿漉漉的,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盛景的冬,连寒气也是绵密的,他拭去我袖上沾的落雪,迎我入府门。
等我换好衣裳,才发现沈樘在屋里温了酒,我们共饮了好几盏,身子暖和了几分。
我伏在案头呓语:「这酒不错,比品酒宴上的要好许多。」
合上眼,我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果然,沈樘走过来,将我小心翼翼扶起。
下一刻,他正欲动手将我抱去内室时,我将下巴挪至他的肩颈,他似乎僵了僵,却一动未动。
我的指尖覆上他的脑后,本欲摘下那面具的束带,尾指却连带着将束发的玉簪也勾扯了下来。
长发流泻,迤逦铺陈了满背。
玉簪摔碎在地的时候,那银质面具却没有像我想的那般掉落。
沈樘的指尖飞速压在面具之上,向后退了半步,极不自然道:「卑职相貌丑陋。」
他对上我清明的眼,又似乎自嘲地笑了笑:「也是,大人又怎会饮醉呢?」
被他发现装醉,我也懒得采用迂回政策。
被人戏耍多日的愤懑感占了上风,我的嗓音冷了下去:「你是自己摘,还是我替你卸下?」
「卑职相貌丑陋。」他怔怔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数三个数。」
「三——」
三个数未念完,他抬手,将面具缓缓摘下,不过晃了晃指尖,在面上拂过,原本漆黑的眼眸便成了绀碧色。
屋内的烛火一暗,眼前人的容貌却愈发昳丽,教人挪不开眼。
——祭司九偃。
九偃折身拿了小几上的酒,毫不在意被戳穿,垂眼冲我笑:「姐姐赏脸,再饮一壶?」
「真正的沈樘在哪?」我不为所动。
他不答。
我的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夺了他手里的酒,仰头灌下,对上九偃倏然复杂的眼神:「我喝了你的酒,不如祭司大人也抚琴一曲,以作交换?」
我试图将他激怒,当一切的假面破碎掉,真正的缘故,才会浮现水面。
他却似乎并不恼,笑着说好,随即捧了琴过来。
开始还有几个调子,然后便是乱弹一气,最后,索性当着我的面将那把琴摔了。
「鱼凉」的篆字有了一道裂痕。
九偃昳丽的面容霍地冷下来,他微眯着眼,「我不喜欢琴。」
屋内的烛火晃过,他忽然笑了一下,极招摇的,「姐姐喜欢琴,九偃练了何止数十载,可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喜欢的哪里是琴,而是抚琴的那人。我的琴要远胜于他。可就算我依言,对着你弹上成百上千首,你又可曾有过片刻动容?」
九偃仍旧在笑,但是声音又似乎是难过的:「喜欢你,真是一件好难的事情。」
这下我更肯定了,他说的人是云挽君。
因为我听不懂琴,别说喜欢,更遑论动容。即便再顶尖的琴师,在我面前弹出一朵花来,我也无法动容。
不过数十载,着实有些夸大其词了,因为九偃今岁,应该还不足二十。
我忽然间,有些羡慕女主云挽君,有这么一个少年,永远赤诚地爱着她,甚至不惜为了她,手染鲜血。
想到书中,九偃最后将楚国皇帝的人头摆上祭坛,拔剑自刎的下场,我不由有些怜悯这个少年。
书中,一国皇妃与祭司,一段惊世骇俗的感情,没有人支持他们。
我走近他,指尖抚过他漆黑的长发,低声道:「有时候,世俗的眼光也不是那么重要。你看我,虽然和狗太子沆瀣一气,看着挺威风。其实,我也是被逼无奈,毕竟那秘药发作起来太疼了。旁人或许不信,可我其实是很怕疼的。」
我的声音低下去。
九偃却倏然握住我的手,得寸进尺般地将脸埋在我胸前,语气有些闷:「我不会让姐姐再受制于人了。」
我有些无奈,醉后的话,骗人的鬼。
他,爱而不得,我命不由己,我与他皆是可怜人。
少年顺势枕在我的膝头:「我以前很讨厌酒,可是饮醉后,却可以看见我想要见到的人,譬如今日。」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肩头有些颤,像只呜咽的小兽,「姐姐,别嫌我烦,好吗?」
我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我是造了什么孽,云挽君的烂摊子要我收拾?
只好点了点头。
他抬脸,狐狸似的得逞地笑,「那你哄哄我,好不好?」
哄?这让我犯了难。
见我沉默,他有些着急,跪立着起身,眸中漂亮的绀碧色,明净极了,「其实我很好哄的。」
我不说话,九偃只好又自顾扯开话题:「姐姐是喜欢那种干干净净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
「像谢安辞那样吗?」他敛着眉问。
「谢安辞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心善之人。」
不过他这揣测毫无道理。
我不想任由这话题继续,只好郑重看着眼前的少年:「九偃,其实我与云挽君,长得并不相像。也没有那个兴致扮演旁人,你若真喜欢她,不如努力争取,早做打算。」
少年慢吞吞地爬起来,笑得有些嘲弄,「总之,不会是百煞鬼。」
15
九偃离开了陆府。
而我醉酒一场,醒来后,小雅给我服了醒酒汤,见我将碗底喝了个干净,才告诉我,这是沈樘临走之前吩咐下去的。
我没有在意,新岁将至,我清点了府库,决定好好热闹一番。这段时日,太子楚敛没找我麻烦,以至于我过得十分悠闲自在。手下的千户们办事利落,少有需要我决策的时候。
只是每每我派去詹云台询问沈樘下落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府中的下人将福纸贴满了各个门,连柴房也不放过。
我接到谢安辞得胜而归的禀报时,墨汁不小心蹭到了脸颊。
随即一个更大的变故出现了,北镇抚司的陈千户,亲自上门拜谒。
他留着短须,我是头一次见到他,那姓陈的千户先是仔仔细细围着我转了一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才禀,今晨京中达官贵族的府门前,皆被人贴上了一名女子的画像。
而那女子的样貌,与我一般无二。
其上所附文字,正是我陆尧如何苦心孤诣接近储君,女扮男装,蛊惑太子。想必明日,陛下定然会接到弹劾我欺君的折子。
身后,婢女小雅手中的笔洗毛毡,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送走了陈千户,我若有所思。这件事定然不是太子楚敛所为,毕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太蠢了。
我召了北镇抚司的几名小旗,做了一些准备,傍晚时候,那个布此局的人果然迫不及待地过来验收成果了。
太子妃携着手下的婢女,说要与我单独谈谈。
她抚着朱红色的蔻丹,东宫中尔虞我诈的日子,让她连嫉妒都不肯轻易写在脸上。
太子妃随我去暗室之时,这才露出一副高高在上怜悯的表情。
她先发制人:「殿下对陆大人这些年来颇为照顾,本宫一直纳闷儿,殿下为何独独对陆大人如此恩宠,后来风月楼一事,本宫很是芥蒂,殿下却言之凿凿说自己并无断袖之癖。如今看来,是本宫可笑得很,竟把你这种肮脏的玩意儿放在眼皮子底下多年。」
太子妃发间拔下一支金簪,掷于地上,「便请陆大人自证清白吧。」
我听了想笑,问她:「如何自证?」
「若陆大人是凭借才干坐到这个位置,便也罢,但若是凭借着狐媚的手段……」她冷哼了一声,「请陆大人用这簪子划破自己的脸,这支金簪是太后赐予本宫的,如今用它毁了这张脸,也算抬举你。本宫会让殿下,为你留个全尸。」
她说得理所应当,仿佛施舍。
真是无耻啊。
书中的陆尧虽因痴慕太子,替他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但太子不正是凭借着陆尧的手段,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
如今陆尧的女儿身暴露于人前,成了弃子,明日我可能就会因为欺君之罪问斩,今日他的夫人却还不肯放过我的这张脸。
我俯身拾起那簪子。
太子妃投来满意的眼神:「陆大人倒是个识趣的人。」
然后,我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暗室中异常响亮。
「陆尧,你有什么资格对本宫动手?你可知……」
我没让她把话说完,从刑架上挑了一根棍子,朝她瞥了一眼:「想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日子吗?」
她一时语塞,口中叫着「疯了,疯了」,就要往外头跑。
却被我一脚踩住曳地的牡丹裙,摔倒在地。
我居高临下看着她:「今日,下官便让太子妃瞧瞧,究竟是下官先死于欺君之罪,还是太子妃先走不出这间暗室。」
她两手胡乱挥舞着,临了还要放狠话:「你若敢碰本宫,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眯着眼,将手里的长棍敲下去,落在她膝骨的右侧。
太子妃吓得花枝乱颤,「不是本宫散布的,不是……是有人要你的命。」
「不重要」,我对地上的女人笑了笑,「今日不给你个教训,怎么对得起我陆尧冷血嗜杀的名号?」
她闻言脸一白,整个人伏倒在地,竟是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绣花枕头一包草,没意思。
我提着长棍,棍稍拖在暗室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太子妃半个时辰未归,正主也该到了。
16
我将太子妃拖去了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这才见了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
楚敛显然要谨慎得多,不携一名随从,蒙面前来。
如今我是女子的身份流传出去,其他人避之不及,他这个关口冒险再来见我,很有可能会授人以柄。
太子的武功很高,我不及他,只是在暗室中,亲自为他奉上一盏茶。
楚敛眯着眼盯着那茶盏,终于还是掩袖,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
「陆卿倒是好本事,这些时日脱离了孤的掌控,定然很逍遥吧?」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太子妃先于殿下过来,臣让她休息了片刻。」
楚敛似乎毫不在意那女人的死活,只是抬手拭去了面上莫须有的眼泪:「这些年来,你的心意孤很明白,如今,幕僚们向孤进言,孤也不得不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壮士断腕。陆卿的情意,孤只有来世再相报了。」
楚敛铺垫了许久,无非是想让我在明日前,自我了断。
「那茶您没喝吧?」我忽然问道。
空气忽然静默得有些尴尬。
我换了一个问法:「那您有没有感觉到浑身无力?」
楚敛嘴角抽了抽,他试图抬手,却发现行动凝滞,顿时有些气急败坏:「陆尧,你究竟意欲何为?」
是,太子如此精明,那茶水实则没有丝毫问题,但这暗室中的燃香,可是我手下小旗的独门秘方。
武功越高,效用更显。
「我不想打女人,但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太子妃的过错,便由殿下担着吧。」
我俯身看着楚敛,他面上僵硬得连表情都做不出。
「这么些年,殿下的那些脏事实在太多了,比起我陆尧是个女儿身,当朝储君是个阴损小人,残害无辜朝臣、欺压百姓、收受贿赂,哪个噱头来得更大?」
我拍了拍太子的脸,他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些年,我替殿下做的那些事,罪证齐全,纵然我被收押天牢,即便你有法子灭了我的口,安能保证,我的人不会将其大白于天下?如今的光景,不是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是我还乐意不乐意上你这条破船。」
去他娘的壮士断腕,那也得先是个壮士不是?
「黄泉路上,有太子陪着,甚好。」
我扒去楚敛的外袍,就地取材,撕下一块,利落地堵上他的嘴,又贴心为楚敛套上麻袋,随后击掌将外间的手下们唤了进来。
太子被他们拖出去前,我最后低声嘱咐了他一句:「记得被打的时候,闭紧嘴巴,毕竟当朝太子被我扒光衣裳从陆府扔出去,这名头不是很好听。」
后来,据说他们将太子揍得连他娘都不认识。
手下的小旗领功的时候,十分八卦,狗腿地同我打听:「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得罪了大人,这教训是不是给得太轻了些?」
我品了品暗室中楚敛没动的那盏茶,语气轻快:「没什么,一个冒充达官贵人的蠢猪。」
倘使他知道,他们揍的人是当朝储君,恐怕今夜得睡不好觉。
17
翌日上朝。
我见到了那位几次御驾亲征的楚国皇帝。
他比鹰隼还要锐利的眼从我身上扫过,显然,昨日,不仅皇室贵胄,就连这位陛下也得知了我乃是女子的事实。
老皇帝还没开口,大殿之上,忽有一人上前,握住我官袍下的手腕。
谢安辞站在我身侧,像是排演过无数遍那样,语气温柔而诚挚:「外臣欲向楚皇陛下求一个恩典」,他顿了顿,「外臣心悦于陆大人,恳请陛下赐婚。」
话音落地,大殿上鸦雀无声,准备弹劾我的文官们蠢蠢欲动。
我有些怔愣,怎么也想不到,谢安辞会用这种法子,替我脱罪。
他月白的袖袍很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我忽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谢安辞爱慕了许多年的心上人,而他眼里的缱绻深情,像是真的一样。
从我昨日破罐子破摔开始,今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朝堂。
这时候,太子上前,恰到好处为我编了一个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故事。
在太子楚敛的故事里,我为了替冤死的家人报仇,不得不女扮男装,通过北镇抚司,手刃当年仇人。纵然身为女儿,但巾帼不让须眉。为官数载,作风清廉,破获冤案百数起。
金銮座上的楚皇静静听完,皱眉对着鼻青脸肿的太子:「皇儿的脸?」
太子语塞,咳嗽了一声,才拱手咬牙切齿道:「儿臣昨夜不小心摔了一跤。」
先前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太子又给我戴了极高的帽子,文臣们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楚皇,沉吟良久,挑眉问谢安辞:「谢皇子凯旋,可求的恩典无数,当真要为了她一人,舍弃回禹国的机会。」
楚皇几乎抛出了一个极诱人的饵。
「一人若护不住,又何以护天下人?臣不悔。」
谢安辞语气冷静而掷地有声。
楚皇为我与谢安辞当朝赐婚,显然用这样的方式,将我们绑在一起,比拘着一个质子在楚国更合他心意。
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仿佛无人追究我的欺君之罪,能活着、甚至于嫁给谢安辞,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与福气。
太子的名声更盛了,他们说他,能容天下人所不能容,慈悲之心,可见一斑。
只是我这官儿,没法儿做了。
18
大婚在三日后。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青烟袅袅,小桥雅致,流水泠泠,十分禅意。
而我踏上那桥,在另一端,瞧见个手捻着菩提子的少年,正盘坐于一棵菩提树下。
少年模样出尘,颔首之时,睫毛纤长,颇有佛陀拈花之意。
他垂眉,语气淡然:「可知你为何来此?」
我最见不得这样少年老成的做派,便笑着问:「难道说,我是天选之人?」
少年笑了笑,只是抬了抬手:「是时候,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他手里捏着的菩提子手串,便红光乍起,随即化为一缕青烟。
那梦做得稀奇,醒来的时候,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
陆府门口,不知被谁摆上了一个木箱,我原以为是哪位同僚送来的礼。
但是准备将木箱搬回府的仆从们忽然尖声叫道:「箱底有血!」
他们小心翼翼将箱子打开,其中一个仆从年岁太小,当即便失声晕了过去。
而那箱中,赫然摆放着一个面相丑陋的人头,长舌鲜红——血气森然。
「沈千户。」我身侧的小旗讷讷出声,两腿止不住地打战。
我顿时血气翻涌,很清楚这是一个教训意味的警示,在大婚之际。
提剑去詹云台的时候,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这里比盛京的冬要沉寂,庭院的梅花却尽数开了。
屋里掩不住的咳嗽声,从我进屋的那一刻,榻上的少年,便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慢吞吞的,似乎将光阴拘在一处,无限期拖延。
最后,他索性把玩着手中的玉带,懒洋洋地看向我:「姐姐一定要与他成婚吗?」
「不然呢?嫁给你吗?绀碧瞳、百煞鬼?论起杀人,你与我还真是相配。」我语气讽刺。
九偃的表情倏然错愕起来,随后蹙着眉,下颌骨微抬,露出一道浅浅的美人弧。
「与姐姐许久未见,我不想谈论那些不相干的人。」
我与沈樘的确没什么交情,但是我讨厌被人威胁,尤其是这样见血的手段。
不论是先前的太子楚敛,还是如今的楚国祭司九偃。
我将佩剑拔出,薄刃出鞘时,他下意识伸手,两指夹住那薄薄的雪白剑身,表情倏然间比破碎的琉璃美玉还要脆弱。
少年纤长的睫毛垂下,将绀碧色的眼眸尽数遮掩,语气微颤:「姐姐这是——要杀了我?」
不待我回答,他忽然就笑了,长剑在他的手中,寸寸断裂。
金石击玉的响声,剑碎的那一刻,九偃绀碧色的瞳仁,风情曳然,仿若俏丽冷梅生出的妖。
「何至于此,姐姐吩咐一声,九偃赴死便是。」他自嘲笑着。
暗光里,九偃下颌漂亮利落线条,看得不甚分明。
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我盯着他的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今再迟钝,我也知道,他这份深情,与云挽君无关。
可我并非原来的陆尧,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过往。
九偃避开我的眼神:「屋里药味太重,我点上香压一压……那些事,姐姐都听说了啊?」
他低着头,唇角惨然,「我不杀人,人便要杀我,即使我活不到见到你的那一刻,于姐姐而言,也无关紧要,对吗?」
即便我不清楚他与陆尧那些过往,但还是被这句沾血带痕的话给镇住了。
「绀碧瞳,百煞鬼。」我咬着牙,恶狠狠道,「我是喜欢干干净净的人,向来如此,我希望祭司大人能够高抬贵手,成全我与谢安辞。」
沉默了一会儿,我迟疑开口:「或许,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陆尧了。」
他闻言,唇边扯出一线笑意:「『九重烟阙烟尘生』的九,『半偃乍浮光』的偃。」九偃眸光偏执,「不论姐姐是谁,我,从来都是九偃。」
我退后了两步,折身便走,觉得此番白来一趟,九偃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这个少年要多固执有多固执。
忽然,他从身后扯住我的手臂,我蹙眉回身。
九偃眼睁睁看着我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少年漂亮的眼眸雾气丛生:「别走,求你。」
他手忙脚乱将自己的眼睛遮上:「姐姐觉得那传闻恶心,这样看不到,会不会好一点儿?
「只当陪我说会儿话,成吗?一刻钟也好。」
他似乎病得厉害,寒风涌入启开的窗子,九偃中衣被掀开了一点,露出半截细窄的腰背,我瞧见那玉白肤色上,伤痕道道狰狞。
我不忍再看,心里重重叹息了一声。
纵然如此,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已入彀,何苦再拉一个作茧自缚的人?
我没有再回头。
19
这场婚典,没有多少宾客,我无父母亲族,谢安辞的家人远在禹国。
新婚之夜,谢安辞回来得很迟。
进屋时,他脚步有些踉跄,朱红的喜服,却衬得他的容颜更加苍白清隽。
他见我已掀了喜帕,笑得有些嘲弄。
「新妇掀了喜帕,是不是代表着,并不想要嫁予此人。」
我与他心知肚明,这场亲事有多荒唐,但我这夫君想要演一演,我也只好配合他。
「哪里,我对谢公子,喜欢得紧。」
我抬眼看他,明明是唬人的鬼话,我却说得无比诚挚。
屋外的雪景很盛,他听了这话,漆黑的眼眸却似乎比那雪还要寂寞。
「云挽君约我一叙。」谢安辞的语气温淡,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她给我看了一样东西——窥天镜。」
我攥紧指尖。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发颤:「我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你是真的。」
我不知道谢安辞自那所谓的窥天镜中看到了什么。
《未央诏》虽是一本书,可是自我在书中每一日开始,所有的欢喜与痛苦,都感同身受。这里的人真真实实地活过一天又一天,这些魂灵永远是真实的。所有的事情,也并未按照书中所说,按部就班地发展。
既然每个人的魂灵独立,那不管桎梏于书中与否,这个世界都该是真实的。
谢安辞似乎再也不能维持一贯的冷静与自持。
他眼里情绪翻涌,灼灼的目光将我逼仄得不敢直视,他轻轻唤我的名字:「陆尧,你送我上战场之时,可曾有过不舍,还是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
「你赠予我药时,是真的担心我会怕疼,还是觉得我谢安辞不过是个虚幻的人物,玩乐而已?
「你答允与我成婚,究竟只是权宜之计,还是直到今时今刻,还在思索着如何逃离?」
烛火中,倒映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眸光一黯:「陆尧,如今你说喜欢我,我不敢信。」
前三个问题,我都问心无愧,但最后一个,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敢回答。
「我明白了。」谢安辞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声音微哑,「天冷,多盖些。」
20
翌日清晨,我是被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府中人人惊惶,说楚国的祭司大人推倒了缇明神像,对缇明神大不敬。
而那神像倒地破裂,露出一尊勾弋神像。人们才惊觉,一直以来,楚国詹云台供奉着,一直都是勾弋神。
「勾弋」,传说中的杀伐之神,性好战、引祸端,是为大不详。
此举天下哗然。
楚皇勃然大怒,当即赐以祭司火刑。
我赶去詹云台时候,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云挽君望着祭祀台上,被锁链缚着,一箭穿心的少年。
她红衣似火,猎猎的风吹起衣袂,与祭台上九偃一般无二。
「没有秘药的折磨,这些日子一定过得很痛快吧?」
见我疑惑,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以为,太子的秘药,那解药是怎么得来的?
「我们这位太子,心眼比针尖麦芒还要小,不过是当初祭天仪式,九偃站的位置比他高,他便记恨在心。你说怕疼,他替你去讨解药时,太子便要他跪着叩头,比狗还不如。这还不够,他挨了太子的鞭子,受了那样重的伤,不想被你知道,便闭门不出。我从未见过,曾经高高在上的楚国祭司,会为一个人屈尊至此。」
我忽然想起,那日醒来,婢女小雅让我服下的醒酒汤,有些古怪。
云挽君继续道:「那日宫宴,看见你在,他头一次慌了,看见九偃惊慌失措的模样,我就欢喜。这些年来,没有你出现,我们一直都过得很好,他替我杀掉那些人,和屠猪狗无异。我曾经很天真地以为,他对我是喜欢。可纵然我用尽手段,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只是像看一个同类,他做的那一切,不过是出于怜悯,我与他向来是同一种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在等一个人。沈樘撞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我本想杀了他的。你猜九偃说什么,他说你喜欢干净的人,哈哈,那我就杀了沈樘,替他给你送上一份惊喜。」
云挽君哑着嗓子,形容癫狂,「九偃想要干净,我偏要他脏了手,何其可笑!这么些年踩着白骨累累走来,他凭什么摘干净?」
她一步步走向我,眼神哀伤极了,「詹云台中供奉着勾弋神,我自小便知道,我以此威胁他时,只想他变成从前的模样,没想着来真的。但九偃信了,他宁可亲手推倒缇明神像,也不肯你有半分危险。」
云挽君抽出袖中的匕首:「可惜呀,他护不住你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疾来的长箭穿透,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
身后不远处,执长弓的谢安辞,抿唇看着这一切。
他背着光,笑得有些苦涩,「陆尧,你总归还是欠着我的。」
我看了他一眼,含笑着点头,终于,还是奔向了祭祀台。
九偃的身体很冷。
我捧着他的脸,他似乎从一个很长远的噩梦里苏醒过来,冷汗涔涔。
饶是如此,他仍旧勾起唇角,冲我笑:「姐姐说,喜欢干干净净的人,他们抓我的时候,我一人也没杀。」
这句话说完,少年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长箭穿透了他的心脏,胸前是大片刺目的血迹晕染。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用我的话来报复我。
九偃笑得有些得逞,像一只狐狸,他哄着我:「别太难过,我只是觉得,如果看到我这样,你多少会觉得有些对不住我。下一次……下一次对我好一点儿,好不好?」
我头痛欲裂,仿佛记起来了很多事,却又深深藏在记忆的罅隙中,虚无缥缈得不似真实。
「差一点儿。」我低下头去,很认真地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这一次,差一点儿就动心了。」
九偃动了动唇角,似乎想要扯出一个笑来,可又极费力,他颓然垂下手,眸中的绀碧色逐渐消散……
这里的一切,本就是他缔造出的,生命陨落之际,世界也在坍塌,像是破碎的幻影。
我抱着九偃,远处的谢安辞,肩胛处像是浸染了鲜血,幻化出菩提子的模样,那红比血色更甚。
我看见那朱红慢慢变得灼灼,遥远的天倪坍塌之处,被乍然的光耀一点点修补好,无意识喃喃了一句:「小菩提子,你还是如此良善。」
即便谢安辞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救了他们。
顶住了天地,一切就像一场梦。
21
再度醒来时,窗棂之处的阳光很刺眼。
喂我喝药的人,是个很娇俏可爱的女孩子,她见我记忆紊乱,便讲了一段,家中人为我定下婚约,我却心有所属,离府出走的桥段。
我觉得有些好笑,说自己完全不记得了。
她却执意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有着原主情郎的字。
字条上的字迹金石气很重,十分潇洒漂亮。
我按照约定,在十五月圆那日,去了无相河,本欲亲口向那人说清楚,我不记得过往,与他的约定自然也不作数。
无相河上,一只瘦船,形单影只停靠在岸边。
走近了,不远处青烟缭绕,徐徐上升。
船头背对着我的少年,整个人都陷在那片白色的烟气儿里,背影伶仃。手中的长烟被呷过后,他把玩玉烟杆的动作愈发漫不经心。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少年回头,露出一张极漂亮面容。
招摇得令人心动。
他怔怔看我很久,然后便招手冲我笑:「你来了,我等了很久了。」
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熟悉感,仿佛眼前的场景,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正文完)
【番外 1】
我的师父很蠢,救了我这么一个勾弋遗族,却误以为自己只是捡了一只贪玩的野猫。
她嗜酒如命,人又很懒,是这世上最后的一位神明。
神卷上说,世上最后一个神明消失了,勾弋神便能降临。
只要杀了她,我们勾弋遗族才不会像过街老鼠一样,在阴沟里东躲西藏,人人喊打。
我的师父本是一介酒仙,传闻里,最后一个神弥留之际,神泽消逝在师父午憩的那片杏林,于是我的师父,成了史上第一个靠摆烂成神的神。
她太懒了,大多数时候,她不乐意和任何人说话,仙界的应酬能推则推。
有仙翁对她叩了个头,她也还回去,没有一点儿做神的觉悟。
仙界的人为拥有一个新的神明而欢欣雀跃,他们觉得她应该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
我的师父听说了此事,便将原先的酒仙,改成酒神,让一众参与讨论的仙人好生失落。
她说自己懒得新想。
可这样惫懒的她,却翻遍凡俗人的诗作典籍,为我取名为:九偃。
她说,九是「九重烟阙烟尘生」的九,偃是「半偃乍浮光」的偃。如此,往后出门下帖子,显得自己这个师父比较有文采。
我在各种各样的膳食里下毒,日日琢磨着怎么能让我的师父死于我手。
但她因为太懒,根本没动过那些食物。
有一日,我的师父如获至宝捧回一颗菩提子,说要在庭院里种出一棵菩提树。
那粒菩提子乃是昔日神族之战中,佛陀手中的菩提子,经历过那场大战,早已崩坏,哪里种得出新树来?
我取笑她,异想天开。
她却说:「九偃,你不懂,一颗菩提子,只能酿一壶酒,但若吾将它种出一棵树来,便能制出无数壶菩提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有口福了。」
切,我并不喜饮酒,嗜酒如命的人从来都是她。
自那以后,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冗长岁月里的乐趣,为那颗坏死的菩提子浇水、除草,亲力亲为。
或许因为神明倾顾的原因,那菩提子倒是未生出一棵树来,而是在一日午后幻化成一个白衣少年。
我从未看到过她对任何的人事物有过这样的热忱,就连当初捡回我,也是顺手为之。
少年擅抚琴,她擅听琴。
他们轻轻巧巧便筑起一个旁人无法逾越的高墙。
每个夜晚,她抱膝在少年面前,听他弹了一曲又一曲,不知疲倦。
我的师父似乎格外青睐那个浑身沐着禅意的少年,不过,这像拿走还没开荤的小孩儿手中的鸡腿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羡慕。
说起酿酒,别看师父是酒仙出身,可我酿酒的手艺要比她好太多,我曾不止一次暗示过她,菩提子复生,可用以酿酒了,她却不予理会。
我问为何,她似乎想了很久,最后告诉我,因为他会抚琴,我喜听琴。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是她舍不得了。
那夜,我将庭院里的菩提子挖出,试图摧毁之时,她却破天荒地没有睡得很沉。
她又惊又怒,将我那些下毒的事,一条条搬出来,最后气极了,甚至要将我赶走。
我无力反驳,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我跪在殿外,告诉她,我会很乖的,不会再做坏事,我可以做很多事,酿酒,洒扫,做各式各样的点心,知道这世间很多有趣的地方。
推开门时,她忽然就笑了,问我:「为什么你的话可以这么多,日日如此,真的很烦。」
然后,她便不肯见我了。
「为什么你的话可以这么多,真的很烦。」
我永远记得,她说这话时,虽然弯着眉,但眼里逐渐升起的厌恶,将我最后的一点执拗击碎。
那种厌恶,我曾在无数仙族人的眼中看到过。
随后,我便开启了一段很长很长时间的流浪。
毕竟,我的师父不肯再要我了。
路途中的每一夜,我都会做噩梦,每一次,从冷汗淋漓的梦中醒来,我都会想,如果有一日,被仙族人发现,像其他勾弋遗族一样,被当众处刑的人是我,届时灵力无法维持,她看到我眼里涌动的,实是勾弋遗族的绀碧色,会不会觉得恶心。
可我知道,她从来不坏的,就像她赶走我,也不舍得说半点儿重话。
但,我骗了自己也骗了你们,我真的好羡慕那个菩提子幻化的少年,他可以在寂寥的神殿中陪过她一年又一年。
神明的生命太漫长了,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我的话,是其他人也好。
我想,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一点坏事也不做,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做她的徒弟。
我从未想过,再一次见到她时,自己那样狼狈。
仙族人说她私放勾弋遗族,要她亲手杀了我,与我划清界限。
这仿佛是一场荒诞的祭奠,是他们的盛宴。众生总有贵贱,勾弋遗族生来便是贱。
她冷眼看着浑身是血,被锁魂链勾缠住琵琶骨的我,狼狈地跪在祭台上。
被神明亲手处决,大抵是我的荣耀。
观这场刑,也是仙族的宴欢。
随后,她的长眉一点点蹙起,看了我很久,才唾骂道:
「没用的东西!
「废物!」
我从未见她如此生气过,比她揭露我下毒时还要生气。
我的眼神一点点黯下去,可是依旧抬脸冲她笑着。
其实身上实在疼得厉害,但是我想到她说过,喜欢我笑,便笑。
已经是最后一面了,我好希望,她能够假以辞色,对我温柔一点儿。
可是没有。
她冷着脸,只是将那把锈了的明钧剑召出,就费了好大的力气。
然后她问祭台之下的仙族:「他有何罪?
「天道便是公道吗?」
她的语气缓慢而沉着,眉间的锐利却是前所未有过的。
「身为勾弋遗族便是罪。」底下吵吵嚷嚷,催促她执刑。
什么是公道呢?就连曾经那个斗志昂扬的猴子也开始吃斋,哪里管得了天道是否公道,黄金棍埋于尘,再未出世。
那些仙人从未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神明去敬着,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尊没了人气儿的白玉像。
「吾在此,孰敢?」
附着仙力的刀枪剑戟,被仙族人运用得淋漓尽致。
那只自从成了佛,开始吃斋的猴子,双目也烧得通红,却紧握着拳头,不肯参与这斗争中。
我的师父,是个曾经受一点儿小伤,都要喊疼的没用的神明。
却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仙族。
直到魂魄被生生撕碎,于天地间消散。
最后的那一眼,她望向我,眼神通红,又似乎很愧疚。
魂魄消散前,她将「匿」的神谕,施给了我。
神明的神隐之术,从此世间再无人能寻到我的踪迹。
我才知道,这么些年,她也不是毫不修炼,至少这道神谕,像是练习过成千上万遍。
自那日后,没有人能找到我。
除过那个菩提子幻化的少年。
他与我作赌,让她最后的一缕魂魄入六道轮回之中。
那少年一眼便看穿了我对她那秘而不言的喜欢。
少年说,如果哪一世,她亲口承认与你有着同样的心意,便会恢复神识,继续做这世间高高在上的神明。
可那样的话,我不敢想。
如果那一天到来,哪怕意味着,神谕消失,我再也不能与她一处,继续重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可是如果她也喜欢上我,这样的念头,动一动,都觉得诱惑。
我陪在她身边,一世又一世,享受着那偷来的时光。
渐渐地,她的魂灵没法儿再承受凡人完整的人生,我想了很多办法,用一本本书,为她缔造一个又一个新的世界。
然后在我缔造的世界里,等命运的安排,等她到来。可能是几月,又或许十几年。
直到等到她,我才能真实地感受到,我还活着。
而她总是无可避免地喜欢上别人。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便是活得长长久久,让那些个我亲手缔造而成的世界,不至于因我死去而崩坏,然后,看着她与别人白头偕老。
这一回,她说她差点儿就心动了。
那真是这千千万万年来,我最快乐的一天。
倘若有一天,再度被她捡到,那我就只好卖卖惨,神明也会心软的。
我想,我会陪着她,做她生命中永远的配角,在她的世界里,安于一隅。
【番外 2】
捡他回来时,我便知道他是勾弋遗族。
固然我一向疏于修炼,但还是一眼看穿那伪装下的绀碧眸。
真是漂亮得教人移不开眼啊。
我不敢与他太过亲近,否则,来日送走他,心里多少会有些难过的。
其实,九偃他也就是嘴硬一点儿,明明知晓,我嗜酒如命,却从来没将毒在酒里下过。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
小菩提子这个人则是太过善良,会对人间苦厄而动容垂泪。
有一阵儿,我很喜欢他抚琴,无他,只是因为他奏的曲子,会让我昏昏欲睡,睡得特别香。
等我发觉仙界察觉端倪之时,只好将九偃赶走。
但是九偃,实在太没有本领了,被那些人抓上祭台,只好由我这个有本领的师父出面救他。
神隐之术,是我经年所练的最好的法术。
他和小菩提子的那个赌约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每一世,记忆会在濒死之际复生。
我知道,记忆苏醒时,选择「崩坏」,便能破除「匿」的神隐,神明归位。
可是那样的神明,谁愿意做呢,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猴子如今不也日日后悔吗?
每一世,我都会无可避免地喜欢上他,但是我从来不说。
其实啊,我是一个顶自私的神明,自私地想要他陪过我,一世又一世。
好啦,九偃,我们下一世,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