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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

1.厄运与诅咒的开端

故事要从我出生那年说起。1984 年,王立海的妻子徐晓娟在社区医院诞下男婴,体重足有 7 斤,取名「王青頔」。

没错,我就是王青頔,一个携带不可思议厄运与诅咒出生的孩子。

至于厄运和诅咒最初的体现,谅我自己已经记不得了。据妈妈回忆说,一生下来,我就癫痫似的狂动不停。

为此,我留院观察了足有三个月的时间,才见到天日。

多动症?

狂躁症?

肢体障碍?

没有人说得清楚。

那是一段院方拍摄的观察录像。视频时间不长,两分钟多一点,场景是社区医院的婴儿床,幼时的我正仰躺在里头,表情狰狞,以一种极其疯癫的姿态挥砸手臂,两腿不是很协调地乱蹬着。

放大音量,就能听到小床的刺耳「叽嘎」声,估计亲临现场要更响。

不只是手和脚,到最后,我那小小的身板也开始扭动,像搁浅挣扎的死鱼那般,扭啊拧,拧啊扭——全身好比触电那般。

可是没人打断我,抱起我、或是叫我停止什么的。估计医护们早就试过,无数次的尝试,但就是无法教我停下来。

我暂停视频,对着自己幼时的脸放大。不出所料,那是一张被过早折磨到虚脱、愤怒异常的脸。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折磨我呢?

下面,我要向大家介绍我的骨头。

某种程度上,它可以说是我的「孪生兄弟」,因为我们是同时从同一个娘胎里边出来的。

每个人都有骨头,废话,这是人体的基本构造。

但你们的骨头是「死」的,没有独立的意志,不会自己动起来,驱动身体去做一些由不得你的动作,更不会对你充满怨恨、觉得你是它的牢笼——封它在黑暗里不见天日,而你却可以感受阳光,感受空气,感受一切斑斓的、它生来就不能拥有的东西。

简单地说,你不用为自己的骨头担心,担心它什么时候就会杀了你——更不用担心它会时刻对于你的种种伤害。

而上述这些,恰恰就是我从记事起,就不得不要面对的问题。

我 10 岁就应该死了。

或者是 19 岁那次……

抛开有一身被诅咒的骨头不说,我,王青頔,从小到大还算是个正派的人。但体内骨头的「躁动」却将我原本的品质打进角落——

拿我十岁以前说吧,不管是爸爸妈妈,老师同学亲戚,几乎是所有人,都多少认为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是想交朋友的,跟那些同龄、又志趣相投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我不是那种走廊里的「追跑一族」,相比要文静许多,会围在课桌上跟人家一起画画。

我真的喜欢画画,并自认为还画得不错。常情来讲,通过这项爱好,我能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孩童交际圈。如果我的骨头没有肆意破坏,确实如此。

升入小学后,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自己的力气在增加。增加的速度远超我小小肌肉的增长。

幼儿园的时候,也是我最初的记事期,每次骨头想要凭一己之力驱动我的身体,我都能用寸劲将它压在原地。后来我不是控制不住,只是它横竖力气大了,只消我略微松懈,它就会得逞,酿成很多无法挽回的后果。

譬如那回,它在我画画起劲的当间,突然扬起我拿笔的手,朝对面小朋友的眼睛刺去。对方躲了一下,却还是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创伤。

我对他说不是我干的,他只是哭,然后恨恨地盯着我,说我完了。

我对老师说不是我干的,老师反问「那是谁?」,我说是我的骨头,老师凝重地盯我一会,遂拿起话筒叫了家长。

我对爸爸说不是我干的,是骨——话没说完,爸爸一副「又来这套」的表情,拳头就像白垩纪晚期的流星那般,把我从头到尾暴打一顿。

是的,从小,我就跟爸妈在说骨头的事——每次我说,就会换来爸爸冷硬的拳头。妈妈是试图相信我来着,在「我孩子其实是好的」和「骨头成精的虚悬说法」其中艰难辨别。

有几次,她像是真的相信我了,却又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我感觉她都快被这给逼疯了,真的是非常抱歉。

话说回来,在我的骨头驱动我刺伤那位画画的同伴后,我就失去了所有朋友,在日后的学校生活里,交友也成了一项难比登天的事宜。就算有点苗头,还是会因骨头故意的捣乱而破灭。

我的骨头恨我。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分析为什么。

就如我前面说过的,它恨我,是因为它嫉妒我。

我们是一起出生的,但我似乎拥有正常人的一切,而它却只是我的骨头,被死死裹在肉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碰不到。

就好比是一个天生的瞎子聋子,对身边唯一可触及的「正常人」,产生了不理智却合情合理的仇视心理。

事实愈发证明我是对的。每当我和谁稍微有些要好,骨头就会马上出手,趁我不备,冷不丁地给对方一拳,或是别的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暴力男孩」,时间长了,我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事实,不再妄图社交了。

大概在三年级之后,骨头的力气越来越大,大到我有些难以招架的地步。

同时,它也开始「正式」针对我。

我认识到这点,是在一次学校秋游的时候,到周边的一处古镇游玩。没有同学和我组队,老师们没有多少余地,只好亲自带我。

我觉得这很臊,也没多少游玩的兴致。吃着班主任义务性给我买的小吃特产,跟随过马路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强大的作用力。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当然知道。它先是把我钉在马路正中,一个震颤,不怎么好吃的特产撒了个精光。老师还在往前走,没及时注意到我,而我就这么在已经红灯的斑马线上「跳起舞」来。

那是愤怒的舞蹈,死亡的踢踏,是骨头终于决定置我于死地的号角。它也会死的,但它不在乎。这是要同归于尽呐!

刹车声,尖叫声,鸣笛声,整个路口乱作一团,我哭着,像提线木偶般蹦跳着,停不下来——就像是已经加速到很快的发动机,它刚起步的话,我还是可以将它止住的,但现在却只有任其摆布的份。

不幸中的万幸,或者说不幸中的不幸,所有车都及时刹住了,互相有些磕碰,我则毫发无损。

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

因为真正的噩梦即将开始。

2.美工刀和车祸

很多人都有宿敌。

而我的情况,就像仓鼠的体内囚禁着一条蛇。

它能怎么逃呢?

我又能怎么逃呢?

说回四年级上学期的「古镇跳舞」事件,这让我的处境更加奇怪了,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同学彻底将我视为「神经病」,老师亦然。

爸爸当晚反复质问我是不是想死,「好,那我就让你死」,说着就开始打我。好像每打一下,就能少赔那些车主多少钱似的……

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似乎不得不面对我是一个「怪胎」的事实,开始蹩脚地躲我,避免和我所有不必要的语言交流,「拳头交流」倒是没见少;

妈妈或许是唯一对我还抱有爱意的人,每次过马路的时候,都会更加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哎,谁知道呢,我的骨头想让我死,可不止有「酿造车祸」这一种途径。

接下来我想说说那次美术课。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我忘了。算是一次兴趣扩展。老师给我们画笔和纸,叫我们任意发挥,画什么都可以,谁的创意好、构图完整就可以得高分。

我投入地作画起来。其他同学似乎都没有我这般兴致。前后左右的男生们胡乱涂鸦几笔,就开始琢磨着讲话了。没人跟我讲话,因为我没有朋友。

突然,老师恶狠狠地朝我这走来。我觉得很迷惑,也吓得怔住了。原来,是我两边的仁兄谈论游戏谈得欢,把我一并给「搭了进去」——老师让我们三个一起罚站。

我据理力争,说自己没跟他们一起。

「不许再说了!」那女人把我的喉咙堵住。

我委屈地不作声了。论忍气吞声,同龄的估计没有一个能与我比高下——是啊,除了我,谁还有这般搞砸一切的骨头呢?我只是想把那幅画给完成。仅此而已。

忍,忍,忍。我忍下去了,转移注意力地左顾右盼。越过那两个罪魁祸首傻逼的身子,目光停在美术室讲台的笔筒上。

铅笔,水彩笔,马克笔,长橡皮,美工刀……

美工刀……

说时迟那时快。骨头突然扯起我的手来,根本就不及招架——晃过神,那亮红色塑料壳的美工刀就被我握在手里了。

骨头驱动我的大拇指,把刀片「咔咔咔」地送出来,最后将刀口扭向我胸口的位置。

所有同学,包括老师都在看着我,看着我亲手把美工刀狠刺向自己胸膛——一边刺,还一边无谓仓皇地后退着,喊叫不止,毫不矛盾的样子。他们肯定是不懂的。

我没有死。第一下刀片被蛮劲拗歪,第二下就干脆断了,噼里啪啦,一截截地洒落一地。骨头却还没有停住——它还在疯狂怼着,那美工刀仅剩的手柄,把我胸前顶出一大块深青的淤,连痛了两周才消。

老师估计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她觉得这是一种抗议,抗议她没有管顾我的清白。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我歪打正着地回了座,心脏狂跳不止,手也在不住颤抖,但还是努力稳定地把画给画完了。我环顾其他人的作品,就连三好学生班长的,相比我也差得很远。

即将下课,大家纷纷上讲台让老师评分,评完就可以直接走了。我忐忑又期待地排在班长后面,看着班长她拿着个「A 减」满意地回去了。我寻思自己横竖得是「正 A」吧,「A 加」?

接过我的画作,老师没有看画,而是严肃地看了我本人一眼,往画纸角落写了个「C」,又马上叫下一个同学上来,不再理我了。

走出美术室,我就哭了出来。

1994 年 11 月 11 号,骨头经过无数次的卑劣尝试,终于在一次过马路时将我送到了车轮底下。

那是一辆送快递的面包车,行驶在右转车道上,速度极快。我已经被妈妈领着走到马路正中了,忽然浑身一炸,有谁把我的手从妈妈掌心里抽开——还能是谁呢?我甚至还能听见「它」歇斯底里的笑声。

我有预感到危险。大危险。我绝望地冲妈妈哭喊,妈妈愣愣地看着我,看我四肢极不协调地朝后退去。在被那车头狠狠撞出七八米远前,我脑子里最后的念头是「妈妈终于相信我了」。

虽然就这么死了。

但这世上终于有人相信我了。

我没死,骨头死了。

车祸的结果,是我脏器轻微受损,中重度脑震荡,全身六处普通骨折,两处粉碎性骨折。整整一个月后,我于病床上恢复了意识,一眼看到了憔悴的爸妈。

妈妈说服爸爸了吗?爸爸也相信我的遭遇了?

我想张嘴问,撑动身子,旋即感到一阵震撼毁灭式的痛楚。确实,从恢复意识,到能够下床走动,我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而最终出院,已经是 1996 年 4 月,整整一年半以后了。

这些日子,我遭受了巨大的、肉体上极端的痛苦。但说来戏谑:事后回想,这竟是我 12 岁之前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妈妈相信我了,爸爸虽说将信将疑,但也算是有些相信了,最起码不再一味迁怒我,开始流露出些许怜爱。

出院第一天,妈妈和我说了复学的事。9 月份我将跳过五年级,直接去上一所民办初中。虽说还是比本来晚了一届,但是没有办法。

「它还在吗?」说罢,妈妈问我。我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不,它不在。」我出奇笃定地觉得,并告诉妈妈,「它被撞死了已经。」

事实也像是如此:骨头处心积虑想要害我,与我同归于尽,宣泄它暗黑的愤怒——结果我却奇迹活下来,它兀自下了地狱。

我没有它存在的感觉了。这感觉包括但不限于体内的「异物感」,呼吸的「沉重感」,还有那种独处时,感觉却并非独处的诡异——它们全都消失如云烟了。

我摆脱了自己的「宿敌」,并扭转了「宿命」。

出院康复后,在家休息等开学的那几个月里,妈妈带我去附近旅了几次游,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不自觉地去感受身体,感受骨头的动静——它没有任何动静。

它死了,谢天谢地。

初中开学后,在完全崭新的环境里,我成了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普通人。而后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珍惜这份「普通」。

这颗星球上,无数烙有「普通」标签的人,都在为摆脱这份平庸而拼命努力。殊不知平凡即是真谛。可惜,先前没落得我这般下场的人,多半是不会有如此体悟的。

3.骨头的复活

时间如梭。

八年了,骨头始终没再有异象,将近三千个日夜,每时每分每秒,都逐渐加固着我「彻底解脱了」的事实。

如此的一天天过着,那过去深刻的阴影和桎梏,也就像是在杂志上看来的故事那般,不再干扰我的情绪,想起也能够潇洒地一笑置之了。

2000 年,我中考发挥稳定,考入第一志愿的高中。同年,有些不好的是爸爸被公司辞了。他没做错什么,只是一轮规模较大的裁员。再找工作,对于我爸爸的学历和岁数来说着实有些不易。

那天,爸爸放弃了应聘,告诉妈妈他计划和几个朋友一起炒期货。我和妈妈都反对他这么做。原因一是和那几个朋友才刚认识不久,难以信任;还有就是害怕赔钱。

当然,很现实。可惜爸爸在大事上从不听妈妈的。

睡觉时间,爸妈还在大卧室里因此争吵。我缩在被子里极力想要入睡。渐渐地意识模糊,跌入梦境的前一刹那,我看到自己的右手凭空抬起来,五指撑得笔直,撩开被子在空气里乱挥,像是在劈开无形的什么。

骨头?

甚至还没等我开始惊惶,就一下睡死过去。

那或许就是迷迷糊糊的梦境吧?因为当时爸爸在吼,像极了我旧时那些不堪的阴霾,就应景地梦见骨头卷土重来的情景。

应该是梦。

就是梦。

当时,我像脖子扎进地里的鸵鸟那样劝了自己。现在想想呐,骨头也许就是在那段时间恢复生气的,它聪明地屏息等待,只在我晚上睡熟后活动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 2002 年 11 月 11 日的「毁灭打击」。届时,距离那次车祸,已过了整整八年,连日期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依然记得,自己用刀砍了妈妈的每一帧场景。

那天白天,学校组织拍毕业照。我成功和心仪的女生合了影。我很喜欢她,是那种单纯纯粹的欣赏。我铆足勇气,当着好多人的面,邀请她和我照相。她颇惊讶的样子,爽快笑着答应了。

明年 6 月份就是高考,我想要上市里的美术学院,放寒假准备先去面试。是的,我热爱画画,那所高大的美术学院,也算是我当时终极的人生梦想吧?

理想的大学,心仪的女孩,19 岁的我,虽然爸爸阴晴不定的「生财」之路时常教人揪心,但总体上,人生还是充满愿景和希望的。

放学回家,爸妈心情格外地好,通常他们都是要拌嘴吵架的。这次竟还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主要还是爸爸心情好的缘故。不管怎样,我是没想到,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即将崩溃和颠倒。

我上不了那所美术学院了。

不再有高考。

没法拿到那张合照了。

等这一夜过去,就连寒假计划要去的面试,也化成了平行宇宙的泡影。

什么都没了。

晚饭桌上,在我跟着爸妈一起嬉笑的当间,身体里的骨头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它耐住性子,挨过最后的沉寂——天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复苏的,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五年?八年?

八年……

它根本就没死!

我很难排除这个可能性。它叫我先尝尽生活的甜头,再坠入那黑洞般撕裂的反差里……

「啊啊呕呕不啊——」

「王青頔不不不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

是妈妈的惨叫声。

事后,在警方给我放的监控画面里——是的,我们在客厅里装有家庭监控——画面里,我耷拉着脑袋,四肢却过分协调地穿过客厅,从厨房里拿了菜刀出来,半跌半撞地抵开爸妈的卧室门。

「诶!」是爸爸粗哑的惊叫声,只有一声,后来就没有了。骨头借我的手砍了他的头。

因为卧室里没有监控设备,但结合爸爸尸体的惨状,那一砍的力度是非常大的,寸劲十足,单凭我的肌肉还达不到这般效果。可惜警官们无视了这点。

17 秒后,妈妈连滚带爬地退到客厅,而我——或者说我的骨头架着我,提刀紧随追了出来……

「你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喊?为什么要喊你的名字,然后叫你醒醒?」录像放到这,负责的警官暂停,并问我。

为什么?因为我当时还没醒,这一切都是骨头干的。画面的像素低,没法看清我紧闭的双眼。妈妈看出我在睡觉,知道这是什么,像试着唤醒我,在事情全然无法挽回之前。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这么叫你的……」

「我妈可能是吓傻了吧。」我敷衍地说,只求程序快完,只求速死。这也是骨头想要的,和我一起速死。

播放继续:我在玄关口鞋柜的位置,把妈妈逼近角落,然后就是一刀,两刀,三刀,五刀,十刀,二十刀——在砍到二十二刀的时候,我被妈妈的惨叫惊醒。后面的情景,是挥砍仍旧未停,我花了一秒钟清醒,在意识到这不是梦后,试图力挽狂澜。

可惜「力气」不够,差远了。我的骨头,经过八年的修养沉静,竟在力量方面完全碾压了我。起码在那晚,我只有被它完全摆布的份。

我尽力地后退,想要救妈妈,也恨不得教自己的灵魂抽身。但骨头把我压制得死死的,我唯一能驱动自己的部位就只有……

「你为什么要脖子向后仰?」警官问。

因为我只有那里能动了,其实我浑身都在使劲往后退。我想。实际上说的却是:「我也不知道,杀疯了。」

警官严峻地看着我,于病床边后退一步。

是的,对话发生的时刻,我正在医院里,带着浑身的伤——骨头杀死妈妈后,它先是把我钉在原地,「好好欣赏这一幕吧」,它是这个意思。然后它把刀子抛开,开始握紧我的拳头打我。

「你这是自己在打自己?」

「对啊,你不是看到了吗?」

其实是骨头在打我,借由我的肌肉皮肤,裹着它那凸起的四个关节,狠狠地冲击我的脸。一拳,一拳,又一拳,伴随着腿部的蹦跳,我莫名其妙地到了楼梯间里,全程摔砸地下了楼。

等到了小区的人行道上,我已是人模狗样,血肉模糊,路过的谁帮忙报了警。

骨头自己也痛。但我更痛:因为我不但要承受和它一样的痛楚,还有它全然不必管顾的皮和肉……

我仿佛能听到它也重伤的嘶嘶喘息。

最后,它叫我跪在绿化带中间,借着漆黑的夜色,双臂反折过来,抱住脑袋。

所以就是这样了吗?我就要被自己的骨头拧断脖子。

不,我又侥幸活了下来,继续活在这个被诅咒的身体里。

4.骨头的自述

我是骨头。

但在 7 岁之前,我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只觉得有谁在不断摆布我。而他能看见,能听见,也能真正地触摸到东西。

我很愤怒。

从刚降生开始,我就在试着和这股摆布我的力量抗衡。它往这边,我就往那边,它这么做,我就那么做。它开始动,我就停下来,相反它停下,我就偏偏——

我感觉那力量的主人很强大。它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这么钳制我?把我死死钉在黑暗里,无尽重复那些,不是我想做的动作?

我试着反抗,就像前面说的:它往这边,我就往那边,它这么做,我就……

早年,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一的慰藉,就是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增强」。那股力量也在增强,我们就像是被绑定的、某种「齐头并进」的存在……

重点是:我认为自己迟早会超过它,再过不久,我就可以抵挡它的摆布了。反客为主。

我的想法没错。6 岁那年,依旧什么也不明白的我,至少可以在力气上和包裹我的那团肉抗衡了。没错,那是一团「肉」。

我惊异地发觉,自己竟可以冥冥地洞悉一些概念。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情况下。很是奇妙。

所以我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还需要再等等。在解决这个根源性的命题前,我搞懂了另一件事:关于那股摆布我的力量,它的主人是个「男孩」,这个「男孩」将会长大成为「男人」,他的名字叫王青頔,他有一个「家」,有「爸爸妈妈」,在这遍地都是他同类的大千世界里,并不是很重要地碌碌成长着……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

日后,在一次次和男孩王青頔的「蛮力抗衡」中,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个「不该有的存在」。我不应该存在,我有独立的意识和力气,这本就是错误的。

我可能只是他的一部分,本不该拥有生命的附属品。

他的身体部位?

比如说……他的骨头???

想到这里,我被自己吓到了——一股爆裂的愤怒席卷了我。虽说还不清楚这所谓「骨头」到底是什么……我是骨头?我是王青頔的骨头?我是……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暴怒助长我的力气,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掌控了王青頔的右手和右臂,在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应到他的「惊怕」和「恐惧」。在主导权被我占据后,那男孩像是不自觉地规避某个方向,一个精确的方向。好,那我就偏偏——

我使尽全力,将那握着什么尖锐物的右手,猛挥向他害怕去往的位置。

砰——

随着那恍若隔世的巨响,就在那一瞬间,我理解了所有事情。似乎是终于找寻到突破口,钻进那近在咫尺,却固若金汤,对我紧闭至今的大脑……

是的。

我什么都知道了。

就譬如眼下,我刚刚用他手上的画笔,划伤了一个小伙伴的脸颊。他失去了这个朋友,后续呢,多半也要为这而遭殃了。

真有趣。

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是啊,他凭什么就能拥有一切,而我却不能?

我们其实算是「同胞兄弟」,难道不是吗?

我决定,要让他受尽可怕的诅咒。我愤怒、嫉妒、委屈,我想要王青頔痛苦。最起码,他要比自己的骨头更加痛苦。

我要折磨他。等我自己也活腻了,就想办法杀了他。

同归于尽。

1994 年,我在那秋游的古镇上进行了「尝试」。结果特别失败,王青頔毫发无损,不算事后挨爸爸打的小伤口,确是「毫发无损」。对此我很失望。

但我没有灰心。

不到一年,我终是成功把自己和他送到一辆车轮底下。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临死前,我也是十分惧怕的。惧怕死亡,是任何生命共有的本性。所以我并不会为此而羞耻。

毕竟对我来说,死亡,抑或是活着,两者的区别并不大。都是漆黑的、虚无的、虚无……

最后几秒,车轮把我活生生地拗断——难以置信的剧痛过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死了吗?

是的,我死了。

王青頔死了吗?

他没有。

整整六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王青頔活得很好,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至于为什么是「六年以后」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直到那时候才恢复意识。

虚无中,我开始听到他爸妈剧烈的争吵声,慢慢地找回自己,感觉王青頔正躺在卧室的床上,心情有些糟糕,却还不够糟糕。

为了验证自己活力依旧,我撑起他的右手,在半空中摆了摆。就像是在跟他打招呼,笑着说「你好啊,我回来了」。

王青頔以为这是梦境。他不相信我已经回来了。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我原本想立即掐死他的——因为发觉自己力量又增加了不少。保守估计,他也完全不再是我的对手。死而复生的我,好比是完成了一场重要的升级。

我开始比以往更高瞻远瞩,我开始计划:就让这家伙再开心地蹦跶一段时间吧!到时候,我要借他的手,砍死他亲爱的爸爸妈妈,让他经历难以置信的痛苦,最后再……嗯,就直接拧断他的脖子好了。

哎,我为什么这么坏呢。

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换做是你,被困在别人的肉里,一辈子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理解事物只能靠一种极其疏离的高维感应——除了黑暗还是虚无,还要被时刻牵拽、拉扯,作为躯体的基本组成部分,尽那无聊而又该死的义务!

综上,如果这就是你的宿命,你难道会释然吗?

不会。

你也会愤怒,说不定还要比我更甚——

5.未遂(上)

李成智心想:这不都 2020 年了?女人死了丈夫,还要用这么长时间服丧吗?

他们公司的女会计邵嘉雯,年初时丈夫去世了。她开始休长假不上班,直到 5 月才回来复工。李成智在走廊上碰着她,没有预想的悲痛样子。也是,5 个月都过去了……

「李总。」

「嗯,小邵,回来啦。」

李成智见过会计的丈夫一次。是在 17 年末的年终会上,聚餐可以带家属参加。那是个高大的男人,比较面善,全程都没跟他们说话,只是在跟自己的妻子说,然后埋头吃饭。

他们还是挺恩爱的,李成智能从那一蹙一眉的微表情里感受到。因为他自己和老婆从不会这样。

是的,恩爱,所以邵嘉雯需要耗费五个月,才得以从丧夫的阴霾里走出来。

一直有传闻,说那个男人曾进过精神病院,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胡言乱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砍死了自己的父母……」李成智听过办公室的女人们嚼舌根子。

邵嘉雯是一个文静的女人,性格有些内向,不受其他同事的欢迎。但也没有谁会讨厌她。这也是「腼腆文静」的优势之一吧?她工作认真,不打马虎眼,从领导的角度来说,也是十分值得信任的。

所以,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小邵的男人是精神病,或者说「曾是精神病」?还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这部分倘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李成智想。

那次聚餐,他听别人问,邵会计说她丈夫是做搬场的,在沈七大桥下面开了一家小公司,自己当老板。所以应该是正常人吧?都能自己做生意开公司……还是说现在病好了,以前嘛……

上午,在走廊上碰见邵会计,李成智没太注意那串吊坠。下班后,他刻意绕到会计室去。果不其然,小邵还坐在里头。

「李总。」她事务性、感情色彩趋近于无地跟自己打声招呼,然后解释道,「我就是整理一下表格,这五个月我都在休假,所以是得看——」

「嗯,调整得还可以?」

「可以的,可以。」

李成智点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对方的吊坠。被一条略土的暗红绳系着。如果搁在自己老婆面前,是一定会被说土的——他「训练有素」地这么想——

至于那吊坠的主体,乍一看,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像鹅卵石,扁圆形,颜色是不怎么剔透的奶白色。是玉吗?还是……骨质?骨头?

对啊,她的丈夫——李成智是听说过这种事:在至亲的人去世后,把它们的遗骨做成饰品或护身符,也算是一种缅怀故人的形式吧?

「那个……」小邵打断他出神的思绪——在人家身上聚焦太久了,这很容易引起误会。李成智尴尬地轻咳两声,为了不引起误会,他只得问:「这个东西是……」

「这是……」对方支吾了一会儿,像是不知该怎么说似的,「这是骨头做的。」

「你丈夫的遗骨吗?」这问得有些直接,不过身为大领导来说可以。

小邵慢缓点头,眼神有些迷离。李成智还没想到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只见她把手指搭在吊坠上,摩挲着骨头打磨过的哑光面。

「他是生病的?」

「脏器衰竭。」

脏器衰竭?李成智皱了皱眉。三十几岁的人,会动不动就脏器衰竭吗?

「他们在互相……」小邵继续摩挲着骨质吊坠,另一只手紧攥在一步裙的裙边上,低着头,很轻地念了一句——

「什么?」李成智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慌乱地摆手,吊坠被后坐力甩了一下,来回晃了晃,让人联想起那个什么钟摆?「伽利姆」的钟摆?

他忽然觉得邵嘉雯很漂亮。女人无预兆地慌乱起来,那种含羞,尴尬,和不知所措的瞬间,总能掐人中般地激起这位老总的遐想。

人世间「癖好」千千万,有人光看鞋柜里的鞋子都能有反应,李成智觉得自己还算正常,这恰恰表明他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

话说回来,刚刚小邵自言自语的话,他听得清楚,只是不知是否有误。

「他们在互相消耗。」她十有八九是说了这句。

他们是谁?她和她丈夫吗?

互相「消耗」是什么意思?

这又跟前面说到的死因「脏器衰竭」又有何关系?

先不管了。李成智开始继续找话题——他想在这办公室多待一会儿。现在这里只有他,还有女会计邵嘉雯。他慢慢清楚这是一个机会。好机会,叫他能做成事情。

是啊。

这是一个全靠他自己才能吃上饭的寡妇,至少目前情况如此。事后她不会来找麻烦的,只消有一点识相,就绝对不会……

6.未遂(下)

在李成智逼上前去时,心里想着:管它呢,我他妈可是老总。

女会计似乎是惊呆了,被这老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所震骇;待李成智靠得足够近了,他兴奋到极点,以至于彻底失去了理智——

邵嘉雯慢半拍地开始反抗。

桌面的无线键盘被挤压,导致电脑一连串的错误提示音,就像在警告李成智「这是错误」。但他没听进去。

邵嘉雯的嘴被闷着,却还是很用力地哭喊出来,她觉得自己特别无助。

她想到了那个能保护她的男人。那个男人,他已经……

「不!不!」

正当嘉雯濒临崩溃时,剧情发生反转——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弹了起来——那禽兽突然愣住了,停止所有恶心的举动。只见他的额头破了,肿起一个大紫包,中间还流出了血。

「砰!」

邵嘉雯没看清楚,李成智像是又教某种反作用力推了一下——「腾」地把背挺直,跪在桌面上,最后没保持住平衡,绊得摔了下去。

那是什么?

难道是……

快跑。潜意识里,一个声音提醒她。邵嘉雯开始跑。

她跌跌撞撞地下电梯到员工食堂求救。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夜晚做完笔录,被警车护送回家后,她才开始琢磨——究竟是怎么回事?

做笔录时,她只说是自己把李成智推下桌子的。不是撒谎,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嘉雯她真是这么觉得。然后又觉得不对,又觉得不……

骨头的吊坠不见了。临睡更衣前,邵嘉雯吃惊地发现。大概是在现场的混乱中掉落了?这让她十分难过,同时,脑中又冒出一个不合理、却合情的奇怪猜想。

这猜想引出的事实教她哭了。一整晚,她都在回忆过去几年的婚姻时光。王青頔……他的骨头……

第二周,邵嘉雯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去上班。反正那个禽兽已经不在了。回岗后,情况比她预想的乐观。大家都很关心她,并对原先的李成智李总怀揣鄙视。

最重要的,是她找回了那枚骨头吊坠。掉在办公室西南角的饮水机底下。距离她被冒犯的桌子有足足四米多远……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倒是真的。

在洗手间,邵嘉雯试着冲掉吊坠上喷溅的血印——嗯,那两下力度够狠,教李成智的额头缝了足足十三针——冲净后,还没等完全擦干,她就把吊坠紧紧捂在心口,去感受那可能是灵魂的共鸣……

骨头听得见她,听得见她的所有情感。

她也能听见骨头。

7.王青頔的告别信

亲爱的嘉雯。

等你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我依旧记得 2013 年 9 月 18 号的那天下午,和你一起跑到民政局领证。那天是国难日,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直到发现那民政局门可罗雀,等候室里空无一人……

我认为自己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你说你也是。

你记得吗?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胖胖的阿姨。好像发结婚证的就应该是这般形象。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是的。她半张着嘴看着我们:

男方王青頔,右边眼睛肿了一个大包,衣领是歪的,左手提了个大行李箱,像是领完证就要赶飞机的架势——其实是赶火车;

女方邵嘉雯,还穿着家里的衣服,头发乱得像被什么人薅过,一脸倔强地牵着男方的手,都忘了要把那些证件给摆上来。

「你们这样不能拍照啊。」胖阿姨还算务实地蹦出一句。

还好你高瞻远瞩,我们已经在别处拍好了。她还差点报警,我只得解释这都是你爸打的,他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但我们还是决意私奔云云……

你是唯一从开始就理解我的人,邵嘉雯,你知道我身体的秘密——你知道我有一身极其邪恶的骨头。你帮我驯化了它,又帮我原谅了它。

2004 年,你也知道的,骨头砍死了我的父母。它本来打算也一并杀死我的。最后还是选择叫我活着——感受那堪比死亡的愤怒和痛苦。

是啊,我能怎么办呢?把自己的骨头抽离出来?摁在地上毒打一顿?不,不,不可能的。

我真是要疯了,除了极端的苦痛,还有没人再相信我的孤独。

确实。那几个月的歇斯底里,和骨头时而的再作祟,让我被大家看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一个病入膏肓到不必为自己的罪行负责的疯子。

被安排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等吧,等它什么时候再下杀手,我就能彻底解脱了。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四年后,你会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精神病院,来到我的生命。我也许就能少做几番折腾,在漫长的牢笼里。

我觉得这就像电影里的情节,有着浪漫到不切实际的转折。可能是因为我前半辈子的运气着实太差——生有一副邪恶的骨头,受尽折磨,最后还被它冤枉手刃了双亲。是该有些「补偿」了,然后老天给了我你。

那天的活动室里,听我讲述完后,你握起我的右手,紧紧握着,直到我感觉骨骼酥麻。

「你一定很难过,对不对,你一定很害怕。」后半句,我才意识到说话的对象不是我,「你很生气,很害怕,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的?」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胸口酸唧唧的,有点像在哭的感觉。但我没哭,暂且还没有。是骨头在哭。

那种震骇是很直接的。我甚至能当即感受到,我的骨头迸发出强烈的情感,跟以往的暗黑系不同——那是感激的、释然的,和万分「惊喜」的。

直到现在,每当你对它说话,这般「惊喜」依旧充盈地保存着,我感觉这永远也不会褪色。

你是第一个直接同它对话的人,你认同了它的存在。这特别重要。

试想:就像一具深埋海底的冻干躯体,被谁嗖嗖地抬上海面,接受暖阳的洗礼。不会立刻复苏,是的,但我敢说,那具躯体在苏醒后,会愿意为那解救他的人付出一切。甚至是去死。

骨头愿意为你去死,嘉雯,慢慢地,它更愿意为你而好好活着。

你说你理解我,因为你的「那段日子」。说实话,我还不是很理解「抽动症」具体是什么。但你说就跟我现在一样,就感觉是体内住了另外的东西。

有时候,你会戏称它是「抽动君」,有时候则不会。「抽动君」一如我的骨头,会擅自驱动你的身体,去做那些违背和不堪的动作。

你说你为此而遭受过足够的苦痛,所以在第一次见我时,会知道我的话语不假——你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的骨头,但你认识我脸上的苦痛。

「就像照镜子,我看到了十五六岁的自己。」你告诉我。

有人说,你对我的爱出于怜悯,就像你的一位朋友。有人说这爱出于疯狂,就像你那气急败坏的爸爸。

「你到底为什么会爱上我?」记得那回我问你。因为在外人眼里,我是精神病人,杀死亲生父母的那种……考虑到体内的骨头,我也绝谈不上健康,所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最后还答应跟我结婚的——

「我不是可怜你。我也不觉得自己疯狂……」

你说一切就是那么自然,看着饱受折磨的我,和我体内满怀愤恨的骨头。开始,你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帮到我们,帮我们调和,帮我们接受彼此……

「然后,我慢慢发现你真是个好人,王青頔。」你说,「我就是……我就是爱上你了。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我解释呢?我解释,王青頔,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精神病,你没有杀你的父母,你其实很善良,我也不会管其他人怎么说——还有,你的骨头它依赖我,就是一个男人会从骨子里依赖我,我非常感动,也很有成就感,就这样,所以行了吧?」

这番话,我真的每一字都牢牢记得。

另一方面,因为你没问,我也没从自己的角度讲过。嘉雯,我对你的爱,其实就是「孤掷一注」,你是我爱与被爱的唯一入口,你是我的所有。

所以我现在很愧疚。愧疚自己像饥疯的豺狼那样抓住你,疯狂地渴望被爱,却没法回报相等的奉还——

是的,我时日无多,虽然生理没有明显的征兆,但就是有「明确的感觉」,我活不了几年了,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一年都活不了。身体会在某点急转直下,机油耗尽般地熄灭……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能确定,但似乎是因为骨头——他和我共享一个躯体,一套五脏六腑,虽不知它能量的来源是不是跟我一样,但我们确是在「互相消耗」的。

换句话说,我的寿命就是比一般人的要短,骨头的缘故。这对一个本就因为骨头而遭遇巨大磨难的男孩来说,着实是太不公平。但对仙女邵嘉雯的老公来说,代价也不算枉然。

你是我的仙女,邵嘉雯。我只是恨自己要让你成了寡妇,又开始后悔我们「不要小孩」的决定。

我怕孩子的骨头跟我一样,所以坚决不让你怀孕。权衡利弊,你也同意了。但现在,我又觉得什么也没给你留下,还浪费了你的青春。

我是个糟糕的人,一个可恶的人。

嗯,对不起,我写告别信的初衷不是向你卖惨。我是为了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对了,骨头也在这里谢谢你。

它希望在我们死后,你能把它的一部分做成吊坠,还是护身符什么的。它想一直陪伴你,有时候我真觉得它比我要更加爱你。

当然。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但相对于它,我愿甘拜下风。

8.火化诡事(尾声)

2020 年 2 月 19 日,殡仪馆火化室。

今天的死人老田认识。是沈七大桥下那搬场公司的王老板。其实对他,老田印象还是蛮深的。前年,儿子结婚住新房,他们就雇了那家搬场一次:

儿子执意想把自己卧室的大书柜搬走。老田建议是再买一个。因为柜子年岁久了,搬下这边四楼再上那边五楼,权衡利弊似乎是有些不值得。

但儿子执意要搬,因为有「个人的感情寄托」在里边。这书柜是陪伴儿子长大的,儿子酷爱读书。还记得初中时候,他写了一篇征文,名叫《这个书柜,让我着迷》,在市里评选得了一等奖,奖状至今还供在这柜子的顶层。

至于眼前这位「已安息」的搬场老板,老田记忆犹新。那天,他只凭一己之力,徒手就把这两米高三米宽的实木玩意背下了楼。所有人都惊呆了。就好像他骨头是钢铁做的一样。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王老板谦虚地笑,用瘦瘦的胳膊挠头,解释说「自己练过」。好吧,很让人信服。

现在这位谦虚的大力士英年早逝了。听说是脏器衰竭。中毒?老田不明白,别说 36 岁的王老板了,就是他自己 81 岁的老父亲,这种岁数,内脏也不会说衰竭就衰竭……

尸体的右腿被动过手脚。听说是那妻子遗孀用一部分的腿骨做成了什么吊坠。老田不是很认可这种做法。真的,有点诡异。

是的,诡异。殊不知,半小时后,他将迎来真正的「诡异」。

一般情况下,火化死人,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时间。其实呢,只需半个小时,人肉就差不多烧完了。顽固的是骨头。毕竟家属要的就是「骨灰」罢。

火化炉口开始传出异响,老田并没过多在意。直到那依旧成形的头骨从炉口弹飞出来。

老田被怔住了。看着那犹如恐怖电影的场面:一颗轮廓分明的头骨,左眼眶到右脑壳燃烧着,在火化室的地板上滚过两圈,最后搁置在自己的脚旁。

是……炉子出问题了?老田只得这么去想。待发现那骨头的嘴部在蠕动,他就不再妄图天真了——随着火焰燃烧,那嘴竟还像是在自己吸气似的,老田只觉脚踝处有阵阵凉风。

呃。

他吓破胆了,直接转头就跑,险些撞在身后那紧闭的金属门上。

几分钟后,头盖骨上的火焰熄了。老田抑制住抖动的双腿,上前查看:

恢复正常……了吗?

刚才是不是我的幻觉?

他努力把这一幕当做幻觉,却还是梦魇了余生。是啊,没人会相信他的——老田想,如若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听别人说的,肯定也会直呼「无稽之谈」,把说这种话的傻子给嘲笑一番。

那骨头是活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开始怀疑世界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的。确实,大千世界的错杂深奥,人又胆敢说自己参透多少呢?

骨头也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多少。

36 年跌宕的生命里,密封的黑暗中,它穷尽那些不解的、绝望的、愤怒的、暴乱的、醒悟的……走到最后,骨头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但很庆幸,它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话说,它并不奢望变成什么万事通,只想安静地扮演自己的新角色——一枚吊坠。就这么乖顺地贴在主人胸前。它能一直演得很好。

当然,必要时候,偶尔,它也不会介意去活动几下筋骨……

(全文完)

作者:塔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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