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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道

我穿成了男主的反派师尊,我可没耐心讨好病娇男主,我要杀了他。

按照一贯套路我是该好好感化少钦的,让他晓得我其实是个好师尊,然后慢慢对我改观。

但是,我现在很清楚,这个套路在少钦身上完全不管用。

我虽然是个反派,但男主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为他有病。

他的设定是个大病娇,男主少钦,典型大病娇,病入膏肓的那种,他只会对女主,也就是他的小师妹一个人「娇」,对其他人只有心狠手辣。

而原主央沉身为一个合格的反派,偏偏喜欢撞枪口,前几日趁少钦不在,竟然仗着师尊的身份拿鞭子抽了他的宝贝女主一顿,今夜少钦从女主念萱处归来时我就该死了。

这可犯了男主的大忌。按原文的走向,今夜他从女主念萱那里知道这回事的时候,我就该死了。

也就是说,只要他活着,我就难逃一死。

所以,我打算先下手为强,直接除掉男主。

少钦作为男主,自然是天选之子。央沉早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他之所以还留在衔月谷便是为了念萱,这也是央沉一直没对念萱下狠手的原因。

也就是说,既然硬碰硬我毫无胜算,那我只能使点阴招了。

此刻,我提前服了解毒丹,然后点燃了房中的迷烟,静等少钦。

外间一片寂静,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时听得脚步声渐近,「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我强迫自己克服恐惧,死死盯着前方。

少钦一袭白衣,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怎么看都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仙君。

我却知道他惯会以笑容做伪装,内心已是怒极。

「师尊,弟子来亲手送您上路了。」

少钦的声音该是很好听的,可是这话叫人听了心里发凉。

我强压下内心的畏惧,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看着他持剑走近。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脚步逐渐不稳,终于他的身形晃了晃,停在了我面前。

少钦那张素来带着完美假笑的俊脸浮现痛苦的表情,他咬着下唇,额上覆着薄汗,两颊甚至泛起了红潮。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深色的瞳仁蒙着一层水雾,他这样子……满含情欲很不对劲……

苍天,难道我从朗忆师兄那里摸来的不是什么迷药,而是……春……药……

朗忆在搞什么啊!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少钦咬牙切齿道:「央沉,你……你竟给我下这种药……」

作为读者,自然知道主角的强悍,因此我用了数倍的剂量。

药效渐渐侵蚀了他的理智。

少钦终于站不稳了,他把我扑倒在了地上,直接倒在了我的身上。

没事没事,管他是什么药,反正现在他也神志不清了,我运气准备了结他。

却发现我也有些瘫软无力,我靠,我服的解毒丹不对症啊,之前还勉强抵挡了一阵。

这会……我特么也要中招了。

我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少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师尊还真下得去手,竟连自己也不放过。」

热气呼在我的脖颈上,有些酥痒:「这药是师尊用来给自己助兴的吗?嗯?」

少钦眼神迷离,他的肌肤触着我,热得发烫。

余光里瞥见他掉落在地的长剑,我拼命咬住下唇,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撑着,去够那柄剑。

然后,少钦的手覆上了我的手。

汗水自他的脸上滑落,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滴落在我的唇边,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渐渐模糊了我的意识。

少钦捏住我的下巴,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一抹恶毒的笑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便拿你做解药又如何?」

他的发丝扫过我的肌肤,拂过我的脸,药力开始挥发,我再也握不住最后残存的那一丝理智。

夜间的凉风吹入屋内的时候,我的睡意淡去。

半梦半醒间,我只拼凑起一件事——我特么的把男主给睡了。

我瞬间惊醒。

又见旁边躺着个容色倾城的少钦。

他睡着时不再带着假意和善的微笑,甚至还微微皱着眉,看起来像是在做噩梦。

我知道,病娇的长成往往离不开悲惨的童年。

可是我若可怜他,谁来可怜我。我是炮灰女配的命,没有圣母心泛滥的资格,救赎这种事留给头顶光环的女主来做就好。

我在这个陌生世界活命便是最高优先级。

深夜,万籁俱寂,入耳的唯有少钦绵长的呼吸声。

我屏住呼吸,缓缓将手从锦被中抽出,肌肤和被子摩擦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尤为心惊。

我全程警惕地盯着少钦,好在他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此刻,我的手距他那细长脖颈只余一寸。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少钦毕竟是个病娇,病娇在某种程度上总归是不正常的,睡一觉的情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况且归根究底还是我下的药。

等他醒过来,我会死得很难看。

我狠了狠心,手终于覆上了他那脆弱的脖颈。

少钦就在这一瞬间睁开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犹带睡意的凤眸里蒙着一层水雾,墨色的眼瞳如同摄人心魄的夜空,又带上了一抹看似温和的笑意,叫人为之倾神。

我却只觉心惊。

「原来师尊只想得到我,试过之后便可丢弃了?」

我这手一时不知是要掐下去还是要收回去。

但他既醒了,料想也弄不死他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手一松,轻抚上他如玉的脸颊,风情万种笑道:「怎会,徒儿这么好看,为师喜欢得很,怎舍得丢弃。」

少钦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方才的蒙眬睡意散得一干二净,他眼神冷冽,「央沉,别以为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便会放过你。」

我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面上却不能落了下风:「你猜猜我若是死了,小念萱身上的蛊会不会将她折磨死?」

提及女主,少钦果然紧张了起来,他凑近我,本该旖旎暧昧的场景充满了肃杀之气:「央沉,你找死?」

我自然没有在女主身上动过什么手脚,毕竟本来只想除了男主一了百了,现在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只好先唬住他再另找生路。

我做出稳操胜券的样子,直视他的眼睛:「徒儿真是薄情寡义之人,顷刻之间就变了一张脸,为师好伤心呀。」

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果然惹恼了少钦,他也不再跟我装了,只留下一句:「央沉,你等着。我早晚将你碎尸万段。」

我倚在床边,朝他离去的背影应了声:「我等着。」

我和少钦之间真是个死局。

衔月谷不是什么等级分明的正统宗门,师尊这一身份没那么好用,归根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央沉作为门派长老,天资肯定不差,只是成了长老就疏于修炼了,少钦便后来者居上压了央沉一筹。

好在我虽然没有央沉过往的记忆,修炼法门什么的倒是刻进了我的脑海。

修炼,这就开始拼命修炼。

在这种实力至上的仙侠世界,什么男人、什么感情都是浮云泡沫,只有站在高处才有人权。

接着,我在变强的道路上截胡了男二。

「师妹你受什么刺激了?」

朗忆从草药堆里抬起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双手按在桌案上,重复道:「我说我要变强,有什么问题吗?」

朗忆眨了眨眼,费解道:「你不是自认天下无敌了吗?」

「……」

原主还真是普且信,怪不得只能当个炮灰反派。

不像我,既然要做反派就贯彻到底,直接灭了男主,称霸仙界!到那时我要什么听话懂事的徒弟没有。

朗忆摸着自己的下巴做沉思状,半晌眼睛亮了亮,他右手握拳捶了一下左手手掌,「哦,是不是……」

「?」

他故弄玄虚地拉长语调,朝我挤眉弄眼:「是不是昨晚被你那小徒弟折磨了一宿,在你那小徒弟面前落了下风觉得没面子了?啧啧啧,我知道师妹一向好强,但在床上男女之事上嘛……」

嗯?

我双手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微眯着眼睛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昨晚?」

朗忆一副露馅了的表情,腼腆道:「昨天我看你在我这鬼鬼祟祟地找迷药,我寻思你要那玩意儿能干啥,再一想昨天不正是少钦归来的日子嘛,那你肯定是要……嘿嘿,师妹你是女孩子不懂,迷药不好用的,我正好配了个新药。所以……」

朗忆交叉着双手,很是羞涩的样子,一张娃娃脸红了红:「我的春宵醉还不错吧?」

我看他忸怩作态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等着被大人夸奖的小学生,故意说道:「想要奖励?」

朗忆咧着嘴重重点头:「嗯嗯!」

「你把手伸出来。」

小学生乖乖伸出右手,满脸期待。

我在他期待的眼神中,重重给了他一拳。

「啊!」

朗忆还是厚道的,边抽噎边与我探讨了一番修炼捷径。

修炼这回事是存在个体差异的,除了花费时间,还要讲求效率。

丹药,就是一大利器。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朗忆总算答应先停下手中稀奇古怪的研究,改为替我炼药。

只是有一味药材难得,也正因其难得,效果才更佳,我自然不能放过。

要想强过男主,当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于是,我从朗忆的炼药房出来就直奔两仪山。

半道上还遇上了男女主。

门派入口距日常居所有很长一段距离,中间有一片林子,如有外人闯入便会触动阵法。

平日里却只是山谷中的一抹寻常景色。

三月的春光明媚,铺满整个山谷。

微风略带凉意,拂过脚下的青草,一浪一浪的,像是汪洋大海。

湛蓝的天空下,素白的梨花次第绽开,春风便信手扬下枝头的花瓣来,纷纷扬扬的梨花像落雪般飘散在空中,清香溢开,有点像少钦身上的味道。

不知是百年还是千年的古树下,少女一袭海棠红的留仙裙随着秋千摆动,明艳动人,较满山谷的鲜花更娇俏。

少钦长发半束,如瀑青丝搭在月白衣裳上,安静听着少女喋喋不休,偶尔还配合地笑两声。

自始至终,少钦都面带温柔笑意,那双在我看来藏着无尽寒光的墨眸里此刻仿佛被春光照暖了。

怎么看都是一对如画的璧人。

我是想假装没看见赶紧走开的,奈何念萱发现了我。

她慌忙跃下秋千就要行礼,少钦一把拉住:「你伤还没好,不用行这些虚礼。」

少钦应是下了不少功夫给念萱疗伤的,不说全好,但行个礼什么的肯定没影响,不然这会儿还能不在床上躺着反而来这荡秋千。

不过说起来也是央沉胡乱欺负了女主一顿,少钦不想让她行礼也无可厚非,我自然更加无所谓。

只是念萱是个守礼的,被少钦拉着又动弹不得,她纠结地看向少钦:「可是……」

少钦却看着我,那微笑看得人心底生寒:「师尊不会介意的,是吧?」

我无视少钦的挑衅,对念萱道:「你伤未好透,这些不过是虚礼,为师不在意的。」

念萱这才作罢。

我抬腿便走,身后传来少钦低沉的声音:「师尊这是要离谷?」

我脚步未停,只回了声「嗯」。

他又问道:「师尊素来不爱外出,这突然间是要去哪呀?」

少钦说话是漫不经心的,那种来自对你有恶意的强者的轻慢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我不能怂。

我停住脚步,从容转身:「不该你知道的,少问。」

少钦大概从来没见自己的师尊在他面前摆过谱,遑论这么明显地怼他,完美无瑕的微笑有一瞬间的裂缝。

我乘胜追击:「徒儿不会觉得和为师的关系自那之后更进一步了,便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了吧?」

少钦愣住了,然后狭长的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盛怒。

气氛逐渐焦灼,念萱一头雾水又不敢贸然说什么,只好不安地拽着少钦的衣袖。

见好就收。

我及时转身离去,却不见身后少钦的目光渐渐变为探究。

两仪山极为险峻,山巅几乎无人踏足。

崖边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我坐在天然形成的巨大石块上稍做休息,大口喘着气。

这两仪山上方有个天然的结界,世人都传是上古时期的神族布下的,及至这世上的神族都消亡了,这神迹却还存在。

山上无法使用仙术,且至今仍生存着诸多神兽,这些神兽可都不是好惹的,所以此地的灵株才极为难得。

好不容易到了山巅也无心俯瞰脚下的瑰丽风景,我并不恐高,但站在这里往下看还是禁不住腿软,脚已经控制不住地悄悄往回挪了一步,带动脚边的石子滚落山崖,目送它离去很远,却听不到落地的声音。

这么远的距离自然是听不到的,落地也该是瞬间碎成齑粉了。

不慌不慌,我如今身手了得,是地地道道的高阶仙者,不过是个小小山崖能奈我何。

我强自镇定,又迈出一步,定睛搜寻着朗忆描述过的无色草,因其长得微小又无色很是难找。

我找得眼睛都疼了才终于发现了一株,在离地面近六尺的地方。

这个距离是没法站在地面伸手就能够到的,只能往下爬。

我来都来了,一路过险境斩神兽,岂能因这点小事就放弃我的升级之路。

咬咬牙,攀住崖边石面的起伏一点一点往下挪。

好在乾坤袋里的东西齐备,我还找了根绳子系在树干上以备我失手。

终于,我够到了。

拔起无色草的瞬间,另一只手不知是因用力太久还是汗水导致手滑,我落空了。

好在腰间的绳索发挥了作用,我正暗自庆幸,吊在空中赶紧将无色草收好,准备重新攀回去。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只通体赤金的鸟来,它锋利的爪子落在细细绳索上,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用那爪子划断了绳子。

那鸟振翅高飞,抖落两根赤金色的羽毛,很是得意的样子。

它往上飞,我往下掉。

卧槽,什么东西?

我他妈迟早把这玩意儿拔光了毛活烤了!

当然,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下落很顺畅,四周空无一物,这里是结界范畴,我尝试着唤剑飞行,没有用。

意识到可能将要落地摔个粉碎,我还是恐惧的。我很爱惜自己的命,当然也很怕痛。

耳旁的风声很大,眼前的天空很蓝,我再一次尝试捏诀,还是没用。

绝望和恐惧蔓延开来,我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如预料中的粉身碎骨。

风声骤停,入耳的是潺潺溪流。

像是有什么东西接住了我。

我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白皙如玉的脸。

林间的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丝丝缕缕的光线穿透树叶间隙打在他如画的脸上,像是给神像镀上了一层灿金。

五官精致完美,和少钦那种带着侵略性的美艳不同,他的容颜更柔和,最绝的是那双眼睛似是浅蓝色的,在温暖的阳光下反而更显清冷。

乌发披散至腰际,衣衫素净,似山林间的仙人,不染一丝人世烟火。

他抱着我翩然落地,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完好地放了下来。

此刻,他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姑娘无事便好。」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

也不问我是什么人,也不问我为什么会从上面掉下来。

「等等……」

他闻言侧首看向我,静静等着我继续下文。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的神情淡然,仿佛刚刚不是救了一条性命而是随手接了一滴雨一片树叶。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总要偿还一二才好安心。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倒也不再客气来客气去的,只大大方方地点头致意:「在下淮抒。」

淮抒,原文男二。

天极宗内门弟子,天生仙骨,年纪轻轻已属仙界佼佼者,世称斐玉仙君。

淮抒本是身在云端的仙君,后来在和女主的爱恨纠缠中堕了仙。

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映照世间的光,想到他永堕红尘的样子也太可惜了。

啧,越是将感情束之高阁的人一旦动起情来便免不了为其所累,两情相悦倒也罢,偏是个一厢情愿的。

若是以己度人,我觉得我该助他挡了这一情劫才好,但说不准人家就想受这爱情的苦呢。

算了算了,这种事不好替人做决定的,还是另找时机报恩吧。

我是真没想到,这时机来得这么快。

阳光照在淮抒白皙的脖颈上,能隐隐看见肌肤下青色的经络。

此刻,那淡青色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种幽蓝色,且一瞬间就爬上了他的脸。

幽蓝色的线条纵横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同那双冰蓝色的眼瞳相映,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光是站立都有些勉强了,他一手捂着心口,手指攥得紧紧的,看起来极为痛苦。

苍白的唇开合,他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对我说:「抱歉,旧疾复发,希望没吓到姑娘。」

淮抒的病症由来已久,他以为是天生的,没法子治。

其实不是。

这病既不是他生来就该受的,也不是无法可解的。

可能这书里没人知道衔月谷秘术——拂月心诀恰好能解此症。

这是原文中女主偶然发现的,现在念萱还没学会拂月心诀。

不过,我会。

淮抒的脸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我向他走近了些:「不知公子是否介意我借此机会偿还一二?」

入谷时天色已晚,我扶着淮抒正好撞见少钦。

昏暗的天光下,少钦拿着书卷倚在书阁外的廊柱上,低头凝神,远远看去倒是幅画一般美好。

他手中书卷侧了侧,抬头看向我,眸光寒凉,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淮抒,饶有兴致的样子:「师尊才真是薄情寡义,这么快就换了目标?」

「我说了,不该问的,少问。不该你关心的,也少掺和。」

少钦那双凌厉凤眸半眯,却终究没发火:「徒儿上次离谷不过月余,细想来,师尊似乎同过去不大一样了。」

我无视他打量的目光带着几近昏厥的淮抒继续往里走,身后遥遥响起朗忆的声音:「哪不一样?我怎么没觉得。」

少钦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笑意:「出息了。」

变态就是变态,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

朗忆可能是近视眼,这会儿才看到我带着个人,激动道:「哦……想不到师妹竟这么花心。啧啧啧,还真是出息了。」

「……」

正好缺个护法的人,我转身对朗忆道:「师兄过来给我护法。」

朗忆眨了眨眼睛,顺从道:「哦。」

他抬腿就要向我走来,少钦拿手中书卷往他身前一拦:「师伯的修为那么低……放眼宗门还有比我更靠谱的吗,师尊这是信不过我?」

我当然信不过。

病娇男主只对女主一人特别,对其他人那都不当人的好吗。

让他护法,我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

我果断拒绝道:「不必了。」又看了看杵在那干瞪眼的朗忆,不免嫌弃道:「勉强够用了。」

朗忆颤巍巍举起手捂住心口,作痛心疾首状:「呜呜呜,我太伤心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嫌我菜呗。」

他一跺脚,愤然拂袖离去。

「……」

少钦唇角一勾,笑得那叫一个灿烂:「现在,你别无选择了。」

他看我还在犹豫,又略微歪头,将目光投向淮抒,「你这位……朋友,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呢。」

淮抒这病症发作起来非常人所能忍,妥妥的美强惨人设,所以说男二是给读者爱的嘛。

作为一名读者,虽然只是草草翻了书,但全文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淮抒。

我故作镇定,用凌厉的眼神看着面前含笑的大佬:「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少钦慢条斯理地将手中书卷放入袖中,从容走来。

我扶着淮抒,虽然他看起来走得很慢像是在闲庭信步,但我还是很快落在了他的后面。

擦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侧头慢悠悠道:「师尊不是拿小念萱威胁我来着吗?徒儿岂敢在您面前耍什么花招?」

俊美的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那双幽深的眸子却静如潭水,一丝涟漪也不曾漾起。

少钦的笑容始终像是一张面具,看得我想揭下来。

不得不说,变态就是变态,一会直呼「央沉」,一会尊称「师尊」,一会要一剑杀了我,一会又装作尊敬师长的样子,变脸可比变天快得多。

但这种时候毕竟不能和他撕破脸,我瞥他一眼,没有说话,装作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冷哼一声。

少钦肯定在那之后探查过,虽然我从未对念萱动过手脚,他却不敢冒险。

因为近来念萱的体内有些异样的波动,他此刻也找不出缘由,只好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也暂时得以喘息。

女主体质嘛,略有不同自然是跟身世有关,而这个谜底的揭晓时机还未到。

想通了这些,我也总算放心了一些。

少钦走在前面,我对于宗门还并不十分了解,因此只跟着他走。

没多久,少钦停下了脚步,率先推开了一间空房的折页木门。

微光里,尘埃分外明显,木门「吱呀」开启的一瞬,空气里的微尘轰然炸开,似是一团浓雾。

一股老旧阴湿的味道

衔月谷与外界没有过多的接触,因此平日里几乎没有客人造访,谷内置着的客房也就没有机会用上了,久而久之便不怎么刻意打扫了。

这股味道很冲,我不满地微皱眉头:「我带他去我房间。」

少钦却并不理睬我,挥落门口蛛网,径直踏了进去:「师尊固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得为着这位……顾及一二嘛。毕竟,天极宗的内门弟子入了我衔月谷长老的闺房,传出去也是丢他的脸。」

淮抒并未刻意隐瞒身份,男主这种狠角色大概从他的打扮或是什么细节就能推断出淮抒的身份。

淮抒身上极冷,他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此刻冰蓝色的双眸在荒芜的夜色里异常透亮,声音却极虚弱:「这位公子莫要这样说,姑娘家的清白要紧,我在此稍做休整便好。」

少钦唇边浮起一抹笑意,虽然端的是个翩翩公子,在我看来却像是小人得意欠揍得很:「看吧,徒儿就说师尊的这位朋友是个知礼的。」

淮抒是正人君子的人设,少钦都这么说了,再让他去别处他也不会肯的。

算了,这些细枝末节不重要,先替他缓解病症要紧。

路过少钦身旁的时候,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他仍旧含笑,有恃无恐的样子。

世人皆知拂月心诀能惑人心神,乱其经脉,是种可怖的秘术。

但没人知道,这心诀可以倒施,逆行其道正可解淮抒的这种症状。

可惜央沉只练到第六层,只今次这么一回只可缓眼下之急,原文中女主到了第九层才彻底解了此症。

有朗忆的丹药,我到第九层也不会太久了。

紫光渐消,我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借着烛火,总算看到淮抒白皙如玉的面容恢复如初了,那些幽蓝色已无迹可寻。

淮抒此时已昏睡过去。

我轻手轻脚地扶着他躺好才向外走去。

少钦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语调是一贯的散漫:「宗门从无传承倒施拂月心诀之法,师尊又是怎么想到的?」

我不去看他,径直往外走,一点也不心虚:「你也知道我是你师尊,师尊会些徒弟不知道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怼阴阳怪气的男主还挺快乐的,发现了其中乐趣,我于是顿住脚步回头对他笑了笑:「你多孝顺孝顺为师,为师心情好了也许多教你些厉害的呢!」

少钦倚在门边,屋檐下的暗影笼着他,我瞧不真切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里有些试探:「所以,师尊这些年表现得那么蠢笨,是在藏拙?」

新叶在枝头冒尖,枯黄的枫树叶缓缓落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虽然他这么问了,但自己显然根本不相信这种假设。

这种问题自然没有回答的必要,好在他也没打算从我这听到什么答案。

他抬头望见已高悬在天空的明月,那轮月将满未满,应是十二三日的样子。

少钦的眼里映着月辉,清冷无比:「再过几日,便是三月十五了。师尊今年的诞辰可有什么愿望?徒儿也好投其所好。」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抬头望向天空,夜幕里满是繁星,似是无数的碎钻缀在漆黑的画布上,璀璨夺目。而那月和我过去在另一个世界见惯了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

站在苍穹之下,虽然明知这个世界同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但内心里隐隐觉得这偌大世界里,唯我孤身一人。

刚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压根来不及多想,一心为了活命罢了。此刻,阵阵凉风扬起发丝,三三两两的树叶在低空打着旋而后缓缓落地,看着同样的月却深知那到底是不同的,我不自觉握紧了拳:「我的愿望……是要活下去!」

声音由轻缓至郑重。

我死过一次,从无光无声的虚空而来,我很珍惜这一条命。

我不再理会少钦,转身离去,差人去客房打扫,然后我将无色草拿给了朗忆。

「一万灵石!」

朗忆伸出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指,手中发力,将他那碍眼的食指缓缓弯下去,直到他被迫握成拳:「师兄再好好想想?」

面对武力威胁,朗忆明显怂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比了八:「八……八千?」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紧张地搓着手道:「我好歹也是仙界十大炼丹师之一,虽然是第十……但我的独门秘方难道不值区区八千灵石?」

「独什么门?我和你是同门。一共五千灵石,不能再多了。反正你用的药材大半也是从宗门库房里搜刮来的。」

朗忆正要「委屈」应下,我心念一转,继续道:「再过三日便是我的生辰了,不如这丹药就算作师兄你送我的生辰礼,也省得你另外费心了。如何?」

朗忆有些茫然地眨了眨他的大眼睛:「你傻还是你当我傻?你生辰是正月初一,这么好记的日子我还能忘?」

少钦说三月十五是我的生辰,而我当时的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苍天,央沉不过是个用来体现男主性格以及表现他对女主很重视的小小配角,原文中怎么可能特意交代她的生辰,即便提到了我八成也不会记得。

总不可能是他记错了还正好提到,只可能是……他故意的。

他故意试探我。

而我,还中招了。

没想到,我会在这阴沟里翻船。

少钦这种细节怪大概早就发现我不对劲了,毕竟我和央沉实实在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还没有央沉的记忆,我只以为和他接触不算多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露馅。

这才多久,我就完全暴露了。

算了,想再多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次日一早,淮抒等在我的院子里。

推开门,有个颀长背影立在晨光里。素色衣衫,淡雅出尘,是我拐回来的斐玉仙君没错。

央沉的院子倒也雅致,门前有棵两人合抱粗细的琵琶树,黛色屋檐叫那树冠遮了一半,大片树影投在长两丈余的池子里。

他就静静地站在池边,听风轻语,看鱼游弋,树叶缓缓飘落在他肩头也不曾拂落。

我向他走去:「好些了吗?」

淮抒转过身来,和煦的光照在他澄澈的眼里,像是照进了清澈冰雪:「已无碍了。师门临时召唤,我这就要告辞了,只好候在此处等着道声谢。是不是吵醒你了?」

「树叶落地的声响都比你的动静大,这怎么吵得醒我。」

「那就好。」淮抒向我行了个同辈礼,「多谢姑娘昨日搭救,还费心让我留宿。」

我赶忙还上一礼:「公子救命之恩在先,这点不算什么。」

淮抒真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礼数一点也不少,又不会过于客气。他绕过此话:「姑娘若愿意,不妨叫我淮抒。」

「好。那你要叫我央沉。」

淮抒点了点头,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带了点笑意,嗓音低沉:「央沉。」

被人这样郑重地喊着,心跳好像有一瞬间停滞,即使这个名字不属于我,但我知道他是唤我。

这一声「央沉」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

看着他明澈的眼神,我有几分不自在,岔开话题道:「你不问我昨天施的心诀为什么正好能缓解你的病症吗?」

「衔月谷一向不与外界往来,贵派秘法怎好过问,央沉肯为我施此术已是我的荣幸。」他向我伸出左手,掌心朝上,蓝光一现,而后凭空多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直径寸余长的环形,周身绕有雕工精湛的银饰,浅蓝色的丝绦自他手中垂下,「这玉佩中凝着我几缕灵力,若是你置身险境,摔碎它。」他看着我,眼里尽是真诚,「我会来。」

仔细看才发现那玉佩泛着淡淡的荧光,我在他的目光中接过那枚玉佩,他掌中的温度使得玉质更显温润,连那抹冷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我攥紧玉佩,丝绦垂在我腕间,略痒。

我扬起头笑了笑:「我这么惜命,能遇上什么险境?」

淮抒一本正经,缓道:「比如,坠崖。」

「……」

见我赧然,淮抒唇边浮现浅浅笑意:「用不到自然最好,不过也不是非要遇险时才能用。」他顿了顿才又道,「闲来无聊之时,也很欢迎央沉碎玉消遣。」

我闻言不禁轻笑出声:「这么好的玉少说也能值几千灵石,我可舍不得暴殄天物。」

淮抒愣了愣,哑然失笑:「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手边并无更合适的器物,只好委屈你将就一下了。你若实在心疼,来日你碎一个,我再赔你一个便是。」

不愧是仙界第一宗门的首席大弟子,挥金如土,好气派!

许是自觉这话说得太露富了,淮抒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出谷需过阵法,我送你吧。」

直到淮抒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看着手中的玉佩,再一次勉励自己要早日练成拂月心诀第九层,于是干脆将它坠在腰间时刻提醒着。

朗忆炼成丹药还需几日,这几日间我便定心为闭关修炼做准备。

好在央沉平日里也没什么事要做,总共就收了男女主两个徒弟,少钦早已学成,至于念萱,一向是少钦自己带的,完全不需要我再费心。

宗门内务有掌门的嫡传弟子操持,我这个长老还是很清闲的。

同样是大闲人,朗忆都混成了十大炼丹师,央沉却只是个随随便便就能死在徒弟剑下的废柴。

唉,抱怨无用,还能怎么办呢,只有加倍努力来追回被荒废的时间了。

才刚打起精神,罪魁祸首就出现在了眼前。

「师尊怎么还研习起拂月心诀了,逆行其道都能运用自如了,还看这册子做什么?」少钦拿过我手中的册子,边一目十行地看过其上的文字边问道。

我一把抢过:「为师看看其中是否有指导不当之处,以免误人子弟。」

少钦的手维持着拿书册的动作,缓了片刻才放下手来,嘴角噙着虚伪的笑:「不愧是师尊,造诣之高我等望尘莫及。」

我无视他的讽刺之意,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自然。」

面对别人的嘲讽最忌讳跳脚,装作没听出反义,只认下表面的夸赞,用不要脸打败一切阴阳怪气。

少钦还站在那,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进来还是喊我师尊,好像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我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来干吗的?」

我斜斜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一手撑在桌案上,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低头对上我警惕的目光,那股清淡梨香弥漫开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藏着玩味的笑意:「今日是三月十五,自然是来给师尊送生辰礼物。」

他这还下套成瘾了?

而且,他要送我什么?

送我上西天吗?

我顶着满头问号,看着少钦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两指并拢一挥,指尖便忽然多出了一张符箓。

赤红色的符字笔走龙蛇,虽辨认不出画的是什么,但不得不承认这鬼画符还挺艺术的。

少钦往前递了递:「祝师尊,」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措辞,片刻后才接着道,「活久一点。」

「……」

他好像有那个大病,难道他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会短命的吗?

我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我可以不接受吗?」

少钦眉眼弯弯,脸上是春风般的和煦笑容,美人的声音也有如天籁,语调是一贯的散漫,却不容拒绝:「不可以。」

我犹豫着伸手,还没触到那符箓,那薄薄的一张纸突然就化为一道金光融入我指尖。

我心中警铃大作,戒备道:「这是催命符吗?」

少钦轻笑出声,他倾身,那张魅惑众生的脸离我极近,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伴着淡雅清香……勾起那晚的记忆,不由有些心慌。

少钦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神情变化,纤长的指勾着我的下巴:「还会脸红?」

他凑得更近了,低语声蛊惑着人心:「想到什么了?嗯?」

长睫之下,漆黑如夜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脸。许是错觉吧,此刻竟觉得这张完美的虚伪面具有一丝罕见的旖旎。

这种极具侵略性的美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我从片刻的失神里缓了过来,一把打落他的手:「在想怎么才能活得比你久。」

少钦垂下眼帘,装出有些失落的样子:「徒儿哪里不好,师尊竟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和善地笑了笑,起身欲走:「你哪都不好。」

这时,少钦的目光停留在了我腰间,脸色又差了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淮抒给我的那枚玉佩上。

许是怕他这个阴晴不定的会对玉佩下手,我下意识拿手护住了它。

少钦这才又看向我,神情好像带着点讥讽:「想必这便是原因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走了没两步,还停下来回头对着我微笑,虽然那笑里俨然藏着锐利刀锋:「对了,你猜得没错哦。那张符箓确实是取你狗命的。」

我靠!我就知道!

难道他发现了念萱根本没中什么蛊。

不待我多问,少钦已悠然踏出屋子,那倜傥出尘的背影逆着光,一袭白衣翩然若仙,谁能想到内心却这样歹毒!

我赶紧调息运气,试图把刚才那玩意逼出来。

可我现下太弱了,央沉的修为在少钦之下,竟抗衡不了他的灵力。

「师兄救我!」

虽然朗忆的修为不高,但他毕竟博闻强识又精通些旁门左道,是我的一大希望。

朗忆以灵力探查完,一脸坏笑:「哟,想不到师妹在骗取感情一事上这么有天赋?」

「?」

「你的好徒儿唬你来着,那符箓是护身的。不过……」

「不过?」我紧张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宣判。

「不过,他如今的修为是真的高深莫测啊。还真叫你捡着宝了,来日怕是有大造化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危险,原来只是感慨。

这不是废话嘛,他是男主啊,按照原文情节走向,衔月谷不过是个开始,他最后要站在仙界巅峰的。

但我一个短命炮灰才懒得管他未来有什么造化呢,我只关心我的小命会不会交代在这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定他没阴我?」

朗忆不耐烦道:「这我还能判断不出来?他修为再高也不可能比我更精通符术,想瞒过我的眼睛他起码得再学一百年!」

听他如此肯定,我也略松了一口气。

虽想不明白少钦这一出到底是何用意,但既然没有性命之虞也就没必要急着去揣测一个变态的想法。

但是,想着要承少钦的情总还是不妥的,来日刀剑相向之时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所以:「快!精通符术的师兄快帮我除了那符箓。」

朗忆的气焰陡然低了下去,他眼神游离:「啊,这不挺好的吗?怎么说也是少钦的一番心意……」

我看他顾左而言他就知道:「你是不是不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就是我修为不是差了那么一点吗?以少钦如今的修为,放眼宗门可能也就掌门能压他一头了。」

掌门是朗忆和央沉的师姐,是个醉心于修行之道的痴人,已闭关多年,平日见不到她的人影。

不过她好像还挺疼爱央沉的,原文中央沉死后,她强行出关欲手刃少钦,却因彼时灵力受阻而败了。衔月谷也因此落入了少钦手中,对此不满的人都被清理了个干净,朗忆也就此离开了宗门。

回到眼下,面对仍在谷中犟嘴的朗忆,我直白地说道:「也就是说,你就是不行。」

朗忆终于不再辩解,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对!我就是不行!」

七日后,一切准备就绪,我开始闭关修炼。

山门一开一合,便是十年。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对仙者来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拂月心诀终于顺利练到了第九层。

央沉的底子本来就好,修为也不算低,不然凭啥当男主的师尊,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停滞不前了。

此刻,我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较过去已有了质的飞跃。

天光亮极,在昏暗环境中待惯了的我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抬起手掌挡在眼前,透出指缝得见瓦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似棉絮铺展开来,风声入耳,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放下手来向前望去,自脚下延绵至天边的蜿蜒山脉披上了一层彩衣,大片的枫红尤其耀眼,似烈火肆意蔓延,层林尽染,如画卷。

枫叶漫天飞舞,有人自画中缓步走来。

那人见到我,忙不迭加快脚步,疾奔而来。

及至他到了我的跟前,才看清他的面目,是一张丢在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大众脸,感觉好似认识,仔细想来又确实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那人气喘吁吁,向我行了一礼:「见过央沉长老。」

姑且就记作弟子甲吧。

「何事?」

弟子甲赶忙答道:「念萱师姐修心诀之时,灵力错乱冲撞经脉,已昏迷了许久。朗忆长老说师姐体质特殊,他不知原由因此无法下手,想着您也差不多到了出关的时候,便差弟子前来碰碰运气。」

话毕,他庆幸道:「还好还好。」

我已朝前走了几步,随口问道:「少钦呢?」

念萱的体质特殊是因为她本是魔族公主和凡人所生之子,她母亲在她出生之时便封印了她体内那一半的魔族之力。

这也是念萱修炼多年始终难以进步的原因。

原文中应该是在某一次少钦身处险境时她强行破除了体内的封印救了他,才开启了后面的魔族剧情。

在那之前她应该一直都好好的呀,怎么突然有了这一出。

弟子甲回道:「少钦师兄半月前离谷还未归来。」

行吧,等他回来发现了所谓的念萱中蛊一事是我唬他的,指不定会一剑劈了我。

不过,以我如今的修为也许可以硬拼试试了。

再加上朗忆 buff,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理清了思路,我加快脚步赶到念萱处。

朗忆见到我,立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走上前来迎我:「我掐指一算便知你是时候出关了,果然!不过十年,你这修为与过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难道你还真是个奇才……」

「好了好了,说正事。念萱怎么样了?」

跟随着朗忆的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女子紧闭着双目,额前的头发因汗湿而紧贴肌肤,即便是昏迷中也紧皱着眉头,苍白皲裂的唇不时嚅动着,似乎是在做什么噩梦,且难以醒来。

衣裳上盛开着的娇艳海棠与她毫无血色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鲜艳娇花似的姑娘仿佛被狂风骤雨摧残过,转瞬便会枯萎凋零一般。

「她经脉不畅,强行修炼心诀致气息紊乱,灵力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我此前以灵力灌入以助她平息却是石沉大海,只有凭她自己调息才能过此关了。」

「她现在这样,有自己调息灵力的可能?」

朗忆答得很干脆:「没有。过不了多久,她便会经脉寸断而亡。她一向是由少钦带的,如今又联系不上他,你好歹也是她师尊,你可知是何故?」

眼看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将要消逝,我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脱口而出:「是封印。她体内有一道魔族的古老封印,解了封印自当能够自行调息。」

朗忆登时满腹疑惑,现在却不是答疑的时候,我问道:「你可有法子解?」

朗忆走近念萱,单手覆上她的额头,换了思路凝神探向她的灵海。不多时,已有汗珠滴落,他睁开眼庆幸般地叹了口气:「算这丫头命大,正巧赶上你出关又有我这个神通广大的师伯。」

闻得此言,便知念萱是有救了。

朗忆又道:「不过这玩意麻烦得很,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你在这儿守一会儿,我去翻一翻再来。」

朗忆走后,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念萱的呢喃之声断断续续传入我耳中——

「师兄,你看看我……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过的,明明……只有我……」

一炷香后,朗忆信心满满地回来了。

因他自身修为过低,便指导着我替念萱解了封印。

一股蓬勃紫气登时萦满她的周身,与金色灵力两相交汇,渐渐融于一脉,她的呼吸也随之变得平稳。

这一来几乎耗尽了我的灵力,念萱还没醒,我就因力竭而倒了下去。

醒来,透过白色床幔,看到金丝楠梅花桌旁坐着个人。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他整个人沐浴在圣洁的光里,青丝半挽,白衣纤尘不染,侧脸的轮廓堪称完美,恍然若仙。

我却觉得这幅画面极为惊悚,旁人见了肯定以为这是位翩翩仙君,而我只觉得这是来索命的白无常。

我骤然起身幻化出长剑,剑指那人。

听到动静,少钦侧首,那张稀世罕见的绝美容颜漾起浅浅笑意,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光芒:「醒了?」

我并不打算与他寒暄,念萱一事他必然已知晓,我手中再无「筹码」,直问:「你想怎样?」

少钦无视我的敌对,悠然起身向我走来,两指拈住了正对着他的剑尖,脸色和缓:「师尊好像对我有很深的敌意?」

「?」我不禁反问,「你有没有搞错?是你他妈的要杀我!我对你没有敌意还应该有爱意不成?」

少钦抬起另一只手,优雅地扶着下巴,半眯起双眼:「也不是不行。」

见我气极,他又接着道:「我要杀的——是央沉,不是你。」

愣神间,他拈着剑尖的两指发力,剑已偏离,他向前一步,那张魅惑众生的脸距我仅余数寸。

他深深看着我,仿佛洞悉一切:「不论你是谁,你救了念萱,这很好。」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你很喜欢念萱?」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困惑,重复了一句:「喜欢?」

没想到我还会有和少钦好好说话的一天。

果然,只要活下去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少钦说起和念萱的过去,结合原文的少许描写,我也大致弄明白了。

数十年前,少钦在凡间游历之时忽感附近有魔物作祟,循着踪迹到了一处竹林。

彼时漆黑夜幕无星也无月,林间骤起狂风,有魔物嘶吼之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孩童赤着脚踩踏在枯叶上,地面嶙峋石子划破了她娇嫩的肌肤,所经之路鲜血成径,那个孩子却不曾有片刻停留,她时不时回头,好像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着她,惊恐之色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

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极。

衔月谷虽非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正道宗门,但为仙者,遇魔道伤凡人自是要出手的。

少钦幻化出长剑,金色剑芒在夜色里似日光照耀天地。

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散漫:「站着别动。」

在那时的念萱看来,在最深的夜里,手握长剑的少钦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的话好像有魔力一般,她几乎都没有经过思考,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金色剑芒映照着白衣翩翩的仙君,树影摇曳,衣袂在狂风中翻飞,他岿然不动。

长剑挥舞,剑芒在他手中化为黑夜中的一道道金色线条,每划破长空一次便有污黑的血液自魔物体内迸出,那血落在竹叶上、地上,却愣是没有一滴溅在他的白衣上。

她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神仙打起架来也这样好看。

不多时,所有追她而来的魔物已尽数倒于少钦剑下。

他转过身来,容颜如画的仙君面上没有一丝波澜,白衣仍旧不染纤尘,他手中的长剑消失在暗夜里,剑芒却仍燃在她心间。

从此,有个人照亮了她此生的长夜。

少钦低头同她说话,语气淡淡的:「我送你回家。」

念萱这才回过神来,惊惧过后,悲伤重又浮上心头,她有些呆愣,呢喃道:「我没有家了。」

少钦自然是不会安慰人的,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他仅有的同情心作祟,他说:「巧了,我也是。」声音里却没有什么感情。

念萱抬头看着他:「你的家人呢?」

往事很遥远,像是飞远的破旧风筝,他努力去牵那根经年的线:「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把我抛弃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这孩子说这些,明明那些事久到他都快不记得了。

女孩闻言走上前一步,她有些怯生生地伸出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也没有家人了,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

孩子的手中残存着汗水,有些黏腻,他却没有甩开,他愣了愣,那孩子又继续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声音里还带着点颤抖,语气却是意外地坚定。

他把她带回了宗门。

衔月谷的规矩是师尊尚在便不可收徒,因此少钦让念萱拜在了央沉门下,成了他的师妹。

「念萱于我,大概像是内心里的一束光,我希望她能永远不灭光芒。」

他自嘲地笑了笑:「很久以前我也曾有过很想保护的东西,可惜那时我甚至护不住自己。也是那样一个漆黑的夜里,我失去了所有。是央沉救了我,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原文中倒没详细描写过少钦的过去,毕竟身为病娇男主,他在女主的世界里一直是强大的存在,且控制欲极强,好似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但是我隐约记得,央沉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好像很喜欢虐待人,彼时弱小的少钦没少受他折磨。就这样,她后来还喜欢上了少钦,可能是原作者为了给女主强行设置障碍吧,总之央沉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

年幼的少钦被至亲推进了深渊,央沉向他伸出了手,他以为自己触到了光明。然而,央沉又笑着将他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他独自在黑暗中隐忍了数百年,直到那个孩子幼小的身影和多年前的自己在暗夜里重合。

她说,她永远不会丢下他。

他想这一次他会守护住这一缕光。

此刻我顶着央沉的壳子,即使如今面对着他早已锻炼得不露一丝破绽的微笑,即使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像是在诉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还是郑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是央沉欠那个年幼弱小的孩子的。

少钦愣了愣,然后低低笑了一声,眼波里流传着异样的神采:「你又不是她,不必如此。」

「可是我也曾经想对你下手的。」一直以来,少钦在我眼里就是魔头一样的存在,这一刻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只是个会凭感情用事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好恶,是个鲜活的人。

而我一开始只把他当作挡我路的 NPC,倒是莫名有点心虚了。不过,毕竟以当时的局面来看,若是重来一次只怕也是同样的开局。

少钦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我也是。所以,我们扯平了。」

都曾想取对方性命的两人,以茶代酒,茶尽过往揭过。

少钦起身走至门边,忽地停住了脚步,留下一句:「我待念萱,是为兄妹之情。若你方才问的喜欢是指男女之情,那这对象也该是某位对我下那种……药的人才是。」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原文里好像是女主先动的心,少钦一开始对念萱也是实打实的兄妹情。直到念萱强行破除封印救了少钦,才开始转变的。

而这个转变在这个世界里不存在了。

至于后半句,还不待我深思,门外一道娇媚女声自天际传来,声震八方——

「少钦,给爷受死!」

来至门外,只见有个女子凌空站着。

院中草木枯败,一片萧瑟秋景,天空澄碧,她置身于纯净瓦蓝之中,皎若神女。

女子身材极为高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然,瑰姿艳逸的美人身上裹着的黑衣却破烂不堪,少了个袖子不说,下摆也成了布条,修长玉腿若隐若现。只是再破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光艳,如烟柳眉下双瞳剪水,极尽媚态。

纤纤玉手握着把森然重剑,那柄巨剑宽而长,厚重的剑身半裹在白色的绷带中,其上雕刻着繁复精细的古老图腾,青铜材质隐隐泛着冷光,这样重的一柄剑她却极为轻松地扛在肩上。

明艳不可方物的娇媚女子凌空而立,肩抗重剑,见到少钦后她拎着巨剑俯冲而来,沛然莫之能御,她启朱唇:「好小子,看爷今天不劈死你!」

……

这一幕视觉冲击太大了,太震撼了!她好美好飒,我好爱。

少钦好似有些茫然,但这情势之下也只得化剑抵挡,剑刃相交,两股强劲剑气在霎时之间爆发,以两人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空无一物,地面的枯叶都被气浪骤然粉碎了。

女子在少钦上方,正灌入灵力以重剑压制少钦横挡在身前的长剑。

少钦对上她也颇为吃力,他不解道:「不知我何处得罪了掌门?」

原来这位就是央沉的师姐,榕恩。

榕恩眼神狠厉:「你想动她,就该死。这世上没人可以伤她。」

这时,榕恩看见了愣在门口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我。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眼中的凶光顷刻化为一片温柔。

趁此当口,少钦的剑势占了上风,她索性收了剑,玉足落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她赤着脚,轻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步步生莲。

榕恩一把抱住了我。

丝丝缕缕的幽香袭来,莫名地让我觉得心安。她温软的身体好似在颤抖,声音也有些破碎:「小白花,对不起……姐姐总是晚来一步,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话听得人心里发颤。

然后就是她抱得太紧了,我快被勒死了,只好犹豫着开口:「师姐,我喘不过气了……」

榕恩这才慌忙放开我,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她力气实在太大了,好疼……

极尽柔媚的一张脸带着几分委屈,眼角泛红,看得我都忘了手上传来的痛楚:「连姐姐也不愿意叫了?」

榕恩和央沉的感情也太好了吧。我这才在少钦面前暴露,可不能再被这位掌门师姐发现了,赶紧喊了声:「姐姐。」

榕恩登时绽开笑颜,明媚艳绝。

我甚至想多叫几声姐姐,看她笑起来觉得特别满足。

榕恩温柔地抬手将我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小白花乖乖站着等一会儿,姐姐先把他解决了。」

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少钦,周身戾气漫开,瞬间凶神恶煞起来。

啊,这……我才刚跟少钦讲和,再虐他一下又黑化了可咋整。

我于是试探道:「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少钦他最近……还挺乖的呀。」

挺「乖巧」的少钦眉间微蹙,遥遥看过来:「是啊,徒儿最近与师尊感情……甚笃,并不曾做过什么伤及她的事。便是有过以下犯上之事……那也是师尊首肯的。」

……

该死的朗忆,硬生生拿个破药毁了我一世英名。

但想到事实又确实是我给他下了那药,还是不免红了老脸。

榕恩在我们「融洽」的气氛中感到了诧异,她注视着树上的枯枝,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秋天…………」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瞳孔一缩,急切问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我回答不出来,于是少钦答道:「丁申年。」

榕恩握着我的手一松,神情有些沮丧:「这么说我失败了…………」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伸手抚上我的脸:「还好,结果总是好的。」

她虽然看着我,这话却像是同自己说的。好一会儿,她才对我说:「他当真没有伤你?」

我敢肯定我要是说他本来是要杀我的,榕恩会同他搏命。

「真的没有。」

榕恩得到我万分肯定的答案才放松了下来:「那暂且留他一命。」

莫名被安排一通的少钦今天脾气倒是很好,没事人一样对我笑了笑。

榕恩斜觑少钦,语气森然:「你若敢动她,我决计叫你生不如死。」

少钦没有回应,他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那里的天空有些奇怪,无云却有紫光似的闪电。

那里,正是念萱的住所。

方才他二人缠斗,注意力被分散,这时才发现谷中隐有不妥之处。

有人闯进来了,而目标可能就是念萱。

少钦的身影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应是前去查看了。

榕恩望着那紫光有些出神,双唇翕动:「君赫?」

君赫……我怎么忘了这茬?

君赫是如今的魔尊,也就是念萱母亲的弟弟。正常来说,作为一个姐控,君赫应该是爱屋及乌很宠这个外甥女的。

然而,他非常不喜姐姐萱姬为了一个凡人逃离魔界的行为,而且萱姬还在生育念萱之时丧命了。

萱姬之所以要封印念萱体内的魔族之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希望念萱不被君赫发现。

如今,封印解了,君赫果然找来了。

也怪我没早在解封印之前留一手,当时解了封印两眼一黑,睁开眼又是少钦又是榕恩的,压根没想起来这些关节。

我和榕恩赶到的时候,念萱已经在君赫手中了。

他一人强闯衔月谷,诸般阵法不曾伤及他半分,华服上一丝褶皱也不曾起,鎏金刺绣的龙纹显尽华贵。

君赫单手搂着面色苍白的念萱,她仍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还是昏迷不醒的样子。

低头看了眼念萱,君赫很是嫌弃地「啧」了一声,他抬起另一只手,像是对待玩偶一样,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摆弄着念萱的脸,拇指上那枚镶嵌着黑曜石的银色扳指格外刺眼:「怎么净拣着那凡人的样貌,长成这副样子,瞧着都磕碜。」

这魔尊还喜欢戴有色眼镜看人,念萱虽不如榕恩那样绝色倾城,但跟磕碜是半点也搭不上边的。

再说,堂堂魔族公主也不能看上个相貌丑陋的凡人吧。他只是单纯看拐走萱姬的男人不顺眼罢了。

少钦素来不染纤尘的白衣染上了殷红的鲜血,他面若寒霜,剑指君赫,而对面的君赫浑然不在意。

这时,君赫看到了榕恩,他十分坦然地将衣衫不整的榕恩从上看到下,眼尾上扬,带着几分戏谑:「你这是为了见本尊特意打扮的?」

榕恩一向不拘小节,大大方方点头:「爷好心,送你上路前也让乖孙子见见春色!」

语气渐重,话音落地的同时,青铜巨剑重重地插在了地上,地面瞬间迸出一道裂缝,尽头处正在君赫脚下。

君赫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见他身形移动,却已然避开了:「你什么时候能扔了那把破剑?实在有碍观瞻。」

说话间,少钦已近了他的身。

即便还带着个人,君赫的行动也异常敏捷,在少钦强势的剑阵之下丝毫不见慌乱。

我正欲上前助阵,榕恩伸手一拦:「你不许上,乖乖看着就好。」然后拎着重剑加入了战斗。

两人联手攻势猛烈,君赫渐渐显出劣势来,他眉间隐有煞气:「她毕竟是我阿姐的女儿,我今天必须带走她。」

榕恩闻言愣了愣:「她就是萱姬的女儿?」

她这一分神便叫君赫找着了缺口,突破剑阵,他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不像是不是?我也觉着。也难怪她在你这衔月谷里待了这么些年你都没发现。」

「我拢共也没见过她几回……」

「……」

少钦的剑擦着君赫的脸而过,一道极细的口子绽在了君赫如玉的脸上,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君赫皱了皱眉。

少钦语气森然:「放下她。」

紫光凝在君赫的手中,骤然爆发,眼前顿时只剩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清时,他已携着念萱立在了半空中。

这个距离,是拦不住了。

君赫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不想让我带走她吗?」

榕恩不耐烦道:「你他娘的说什么废话?赶紧地,把我们家小白花的人给我放下!」

君赫勾了勾唇角,看着榕恩:「也不是不行……」

榕恩也愣了愣,她只是习惯性地放放狠话,谁都没想到这还能商量?

君赫紧接着慢悠悠道:「拿你自己来换。」

榕恩一阵恶寒:「那还是算了。」

少钦握紧了剑柄,青筋暴起:「你执意带她去魔界究竟有何意图?」

君赫拧眉思忖:「既是我阿姐的孩子,我再怎么不满意也不能叫她与你们这些个修仙的同流合污,便是扔在魔界当个阿猫阿狗养着也比当某人门中弟子强。」他看着榕恩,颇有几分嫌弃的样子。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担心,毕竟是女主,君赫一开始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虐待她的。

这一环也是原文中就有的,两人被迫分离,各自努力修炼,再相见时少钦成了仙界至强者,念萱也在魔族站稳了脚跟。

此时的少钦只能徒然掷剑,他拦不住魔界至尊。

少钦凝视着君赫离去的方向,眼神逐渐阴鸷,他攥紧了拳头,周身的空气冷凝。

一直以来他都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所有情绪都掩藏其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外露得这样明显。

很多年以前,他还没有如今的一半高,那时他也曾在漆黑的夜里因未能守护住重要的东西而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怀疑,后来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都不过是为了掩藏那颗脆弱的心。

曾经的央沉伸手把他从一个深渊推进了另一个深渊,数百年间他还一直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不曾走出来,他一个人摸黑前行从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大,然而现实又一次打败了他。

在书中,这是个转折点,他的偏执始于此,他的蛮横始于此。

既然我与他和解了,那么这一次,我向他伸手,我带他走出永夜。

「少钦,不出百年你便能站在仙界之巅。这条路会很难、很难,但是没关系,我会为你照亮前路。」

少钦在震撼中渐渐松开了拳头,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他望着我,迟迟没有开口。

一旁的榕恩困惑道:「你俩感情真这么好了?而且……小白花你啥时候这么能耐了,还能培养出个仙界之巅的弟子来?」

我侧首对上榕恩不解的眼神,粲然一笑:「姐姐不相信我吗?少钦和我都会登上此世至高处。」

在此之前,还得做一件事——

我摘下腰间的玉佩,玉质莹润无暇,泛着淡蓝的光泽。

想到一声脆响后,它就将完好不再,还是觉得十分不舍。

然而,比起心疼一块玉,总还是让淮抒早日摆脱病痛的折磨更重要。

我咬咬牙,松了手。

好玉就连落地的声音都这么动听,叮咚一声,清脆又不过于尖锐,好似白瓷铃铛。

微弱的光芒渐渐黯淡直至消散。

山谷间忽然有风吹来,卷起漫天红枫,惊起枝头飞鸟。风过,而后赤红的枫叶纷纷扬扬飘落而下,有人着一身水色长衫,玉簪挽发,他抬手拂去落在发上的叶子,动作优雅至极。

淮抒向我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绚丽山谷间,他衣衫淡雅,好似林间一抹清风,翩然出尘。

「好久不见。」我拾起散落在地的碎玉,「这么好的玉实在可惜了。」

淮抒走上前,跟着俯身,我和他的手落在了同一块碎片上。

他的手比玉还要凉上几分,这是他体内的毒所致。

我条件反射地撤回手,他仍旧从容,拾起了那块碎片:「我说过会再补你一枚的。」

说着,他又自怀中取出一枚,果真是一模一样。

我却从他另一只手上取走了那几片碎玉,拿帕子又包好了:「这一枚是特别的。」

这是我来到这世间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我感受到的最大的善意。

「不想你竟是个恋旧之人。」

我点点头:「是啊,所以今日不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故人。」

淮抒闻言轻笑,冰蓝色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冷冽:「十年,原也不过须臾间。央沉寻我来此可是有事?」

我正色道:「你还记得那次我用本门心诀替你缓解过病症吗?」

「自然。」

「当日我功法不精,故而只能助你暂缓病症无法根除。如今,我已修炼至第九层,当能彻底治好。」

淮抒愣了愣,才缓道:「我留给你这玉佩本是想助你,你反倒用它来帮我。」

「救命之恩岂敢忘怀。也多亏了有此激励,不然短短十年也许我还到不了第九层。」我将裹在帕子中的碎玉收进了怀中。

上辈子已经离我很遥远了,我在这个世界努力地想活下去……然而,良善却是不该忘的。

这是应有的道心,也是不可弃的人心。

淮抒隐去眼中震撼,神情认真:「你知道金轮业法吗?」

「自然,金轮业法是天极宗顶级功法,据说只有极有资质的弟子才有机会习得。只是……」

淮抒接过了后半句:「只是千万年间也只有一位掌门真的练成过。」他看着我,问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是看过剧本的人好吗?我当然知道:「因为天极宗内的金轮业法只是残本。对吗?」

淮抒若有所思:「果然如此。想必缺失的那后半部分正是贵派秘法——」

我和淮抒异口同声说了出来:「拂月心诀。」

他笑了笑:「让我知晓此事,你不怕……」

我摇头,扬起十分自信的微笑:「你这么聪明总是会猜到的,但若仅仅是为了不被你发现便要看着你受折磨却是划不来的。」我看着他,坚定道,「且我知道,你总不会害我的。」

斐玉仙君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人品有保证。

天会塌,地会裂,淮抒不会坑人。

我很放心。

那双琉璃般明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不愿给贵派带来麻烦,不过是受些疼痛,不打紧的。」

「可是……」

淮抒打断道:「我体内的毒素若无端清除了,总是瞒不住的。天极宗内……总有人会打拂月心诀的主意。这样太过冒险。」

他神情严肃,不容拒绝:「央沉这样信我,我更当对得起你的信任才是。」

我在淮抒的眼神里冷静了下来,我也清楚他口中天极宗内的人是谁,我虽对那人不够了解,但既然淮抒都这样说了想必现在暴露确实过于冒险了。

不能给衔月谷带来麻烦。

我回道:「那待时机成熟,随时找我。」

等威胁不再是威胁,或等衔月谷足够强大。

那枚完好的玉佩还握在淮抒手中,他垂眸看了一眼,玩笑似的说了句:「平时便找不得你了吗?」

我忙道:「自然不是。」

他将玉佩又往前递了递,可能是怕我推拒,他道:「总要有一回真的派上用场。」

我伸手接过:「好,下次坠崖之时还用得上。」

说罢,两人都轻声笑了下。

空幽山谷间,白玉映着霞光透出温润的色泽,芝兰玉树的仙君眉目舒展,如皎皎明月。

与淮抒道别,回身入谷,刚走到我的院子外,少钦清冷的声音传来:「师尊的要紧事忙完了?」

少钦双手抱臂靠着院墙,今日以华冠高束马尾,本就清冷的气质更增了一分凌厉。

他微仰着头凝望暗沉的天空,伸展至院外的枝丫在他沉静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风吹动枝丫,斑驳树影同碎发一道晃动。

风声更显寂静。

「少钦。」我忍不住出声唤他。

少钦侧首向我看来,墨色的眸子似深夜起雾。他同念萱毕竟感情深厚,如今眼睁睁看着她被君赫带走难免消沉。

我向他走近:「忙完了。明日起我同你一起研究这本功法。」

少钦看着我从袖中取出的书册,不免疑惑道:「拂月心诀?」

我点了点头:「正是拂月心诀,但也不全是。你可知衔月谷与天极宗的始祖本同出一脉?」

少钦不解其意:「仙界无此记载。只是……昔日的长生殿湮灭,与衔月谷、天极宗出现似乎在同一时间?」

「他们皆源于长生殿,金轮业法与拂月心诀也是传承自长生殿的无上功法……」

少钦接着道:「传说中的无道天相?」

「正是。金轮业法与拂月心诀虽各自残缺,但仙道术法自能通达,以你之能用万象经推演应当不会太难。」我将那书册交到少钦手上,「我会助你,一年内推演出无道天相。」

少钦看着手上的心诀,抬眸看向我:「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吧。」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我笑了笑,「不是说了嘛,为师心情好了就高兴教你些厉害的。不论我从前是什么人,如今我是你名副其实的师尊。」

见我如此说了,少钦也无意再追究。仙术纵横的世界里大家对怪事的接受度都很高。

他随手卷起书册:「你倒好为人师。」

「有我这等窥见天机的师尊是你的荣幸。」有我给你剧透不知能给你省多大功夫,当然我也能就此沾沾主角光环,不然凭我自己瞎琢磨都没把握能推演出传说中的无上功法,毕竟天极宗这种仙界第一宗门万年间也只有一个人成功过。

少钦低头看着我,眸中雾散,依旧是那沉静的漆黑,似黑曜石一般透亮:「我不问你从前事,只想问一声你的名字。」

我脱口而出:「央沉啊,连师尊姓甚名谁都能忘?」

「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好像是该有这么一回事的,从前那个世界我叫什么来着……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闭上眼睛思索着遥远的过去,回忆周围人的呼唤,黑暗中好像有模糊声音传来……

在破碎的言语间只抓住了一个字——安。

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头疼,来自这具身体的痛觉撕裂着我和过去,我抬手按住太阳穴,在杂乱的记忆里睁开了双眼。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忘了……属于我的名字。好像叫安什么吧。」

「长岁安乐,是你所愿。安字很好。」

我不在意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不论冠以何名,我就是我。你还是叫我央沉好了,也免得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我看向他,「当然,我还是更愿意听你唤我师尊的。」

少钦欺身向前,那张在萧瑟秋日里异常绝艳的容颜离我极近,近到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下有颗极细小的痣,细瓷般完美无瑕的脸上唯一的一点「瑕疵」。

那股淡雅清香随着他的逼近愈渐明晰,清淡中带着点甘甜,他的嗓音在灰蓝色的天光里显得寂寥低沉:「好啊,我也很愿意为师尊保守秘密。前提是,我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在我耳边轻声唤道,「安安。」

少钦已经走远了,我还愣在原地。

有什么声响穿越时空,在寂寂长夜里破雾而来,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最后一缕清香消散在瑟瑟秋风里,院内木樨香气扑面而来,馥郁芬芳萦绕鼻尖,才将我拽回此世。

妖异美貌自古便能摄人心魄,也许这就是美颜暴击了。

「安安,过来。」

静室里,对面的少钦在静默了十个时辰之后开了口。然而,我还闭着眼睛在运万象经,因此并不打算搭理他。

如今少钦的耐心好像多了些,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师尊?」带着几分玩味,半点尊敬也无。

我不耐地睁开眼,对面的人盘坐在地,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懒懒支着下巴,深邃的眉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问道:「何事?」

「你先过来。」

「……」

我和少钦大眼瞪小眼,他还是那副懒懒的样子,并不打算开口也不催促。

没办法,我只好妥协地站起身走到他旁边,道:「现在可以说了?」

少钦抬头对上我的目光,从容起身,拂去白衣上的灰尘。他看向正前方,静室里没有任何摆设,那里是一面石壁,在中央的幽微烛光里显出灰黑色来。

他轻抬左手,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我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石壁,只见其上浮现一片金光,寥寥百余字以古老文字写就摊开在我们面前,金光耀眼。

少钦侧首看着我,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耀眼的光芒,璀璨夺目:「这便是我们的巅峰之路了,师尊。」

我得承认,在推演无道天相一事上,我确实是个打酱油的,而少钦确实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根本不用一年,不过三个月他就成功了。

我麻木地点点头:「不愧是你。」

少钦低低地笑了一声,是久违的轻松之感。

这天雪落了很久,漫山遍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廊下遥望远处,四野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记忆中落雪的日子里似乎总该很安静,然而此刻谷内却是热闹得很。

往日向来冷清的膳房这会儿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弟子们忙忙碌碌一齐准备着过年。

修仙之人并不会同凡人一般郑重其事地过年,很多宗门甚至压根不会觉得这一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遑论庆祝。比如,榕恩当掌门之前的衔月谷就是不过的。

榕恩自然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过年是个幌子,她做这些安排是为了给央沉庆生。

央沉的生辰是正月初一的子时,不知何故她并不愿意庆祝生辰,因此榕恩总是借过年给她过生日,除夕的宴席跨到来年给她最真挚的祝福。

天渐渐暗了下来,廊下的宫灯一路照在雪地里,原本冷色的世界变得暖了起来。

呼出的气息在昏黄的灯光下悠悠散开直至消融进这寒冷的冬夜,周遭来来往往的弟子们嬉笑着布置主殿,谷内张灯结彩,一片热闹。

潮湿的空气夹杂着佳肴的香气,膳房的炊烟隔着老远飘了过来,远离尘世的修仙宗门充盈着烟火气息,于是空气也变得暖融融的。

「雪这么好看?」少钦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在这站得白了头。」

我闻言瞥向散下的头发,点点雪霰缀在乌黑的发丝上。我点了点头,又望向远处的山峦:「是啊,这里的雪景很好看。」

肩上一沉,紧接着传来一阵暖意,身后的少钦往我身上搭了件雪白的外袍,清淡梨香四散,萦绕鼻端。

他同我一道望向远处,随口道:「你衣裳都湿了。」

南方的雪沾衣便湿。我在雪里站得久了也不觉得湿冷,此刻裹着干燥温暖的外袍不自觉地心下一暖。

少钦的衣裳对我来说太大了,长长地拖至地面,纯白的衣摆浸在湿嗒嗒的雪水里,我忍着笑意道了句:「你怎的这样矫情?」

他深深看着我:「我以为师尊很受用呢。」

我决定揭过此话,于是打岔道:「衔月谷的除夕夜恐怕比之人间还要更隆重些。」

「在央沉的事上,掌门向来上心些。」门内弟子皆知这一场盛宴的实质。

我好奇问道:「你可知榕恩为何对央沉这样好?」

好得简直异乎寻常,别说单纯是师姐对师妹的疼爱,便是亲姐妹也没有这么偏爱的。

「我也不知。我入门时便是如此了,她待央沉的感情同我们的师徒情可不一样,你在她面前小心些。」

「我知道,我只怕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她若知晓了她捧在心尖的小白花早就不在了一定会很伤心吧……」

有弟子朝我们走来:「央沉长老、少钦师兄,开宴了,掌门请你们过去。」

我拢了拢外袍,沿着宫灯点亮的路走进温暖厅堂,风雪被隔在殿外,满室明灯。

「来,饮了这杯屠苏酒避避邪。」榕恩替我斟了少许酒。

我失笑:「若遇邪祟挥剑斩尽便是,怎好避让。」

榕恩不赞同地啧了一声:「打打杀杀这种事是姐姐干的,小白花就该离那些邪祟远远的。快喝!」

「好好好。」

我妥协饮尽杯中酒,榕恩才满意地笑了。

温酒入喉,暖意直达心底。

子时,榕恩拉着我来至殿外,白雪皑皑,点点烛光点缀其间,漆黑夜幕上没有一颗星,雪地里却是一片星空。

「小白花,你看。」榕恩指了指天空。

然后,数不清的焰火升腾而起,朵朵绚烂烟花一齐绽放在夜空里,周围的弟子们雀跃欢呼。

烟花盛开的那一刻,光亮照在榕恩的脸上,她的笑容绽尽光华。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有茫茫白雪、有盏盏宫灯、有满室热闹、有散着梨香的雪白外袍,还有铺满夜空的盛大焰火。

这个冬天很温暖。

黑压压的乌云汇集成片,云层极低,其间有几道细长的亮光隐隐闪过,忽明忽暗。晴好的天气突然暗如夜间,四周寂静无声,甚至没有一缕风,只有厚重云层间偶尔传来的闷响。

我持剑立于空中,衣袂无风自动,剑指苍天的那一刻,云层中的光亮瞬间汇集,耀眼的闪电交错如巨龙咆哮而来,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天雷淬炼,四方灵力灌入,无道天相功成。

乌云散去,露出明亮的太阳来,又是三月春光照耀在身上,暖融融地酥了筋骨。忽而鸟鸣婉转,花香扑鼻,蝶儿翻飞。

我翩然落地,百年光阴倏忽而过。

少钦依旧是一袭雪色白衣,漫漫仙途,时光不曾落风霜,如玉的容颜一如初见,只是眉目间依稀多了几分温柔。

「恭喜师尊,总算不至于被徒儿甩开太多。」唔……那几分温柔应是我的错觉,果然还是那个刻薄的少钦。但也不便同他计较太多,毕竟这百年我能修成仙界无上功法多多少少还是仰仗了少钦的,不然也没可能同天命之子前后脚炼成无道天相。

思及此,我颇为好脾气地朝他笑了笑:「无论如何,多谢你了。」

少钦像是没料到我的反应,愣了愣敛起眼中笑意,也难得地正经了一下:「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我径直往宗门走去,边走边问:「这几日可有念萱的消息?」

少钦摇了摇头,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没有。我正准备去一趟魔界。」

「孤身闯魔界到底还是太过冒险了,我同你一道走一趟。」

少钦回绝得很干脆:「不行,此事本与你无关,怎可让你置身险境。」

我思索道:「也不算……与我无关吧,毕竟当初是我贸然解了封印却没有考虑周全才招来了君赫。」我拍了拍他的肩,「况且,这百年的无道天相也不是白练的。」

正好我也想试试如今的修为究竟是个什么水平。

少钦总算妥协般地点了头:「只要师尊不拖我后腿。」

「什么好事?也带上我呗。」榕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这次轮到我干脆地回绝道:「不行!」

榕恩不满地皱了皱眉,美人做什么表情都好看,潋滟波光在美目中流转,她委屈道:「我的小白花被臭男人拐走了,不要姐姐了。」她恶狠狠瞪向少钦。

少钦又摆出那副虚假的完美笑容:「我可没有拐她,她本就是我的师尊。」然后,又轻而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的」。

十分欠揍。

榕恩二话不说,一拳挥去,少钦身形轻移避开,只那个方向的数棵古木轰然倒塌,惊起一阵尘土。

「好小子,有种就别躲!」

眼看着榕恩右手虚握将要召唤那柄劈天裂地的重剑,我赶忙安抚道:「姐姐同他计较做什么,他说话向来不中听。」

少钦不解地看着我,问道:「我说的话不中听吗?」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最终,三人成行。

魔界在天地之间并无固定地界,而是处于虚境,入口随时变幻无迹可寻,只有魔族中人方能凭借自身血脉中的感应找到入口,还得是能化人形的魔头才行。

而遍寻仙界自然也找不到一个异类,因此只得先走一趟凡间了。

人间三月,浓厚的烟火气息。

榕恩拉着我奔进人潮,少钦被甩在了后面。

「老板,两串糖葫芦。」榕恩低头掏钱。

那老板看她都看呆了,忙递出两串,道:「这是我今儿第一单生意,就不收姑娘的钱了。」

长得好看真的能当钱用。

榕恩笑着接过,豪爽道:「那就多谢啦!」然后递给我一串。

我不爱吃这个,总觉得里边的果子太酸,外面的糖衣又太甜,只好抱歉道:「我不太想吃,要不给少钦吧。」

榕恩刚嚼了一大口,左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她闻言愣了下,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问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我的神经在一瞬间绷紧了,在这个世界里我唯独不想让榕恩失望。我要是早知道央沉爱吃,早二话不说拿来就啃了。

我正待开口解释,落在后面的少钦赶了上来,他行云流水地从我手中接过那串冰糖葫芦:「师尊当然爱吃。谁叫掌门偏心,不过是串糖葫芦也不舍得多买一份给师侄。师尊这么疼我,自然只好割爱了。」

他看着我,狭长的眸子半眯,含着狡黠的笑意:「是吧,师尊?」

骑虎难下,我只得顺势点头。

榕恩不敢置信:「这小子有什么好的?还能比冰糖葫芦更得你喜欢?」

他是没什么好的,就是特别会耍无赖。我能怎么办呢,只能跟着无赖的套路走,我僵硬道:「他也……挺可爱的。」

榕恩表示不能理解。

少钦晃了晃手中糖葫芦,勾了勾唇角:「多谢师尊疼爱。」

魔头在人间总是要寻衅滋事的,因此我们按照老套路往人多又爱闲聊的茶馆酒肆钻以打听近来是否有不寻常之事。

岂料,少钦和榕恩简直是猪队友。

先是榕恩大喇喇走进大堂,那绝色容颜本就引得人人侧目,她把青铜巨剑往桌上一拍,那年份颇久的曲柳木桌瞬间成了木屑。

然后,她在飞扬的木屑里中气十足道:「爷问你们,近来这附近可曾发生什么怪事?」

我看她本身就是头一号的怪事。

这下,谁还有心思欣赏美貌,众人纷纷作鸟兽散逃命去了,嗓门大些的边跑边喊「杀人啦!妖女杀人啦!」

少钦眼疾手快,从人群中捞回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那人想跑,少钦便拽着他衣领直把人提了起来双脚离地,然后他冷着脸问:「请问……」

都这样了还加个「请」字,他是觉得这样很冷幽默吗?

总之还没把问题抛出来,那人直接吓晕了过去。

再看四周,这茶馆已然空无一人。

我无奈叹了口长气,从榕恩身上搜出银钱分别留在柜台上和那倒霉人的身上。

总算又寻了家茶馆,进门前我明智地把两人留在外面,于是两个长得神仙般的人物杵在了外边当门神,又引得路人频频驻足。

有那爱唠嗑的大哥嗑着瓜子与我道:「怪事倒不曾有,奇事呢有一桩。你可晓得帝都的国师大人这次率兵灭燕国只用了多少人马?一万人!不过一万人却胜了二十万大军!听说两军交战之际天降陨石,正巧将那兵强马壮的二十万燕国士兵砸了个正着。您说说,这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旁边有人插话道:「要不怎么说国师大人厉害呢。要我说奇的呀不是这事儿,是国师大人呐!要说陛下能在短短十六年内一统九国也多亏了国师大人。」

说到一统九国,众人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要说如今的陛下当真是厉害,不仅以女子之身继承了王位,竟还能一统天下,这谁能想到?」

「可惜终究是个女子,也不曾有个一儿半女,这位子呀终究还是要传给王爷的!」

「可不是!我看呐,八成是女子继承大业惹了天怒,这才……」

那人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只暗示着当今陛下无儿无女是因女子继位不合天意。

有个年轻女子登时站了起来,朗声道:「女子又如何?那是放眼天下也没有足以匹配陛下的男子!陛下平天下启盛世,为世上万千女子开辟了前所未有的道路,是真正造福万民的千古之君!」

有人立马反驳道:「怎么没有男子配得上?国师大人孤身多年不正是因为和陛下……」

「就是就是,国师大人能祈雨求晴,能借风延火十里烧尽阳关,保大昭十六年无旱无涝又创下了无数传奇,这样的人物还不够格吗?」

「……」

我听明白了,如果这些传奇都是真的,那这个国师指定不是凡人。而仙者是不会这样大肆干扰人间事的,这个国师大人八成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种大魔头。

只是魔头又为何要在人间替民祈雨求晴还亲自率兵征战,百姓对他也多是敬仰,听起来不像做过什么乱,难道这魔头也爱玩模拟人生?

总之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先去会一会这位国师大人就是了。

到帝都的时候已近深夜,我们直奔目标人物的府邸却跑了个空。

千家万户都静悄悄的,众人皆已入梦,国师这时候不在自家卧房安眠,却在女帝陛下的宫里。怨不得民间流言四起。

得,接着奔向皇宫。

昭皇宫倒并不豪奢,墙上还有岁月斑驳的痕迹,这座宫殿有点年头了,对于一统九国四海臣服的帝国来说甚至有点寒酸了。

夜色如墨,有一处宫殿因点满八角宫灯而格外显眼——承明殿,这便是大昭陛下的寝宫了。

屋内也是一片亮堂,昏黄的火光透过窗纸驱散深夜。

厚重的大门自行开启。

少钦和榕恩几乎同时挡在了我身前。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愈渐近了,我身前的两人一个手握长剑一个重剑触地,都戒备着殿内那魔气浓郁的来人。

脚步声停了下来。

少钦的金色剑芒暴涨如星光霎时变作日光,而榕恩的青铜巨剑不安地振动着发出低吼般的声响,剑身上的绷带又自行解开了几圈,长长的白色绷带在风中飘荡不止,似乎是在表达它的兴奋。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带着被人搅了好梦的不悦:「怎么?你们这些个修仙的自诩天地至道难不成还要出尔反尔?」

天地至道?天极宗?

这魔头还跟天极宗有过什么关系?

饮厌也听出来了:「你与天极宗之间有什么交易是你们的事,与我们可无关。」

那人不耐烦道:「小小仙界还搞分裂,麻烦。那你们又是所为何事?是来找我的麻烦,还是……」他停顿了一下,转而凶狠起来,「想跟她过不去?」

这都聊上了,我还被两人高大的身躯挡着看不清那魔头的全貌,于是从两人身后走了出来,礼貌道:「我们是来找你的麻烦的。」

魔头素白中衣外随意搭着件暗红色的外袍,绸缎般的乌发披散着,懒懒散散的样子。看起来也确实年轻,五官精致又英挺。

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周身的戾气渐消,不屑道:「这就简单多了。」他右手虚握,手中一道红光直达天际,光灭而长枪在手。

眼看要打起来了,我忙道:「我们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你完全可以先跟我们谈谈条件,谈不拢再动手嘛。」

他挑了挑眉,笑出了声,极为嚣张地转动着长枪:「死人是没资格和我谈条件的。」

剑拔弩张之际,屋内走出了个女子:「时禹。」堪称华丽的嗓音带着几分不耐。

纯白衣衫外罩着玄袍,以金线绣着精细无比的龙纹,华贵的衣袍极为贴合那身材高挑的女子,即使她已不再年轻。

岁月沉淀下的风霜只会让她的背脊更加挺拔,她一年比一年尊贵。一步步走上帝王宝座,十六载征途,她终从小小昭国的王成为天下的王。柳眉微蹙,她淡漠开口道:「寡人近日浅眠,爱卿不知吗?」

魔头当即收回了武器,殷勤上前为他的陛下拢了拢外袍:「别站在风口上,回头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昭国陛下,如今的天下之主——赫连池雪扫了我们一眼,等着时禹的解释。

那厮在赫连池雪面前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朝她宽慰地笑,露出一颗虎牙,瞬间又年轻了几岁:「他们是我的老朋友,阿雪放心,我同他们讲几句话就来,你先去睡吧。」

很讲武德的榕恩不言语,还很配合地把手中重剑往身后藏了藏。

少钦就很会趁火打劫,他摆出十分友善的微笑:「那么国师大人是愿意同我们这些老朋友好好说话了?」

时禹看向少钦,咬牙切齿道:「愿……意!」

赫连池雪回身入殿,时禹关上门,转头朝我们灿烂一笑,眼神却极为阴鸷:「随我去别处谈谈吧,老朋友?」

少钦道:「我们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了,便在此处说吧。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不过是我们想向君赫讨回一样东西,所以想请国师大人帮忙指个路。」

「就这样?」

少钦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

时禹倒是思索了起来,他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可以,只是你们也需答应我一件事。」

「这是自然,若是我们力所能及自当办妥。」

他抬首望向漫天星辰:「我死后,若那些自诩天地至道的家伙还要和阿雪过不去,你们要确保她能将自己的路走下去。」

衔月谷一向不问世事,与其他门派既不结交也不树敌,这一来却怕是会和天极宗发生冲突。

这不划算。

少钦正要开口,榕恩抢先应下了:「我答应你。我是掌门,我说了算。」

此话一出,再没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时禹满意地笑了:「这一日不会太久了,得请你们在此先停留一段时间。」

时禹将我们安置在了宫内。

他看着挺精神,不像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倒是赫连池雪瞧着不大好,那天夜色里没看出来,她的病容遮都遮不住。

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日天未亮便起身了,上朝议事、批阅奏章至深夜,一刻都不曾歇息,饭菜热了又热才匆匆吃几口。

这样的作息便是健康的人也熬不住。

隐约听得殿内的争执之声,本该躺在床榻上休养生息的病人似乎把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一声钝响止住了众人的争论。

帝王朗声,威严万分:「诸卿所言皆有理,女子为官确实不曾有过。然,女子为帝为君在寡人之前不也是御史大夫口中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可寡人就是做了这前无古人的君主。寡人在位一十六年,平了延续百余年的战乱一统九国,做了历朝历代多少男子所不能之事。诸卿去问问天下万民,还有谁觉得寡人是个笑话?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寡人今日站在尔等之上,凭的便是女子之身。可有谁人不服?」

长久的静默。

她又继续道:「诸卿本不必如此忌惮。寡人自不会偏袒于女子。在寡人看来,不论男女,唯论才干。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才之士不该被埋没。学堂、科考,都该有女子的一席之地!」

榕恩坐在槐树上,朝着站在树下的我笑了笑:「小白花是不是觉得和时禹的这笔买卖不划算?」

原本,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犹豫之色,榕恩又问道:「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我摇了摇头。

赫连池雪要走的路不只是她自己的,也是为了天下万千女子走的。她要女子不再只能做男子的附庸,她在为她们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坦途。

榕恩一跃而下,摸了摸我的头:「小白花,我等入了仙途才离了世俗,可多少女子中才有一个能得仙缘的。」

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只有世上的万千女子都能凭借自身立足于世,她们才能不再任男子随意欺凌。」

我不解道:「她所行之事并无不妥,天极宗又为何要为难她?」

榕恩无奈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呀,在相术上真是半点功夫也没下过。赫连池雪本非帝王命,只怕是时禹强行违逆了天道。即便她做得再好,站在天道的角度,这一刻的好也许就是另一个坏的开始。」

我接着道:「而天极宗维护的向来不是某一个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人,而是天道之下的众生延续。」

榕恩叹了一口气:「是啊……任谁也没有错。可你我既见了这样的女子,听了这样的宏愿又怎能当个聋子瞎子呢。」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花开得繁盛。

快死的人不是时禹,是赫连池雪。

这一日时禹不在,她邀了我们入席。

杏花从枝头落进她那盏琉璃酒杯,侍立在旁的女官忙要去替换杯中酒,她伸手示意无事,然后一饮而尽:「今年的杏花格外娇艳。可惜,寡人的时间不多了。」

她看向我们,即便容色憔悴,眼中依旧是一片精光,「诸位同时禹不是什么朋友吧?」

少钦微笑道:「谈妥了条件,便是朋友。」

赫连池雪笑了笑:「但愿这次他能学聪明些,不再做赔本的买卖吧。」

榕恩道:「他算盘打得好着呢,只怕赔本的是我们。」

赫连池雪像是来了兴趣:「哦?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好骗的人了。」

想起魔头二话不说就要大开杀戒的样子,和好骗似乎并不沾边,我道:「你瞧着他好骗是因为他愿意被你骗。」

她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一向端庄坦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轻叹一声:「想必诸位也不是凡人之躯,你们与时禹谈的条件也不是寻常事。其中事关我的,还请诸位不必践行。」

榕恩问道:「你可知他所托何事?」

赫连池雪摇了摇头:「不知,也不必知道。只是他为寡人做得已够多了。年少时一个荒唐的赌约诓他做了这么多,够了……」

她站起身,华服之下身子显得单薄了几分:「我快死了,我知道,他也知道,可只怕他不肯接受。」她语气平淡,全然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我今年三十又四,这一生走出了很远,站得很高。活自然是没有活够的,只是我执意与天道抗衡得到了我想要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我并不后悔,可我不想再拿这世上唯一的一颗真心去为自己谋利了。」

「阿雪,所以我赌赢了对不对?」时禹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他依旧年轻似朝阳,她却已过盛年,鬓边几缕白发显得极为突兀。

她没有回头:「也许吧。不过时至今日,输或赢都已经不重要了。」

显然,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很不合适。

于是我们识相地留下二人独处。

少钦边走边不解道:「他二人明明互有情意,何必蹉跎至今。」

榕恩嘲笑道:「我还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原来在情事上也是个不通关窍的。」

被一向无脑的榕恩嘲笑不聪明,少钦有些无语。

我颇想笑,但还是忍下了,解释道:「拿爱当筹码,真心也只会被放在秤杆上衡量。」

少钦若有所悟:「他拿赌约做砝码,一开始便输了。」

「是啊,既然这一份感情是独有的,当以真心换这独一份的真心才是。」

天极宗是在时禹渡命给赫连的第三日来的。

原本阴雨绵绵的天气突然放晴,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伴着天光一同出现的就是天极宗掌门的首徒——淮抒,以及他身后的两个同门。

精致又不过分繁复的银冠半束如绸长发,两侧白色的丝绦长长垂下,冰蓝的眸子格外出尘,银边白袍形制贵气至极,他整个人笼罩在天光之下,便连阳光也成了不带人间温度的圣光。

淮抒如玉的容颜上没有丝毫表情,神明的眼中毫无温度。

「央沉?」及至看到了我,他的脸上才有了波澜。

怎么这么巧,来的人正好是淮抒。万一谈崩了到时候是打还是不打呢。

啧,麻烦。

我只好先尴尬回应:「好巧。」

淮抒身后的两人已将目光落在一旁的赫连池雪身上,我下意识挪了步子,挡在了她身前。

淮抒见此若有所悟:「时禹没能遵守与天极宗的约定,我等为纠正天命而来。央沉这是要站在我的对面?」

「我衔月谷自不必同你天极宗站在一道上,斐玉仙君何必多此一问?」少钦走至我身旁,脸上笑意依旧。

我定了定心神,对淮抒道:「时禹为赫连换得一线生机已成定局,无论如何天道已违,你们不能放过她吗?」

「可以。」淮抒答应得很干脆,我刚松了一口气,他又接着道,「但是她不能再以帝王的身份活着。」

赫连池雪笑出了声:「你们是要寡人让位给赫连蕴吗?寡人若死在他前头倒也罢了,眼下……呵。寡人用心培养了他这么多年,岂会不知他不过是条毒蛇罢了……权柄之下焉有亲情。」

淮抒缓道:「让位给赫连蕴是当初时禹自己说的,大昭的君主是谁宗门并不关心,只要不是你便可。」

……

那还不好办,随便扶个宗室子弟就是了,只要不是赫连蕴,赫连池雪仍旧可以当真正执掌大权的那个人。

不过,这也太顺利了吧,还是得确认一下:「谁继位都可以的吗?三岁的小娃娃也行?」

淮抒身后的两人一听登时急了,忙提醒道:「大师兄!」

淮抒不为所动,对我一本正经道:「可以。」

我严重怀疑他是在开后门。但既然斐玉仙君都答应了,那自然就没问题了,我赶紧朝赫连池雪使眼色。

那厢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帝陛下大概也没想到来人这么好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不出三日,寡人自会退位。」

淮抒点了点头:「如此最好,那我等这就告辞了。」

心情一瞬间明媚,我也跟着客套了一句:「仙君走好,我们就不送啦。」

「那还是麻烦央沉送在下一程吧。」

「……」

愣愣地跟着淮抒走了两步,才发现少钦也跟了上来:「我陪师尊一起送送仙君。」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啊,他回仙界用不着走路回去吧,送什么送啊。

「你们师徒感情真好。」

少钦应道:「这是自然,这百年间我与师尊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很是融洽。」

融洽吗?

为了尽早练成无道天相,我同少钦二人日夜苦修。当我思索百遍还是不得要领的时候,少钦已然端坐在一旁喝茶,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戏一样地看着我。

整整百年我都在被天才疯狂碾压,他管这叫融洽?

眼前又浮现起那张微笑着的俊脸:「需要徒儿指导您吗?」他放下手中茶盏,看向我,「师尊?」

那双墨色眼眸总是试图把人拉入深渊,好在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他都会说一些欠扁的话让我保持清醒。

此刻,少钦的眼中似有冷芒,他挑衅般地看着淮抒。

气氛有点古怪。

我赶紧打岔道:「淮抒,此事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这么说多少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淮抒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如此行事即便身为天极宗掌门最宠爱的弟子,恐怕也难免受责罚。

正颇感歉疚,淮抒又道:「近日三界将有大劫,人间这点变故对终局已没什么要紧。央沉不必放在心上。」

三界大劫……那不就是会危及到所有人的大麻烦吗?

我于是问道:「会很严重吗?」

淮抒看向我时,暖阳照进冰蓝色的澄澈双眸,神明的眼足以定人心:「天道不治,天极持剑肃乾坤。届时吾辈会以身挡灾厄。央沉且安心。」

斐玉仙君十分淡然,仿佛即将面临的三界大劫也只是下场雨的程度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大师兄!」远处,淮抒的同门已在催促。

「我该回宗门复命了。」

道谢的话已不必再说,道别的话又显得累赘,我回以一笑:「下次我请你喝酒。」

「好。」

淮抒已离去,我正要往回走,一旁的少钦正用不太友善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不见你请我喝酒?」

这人什么毛病?这是觉得我对他太小气了?

「我是你师尊欸,怎么能让我请你呢?合该是你请我好吗?」

少钦嗤笑道:「说是师尊,实则究竟是谁教谁还不一定呢。」

得,我理亏。

不就几坛酒吗?我还请不起了不成!

这一夜我们三人喝个痛快,次日依照时禹留下的那滴心头血指引去魔界带回念萱。

本该如此的。

今朝醉,人间最烈的酒,便是仙者也难以在这醇香中保持长久的清醒。

少钦是被我灌醉的,榕恩是被她自己灌醉的。

少钦醉了只是趴在桌上睡觉,安静得很。

榕恩却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她斟满酒杯,握着杯盏的酒有些不稳,晃动间酒水洒在了地上。

隔着半丈宽的石桌,她看着我,笑着笑着,潋滟双眸亮如孤月,眼角蓦然滑落泪滴。

我瞬间清醒,忙走到她身边:「姐姐,你怎么了?」

她将杯中酒饮尽,似乎觉得还不够,随手将杯盏掷地,青铜酒杯撞击在青砖上,没有碎,声音却格外刺耳,划破了平和的夜。

她直接拿起了酒坛,仰头就灌,烈酒自她唇角顺着雪白的长颈濡湿了衣领。

榕恩有些反常,我莫名心慌,赶紧夺过酒坛。

她那双原本捧着酒坛的手于是停滞在半空中,总是满含温柔的双眼此刻呆呆地望着我。

明月高悬,昭王宫中的院子格外宁静,静得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

心跳得很快,源于什么呢?是……心慌吗?

春寒已过,晚风里有清冽的香气,我们都闻到了栀子花香。

那是我,不,是央沉最喜欢的花。

榕恩看着我的目光复又带着温柔,她微微笑着,伸手抚着我的脸。

她明明看着我,却又像是在看旁的什么。

「姐姐……」

我轻声唤她,她却并不理我,只是目光有些痴痴的,笑容……凄婉。

她手上的温度那样暖,说出口的话却叫我如坠冰窟。

「小白花,对不起,姐姐没能保护好你。是姐姐没用,总是晚来一步……」那是内疚、自责的眼神。

我慌忙握住她的手:「姐姐,我在这儿呢,好好的在你跟前呢。」

「你不是我的小白花。」她说。

她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我看着她,不敢动作。

榕恩依旧是一身朴素的玄色衣裳,可越是简单的衣饰越是衬出她的身姿窈窕,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为之一动。

这个身影曾那样坚定地护着我,她是站在云端的皎然神女,她手中的剑会指向所有伤害我的人。

她说,这世上没人可以伤我。

我知道,她拼命想要守护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可是,她捧着一颗炽热的心给了我那么多温暖。

我多想一直做姐姐的小白花。是我……太贪心了吗?

她俯下身摘了一朵栀子花,将那洁白无垢的花朵轻柔地别在我的发间。

「你知道吗?她其实不喜欢栀子花很久了。」

我默然不语。

说什么呢?

央沉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啊,她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我们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酒醉,人却醒了。

她低语:「我知道的,她不会再回来了……我骗了自己很久很久,可是如果我真的把自己骗过去了,那谁来记得她?

「你很好,比她好,可你终究不是她。其实她很久没有叫过我姐姐了,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多谢你让我做了一场美梦……

「她不像你,她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养个徒弟都想杀她。她怎么那么笨呀……」榕恩苦笑道。

「不仅笨,人还凶巴巴的,谁会喜欢她呢……呵,也就只有我了吧。因为只有我还记得她从前的样子,所以我有责任守护着那朵小白花。她小时候其实特别善良,善良得像个傻子。这么点大的时候吧……」

榕恩拿手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那时候她老是咧着嘴傻笑,可谁叫她长得那么可爱呢,就是傻笑也像个人间天使……」

她忆起往昔,目光悠远,仿佛穿过漫长岁月又见到了那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小白花……姐姐好想你。」

可惜,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戛然而止。

「她从前总是黏着我,甜甜地喊我姐姐,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信。

那一年,附近的镇子上有妖魔作祟。不过是些低阶魔物,师尊便遣我去历练一番。她非要跟着我去,师尊本是不同意的,可我年少自负,总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定能看顾好她,便再三向师尊保证。

她拽着我的衣角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她说『姐姐那么厉害肯定会保护好我的』!

她爱吃糖葫芦,我正要带她去买,隐约察觉一旁的巷子里有异样的气息。少年人总是急于证明自己,我忙要去追,便将荷包给了她,叫她自己去买了在原地等我。

我自诩天资过人,平日里修炼不如其他人勤勉,这一试炼便试出了个好歹,与那魔物缠斗了许久才侥幸赢了。

等我回去找她,她却不见了。

我把街上的人都问遍了,总算有个人说看到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还以为那是她父亲。

我发了疯一样地找她,等我在破庙里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衣服都被撕破了,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可能是眼泪流干了,她不会哭了。

她神情呆滞地盯着地面,鲜血流了一地,那个男人倒在血泊里,面目狰狞。

风里传来栀子花香,混着血腥味,这味道她再也不会觉得甜了。

她从这一天起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善良了,也不会再甜甜地喊我姐姐了,不过不要紧,哪怕她变成大魔头,我也甘愿成为魔头的盾。

是我没用。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洁白的花瓣沾染上了黏稠腥臭的污血,糖葫芦零散滚落在地,好几颗被踩碎了,晶莹剔透的糖衣上满是灰尘,竹签扎进了那男人的眼珠。

我的小白花没有等到她的姐姐,那个承诺会护她周全的姐姐。

从前,她连一朵花都不忍采撷,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杀人的。

我不敢想。

我本该保护好她的,让她终生明媚如花。

可是我没有。

我从那天起发了疯一样地修炼,我要足够强大,再也……再也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可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唯独没有了我的小白花。

是不是?」

喉间发涩,我想抱抱她,想叫一声姐姐,可我不敢。

我害怕,我怕她推开我,怕她用婉转动听的声音让我别再叫她姐姐。

我用尽全力平复情绪,直到手心被指甲刺破,痛觉盖过胸口的窒闷,我才总算喘过气来。

那是她们的过去,我没有任何立场宽慰她。

「对不起……」

这些年,你予我的一切本不该属于我。

我分明知道,却还是贪恋。

你会不会……讨厌我?

我不敢看你,我怕你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厌恶。

可是你没有。

你笑得很美,可是眼角泪光闪烁,你的心底分明是在哭着。

你抱住了我。

熟悉的气味让我的胆子也大了几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我以后……还能叫你……姐姐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我一日是你的姐姐,便终身都是。只是这一次,我就不陪你们去魔界了。我想出去走走,我的小白花也许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呢。你和她不一样,你很强大也很聪明,就连少钦那样黑心肝的人也愿意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前,天极宗的斐玉仙君不用你开口就帮了忙,这样我也能放心了。好好照顾自己,小白……」

她及时收住了,放开了抱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转而喊了一声:「安安。」

我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惊讶了,只苦笑道:「姐姐是听到过少钦这么唤我?」

「嗯,他待你倒是真心。」

少钦毕竟不是什么坏人,我予他三分好,他自然会还。

榕恩转身,墨发玄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看着榕恩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可是……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空气里属于榕恩的最后一缕气息也消散了,方才好些情绪堵在心头,面对空荡荡的院子,泪水忽而决堤。

望着头顶漆黑的天空,蓦然忆起那年除夕被绚烂焰火点亮的夜空。

「怎么哭得这样难听?把我都吵醒了。」少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走到了我跟前。

他站得太近,眼前是完美的下颌线,薄唇吐露酒气,混杂着他身上的清香,倒似比那「今朝醉」的醇香更像烈酒。

我本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此前听榕恩说话一直不敢松懈,这会子酒劲好似是一下子上来了。

我同少钦相处了百余年,曾经刀剑相向一心取对方性命,如今他却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他替我守了很久的秘密,和我共进退,一起努力修行。

在他面前,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

「少钦……」

「我在。」气息很稳,不像是醉得多厉害。

我问道:「你早就醒了是不是?」

「嗯。」

我抬起头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委屈,声音里也带着哽咽:「姐姐走了。」

他的手指轻触我的脸颊,眼泪落在他指尖,他的声音比往日沙哑:「没关系的,世间熙攘,人们来来去去,离别总是难免的。哪怕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去,我会一直在。」

月辉披在他身上,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不见了虚假的笑意,难得见他神情凝重的样子,总是深不见底的墨眸仿似雾散,他看向我的眼神那么认真,像是在说什么誓言。

压下心头悸动,我随口道:「怎么突然会说人话了?」

「你说我说话不中听,我特意学习了一下中听的说话方式。师尊可还满意?」

总算回复了惯常的散漫,我竟觉得松了一口气:「还成。难为你违逆本性说这些假话了,谢谢。」

「不用谢。」他转而一笑,微微低头,在我耳畔轻语,「我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

他的气息温热,含着烈酒的醇香,拂过我的肌肤,落在……我的心上。

他说:「我想要你的一件东西。」

「什么?」

「你说过的,当以真心换真心。我方才说的不是假话,我认定的从来都只是你。安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少钦……在说什么?

过往种种,无数相处的细节纷至沓来,所有当时看起来古怪的举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他用自己的方式喜欢了我很久。

那,我呢?

我不敢细想,我的心很乱。

但至少此刻我很庆幸少钦在这里,至少……如今你还没有将自己的誓言打破。

后来,我满腔的绝望告诉我,原来我曾在这个夜晚那么心动过。

「安安。」

「闭嘴,老实叫师尊。」

少钦看着我,嘴角含笑,特别欠的样子:「昨晚我没喝醉,说的也不是胡话。」

我面无表情:「我喝醉了,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了。」

「是吗?」

「我骗你做什么?」

「那我再说一遍就是了。」

我一把推开他:「你说了我也听不见,我聋了!」

正担心难以收场,魔界虚空之境的入口出现在了眼前。

海风刮得很大,海水拍打着岸边黑色的礁石,激起一层又一层白色浪花,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的海面融为一体,距海面数十丈高的上空有一道闪电般的紫光在低矮的云层中闪耀着。

少钦显然也看见了,他正色道:「你跟在我身后,走。」

置身云层之中,周围的雾气慢慢散去,浮现在眼前的已不再是暗沉空旷的天空,而是一片枯树林。

放眼望去全是参天大树,却全无绿意。树干呈黝黑色,树杈上没有叶子,只有点点荧光跃动着。这样广阔的环境里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这里,连风都是静止的。突然间,那些光点瞬间朝我们攻来,星星点点如同雪霰般的紫光速度极快,四周已是无数光束,若是被这些玩意穿透了只怕下一秒人就成了筛子。

我和少钦对视的瞬间背对而立,剑光飞舞,光点触及剑身便化作了雪霰,四周已是一片的雪地,攻势这才停了下来。

「胆子挺大,本尊的地界也敢擅闯?」君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方。

少钦沉声问道:「念萱在哪?」

「凭你,想带走我魔界的人?」

少钦毫不退却:「是,我会带走念萱。」

君赫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比划比划?你若能在本尊的手里活下来,本尊便不插手。」

「好,那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他已凌空而起,剑指君赫。

说是比划,这动静可不亚于一场大战了。放眼望去,周遭那些直插云霄的黑木已全数倒地,狂风乍起,天上紫光金芒两相交错,声似惊雷。

起先我还很兴奋地仰头看神仙打架,后来实在是看乏了,干脆找个地方坐下支了个结界百无聊赖地冥想。

魔界没有昼夜变化,但我估摸着他俩大约比划了三天。终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同时停下了,狂风骤止,君赫不急不缓地整了整衣衫:「不错,还算有点能耐。小丫头在极焰湖,你自去寻吧。」

一点荧光在前方引路,我同少钦跟着它走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君赫授意,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

「你方才是不是赢了君赫?」

少钦有些不满:「你都没在看吗?事关徒儿的安危,师尊竟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你俩比划了整整三天!我现在闭上眼还能看到一道道金芒,时时盯着只怕早都瞎了。」

少钦这才笑道:「师尊放心,你若是看我看瞎了眼,我定会负责的。」

「……」

说话间,极焰湖已出现在我们眼前。

一簇簇黑色的火焰一直向远处蔓延,看不到边际,像是暗色的海。中间有一座岛屿,没有植被,只有一座荒山矗立在蹿腾的火焰里。

无数黑鸟在极焰湖上掠过,它们食这火焰而生,叫声似乌鸦,让人听了觉得烦闷。

「师兄……是你来了吗?」念萱的声音从那岛上遥遥传来。

「我来带你回去。」

那些四散的怪异黑鸟于是汇集成长队,从岸边一直排到岛上。

它们似乎听命于念萱。

但少钦仍旧谨慎,他先踏了上去,对我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这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念萱好像还是听到了:「是师尊吗?您一起过来吧,念萱也很想师尊呢。」

走了一半,突然脚下的一只黑鸟挪动了位置。意识到自己踩空了,我条件反射地捏诀行御空之术,结果可想而知,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飞得起来呢。

我怎么老在这种地方栽跟头,上一回也是被一只鸟坑的。

好在少钦及时搂住了我,瞧瞧,他脚底下踩的明明跟我的一模一样,却任凭他动作幅度多大都能稳如泰山。

大概我和鸟有仇吧。

虽然没事了,但少钦还是不放心,剩下的路非要拉着我的手走完。

上了岛便见那荒山之中有个岩洞,

步入其中,内里竟满室生辉。

这山丘几乎是空心的,巨大的洞穴中堆满了上古法器,到处燃着人鱼烛,幽蓝的烛火照亮璀璨夺目的宝藏,锃亮的金属泛着耀眼的光芒。

「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你。」

海棠红的留仙裙在泛着冷光的洞穴内显得格外明媚,百余年过去,少女的笑容明丽如昨。

她看向我,十分歉疚的样子:「都怪我修为不够高,还是驾驭不好那些炎兽,险些害得师尊跌落极焰湖。」

「不怪你,是为师自己不当心。快跟我们回衔月谷吧,小念萱。」

「可……」蹲坐在地的少女不安地握紧了双手,铁链碰撞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人鱼烛的光芒毕竟暗淡,我这才发现她的双手被锁链缚住了。

念萱在魔界的剧情着墨不多,我本就不记得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更是完全没了印象。只依稀记得君赫虽然嘴上说着嫌弃这个外甥女,但本质上还是挺疼爱念萱的,这些年一直磨砺她也是为了助她提高修为。

这怎么还给人捆到这种地方了?

这也是磨砺的一种吗?

少钦提剑便要上前砍断那锁链,念萱焦急喊道:「师兄小心!」

少钦的剑芒似乎惹怒了四周的这些法器,它们竟一齐晃动了起来,洞穴内一时间地动山摇。

所有的法器都活了一般,齐齐向少钦攻去。

我正要上前帮忙,他沉声道:「都是些死物罢了,还奈何不了我,你去救念萱。」

无人操控的法器再多也是枉然,不过是费些时间罢了,我倒并不担心,于是很干脆地走向念萱。

念萱拉住了我的手:「师尊,我想回谷,我好想念大家。」

我忙安抚她:「我们马上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她抬头看着我,眼角带泪,却笑容灿烂:「嗯,我们一起。」

有了少钦的前车之鉴,我决定不用兵器,直接化灵力为气刃劈断这锁链。

左手还被念萱牢牢握着,我打算单用右手凝气。

突然,脚下传来巨大的吼声,地动山摇,石块纷纷坠下,我正要捏诀做个结界,那条缠着念萱的锁链毫无征兆地缚住了我的手。

我忙运气准备强行挣脱,却发现体内的灵力滞涩住了。

有一块巨石阻隔住了我和少钦,我看不见他。

眼前,念萱笑容恬淡,世界在崩塌,而她十分从容,她说:「您该把少钦还给我了,师尊。他是我的全部,所以,他的世界里也只能容下我一个人。」

原来,她方才说的「我们」不包括我。

「安安!念萱!」少钦被那些法器缠住了,声音里透露出焦急和惶恐。

我想回应他,却被念萱一掌击中,倒在地上的时候才看见地面上古怪的符文,应是个阵法吧。

好在那块巨石突然被利刃破开,他一袭白衣朝我走来,俊美无俦的脸上再也不见那从容的微笑,他眉头紧皱满是担忧。

「少钦……」我正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念萱。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岩洞在崩塌,无数尘埃溅起,念萱依偎在她怀里,泪眼婆娑十分惹人怜爱的样子。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衔月谷的那片林子里,明艳动人的少女荡着秋千,翩翩仙君着白衣站在一旁,面带温柔笑意。

他们是天生一对啊,我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我在期待些什么啊?如今,又是在失望什么呢……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听不到声响,耳边一遍遍回想着他说过的话:「哪怕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去,我会一直在。」

他说:「安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为什么你抱着她走远了呢。

我明明……在这里啊……

这百年间无数个日夜,只要我一抬眼就会看到你,无论我走到哪里,你一直在。

是啊,不知不觉间就习惯了你的存在,哪怕从来都没有过好感,你离我而去的背影也不该这般决绝。

更何况,我有呢。

如果那个夜晚,你没有说过那些话,现在我应该会好受一点的。

罢了,既然这才是你的选择,那你我之间的情分就到此为止吧,无论是何种情分。

黑色的焰火开始吞噬法器。

眼下,懦弱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好在时禹的那滴心头血一直在我这里。魔界是虚空之境,入境需通过法门,要出去却不限地界。

体内灵力仿佛离开了桎梏,正在缓慢回复,我从地上爬起来,忍着剧痛盘坐运气,在逐渐炽盛的黑焰中调息。

索性一切顺利,术法施展完毕,眼前的天地顷刻变幻。

仍是浅灰色的天空,像是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厚重而压抑。广阔无垠的海面在我脚下,显出极深的暗色。

我懒得行御空之术了,我想放纵一次,从云端坠入海底,就用这彻骨冰凉的海水洗去那些可笑的杂念。

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浩瀚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和来时一样。

姐姐走了,少钦选择了他的女主。

海水将我淹没,天空越来越遥远,四周很静。

我一点点地往下沉,分辨不出是眼泪流进了海里,还是海水流入了眼睛。

直到,有人在这日光都照不进来的海底抱住了我。

冰凉的海底,淮抒是唯一的光亮。

「你怎么……」坐在岸边,正要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才注意到腰间坠着的玉佩只剩半块了,大概是在倒地的时候碰碎了吧。

「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淮抒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摆了摆手:「算不上。」

许是察觉到我并不愿多说,且气氛又比较凝重,淮抒道:「上回你说能遇上什么险境要用这玉佩,我还道比如坠崖。那会儿真不该咒你的。」

是啊,想来还真是有点好笑,这种事回回都能让他遇上:「那我在你眼里岂不是很废物?」

「怎会?央沉在我眼里很厉害的。」

我笑问:「厉害在特别擅长高空坠落吗?」

淮抒不赞同道:「即便是坠入海底,你的心志仍在云端,不是吗?所有磨难都只会让你变得更强。」

我不禁笑出了声:「你这是什么老掉牙的毒鸡汤。不过还是多谢你的安慰,伤感什么的我确实不擅长,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别人欠我的,我也终会讨回来的。」

淮抒困惑地看向我,但见我神情舒缓了许多也便跟着笑了:「虽说确实是为了劝慰你,但我说的也并不是客套话,我从不说违心话的。央沉确实是很厉害的女子。」

淮抒平时是很严肃,或者说是很正经的人,站在那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便是一副气质斐然的仙君模样。而此刻,淡然的仙君望着你,目光温柔,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会变成世间真理。

我状似无意地避开他的目光,准备起身走人,这动作一大才想起来刚刚被念萱打了那一掌,小绿茶下手是真狠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我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淮抒见此一把扶住了我:「伤到哪了?介意我替你把下脉吗?」

我伸出手腕,淮抒将指尖轻覆其上,面色越来越凝重:「你同我回天极宗吧,我帮你疗伤。」

拒绝的话已在嘴角,又想到若是此时回谷遇上那俩岂不糟心,眼下带着伤又打不过他们,除了衔月谷又没有其他去处。也罢,那就这么着吧。

说是帮我疗伤,淮抒几乎把我供起来了。

一水的灵丹妙药挨个上,不愧是仙界第一宗门天极宗的首席大弟子,豪横。

淮抒很忙,他遣了个小师妹来照看我。

小师妹是个话痨,声音糯糯的,我很爱听她说话。

「央沉姑娘,你该用药啦。我进来了哦。」

门发出「吱呀」一声,思柠端着药走了进来。

我歉然地朝她点了下头:「麻烦你了,还要费心照顾我。」

思柠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不要紧的,能帮上大师兄我特高兴呢。来,快把药吃了吧。」

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思柠在一旁道:「哇,你是怎么做到喝药同喝酒一样潇洒的,药那么苦……我可讨厌喝药啦。就上回受伤还是那个杀千刀的小师弟骗我喝下去的呢。」

提及小师弟,思柠瞬间愤愤然。

「思柠同这个小师弟关系不好吗?怎么回回说到他都是这副气鼓鼓的样子?」

思柠将空碗置在一旁:「也说不上是不好,就是……就是他老欺负我,很是讨厌!」

「那等你大师兄准我踏出这房间了,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好呀!」思柠兴奋得两手合一。

这时,淮抒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他颇有些严厉地喊道:「思柠。」

思柠登时站起身,惴惴不安起来:「大……大师兄,我同央沉姑娘胡说的,我……我怎么敢欺负同门呢。那什么,你们聊,我先走啦!」

思柠一溜烟地跑了。

「你平时都这么凶的吗?」

淮抒朝我解释道:「师尊平日事务繁忙,几位师弟师妹尚年幼,若凡事都宽容以待只恐养成恶习,待日后再纠正为时已晚,我这个大师兄只好严格些。」

我问道:「那怎么只准这小师弟欺负思柠,不准思柠欺负回去吗?」

「你呀,思柠还小,许多事看不明白,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自然又是另一副样貌。」

「唔……有点复杂。总之,没人欺负她对吧?」

淮抒无奈道:「确实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对了,我这都躺了好几天了,这么多灵丹妙药吃下去,我甚至觉得我比没受伤的时候还结实。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不该再叨扰你了?」我试探地看向淮抒。

淮抒就是淮抒,他温柔地……拒绝了我的提议:「那只是表象,你受那一掌时没有灵力护体,好在你体内有道护体的灵符抵挡,我才有幸被你叨扰。但毕竟伤至根本,最少也要三个月的时间调养。这才过了三天,你还是好好躺着吧。」

灵符……哦,是那会儿少钦送我的「礼物」?他说是催命符来着,没成想真让这玩意儿救了一回。不过,一码归一码,恩怨相抵是行不通的。

淮抒最后还是让步道:「我这玉池峰平日也没什么人造访,你若实在烦闷,便随意走走。只是,千万不可不告而别。」

他说得认真,仿佛他转身我就会跑远。我想起那时他把我从海里捞起来,我好像说了要报仇之类的言论。

他那会儿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想必是记在心里了。于是,我又问道:「你是不是怕我会去找别人麻烦?」

淮抒在我腕上诊脉,凝神的样子尤为好看:「我是担心你找人麻烦不成,回头又伤了自己。」

我靠坐在床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想起这是位怜爱众生的仙君来,玩笑道:「那你怎么不担心被我找麻烦的人?」

淮抒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担心旁人做什么?」

可能是这几日躺得实在烦闷,我戏谑道:「因为你是护佑众生光风霁月的斐玉仙君呀。」

「伤你之人不在我该护佑的众生之内,所谓天地至道还包括遵本心这一道,仙君也是有他的私心的。」他看着我,娓娓道来。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如画的脸上,那本是一张无悲无喜的神明般的无瑕容颜。此刻冰蓝色的眸子却尽显柔和,柔和中带着坚定。

我想,这大概就是神明的偏爱吧。

淮抒有空的时候常来陪我待着,最常做的事便是弹琴给我听。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他变着花样地弹不同的曲,都是些比较……喜庆的曲子,再不然也是些平心静气的。

总之,听了他奏的曲会让人想要努力活下去,好好生活,感受这世间的万千美好。

他一袭雪色长衫端坐于樱花树下,阳光透过花叶洒在他如玉的脸上,微风吹动他绸缎般的长发,粉白的花瓣落雪似的纷扬飞舞,安静落于他发间、落于琴弦。

仙人抚琴,如梦似幻。

我同思柠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排排坐,不禁被眼前如画美景所惊艳,我感叹道:「你大师兄这魅力真是无限大,你们宗门内的小姑娘不知得有多少受其蛊惑。」

思柠摆摆手:「可没人敢打大师兄的主意。大师兄太太太厉害啦,而且一向不苟言笑,感觉离我们很遥远,大家只会欣赏不敢肖想的。要论受欢迎程度,那还得是平易近人的二师兄,长相普通、能力普通、性格和善又风趣,这样平平无奇的师兄才会让大家觉得真实呢。」

不知道被这么夸奖的二师兄会不会高兴……

琴声如淙淙溪水,流过林间青石,渐远渐隐,带动心绪随之平静。

一曲毕,淮抒抬眼向我们看来,唇畔带着几分笑意,眉眼也是温柔的。

这就是一向不苟言笑的人吗?

他拂去琴上落花,道:「聊什么聊得这么高兴?」

淮抒一开口,思柠就显得有些拘谨。于是,我如实答道:「聊你堂堂斐玉仙君魅力竟比不过旁人。」

思柠霎时从小板凳上蹦了起来:「大师兄,我是想替你说好话的!但……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夸起二师兄来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你那些话是真心实意夸你二师兄的啊。」

思柠犹自茫然:「那些话不能用来夸人的吗?」

见淮抒不明所以,我重复道:「长相普通、能力普通、平平无奇……」

淮抒无奈道:「你可千万别在你二师兄面前夸他。」

思柠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乖巧地跑向淮抒:「那我先去做功课啦,顺便帮大师兄把琴收起来吧。」

淮抒颔首:「去吧。」

思柠脚步雀跃地跑远了,淮抒走到了我身旁也一并坐了下来:「思柠同你……」他略作停顿,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侧首看他,等着下文,他才终于说了下去:「她同你说我什么了?」耳尖也染上了那樱花的绯色。

「她说你不苟言笑、遥不可及。」

淮抒愣了愣:「有吗……央沉也这么觉得吗?」好像并不太满意这个评价的样子。

我于是安慰道:「我并不这么觉得呀,许是你往日里待师弟师妹们太过严苛了才得了这么个评价,倒是待我这样的外人很是温柔可亲,只怕斐玉仙君在外头已惹了不少芳心,怎至于比不上旁人呢。」

不妙。

淮抒听了我的劝慰怎么反而更不高兴了。

他笑容无奈:「我并非区别对待同门和宗门以外的人,我只是区别对待了你和其他人。」

我看着淮抒,有些没明白过来他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良久,我才反应过来……

难道淮抒……对我……有那个意思?

这……是不是有点魔幻,我一时难以接受:「你……」你了半天也没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淮抒已经很坦然了:「诚如你想的那样,这没什么奇怪的,感情从无道理可言。」

如果不是他的耳朵红得分外明显,我都要相信他是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泰然自若了。

淮抒从来都是个真诚的人,无论我觉得有多匪夷所思,都不至于怀疑他的话。于是,我平复心情认真道:「我近来心绪杂乱……」

淮抒少见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我并不需要你回应什么。只是你若误解我,我会很困扰,故而我才出于私心解释一下。央沉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疏远我。」

话到这分上了再深究下去便是不识趣了,我和淮抒相视一笑:「自然不会,你助我良多,我要是因为这点事就疏远了你岂不是没有良心。」

仙途漫漫,岁月恒常,情爱不过是些小事。

近三月,我只见过思柠和淮抒,对外界的情况一概不知。

直到少钦追来了天极宗,我才知道他在魔界大闹了一场,搅得魔界大乱的同时他也一战成名,终成了书里那个登上仙界之巅的「霄然仙君」。

我都还没找他和念萱算账呢,我是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跑来找我。

比少钦还不要脸的人也有,那就是他的好师妹念萱。

这日,我正在树荫下躺着,耳边翠鸟鸣飞,微风从池面送来盈盈凉风,惬意得很。

身后的不速之客连脚步声都没有刻意隐藏,步伐甚至有些轻快。

我眼睛都懒得睁开,仍旧躺着:「千里迢迢跑到天极宗来杀我?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弟啊,一个两个都出息得很。」

我抬眼,念萱已站在了旁边。她转着手腕上的银镯,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那大概是以前少钦在凡间随手买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很宝贝这只镯子。

「明明师尊一直像从前那样愚蠢就很好,为什么偏要动不该有的念头呢?」念萱说得理所当然。

我不禁笑道:「小姑娘,你需明白世界从来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

她停住了手中动作,神色冷淡地看着我:「我无所谓世界如何,我只在乎少钦,他必须只围着我一个人转。而你实在太碍眼了,师尊。」

我抬手在半空接住缓慢落下的树叶,端详着它的经脉,随口道:「他知道吗?」

「你说我今日来找你的事?自然不知道咯。师尊是不是至今都没想明白,当初在极焰湖为何会被那样轻易放弃?」

她背着手往前踱步,像是在发表胜利宣言:「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那时我提前布了法阵,你受伤的时候,他根本察觉不到你的存在。我告诉他你误触了一件法器被传送到其他地方去了。当然,他也相信了。」

我看病娇的不是男主,根本就是女主才对。我嫌恶地皱了下眉:「这么拙劣的谎言,你不怕他识破吗?」

念萱不在意道:「拙劣如何?高明又如何?只要是我说的,他便会信不是吗?他信了,那就是高明。况且,即便你二人都知道了真相,也永远不可能再恢复如初。」她在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这就是脆弱的人心啊,师尊。」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来,边整理衣衫边道:「那这笔账姑且只同你一人清算吧。」

我掷出手中树叶,它以凌厉之势破风而去。念萱立时甩出银钩抵挡,我趁势刺出长剑,她堪堪避过,剑身只划破了她的手臂。

几个来回下来,念萱已落了下乘。正打算还她一掌,一团红光霎时笼罩了那银钩,她整个人的气场为之一变,招式诡谲出其不意,很是棘手。

渐渐地我发觉有些奇怪,与其说是她在操纵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如说是这团红光在操控着她。

「安安!」身后传来少钦的声音。我正全力过招,并未留意到有人靠近,想必念萱也是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

她一愣,那红光顷刻消散,她此刻自然不敌我。我手中的剑轻松绕过那银钩直逼她心口。不想她竟连闪避都不打算做,剑尖刺入肌肤毫厘便止住了。

少钦已挡在了我们中间,两指夹住了剑身。

不过数月未见,他憔悴了许多,分明百余年时光都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如今倒沧桑了起来。隐约可见的白发,眸光黯淡的双眼,与过去那个白衣翩翩的仙君差了不知几许。

他看着我,终于放下心了一样:「你没事就好。」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念萱说得没错,即便知道了真相,结局终究不可更改,那时的痛苦和绝望是真实存在过的,我忘不掉。

她确实很高明。

「师兄……」念萱带着几分委屈小声道。

少钦转过身去问道:「你如何会同师尊打起来?」

明明只刺破了点表皮,血却流个不停,胸口和胳膊的鲜血浸透了大片衣裳,看起来瘆人得很。念萱捂着伤处,唇色泛白:「我……我只是想劝师尊回宗门……可能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惹了师尊的不快……师兄你别怪师尊,念萱……不疼……」眼泪适时滑落,她身子晃了晃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了,少钦当然及时接住了她。

我直视念萱,嗤笑道:「你就不怕我揭穿你?」

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怕。

小绿茶更委屈了:「师尊我真的不知道你那时是被结界困住了,我……我看你触碰了那件法器就消失了,就想当然地以为那是移星盘,只当你是被传送到其他地方了,还叫师兄赶紧去找你,没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移星盘……」

看她演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我反倒没了太多情绪,只觉得有些厌烦。

如果爱一个人要这样费尽心机,变得面目全非,那爱与被爱的人都一样是在受折磨罢了。

我拭去剑上血污,问少钦:「她说什么你都信是吗?」

少钦露出不解的神情:「这是何意?」

他怀中的念萱却似乎有些不安了起来,她抓紧了他的衣裳:「师兄,我有些难受……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少钦低头看向她,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念萱慌忙摇头:「我没有……真的没有……」

我嗤笑道:「她若是自愿坦白,当初又何苦扯谎骗你?你从她嘴里是听不到真相的。」

少钦本就是聪明人,念萱的谎话是经不住推敲的。再者说,谎言始终是谎言,哪怕再精巧的骗局,只要有心去辨别总能发现破绽的。

之前少钦那么轻易就信了她说的话,是因为他从来没怀疑过她。

如今这情形,他略一思索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松开了搂着念萱的手,冷眼看着她:「我从没想过你会骗我。」

念萱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伤处,身子又晃了晃,这一次少钦却没接住她的打算,「方才师尊那一剑我接得正是时候,理应只会受点皮外伤,不至于就站不住了。也怪我没过脑子,总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柔弱单纯的小孩子。」

念萱在少钦失望的眼神里站稳了身子,鲜血洇染在留仙裙上,海棠红更艳了:「我长大了,不好吗?我不需要你哄小孩子一样哄我,我要你看着我,只看着我一个人!」

念萱显然很了解少钦,他既然认定了此刻的她是伪装,她也就索性不再演下去了。

少钦却免不了震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念萱无所谓道:「我喜欢你,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和你不过是师兄妹,不比你们师徒更合常理吗?」

「住口!」

「我偏要说。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我是喜欢她。」

少钦朝我走来,满眼痛色:「安安,对不起……」

他伸手想抚上我的脸,我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你不欠我的,但我们也没法再和从前一样了。此后你我只担个师徒名分,互相客气些就可以了,旁的就不必再说了。」

看着他自责又失落的神情,我始终无动于衷。

心动始于万千个日夜的陪伴,却在刹那的绝望中戛然而止。很多事错过了可以从头再来,唯有感情不可以,哪怕错的不是你我。

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无数情绪都悄然敛去,十分平静道:「那请师尊先同我回宗门吧。」

我很满意他如此识相:「自然是要回去的,只是……」我停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念萱,「我回谷可是要清理门户的,你舍得吗?」

少钦跟随着我的目光看去,终究叹了口气:「衔月谷是留不得她了,不妨就让她回魔界吧。」

「那她险些害我丧命也就这么算了?」

少钦问道:「她当时,不只是用结界困住了你?」

「她既想让我彻底消失,当然要做万全的准备。说来还应当谢你的,多年前的那一道灵符倒是救了我一命。但也不能因为我没死成,就算她无过错吧?」

他看向念萱的眼神又添了几分失望,但那毕竟是他宠了那么多年的妹妹,他再狠心也不会太过:「她先入仙门再修魔道,根基终归是在最初的灵根上,既然本就始于衔月谷,便以宗门之名毁去灵根吧。」

我本意也不是非要她的性命不可,毕竟杀生还是挺造孽的。再者,杀了她,君赫定会以整个魔族之力来找我的麻烦。

毁去灵根,这数百年的修为也就废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已是最狠的惩罚。

我点了点头:「这等事你还是回避的好,一会儿看了该心疼了。为师下手,可温柔不到哪里去。」

「无妨,也怪我未能及时察觉她的心思,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毁灵根应当是极痛苦的,可是念萱一声都没哼,泪痕未消,她只是痴痴地望着少钦徒然伸出手来:「师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你只需要念萱一个人……」

他没有理会,他说:「你不必再唤我师兄了。」

君赫的人来得很是时候,若是早来一刻免不了打一场,这时来一切都已落定,念萱被接走了。

留下我和少钦两人,相顾无言。

他先开了口:「师尊院子里的木樨开得正盛,师尊……也该回宗门了。」

「等等,等等!央沉姑娘,大师兄……大师兄他……」思柠从老远的地方跑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喊。

近来淮抒很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天极宗内,细算来他这一回已走了十日,看思柠这着急忙慌的样子,难道是……他那旧疾又复发了?

我直接问出了口,思柠喘着粗气不住地点头。

「淮抒现在在何处?快带我去。」想到少钦还在,我又对他道,「你且先回谷吧,过几日我自会回去。」

少钦望着我,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好,我等着你。」

少钦走了,思柠却没有带路,只站在原地对我腼腆地笑。

我直觉不对劲,果然,淮抒正迎面走来。

来人穿着华贵繁复的天极宗制服,半披着的长发飘扬在风中,英姿飒爽得很,哪里像是犯病的样子。

不过看他无事,总算也松了一口气。

我戳了戳思柠圆润的脸庞:「好哇你,竟拿这种事来诓我?」

思柠讪笑着捂住了脸:「嘿嘿,那我不是怕你那徒弟把你拐走了嘛。我正巧听见他要你跟他回去,我一心急就冲出来了,其实我都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好在你聪明,还给我想了个理由!央沉姑娘真体贴!」

我无奈道:「我总归是要回衔月谷的,难道还能一直赖在你们天极宗不成?你……」

我还未说完,思柠急切应道:「能啊能啊!你嫁给……」

「思柠。」淮抒走近,看了思柠一眼,思柠立刻安静了,还站得笔直了。

这眼神这语气,确实严厉。

警告完思柠,淮抒才对我道:「方才有客人造访?」

「是我徒儿擅闯玉池峰,实在抱歉,我本就叨扰多时,还给你添这些麻烦。」

「你我之间何须计较这些。」

思柠:「就是就是!都是自己人嘛。」

她飞速说完以后很自觉地捂住了嘴巴,无辜地眨着眼睛,淮抒「苦口婆心」道:「小师弟入门虽比你晚些时日,修为却远在你之上,你再不把心思放在修炼上,怎好意思让人家唤你师姐。」

「哦。」思柠垂着头蔫蔫地挨训,「我这就去用功,不打扰你们了。」

淮抒对着思柠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活像是为孩子操碎了心的家长。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思柠还小,玩心重些也属正常,你操心天下之余还要顾及师弟师妹的功课,也太不容易了。」

「入了天极宗,对着苍生剑起誓的那刻起,不论年岁长幼皆需背负起苍生。能力倒是其次,我忧心的是思柠的觉悟还不够。」

「这个年岁的孩子毕竟心性未定,她成日里又只是听你们讲些大道理,感触到底不深。待日后多出去历练历练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了。思柠是个好孩子,她这样的品性定不会辱没你们天极宗门楣的。要我说,你大可宽心些。」

「这倒也是,是我囿于一隅了。对了,今次令徒造访是请你回宗门吗?」

我点了点头,关于少钦的事我并不想多说:「我早已痊愈,也是时候告辞了。方才正巧提及你那旧疾,上回我想替你根治,你说还不是时候。一晃百十年都过去了,你看如今是时候了吗?」

提及此事,淮抒的眼神黯了黯:「也罢,眼下三界大劫已无法避免,届时能多一分胜算也是好的。那就麻烦央沉了。」

其实我一直知道,他之所以会得这病症,是因为他最敬爱的师尊。

当然,也不是说原文中主要角色都有一个反派师尊啦。严格来说,淮抒的师尊,也就是如今天极宗的掌门是个很正派的角色,只是可能正派得还不够纯粹。

他的天赋极高,因此十分自负,自从发觉了金轮业法只是残本,他一心想推演出全本。可惜,他天赋是高,却还不够,勉强推演出来的全本有几处错漏。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修炼之后自然不出意外地走火入魔了。好在及时止步,只是终究留下了毛病——他的眼睛变成了冰蓝色,幽蓝色的经络爬满全身,灵力突然消失,伴随着啮心之痛。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年幼的孩子。

天极宗的掌门不能有这样致命的弱点,他职责重大容不得丝毫闪失,所以他把弱点给了他的弟子。

这之后,他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淮抒。

当时年幼,淮抒并不知道他的师尊对他做了什么,后来了解到金轮业法和拂月心诀的渊源,再忆起幼时发生的事,想必也就明白了。

只是淮抒就是淮抒,即便知道了一切也依然尊敬着他的师尊,不曾有过丝毫怨怼。

倒施九层拂月心诀还是挺费力的,这不,刚结束我就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意识还有些模糊,我还记得淮抒睁开眼睛还是一片冰蓝,骤然望进那片雪山冰湖,我吓了一跳,不禁伸出手想去触碰:「眼睛……怎么还是蓝色的……」

淮抒握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手,他看向我,那冷冽的冰霜便化在了人间:「眼睛大概是好不了了,我这双眼睛……是不是不好看?」

我忙要安慰,急不择言:「很好看,像是……神明落在人间的冰雪。」

醒来时,屋内昏暗,似是傍晚时分。

一阵阵的风吹动着窗棂,像有人在急躁地敲打着窗户。有琴声随风而来,铿锵激昂,仿佛含着天地之力,融于风中。

我起身推开门,才发觉此时天色并不晚,只是层层乌云遮挡住了天光,世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风在互相追逐,惹得常年盛开着的樱树一夕凋零,粉白的花瓣如雪花般纷扬落下,风席卷着带走了好些,还有些落在抚琴的仙君身上。

见惯了淮抒坐在这棵树下抚琴,总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曲子也多是舒缓愉悦的,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让人心生不安。

花瓣铺在琴身上,他闭着双眼,神情肃穆,岿然坐于风中,纤长的手指在弦上游走。

我无意打断,琴声却还是中止了。

淮抒睁开眼,澄澈眸光是这天地间最动人的光彩。

我鼓着掌向他走近:「琴声融于天地,震撼人心。好精彩!」

淮抒微笑道:「央沉谬赞了,我琴技不高,只是凭着感觉胡乱弹奏罢了。」我当然不会把他的谦虚之词当真,要是这还算琴技不高,那只怕世上没一个高超的。淮抒接着道:「昨日你施完心诀便因力竭而昏睡过去了,现在可还觉得乏力?」

「不妨事了,我这些时日不知吃了你多少珍贵药材,底子厚着呢。说来也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多时,我也是时候该告辞了。」

「你的事,怎会是麻烦。」淮抒站起身,右手在瑶琴上空轻轻划过,清柔微光闪过,那琴便消失了,「正值多事之秋,央沉此时回宗门也好,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再向你讨杯酒喝。」

「你还记着这事呢,平日里见你挥金如土,大气得很,怎么偏跟我计较上这一杯酒了。」

淮抒道:「平素大家总念着下回,却总是遥遥无期。空口承诺苍白得很,不如计较点什么,这样就挣了个下回。」

我一边同淮抒往檐下走,一边道:「你就不怕我赖账?」

淮抒答得毫不犹疑:「你不会的。」

他好像特别相信我的人品,被斐玉仙君信任是种什么感觉?就是,如果但凡产生一点食言的想法都会产生负罪感。

得,被拿捏住了。

淮抒接着道:「况且,这回我主要是想同自己计较点什么。」

闻言,我好奇地看向他:「你同自己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侧首与我对望,目光温柔且坚定:「我从前心中所念不多,此生不违苍生剑前的誓言,不负诸位师长教诲,不辱天极二字,便再无他想。如今三界大劫,祸及苍生,本该抱着以身殉道的决心无所留恋的,这回我却生了一分私心。」

他停下脚步,昏暗的天地间,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我希望还有机会能同你计较这一杯酒。」

心怀天下的仙君在他所信奉的至道之侧留了一方余地,那里有着他对人间的眷恋。

他曾说,仙君也有私心。他的私心,是我。

淮抒啊淮抒,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任谁能不动心。

我掷下豪言:「你放心,我大方得很。待你归来,我请你痛饮三百杯!」

他笑着应道:「好。」

再回到衔月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才过去数月,谷中的一草一木都和离去时一模一样,置身其中却又觉得处处都不一样了。

物是人非吧。

「师尊。」少钦的声音蓦地响起。

书阁建得很高,足有九层,底下的檐廊很长,回到我的院子总是要经过这里。

六角宫灯一盏盏挂满长廊,昏黄的烛光无声地驱散黑暗,廊下格外亮堂。台阶之上,少钦斜倚廊柱,手中的书本才翻了两三页,显然没有看进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现在倒是不会再针锋相对了,但却更生疏了。

衔月谷毕竟是我的归处,我和少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宜闹得太僵,既然事情都说开了,就撇去过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喜欢也好失望也罢,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就当本分师徒最好。

于是,我礼貌地回应了他:「徒儿真是刻苦,这都戌时了还在这儿用功呢。只是这灯点得再多,也不比白日里明亮,回头再伤了眼睛倒不值当,不如早些去休息吧。」

少钦无所谓地合上书:「无妨,反正翻来覆去的也看不进去。至于这灯,只是伴我在此等归人。」

他垂下眼帘,半张脸都笼在阴影里,满身落寞。

落寞,怎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少钦呢。

我不欲多作停留,挥了挥手便踏步回我院子了。

在淮抒的玉池峰过惯了闲散日子,见着好太阳便忍不住要晒晒。

闲书看得犯了困,便顺手放在了脸上挡光,合上眼睛在藤椅上小憩,闻得脚步声渐近也懒得动弹。来人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走到我身边便停下了,四周复又安静了起来。

习惯了午睡,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阳光也带上了一丝凉意,我拿掉盖在脸上的书,便看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少钦不知在一旁坐了多久,此刻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问道:「有事?」

少钦也跟着站了起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之前送你的灵符已消散,我想再补一份。」

「不必了。」我回绝得很干脆,转身欲走,却被少钦拽住了手腕,他说:「你只愿长岁安乐,那我便会一直护佑你。」

我要挣开他的手,他却不放:「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少钦,生硬道:「你当我之前同你说的都是诓你的吗?少钦,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我与你只是师徒关系,旁的……断无可能,你不要再做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了。」

他放开了我,嗓音低哑:「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这些天我快疯掉了,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要不择手段要锁住你,只要能和你永远在一起,只要能让你看着我,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会让你厌恶我。」像是压抑了内心许久,他的眼底布满血丝,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有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显是在极力忍耐着,「可是,我又不愿看你难过的样子。」

我都快忘干净了,少钦的设定是病娇来着。这么多年,他虽然没那么好相处,但相对来说还是挺正常的。

如今有了犯病的契机,他却压制住了本性。

他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我愣神的片刻,他抚上了我的脸,很轻很轻,因为怕手上的血蹭到我。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此刻表露出来的脆弱让人觉得不真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个一百年,我可以慢慢来,我等得起。」

弦断了便再也接续不上了,我正欲推开他,他率先退开了两步,方才的软弱在一瞬间收起,他面带微笑,眼中平静无波,那时的眼神似乎是我的错觉。

本想说的狠话便不再适宜说出口,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要你抛去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他低低笑了两声:「唯独这个,我做不到。」

此时,他还以为还有很多个一百年可以逆转从前错过的,而我也以为未来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抹平他错位的情感。

原来天地俱变只在一瞬间。

正午时分,刚才还艳阳高照着,下一刻日光便被遮蔽了。

天地间一片漆黑,风声、鸟叫声,全都止息了,我走出屋子,四野皆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住了。

凝神听去,只有门内弟子的躁动声,没有丝毫奇怪的动静,我觉得十分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果然,东边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暗红色的光,无数的云层中雷电纵横,全部汇集到连接着天地的红光,雷声同时轰鸣,震耳欲聋,狂风骤起。此时光柱霎时暴涨,它连接着天地,疯狂汲取着世间的力量。

有一种生,携卷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就是淮抒说的三界大劫。天极宗没来得及阻止它的出现,那么只有与它一搏了。

淮抒总是把一切担在自己肩上,他叫我不要担心,我竟然就真的没放在心上。

是我盲目乐观了,这种劫难面前,岂是一门一派可以抵挡的。

我不再多想,立时化出佩剑御剑而行。

红光照耀着天地,山林、平原都被镀上了一层血色,鸟兽的鸣叫嘶吼声透露着极度的惊惧,我心中的不安随之扩散。

淮抒,一定在那里。

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愈渐近了,脚下的山麓让我觉得很熟悉,前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那里的每一棵树都异常粗壮高大,没有千年的时间难以生长得如此繁茂,人站在树下渺小如蝼蚁。

那是两仪山,是上个世代遗留下来的神迹,如今神山禁地的结界似乎破了,此地成了淮抒所说的应验之地。

距离山巅还有数里之遥,电闪雷鸣之时,世间忽地亮如白昼,原本披覆着植被的山峰之上出现了一个直径逾一里的宽阔平台,地面光洁得甚至能反射出光亮来。

平台中央便是那道诡异的光柱,暗红色在漫天电光中呈红色,像是正在汇聚天空和大地的鲜血,沉闷而雄浑的巨大吼声伴着惊雷响彻天地,预示着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即将临世。

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然而不及我多想,前方的形势已十分紧迫。

数百名着白色制服的天极弟子正持剑而立,其中也有其他宗门的仙者,只是人数不及天极宗多。

所有人严阵以待,我落足于平台边缘处,并没人在意我的出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中央。

光柱外层的雾气还在凝聚,有一柄半丈长的银剑立在那里,剑身刻满字符,那些字符发出光亮,如照耀漆黑夜空的星辰一样明亮,在诡异红光面前显出一股浩然正气来。

同样是一袭白袍,首席大弟子的形制要更华贵些,淮抒站在那里便凛然犹如神明。他拿起了那柄剑,神情肃穆:「仙者,化天地之力为己用,得以脱胎凡身,得以长生。逢天下遭难,自当以己身之力、之命抵挡于众生之前,此为吾辈义不容辞之责任。掌门以身殉道,为众生争取到了眼前的机会。此刻,在苍生剑前,便是我天极弟子兑现誓言之时。为天下苍生赴死,即便飞蛾扑火,亦是吾辈之荣光!」

所有穿白袍的弟子站得笔直,一手按在随身的剑柄上,一手并拢两指高举头顶,齐声道:「天极弟子,不负苍生!」年迈的老者之声、清朗的少年之声、柔婉的女子之声,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直上云霄。

震天的尾音还不及消散在空气中,所有人已一齐冲锋,无数灵力冲入那光柱,那东西却有如实质,流动着的红光仅仅是滞涩了一瞬,周遭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波动了,众人皆被那巨大的震动击退了数步,在场的只有几人仍旧站定不动,修为低下的甚至就此倒地不起。

果然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提着剑走到了淮抒身边:「现在要怎么做?打断这接天的红光?」

对于我的到来,淮抒也只有一瞬间的惊讶,很快沉声道:「没错。这座山脉封印着上古时代的魔物,星象异变,它寻得了突破封印的时机,正在汲取天地之力,待到它有足够的力量冲破封印,三界必将遭殃。」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同时握紧了手中长剑:「我来助你。」

我和淮抒一同攻向前方,外层的气流没能阻挡住我们手中的剑,然而我的剑尖触及那光柱之时却瞬间化作了齑粉,毕竟是寻常之物。

好在淮抒用的苍生剑有效,泛着银光的剑尖直抵光柱,那银光在暗红光柱上蔓延开来,如同细碎裂纹。此时,淮抒紧握剑柄的手边升腾起热气,那银色的细纹也同样爬上了他的手。

这是反噬。

我忙去握他的手,极度的灼热让人下意识地想松开手,我一咬牙握得更紧了,然后沉住脚步,将灵力灌入其中。

淮抒喝道:「快放手!」

像无数针尖刺入手中,又像万虫啃噬,同时又烈火灼烧着,耀眼的银纹也绽放在了我的手上,正向着手臂伸展。

也许是因为吃痛,我的声音不免有些颤抖:「你一个人扛下来会死的。我说了要和你痛饮三百杯,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不能少了三百杯,也不能少了你。」

淮抒反倒笑了,因剧痛而苍白的脸色也丝毫不曾减弱那笑容里的光华:「我之前夸你厉害,可见是夸早了,如今看来太厉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回以一笑:「我觉得好得很,有资格与你并肩站在这里,抵挡于你要守护的苍生前面。好得很!」

淮抒不再说什么,我们默契地凝视共同握着的剑,再次施力,剑又顶进了一寸。这时,痛楚盖过了整条手臂,而苍生剑的银光已迅速扩散出去,被整个覆盖了一圈的光柱停止了流动。

「大家一起上!」有年长些的仙者已反应过来,再次上前施法。

沿着苍生剑刺出的裂口,数百人的灵力强横地阻断了天地之力的流动,光柱终于消散了,点点银色的碎光如星辰般飘散着。世界依旧漆黑,然而借着碎光还是能够大致看清周围。许多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人因过度施法而终于松懈地瘫软在地。

这时才发现脚下踩着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仔细看去,直径逾一里的平台整个雕刻着复杂精细的图纹,像是古老的图腾,神秘而慑人。

我的左手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知觉,淮抒显然比我严重得多,他拄着剑才勉强站住了,紧皱的眉头下双目紧紧地闭着,像是在拼命忍耐着什么,终于,他的身形颤了颤,吐出了一口污黑的血。长剑从他布满裂纹的手中倒地,「当」的一声,异常沉重。我急忙上前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扶住了淮抒。

突然,脚下的平台开始震动。淮抒紧接着喊道:「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已经迟了。淮抒的话刚说完,地面那些图纹仿佛活物般动了起来,它们化为血红色的藤蔓缠住了地面上的人。

我及时带着淮抒避开了袭来的藤蔓,用脚勾起了地上的苍生剑行御空之术。

凌空不过十丈之时再向下看去,地上的台面正从中间开始迅速崩塌,无数石块下坠,久久不曾听到落地的声响,底下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绵延千里的山脉振动着,诡异的是这样的巨变之后丝毫不闻动物鸣叫声,只有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大吼声,那无底的深坑仿佛巨兽张开的嘴,被藤蔓缠住的人直直坠入其中。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思柠在平台边缘,地面还没有完全塌陷,然而她的脚踝被藤蔓缠住了。

「思柠!」

妖异的血红色一圈一圈地绕在她的腿上,我的呼吸停滞了。她还来不及惊慌,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得救她。

我得救她!

可身边的淮抒光是站着都有些勉强了……

「我去救她。」淮抒的声音已十分虚弱,他强自支撑着,幻化出了自己的佩剑准备去救思柠,我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剑:「我去。」

我距离思柠只剩三丈,然而还是晚了一点。平台中央的黑洞已蔓延到她的脚下,思柠的半个身子已经失去了地面的支撑,血色藤蔓还在往下拽。

「思柠!」我伸出手去,却远够不到思柠。身下的黑暗在吞噬她,她仰头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惊惧:「央沉姐姐……」她也向我伸手,可是短短三丈的距离此刻却那么遥远。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人影飞速而来,他及时抓住了思柠的手,利落地斩断藤蔓,带着思柠御剑而起。

我收回手,心悸之后只觉得手都有些颤抖。

脱离危险后,才看清方才救了思柠的是个穿着天极宗制服的少年。他身量已很高,足足高了思柠一个头,长发只以一根银色发带高束,长相清俊,浑身都是张扬的少年意气。

少年低头看向身旁的思柠:「就说你笨手笨脚的,你还不认。」语气欠得很,背在身后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抖。明明心里后怕得不行,嘴上却还不饶人,想必这就是小师弟了吧。

思柠撅了噘嘴,不认输道:「都怪你总说我笨,不笨也教你说笨了!」

此时,有一股阴冷的风蓦地从地下袭来,我及时收声警惕着。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地下跃起,甚至来不及看清它的身形,我忙施法攻向它,金色盛光凝于我掌中,直劈距我十丈开外的那道黑影。可它没有中招,眨眼之间,那道黑影已凌空伫立在我面前。

不曾改变过的少女容颜,柳眉杏眼,那张脸一向是极明媚的,此刻却满是阴鸷,她对我笑了一下,眼底泛起妖异的红色。

竟是念萱。

我终于想起方才地底的吼声确实曾经在哪听过,就是魔界极焰湖崩塌的那次。

我愣神的瞬间,她挥舞手中的银钩直击我的面门。

她并没有得逞。有一物泛着青光划破空气,及时地挡回了银钩,金属的撞击声极为刺耳。

这时,我才看清那是一柄青铜重剑,剑身刻满古老的符文,我还是第一次看清这柄剑,因为往日里它总被绷带一圈一圈地裹着。

黑衣的女子挡在了我的面前,长发在风中翻飞,她握着重剑,背影都那么美。

榕恩侧过头,松了一口气道:「这回总算没有来晚。」

我的姐姐皎若神女,她的剑会指向一切伤害我的人。

「姐姐……」再次见到这个场景,一时涌现无数情绪,但现在也不是能坐下来交流情感的时候,我缓声道,「姐姐,我没事的。」

「不管你变得多厉害,在姐姐眼里,你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再说,你自己瞧瞧你握剑的手都成什么样了?少在我跟前逞强。」

不等我回答,榕恩已挥剑而出与念萱缠斗。

然而,对手远不止这一个。

那深不见底的坑洞仿佛地狱之门,三头六臂、身高数丈、长满鳞甲的魔物一个接一个地从那里爬了出来。

若是放任这些东西游走,必定为祸苍生。众人皆知晓这后果,因此无人避战,即使有伤在身也拼命挡住它们的去路,誓要在此地将它们全部格杀。

趁着榕恩与念萱打斗的间隙,我略作调息以稍缓方才的反噬,但榕恩并没能撑多久。

当日我已废去念萱的灵根,她如今凭借着的是澎湃的魔道之力。

银钩即将击中榕恩的时候,有人徒手拽住了链子。君赫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淡然,他怒视着念萱:「孽障!本尊悉心培养你百年,你竟堕落至此!」

念萱不以为意,索性扔掉了那根被君赫拽住的银钩:「还是要多谢你送我去了极焰湖,你想让我在苦寒之地修炼本心,却不想我恰是在那里毁了本心的。你还不知道吧?极焰湖底下封存着终结了上个世代的昼魔残魂,我本想借它之手除去某个碍眼的人……」她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可惜师尊命硬得很呢。」

再后来的事大致也猜得到了。

废了灵根的念萱被昼魔主导了,可能也为了自身能够重获力量,总之她配合昼魔解封了在两仪山的本体。

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念萱还是昼魔,谁也说不准。

君赫的火气更旺了:「不成器的东西!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女情长之事,也值当如此?果真是流着一半低劣的血,骨子里便是个没用的!」

君赫说得难听,念萱也不恼,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上的银镯子:「说够了吗?低劣怎么了?低劣就该去死吗?」她抬眼看向君赫,眼里却满是恨意,「我高贵的舅舅,那能请你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君赫迟迟没有说话,他周身的怒气渐渐平息了,溢出丝丝寒气:「他一介凡人,害了阿姐还不够吗?本尊告诉过你,这世道从来不容弱者选择。他没有能力带着流淌着我族血液的你长大。阿姐为了他赔上了一条性命,本尊就让他去那个世界陪着阿姐,这不是很好吗?」

念萱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

榕恩「啧」了一声,拿手肘碰了碰君赫:「我早说过你这狗眼看人低的毛病很不好,你真该改改,这下捅娄子了。」

君赫瞥了她一眼:「闭嘴。」

「行呗。」榕恩拿手在嘴上比划了一下,示意不再多话。

这时,念萱总算止住了笑声,她抬手随意抹去眼角的泪,也不知是笑得太用力还是为她逝去的父亲而流的:「好啊,弱者不配活,低劣者该死。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她已弃了武器,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

少女的身躯飞速变化,身姿拔长了一截,圆润的脸庞也瘦削了下来,她再睁眼时,一双猩红的眼瞳扫视着众人,带着浓郁的杀戮之意。

她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外面的空气果然新鲜多了,到处都是鲜血呢。」

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念萱了,她是嗜血的昼魔。

她动作轻缓地拍了两下手,极远处的山脚下骤然升腾起火光,几乎是瞬间,火势蔓延四野,在漆黑的白日里出奇地亮,这亮光伴随着滚滚浓烟、伴随着……无数惊惧的尖叫哭喊。

那是个村子,那里有鲜活的生命正在逝去。

而罪魁祸首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你们听,这是多么美妙的乐章。」

好在方才从地底爬出来的魔物已经被除掉了许多,有人当即御剑赶往村子。

然而,她霍然睁眼,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杀气四溢。

榕恩一把推开身前的君赫,持剑正面冲向念萱,她抬手抵挡的瞬间,我的攻势从她侧边而至。

鲜血溢出,她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我,半眯起眼睛:「你弄疼我了。」

我手中握着淮抒的佩剑,剑尖已入她腰侧三寸,她用手抓住了剑刃,空手截断了剑身,而后皱着眉拔出那半柄剑,血就此止住了。她随手将残剑掷向我,我躲避的刹那,她的脸就出现在了我面前不及一尺的地方:「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嘛,怎么就比不过你了呢。」

猩红的眼瞳闪烁着恶毒的光,尖利的指甲贴着我的脸颊:「干脆把你变成丑八怪吧。」

我并不惊慌,在我眼里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脸毁了不会怎样的,要紧的是这可以换得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我在等待,她划破我脸的那一刻,我会一击洞穿她的心脏,也许她还是会像刚才被剑刺中时一样迅速愈合,但无论如何这值得一试。

然而,我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刺痛。一阵劲风席卷而过,榕恩飞身而来,将念萱的手踢开了,她半是担忧半是气恼道:「无论如何,不准伤害自己!」

我只得苦笑一声,被看穿了。

君赫也没有发愣太久,榕恩啐出血沫的当口,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终是要对不住阿姐了。」

我与他二人联手,竟也没能敌过念萱一人。哪怕是致命伤,她也能迅速愈合。而我们三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不知凡几。

她甚至趁着间隙,伸了个懒腰:「好久没活动了,多谢你们陪练了。」散漫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略显妖异的脸上,她再次击掌。

在临近天际的山巅,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处处火光依次燃起,像是夜间的灯火,灼烧着漆黑的天地。这一次,因为距离过于遥远,耳边没有传来任何人声,但是那恐惧、绝望的声响充斥着我的整个胸膛。那里,是淮抒要护佑的苍生啊。

为仙者,总是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因为天塌下来,需要他们来顶着。衔月谷没有天极宗那么高尚的教义,我也不是多么无私的人,但是当我站在这么高的天际,就该撑起头顶的那片天。因为哪怕是从我指缝间漏下零星碎石,都会有人就此面临灭顶之灾。

我挣扎着起身,面前突然出现了淮抒的身影,他握着苍生剑站得笔直,单手拦住了我:「这回该轮到我去了。」眼神透露着安抚的意味,然而,怎么可能让人安心。

「你强行压制反噬拼这一时,只会死得更快而已!靠这阵仗只怕杀不死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如若杀不死……便倾我等之力,将她封印于此,永世不得出。」冰蓝的眸子一片黯淡。

我见先前爬出的魔物已所剩不多,道:「以防万一,先布阵吧。」

淮抒应了声:「嗯。你……」他深深地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是将苍生剑给了我,温和道,「万事小心。」

我不再多言,提着剑再回战场。榕恩和君赫也撑不了多久了,见我来,他二人极有默契地从左右两侧分别进攻,念萱腾空闪避的瞬间,我闪身逼近,将苍生剑送入了她的心口。鲜血喷洒到我的脸上,她的血竟也是热的。

我没有丝毫放松,顺着手中的剑,我将灵力凝于掌心,准备再震碎她的心脏。

几乎同时,她的手洞穿了我的身体,她缓缓将沾满血的手收回,我甚至能清晰听到它与我的血肉摩擦而过的声音,她将指腹上的血涂抹在自己的唇角上,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此前因你们碍事,害得我没能恢复到鼎盛时期,这点小折磨便算是收取些利息了。」

她复用我的血抹上银色的剑身:「倒是好剑,可惜对付我还是差了点意思。」

身体越来越重了,我想我大概是在下坠,那张脸带着轻蔑的笑,「我是食亡灵而生的昼魔,我本就是个亡灵,何来杀死一说呢。」

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我大概是闭上了眼睛,倒是没有摔在地上,这回又是谁接住了我呢。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耳边隆隆的,什么也听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那个人身上的温度,和若有似无的清淡梨香,带着一丝甘甜。

我是在榕恩怀里醒来的,苍穹还是一片漆黑,毕竟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醒来还是要面对。我才刚动了一下,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

「没事的,没事的,安安别怕,姐姐在,姐姐会护着你的。」榕恩脸色苍白,本是潋滟明眸此刻布满血丝,她自己也伤得很重了,还拼命灌灵力给我疗伤。

我忍着剧痛朝她笑笑:「嗯。」

一旁,穿着白袍的天极宗弟子有序盘坐着,几十人围成一个圆,中间自然坐着淮抒。榕恩随着我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天极宗秘法——镇恶,心志极坚定者方可为桩,据说能封印一切邪祟。」

淮抒已在布阵,那接下来要将昼魔引入阵内才行,对……昼魔如何了,我和榕恩都在这,君赫一人如何能够牵制住她。

似是看出我的担忧,榕恩又道:「别担心,少钦还能拖住她一会。」

少钦啊,他知道那是念萱吗……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一旁的天极宗众人,所有人都一脸肃穆地凝神盘坐,包括思柠和她的小师弟,心志极坚定者方可为桩……思柠果然是好样的。

等等,为桩……

我猛然发现不对,急问道:「桩是什么意思?这些人最后会如何?」

榕恩十分敬佩地望向他们:「以生魂为桩,永世镇压邪祟,虽身死,却不得超生。」

我想起了淮抒那时的欲言又止,最终他连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出口是吗……

他们明知自己是在赴死,却没有一丝退意,好几个少年人脸上青涩未褪,他们和思柠差不多的年纪,分明还只是孩子。思柠……她因为怕苦连药都不愿意喝,擦伤在她眼里都难以承受,可她此刻却能毅然赴死,她的人生还那么长。

这么多条性命,只能就此葬送在这里吗……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

镇压……封印……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搜寻着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忆,终于我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行字——石壁上的古老文字金光耀眼。

那是无道天相的终极之法,即便面对强于自己数倍的敌人也可制伏,当然代价也很大,可以说是个同归于尽的法子。

一直以来我努力修行就是为了活下去,同归于尽这种事在我眼里实在是个蠢法子,我压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这么去做,因此都没刻意去记这句话。

可无论如何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看向远处那一张张面孔,看向……淮抒。

既然总要有人牺牲,那只牺牲一个人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此时少钦也快撑不住了,他白衣染血,竭力抵挡着对手的杀招,看来她已经完全成为了昼魔。

我抱住了榕恩:「姐姐,保重。」然后不顾她的阻拦,挣扎着起身。

「你要做什么?我不准……」榕恩的话语随着我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我将陷入昏迷的榕恩交给了一旁的君赫,走向昼魔。

少钦见我走来,忙道:「我一个人还能再撑半炷香,届时他们的阵法也该成了。」

闻言,我脚步未停:「不必再等了。」

我体内的灵力全数涌向掌中,金芒乍现,我朝昼魔轻蔑一笑:「不先杀我吗?」

她果然被这轻视的意味惹恼了,从少钦处抽身后直冲我面门。

我脸上的笑容未减,只待她逼近,便用所有灵力将她禁锢,然后随我一起走向灭亡。

我轻诵:「无道天相,启万物之灵……」

然而,我被打断了,少钦推开了我。

我看到他站在那里,白衣染血,他朝我温柔地微笑,平缓地将那句话念完——

「无道天相,启万物之灵,禁一切之法。」

点点金芒自他结着印的手中散去,像无数萤火虫一样扑向昼魔,看起来微弱无力的金芒附在她身上竟生生牵绊住了她,那如刀刃般锋利的指甲已贴在少钦的心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对我说:「师尊会的,我都会。」

我之所以选择自己赴死,便是不愿看到有人牺牲。可是,他在做什么!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不要!」

不要……死……

可他仍然在微笑:「没关系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原则,想做什么全凭喜好,而你就是我唯一的喜好,所以你的意愿由我完成。不论你想救谁,我替你救,你好好活着。」

「谁让你自作主张了?快停下!」

他两手变换了位置,继续诵道:「吾以吾身灭万千。」

昼魔开始随着他一起消失,他的脚已化为点点微光,我慌忙去拽他的衣角。

他俯下身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我本以为余生还很漫长呢……你能原谅我吗?」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你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却因一场闹剧生了隔阂,我恨过你厌过你,却从未想过要你灰飞烟灭……

少钦终于放心地笑了,墨眸映着碎光:「还没来得及补上灵符呢,这回就拿我的命来补吧,祝师尊……活久一点,天佑安安,长岁安宁。」

我手中的衣角一点一点消散了,任我再如何用力,也终将变为虚空,我看着光点从我指间溢出,无力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

世人信奉天地,可面对如此灾祸的时候,天在哪里?只有这些人悍不畏死,毅然以自身之力抵挡于众生之前。

他柔声道:「我死后,便是天。安安,我会永远护佑你。」

血腥味蔓延在喉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向昼魔伸出了手:「跟我走吧,小念萱。」

血泪从她眼中流淌而出,她的眼眸变为常色,少女的眉目含笑,明媚至极。那个照亮她此生长夜的仙君,最终带她共赴永夜。

一年后,衔月谷内。

「姐姐,阿因可以去找朗忆哥哥玩嘛?」小姑娘穿着桃色纱裙,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加亮眼,她眨着乌亮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榕恩。

榕恩蹲下来与她平视,宠溺地笑着:「你成天找他个没出息的玩什么?」

小姑娘手舞足蹈:「朗忆哥哥讲的故事可有趣啦!」

榕恩拿她没办法,替她整了整衣裳:「去吧。」

小姑娘喜笑颜开,凑近榕恩,吧唧亲了她一口:「姐姐最好啦!」

榕恩从那跑远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你看,最终所有人都能重逢。」

我没有答话,她又接着道:「那天,我于人间闹市中看到她拿着两串糖葫芦,我走向她,她递给我一串,叫我姐姐。我就知道,隔着百年光阴,隔着一世又一世,我们终于等到了彼此。」

阿因,是榕恩心上的小白花。

无论如何,我总是替她开心的:「是啊,所有人最终都能重逢。」

榕恩拍了拍我的肩膀:「淮抒在等你,你也去吧。安安也需要姐姐帮忙整理衣裳吗?」

我无奈道:「你总操这么多心,老得快。」

榕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你就早些嫁出去也好让我省点心。」

淮抒继任了天极宗掌门,那一回天极宗损伤惨重,他甚至顾不上休养,躺在床上一边喝药还要一边处理事务,身子也没调理好,从此落下了病根。

当然,这些都是思柠偷偷告诉我的。

今日他穿着常服,青衣如山间绿意蒙着雾霭,玉簪半束青丝,如画中人。

「思柠特地交代我了,你如今是喝不得酒了,也怪你自己病中不好好将养着,从此以后这酒对你便如毒药一般,一滴也碰不得了。」

淮抒叹息:「那岂不是只能让你永远欠着那三百杯了。」

我点了点头:「那便算我欠你一世,只好拿这一世作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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