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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重见天日

21 

我讷讷无言,手里的冰镐无意识地垂了下来。

小张扭过头来看我:「方晴姐,你手里的解药,是从那个白色未知生物骨髓里提取出来的。

「这种生物很奇怪。

「它自己是毒药,自己就是解药。

「把那解药放进转化池里,母体就会彻底地死去。」

他的眼里迸发出极强的光亮来,攥着我的手哀求道:

「杀了它!从后面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回刚才的母体室! 

「白尸已经闻到了你们的味道!你们走不了的! 

「上一代白尸已经死去,现在的白尸都是曾经我的队友!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浑浑噩噩了二十年,帮他们解脱吧!」

他的脸上浮现出极深的痛苦。

「方晴姐,这个错误已经存在了将近一百年了。

「我们没能结束它,求你结束它,不然,等母体成熟后出去了,整个世界都会沦为炼狱!」

最后,小张的声音变得很小,轻声道:

「张规,张归,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抱歉啊,方晴姐。」

话音刚落,他浑身就好像被放在烈日下的雪糕一样,迅速地融化开来,在我身前化成了一滩冻结不了的水。

……

小张死了。

我瘫坐在地上。

我手里的冰镐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来南极的我们五个人,现在只剩下了三个。

我慢慢地蹲在地上,捂住了眼睛。

大张的身体已经彻底地凉了下来,就好像这四周的冰一样。

他面色发青,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我幻想着他能突然睁开眼睛,笑着跟我说:「我没死,逗你玩呢,瞅你那怂样儿。」

但我知道,这只是奢望罢了。

我蹲在大张尸体前,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又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

「对不起,不能让你入土为安了。」

我嘴角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得去拯救世界了,你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成功的话我出去给你申请烈士陵园,不成功的话,咱俩就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等我回来搂着你一起死,人家把咱挖出来还得给咱拍电影呢。」

大张没回应我,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的一只手伸进怀里,好像要拿什么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摸进他的衣服里。

顺着他冰冷的手,我摸到了一个凉凉的金属方块,好像是手机。

手机还残留着一丝他的体温,想来是一直放在衣服里暖着怕死机。

我拿起手机,屏幕白色的微光很快地亮了起来。

锁屏壁纸上的人我很熟悉。

那是我天天照镜子都会看见的人。

冰天雪地里,我正笑着看着一只小海豹,乐得见牙不见眼。

是看海豹的时候,大张偷拍的我。

怪不得那时候他死活不给我看拍的什么。

这一刻,我的心里好像掉进了一个绞肉机一样,搅得我本来已经结冻的心脏碎成了一块一块的血肉,冰碴子夹在里面,又冷又疼。

我弯下腰来,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躺在他身边搂着他,活活地冻死在这里。

去他妈的老马、去他妈的小张、去他妈的怪物、去他妈的拯救世界!

老子不干了!

……

可是最后,我还是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背上我和大张的包,向后走去。

身后是黑暗的冰洞,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次,我的身旁再也没人保护我了。

可我已经无所畏惧。

……

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机器。

我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疲惫,只是机械式地冲着小张指的路走去。

走了很长时候,我又遇到了一个冰室。

这次的冰室是从侧面挖开的,比我和大张看到的那个小得多。

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和之前那个一看就是精心开凿的地方不一样,这里似乎是匆忙地开出来的一个冰室。

四周都不是很平,还残留着铲子的印子。

这里面积很小,约莫只有几平方米,高度也很低,我在里面只能弯着腰行走。

但这里满地都是散落的资料、纸张,还有各种照片。

资料我依旧除了数字什么都看不懂,只能先揣进包里等着拿出去再研究。

大张这个狗东西,说什么本科学过德语,结果连个半吊子都算不上。

等着他给我翻译我还不如自己蒙呢。

我想笑一下,嘴角却扯了半天都扬不起来,反倒是心里被扯得一抽一抽的,生疼。

我弯腰把地上的照片都捡起来。

这些照片都很老旧了,看起来当时在这儿的人是走得很匆忙,所以忙乱中把照片撒了一地。

拂去照片上的白霜,一个漂亮的金发少女正微笑着对着镜头。

黑白的照片上面沾染着一些黑色污渍,有些模糊不清了,但隐约地能看出少女的金发却像缎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又翻了几张,还是这个金发少女的照片。

她穿着一身裙子,被紧紧包裹的腰身好像春天的柳枝一样,柔软又纤细。

再往下看,照片上的少女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她坐在一个笼子里面,体型巨大,脸色苍白。

身体也变得十分臃肿,原本纤细的腰身好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

她的眼睛不再有光亮,干干的,好像晒瘪了的葡萄干似的。

绸缎一样的金发也逐渐地掉光了,露出一个怪异而又苍白的光头。

我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这是最后一张能看出少女面容的照片。

再往下翻一张,少女就彻底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惨白的、巨大的肉山。

几具白尸围在她的周围,好像围着蚁后的工蚁一样,诡异又令人作呕。

照片下面标记着一个数字:002。

我的心不断地缩紧。

002 的意思,是说这是第二个被实验的母体吗?

那,001 呢?

有没有 003、004、005 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短短的几张照片,一个笑容比春天的阳光还灿烂的妙龄少女,就变成了一个怪物。

试验、战争。

原来,根本就没有怪物。

人类才是最可怕的怪物。

我把照片装进包里,挤出冰室继续往前走。

远处突然亮起一道光柱,好像是手电筒的光。

我心里一沉,往后躲在冰壁的拐角处。

一共进来了五个人,大张、小张都已经死了。

现在能打手电的应该只剩下老马和何丽丽了。

对于老马,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他曾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师,现在却是把我们推入地狱的魔鬼。

我很想怀疑小张说的是假的,是故意耍我的。

可是老马执拗的态度、宋妍发黄的合照,还有冰室里诡异的怪物通通都对上了。

可以说,大张的死和老马脱不开干系。

我如果现在和他碰见,那么何丽丽和我中的一个人必然会被他转化成母体,剩下的一个,八成会被他灭口。

我心跳如擂鼓,不敢出去。

我必须要把自己,把何丽丽救出来!

就在老马从拐角探头的那一刹那,我猛地举起冰镐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没用尖头那一端,我想先把他砸晕绑起来再说。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根冰镐迅速地伸了过来,垫在了老马后脖子上。

金属相交迸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后撤一步,惊讶地发现那根冰镐居然是何丽丽伸出来的!

她攥紧了冰镐,瞪大眼睛盯着我:「方晴?!」

22 

我急了:「你有病啊,挡我干什么?」

她讷讷道:「哎我还以为是那白怪物呢!不是,」她反应过来,「你打老师干什么?!」

老马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一双被耷拉着的眼皮遮盖着一边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

那里面是毫不掩饰地凶恶。

我毫不怀疑,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看着何丽丽大声道:「快过来!老马是想把咱们都转化成怪物,他老婆已经变成怪物母体了,没有新的母体他老婆脱落不下来,他拉着我们就是要让我们替换他老婆!」

老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方晴,你说什么呢?」

「对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何丽丽蹙眉看我,「方晴,你被冻坏脑子了吧? 

「老师路上带着我找到了「解药」,我们都杀了两只怪物了! 

「再说老师老婆早就死了,哪来的什么怪物母体,你是不是傻了?」

我在这儿急得要命,这二货还在护着老马,我真是心急如焚!

「大张和小张都死了!!你还不信,你是真等着去当怪物啊!老马这一路上非得扯着咱们下来,你就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何丽丽微微地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老马一眼,应该是也有点儿反应过来老马的态度太怪了!

「呵呵……」

就在这时,老马突然笑了。

「方晴,你可真是个白眼儿狼,老师为了让你们毕业,拖着这一身老胳膊老腿儿的下来帮你们找论文材料,你可倒好,在这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我老婆二十年前就没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南极,还成了什么怪物?」

「你是不是……」他的眼睛眯了眯,低声道,「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要独吞啊?」

「大张和小张也是你杀的吧? 

「现在你又想把我和何丽丽分开,一一击破,我说得对不对?」

何丽丽马上转过头来怀疑地看着我,我看到她捏着冰镐的手不断地收紧。

「平时就数你最用功,哎,方晴,你功利心实在是太重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为了独吞发现,居然能对同门下手!」老马摇头感叹道。

草!

这老东西居然倒打一耙!

我看着何丽丽:「咱俩平时是有点儿不合,但是你知道我的为人。」

我掏出老马和宋妍的合照递了过去:「你自己看,老马的老婆就在 1740 科考船上!他们都变成怪物了!」

老马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捏紧。

何丽丽半信半疑地接过照片,可是就在这时易变突生!

岔道里突然窜出了一只白尸,朝着何丽丽猛地扑了过来!

何丽丽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向后靠去。

老马见状一把拉住何丽丽的手:「跑!」

我还没反应过来,何丽丽就被老马拽着向身后狂奔而去!

很快地,白尸就追逐着他们消失在一片黑暗里了。

那张照片还没来得及被看到,就被何丽丽一把抛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妈的!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

何丽丽真他妈一个二百五,怪不得论文到现在都没写过!

我狠狠地踢了冰面一下,抽出试管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何丽丽他们跑得很快,「嗖嗖」地往前跑!

以前我们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娇滴滴的,瓶盖都拧不开。

我看刚才接我那一镐子的时候劲儿大得很,别说瓶盖儿了,估计大桶水也能拧开!

冰洞里又全是各种岔道,没多长时间我就被他们甩开了。

我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站在了一个岔道跟前,前面是个三个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洞口,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何丽丽这个大傻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来救她,她居然还跑了!

我在原地等了半天,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们好像已经跑远了。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守株待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宋妍就在那里,老马还会远吗?他迟早会下去,我先回去杀了他老婆再说!

我掏出之前剩下的半包压缩饼干,就着几乎结成冰坨子的保温杯里的水慢慢地吃了几口,转头往回走去。

可能是因为我身上带着「解药」,这次一直没有白尸来攻击我,我很顺利地走回了刚才那条路。

小张终于靠谱了一次,沿着他指的路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的眼前又亮起熟悉的白光。

母体室。

老马的老婆就在这里。

说实话,我很难把宋妍跟母体联系在一起。

那个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胎记,笑容却灼灼燃烧的女人,她是科考队里唯一的女性。

那盈盈一握的纤腰里是坚韧的意志和无穷的勇气。

能成为那个年代的科考女队员,她的优秀可想而知。

可是现在,那么美丽、那么灿烂的女人却在这阴暗冰冷的冰层之下,成了一团烂肉。

而这团烂肉唯一的用处就是转化白尸。

不知道如果宋妍还有意识的话该会如何痛苦,她会想以这样的姿态苟活下去吗?

还是希望能了解自己的生命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她选择。

就像小张说的那样,这个错误已经存在了太久,是时候有人来终结它了。

我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母体室。

刚一进来,我就看到了站在广场中央的老马,他面朝着那座肉山,手里夹着的烟已经燃尽,在地上散落着一些烟灰。

该死,紧赶慢赶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看来这老马对这里真的很熟悉,他应该是抄了近路。

可是何丽丽呢?

老马身边没有何丽丽。

老马要留着何丽丽转化,肯定不会杀她,还是说何丽丽没有逃过去,被白尸拖走了?

我环顾四周,突然在母体转化池旁边看到了何丽丽。

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我心里暗道不妙,何丽丽该不会已经开始转化了吧?

老马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他痴痴地盯着那团蠕动的肉山,好像是盯着一块儿烂猪肉的蚂蚁。

他似乎完全不觉得眼前的怪物恶心,一点儿也不嫌弃似的上前摸了摸那怪物布满肉瘤的褶皱,温柔道:「妍妍,我来接你了。

「咱们不用在这儿挨冻了。」

23 

我心里一冷,老马为了救自己老婆,牺牲了这么多人。

要说他痴情,他对宋妍是真的痴情,这么多年了天南海北地找,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他知道如果被官方知道,宋妍的下场很有可能是被切片研究,所以他隐瞒这个秘密十几年,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极尽筹谋,就是为了把她救出去。

宋妍失踪后,他没娶妻、没生子,二十年来形单影只地守着这个秘密过活。

他几乎把自己的人生都耗在救宋妍这件事了。

这好像成了他的信念,支撑着他这么多年一路独行。

但要说他无情,他也是真的无情。

我们这些学生跟了他两三年,对他也算是毕恭毕敬,逢年过节怕他自己一个老头儿孤身寂寞,轮着番地陪他过节。

甚至有一年大张为了能陪他吃个年夜饭,都没回自己家过年。

可是在他眼里,这都是我们自作多情的可笑罢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他眼中拯救宋妍的工具而已,他怎么可能会对工具产生感情呢?

不过,我转过头来看着这蠕动的惨白肉山。

这东西在真的还是宋妍吗?

它还……能被称作人吗?

退一万步讲,即使它还保留着一丝宋妍的神智,这上百米的东西怎么可能带得出去?

老马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我知道这时候再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拔出试管冲着转化池冲了过去。

我要亲手结果了这个怪物,我要让老马也尝尝所爱之人在眼前惨死的感觉!

老马看到我手里的试管,眼神一变,怒吼道:「你要干什么?!」

他举起冰镐就冲了过来。

这一瞬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给我们批改论文、操心我们毕业的老马了。

他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夹着深深的歇斯底里,好像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奋死抗争着。

我感觉自己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冰镐。

我们俩什么话都没说,却好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老马为了换他老婆,已经连一点儿人性都没了,现在他眼里我就是要杀他老婆的人。

而他呢,他间接害死了大张。

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还能开开心心地在国内,可以一起出去撸个串儿,吃个铁锅炖大鹅。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脚步加快,抡起冰镐狠狠地冲他砸了下去。

「当——!!!」

冰镐砸在一起溅出一星转瞬即逝的火花,我俩都带了一击必死的力气。

我的手震得生疼,转身避开老马的另一镐子。

此刻,往日的师生成了生死仇敌,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尽全力想要杀死对方。

老马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刚才估计还跟白尸缠斗过一阵子,虽然解药上得早,估计身上也没少带伤。

我看到他的冲锋衣侧面洇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

我是个九十斤的女的,刚刚经过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

我俩基本上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谁。

但是此时,我们都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能看到老马浑浊的瞳孔里面目狰狞的自己,此刻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老马的冰镐狠狠地敲在我胳膊上,我忍着剧痛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他被我踹倒在地,嘶哑地喘息着,好像个带着破洞的风箱。

老马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我,扯起嘴角状若疯狂。

「方晴,别拦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你拦不住我的。

「我可以用何丽丽转化,你现在转身出去,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看着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心头发寒。

老马已经疯了。

或者,早在他知道宋妍成为怪物的这一天,他就疯了。

曾经的老马已经随着宋妍的失踪一起消失了,如今还存活着的不过是被偏执支配的残魂罢了!

我撑着冰镐,喘着粗气道:「你这样有什么意义? 

「它早就不是宋妍了,难道你还指望这玩意儿跟你出去甜甜蜜蜜地过日子、生孩子吗?」

老马被我戳中痛处,大吼道:「你闭嘴!这就是妍妍!」

他举起冰镐来对着我的头狠狠地砸下,我猛地往右一闪,一镐子砸在他手腕上!

老马吃痛,冰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冲上来一把抱住我就要把我举起来,我用冰镐死死地砸着他的后背。

「咚!」我被他放倒在地,头狠狠地撞在地上,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手里的冰镐也掉在一边。

老马骑在我身上双手掐着我脖子,他双眼凸起疯狂道:「死吧!」

我用尽全力地拽住他的手腕,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裆处!

他吃痛一松手,我抓紧机会突出中指,握拳用力砸在他眼眶上。

老马被我一拳打歪了身子,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要来掐我脖子,我就地一滚滚到一边。

「好家伙!」老马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喘着粗气道,「当初为了保险起见,特意带了你和何丽丽两个 B 型血来,早知道、早知道他妈的还不如进来的时候就直接杀了你!」

我冷笑一声刚要说话,远处的肉山突然震颤了一下。

它浑身的褶子疯狂地蠕动起来,连接着母体和转花池的脐带动了动,微微地向上提了起来。

这玩意儿要脱落了!

没时间了!

我虚晃一下,舍了老马就朝着转化池冲过去,身后的老马怒吼一声:「站住!」

站住才他妈有鬼!

我脚下加速,眼看着就要到了转化池跟前,正要把试管砸碎在转化池里,老马却从身后狠狠地扑了上来,一镐子砸在我后背上。

冰镐的尖头穿过了厚厚的棉服,我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手上的试管一个没拿住「咕噜噜」地在冰面上滚了出去。

我试图伸手去抓它,却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滚越远。

老马「呼哧呼哧」地从后面走上来,好像一条喘息的老狗。

他一只脚踩在我手上,用力地碾了碾,一口唾沫吐在了我头上。

「妈的,差点儿让你毁了,臭婊子。」

十指连心,虽然隔着一层手套,我也觉得钻心的疼,忍不住闷哼一声。

老马沙哑地笑了笑,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按到转化池边上,我艰难地侧过身子来看着他道:

「马福忠,大张死了,你真的不后悔吗?」

老马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未变道:「那是他的命。」

大张之前是老马最喜欢的学生,老马无数次感叹过,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老马搬家的时候大张没让他找搬家公司,自己忙活了两天,上上下下几十趟给老马收拾得妥妥帖帖。

老马平时对他也很照顾,常给他找活儿,还给他介绍过对象。

可现在,大张的死在他嘴里,好像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儿。

他说这是大张的命。

好像死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猫,或者一条狗。

死在这鸟不拉屎、冷冰冰的地方,真的就是大张的命吗?

我紧紧地咬住牙关,感觉到一丝铁锈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

老马沙哑道:

「人总是会死的,你可以在这儿跟何丽丽做个伴。

「你俩比妍妍强多了,她孤零零地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你俩起码还有个陪着的人,我对你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心里一阵恶心翻涌,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老马觉得我可能失去抵抗能力了,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我拖向转化池。

24 

恶臭的液体越来越近,就在触及那液体的前一秒,我猛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用左手的冰镐冲着老马的头砸下去。

这是我藏在衣服里的,大张的冰镐。

老马闪躲不及,被我狠狠地砸中了肩膀。

他眼睛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好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几乎就要活生生地从皮肤地下钻出来。

老马喘了几口气,怨毒地看着我,抓着我头发的手不断地用力。

我的头皮传来一阵剧痛,完了,我心想。

大张啊大张,说好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呢!

这他妈的活着的时候不靠谱,这死了也不好使啊!

「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别转化了,直接死在这儿吧。」

老马扯下肩上的冰镐,面无表情地冲我挥下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哐哐——」

突然四周传来一声巨响,那肉山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嘶鸣,脐带微微地抬起,好像马上要脱落下来!

然而那脐带在转化池里转了又转,却死活也提不起来。

就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着它一样。

肉山转瞬间膨胀开来,密密麻麻的褶子都被撑开到几乎有些透明,一个个青白色的肉瘤在里面清晰可见。

但随即,它又迅速地干瘪了下来。

很快地,整座肉山就缩水了三分之一,白色的皮子一层层地耷拉在地上,里面的肉瘤也变得干巴巴皱瘪瘪的。

老马手里的动作一停,脸上瞬间浮上焦急来。

他顾不上杀我,撒开手就往跑肉山跟前跑,站定了大声地喊道:

「妍妍!妍妍你怎么了!」

肉山没回应,半晌后密集的白色褶子互相翻挤,无数的肉瘤堆积在一起,形成了几条长长细细的触手,四处拍打着,掉下了一块块的碎肉。

老马心疼得够呛,他焦急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

「妍妍,是不是你脱落需要摄入能量?!」

他走过来把我拖过去,狠狠地掷在肉山面前,哄道:「快吃吧!吃了她,我带你回家。」

我背上的伤口狠狠地撞上地面,疼得眼前一黑!

肉山好像听明白了似的,不再拍打冰面,而是把触手朝我们伸来。

我看着朝我伸来的触手,万念俱灰。

终于我也要成为这怪物的一部分了吗?

大张这在天之灵难道要等我死了才能显灵吗?还是他觉得黄泉路上太孤单,想拉着我一起走了?

老马脸上的焦急、喜悦、担忧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副扭曲的表情。

触手慢慢地降下,在我跟前停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我躺在地上没什么活力,又转向了老马。

老马睁大了眼睛。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触手一把缠住了老马。

「妍妍……?」老马双手摸着那布满凸起的触手疑惑道。

触手没等他说完,狠狠地一勒——

老马瞳孔猛地长大,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肉山。

他身上的血液被挤得疯狂地上涌,涨红着一张脸,额头青筋暴起。

鲜血顺着他的眼睛和鼻腔流了下来。

「妍妍……妍妍……」他吃力地说道。

两秒后,触手狠狠地发力,老马就像一根香肠一样,被从中间勒成两半。

肠子从他的上半身散落出来,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嘴里「咕噜噜」地冒着血泡。

老马的下半身掉到了一边,上半身用手死死地扒着冰面。

他奋力地扭动着,好像一条被踩断了身体的虫子一样死命地往肉山的方向爬了一下。

就好像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也想稍微靠近宋妍一些。

血液从断口喷涌而出,老马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来。

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想说什么。

可是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爬了一下之后就不动了。

老马的尸体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肉山的方向。

好像是透过肉山,看着那个脸上带着胎记,却笑得肆意飞扬的女孩。

从头到尾,除了「妍妍」两个字,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

触手迅速地从老马身体的缺口处塞了进去,汲取着里面的血液。

鲜红色的液体顺着惨白的触手不断地向上流动,触手甚至透出了有些浪漫又恶心的粉红色。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血液和内脏碎块儿不停地运输上去,肉山的脐带再次动了动。

这次动静更大了,我回过神来,抓起解药就往转化池处跑过去。

不能让这东西成功脱落!

即使宋妍还没有成熟,但她也有转化能力,让这样一个怪物现世,后果难以想象!

脐带完全提起的前一刻,我一个飞扑,用尽全力把试管在转化池边上磕碎,玻璃碴子深深地扎进我的手里,血液混合着绿色的液体顺着池壁流了进去。

肉山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四周瞬间安静了。

然而不到三秒钟,它就猛地震颤起来,一时间四处冰块不停地砸落下来,肉山近乎疯狂地撞击着冰壁,痛苦地嘶嚎起来。

那声音好像是指甲刮黑板,又好像金属互相挤压的「咯吱」声,我用力地捂住耳朵,鼻腔里一热,涌出血来。

我感觉大脑好像被人用棍子生搅了一遍似的,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四周的冰块大块大块地砸下来,发出一阵阵巨响,地上的冰面被砸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洞。

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个冰室要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哀嚎声终于弱了下来。

肉山烂棉絮似的堆在那儿,不再动弹了。

我大脑剧痛,背后也剧痛,浑身脱力似的摔在地上。

我艰难地扭过头去看着那瘫烂肉,那里已经一点动静都没了。

它死了。

宋妍死了。

……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长达九十年的错误,不该存在在世界上的混乱邪恶物种,被封存在这里成为人不人鬼不鬼怪物的无辜的科考队员。

这一切都解脱了。

我脱力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直直地看着冰洞苍穹。

身边的肉山像蜡烛一样融化开来,地上慢慢地积了一层透明的液体,还带着一抹微红。

那是老马的血。

冰洞里落针可闻,一片死寂。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大张的在天之灵看来是起作用了。

他真保佑我了。

保佑我成功地杀了这个怪物!

休息了一会儿,我忍着背上的剧痛哆嗦着站起身来。

不远处,老马的尸体渐渐地被肉山融化的透明黏液浸湿。

我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心里有些复杂。

为了救自己已经变成怪物的老婆,老马费尽心思,也罔顾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命。

对我们来说,他是个恶贯满盈的人渣。

但对于宋妍来说,他又是个何其痴情的丈夫。

他守了宋妍半辈子,等了宋妍半辈子,一颗心、整条命都扑在了宋妍身上。

可他最后也死在了宋妍手里。

要是老马早知道他会死在这儿,他还会来救宋妍吗?

也许还是会的吧。

现在他俩也算是死在一起了,老马要是地下有知,估计也觉得圆满了吧。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包。

刚拿起包来,我突然想到何丽丽还在一边。

我走过去,她散落着头发背对着我倒在转化池边上的地上,一动不动。

我上前轻轻地推了推她,心头涌上一阵无力。

何丽丽肯定是转化成功了,不然宋妍脱落不了。

眼下她看着还没什么变化,但估计很快地她也会变成一样的怪物。

就像照片上那样。

从一个明媚的女孩,变成一座恶心的肉山。

何丽丽这么爱美,要是知道自己会变得那么丑,怎么能忍得了?

我捏紧了最后一根试管,心里一阵冰凉。

我不能让何丽丽活下去。

我已经杀了变成怪物的小张和宋妍,但那个时候它们都已经失去人类的外表和神智了。

可是何丽丽还是美丽苍白的模样,她嘴角挂着一丝黏液,头发上结了一层白霜。

我攥着试管的手松了又紧,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推了好几下,何丽丽终于幽幽地醒转。

看见我她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她就看到了我手里的试管,面上血色霎时间迅速地褪去。

我一看就明白了,老马肯定是告诉了她怎么回事儿。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何丽丽没说话,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我俩都没说话。

我第一次觉得,安静是这么让人窒息。

25  

半晌后,她低低地笑了。

「我还真是活该,你当时想救我,我还真信了老马,以为你想独吞成果来着。

「哎,想想也是,你连毕业都费劲儿,哪来的那个脑子杀人呢?」

我没说话。

往常我和何丽丽谁先开口另一个能呛呛俩小时,但是这次我却觉得嗓子眼儿堵得慌,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马呢?」

何丽丽四处看了看。

我指着老马断成两截的尸体道:「被宋妍杀了。」

何丽丽沉默下来,半天后啐了一口:「老东西,活该! 

「累死累活折腾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图什么,被他害死了,妈的!」

说着,她转过去打开自己的包,掏出一个套着夸张粉色毛兔子的手机来递给我。

「密码 956822,我的淘宝地址第一个是我家,第二个是我男朋友家。

「麻烦你了,回去帮我报个信儿。

「手机里有我的照片,给我妈吧,让她没事儿别想我,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孩子吧。

「回去之后帮我看看我爸妈,跟他们说……」

她的声音带了点儿哽咽:「说我死的时候没啥痛苦,别说我失踪了,南极怪冷怪冷的,他们要是来找我,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

我沉默地接过手机,眼睛止不住的酸,然而也许是今天哭得太多,眼眶里干干的,却死活都流不出泪来。

「喂,」何丽丽推我,嘴上的口红早就没了,显得苍白又没气色。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素颜的她。

挺好看的,比浓妆艳抹的时候清纯多了。

这下真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

「还愣着干吗?一会儿我可能就要转化了,到时候你可打不过我。」

她闭了闭眼,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来吧。」

我颤抖着打开试管,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丽丽……」

何丽丽擦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得了吧,你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开心,以后可没人再给你下绊子了。」

她的眼泪已经不会结冰了,「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飞溅出小小的水珠。

「快动手吧方晴,你不会打算让我自杀吧,那也太残忍了!」

试管里绿色的液体剧烈地震荡,我闭了闭眼,一滴眼泪在睫毛上结成了冰。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把解药浇在何丽丽身上。

何丽丽被烫了似的缩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一丝隐忍的痛苦:「……有点儿难受啊。」

「哎,」她认真地看着我。

我红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看着她。

何丽丽是很漂亮的,皮肤很白,眼睛亮亮的好像星星,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她笑起来的时候,星星落在她的眼睛里,似乎整个冰室都被她映亮了。

「方晴,」她的声音轻轻地落在空气中。

「我会保佑你的,要活下去啊。」

说着,她在我面前迅速地消融,化成了一滩水。

……

到底是怎么走出的冰洞,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那条黑黑的路,好像特别长,我在里面似乎走了一辈子。

又好像特别短,只是一瞬间我就看到了眼前的天光。

走出洞外,耀眼的白芒笼罩了我。

南极似乎连阳光都是冷的,光照在我身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站在阳光下,我只觉得恍若隔世。

明明只是一天,我却好像在里面过完了一生。

进去的时候,我们五个人说说笑笑。

出来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个了。

大张、何丽丽、小张、老马的面容走马灯似的闪过我眼前,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他们永远地留在这黑暗、冰冷的地下了。

长时间的阴暗环境下,我的眼睛在这种光线下已经睁不开了,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远处一个黑点大喊着朝我跑过来:「这有人!有人!」

我听出来了,是祁修的声音。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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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第五章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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