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前男友在电梯里重逢,他显然还对我四年前踹掉他,跟富二代小开跑了的事耿耿于怀。
「我还以为富太太不用上班。」他西装革履,俊美的脸上表情冷淡。
「哦,我来老公的公司看看。」我摆出贵妇姿态,把揣在外套兜里的煮鸡蛋往下按了按。
一分钟后,我看见他走进了我要去应聘的那家公司。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稍后,我坐在面试的会议室里,对面坐着前男友。
我的脚趾疯狂在桌下建设房地产。
前男友笑容嘲讽:「你老公的公司?」
早知道他这么记仇,当年甩他的时候,我就该温柔点。
2
三分钟后,我就被前男友「请」出了公司。
走出写字楼,银行的催款短信又来了。我叹了口气,坐进那辆刮掉了漆的小破车,继续去跑网约车。
晚上十点,我接了最后一单,去一家宠物医院。乘客打开车门,我问:「您的手机尾号是?」
后座没吭声,我扭头一看,差点没吓死:前男友坐在后座,阴沉沉地看着我。他怀里放了一个猫箱,里面的猫也阴沉沉地看着我。
如果我有罪,请用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在深夜遇到怨种前男友和怨种猫猫。
要不是怕他给差评,我真的想立刻跑路。
「兄弟,你把手机尾号给我,订单才算生效。」
他冷冷地说:「我没换号。」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他看我愣着不动,脸色更阴沉了:「6632。」
本来我以为他会继续嘲讽我开普通牌子的汽车,还出来跑网约车,但他什么也没说。
塌房成这样,我也不用再舞什么贵妇人设了:「咱们关空调行吗,开车窗吹风,省点油……咳,我是说你的猫刚出院,吹多了空调不好。」
「白善,你连我们的猫都不认得了?」
其实我刚才就注意到了,猫箱里好像是我们以前的橘猫——元宝,但是黑乎乎的,我没完全看清,不敢认,怕显得自作多情。
元宝是我当初在街上偶然捡回来的流浪猫,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新主人,就留下自己养了。我以为他早就把元宝送人,没想到一直养到今天。
我们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秒,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元宝生什么病了?」
「常规体检。」
「元宝福相了哈,珠圆玉润的。」
他白了我一眼,扭头看向窗外。
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面对前妻和孩子无地自容的渣男。
沉默地行驶了半路,他忽然问:「你和徐屏分手了?」
果然,我们之间就过不去徐屏这道坎。
「我和他都是哪年的陈年旧账了,早就分了。」我说,「不合适,我就把他甩了。」
我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很轻快,很随便,这才能稳住我高高在上的渣女形象。
总不能说我被徐屏甩了吧?不不,总不能说我和徐屏根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吧?
我目视前方,根本不敢去看后视镜。
一路沉默地到达目的地,我如释重负:「下车请带好随身物品,麻烦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哦。」
他坐着不动:「你没话跟我说?」
我暗中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回头,笑嘻嘻地说:「倪先生,祝你晚安。我要收工下班了。」
「白善,我真是看错你了。」
他关车门的声音不大,但像一记重拳,砸得我喘不上气。
一股又闷又酸的感觉顺着喉咙漫上来,淹没了我的眼眶。我松开安全带,挪到副驾驶座上,抓紧车窗沿,看见他挺拔修长的背影越走越远。一瞬间,千言万语争先恐后涌到嘴边,我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
「满意服务的话可以打赏!」
……不愧是我。
我心想:我果然是这世上最鄙俗的人。
倪真像光一样遥远无瑕,而我是阴影,隐藏一切阴暗和堕落。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当初要不是我处心积虑地欺骗,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3
这天夜里我梦见倪真。
他站在草地上,阳光照得他头发浓黑,皮肤白净。我走近,他扭过头来,摘下墨镜,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鼻梁挺直,嘴唇红润,看上去非常柔软好亲。
那是我第一次见倪真。
当时我们都在 A 市念大学,我和朋友参加音乐节,中途大家一起玩游戏,我输了,被起哄去找个异性搭讪,要联系方式。我张望四下,一眼就看见倪真的背影。
我说话的时候,倪真一直很礼貌地微微低着头听,浓长的眼睫毛半垂,被阳光照成金棕色,每一根的睫毛末端都金灿灿的,像缀着一点星光。我一下子原形毕露:「你真好看,你有女朋友吗?」
他婉拒了我,但耳朵红了。
最后我还是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我到处打听倪真,朋友们笑话我:「唷,善宝倒是有眼光!不过人家倪真和咱们可不是一个圈子的。倪真家境好得不得了,眼界又高,倒追他的白富美大把,没一个成功。更别提我们这种土鳖,当舔狗估计都得等摇号。」
我偏偏不信邪。
我这个人想得到什么,使尽千方百计也要得到。
那个暑假,我除了兼职打工和念书,就是一门心思研究怎么追倪真。
倪真学艺术史,我学编导,勉强算半个同行。我扒光了他的社交账号,发现他辅修电影学,我就投其所好,成天在社交平台上发一些经典的艺术电影,假装兴趣相投,找他讨论请教——当然,我也提前下了些功夫,抽空读了一些电影史的相关文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拓展知识面了。
如果我真的一窍不通,倪真会理我才怪呢。
我必须装得像那么回事,到了恰当的时候,再适时露点马脚。古话说得好:「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只要他一纠正指点,我再请教,这不就有来有回了嘛。
再加上我有空就去倪真常去的地方蹲点,假装偶遇,一来二去,我们也就渐渐熟悉了。
说老实话,一开始我对倪真只是追着玩,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后来有了来往,我才发觉他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是外冷内热,就像别人说的「猫系男」,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心软得很,很好说话。
我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从夏天到圣诞,锲而不舍地奋战了半年,我终于忍不住问倪真:我的朋友们都和男朋友出去过圣诞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约你出去啊?
消息发出后,我觉得自己冲动了,赶紧撤回。
就在同时,他发来一条:现在。
系统显示我撤回了消息。
倪真:……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打来电话,直截了当:「你在哪里?」
我说在宿舍。
他说:「你现在有空的话,就下楼一趟,我在你宿舍楼下。」
我的心狂跳起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你不是要约我出去玩?」
闹钟响起,我醒了过来。
打开手机,我发现倪真在网约车订单上额外打赏了两百块。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我们之间余情尚在,就发现他只给我评价了四星,扣星理由是:「司机说我的猫太胖。」
……这个男人,他果然恨我。
4
我入职了新公司,和倪真的公司在同一栋商务写字楼里。
我朋友小游听说了,表示呵呵:「你不会是想吃回头草吧?」
首先,我不是想吃回头草,主要是这份工作的岗位和薪水挺合适;其次,我不是想吃回头草,这间公司的办公地址交通很方便;最后,我不是想吃回头草,如果能偶尔碰见倪真就好了,四年不见,他好像变得更帅了。
小游确信:「懂了,你想吃回头草。」
行吧,我摊牌了,我不装了。我就是对倪真余情未了。
过了两天,我又在电梯间碰见倪真。我还没想好做什么表情,恰好电梯门打开,他正眼都没瞧我一下,走了进去。
倪真在看手机,我本来想趁机站得离他近点,还没靠近,他像脑门长了眼睛似的,忽然抬头,狠狠瞪我一眼。
我立刻怂了,默默挪去另一个角落。
上班族很快占满了整个电梯,我艰难地给小游发消息:他是真的恨我。[萨摩耶流泪.jpg]
小游:渣夫一时爽,追夫火葬场。我当初就叫你别那么做,你非不听。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着吧。[贵妇点烟翻白眼.gif]
我:……那我那时候能怎么办,难道和他说,亲爱的,我和你说哦,其实我是个大骗子,一屁股黑历史,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现在我骗不下去了,麻烦你打四十万块到我账上,我才能继续骗你?[猫猫躺尸.jpg]
小游也很头大:哎,算啦,都四年了,那堆烂账就让它翻篇吧。
楼层到了,我放下手机,走出去。余光里,隐约瞥见倪真看了我一眼,我没回头看。
算了,他被我骗得够惨了,往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月光偶然倒映在下水道里,照亮了下水道里的老鼠,但老鼠要有自知之明,那月亮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新上司对我挺满意,满意的结果就是当驴使唤,恨不能让我 007。连着大半个月,我们这个组都在赶项目进度,下楼买咖啡都要用跑的。
这天我去写字楼下买咖啡,又碰到倪真。他和他的男同事一起,大夏天的,还是那么清爽漂亮,站在吧台边等咖啡,脊背挺得笔直,活像刚出摄影棚的男模特。
而我呢,图方便,穿的破牛仔裤、印花 T 恤,没有化妆,卷发软塌塌地垂在耳边,活脱脱就是个美利坚流浪汉。
好消息,我戴了一顶棒球帽,至少可以遮住没洗的头发。
坏消息,棒球帽是旧物,当年我自己用颜料画了花纹,还在帽子上用我设计的艺术字体写了「我爱真真」。
当时我和倪真蜜里调油,我成天戴着这顶帽子招摇过市,熟人见了,都要问一句「真真是谁」,我嘿嘿笑而不答,倪真在旁边臊得耳朵通红。
今天,同事也问我真真是谁,我随口说是我的猫,大家也没多想。
这时看见吧台前的倪真,我感觉自己黛玉附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我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绕过去,来到吧台另一侧,低声对店员道:「我来取订单×××号。」
店员小哥好像耳朵不大灵,探过身子,热情洋溢地大声问:「小姐,您说什么?」
倪真和他同事一起回头,目光停留在我的头顶。
我:……
5
自从那天以后,我下楼去买咖啡之前,都确保自己洗了头,化了妆,最重要的,没有戴那顶棒球帽。
我陆陆续续遇到过几次倪真,每次都是下午两点多。他有时和他同事一起,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他每回都坐在靠门的位置,我一进去就能看见他,他当然也看见我,然后很快就起身走了。
有钱真好,上个班也跟玩似的。
有次我和同事一起,等倪真走了,同事指了指他先前坐的位置:「刚才那个人好帅。」
「他就在我们楼上的楼上。」
同事恍然:「哦,那家公司啊?业内做得挺好的嘛。我们之前和他们合作过,老总姓倪,听说学历高得不得了。」
姓倪?不会是倪真家里开的公司吧?
我想起我之前说的那句「来视察我老公的公司」。
……速速把我拉去社死火葬场。
6
月度总结业绩很好,部门上司请我们吃饭,饭后,上司又提议我们几个女孩子去酒吧喝两杯。
公司附近就有酒吧一条街,周边写字楼里许多公司都常来这里小聚。酒吧氛围好,顾客也多,我们凑在一块儿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就微醺了。
中途我离座去洗手间,出来时感觉有点头晕,扶着空卡座站了一会儿。忽然一个男人走过来,我以为自己挡路了,就往旁边让了让,他却不走,还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
由于光线昏暗,我又头晕,盯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是我的同事,和我不在一个部门,开大会的时候见过,但不记得名字。
我招呼了他一声,准备走,他挡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可以送我回家。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告诉他我同事和上司都在另一边,我要过去找她们。
他还不肯让开:「我们能加个微信吗?你刚进公司我就注意到你了,我觉得你是我们公司最漂亮的女孩子。」
这话说得我满身鸡皮疙瘩:「不用了,有工作往来的话,用公司的办公软件联系更方便。麻烦让让,我要过去。」
「白善,你叫白善是吧?给个机会嘛。」
他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牵起我拿手机的右手,怂恿我解锁。他突然上手,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推开他:「你干什么!离我远点,我又不认识你。」
酒吧里很吵,但离得近的两桌人还是听见了,转头看我们的热闹。他似乎恼羞成怒,我心头警铃大作,拔腿就要跑,忽然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和我撞个满怀。
我正好撞到鼻子,痛得眼前金星乱冒,往后踉跄一步,差点摔倒,被人搂住了。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拉到背后,一个声音说:「你干什么?」
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对着那个男人,紧紧握住我的手腕。我想抽出来,他还不松手,我发火了:「妈的,你谁——咦,倪真?」
倪真偏过头,凉凉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头装死。
那男人跟着来了劲头:「你谁啊你,人家姑娘都不认识你!」
他嗓门不小,一下子人们都看向倪真。
我更火了,也抬高嗓门:「你少贼喊捉贼!这是我男朋友,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倪真的朋友也过来了,那男人敢怒不敢言,骂骂咧咧地去了洗手间。
倪真的朋友看了看我俩,表情十分耐人寻味,说自己有事先走,就道了别,留下我和倪真大眼瞪小眼。
气氛逐渐尴尬,我忍不住挠了挠头:「刚才谢谢你。」
他不作声。
我莫名心虚,解释道:「我是和同事一起来的。都是女孩子!……那我过去找她们了。」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玩?」他说。
「几点了?」他不回答,我只好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马上就要半夜十二点了,「呃,我这就走。」
「那是你的事。」他转身离开了。
我不由自主跟上,出了酒吧,看见他朝一辆车走去。我说:「你不要酒驾。」
他转头看我,我的心提起来,然后听见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和你有关系吗?」
难堪一瞬间击中了我,我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但面部肌肉已经率先做出条件反射,露出一个笑容。我脸上挂着这样小丑面具似的笑容,声音也变得轻松了:「酒驾犯法,要进局子的。」
他站在车门前,冷冷地看着我。路灯照在车上,映进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像雪亮的刀,我低下头,盯着自己脚边的下水道。
「我没有喝酒。」
他给汽车解了锁,却不立刻坐进去,打开手机,好像在忙什么,好一会儿,才慢慢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仿佛是在有意磨蹭。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点渺茫的希冀,又不敢确信,眼见他马上坐进车里,我叫了一声:「倪真。」
声音紧张得有点颤抖,不过好在声音不大,他应该没发现。
他停下动作。
「你,你方便送我回家吗?」我的心开始狂跳,「地铁已经关了。」
他看着我。
「我不白坐,付给你油钱。」
他不说话。
「你申请了网约车司机吗?我可以帮你刷五星好评。」
……救命,我在说什么啊!
「上车。」
酒意好像一下子全涌上头顶,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车前的。坐进副驾驶座的时候,头还磕在了车门上,一声闷响,倪真看了我一眼,我也没觉出疼。
我手软得厉害,安全带半天塞不进去,倪真就坐在旁边等,一言不发。
车里有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他从前惯用的那款香水的气息。后视镜和驾驶台上,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摆件,顶灯亮着,照得他的侧脸英俊逼人。
我终于把安全带系好,血液好像全往脸上涌。车里过于安静,我说:「我给同事发条消息,说我头晕,先回去了。她们和我不住在一个方向,回去也不顺路。」
倪真沉默地发动引擎,左手跟着扶上方向盘。忽然间亮光一闪,我下意识瞄了一眼,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你、你结婚了?」
倪真根本没看我,淡淡地说:「你说呢。」
7
车里温度很低,我的手又潮又冷,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清了清喉咙:「哦,恭喜啊。什么时候结的婚?」
有时候我由衷觉得,我当年没去学表演,真是各大电影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损失,否则演员史上一定能多出一位影后。
倪真像是没听见,打开导航:「住哪里?」
「……丽尚花园。」
他看了我一眼。
丽尚花园从前是城东边还算有名的中高档楼盘,虽然不新,但小区条件很好,凭我现在的薪水,想在里面买一套二手房,只需要不吃不喝,攒个七八十年。
所以我在丽尚花园附近,租了一间老破小的旧房子。
我本来打算不撒谎的。毕竟我已经和倪真分手了,完全没必要再伪装自己是什么中产阶级白富美。
唉,白善啊白善,你可真虚伪。就这么在乎被倪真看不起吗?
有行人过马路,倪真减缓车速,我看到一块写着「S.T」的西餐厅招牌:「S.T 开连锁了吗?这里也有。」
导航语音播报:「请沿平安街直行五百米。」
原来到平安街了。
倪真的大学就在两条街外,以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经常来这间餐厅吃饭。现在这条街完全变了样,我之前一直没认出来。
「怎么会走到平安街?」我开车回家从来没走过这条路。
「封路了。不是我想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讪讪,「走这里挺好的,我好久没来了。」
他没理我。
倪真连广播也不开,为了缓解尴尬,我打开手机玩游戏。过了两个路口,倪真忽然说:「这么黑还一直盯手机,眼睛不想要了?」
我关上手机:……好凶。
没一会儿,来了电话,我拿出来扫了一眼,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是言麓。
车子正在等红绿灯,倪真看向我,我连忙按下音量键静音,顺便把手机扣了过去,屏幕朝下。
很快,电话又打过来,这次我关得更快。
言麓一连拨了八通电话,我都没接。
车子停在丽尚花园的正门前。我向倪真道谢,他还是没搭理我。我下了车,丽尚花园门口的大喷泉被灯光照亮,华丽得像水晶。我站在街边,等倪真先走,但他一动不动,光盯着我看。
我又朝他挥了挥手:「拜拜。」
谢天谢地,他终于走了。
我也可以回家了。
走进破旧的单元楼,一楼的声控灯没亮,我又「喂」了一声,还是不亮。
我住在六楼,二楼到六楼的声控灯一直是坏的,老旧小区没有物业,自然没人修理,只有一楼和顶层七楼还能用,没想到今天一楼的灯终于也坏了。
打着电筒来到家门口,铁门旁边的墙上又多贴了两张崭新的开锁小广告,对面邻居的门外放了一袋外卖盒垃圾,散发出辣油的味道。大概是今晚上酒喝多了,我有点反胃,赶紧开锁,铁门发出「砰」的一声,一切声音和气味都被隔绝在外。
屋子里很黑,也很乱,前阵子频繁加班,我根本没精力打扫。我摸黑换了鞋子,软薄底的拖鞋踩在缺乏护理的老式地板上,可以听见灰尘摩擦的沙沙声。阳台隐约被外面的灯光照亮,我走过去,忽然想抽烟,但家里没有,只好无聊地玩打火机。
远处飘来五音不全的歌声,对面的那栋楼里,不知道从哪扇窗户传来夫妻的争吵,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声控灯齐刷刷亮起一片。
这里没有大牌包和高级香水,没有高级公寓和进口羊毛地毯,没有滑雪、潜水和豪华酒店,是家境优渥的倪真永远也不会来的地方。
这里是没有谎言的,真实的,我的世界。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是言麓发来的:姐,借我两千块,急用。
我:不是才借了你八千?没钱。
言麓:那都小半年前的事了,早花光了。
我:好手好脚的,花光了不知道自己去挣?成天管别人要,你要饭的?
言麓:什么别人,你是我姐。我在上班啊,工资太低了,B 市的消费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手头紧很正常嘛。
我没回复,去冰箱拿了一罐啤酒。言麓又给我打电话,我挂断不接,他就不停地给我发消息,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闹得我心烦意乱,最后还是给他转账了两千块。
我:过一个月必须还我。
言麓:好好好,肯定的,这么晚了,早点睡吧姐,晚安啊。
我翻了个白眼,没回复,打开备忘录,在那串长长的账单后面又添了一笔。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公司楼下,望见一辆锃亮的奔驰,正好车门推开,倪真从车上下来,进了写字楼。
那辆车朝我开来,驾驶座上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女人,穿着职业装,看上去就非常精明干练。
她大概就是倪真的太太吧?
果然嘛,他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
8
上司召集开会,说是有新活儿。我接过甲方客户的资料一看:……这不是倪真他们公司吗?
稍后,我们下楼去甲方公司开会,推开会议室大门,我就看见倪真坐在里面。
双方寒暄介绍,上司说我是这次项目的副负责人。倪真朝我伸出手,说:「你好。」
懂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和他礼节性地握了握手。
大概在场的其他人都想不到,我和他以前熟悉得连对方身上有几颗痣都知道。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和倪真虽然加了微信,但都是谈业务,一句私话都没说过。
这样安稳过了个把月,某天我听说倪真病了。我说:「那我在微信上和他接洽吧。病得严重吗?」
「可能不太方便。是急性肺炎,住院了。」
我给上司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准备先把这个放一放,去协助跟进另一个项目。
上司说:「另外那个项目不急,甲方的方案要求还要再改。要不这样,你干脆跟业务部的小王去一趟医院,让小王买点东西,我们和他们也不是第一回合作了,关系还不错。」
我挠了挠头,觉得不太妙:「渠道维护这种事让业务部去就行了吧,我凑什么热闹。」
显得我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但上司毕竟是上司,搬出一堆理由,我只好和小王去医院探病。
外面正在下雨,我们开车到了医院,带着花束和果篮直奔单人病房。
倪真正在挂水,靠坐在病床上,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放下手里的书,和小王寒暄,小王不愧是业务部出来的,那叫一个能说会道,我都插不上话,只能跟在他后面点头如啄米,说「对对对」「是是是」。
电话铃声打断了小王的滔滔不绝,他走到外面接听,留我和倪真尴尬沉默。我保持着标准的乙方孙子式微笑:「倪总注意身体,嗓子疼的话,可以多喝蜂蜜水。」
倪真往后一靠,非常大少爷作派:「你来干什么?」
我诚实坦白:「文文姐让我来的。」文文姐是我上司。
倪真眉毛一皱,看向柜子上的果篮。
「倪总,你想吃香梨吗?我给你削一个吧,润喉的。我专门挑的这个果篮,比别的还要贵三十块。」
「别这么叫我。」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但因为嗓子有点哑,没什么威慑力,像只嗷嗷乱叫示威的猫。
我点头如啄米,去洗手间把刀和香梨冲洗干净,又消了毒,回来削皮。
这情形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只不过从前是倪真给我削水果。
我一时走神忘了,差点顺势坐在他的床沿上。倪真看我一眼,我赶紧站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小王进来,看到我手里的梨子,大概是被我二十四孝跪舔甲方的职业素养震惊了,顿了一秒才跟倪真告辞,说他有事要走,就不打扰了。
还没等我想好这削到一半的梨子怎么处理,倪真说:「我和白小姐谈谈修改意见。」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工作狂。
小王走了,我削完最后一点皮,在小盘里切成小块,递给他,去拿平板电脑,准备记笔记。
他默默吃着,半天不作声,我问他还有什么意见,他说:「我还没看,过几天再说。」
……大哥,你玩儿我是吧。
我收起平板,洗了盘子放回柜子。倪真专心看书,密集的雨点打在玻璃上,病房里静谧得有些暧昧。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说。
倪真抬头:「你很忙?」
「我在这里不合适。要是你太太来了,容易误会。」
他看着我,我的心脏很没出息地跳快了。事情发展的苗头不太对劲,我准备拿包开溜。
「劈腿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我僵在原地,心脏陡然坠到底,再也笑不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
阴天的光线让房间里灰蒙蒙的,倪真的语气有些讥讽:「我哪里说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呼吸困难,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不就是那种玩世不恭、三心二意的人,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
愧疚、愤怒、羞耻、恐慌淹没了我,我感觉到身体微微战栗,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倪真一直盯着我,我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哭也太没出息了。
我背过身去,飞快抹了把脸,去椅子上拿包,倪真突然翻身下床,上前一把拽住我的手腕。
「白善,四年了,你不给我一句解释?」
「你疯了,松手!血回流了,快放手!倪真!」
我用力挣扎,想掰开他的手,又怕碰到他手背上扎的针。但倪真仿佛根本不当回事,死死握住我的手腕,捏得我骨头都发疼。他输液管里的血回流得更长,触目惊心。
病房的门忽然开了,穿长裙的女人走进来,是倪真的太太。
她看向我们,满脸惊讶。
我背上冒汗,从没这么难堪过,拼命挣脱倪真,抓起包就要冲出去,又被他扯住,拽了回去。他朝女人一点头,平静道:「嫂子。」
……你说啥?
9
我坐在倪真嫂子的大奔上,她满面笑容,带我去接倪真的猫。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诡异。
二十分钟前,我们在医院病房里,倪真大嫂问我是谁,我还没来得及声明和倪真纯洁的业务关系,他先一步说:「哦,她是我前女友。」
「现在还能做朋友,你们当初一定是和平分手的吧。」嫂子很欣慰。
我:……确实很和平。
嫂子来送饭,顺便和倪真说起猫,因为她猫毛过敏,没法放在倪真大哥家里,帮忙照顾的另一位朋友明天也要出差,所以准备将猫送到宠物医院去寄养,问倪真的意思。
倪真忽然看向我:「你想不想看看元宝?」
我一愣。
他又转了回去:「算了。交给你,我不放心。」
我:???
「你想让我帮忙照顾元宝?」我有点难以置信。
「你不该照顾么?它本来也是你的猫。」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被你无情抛弃了。」
这幽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的幻觉。
趁着他大嫂去洗手,我说:「虽然我确实应该履行抚养的义务,但这不太好吧……你太太也不在家吗?」
「分居了。」他说。
10
我把元宝带回了家。
不得不说,倪真养猫很有一套,元宝不仅肥肥壮壮,而且很有猫德,我一伸手它就躺下,任我摸肚子。
我给它拍了照片,忍不住发朋友圈:母女团聚!
很快就有同事给我点赞:第一次见你发动态!终于看见你家猫猫了!好可爱!
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大合适:元宝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猫了,之前还因为工作加了倪真的微信,要是被他看到,又该觉得我别有用心。
于是悄悄删掉了。
这时来了一条新消息,竟然是倪真。
倪真:为什么删了?
……这人怎么回事,难不成住在我的朋友圈了?
我:毕竟是你的猫。
倪真:照片拍得不错,发我。
这理直气壮的,不愧是甲方。
晚上我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和元宝看电视,忽然手机震动,我拿起来一看,差点吓死:倪真给我打视频电话!
我直奔卧室,脱掉身上的旧 T 恤,换了一件能见人的衣服,又想起自己没化妆、没吹头发,实在来不及了,只好遮住摄像头,接了起来。
倪真皱眉:「你怎么不开摄像头?」
我说不方便,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看元宝,还和我强调:「不是看你,只是我每天都要和它视频。」
……果然是我自作多情。
我把手机架起来,只让元宝入镜。倪真逗了一会儿猫,也就挂断了。刚扔下手机,又来了视频电话,我以为还是倪真,结果是我大姨。
我不想接,但她很快又打过来。我叹了口气,接通:「姨妈。」
大姨还是那套开场白,问我工作忙不忙,谈没谈男朋友之类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她笑了一会儿,说要给我寄点家里的土特产,顺便再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姨妈,相亲就算了吧。我工作很忙的,没空。」
「知道你工作忙,没空认识人,这才想给你介绍嘛。这个男生是家里老乡,现在也在 A 市,你们见面多方便啊。」
姨妈又说起男方条件如何好,重点大学毕业,硕士生,刚考上了家乡的公务员,家里父母也都是双职工,还有两套房。
「条件这么好,多的是人要吧,还需要相亲?」
姨妈说这是姨爹某个朋友的儿子,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运气好。
「人家眼光挺高的,要不是你也优秀,你姨爹也不好意思开口。」
得,还给我戴上高帽了。
可我并不是很想和姨爹扯上关系。姨妈一直劝我,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我现在正是最好挑的时候,明年就二十七岁了,年纪越来越大,择偶也只能越来越走下坡路,到时候只有被男人挑来拣去的份。
我不想和她争辩,就答应认识一下,先交个朋友,其他的看缘分再说。
过了几天,我和这个赵恒互加了微信。之后一段时间,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回,内容平淡无奇。某天,赵恒主动约我吃饭,我毕竟要给姨妈一个交代,就没拒绝,和他约在了周五。
赵恒比我大两岁,外貌中规中矩,穿着不浮夸,倒是戴了一块不错的手表,在我眼皮子底下闪闪发亮。路上我们聊了聊家乡和 A 市的风土人情,随着车窗外的风景渐渐熟悉,我发现又来到了平安街,最后停在了「S.T」门前。
「你说可以选西餐,我就订了这里,听说很不错。」赵恒说。
和赵恒坐在餐厅里,我有点感慨:从前和倪真在这里甜甜蜜蜜的时候,哪会想到结局是今天这个样子。
饭越吃到后面,我就越发现自己和赵恒三观不合。他希望另一半能够顾家,像我现在这么忙碌的工作,他虽然附和,但其实是不太赞成的。
「可是女人也会想要事业成功,赚大把钞票啊。」我说。
「我不是轻视女性,但事实就是女性不如男性能吃苦,在职场上的上限太低,有了孩子以后精力更加分散,很难把工作做好。」
「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听说我的薪水好像比你的高一些,你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恰当?」
「我听叔叔说了,你薪水确实很不错,但女性过了三十多岁,就会开始走下坡路,这是现实情况。但这个年纪的男性正是往上走的黄金期,等我以后职务上去了,工资福利肯定是很让人羡慕的。」
我忍住想要让眼珠做七百二十度翻滚艺术体操的冲动,报以标准的乙方式虚假微笑:「你说得很对,中肯,客观,实际。」
正好饭吃得差不多了,我低头思考找个什么借口开溜,刚一抬头,就看见倪真朝我走过来。
……不是吧,这么狗血?
我赶紧扭头。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大家装作没看见——
「白善?」倪真在我们桌前停下来。
我:「……」
11
倪真微笑:「你和朋友来这里吃饭?」
这笑容怪瘆人的。
赵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倪真,注意到他的腕表,眼神立刻定住了。
我点点头,对赵恒说:「这是我……呃,同事。」
两个男人假惺惺地打了招呼。倪真还不走,对我说:「我出院了,准备把元宝接回去。你等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我好佩服倪真,能这么没有眼力见,也算是骨骼惊奇。
赵恒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我对赵恒说了不好意思:「我手上还有工作没做完,等下要回公司。」然后示意服务生买单。
倪真说:「正好,我也回公司,顺路。」
……你没事吧?
赵恒看我俩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AA 买完单,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出餐厅,气氛诡异。
赵恒说送我回去,我说坐地铁很方便。倪真说:「我开了车。」
赵恒掏出自己的奥迪车钥匙,状若无意地说:「倪先生的车停在哪里?」
倪真云淡风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保时捷卡宴。
赵恒的笑容凝固了。
我:精彩。建议打起来。
道别过后,我独自朝地铁站走去。听见背后汽车喇叭响,回头一看,倪真从车里探出头:「上来,这里不能停车。」
我坐进车里,倪真问:「回公司还是回家?」
「回家……啊不,公司。那个,元宝我明天带过来给你,你不用专门跑一趟。」
倪真毫不留情地戳破我的谎言:「你们公司都锁门了,你加哪门子班。」
「……」
倪真把导航目的地设置成丽尚花园,我表面稳如老狗,心里慌得不行:倪真跟着去,不就知道我根本不住丽尚花园了?
半路上,倪真问:「你相亲?」
「……嗯。」
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后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也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
「有话就说。」
「……我以为你要嘲笑我。」
「我没那么无聊。」
虽然这话也不好听,但我稍微感到一点安慰。
「只是没想到你的择偶标准原来这么质朴。」
我:……
丽尚花园的大门越来越近,我掩饰说:「你不用去地下停车场了,就在外面等一会儿吧,我把元宝送出来。」
「不用。我自己带出来就行。」
我们争持不下,说话间,汽车已经开到门口,马上就要拐入小区停车场入口,我说:「停车!」
倪真踩下刹车。
停车杆旁的岗亭里,小区保安走出来,示意我们这里不能停车,让赶紧开进停车场。电子屏提示这是外来车牌号,不等保安叫住我们登记,我说:「倒车出去。」
「你怕我知道你的门牌号?」倪真不悦。
车里一阵沉默。
保安不停催促,最终倪真把车开了出去,暂时停在路边,熄了火,淡淡道:「我不去了。你下车吧。」
我想起四年前,我和他提了分手的第二天,他堵在我宿舍楼下,问我为什么突然分手,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要我当面说清楚。但我根本不敢告诉他真相,只是从他手里挣脱,头也不回地逃进宿舍楼。他没办法进女宿舍,我们隔着玻璃对望了一眼,他那时候的神情就和现在一样,失望交织着愤怒,我在之后的很多个夜里都梦见过,让我感到无限的悔恨。
白善,不要再骗人了。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住在这里。之前都是骗你的。」
12
我住的老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倪真把车停在外面,跟我一起走进去。
我快步走在他前面,不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从后面叫住我:「走那么快干什么。」
我感到难堪,好像被扒光了衣服,几乎是鼓足勇气,才朝他看去。
倪真面色平静:「怎么了?」
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我带倪总长长见识。你以前还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吧?」
「还好,房子年头长了一些而已。附近交通很方便。」
倪真并没问我为什么要撒谎。
他跟着我上楼,天已经黑了,我打开手机电筒,倪真问:「灯坏了怎么不报修物业?」
「这种老小区哪有物业。都是门口的门卫大爷管,一年只交六十块钱。这个单元的门卫不太负责,报修很长时间了也不换。」
「住这里安全吗?」
「还行。住的都是没钱的人,别说小偷,狗都不来。」
我打开家门,叫了声「元宝」,橘猫从房间里溜达出来,一见我们,立刻热情地跑过来。我弯腰要摸,它直接越过我,奔向倪真,使劲蹭他的腿撒娇,喵喵直叫。
我:……
倪真把猫抱在怀里,四下环视一番。我有点尴尬,因为屋子里有不少东西都是当年我们同居时候一起买的。当初从屋子里搬走,我本来只打包了自己的衣物,过了两个月,房租到期,房东给我打电话,问我房子里那些家具、摆件之类的还要不要。我发消息问倪真,他只说了一句「我的东西都带走了」,于是我秉持能省就省的原则,就都拉走了。
现在物是人非,怎么会不尴尬。
我打开电视缓解气氛,准备给元宝打包各种用具,倪真走到阳台,回来说:「下雨了。」
我出去一看,雨势越来越大,哗啦啦响成一片。倪真抱着猫,很自然地坐在我们以前买的那张藤编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如果不是他手上那枚戒指,我恍惚以为回到了四年前。
「你家里有酒吗?」倪真问。
「只有三块五的啤酒。没有你以前爱喝的那几个牌子。」
倪真竟然露出一点笑意:「无所谓。」
我给他拿了两罐,又想起来:「你要开车,不能喝酒。」
「我可以叫代驾。」
我脱口而出:「我可以给你代驾,钱打给我!」
倪真无语:「……白善,你穷疯了?」
13
我是真的不太懂,为什么倪真不回他的大别墅去,一边喝高级红酒一边在落地窗前看雨,而偏要赖在我这间老破小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倪总,我冒昧问一句,你不想回家吗?」
「你晚上有约?」倪真反问。
「没有。」
「那你现在有了。」
我大受震撼,甚至开始怀疑倪真因为婚姻不幸,现在脑子有点不太正常。
外面瓢泼大雨,我也狠不下心硬赶人,默默坐在一旁打游戏。倪真关了电视,轻车熟路地打开那台四年前买的家庭投影仪,找了电影来看。
这时我收到上司文文姐的消息,说是让我改一些策划内容,她明天发给倪真和另一个甲方负责人过目。
我看了一眼沙发另一侧的倪真。
他在这里啤酒电影撸猫,而我要去为他加班,简直杀人诛心!
我进了卧室,打开电脑工作,中途和上司打了几通电话,有了分歧,我灵机一动,从卧室探个头出去,倪真瞄见,问:「怎么了?」
他今天晚上好像心情不错,我大着胆子,抱上电脑去了客厅:「倪真,我想问你个事。」
倪真凑过来,只看了一眼,有点难以置信:「……现在你和我聊工作?」
我美美点头:拉甲方一起进加班地狱,真快乐啊。
稍后我回卧室继续完善思路,等忙完一看,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忽然想起倪真还在外面客厅,我立即出去,准备催他走。
电影还在播放,声音调得很小,倪真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睡在我家里,这叫什么事!
我过去把他推醒,倪真睁开眼睛,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后悔让他在家里待这么久。我简直是昏了头。
「我喝醉了。」倪真低声说。
「少来,两罐啤酒醉什么醉。」
我站在沙发旁,拿起手机给他叫代驾,忽然倪真拽住我一只手往下拉,我吓了一跳,刚要甩开,他松开力道,顺着往下一滑,轻轻牵住了我的手。
我一愣。
「白善,你欠我一句解释。」他的声音低低的,「总要有个理由。没有你这样一声不吭就把人甩了的,我不接受。」
「没有什么理由。我就不是个好人,配不上你。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觉得鼻子里发酸,想把手抽回来,但倪真抓得紧紧的。
「倪真,你别发疯!你结婚了。」
我掰他的手,他猛地握住我另一只手,用力一扯,把我按倒在沙发上。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惊得心脏狂跳:「倪真,你疯了!放开,我报警了!」
倪真按住我两条手臂,质问我:「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你根本就不喜欢徐屏!」
「你现在有钱、有事业、有婚姻,还翻这些陈年旧账干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你妻子吗!」
倪真抓得太紧,我痛呼了一声,他立即一松,我拼命挣开,要给他一拳,他往后一仰,我趁机坐起身,看见倪真的项链从领口里滑了出来。
一枚戒指挂在细细的银链上,来回晃动。
和他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14
我和倪真同时一愣。
他让到一旁,我立马跳下沙发,和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他说,「吓着你了。」
他一道歉,我的怒气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愧疚。
倪真去打包猫的用具,我在一旁帮忙,客厅里的气氛格外僵硬。稍后,我们一起下楼,倪真一手提猫箱,一手拎袋子,我帮忙撑伞,把他送出小区。
本来短短的一条街,此时尤为漫长。路上行人稀少,雨伞隔绝了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忆中的欢笑、泪水、争吵和恐慌,如同这个雨夜的凉风,一时靠近我,一时又离我非常遥远。
「倪真,其实我……」
他转过头,默默望着我。
我有种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的冲动,但又怕自己会再一次后悔。
「我没做好准备。」我说,「改天再谈,好吗?」
倪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们沉默地走到车边,他把袋子和猫箱都放去后座,关上车门,自己却迟迟不上车。
我抬头看他,他微微皱着眉毛,但没有愤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白善,我不是来向你兴师问罪。只是希望你能稍微坦诚一点,不要把我推得那么远。」他的声音低低的,「以前不是你自己亲口说很喜欢我,要好好珍惜我的吗?」
我把眼泪往回憋,说:「你在外面这么嘴甜,你老婆知道吗?」
倪真的眼神大概是想弄死我。
「我要是真的结婚了,还会来找你?」
「那可不好说。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万一堕落了呢。」
我朝骑车过来的代驾示意,倪真却不上车,在那里埋头捣鼓手机,抓着我不许走,在我眼皮子底下登录本地民政网站,查询他的个人婚姻情况,硬逼着我看「未婚」两个字。
……兄弟,倒也不必这么较真。
「那你骗我说你结婚了。」
「你当初怎么对我的,还不允许我合理报复一回?」
我竟无言以对。大概这就叫骗人者人恒骗之吧。
今晚上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现在脑子一团乱,只想赶紧和倪真拜拜,他还拉着我不放。我让他别耽误代驾大哥的工作,他硬要把我拉到一旁,说:「房子的事,你愿意和我说实话,我很高兴。所以我也不想骗你。」
拉倒吧,明明是你自己先露馅了。
我撇撇嘴,但又忍不住想笑。
15
不出我所料,得知我和赵恒的相亲以无果告终,姨爹专门打来电话,非常不高兴。
「善善,我知道你在 A 市待久了,眼光高。但你要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你以为城里那些有钱公子真会看得上咱家这种条件?还不是图你漂亮!大城市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大把,等过几年你年纪大了,打拼不动了,还不是只能回来落脚,那时候好男人早就被抢光了!你每个月就寄那点钱给你姨,我们还要事事为你操心。」
我要是很闲,恐怕会和姨爹吵一架,但我实在忙得没空,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一段时间,我和倪真除了工作,没有什么私人交流和联系。我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现在有些古怪的关系,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仿佛只是普通的熟人。
和倪真公司的合作一结束,他就去国外出差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逃避期,我一门心思专心赚钱,享受查看银行流水记录的快乐。
进入深秋,我的生日也到了。
生日前两天,表弟言麓说要来 A 市办事,那天正好是我生日,他做东请我吃饭。
我觉得稀奇:这小子发财了?
生日当天,接近下班时间,我忽然收到倪真的消息,说他在公司楼下,找我有事。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写字楼,看见他说的那辆车停在路边。刚走到驾驶座前,车窗放下来,里面并不是倪真,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笑着问我:「白小姐?」
我一愣,倪真从他背后探出脸,原来他坐在副驾驶座:「过来。」
男人一直盯着我看,搞得我怪害怕的。倪真说:「这是我大哥。」
「噢噢,大哥好……不是,倪先生你好。」
倪真递给我一个奢侈品牌的大纸袋,我看向他,不敢接,他说:「只是用这个袋子装。」
我根本没想到他会专门送我生日礼物,一时有点尴尬。但有外人在场,我又不好让倪真下不来台,只好满口感谢,接了过来,发现沉甸甸的。
救命,这是买了多少,到时候我不会还不起吧。
我暗自祈祷他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不要送太贵重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罐太妃糖,巧克力,还有两册精装的原版外文书。
我很惊讶:倪真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两本书?
这两册书我心心念念了好长时间,但由于国内一直没有引进,网购也十分困难,所以一直没有买到。
本来我还打算私下找个机会退还给倪真,但他的礼物送得太合心意了。
哎,算了,到时候新年给他回一份礼吧。
倪真走后,我给他发消息: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倪真:是吗?我忘了。碰巧而已。
我:……
忽然肩膀上被人一拍,言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调侃我:「可以啊姐,又交上富二代男朋友了?好家伙,这么大一口袋,少说也得有好几万,送的包还是鞋啊?」
我直接把口袋拿给他拎着,他打开一看,失望透顶:「就这?你男朋友真够抠门的,还开大奔呢。」
「管人家送什么,嘴那么碎。还有,那不是我男朋友,少乱说。」
他嬉皮笑脸:「是是是。」
言麓和女朋友打算定下来,过年一起回老家见家长,之后就留在老家工作定居。
我们老家那个地方结婚讲究彩礼,也不知道言麓在 B 市这几年攒够了没有。不过这事毕竟与我无关,我就没问。
今年过年很早,我买了机票回老家省会,再转车回老家。
去年因为工作忙,春节我没有回来。然而这座小县城和两年前也没有丝毫不同。我回姨妈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和姨爹一人一个大红包,然后去公墓给我父母扫墓。亲戚邻居来串门,打听我工资多少、什么时候结婚,问得我脑子嗡嗡响,就借口见朋友,躲到外面去。
其实我在老家根本没什么朋友,每天在大街上独自游荡,在我的社交平台小号上吐槽这个小县城里仿冒的山寨品牌,难吃的小餐馆,郊区乡镇雪后的美景,发一些家长里短的牢骚。
我的社交大号早就注销,这个小号无人关注,只有这上面我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正月初一下午,我又在街上闲逛,忽然接到姨妈的电话,让我回家一趟。
推开家门,姨妈和姨爹都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欢声笑语,但他们表情凝重。
我心里莫名一沉。
16
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半天,最后姨妈先说:「善善啊,想请你帮个忙,借我们十万块钱。」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突然要这么多钱?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也知道,小麓他要准备结婚了嘛。但人家姑娘家里要求高,我们跟人家父母谈了好几回,彩礼、车、房……咱家的经济情况你有数,凑到顶天也还差八万多。」
我说:「这么大一笔钱,我又不是印钞机,哪里拿得出来?再说,言麓结婚要钱,应该是他自己想办法吧。」
大姨对姨爹说:「我就说了嘛,人家善善也没有那么多。」
姨爹不耐地用手肘一顶大姨,对我说:「善善,外人不帮还算有道理,咱们可是一家人啊!你一个月挣好几万,这点钱也就是你几个月工资的事。何况又不是白拿,最多三五年,我肯定让言麓还你。」
「姨爹,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挣的是辛苦钱,加班到夜里都是家常便饭,你们也知道。而且我自己也打算这几年买房,现在已经每天咸菜就粥了。」
「你现在住咱家,以后结婚了住新房,你还买房干什么?那不是浪费钱嘛。」
「我想留在 A 市,当然要买房。」
「A 市哪里随便就能留下来,你就是异想天开!我们都是帮你做最好的选择。」
不管姨爹好说歹说,我就是不肯借钱,最后不欢而散。我去外面吃晚饭,回家进房间看电影,很快言麓也回来了。我隐约听见他和姨爹在外面说话,没过多久,言麓请我出去坐,说了两句闲话,最后又绕回到借钱这件事上。
我还是不借,告诉他们,姨爹姨妈的退休工资只够他们自己日常开支,言麓准备在老家从事的工作,工资也只有那么点,结了婚就要生孩子,眼看都是往外花钱,哪里有多余的钱来还我。
我以前借言麓的钱也不少了,他都是东还一笔、西还一笔,经常就赖掉了,我也没有找他要。那些钱我也不打算要回来,就当是支持他结婚了,但别再想要别的钱。
姨爹暴跳如雷,指着我鼻子说:「你忘恩负义!当年你读初中、高中,不是我们供你的?大学的生活费,你大姨也每个月补贴你!你读书那几年,都是你大姨照顾你妈,大姨问你要过一分钱吗?你去问问医院里一个护工每个月工资多少!」
我也发了火,一笔笔账算给他听,这几年每个月都给他们转账,早就把当年的那些钱还清了,就是因为感谢大姨照顾我和我妈,所以到现在也还固定打钱。
我们越吵越凶,大姨两头都劝不住。言麓说:「你是不是嫌咱家太穷了?你傍的那些个富二代富得流油,这点钱就是九牛一毛,帮自家人一把怎么了?你就这么嫌贫爱富?」
我气得不行,直接掴了他一耳光,冲回房间收拾行李。
姨爹在门外喊:「你走了就别回来!你本来就不是我家里的人,就是个孤儿!」
我又拿了一个箱子,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打包好,订好车票和机票,离开了这间房子。
回到 A 市,是正月初二的傍晚。
新年里的大城市空空荡荡,超市刚刚打烊,我在便利店里随便买了一些吃的。这两天都没睡好,我头重脚轻,周身都不舒服,又去药店买了些药备用。
果不其然,夜里我就发烧了。
我裹在被子里,看见朋友圈里的动态无一不是阖家欢乐,心里又气又委屈,打开社交小号发动态,臭骂了言麓一通,又在几个群里抢了几个大额红包,多亏金钱抚慰,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我挨着回复别人发来的新年祝福,下滑到倪真的对话框,才发现他并没有给我新年祝福。
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元旦,我告诉他新年礼物放在他们公司前台,他回复了一句「谢谢」。
你清高,你连群发的新年祝福都舍不得给我一条。
那我主动给你发一条,你总要回我吧。
我:新年快乐![烟花]
倪真立刻回复了。
但不是同样的新年祝福。
倪真:为什么现在才发?
……你没事吧?
17
我:因为我病了。
倪真:什么病?
我:相思病。
倪真:……油腻。
刚嫌弃完,他就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他听见我的鼻音:「你哭过了?」
「嗯。」
「和家里人吵架了?」
「不是。是高兴哭的。」
「高兴什么?」
「我捡到一只特别聪明的猫,会后空翻。」
倪真那头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你想来我家看猫后空翻吗?」我说。
倪真很意外:「你没回家?」
我说:「这就是我家啊。」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倪真到了。他一进门,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就问:「后空翻的猫呢?」
他这时候倒挺会捧哏。
我给他倒水,从他身边经过,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好烫。多少度?」
我说吃过药了。他注意到垃圾桶里的面包包装纸:「你晚上就吃这个?」
「我刚回来,家里没菜。明天去买。」
「和爸妈吵架了?」
「是姨爹和姨妈。」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我爸妈早就过世了。」
倪真一愣。
说出来的一瞬间,我有些紧张,但也许是因为生病,感官变得迟钝,竟也没有感到特别难堪。
「去换衣服,收拾几件衣服。」倪真说,「跟我回家。」
我很不争气地跟他走了。
倪真打开大门,元宝走过来,虽然还是先蹭的倪真,但今天也算给我面子,也蹭了蹭我。
我把行李放进副卧,厨房里很快传来香味,我和元宝一起探头进去,发现倪真竟然在烤鳗鱼。
对于这两天只吃了乘务盒饭和面包的我来说,真的太香了。
稍后我坐在餐桌边吃饭,元宝蹲在椅子上,和倪真一同盯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啊,麻烦你了。」
倪真只是问:「好吃吗?」
我连连点头,把这顿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堪比《中华小当家》揭开锅盖,金光四射。
倪真说:「吃什么补什么。」
「鳗鱼补什么?」我问。
「你知不知道,有的地方管鳗鱼就叫白鳝?」
……愿笑话界没有谐音梗。
睡前我吃了最后一次药,倪真进来帮我关灯,说如果明天不退烧,就送我去医院。
我问:「你不和父母一起过年吗?」
「白天去他们那儿,晚上回来睡。你一个人行吗?」
我当然不想,但又不想麻烦他。
「我明天在家陪你。」
「你别对我这么好……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马后炮。」
「……」
他走过来替我关落地灯,温柔地说:「早点睡。」
「倪真,」我拉住他,「我想和你谈谈。」
18
从哪里开始说呢?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学校里一些小孩子总是在我面前单腿乱蹦,以此嘲笑我,因为我父亲就是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
这种嘲笑总是屡禁不止,于是我妈送我去市里的小学念书。
小学还没毕业,我爸去世了。上中学的时候,我妈再嫁了。
继父不喜欢我,正好我的初中离大姨的单位不远,我就借住在大姨的单位宿舍。我妈和继父在外地工作,每个月给我寄生活费。
初中生正是叛逆的时候,某天,有同学问我:你怎么总是几件衣服来回穿啊?看着也不像你自己的。
我很傻,直说家里条件如何不好,所以穿亲戚的旧衣服。
同学说:你是不是故意把你自己说那么惨,好博同情啊?
从此,我对自己的家庭闭口不提。
在市里念了小学和初中,我不愿意再回县城读高中,于是努力考试留下。
高中同学都是本地人,问我的户口为什么在县城,我编了个理由,说是跟着亲戚的户口:「但我从小是在市里长大的。」
这次总算没人笑话我了。
我自己私下会搞一些创作,到处投稿,后来偶然通过同学认识了一位艺术老师,她说我有天赋,可以试着努力训练,去 A 市学设计,缺钱的话,也可以尝试学编导。
只在新闻里看到的繁华大都市,似乎一下子近在我眼前。
我和家里人说,我要去 A 市念大学。
姨爹说我脑子搭错了筋,不老老实实念书,被人忽悠去学艺术:「艺术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命里没有的东西不要去妄想。说得不好听,你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不太信命。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我厚着脸皮去借同学的笔记,跟着她买一样的书,花钱报了几节比较重要的课。有时同学不想写练习作业,我就帮她写。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我妈和继父离了婚,回到家里。她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古怪,甚至对我的大学录取也无动于衷。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打零工体验生活,而是琢磨赚钱更多的兼职。
A 市繁华得让我眼花缭乱,大学里多的是家境优渥的同学,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模仿他们,很快就改掉了说话的口音。
有一个男生追求我,我身边的朋友都怂恿我试试,我就答应了。
这个男生非常大方,我跟着他长了不少见识。他总是送很贵的礼物,一开始我有点不敢收,但他一直让我别那么生分,我也有点心动,后来就收下了。
某天,姨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我妈自杀未遂,医院确诊她患有严重的躁郁症。
精神疾病的治疗费用不菲,我深陷在金钱的旋涡里。我把男朋友送的昂贵礼物都变卖了,同时找他借钱。
起初我都按时还钱,但他从不催我,而且我那时真的焦头烂额,于是还钱的期限越拖越长,有时候我甚至暗暗想过:说不定他早就忘了,是不是可以不还呢?
男朋友的控制欲很强,经常打电话查我的岗。还私自翻我的包,我们激烈争吵。他查我的手机,经常要我立即去某地见他。
我要求分手,他把手臂割得鲜血淋漓,来找我复合。
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四处找同学借钱,把欠他的钱全部还清,手机也换了号。那时又赶上我妈过世,我几乎崩溃,在学校办理了一学期的休学,回到老家。
等我再次回到大学,搬到新校区,一切重归平静。我专门去离学校很远的区域打工,私底下帮别人写作业和小论文赚钱,就这样认识了徐屏。
后来徐屏成了我的老主顾,他最喜欢开玩笑嘲笑我:「你怎么这么穷啊?我感觉我在扶贫。」
所以当我看见徐屏在一次聚会上的大合照,里面有倪真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和倪真之间的遥不可及。
好在徐屏和倪真并不算真正认识。
我不断地向倪真撒谎,凭空编造身世:我家在省会,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在外地做生意,家里有什么车,在什么地段有什么样的房子,我去过什么国家旅游……
大学里多的是这种家境的同学,我听他们说得多了,可以编造得天衣无缝。
但说了一个谎言,就需要用一千个谎言去圆。偶尔被问起细节,我都会感到恐慌,生怕自己被戳穿。
我无数次想向倪真坦诚,但最后都保持沉默。
大四临近毕业,姨妈因病住院。钱的数目不多,我一开始想找倪真借,但我没办法向他解释为什么我那个「条件不错」的家里连几万块都需要借。
我只能向他撒谎。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
于是我找徐屏借,今天三千,明天五千,欠条写了一张又一张。
偏偏这时候,消失的前男友顺着社交账号又找到了我,要求我复合,被我拒绝,他开始恐吓我,向他道歉,甚至翻出了我从小到大的履历和家庭信息。
「你就是个骗子,专傍大户的捞女!图我的钱!你现在的男朋友也被你吸血了吧?」
我找到他学校的辅导员,甚至报了警。但几个同学告诉我,她们的邮箱里前一阵子都收到了匿名信,里面是我的隐私信息。
「白善,真没想到,原来你一直撒谎。」
有人说我专钓富二代,比如前男友,倪真,徐屏。
身边的一些朋友有意疏远了我。
我当然不会怪他们,这是我的报应。但我不敢面对的是,如果倪真也知道了,我怎么办?
我的念头只有:逃。
太阳照亮一切的时候,老鼠都会抱头逃窜。
有传言说我和徐屏不清不楚,我意识到这是个可以逃之夭夭的机会,所以倪真问我的时候,我没有否认,而是趁机向他提分手。
我宁愿让别人觉得我是个渣女,恨我、骂我,甚至诅咒我,我无所谓,因为那并不是我真正的伤口,所以不会被戳痛。
我怕的是高高在上的嘲笑和怜悯。
我注销了所有账号,谁也没有告诉,独自去了 B 市工作。直到去年,才回到 A 市。
摸爬滚打几年后,我自认为可以从容面对一切,比如糟糕的出身和家庭的贫穷,我可以和朋友喝醉了在街上大喊「我是乡下来的穷人」,但直到和倪真重逢,我才发觉自己仍旧是从前那个卑怯而虚荣的灵魂。
越想靠近,越能发现距离遥远。
19
我擤鼻涕擤了半包纸,眼睛也肿了。我本来不想哭的,太丢人,但眼泪就是不听使唤。
倪真把杯子递给我喝水,我小声问:「你不生气吗?」
他淡淡反问:「换成是你,你不生气?」
我觉得难堪,把被子拉过头顶,但被他无情地拉了下来。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不起。我不该直接玩消失,至少该等你狠狠骂我一通。」
「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和我交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客户还是公司主管?怕我看到你的履历不够光鲜、平台不够高,就不愿意和你打交道?」
我摇了摇头,看着被子:「我配不上你。」
「哪里配不上?」
「这还用问吗,谁都觉得我是捞女。」我小声说。
「你有没有在我身上捞钱,你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倪真反问,「去听别人说。」
他用纸给我擦眼泪:「不要哭了。我无缘无故被你甩了,一直在反省自己哪里没做好。你比我还委屈?」
「我害怕被你甩掉。」
「所以就先甩了我是吗?」倪真又气又笑,「真有你的。我要是真嫌弃你,当初知道的时候就会分手。」
「什、什么意思?」
「你不是 B 市人,家里条件也没有那么好,这些我早就知道了。除了你父母的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
「这很重要吗?我每天都在等你坦白,但你始终没有说。我真的对你很失望,白善。」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我躲进被子里,缩成一团。
过了很久,我听见倪真轻声说:「但是我也没想到你会愿意说。」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满怀希冀:「那你愿意原谅我吗?」
倪真不回答。
「我现在对别人都没有撒谎了!真的。你、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知道你的缺点吗?」倪真问。
「我撒谎成性,逃避,庸俗。」
「还有吗?」
「我还很虚荣。」
「确实有点。」
我不敢说话了。忽然倪真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但是你也很能干,勤奋,勇敢,坚定。今天还很诚实。我原来的确没听说过你家乡那个地方,但是你最后能够出现在我面前,说明你一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走了很多步。现在我多走两步,不算什么。」他轻声说,「所以我还是愿意爱你。」
他看了我半天,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做梦都不敢想得这么美。」我说。
「……」
「倪真,其实我一直都爱你。」
「我有点不敢信。」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真的!」
倪真看我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取下那枚戒指,抛进我手心。我吃了一惊,想戴又不敢。
「本来就是你的。」倪真说,「大四那年定的,本来想毕业之后给你的。」
我有点傻了:「求婚吗?」
倪真淡淡地说:「当然不是,我的婚前财产还没公证。」
「噢,也是,我才不想再被人说傍大户。」
「……我在开玩笑。」
我研究那枚戒指:「这是银的?」
「铂金的。」
「保值吗?」
「……白善。」
「不是婚戒,你为什么戴无名指上?」
「免得总被别人介绍女朋友。」
「别人不会奇怪你妻子从来不出现吗?」
「就说分居了。」倪真顿了顿,「也是事实。」
我忍不住想想笑:「今天不是了。」
「快睡觉吧你。」倪真关掉了落地灯,但我还是看到他笑了一下。
「晚安,倪真。」
「晚安。」
我感觉到他吻了吻我的头发。
20
第二天我的高烧退了,我又成了一条生龙活虎的鳗鱼……啊不,白善。
我和倪真上午去超市采购,下午在家打游戏。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新奇,恍惚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段时光,然而中间又隔着真实的四年,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一切并不会完全抹平,过去的痕迹永远留在那里,我们无法修正过去,只能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朝前流去。
这天晚上是满月,我和倪真在街上游荡,我把月亮指给他看:「我一直觉得,你就和它一样。我是地上的小老鼠。」
倪真说:「你是匹诺曹。」
我说:「那我一定是鼻子最长的匹诺曹。」
「嗯,要不怎么把月亮撬下来。」
「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应该保持长鼻子?」
「小心被人劈下来当柴烧。」
「……这是什么木偶恐怖笑话。」
倪真微微一笑,拉住我的手放进口袋,我们在月光下朝前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