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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想踹了驸马

今天是我和唐暮远闹和离的第三日。

我从南风馆叫了二三小倌,他从万春阁带了四五歌姬。

西院投壶,东院鼓瑟。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1.

我让玉棠趴在墙上时刻留意着隔壁院的动静,一旦偷听到任何丝竹鼓乐之外的声音就汇报我,又让小倌们安静点靠墙排排站好,别影响了玉棠的判断,耽搁我去捉奸。

我,纪晏宁,今天就要踹了这个便宜夫君,一日也不容多等!

院子里的空气几近凝固,玉棠撅着屁股,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嵌进墙壁里。

在我并小倌们一共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终于战战兢兢扭过了头:

「公主,驸马他好像……」

我把手上的箭矢往后一抛,夺门而出。

玉棠在我身后急得大叫,让我再等等。

开玩笑,这种事最讲究个恰到好处人赃并获,更不要提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与久违的自由撞个满怀——

「咚!」

只是我没想到自由来得这么快,才出院门,我就一脑门结结实实地磕了上去。

「嘶……」

我捂着额头,眼冒金星,踉跄两步后险险稳住身子。

「公主!!!」

不等玉棠哭天抢地地扑上来,「自由」倒是先开了口:

「纪晏宁!你干什么!」

好家伙,我心心念念的自由怎么和隔壁院里的讨厌鬼唐暮远一个声音。

我再抬起头定睛一看。

不光是声音,连相貌都一模一样。

「唐暮远!你……你……」

我咽了一口口水,从他端正的发冠,齐整的衣襟,一路扫到脚下的皂靴。

我终于得出了结论:

「原来你这么快呀。」

「?」

公爹下朝回来时,我和唐暮远已经打过一架了。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中间,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哆哆嗦嗦地从唐暮远眼前,挪到我的眼前,再重回唐暮远眼前。

最后,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拄拐用力往唐暮远身上一摔。

「逆子!给我滚到祠堂里跪着去!」

我在旁边幸灾乐祸,却看见唐暮远非但不生气,还含笑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公爹下一句话就是:

「公主,也请您移步宗祠。」

「……」

公爹的话,即便是我父皇都不敢反驳。

我和唐暮远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像两只鹌鹑一样被提溜到了祠堂里。

一个人一个蒲团,安安分分地跪在两边。

公爹给祖宗牌位上完香,才阴沉着一张脸转过身来折磨我俩。

「我在街上就听人说,丞相府的小公子从南风馆接了两个小倌回家。」

我朝唐暮远做了个鬼脸,把他气急眼了:

「爹!我没有!是纪晏宁干的!是她栽赃嫁祸!」

公爹提高了音量,打断他:

「我还听说——丞相府的少夫人,也从万春阁接了四个歌姬回家。」

「?」

「唐暮远!你!」

我一撸袖子,差点从蒲团上窜起来给他邦邦两拳。公爹坐在上首咳嗽几声,吓得我腿一软,垂着脑袋继续跪在原地。

公爹的视线在我俩头顶徘徊一圈,暂时性满意于我们的表面恭顺。

他呷了一口茶:

「说说吧,今天这事究竟是谁的错。」

一提到这,唐暮远垂死病中惊坐起,甩锅奋迅如霹雳:

「那肯定是公主的错!是她挑衅在先,儿子要是不应战,那岂不是丢光了我们唐家的脸面?」

「……」

我听到公爹深吸气的声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个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微微颤动。

他说:「难道你应战了,就不丢我们唐家的脸面了吗?」

唐暮远略一思索,醍醐灌顶:

「丢,但是不丢我唐暮远的脸面啊!」

孝死谁了。

公爹让他先下去领一顿板子,再过来挨骂,转而问我:

「殿下,您怎么看?您也认为这是暮远的错吗?」

「不,是我的错。」

我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公爹的拳头得以放松,重新闲适地搭在腿上。

他先把唐暮远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要他好好学习我的谦逊,然后再与我进一步深谈:

「具体错在哪里呢?」

我迎上他期待的目光:

「我不应该先唐暮远一步把人带回来,这样我在人数上就永远占不到优势了。」

我痛定思痛,举一反三:

「下次我一定让他先动手,他带三个,我带三十个,他带五个,我带一百个!」

2.

我与唐暮远被一起罚跪祠堂三日。

公爹临走前撂下话,说我们在祠堂里拌一次嘴,就多罚跪一日,打一次架,就多罚跪两日。

不吵就不吵,我堂堂公主,才不屑于和唐暮远这种小人争一时口舌之快。

我和他各占半边地盘,谁也不挨着谁。

这桩婚姻本就非我所愿,是我父皇在朝堂上受够了丞相的气,想给他顺风顺水的生活制造一点坎坷,这才想到要给他家独子塞一个媳妇过去。

皇后所出的嫡公主金尊玉贵,配十个唐暮远都绰绰有余,中宫那里是万不肯放人的。

贵妃所出的小公主千娇百宠,掉一滴眼泪都能叫父皇心疼上半年,更舍不得让她来唐家受苦。

思来想去,父皇到底还是记起,已经很久无人问津的长秋宫偏殿里还养着一个女儿,行三,年龄不大不小,最要紧的是生母不受宠,位份也不高,很适合作为礼物送出去。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披上红嫁衣,连同几十抬嫁妆箱子一起被人打包送到了唐家。

新婚夜,我在翻墙逃跑时遇到了同样打算翻墙逃跑的唐暮远。

我以为他是贼,他以为我是贼,我们当机立断,撸起袖子干了一架。

第二日就在祠堂跪了一整天,跪到膝盖都青紫,我入宫回门时都得靠玉棠搀扶,才走的动路。

从此以后,我和唐暮远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除非——

我有非贩不可的剑。

临近午时,厨房遣人分别给我们送了午膳过来。

这是出嫁前,父皇问我还想要什么陪嫁时,我支吾了很久,鼓起勇气讨的一个厨娘做的。

我这人琴棋书画一概不通,她这人炒炙蒸炸无一不通,我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对比起唐暮远而言。

玉棠一边从食篮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边絮叨:

「伶娘知道公主又在罚跪了,特地做了您爱吃的炙羊肉和莼菜鲈鱼羹,叫您好好补补。」

她往唐暮远面前那一溜绿油油的菜色瞟了一眼,压低声音:

「丞相命小公子静思己过,茹素三日,伶娘说她今天的菜做得特别特别香,别的不说,气死小公子绰绰有余。」

我大感欣慰。

为了不辜负她这番心意,我慢条斯理地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眉头一皱,嘴唇一抿。

「太烫了。」

玉棠立刻心领神会,拎着团扇冲着唐暮远的方向一阵猛扇。

唐暮远嘴里叼着的青菜「啪叽」坠地,继而被突如其来的十二级香风糊了眼。

气得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纪晏宁!你又发什么疯!」

我忙不迭地让玉棠掏出纸笔,逐字逐句地记下:

「三月初七,午时一刻,唐暮远在祠堂辱骂纪晏宁是个疯子,加跪一日。」

唐暮远:「?」

我写完了,转头热情地鼓励他:「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唐暮远:「……」

面对我的挑衅,他一言不发,二话不说,冲过来就把我的纸撕了个粉碎。

在漫天洋洋洒洒的纸屑里,我灵光乍现,顺势抽出蒲团,以手肘撑地,缓缓趴下。

然后在蒲团的缎面奋笔疾书:

「三月初七,午时一刻,唐暮远在祠堂推倒了纪晏宁,并且威胁要像撕纸一样把她撕碎,加跪三日。」

我咬了咬笔头,继续补充:

「可怜小纪,遵法守纪。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嫁个夫君,还不如狗。」

「……」

也不知道唐暮远是为我的文采所倾倒了,还是向加跪三日低头了,直到我写完最后一笔,他都没吭一声。

不仅如此,小兮扇扇子的动作好像也停了。

我同不知何时落在我跟前的黑影大眼瞪小眼,这才感到不对劲,后知后觉地猛一抬头——

父皇正笑吟吟地歪着脖子,点评我的大作:

「朕倒不知,朕的宴宁什么时候这么文采斐然了。」

我的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

「父……父皇怎么来了……」

「朕与丞相议事,顺道来看看你,你与唐暮远新婚燕尔,相处得如何?」

不用我回答,他的目光再次从蒲团上扫过,自给自足补上了答案:

「嗯,夫妻感情深厚,这是好事。」

我:「……」

我只能把蒲团扒拉扒拉,努力降低它的存在感。

索性父皇也没有顾得上它的意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见你和暮远,朕就想起了你母妃。云嫔她刚入宫时,朕也是与她一见钟情,心意相通的。」

我:「…………」

我说:「父皇,我母妃是宸贵人。」

父皇一哽,立刻若无其事地改口道:

「宸贵人刚入宫时,朕也是与她一见钟情,心意相通的。」

我默不作声,倒是唐暮远不知道何时站在我身侧,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安慰。

他还向我父皇允诺必将对我珍重以待,恩爱一生,白头偕老,争做甜甜蜜蜜一家人。

直到父皇开开心心地被他给哄走了,我才回过神来。

不对啊。

谁**要和他做甜甜蜜蜜一家人啊!!!

唐暮远还在嬉皮笑脸,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狗爪,拿开。」

他搭在我背上的手顿时被烫到了似的弹开来,缩进宽大的袖子里。

唐暮远慌乱地朝我解释:

「我不是故意要碰你的……我只是看你低着头在那边走神,不接陛下的话,担心他生你的气,才帮你解围的!」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又急匆匆地改口:

「不对,不对,我是担心陛下迁怒我!」

我就知道这小子没这么有良心。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马上挺直了腰杆,又中气十足了许多。

他说他先前不知道我并不受宠,在宫中的日子也难过,还让我安心在唐家住下,左右不会叫我缺衣少食的。

他的语气或许并不刻薄,但不知道为何,当这些字句落在我耳中时,就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

它们划破我的锦衣,割开我的肌肤,将那个真正的,见不得光的我从经络中粗暴地扯出,丢在太阳底下暴晒。

「唐暮远。」

我听见自己声音尖利,像游离于躯壳之外的幽魂:

「你现在,是在同情我吗?」

不等他回答,我用尽全力,一拳挥上了他的眼眶。

3.

太医从宫中被紧急送往了唐家。

我从唐家被紧急送往了宫中。

我们在狭窄的宫道上相逢,我哭着求他一定要治好唐暮远,不然我下半辈子真要搭在他身上了。

太医吓得屁滚尿流,生怕他的下半辈子也折在我手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怅惘地盯着他的背景发了片刻呆,最终还是在玉棠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踏入长秋宫。

才跨过门槛,内室就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母妃的怒喝:

「跪下!」

我脑袋都是恍惚的,膝盖却熟能生巧地做出了反应。

「咚。」

速度之快,连玉棠都比不上。

玉棠目瞪口呆,赶紧一撩裙子陪我跪下,还不忘抽空夸我跪得挺实诚。

我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又不敢告诉她我是把这里当成唐家祠堂了,跪完了才意识到底下没有蒲团。

我只能含泪吃下这个哑巴亏。

不过这响动倒是吓到了刚走出来的母妃,就连她撩起珠帘的动作都停顿了。

她举着手僵持不过片晌,悻悻地放下来,拢了拢衣服,在正中央的圈椅上坐下,眉头微蹙,目光在我腿上转悠几圈,沉声问我:

「痛不痛?」

我垂首跪于她面前,态度恭顺:

「不痛。今日之事都是儿臣的错,母妃要罚,儿臣也绝无怨言。」

「你的错?」

母妃冷笑一声:「可别,公主殿下威风着呢,哪里会犯错?本宫都得担心会不会说错了话,挨公主殿下一顿打呢。」

我安静如鸡,假装听不见她的阴阳怪气。

她又问我:「你出嫁时,我都和你说过什么?」

我还是不吭声。

母妃想说的,左不过是那些「出嫁从夫,孝顺公婆」的囫囵话,我左耳进,右耳出,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笑死,我根本不听。

谁说我以后想过好日子,非得靠着讨好唐暮远?

等我一找到机会与他和离,我就立马卷钱跑路,和伶娘在这长安城里开一家酒楼,照样活得潇洒痛快。

母妃喋喋不休地训了我一通,从她怀胎十月受的苦历数到我桀骜不驯惹出的祸。

最后把一切的缘由,归结于我的不成器上。

「你从小就不肯听我的。你小时候,我让你去讨你父皇欢心,你也不肯去。那贵妃,入宫比我还晚,一开始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常在,也只生了个女儿,现在啊,早爬我们俩头上去了。」

「小公主多聪明啊,哄得你父皇那是服服帖帖的,把人家母女俩都当眼珠子似的宠着,要珠宝也给得,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给得。」

我:「啊对对对。」

母妃瞪了我一眼:

「还有,你出嫁那日,你父皇问你有什么心愿,我要你和他说,晋一晋我的位份,你却要了个什么东西?你要了个厨子!」

她越想越气,一抬手把桌上的茶盏砸在我跟前。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飞溅起的瓷片割伤了手指。

钻心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趁着鲜血还未落下,我悄悄把受了伤的手指攥进手心。

我向母妃道歉,说是我的错,让她不要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母妃脱力地趴在桌上大哭,骂我是个冷血的怪物,指着门让我滚。

我最爱听这话,迅速站起来,行过礼就带着玉棠滚了。

等出了门,我又吩咐宫人们把长秋宫宫门关上,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玉棠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她:

「你也觉得我太冷血了吗?」

她却指着我的手忧心道:

「公主的手受伤了,要不请个太医来包扎一下吧?」

我本以为,这点小伤,没有人会看见。

原来大家都看得见,除了我的母亲。

4.

折腾了一整天,到底在晚膳前回到了唐家。

我做贼心虚,不敢从正门走,从偏门偷溜回了院子后,又不敢点灯。

左思右想,我决定去小厨房找伶娘吃酒。

顺带蹭个饭。

伶娘像是早就猜到了我会来,在月下支了一方矮几。

两坛桂花酿,一碟箸头春,单笼金乳酥,同心生结脯。

我感动到眼泪水从嘴角簌簌落下。

「呜呜,伶娘。」

她正斟酒,闻言头都不抬:

「再不吃菜就冷了。」

我一秒闭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捏了捏鼓起来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由衷感慨:

「伶娘,有你真好。」

伶娘看起来并不买我的账。

她用她那娇俏的丹凤眼向我翻了个白眼:

「你今天进宫,又被宸贵人骂了?」

「习惯了,她不骂我两句,我都难受。」

我自嘲地笑笑,斟满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桂花香气在我口中弥漫,酒的辛辣灼过我的喉咙后,又有甘甜在舌尖卷土重来。

「你怎么不告诉她?」

伶娘冷不丁地问我,我微微一怔。

昏昏沉沉间,竟然反应不过来她在指什么。

「告诉她什么?」

伶娘说:

「告诉她贵妃受宠,是因为贵妃本来就是江南出了名的美人儿,而非小公主惹人喜爱。」

「告诉她你出嫁时,不是不愿意替她谋位份,而是不能。免得陛下觉得你们母女贪心,更生厌恶,也免得惹人嫉妒,树大招风。」

我摇了摇头:

「她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这其中的道理,她未必不懂。」

伶娘愤愤不平地一拍桌子:

「那她还……」

「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发泄一下。」

我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没事儿,挨一顿骂而已,又不少块肉,她骂舒坦了,接下来几天也就不记着要找我的麻烦了……嗯?」

我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原本就堪堪稳住的平衡岌岌可危,我略一退步,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在磕到桌子前,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揽住了腰。

预计的疼痛未能如约而至,我偷偷睁开一条缝,借着月光,迷迷糊糊地看见了来人的脸。

他看起来很眼熟,除了右眼上醒目的白色纱布。

我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半天,到底没认出来他是谁。

我索性直接就问了:「你谁呀?」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是你爹。」

「?」

我又问他:「你知道我谁吗?」

他依旧不假思索:「你是狗。」

「……」

也不知道究竟是我醉了,还是这个世界醉了。

我没有力气,走不动路,他就把我背在背上,向着我卧房的方向走去。

我乐得清闲,晃晃脚,戳戳他的脸,把他的脑袋往上掰,让他看天上有两个月亮。

他气得咬牙切齿:「纪晏宁,你真是个疯子。」

我总觉得这句话耳熟得紧,好像白天刚有人这么夸过我。

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

我扯着他的耳朵让他停下,大声告诉他他真的很像我养的一条狗。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问。

「……我不想知道。」

「他叫唐暮远!」

他似乎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我原谅他了。

我大方地向他分享了唐暮远的糗事,比如说在大婚当晚翻墙未遂,被我扒下了裤子,露出了红色的亵裤。

嘿嘿。

他的脸色越来越黑,阴沉地快要低水。

他或许是嫌我聒噪,但托着我的手一直稳稳当当的,从未起过把我丢下去的心思。

一直到屋檐下,月色够不着的地方。

我压低了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同他讲:

「其实,我不讨厌唐暮远。」

屋外有两轮月亮,屋里有两个人。

我们都没有点灯,就着清冷的夜色,我趴在桌上,把头埋进手臂里。

我瓮声瓮气地说:

「小时候,我住在长秋宫的偏殿里。」

「我母妃不受宠,宫里的人又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我们经常领不到份例。冬天里没有炭火,蜡烛也不够,我的袄子总是短别人一截,唯一一件好的,那得留到见父皇才能穿。」

「这样下去,日子实在难过,或许我们哪天冻死了也说不定,所以我母妃就想了个办法。」

「她脱下我的袄子,让我在腊月里,仅着单衣单裤,一路从长秋宫步行到御书房去,给我父皇请安。」

「我怕被人笑话,不肯去,她就拧我的大腿,因为这处的伤不会被人发现,让父皇起疑是她支使我这么做的。」

他打断我:「痛吗?」

我脱口而出:「不痛。」

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四周,向他招招手。

他顺从地附耳过来,我这才悄咪咪告诉他:「其实是很痛的。」

「不过我这人吧,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当着别人的面,哪怕再痛,我都不会吭声。」

他沉默一霎:「可能你只是缺个安慰你的人。」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告奋勇:「或许,我能成为那个……」

我警告他:「少恶心人。」

「……」

他沉默的更久了,我捡起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

「不过在经历了那次之后,父皇开始逐渐留意到我了,我们的份例也恢复了,或许母妃的服软策略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用吧,但并不能长期奏效。」

「长期奏效的前提是,那个人,他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责任,而是真真正正地把我放在心上。」

他又问我:「你觉得唐暮远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我没有资本去赌这个。」

「与其把全部希望放在男人身上,还不如靠我自己。」

我抬起眼睛,眼前人影摇晃,一会儿变成伶娘,一会儿变成玉棠,一会儿又变成了唐暮远。

我举起手,从两侧重重拍上了他的胳膊。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明天早上起来,丞相会用一万两银票砸在我脸上,让我离开他的儿子呢?」

「……」

第二日醒来时,我头痛欲裂。

我扶着额头从床上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正要出声唤玉棠进来时,忽然瞥见我枕头底下压着一张什么东西。

我抽出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张,价值一万两的银票。

5.

我和玉棠两个人,做贼一样,藏在被子里,只余两双脚在外面。

我们第一百次地确认这是如假包换的万两银票,她也第一百次地确认我不是半夜喝醉了酒出去抢劫了。

「公主,如果不是抢劫,那肯定是偷窃了吧!」

我狠狠给了她一脚。

把她从床上踹到床下,踹出一声惊叫:

「驸……驸马?」

怎么还踹出来个驸马?

我拧着眉探出头去,看见唐暮远黑着一个眼圈站在我床前,亲切地问候我又在鬼叫什么。

我「嗷」一嗓子缩回被窝,将银票死死抱在怀里。

半晌,我泪眼婆娑地掀开帷幔,颤抖着双手将仍带有我体温的银票递出。

「唐暮远……我……我好像闯祸了……」

我声泪俱下地向他忏悔了我昨晚醉酒后莫名其妙多出来一张银票的事。

唐暮远说:「这银票是我给你的。」

我觉得我们俩指定有一个病得不轻。

根据排除法,首先排除我。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手里的银票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摇摇欲坠。

「唐暮远。」

我伸手抚上他的眼睛,他战栗了一下,但仍梗着脖子没有后退。

「是不是……你伤到脑子了?」

唐暮远:「?」

以他这么骄傲的性格,却没有第一时间否定我的说法,这让我心中更加笃定,也更加悲伤。

「这钱……是不是用来买断我的下半生,让我当牛做马服侍你的?」

唐暮远:「……」

我痛哭流涕。

唐暮远束手无措地站在原地,将求助的视线放在了玉棠身上。

玉棠了然于心,扭头就走。

唐暮远:「……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回应他的只有玉棠的关门声。

我透过手指缝观察唐暮远,看见他迷茫地摸了摸头,然后在我床旁边坐下。

他声音轻柔,像在哄小孩一样:

「宴宁,我是想着,你嫁给我之后,好像也没过过几天开心的日子,所以给你笔钱。你可以出去买胭脂钗环绫罗绸缎,也可以去泛舟赏花骑马游猎,总之一切合你自己的心意就好。」

我抽噎了一下,震惊之余,不忘问他:

「那我叫小倌也可以吗?」

唐暮远:「……」

唐暮远:「叫小倌不可以。」

好吧。

我无限遗憾地耸了耸肩,再郑重地将银票藏好,一回头,唐暮远对上我的视线,一蹦三米远,像只炸了毛的刺猬。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右眼,语速飞快地向我解释道:

「当然我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在可怜你,我只是担心外头说我们唐家苛待新妇,你别想多!」

……

好吧。

6.

在院子里装了几天乖巧听话,我险些憋出了病。

趁着今日天气好,我让玉棠叫上伶娘一起,出门看看铺子。

我们三个人租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从后门出去,谁也没惊动。

伶娘戴不习惯帷帽,一上车就扯了下来,丢在一旁。

她抱怨道:

「好歹也是个公主,怎么出个门和做贼一样?也不知道在防谁。」

我正忙着把车帷遮得严严实实的,没顾得上搭理她。

玉棠在旁边噗嗤笑出了声:

「殿下是在防我们驸马。」

「防他做什么?」

「驸马前些日子给了殿下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让我们殿下出去找些乐子,但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附加条件?」

「驸马说,要殿下找乐子的时候带上他一起。」

「?」

伶娘怔愣一瞬,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拽着我的袖子,直夸我们夫妻俩真有意思。

我拍了拍她细腻的小脸蛋,让她赶紧给爷爬。

就在我俩你侬我侬的时候,车身忽然猛烈一震,而后完全停了下来。

我勉强维持住身形,听见车外响起了激烈的争执声。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大声嚷嚷着出人命了,伶娘一听就急了。

「不行,这车夫是个老实的,我得下去看看。」

「等……」

我根本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灵活地蹿了出去。

玉棠在后头和我告状:

「殿下,伶娘又忘了带帷帽。」

我心里突突直跳,感觉哪里奇怪,侧耳去听,才发现外面的争执声不知何时停下了。

这不对劲。

不管来者是真的碰到了意外,还是提早就设置好的圈套,见到人都应该把事情闹得更大才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的。

我当机立断要下车,并且叮嘱玉棠,如果情势不对,就趁乱跑回宫里去搬救兵。

刚掀开车帘一角,我停下动作。

「不,不。别去宫里。」

「那奴婢该去哪儿?」

「回丞相府,找唐暮远。」

与我跳下马车的动作同步进行的,是消停了不到片刻的争吵。

马车停在窄小的巷道里,车前有三个人割据一方,形成微妙对峙的三角。

地上还躺了一个看热闹的。

中年男子,四方脸庞,皮肤黢黑,粗布衣裳。看见我来,才记起自己的使命,捂着腿「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我随意瞟了一眼,问他:「怎么血都没流啊?」

「是骨头,骨头断了!」

他弯着腰缩成一团,脸上的褶子拧在一起,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我就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看起来神色痛苦,眼神却慌乱,不住地往一个方向瞥。

很显然,这不该是他一个人的剧本。

但不知为何,另一个人并没有配合他出演。

「贵人您身体金贵,不清楚这些。这骨头断了,是不会流血的。对吧,老婆子?」

他费力地向我解释一通,末了甚至不忘提高声音,再寻求一遍搭档的帮助。

有始有终,我给满分。

他这一嗓子到底是嚎醒了附近的妇人,约莫与他相同年龄,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稀可以见到几分年轻时的美貌,尤其是一双上翘勾人的丹凤眼,与伶娘的如出一辙。

但这妇人却不是来与他搭戏的。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伶娘,猛然一抬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持一把短匕首,抵在伶娘白皙的脖子上。

速度之快,连我都来不及反应。

「伶娘!」

我惊呼出声,又很快镇定下来,悄悄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我说:「你们若是求财,我可以给你们。」

妇人置若罔闻,眼里只有伶娘一人。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念道:「伶娘?」

伶娘眼眶微红,面色惨白。

她开口,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娘。」

娘???

我瞪大眼睛,正想问个明白,忽觉喉前一凉。

刚刚还断着腿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脑后,用同样的匕首拦住了我。

「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就不劳贵人操心了。」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嘛,就算是茶馆里听说书的,也该给几枚茶水钱,贵人在我们这看了这么大一个热闹,您瞧……」

我不予理会,取下荷包往地上一丢。

碎银叮当,他眼睛都直了,但怕我逃脱,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弯腰去捡。

我们这里响动不小,妇人却目不斜视,甚至连手都没有放松半分。

她骂道:

「小贱蹄子,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连名字都改了!伶娘,哪个伶啊?王元龄的龄吗?」

伶娘尖叫,试图去掰开她的手:「你别提他!」

「我为什么不能提!你别忘了,他死了!还是因为你才死的!」

伶娘的眼泪簌簌落下,她徒劳地挣扎,连脖子被刀锋割开了也毫无察觉。

妇人冷笑:

「如果当初你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嫁给王员外做妾,别想着去勾引他那个私生子,会有后面这么多事吗?」

「贱蹄子,你是逃了婚自由了,可我和你爹呢!我们不仅背上了人命官司!我们还欠下了一大笔彩礼钱!」

伶娘鲜红的血蜿蜒而下,落在衣襟上,层层叠叠地晕开。

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

「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弟弟把你们卖我的钱都给赌光了!是弟弟……」

「砰!」

伶娘争辩到一半,妇人手上使劲,狠狠地将她的头撞向了车辕。

「会出人命的!」

我忍不住想挪动脚步,脖颈上冰凉的触感却提醒我依旧陷于囹圄。

男人满不在乎地用匕首拍了拍我的脖子:

「我们教育自己的女儿,贵人可别多管闲事,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我急地攥紧了拳头。

我们出门没多久,这里离丞相府不远,唐暮远即便是个瘸子也该走到了,可他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我又错了?

或许我根本就不该将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正懊恼,耳后陡然传来呼啸的风声。

风声戛然而止,与之而来的是男人短促的惨叫和一只破空的箭矢。

脖子上的障碍物消失,我眼前一黑,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唐暮远的声音闷闷的,由胸腔贯入我的四肢百骸。

他说:

「别回头,剩下的交给我。」

7.

一炷香后,我坐在房间里,手捧一碗热茶,惊魂未定。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唐暮远携着风大步走进来,我刚站起身,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臂。

继而,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地将我都检查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你没有受伤。」

觉察到我纳闷的目光,他神色一凛:

「公主如果受了伤,我无法向陛下交代。」

若是在平时,我高低要刺他几句。

但不知怎地,我一时糊涂,话出口时竟变成了:

「你当真是担心我父皇,不是担心我?」

我俩挨得很近,我声音又轻。含糊不清的音节顺着他的锁骨次第向上,搅乱了一池春水。

唐暮远的耳垂很红,嘴唇也是。

他嗫嚅着:「我是……担心你……」

我踮起脚,仰头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吞了下去。

我突然觉得,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似乎也挺好。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门口传来咣当一声响,将我的神志唤回。

我一把推开唐暮远,望向门外。

原是玉棠。

她一脑门磕在门框上,把自己砸成了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倒霉蛋子,此刻正不声不响,双目无神地摸索着后退。

我:「……」

唐暮远:「……」

我说:「你帕子掉地上了。」

瞎子小棠敏捷地一矮身,迅速收回遗落在地上的帕子,然后继续摸索着溜了。

我看看唐暮远,唐暮远看看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满室的暧昧气氛沉淀下来,终凝成浓浓的尴尬。

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大比兜子,恨自己色迷心窍,不成气候。

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唐暮远滋味也不错。

尚可,尚可。

本公主很……呃……略感满意,略感满意。

唐暮远咳嗽两声,将我的思绪扯回。

他的嘴唇比刚刚还要鲜艳欲滴。

他说:「我本来……是想和你说那个厨娘的事情的。」

我鬼使神差地问道:「不是因为担心我受伤才来的吗?」

现在小唐的脸也红了。

我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蠢话,正捉摸着怎么将此事掩过不提,却听见唐暮远说:

「主要是担心你,顺路来告诉你厨娘的事。」

我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强装镇定道:「伶娘的身世,我是知道的。」

「她父母想将她卖给员外为妾,填弟弟的赌债,但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便逃婚了,一路辗转,入宫做了个小厨娘。」

唐暮远愣了愣,点点头:「想不到你都知道。」

「我长于深宫,当然明白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既然选定让她做我的心腹,怎么能不了解她的过往。」

更何况,我选择了她,是因为我觉得我与她相似。

但又各有各的苦痛。

苦痛过后,人总要继续往前走。

这句话,我没和唐暮远讲。

我掐了掐掌心,又问他:「不过她那个心上人,我怎么查也查不到,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唐暮远沉默片刻,道:

「她的心上人,叫王元龄,是那家员外的私生子。因为帮助伶娘逃跑,他被员外正室发现,乱棍打死了。」

「那个正室夫人现在如何了?」

「他们家本就是当地有权威的乡绅,当时无人敢告发他们,如今过去多年,证据也不好找了。」

我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但是我们可以给他们找点别的不痛快,对吗?」

唐暮远:「对。」

我俩相视一笑。

还是当狗快乐。

8.

晚些时候,我让玉棠把小厨房收拾出来,我要亲自下厨为唐暮远准备一顿晚餐。

我小时候常常食不果腹,因而对美食有种特殊的执着。

认识伶娘后,我也悄咪咪跟着她学了一些本事。

做一顿家常便饭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

做完羹汤,我让玉棠熄了灶膛里的火。

一连叫了六七声,她才一脸迷茫地抬起脸来:

「殿下,您说什么?」

我:「……」

我:「我说,把火熄了。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玉棠「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捣鼓了一阵,又吞吞吐吐道:

「殿下,您是不是不打算和驸马和离了吗?」

我舀汤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怎么了?」

「那您开饭馆的事儿,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这一次,我回答的毫不犹豫。

回答完,我还不忘给她上一课:

「求人不如求己,有个铺子傍身,多少安心点。」

「可驸马要是知道了,会怪您吗?」

小厨房里就我们两个人,门虚掩着。

玉棠谨慎地四下看了看,低声道:

「奴婢听宫里的姐妹们说,男人大都不喜欢太有主见的女子,都喜欢那种柔柔弱弱,菟丝花一般的,叫人心生怜爱才好。」

我轻嗤:「那是因为他们自己没能力,才想让女子示弱,来衬托他们。」

我说:「唐暮远不是那样的人。」

灶膛内星火点点,有如玉棠眼底的光。

她雀跃地冲我笑:

「那奴婢就恭喜殿下觅得良人了!」

什……

什么良人不良人的!

我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和离呢!

我撵着玉棠打,一路追到了垂花门,被下人拦了下来,告知唐暮远已经到了。

眼下揍玉棠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向着她比了个「你给我等着」的口型,转身往回走。

唐暮远早已等在桌前,看见我,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来,搀住我的手,扶我坐下。

「宴宁,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唐暮远神秘兮兮的,硬要我先闭上眼睛。

我这么叛逆一女的,我会听吗?

卖小唐几分薄面,姑且一听罢。

我乖乖阖上双眼,眼前落入一片漆黑。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小唐含笑道:「好了。」

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入目的,竟是一张地契。

地处朱雀大街最繁华的巷口,原是一处酒楼,我眼红了许久,但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盘不下来的。

「这是?」

唐暮远道:「我听伶娘说,你们那日出门是想去看店面的,刚好我手头有一处闲置的铺子,就送给你打理。」

「当然了,」他再次强调:「我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在可怜你,我只是担心——」

「不,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束缚,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地契,过了许久,久到唐暮远都开始战术性捂眼后撤了,我噗嗤笑出声来。

我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对准了他的脸吧唧就是一口。

「唐暮远。」

我轻轻唤着他的姓名。

「你就不担心我经济独立了,一脚踹开你吗?」

「不担心吧。」

小唐傻乎乎地回答:

「我应该,比一个小饭馆更好吧。」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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