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囚禁了皇帝。」
1
容政捧着我的脸,跟我说他只爱我一个人的时候。
我其实很想笑。
后宫有那么多女人,但他总有千万种理由骗我说他是被迫去找她们的。
可实际呢?
我身为皇后,自小同他青梅竹马,他也自小便说要娶我,要做千古来唯一一个、只有一个女人的皇帝。
但他食言了。
从他第一次迎新人入宫,随后来我宫里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开始,我便知道,我爱的少年郎,终究是变了。
既然变了。
那也没什么好舍得舍不得了。
2
温妃说,最近陛下总是体力不支,每次几乎是刚躺下便结束了。
娇妃应和,不知道是不是陛下最近总是忧心国事的原因。
昭嫔叹气,陛下辛苦。
我坐在凤位上,久久不曾言语。
承认一个男人本来就不行,就这么难吗?
不过也好在容政不行,最近后宫的争斗少了很多,我也少了很多要处理的事情。
毕竟不快乐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经历。
3
容政在我的宫里一直从昨晚待到了今天早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他只顾着说好话安抚我。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在我宫里过夜。
因为最近边境战事吃紧,他想让我劝年迈的父亲赶赴边境。
我父亲他老人家虽然身子骨不太适合上战场了,但他的一些战地经验和策略、比什么都珍贵。
容政自然想我父亲为朝廷「做贡献」。
我答应了。
他的「信任」,我怎能辜负。
4
昨晚容政在我宫里过夜的事儿,在宫里传得很开。
因着这个,我大早上起来,便收到了不知谁送来的一只血淋淋的小鸟。那只小鸟死状有些可怜,腹部被人纵着一刀下去,整只鸟像是之前浸在血水中一般。可能是有人在对容政留宿我宫里一事表示不满。
我并未多加在意,只遣了人去调查,这种小把戏,我并不害怕。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在宫内屡见不鲜,莫说是我,恐怕就是刚进宫的那些小姑娘都要司空见惯了。
妃嫔们还在下面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不过因为我在场,声音压低了许多。
讨论得差不多了,她们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里,满是同情与钦佩。
我目光平静地移开视线,稳稳地端起茶杯品了口。
时间差不多了,也该散了。
我让人叫住了几位妃嫔,其余的便都散了去。
我留下的,是一开始提起话头的温妃,以及其他两位妃子。
5
「听说陛下近来最是喜欢你们。」
很快,隔着一道门都可以清晰听到我暗藏怒意的声音:
「怎么,就这么急着来炫耀?」
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的声音响起。
温妃三人顶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出了我的宫院。
饶是这样,容政都没有来责骂我一句。
我还没有正式劝我父亲,他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责骂我。
相遇相知这么多年,我总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
6
那次以后,我愈来愈嚣张。
甚至提出要将温妃的儿子移到我的名下,由我来教导他。
容政脸色不虞,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
也是这个时候,我爹跟我的兄长一起随军出征了。
容政也慢慢地不再宠着我。
我早有预料。
7
「母后,今日商太傅夸儿了,他说儿的赋论着眼独到,颇有先祖之风。」
容邈还有三年才到弱冠,正是该朝气蓬勃的年纪。
是以他最爱跟我汇报哪个太傅夸他,倒是有少年人的阳光劲儿。
「是吗?邈儿真给母后长脸,」我温柔地探过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想吃什么?母后给你做。」
极少有人知道,我未入宫时,最喜欢的便是下厨房。
这等爱好上不了台面,我贵为皇后、自然是不能轻易做了。
但今日容邈受了表扬,我这为人母后的,总该尽点儿力。
「母后还会下厨?」容邈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像一只得到主人奖赏的大型犬一般。
就差身后插根尾巴摇了。
见状,我轻笑一声:「你不知道的还多着。」
「那母后可得一样一样说与儿听,」容邈扯着我的胳膊撒娇,「儿之前都没怎么见过母后,对母后也不了解,以后母后可得跟儿亲近些。」
8
容政大我六岁,却是同我一起长大。
听我爹说,容政这臭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说长大以后要娶我。
我爹说,要是这臭小子敢负你,咱傅家必不轻饶他。
然后容政便负了我。
温妃跟容政苟合得很早,大概就在我刚及笄那年,他们便私下在一起了,还有了孩子。
后来我逐渐失宠,温妃也进了宫,还将孩子也带了进来。
那孩子,就是容邈。
温妃一向恨我,但她更恨容政。
是容政,造就了她一生的悲剧。
如果没有容政,她本该嫁到一个清贵之家,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
可惜生了孩子进了宫,便更没得选了。
温妃说,若是重来一次,她宁愿从未认识过容政。
9
我多年未下厨,如今下厨,却是为了容邈。
锅内烧开的水兀自咕嘟嘟冒着,我将捏好的饺子小心地下了进去。
下到最后时,一双消瘦的手穿过我的腰际伸了过来,替我将最后几个饺子拨了进去。
容邈的身量比我高出不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将我整个人圈在怀中,显得此刻的氛围颇有些黏腻暧昧。
「儿来帮帮母后。」
容邈笑着,似乎并未意识到刚刚的行为有何不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高亢的「陛下到——」。
10
「朕许久未曾尝过舟舟的手艺了——」
容政一踏进小厨房,便先声笑道。
我适时和容邈拉开了些距离,微微俯身行礼:「陛下圣安。」
容政一手扶住我,一手搭上我的肩:「舟舟对朕,何时也如此生分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容邈其实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他,但又好像比年轻时候的容政眉眼间多了几分肆意的风流。
我正暗自想着,却听到容邈突然出声,话音听着不太对:「父皇也有许久未来母后宫里了。」
容政放在我肩上的手一僵:「朕最近实在太忙。」
「刚得了空,便来你母后宫里了。」
「原是这样,」容邈笑,「父皇辛苦。」
11
小厨房内好一阵静默。
半晌,只有锅内的饺子被水咕嘟嘟冲起来的声音。
「怎么今日倒想起来下厨了?」
容政揉了揉我的手,「累吗?」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容邈便道:「儿今日得了商太傅夸奖,这是母后奖赏儿的。」
话音依然有些莫名的锐气,容政的神色也淡了下来。
也不知容邈这小兔崽子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跟容政说话时的火药味儿都快要燃起来了。
我顺势将我的手抽了出来:「饺子好了。」
「你倒是会抢答。」容政眯了眯眼。
容邈迎上他的目光一哂,眉眼有种难掩的戾气:「父皇过奖。」
12
饺子很快盛盘端上了桌。
本以为只有容邈一个人吃,结果没想到容政也来了。
所以饺子有些不够分。
我只能给容政加了碗汤圆,生汤圆还是容邈带来的,据说是温妃让他送来的,我本打算暂且留着,既然容政来了,那便还是给他吃吧。
说来搞笑,容政喜食汤圆,温妃喜食饺子,他俩的孩子容邈只像母亲,喜食饺子。
「吃吧。」
我坐在一旁,并没有动自己的碗筷。
我原本也是没打算吃的。
「母后吃。」
容邈不顾容政在对面,直接用自己的勺子给我舀了一个饺子。
我迟疑了下,容邈平日里虽然也总爱跟我撒娇,但今日的他明显不太对劲,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一般。
见我迟疑,容邈将勺子抵在我的嘴边,神态自若:「母后不吃吗?」
我见容政不像在意这边状况的样子,才犹豫了一下张口咬了一口。
勺子毕竟多有不便,我在吃的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嘴唇沾到了勺子,红色的口脂印在勺子的边沿,像极了荼蘼的花瓣。
容邈垂下眼帘不甚明显地笑了笑,喂完我后,接着舀了一个饺子放进自己口中,勺子从他口中出来时,上面的口脂早已没了踪影。
13
「舟舟啊,」饭席过半,容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听说边境节节败退,可是傅卿年纪大了,有些吃力?」
他在问罪。
我摇头:「臣妾不知。」
边境战事吃紧,我父亲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结果险些遭人暗算。都不用细想,我都能猜到下手的人是谁。
无非就是我眼前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容政。
边境的战事来得诡异,明明已经许久不敢有外族来犯,偏偏要在我兄长即将调任之前出这样的岔子,容政的心思未免太过明显。
容政也不气馁:「那舟舟不妨写信一问。」
他是皇帝,自然不好直接出言问责老臣。
我点头。
可实际上会不会做,谁知道呢。
容邈又将一个饺子喂了过来,这次,是当着容政的视线:
「母后,这饺子蘸醋好酸。」
他意有所指地将勺子抵到了我的唇边。
我看了容政一眼,他的脸色很不善,但容邈丝毫不收敛。
勺子抵在我唇边半晌,我突然恶从胆边生,顺着容邈的意思再次咬了一口:「还好吧。」
这次容邈没等我吃第二口,便重新将勺子和里面的饺子送入了自己口中:
「母后尝过的,好像确实还行。」
容政在一旁看着,面色铁青: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14
「儿在伺候母后进食,」
容邈这次连装都不想再装,说话的语气很是呛人,「父皇看不出来吗?」
容政气得浑身发抖,容邈算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可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旁若无人地跟自己的母后「调情」?
简直放肆至极。
他这几天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故而才选在今日来一探究竟。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好儿子,居然如此不堪!
15
容邈浑不在意:「父皇不晕吗?」
容政这才感觉到身体的不适,开始有些坐不稳,他死死地抓住桌子的边缘:「什么意思?」
他身边的宫人早就不在他身边了,此刻的内殿,只有我们三人在。
「您那份汤圆可是儿臣亲手包的,」
容邈放下手中的勺子,笑得很是开心,「这可是儿臣第一次下厨。」
「你!」容政的脸色煞白,显然要支撑不住。
但容邈依旧不肯停手,甚至倏地起身,弯腰将我圈在怀中:「这都是为了父皇。」
我面不改色地坐着,对于眼前突发的混乱情况视而不见的样子。
难怪从容邈今日踏入我宫里开始,我便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原来他给容政这狗东西下了药。
他下药这事儿,温妃知道吗?
「父皇想是无福消受这些了。」
「毕竟母后的手艺,只能我来尝。」
他的语气愈发低沉。
我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味,下意识地想离开他的圈禁。
可惜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抗拒,竟将自己的下巴放在我的颈侧,偏过脸说出的话极为挑战世俗:
「母后的滋味,也只能我来尝。」
16
容邈这般不管不顾的放肆,终是气得容政晕了过去。
容政在晕过去之前,指着我们「你、你们——」了半天,最后一口气憋得晕了。
「母后——」
容邈等容政晕过去之后,依然没有将他的下巴从我的颈侧移开。
他说话时下巴时不时地杵着我的锁骨。
「可以松开我了吗?」
我语气凉凉,在今日之前,我跟容邈的关系一直都留有距离,并不如他说得那样亲近放肆。
「母后利用完了儿,便想将儿一脚踢开吗?」
容邈的语气听着委屈,他将下巴从我的锁骨处挪开,然后转过脸蹭了蹭我,竟颇有几分不甘与讨好的意味。
为防我躲开,容邈抬手挡在了我脸的另一边:「母后,你可真是薄情寡义。怪不得连死鸟都不害怕。」
他的语气平静到让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是你?」我恍然。
先前我只以为是有妃子看不过眼容政来我宫里,没想到居然是他。
「是,」容邈毫不避讳地承认,「儿一看到母后像今日这般与他亲近,便觉得不大爽利。」
他的脸仍贴着我的,像是有些贪恋这种触感,他轻轻喟叹了一声。
我端直着腰背坐着,只当自己的脸贴着块儿木头,只不过那木头带着点儿温度。
「你就不怕你父皇醒后,降罪于你吗?」
容邈叹了口气:「儿当然怕。」
「不过,儿知道,母后定不会让儿有事的。」
我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温妃」送的汤圆又那么巧合,我不信容邈会毫无准备。
「那你可猜错了,」我笑了笑,「本宫是皇后,心,自然也是向着陛下的。」
「母后这话,」容邈的语气似乎很是苦恼,「可真叫儿伤心。」
不等我反应,他又无奈似的出声:「那,儿这样母后的心可能向着儿一些?」
我预感不对,急忙想挣脱他的禁锢,便被他抢先一步拽住了我的衣裳领口。
「放肆!」
我铁青着脸色,踢了他一脚,从他怀里脱身。
容邈扬唇笑笑:「母后对不住,原是儿会错意了。」
他一口一个「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孝顺。可他那哪是孝顺,分明是心怀不轨!
我站定在一旁,给自己顺了口气之后,才目光凌厉地望向他:
「你母亲温妃与我之间的恩恩怨怨,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17
我与温妃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已经无法分辨。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甚至是从容邈的角度看来,大概也会认为,我和温妃会「互掐」到天荒地老。
所以我丝毫不意外容邈会借机会来接近我,对我下手。
他看着像是对我存有某种不堪的情意,可实际上还是为了他的母妃温妃。
他想借机除掉我也罢,借机发动宫变也罢。
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我自认看透了容邈今日所有出格行为的动机。
18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
容邈依然装着糊涂,「儿不过是对您情难自已,这与我的母妃又有何干系?」
我将刚刚被拽开领口的外衫往好裹了裹:「你最好别做傻事。」
「傻事?」容邈手里握着一条不小心从我的外衫上撕下来的布条晃了晃,「这个吗?」
容邈这是铁了心要攻破我的心理防线。
他甚至不紧不慢地挪着步子朝我走过来:「母后的心只向着父皇,儿不过想分得几分宠爱而已,哪里是在做什么傻事?」
这就是个楞的。
我心知强对上他也并非什么明智的选择,于是冷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抬手制止他继续靠近我:「容邈,别坏事。」
我跟他的母亲温妃在合作,他决不能坏事。
他满不在乎地勾起笑:「儿能坏什么事?坏了您想自己登基为帝的事吗?母后?」
我神色一凛,我的目的连温妃都不知晓,他又是从何处得知:「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可真是不怕死。」
「怕不怕死,还不是母后您一句话的事儿?」容邈含笑抬手握住我抵在他胸前的手,「母后舍得不舍得?」
19
那日以后,我气不过,便遣人搜罗了一大堆话本子、通通收拾好送去了容邈的住处。
害怕他看不懂,我特意还给塞了张纸条:「编故事的能力不错。」
暗示他我可没想称帝,一切都是他自己胡说八道。
随后他也遣人送了东西进宫给我。
是一张画儿,上面是一条被人硬撕下来的布条,布条上还勾勒着一朵莲花。
而画儿里也同样裹着一张纸条:「儿的作画功底也不差。」
我冷着脸将那张画连同他的纸条烧了个干净。
20
原本我打算再蛰伏一段时间,最好能将容政不幸「病倒」的嫌疑从我自己身上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动手。可惜因着容邈突然的插手,我的计划不得不提前许多。
虽然我不信容邈会全无准备就下手,但事关重大,我还是更相信自己。
那日容邈给容政喂的,是致使他昏迷许久的药物,但容政兴许随时都有苏醒的可能。我不能冒这个险,故而趁他昏迷之际,我将他身边的近身内侍换了个七七八八。
「娘娘,温妃来了。」
我点头:「迎进来吧。」
我的确有话同她说,不只是我们的计划,还有她那个好儿子的事情。
21
「姐姐,」温妃进来后端庄地朝我行了个礼,她虽然比我年纪大,但到底位分比我小,进宫也比我晚,「听闻陛下突然病了。」
她大概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偷偷提前动手了,或者是不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动手了。
她脸上上次佯装被我掌掴过的痕迹已经淡了许多,我看着也算是松了口气。
上次临时装出了一个我嫉妒三个妃子的姿态,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所有人都对我接养容邈这件事放下心来,让他们都以为我会借机磋磨温妃的儿子,从而放下警惕。
再者,温妃的父亲在御史台任职,文官方面,我还需借她之力。就比方这次突然的「内宫之乱」,武官方面有我傅家的势力,文官方面有温妃的父亲尽力周旋,容政「病倒」一事,被强行压了下去。
虽然本朝兴前朝嫡长子为储那一套,但我坏了身子,膝下并无子嗣,所以各皇子间一直在明争暗斗。
我跟温妃商定,容邈养在我的膝下,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皇帝,而我和温妃也可以尽早「退休」当太后,不必再理会那狗皇帝的后宫纷争。
如此几方得益之事,温妃不会不答应。
如今大事未成,如果只是因为一次「掌掴」让她对我有微词,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22
「陛下的病,」我叹气,「你不若去问问你儿子,我担心他会坏事。」
我并不担心温妃会从容邈那儿知道我欲称帝的心思,毕竟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信了,目前她也只能佯作不知,继续跟我合作。
闻言,温妃有些诧异:「容邈?」
容邈在她心里一直都是温良谦卑的「好孩子」,她自然万万想不到此事跟容邈有关。
「他似乎知道我们的计划,但他以为我们之间有龃龉。」我继续道,末了,我突然想起那天他的恶劣行径,脸色有些不虞。
温妃则以为我容邈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我,温声道:「姐姐莫生气,我回去定会好好管教他。」
我点头,算是勉强应下。
一想到容邈,我的气便有些憋不住。他实在太过放肆,世俗舆论又总不偏向女人,这件事我又绝不能声张。平日里我怎么拿自己的名声作闹都没什么,唯独不可以将自己跟容邈之间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事,只能交给温妃来管。
23
是夜。
我刚睡下没多久,便听到有人推开了寝殿的门。
而我的贴身大宫女,睡得死沉。
……
我闭眼假寐,实则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我总睡不好,所以有将匕首放在枕头下面的习惯。
也幸好是这个习惯,让我今日有所提前防备。
我感受到那人离我的床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甚至俯身下来,我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我趁机抬手,动作迅疾凌厉地将匕首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也是此时我睁开眼才借着月色,模模糊糊地认出了这是谁。
「容邈?」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并未松动,「你来做什么?」
24
容邈身上还穿着太监的服饰,显然是早有准备,趁宫门下钥前留在了宫内。
「儿来看看母后。」容邈任由我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说话间他滚动的喉结不小心蹭到了刀刃、刀刃锋利十足,他的颈间很快留下一道血痕。
我不敢放松,容邈这小子可是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主儿:「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容邈突然抵着匕首向前探过来,碍于温妃,我并不敢真的伤到容邈,于是我下意识地松了松匕首。
对我的反应很是满意的容邈,从喉间溢出轻笑,他探手过来想摸摸我的脸,被我抬手拍了下去。
「母后……」他的语气有一丝幽怨,「今日父皇不在,你可觉得孤枕难眠?」
我就知道,他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容邈,你如此行径,温妃可知晓?」我想用他的母妃来压他,不过好像并不奏效。
「母后想让我母妃知晓?」容邈的眼睛有些发亮,「儿去告诉我母妃如何?」
我被容邈气得头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可以算得上是乱伦了?」
容邈点头,然后猛地朝我靠近,我忌惮着收了匕首。
容邈温热的日子喷洒在我的侧颈上:「母后总是这般没有情趣。」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抑着怒气,瞪视着容邈。
容邈双手撑在床柩上,将我禁锢在他双臂间的狭小空间里。
「儿想做什么……」他离我更近了一点,我将匕首再次提了起来,「母后今日跟我母妃告状了。」
他有些委屈道:「母后怎么不跟母妃说清楚,明明是母后勾引儿,害儿头脑不清楚做下错事,母后却要倒打一耙。」
我怒极反笑:「倒打一耙的人明明是你吧。」
说完,我一脚蹬到容邈的侧腰上,没有防备的容邈就这样被我一脚踢开。
「母后……」容邈后退几步站定,作势又要上前。
我低喝一声:「你到底想要什么?」
容邈轻笑站定:「儿想要,母后便会给吗?」
他的视线有些轻佻。
「我可以扶你上皇位,只求你别死在那前面。」我咬牙道。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皇位。
我觉得他实在多此一举,不过想想他那日试探我称帝心思的话,又觉得他的担忧的确不无道理。
「儿想要的其实并非那个,不过母后既然说了,儿怎么能拒绝?」容邈抛给我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儿还等着光明正大迎娶母后。」
25
这几天容政在我宫里病倒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而我作为当事人,势必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所有人都在猜测,我会在什么时候出手,将容邈扶上皇位。
与此同时,宫内的其他皇子自然也各有动作。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的争斗愈演愈烈。
今天这个皇子手下的人犯错,明天那个皇子被上折子告状。
鉴于容政这个人一向多疑,在他未「病」倒前,每道折子都必须由他亲自过目,兵权也不容许任何一个皇子沾染半分。他倒是想将兵权拿回来,可他拿不回来。
他以为我足够爱他,可事实证明,他足够自负。
容政「病」倒后,我给我父亲去了一封勿要轻举妄动的信。
此时此刻,在不确定容政没有后招之时,我绝不能将整个傅家拖下水。
我要做的,是让人去苗疆寻一种可以控制人的药蛊。
然后在药蛊没有带回之前,尽量确保容政的安全以及前朝的稳定。
我大概能预想到现在不对容政下狠手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我总想着,要他在全天下人的面前,亲眼看着他的江山被我掠夺,他本人被我日日折磨。
毕竟,我与他成婚这么多年,没有子嗣,我的身子也受了损,这可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居然以为我不知道。
26
这几日的折子都分散送去了各个皇子那里,这是由我牵线,各朝中心腹簇拥达成。
早在前些年,我便一直在明里暗里培养自己前朝后宫的心腹,但手段总是看着「幼稚无理」,容政只以为我是嫉妒其他妃子,所以不曾有所防备。
也多亏了他没什么防备,我得以暂时得手。
我提议借机考量皇子们处理政务的能力,实则为了相互制衡,给予权力也是让他们互相对付着,拖延时间等到药蛊回来。
毕竟他们总不可以将我当作敌人,我不过是个……「没有野心」「只懂后宫情爱」的女子。
这样我也好光明正大地将容邈立为太子,然后……垂帘听政,再之后么,就可以称帝了。
27
这段日子,大概是为了讨好我,众皇子纷纷前来探望我,说些漂亮话哄我开心。
自然,也有皇子提及容邈。
听他们说,容邈这几日竟然公然在府上狎妓,全然不顾容政病倒,实乃大不孝。
我点头,顺着他们的意思说出他们想听的话:「简直是个逆子!」
「母后息怒,大哥许是伤心过度,一时失智。」
我仍然怒意不休:「什么伤心过度,他就是不将他父皇放在眼里!」
得到满意回复的皇子勾唇一笑,不再多话。
又听他们絮絮叨叨了许久之后,我终于耐不住困意躺在摇椅上睡了过去。
27.5
接连几天下午,容邈都会来我宫里蹭饭汇报上课成果。
若不是宫里下钥后他不能留下,我真怀疑他甚至想在我宫里住下。
对于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行为,我只有一种解释。
我听说有些男人少年时,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的某些感情,大概容邈也属于这一类。
于是在无力对抗了他许久后,我终于决定省下心力敷衍他。
顺便差人去寻寻那些助人开导心理的书籍,容邈对着我发骚一两次,我可以当他是年少无知,可次数多了,我便觉得他是不是心理变态了。
得治。
28
还没等我的人找到那些书籍,容邈再一次找上门来。
我正躺在摇椅上小憩着,便晕晕乎乎感觉到有人拿着什么软软的羽毛一样的东西一下一下轻扫着我的脸,搅得我睡不安生。
「母后,」那人见我还是不肯醒,扯了扯我的脸,「该用膳了。」
我隐隐约约猜到来人是谁,但实在太困,于是敷衍地嘟囔:「不吃。」
那人似乎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捏住我的鼻子企图不让我顺畅呼吸:「吃不吃?」
……
我承认自己是有起床气的。
所以当我怒气冲冲睁开眼看到骚扰我的人是容邈之后,我的怒气达到了最大。
我冷下脸握住容邈「作乱」的手狠狠一甩:「我说了我不吃!」
结果也不知道那摇椅哪里出了问题,还是我甩他手的姿势不大对,我竟然直直朝容邈扑了过去。
出于某种不愉快的心情,我干脆发狠地蹂躏他胸前的衣裳,以及……他酷似容政那张俊俏的脸。
托他这些日子总不合时宜撩拨我的福,我已经可以毫无压力地将跟容政少年时有七分相似的他当成一个发泄情绪的工具人。
什么威仪什么规矩,这兔崽子压根儿不值得我在乎那些。
容邈一手抱着我以防我掉下去,一手尽力阻挡我的「攻击」。
「母后,儿错了。」他一边躲一边笑着求饶。
我怒气发泄地差不多了之后,终于意识到我和容邈现在是怎样令人误会的姿势。
于是我忙挣扎着要退开,结果被他死死箍住。
「多谢母后主动投怀送抱。」他将我抵在墙上,表情带着点儿邪气。
我极度尴尬之余,使出了那群娇小姐最惯用的愚蠢手段——直接装作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晕了过去。
可惜我错误预判了容邈这人的性格下的行为,一般人会就此作罢,他可不会。
他直接不依不饶地欺身上来:「母后是不是又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了?」
他说的是说他坏话的那群皇子,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
我闭目不语。
他笑了笑:「母后,装晕没用的,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可真是令儿耳目一新。一朝皇后,竟然还会这般冲人撒泼,啧……」
我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想教他做人。
但我刚睁开眼睛,便听到容邈身后传来温妃的声音:
「你们……在干吗?」
29
听着温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大脑开始极速运转起来。
跟温妃解释?不行,现在这个情况她肯定不信的。
跟温妃扯谎?也不行,这姿势得是个什么样的谎才能糊弄过去?
继续装晕?不行不行,容邈一定会拆穿我,到时候更不好应付。
我能想到的所有应对方法,都因为容邈这个不确定因素显得十分无力。
正当我打算破罐子破摔跟温妃解释清楚时,容邈突然将他的手按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我顺着他的力道,将头死死埋到他的怀里。
我听到他低声对我说了句:「母后,别怕。」
「你们这是……」温妃走到了我们面前。
我背对着温妃被容邈抱在怀里,我身上穿着常服,但即便是常服,衣料也比一般的宫人好上不少。我不觉得容邈能够糊弄过去。
果然,温妃注意到了:
「容邈,你这是做什么?你怀里抱的……」
「母妃,」我听到容邈平静的声音,「儿看上了母后宫里的一个宫人。」
他在赌,赌温妃不敢拆穿。
「胡闹!」温妃的声音难掩怒气,「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可如此胡闹?上次皇后说你胡闹我还不信,可现在你居然做下这等荒唐事!」
「不过是个……宫人,你抱着她作甚?你也知道她见不得人,上不了台面?」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
我何时受过人这样的辱骂。
容邈扣着我腿的力道有些大,他的语气也重了些:「母妃!」
「怎么,你被这狐狸精诱得要跟母妃叫板了?」温妃恼怒的声音传来,我总觉得她已经发现是我了,但不好让大家都下不来台,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指桑骂槐。
「母妃,」容邈的语气有些不好,「儿看上谁,是儿自己的事,你觉得儿有伤风化,那便只骂儿就好,与她无关,她是被儿胁迫的。」
「你……」
「母妃可别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容邈的语气颇有些提醒的意味。
这是在提醒温妃,现在还不能跟我撕破脸面。
温妃果然顿住声音,然后似是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低吼了一声:「你跟我走!」
容邈犹豫了一下,终是将我放到了地上。
我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抬手揉了揉我的眼尾:「对不起,我……」
「滚。」
我抬眸看他,眼底一片冰凉。
这些日子是我太过得意太过放纵自己了,竟然放任自己跟容邈胡闹。
温妃已经怒气冲冲走远,我不再有所忌惮:「我说,你可以滚了。」
30
容邈走后,我的贴身大宫女终于战战兢兢地进来:「娘娘……」
她欲解释什么,我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去陛下宫里。」
31
容邈一路气压低沉地跟着温妃回了宫。
一踏入内殿,温妃便再也忍不住,吼的时候差点儿破了音:「你给我跪下!」
容邈面无表情地跪下。
「你说,刚刚你抱在怀里的……」温妃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可是傅舟?」
容邈点头。
温妃一把抄起一边的茶杯便朝他扔了过去,茶杯在他的额角碎开,锋利的裂处将他的额角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眉骨蜿蜒流下。
但容邈仍然一动不动地跪着,面不改色。
直到温妃发泄地差不多了,容邈才又出声:「我爱她。」
闻言温妃怒从中来,又抄起一个茶杯扔过来。
这次茶杯落到了他的衣袍上,凉透的茶水浇了他一身。
「你再说一遍!」温妃怒道。
容邈抬眼直视着温妃,一字一顿:「我、爱、傅、舟。」
「孽种!」温妃将桌子拍得极响,「你可知你和她的身份!你简直不知廉耻!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肮脏龌龊的东西!」
容邈淡淡道:「母妃又不是第一天后悔生下儿,何况这种肮脏龌龊之事,儿见得还少吗?」
他意有所指,温妃的神色忽地僵住:「你知道些什么?」
容邈并不接话,沉声道:「母妃,我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也无意间接受过她的善意,她从来没做错什么。她唯一的错,就是被迫搅入你和我父皇之间,被迫和着血泪成长。我对她的爱意,从来不是基于背德的变态快感,而是早有预谋。」
「她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如今的一切,不过是我一手将她拽入地狱。」
「母妃,你不能怪她。我和她之间,从来都是我的错。」
32
容政昏睡多日,我虽不常来看他,但却时时派我的心腹监视他。
他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精神了,整个人看着病恹恹的,脸颊的两侧凹了进去。
我沉默着坐在他的床前,凝视了他好半晌。
直到有宫女送来了一碗稀粥和细细软软的肠管。
我看着那宫女将肠管插入容政的深喉处,然后将稀粥通过肠管喂了进去。
然后离开。
容政还是没有醒。
自然,他也不该醒,我这几日又让人给他喂了几次药。
「容政,」我拍了拍他的脸,「你看你多可怜,你都这样了,阖宫上下除了我都还没有人来看你一眼。」
或许是有人想来的,不过现在局势不明朗,他们也不敢随意站队。
33
容邈从温妃宫里出来时,较之前郁气散了不少。
直到他到了皇后宫中,他找遍了偌大个宫殿都没找到傅舟。
想到她之前说的让他滚,他的心凉了凉,但他还是抓过一个正在洒扫的宫女问:「皇后娘娘去哪儿了?」
那宫女唯唯诺诺:「娘娘……娘娘去看望陛下了。」
容邈这才脚下生风,面色难看地走了。
34
容邈一身冷肃地强闯进来时,我的手正搭在容政的脸上。
美艳的帝后与昏睡的英俊皇帝。
这画面的确又相配又养眼。
无怪乎容邈会嫉妒得红了眼。
我并不想看到容邈,一方面是因为懊悔自己近日的荒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日很有可能因为他,我会失去温妃这个强大助力。
我探过手将容政鬓角细细软软的碎发往旁边拨了拨,并不多看容邈一眼。
「人都要死了,母后还对他这么温柔干吗?」容邈这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出口的。
「人都要死了,」我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对将死之人还是有些耐心的。」
容邈往近逼了几步:「那儿也是将死之人,母后可否对儿耐心些。」
我拨动着容政的碎发,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也是将死之人了?」
「母后不是想在儿成为太子后就杀了儿吗?」容邈面上无一丝笑意,「你拿到了垂帘听政的权利,谁来当太子,不过看母后你的心情。」
我这才顿住动作,偏过头朝他看去,这才看到他额角来不及包扎的伤口,我料想他是被温妃收拾了一顿,便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哦。」
跟他打太极实在太累,我没什么心情陪他兜圈子,对于他的那些猜测,我也懒得再像之前那样否认,反正他也不信。
容邈看着我一哂,他眼底有种我看不透的深沉情绪:「儿早知母后是凉薄之人。」
「你知道便好,」我摆了摆手,对于他话的内容没什么情绪波动,他并非说这话的第一人,「知道便快些回去同你母妃商讨对策,别来碍我的眼。」
我实在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可即便儿知道,」容邈忽地快步走了过来,「即便儿知道。」
我不知他又是发的什么疯,于是又往床的内侧靠了靠,几乎快要坐到容政的腿上:「你站住!」
容邈充耳不闻,走近后直接伸手将我拽离了容政,与他鼻尖对鼻尖。
「即便儿知道,儿也心甘情愿……」
他黑漆漆的眼瞳夹杂着一丝难舍与嘲讽,「让母后利用。」
34.5
容邈此人向来行事诡谲、毫无章法,可惜我仗着自己养母的身份,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忌惮。
更何况这里是容政的寝殿,他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发疯。
然而我错了。
他朝我看过来的目光颇有些侵略意味。
我往后面容政的方向挪了挪,面上端着一派强装的淡定:「你现在出去,我只当你今日未来过。」
结果不知是我的动作还是我的话语哪里无意间激怒了他。
容邈忽地抬手按上我的唇,动作粗暴地揉搓了几下:「母后,儿说了,儿甘心被你利用,但被利用,总得收点儿报酬。」
我心脏狂跳,是被吓的。
「我说了……」我再次向后挪了挪,我记得容政也有在枕头下面放一柄利器的习惯,当时我还笑他怎么跟我一样没有安全感,结果没想到今日我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我扶你上皇位,这难道不算报酬吗?」
我紧紧地盯着容邈的脸,生怕他发现我的意图。
所幸,容邈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
闻言容邈失笑道:「母后这话,自己信吗?」
「我——」
我刚张口,他便趁机吻了上来。
「嘘。」容邈唇齿间溢出一道模糊不清的嘘声,他将我按倒在了床上,只不过,我的后背处还垫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容政。
我闷哼一声,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尖,咬合的地方渗出了一丝鲜血。
容邈却好像兴致愈发高了起来,惩罚性地撕咬了我一口。
他指尖轻点,一路向下。
一时间,我只能感觉到那股在我口中不断蔓延开的血腥味,以及隐隐有瘫软趋势的身子。
一想到这个疯子竟然如此荤素不忌,我心下一沉。
好在,在他失去理智前,我拿到了容政枕下那把利器,是一支断了一半的羽箭。
「母后,舟舟……你为什么总是能准确找到让我心里不舒服的点……然后稳稳地踩下去……」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我也同样。
正当我欲将那支羽箭插入容邈的后肩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陛下——」
「陛下尚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让开——」
是容政的宠臣,张希。
同样听出来人是谁的容邈终于暂时停下了动作,他的眼中凝起一层薄霜,看向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容政。
他的一只手还掐在我的腰上,张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忙怒瞪他一眼,有些喘息:「还不……滚开?」
容邈这才起身,却是连我一同抱起,与我鼻尖对鼻尖:「就母后现在这个面色潮红的样子,旁人瞧一眼便知道母后刚才经历了什么。」
「难不成母后如此迫不及待想将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
「去柜子里。」
我剜了他一眼,再不快点,只怕张希马上要进来了。
「遵命。」
容邈掐了把我的腰。
张希甫一进来,朝疾步走到了容政床前。
「陛下——」
他痛呼一声,「臣不过离京数日,陛下怎就……」
35
容政昏睡过去的第十天,我的人终于递了信回来,说药蛊已经拿到,不日便能进京。
我得以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段日子那些皇子们相互牵绊着,帮我省了不少力气。他们看似能够参与朝政,可每个人掌握的那多多少少的实权,都不足以与我抗衡。
一些直官心存抱负,却苦于无处施展,而我便是他们推行新法的希望,他们自然对我忠心不二。
但我跟他们,又何尝不是相互掣肘。
至于容邈,那日容政寝宫中一别,他便再没来找我。
我难得感觉清净了许多。
刚好前段时间让人找的关于解析心理方面的书籍也找得差不多了,我正好借机给他送去,希望他能好好认清他自己。
36
在准备药蛊的这段日子里,我除了继续扶植自己的势力之外,另外做的一件事,便是遣人「假造祥瑞」。
如今闻教盛行,闻教的礼法思想甚为普及,信奉闻教的人不在少数。
要想「假造祥瑞」,闻教的「高人」必不可少。
事先准备好了一切以后,在药蛊回来的当天,我便趁机替陛下「祈福」,去了京城郊外的闻教教所。
一则为了「祥瑞征兆」,二则也是为了防备容邈。
毕竟我和温妃先前商量好,让容邈找些「巫师」来在药蛊回来当天「唤醒」容政。
容邈之前被传在府上「召妓」,自然也是因为这个。
我和温妃商定,以此来为容政「立容邈为太子」做铺垫。
但为防容邈与温妃「反水」,我还是决定自己也亲自出手。
我和容邈同一天为容政「作法祈福」,究竟是哪一方的「法」起了作用,这可就不好说了。
容邈就算想一脚踢开我,恐怕也不轻松。
37
「娘娘,那边已经开始了。」
我的贴身大宫女细声道。
她是说,容邈那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恐怕正在让那些「巫师」围着容政作法。
既如此,我便也不再耽搁,当即跪在烈日下念起闻教的经典来。
正值酷暑,烈日灼人。
我跪了不久后,便开始感觉有些眩晕,但为了做戏,我只能强忍。
直到我就着大宫女的手喝下不知道多少杯凉茶,仍觉喉间一股血腥味,终于歪了歪身子咳出血丝来时。
「祥瑞」出现了。
先是一道响彻云霄的凤凰鸣声,随后天作异象,原本骄阳高照的天忽地遮天蔽日。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直直地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突如其来的金光包裹了许久,金光才缓缓散去,我的侧颈上留下了金灿灿的凤凰图案。
那凤凰的形态竟像极了龙。
我握着金光「带」给我的「丹药」,「晕」了过去。
38
我再次「醒」来时,是在回宫途中。
我为容政「祈福」结果「天降祥瑞」的事情,已经在护送我的队伍中传来。
更有传言说闻教的长老对着「晕」过去的我默念了好几遍「凤已化龙」「龙女降世」,送我出来时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我对此表示:均是传言,勿要轻信。
然而我的「欲盖弥彰」,反而让传言「愈演愈烈」。
直至我回宫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容政宫里,那传言仍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宫内传播开来。
容邈惯来消息灵通,我刚回宫,他便已经得知了这个传言。
见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进来,本来站在一旁看巫师「作法」的他动了动身子,朝我走来。
39
「母后,」容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眸色深沉地盯着我,「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眼睛跟容政的很像,都是典型的桃花眼,即便不刻意流露神情,也能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我被他紧紧盯着,似乎从我刚刚踏入容政宫里开始,他的眼神便一刻不肯放松。
「陛下怎么样了?」
我并未搭容邈的腔,而是移开视线看向被几个扭动着奇怪动作的巫师围起来的容政,顺便将求回的「丹药」递给一旁的宫人,示意他们给陛下服下。
那些巫师围着容政又唱又跳,即便是我突然闯入,也并未停顿丝毫。我只能透过几个人影隐约看见容政不省人事的样子。
听闻我的询问,容邈身旁的宫人看了眼依旧盯着我看的容邈,见容邈确实没有回答的意思,他方才出声:「回娘娘,陛下的手方才似乎动了一下。」
「天佑我大历!」
我先是惊喜般地怔了怔,随后才哽咽道,身子也顺势往旁边一倒,只等我的贴身大宫女来搀扶我。
结果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容邈。
我的前襟上有几滴不甚明显的血迹,是刚才做戏时留下的,由于过于不显眼,我并未注意到。
然而容邈目光如炬。
他抓着我胳膊的手一紧,我甚至能透过衣料感受到他掌间的滚烫。
「母后受伤了?」当着众多宫人的面,他比先前克制了许多,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全无先前半分轻佻的模样。
但他掌下的那股控制不住的力气还是让我心下一紧。
他在生气?
「不碍事。」
我使了使力,将自己的胳膊从他的禁锢下解救出来。
他的力气有些大,我觉得我胳膊刚才被他捏过的地方一定青了。
见我神情不爽地用力挣扎,容邈只得迟疑了一下,松开我的胳膊。
他甫一松开,我的贴身大宫女便立马迎了上来,挡在我的身前,将我和容邈不经意地隔开。
「……母后还是得多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屋内巫师们咿咿呀呀的吟唱不绝于耳,倒显得容邈的声音有些低。
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余光扫见他似乎不快的脸色,眉头皱得死紧,眉眼压抑。
就在瞥见他似乎往前一步要有所动作之时,我忙道:「你母妃呢?怎的不见她?」
从刚才踏入殿内起,我便似乎没有看见温妃。
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她怎会不在场。
我的心有些发沉。
「母妃正在为父皇准备清粥,她说父皇从前最喜欢母妃的手艺了,等父皇醒后一定要让父皇解解馋。」
容邈这回话说得有些多。
不用怎么仔细想,我也清楚他说这话的用意:
无非就是为了证明容政和温妃才是天生一对,要我别想不开去插足。
「哦,」我看了他一眼,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紧张我的反应,我并未在意,淡淡道,「温妃有心了。」
就在气氛逐渐凝滞下来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我身后响起。
是温妃。
以及,一个很是眼熟的男人。
他看向我的目光很是不善。
40
「陛下!陛下如何了?」
温妃一边高呼,一边小跑着焦急而入。
她的身后跟着鱼贯而入的宫人们,其中一个手中还捧着一个食盒。
要是不看跟她一同进来的另一个男人,我几乎要真的相信她是为了给容政煲粥才来迟的。
「姐姐,陛下如何了?」
见我也在,她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似是浑然不知我出宫一趟一般。
「陛下的手刚刚动了一下。」我将容邈身边的宫人跟我说的复述了一遍。
说着,我不动声色地看向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妹妹怎么跟张希一同进来?」
温妃还未回答,我便听到容邈按捺着情绪的声音:「母妃。」
那日容邈来容政宫里找我,张希恰巧要闯进来,情急之下,我们躲进了容政殿内的衣柜里。
他身为容政的宠臣,自然想「解救」容政。
因此,借着衣柜的缝隙,我看到他俯身靠近容政,说了些什么。
温妃竟然妄图利用张希逼退我,简直是自己引狼入室。容政昏过去之前,容邈可是在与我「调情」,张希身为容政的心腹,如果那日有跟容政秘密沟通,恐怕现在接近温妃,也是为了将我和容邈一并除去。
容邈向前几步,状似不经意间挡在我身前。
他的肩背比我初初见他时宽了不少,腰却好像还是一样的细。
他挡在我身前,我看不到他和温妃的神情,只能通过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来判断。
「母妃,」容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儿那日说的你果然记得,想必父皇醒后定会欣然夸赞母妃的手艺。」
温妃虽然极力掩饰,但我仍能感受到她话间的少许冷意:「邈儿的话,母妃自然记忆深刻。」
说完,她又道:「你挡着你母后作何,真是越长大越不知礼数了。」
我适时向旁边挪了一步,这才看清温妃脸上是怎样的不悦。
温妃见我从容邈背后出来,方才重新扬起笑意:「妹妹方才进来时,恰巧碰到也同时赶来的张大人。」
「听闻邈儿请了巫师来唤醒陛下,这不,张大人也急急赶来了。」
我沉静地望着她,她这是想将唤醒容政的功劳都揽在容邈身上。
「温妃和邈儿有心……」
我点点头,话还未说完,便感觉喉间一股腥甜,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的贴身大宫女趁机半搂住我,为我抚背纾解,她的嘴里不住小声念叨:
「都说了要娘娘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整夜整夜不休息抄经书便罢了,今日那么大的太阳,娘娘还要顶着烈日跪着诵经,这下好了,娘娘自己的身子也顾不住了,要是陛下醒来见到娘娘这样,定是要心疼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算高,但却确保了殿内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她说到「整夜整夜不休息」时,我明显感受到容邈那一抹不容忽视的目光,叫人感觉有些压抑。
「颂姿,咳……」我又咳了一声,「莫要胡说……」
颂姿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姐姐对陛下的情意当真感动天地……」
「母后对父皇,可真是……情深义重。」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语气是一样的暗含深意。
我用帕子捂着嘴,另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示意这种小事没什么好说的,不必夸赞我。
正在这时,原本唱唱跳跳的几个巫师突然高喝一声,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
离得近的宫人激动道:「醒了!」
「陛下醒了!」
41
听到呼声,温妃的眸子一亮。
她身后的张希也是同样的激动。
容政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连日的昏睡与过度用药,使得此刻的他虚弱无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讲话也断断续续、吐字困难。
见状,温妃忙朝着他冲了过去,路过我时还不经意地撞了撞我的肩。
略大的冲击力撞得我的身子歪了歪,好在颂姿一直半扶着我,我倒没有没什么大碍。
不过就在我收回视线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容邈没有来得及收回去,且僵滞在半空的手。
我的目光顿了顿,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继续挪开视线转身去欣赏这场「大戏」。
温妃坐在榻沿,从背后扶着容政。
容政的嘴巴张张合合,显然是有话要讲。
温妃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轻声询问:「陛下,您说皇后姐姐什么?」
又是一阵无声地张嘴闭嘴。
终于,在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之时,发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皇后……该……」
「该什么?」温妃的唇角下意识地轻轻勾起,仿佛对于事态的发展尽在掌控之中。
「父皇,」不等容政继续出声,容邈突然插话,语气毫不客气,「母后多日以来,日日夜夜不辞辛劳为您祈福念经,是该重赏。」
温妃恨铁不成钢地瞪视了容邈一眼。
容邈则目光毫不退让,就那样直视着温妃。
我由颂姿扶着站在一边,冷眼看他们一唱一和。余光看到方才我交「丹药」到他手上的宫人用手蹭了蹭衣袍。那「丹药」是特殊配方制成,若是到了时辰不及时服下,便会化为黏水,溢出瓶口。
容政则丝毫感受不到气氛的凝滞与紧张,依然自顾自努力说着话:
「皇后……该……替朕……好好……扶持……皇……子……」
「垂帘……听……政……」
容政说完,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只留满室几欲使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气氛。
半晌,张希不加掩饰地恨恨出声:「傅舟!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伦常,罔顾天下臣民!」
他朝我一步一步走来,甚至还抢夺了一把巫师手里半开刃的刀,想要替天下除掉我这个祸害。
「牝鸡司晨,窃国弄权!论罪当诛!」
「我张希今日便要替陛下除了你这祸害!」
宫人们纷纷上前制止,但都被张希反手刺伤。一时间,殿内充斥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我站在一团骚乱中,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我的人就在殿内,张希伤不了我。
倒是一旁的容邈,明明可以轻易出手制住他,却偏要掐着时机以身挡刀。几个预备出手的宫人皆被他用眼神逼退。
他软了身子朝我扑过来时,颂姿扯着我的袖子想要将我带离原地,但不知为何,我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开。
随后,一股浓郁的清香瞬间充满了我的鼻腔,夹杂的还有不可忽视的血腥味。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邈儿!」
温妃绕过将张希制服的宫人,脚步急乱地朝这边跑过来。
她现在这样,可比方才「担心」容政时的作态要真实了不少。
我伸手将容邈往温妃的方向推了一把,容邈受了伤,比平时力气小了些。
我一推,他便朝后仰去。
只不过他看着我的神情,满是脆弱与委屈,好像我推开他就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责一般。
42
我第一次见到容邈时,他已经将近十岁。
那是我入宫的第五年,因为频频滑胎,我的身子终究还是落下了不可逆转的毛病。觉得事出蹊跷的我并未声张,只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背地里却托人给傅家递了信儿。
尽管容政使了些手段,傅家还是抓住了一丝不对劲。
温家为了权,竟能容忍自家的女儿早早为容政怀胎产子,并且始终隐瞒着不让所有人发现。
与此同时,容政为防我们率先发作,竟然不顾我刚刚流产过的身子,强行将温舞接进了宫,并刻意美化他们之间的故事,想要堵住悠悠众口。
那天我在寝殿的床上,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红烛燃尽。
我才终于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
第二天恰恰是个雨天,我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温妃宫里看了看那个跟容政背地苟合的女人。
出来时,风大了些,颂姿撑的那把伞没挡得住风,致使雨丝顺着风糊了我满脸。
我还未走出温妃宫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傅姐姐。」
我转身。
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大小的孩子,看穿戴该是温妃和「他」的孩子。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支支吾吾似乎有话要说。
我淡淡道:「你该叫我母后。」
43
这一夜我睡得有些不安稳,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到容邈被我推开时表情的原因。
以至于我突然又梦到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可比现在好拿捏得多。
我半靠在床头,揉着额角想让自己清醒些。
昨日场面实在混乱,温妃和张希搅和在了一起,若非我信不过他们,刻意隐瞒了药蛊回来的时间,并先一步给容政下了药蛊,恐怕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只是我没想到容邈会那么舍得用苦肉计,不惜故意为我挡刀。
不过瞧着张希的力道,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现在紧要的,是处理昨日紧急下让容政宣布要我垂帘听政的事务。
事发突然,并未来得及让容政立太子,我现在强行夺权,恐有不妥。
正在我思虑着该怎么做才最为妥帖时,颂姿站在屏风后轻轻出声:
「娘娘,赵大人那边有回信了。」
44
赵合祁是上批新入仕的学子中表现最突出,但也最不被容政喜欢的一个。
原因很简单,赵合祁虽有想法有见识,但他的一些思想太过大胆。比方说,容政想要的是皇权至上,他觉得自己只要保障自己的臣民的基本生活,让他们平安温饱不造反即可。
但赵合祁偏偏是个没眼色的,他非要搬出「民贵君轻」那一套。有些话皇帝自己说说便罢了,从臣子嘴里说出来那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他这样可不得让容政讨厌他,更别说他还提出个什么「传师」计划,要朝廷出钱出资源供养一批「老师」出来,然后将他们下放到地方,以教化民众。
民众一旦被教化,势必有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管教也更难。
从容政的角度来说,百官可以聪慧,而且必须聪慧,但民众只能是愚蠢的。
但于我而言,不管是从目前对我不利的局面出发,还是从我想颠覆整个王朝的角度出发。
赵合祁这个人,我势在必得。
前些日子,我一直忙于周旋,倒忘了还有赵合祁此人。
没想到冷落了他一段时间,倒出了奇效来。
「不急,」将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后,我笑了笑,招招手让颂姿进来,「先替我好好梳洗一番。」
45
据说赵合祁父母恩爱,是整个京城内为人称颂的一对夫妇。赵母姓祁,赵父由是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配着他清俊出尘的外貌,倒让人愈发觉出他的美好来。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我右手搭在颂姿的手上,在殿门口站了站,欣赏他的气度,蓦地想起这两句诗来。
只见他面色淡淡地轻啜了一口茶,鸦色的睫翼半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块阴影。整个人的动作说不出的清雅。
倒跟容邈那放肆的臭小子完全是两个极端。
「皇后娘娘。」
他经人提醒,终于察觉出我的出现,倾过身子对我行了一礼。
「赵大人今日来,可是想好了?」
我由颂姿扶着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缓声道。
我并不大想跟他兜圈子,试探他的意思。
赵合祁颔首:「娘娘晾臣那么久,自然能算得到臣最后的决定。」
他眉眼间情绪淡淡,但话中明显有几分埋怨意味。
这些年下来,我倒极少见像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也不由一哂:「赵大人,你的选择不会错的,本宫保证。」
赵合祁拱手行礼。
他还未直起身,我又道:「不过本宫还有一个要求。」
赵合祁的身子一滞,随后他才又直起身来,看着我的神色有一瞬的防备。
「你的那个计划,本宫可以帮你达成,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此次计划,天下女子皆可参与。来年的科举,本宫可等着她们大放异彩。」
赵合祁看着我的眼神变了变。
半晌,他突然起身,直端跪在我的下方,匍匐于地:「臣遵命。」
我深知那个计划实行的难度,但与此同时,若是计划能实现,那可是长长久久的好处。
原本我是打算让容政亲眼看着他的国家被我覆灭,但听到某些来自赵合祁的想法时,我突然就想任性一把,做点儿什么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该先试试。
46
赵合祁当日在我宫里并未待多久便离开了。
因为就在我们打算商议一下具体措施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他跪在地上的身子打着抖:「娘娘!大皇子伤口恶化,人又烧起来了!」
哦,我这才想通,这人是被容邈胁迫着来的,怪不得吓成这样。
「伤口恶化便去请太医,来找我作何?」我刻薄的一面毫不掩饰,语气一反方才的温和。
赵合祁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一眼,接着目光便又落在那小太监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那小太监身子更抖了:「大皇子……烧得不省人事,嘴里……不停念叨您的名讳……」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浑小子使的苦肉计是不是太过分了?
「既然娘娘还有事,那臣便先行告退。」
赵合祁俯身行礼告退。
我哑然。
47
我到底还是伪装了一番,出了宫。
我一只脚踏进容邈的卧房时,还能依稀听见里面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对方仿佛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
容邈背后被刺一刀,若是将养得好,怎么也不该第二日便严重成这个样子。
我心下狐疑,但还是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咳……」
容邈趴在床上,不住咳嗽。
旁边的小案几上,放着空了的药碗,和几条浸湿的帕子。
室内一阵静谧,除了他时不时的咳嗽声,再听不到其他。宫人们也个个都垂首静立,一副不敢多言的样子。
见我进来,他身边的宫人刚想行礼,被我抬手制止。
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容邈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他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待室内只剩下我跟他之后,他才朝我强行挤了个笑出来,声音有些虚弱道:「母后。」
他的唇色苍白得可怕,脸上也泛着两坨极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怜。
我默了默:「怎么不找太医看看?」
半晌,容邈又咳嗽了一声:「……我想见你。」
他这是烧得有些糊涂了。
「舟舟,我想见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近于呢喃,眼神也有些发虚。
又是良久静谧。
「你该叫我母后。」我道。
容邈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开始有些委屈:「我在宫里第一次见你时,你也这么说。」
……
不然呢?
我有些无话可说。
「你那天哭得好狼狈……」
那天雨势太大,雨淋的。
「眼睛也红红的……」
谢谢,熬了一整夜。
「你站在我母妃的寝殿门口,站了好久……」
我好奇罢了。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从方才进来时,我便一直站在门口,与他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说实话,见惯了他或轻佻或隐忍或放肆的一面,现在看着他病恹恹的,跟蔫了的小动物似的的模样,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了软。
站得累了,我干脆走了几步,坐到了他床对面的凳子上。
听他絮絮叨叨第一次见我时,我是如何的鲜活、如何的跳脱,如何替彼时受欺负的他和温妃母子俩出气,将那人打得屁滚尿流,如何摸着他的头说以后被欺负了可以来傅府找我……
我时不时出声应和他,顺手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烫得吓人。
「你不要命了?」我皱眉起身,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伺候他的宫人们没一个去请太医,都不想活了不成?
我刚起身,还没站稳,一只手便被他抓了住。
「不要……」
哦,他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我使力挣扎了几下,不防撞到了床的侧沿,这才发现床也在发烫。
几乎是我发现床秘密的同时,容邈抓着我手的力气倏地变大。
我差点被他气笑,刚刚软下来的心也再次硬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48
容邈仍执拗地抓着我的手腕不放,目光热烈得如同炙火一般。
我被他那么盯着,有些后悔今日来看他。明明知道是他的苦肉计,我还巴巴地送上门来,可真是……昏了头。
「母后,」容邈扯住我的手腕,一个用力,便逼得我不得不靠得离他更近了些,「为何总是将儿想得那样坏?」
「母后前段时间派人送来的书儿看过了。」
「我还不至于痴傻到分不出自己的感情,舟舟。」
此刻容邈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我则半倾着身子站在床边。
床上的滚滚热意透过我的下裙袭来,也不知道容邈怎么弄的,就这么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不会捂出痱子来吗?
我的思绪有些跑偏,但还是抽出心思应付眼前这个装病的小兔崽子:
「松手。」
容邈不松,甚至握得更紧了。
「疼。」我冷声。
他这才不甘心地松了松手,但仍不肯放开我的手腕。
加上他昨日在容政宫中不知道发什么疯,听到我受伤便险些将我的胳膊捏青。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跟我的右边胳膊有仇。
我虽然很想连带那日的一起,将右手腕处的衣袖拉起来给他瞧瞧他做的「好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不合适。
结果就在我略微走神时,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控制着抬高,接着贴到了对方脖颈间。
一阵喉结滚动的触感后,容邈哑着嗓音开口:「我真的在发热,我没骗你。」
他的脖颈间确实在发烫,我错开他含着某些深意的目光,淡淡道:「我让人去给你请太医。」
容邈不语,喉结又滚动了几下。
我的指尖颤了颤,随后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松开,腕间的衣袖猝不及防地被他推了上去,露出两道几不可见的青痕。
容邈握住我的指尖:「原来母后是因为这个生气。」
我挣了挣,没挣脱。
容邈还在兀自说着骚话:「母后昨日不来看我,也是因为儿弄疼您了对不对?」
……
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因为顾及着他背后的伤势,我还是忍住没有一脚踹开他,而是冷笑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他侧着身压到了床上。
容邈顺势松开了握着我指尖的手。
床是真的烫,尽管铺着厚厚的被褥,我仍然有些承受不来,于是一将他放倒,我便及时抽身离开。
容邈则整个人侧躺在床上,笑得放荡。
49
直至从容邈府中出来回宫里的路上,我才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小兔崽子似乎有好几次都没有叫我「母后」。
有些无语之际,我也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声吆喝响起。
不等我细想,我乘坐的马车便遇到了突袭。
一阵人仰马翻的狼狈后,有人掀开了我面前的车帘。那人长相平平,并不能给人任何记忆点,我可以确定我并不认识这人。
他伸出一只跟他的外貌全不相符的好看的手,朝我探过来:「娘娘,快走。」
我此次出行,全程保密,甚至为了不太过轻易地暴露,我连颂姿都没带在身边。
「你是何人?」
我装作害怕的模样,实则右手背后、正在寻找马车内部的机关按钮。
他恭敬道:「您从大皇子府出来,便被人一路尾随,我家主子担心您的安全,特命我来带娘娘离开。」
他说得诚恳,可事情太过巧合。「如此,便多谢你家主子了……」
我心有余悸地作势将手递给他。
而也是这时,我的右手摸到了那个按钮,并干脆利落地按了下去。数支利箭朝那来人直直射去,尽管那人躲避动作灵敏,但他的右肩还是被射中。
然而不顾右肩的伤势,他抬手将利箭箭尾折断,并将想要从后跳窗逃跑的我抓住,硬生生扛到了肩上,在出马车的前一刻,他还无比「贴心」地一个手刀将我劈「晕」了过去。
50
我被他一路像扛麻袋一样扛着颠来颠去,直至快被颠吐之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适时「醒」了过来。
「母后可还安好?」
哦,又是个叫我母后的小兔崽子。
我突然觉得,「母后」这个称呼有一丝丝的不吉。
我被扛我那人从肩上放下来之后,半眯着眼、睡眼惺忪状看向这个叫我「母后」的小兔崽子。
是先前容邈被传「召妓」时,装成白莲花来告状那个。
叫容灏。
还是不满十四岁的小屁孩。
「容灏?」我惊讶道,「你怎么……」
小屁孩龇牙一笑,颇有几分纯良的意味:「儿是来救母后的。」
「儿得了消息,说有人要半路截杀母后,特地赶来相助。」
「这是从刚刚刺杀母后的人身上捡到的。」
说着,他亮出了一块用料精纯的玄铁手牌,上面刻着繁杂的花纹,底部是微微凸起的「德」字。
刚刚袭击我们的人,是宋府的。
宋府这一代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次子宋闵德。不巧,宋家旁支的旁支以冶铁为营,这也都是登记造册过的。而宋闵德一贯跟宋家所有旁系都相处得不错,宋闵德的亲妹又与温府的大公子曾有过婚约。
不消多说,若容灏没有骗我,那背后下手之人必是温府之人。
「这是儿的诚意,儿和母后是一路人,母后讨厌什么,想改变什么,儿也是一样,」
容灏移动步子,将那块玄铁手牌递至我的眼前,「母后,现下的时机可不大适合装傻。」
的确,他若只是单纯想救我,一路把我送回宫或者接到他府上即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个人一起站在一条被封了前路的巷子里。
若是我坚持不合作,他极有可能将我重新扔进宋府派来的杀手堆里。
「你想要什么?」我不动声色道。
容灏笑:「儿跟邈哥哥不同,儿只求皇位。」
51
容政的这些儿子们可真是跟容政不同,手段一点不如容政,他们个个都想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不是我说,但凡他们再心狠一些、手段放开些,不要太过在意史书评价,直接杀了皇帝和我,自己拟旨称帝,都不会让我能够苟活至今。
不过,他们的求稳,总是对我有益的。
眼下京中局势愈发混乱,温妃、张希、宋家、容邈、容灏……
在经历了上次那番刺杀后,我突然不大想待在这儿了。
毕竟网织得差不多了,也该是时候抽身了,我也不想玩脱葬身于此。
52
为庆贺容政的精神气有所恢复,我下令在宫内举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篝火晚会——对于边塞的民俗民风,我一直都心生向往,尤其是在我的父亲和兄长的耳濡目染下。
这场篝火晚会打破常规座次,若非宫内风沙小,倒真有些边塞的烟火气息。所有的臣子皆除去官服,与自己的妻儿一起围坐在硕大的篝火堆旁,其乐融融,其间不时有宫女送上美酒佳肴。
偶尔有喝高的臣子起身跳舞,逗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容灏与其他皇子一起扎堆坐着,时不时讲些笑话逗大家笑,上次我答应放弃容邈扶持他,他的母妃去得早,是以我一回宫没过几日,便又宣布了将容灏养至膝下的消息。
因着这个,容邈又送了我好几个被砍了头的木偶,上面均写着容灏的名字。跟之前不满容政在我宫中留宿时使的招儿,何其相似。
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使人去烧了便罢。
容政与我并排坐着,因为药蛊的缘故,他软趴趴地靠在我的肩上,很是听话。他的忠臣张希在大狱蹲着,半死不活。
容邈则坐在离我不远处,温妃坐在容邈对面。
有人往篝火里添了些酒,篝火「轰」得一声跳得又高了些。
火光照在容邈的脸上,给他整个人又增添了不少烟火的朦胧感。
嗯,是比容政好看多了。
我笑笑。
容邈对面的温妃看我们「眉来眼去」,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但又对我无可奈何。
我举起杯子敬她,我们其实没必要当敌人的。
52.5
就在当场所有人都醉得差不多时,容邈突然端起酒杯脚步虚浮地朝我走了过来。
接着酒劲儿,他突然毫无征兆猛地摔坐在我面前。
因为手不大稳,他酒杯里的酒尽数洒在了容政的面门上。
「母后……」他半醉地拿着空酒杯靠近我跟我碰了碰,酒杯相撞发出「嘭」的一声,很好地掩饰了他接下来的话,「你别忘了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此刻有些亮晶晶的,他果然在装醉:「舟舟,不许忘了我。」
53
变故发生在后半夜,不知是所有人都喝高了,还是守卫不严。
总之殿前烧起了好大的火,漫天的火舌几欲吞噬掉在场的所有人。
54
皇宫起火烧死不少臣子及其家属的事,在第二日一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有说天降灾罚的,有说有皇子意欲夺权的。
总之,唯一提到的我的传闻,就是帝后二人一起葬身火海的消息。
听完颂姿打探来的消息时,我正舒舒服服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脚边是失去意识的容政。
我的兄长傅文铎一掀帘子走进了马车在我对面坐下,表情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跟家里商量?」说着,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额角,「你可真是能耐了!」
自从入宫后,我便极少再被人这样戳着骂了。毕竟我的地位越来越高,我的心性也越来越成熟。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啊?傅舟?一个人也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了?还故意挑拨让容政把爹爹和我都调去边境,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周旋。你知道家里人多担心吗?稍有不慎我们都来不及赶回来救你你知道吗?」
「娘和你嫂嫂也被你偷偷摸摸送出来,怎么,你是想一个人死在京城里吗?」
「还策划那么大一场篝火晚会,就为了掩护你和那些臣子的家属出逃。你知不知道从宫内到宫外,从布置到纵火,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岔子,你今天就不可能再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这次如果不是容邈提前给我们通信儿,你是不是还打算一个人跋山涉水去骏蒙山找我们啊?」见我几次想插嘴无果之后,兄长压下火气,「你想说什么?」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希望自己不要惹怒他:「你刚刚说容邈给你们提前通信儿?」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晚容邈一副醉态地趁人不注意扯着我的衣袖说「母后可别忘了我」了。
我猜到他知晓我的计划,但我并未猜到他居然还联系了我兄长。
并且听兄长如今的口气,居然对那个小兔崽子很是赞赏信任的模样,他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联系上的,我竟毫无所觉。
「是啊,」兄长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容邈比你靠谱多了,懂事以后逢年过节暗地里礼节从来不缺一次,被咱家拒绝了也乖乖不惹事,处事有礼,又不会让人抓住把柄,朝堂上有个风吹草动也早早悄悄送信儿来,这次边境战事突发以后,他不仅常常写信告知我们你的近况,就连你前脚把娘和你嫂嫂送出来,人家后脚就立马派暗卫安安生生给送到骏蒙山了,不然那么长的路,难保不出什么问题……」
兄长还在喋喋不休念叨着容邈有多靠谱,我已经开始觉得大脑有些迟钝下来。
我真的无法将他口中那个谨小慎微、任劳任怨、识礼懂进退的容邈,跟我记忆中整天满嘴骚话、时不时撩拨我的小兔崽子联系在一起。
「哥,」我面色稍显扭曲,有些难以启齿,「你真不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别的特殊企图?」
嗐。
兄长一拍大腿:「妹妹你放心,他不就是为了皇位拉拢咱们吗?哥哥虽然觉得他人不错,也有些手段,但在皇位这件事上面,咱们傅家统一决定利用完他就扔,到时候留他一命、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
「好的。」我艰难点头,终于找到自己薄情的根本原因。
55
这是她离开京城的第几日了?
容邈有些出神地细细摩挲着桌案上那副美人图——那是个看起来飒气十足的女子背影,一个小木偶兔子被她朝后一抛,兔子圆鼓鼓的屁股上刻了一个「傅」字。
这是第一次遇到傅舟时,她给他的信物,她曾经说过,如果被欺负了,可以凭借这个去傅府找她。
后来虽然也会有被欺负的时候,但鬼使神差地,他并未去找她。
因为信物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便要归还给主人。这是规矩。
他想攒着这次机会,把它用到合适的时机。
这么想着,容邈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才突然想起来。早在傅舟来看他的那日,小木偶兔子便被还了回去。
当时傅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那么多年前的小玩意儿居然在别人的手里。
「你当年说,我可以凭借这个让你帮我一次,现在可还作数?」容邈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眉眼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认真。
傅舟扬眉:「自然。」
承诺她还是信守的。
「我要你。」
容邈这次的目光认真了不少,黝黑的眼眸仿佛掩藏着数不尽的翻滚情绪。
56
「我要你。」
我把玩着手心里那个小木偶兔子,无端又想起那天容邈拿着它跟我说的话来。
兔子屁股上的「傅」都快磨没了,大概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缘故。
我的拇指覆上那个消失得差不多的「傅」字。
我那天是怎么回答地来着?
我说,你不阻碍我当皇帝,我就应了你。
本来是极为戏谑的一句话,容邈却好像当了真,他看着我良久,勾唇笑笑:「好啊。」
冷不丁地,我又想起那日从他府邸出来后的当晚,做的那个荒诞又离奇的梦。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当初还未出嫁入宫时,我第一次对容政生出不一样的情愫之时。
那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我的兄长在同人比武,而我坐在旁边的秋千架上。容政就站在我兄长的对面,两个人一招一式打得眼花缭乱。最后是容政险险胜出,他噙着笑回眸对我笑:「舟舟,我赢了。」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胸膛里激烈跳动的心脏,但却对他生不出当初的心动来。又一眨眼间,跟兄长面对面比武的人换了一个,那人转过头看我时,我看见那张熟悉的写满了少年意气的俊脸——明明跟年轻时的容政差不多的长相,我却能清晰分辨出这人是他的儿子容邈。
「舟舟。」他这么叫我。
天气渐渐转凉了,从窗外看出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半分生机。不过楼下的小商小贩倒是呼喊得热闹。
「嘭嘭。」
「小姐,少爷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正催着咱们回去。」
「就来。」
57
「主子——」
易一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听说那位又发脾气了,正找人出主意对付您。」
「嗯,」容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她到哪儿了?」
58
广安城距离京城有些距离,民俗也有不少差异。京城设有宵禁,到了深夜一派静谧。广安城则没有,生意从早做到晚,夜幕降临时还能在高楼处看到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场景。
也正是因为热闹,所以城里偶尔多几个人,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
我跟颂姿乘着马车一路回到傅文铎为我们收拾好的住处,外面哄闹的人声一波接一波地响起。
「小姐,后面好像有人跟着。」颂姿从小窗探头出去看了好几次,终于道。
「一个穿灰衣的,一个穿蓝衣的?」我捏着手心那个小小的木偶兔子,漫不经心道。
「小姐你早就发现了?」颂姿惊讶。
准确来说,刚才从楼上往下看时我就看到了那个灰衣的,被我撞见他观察我后,他还心理素质颇好地冲我笑了笑;至于那个蓝衣的,刚刚下楼时跟我错身而过,本来想偷这个木偶兔子,可惜失手了。
「嗯,不用理,让他们跟着,」我点点身旁小案几上挂着糖霜的一盘山楂以及茶水糕点,「你只管安心吃喝就好,有我在呢。」
那两人,我上次在容邈府中见过,穿的衣服虽然与现在不同,但脸是一样的。
59
马车一路驶过好几个弯弯角角,终于停在一个小巷口。
那些跟我一起出京城的臣子的亲眷,并没有安置在这里。傅文铎觉得我带着自己的人,护着那么多臣子亲眷,目标太大、难度也大,所以决定另找一处安置,留一两个与我为邻。
而他自己,自然不可能陪我留在这儿。
当今皇帝皇后一同死于大火,我又是傅家的女儿,他和我爹受了诏令必须速速赶回京城。听说京城那边一直在调查当日大火之事,容灏那小子应该是想借机笼络傅家,说不准还会扣个黑锅给他的兄弟们。
储君的人选未定,但论嫡,左不过在他和容邈之间,容邈身为嫡长子,又比他更有机会,所以这黑锅,大概率是要容邈背的。
啧,虽然容邈早就在拉拢傅家,但对于容灏层出不穷的算计,应该也闲不下来吧。
我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好心情。
「哥。」我进院子时,傅文铎正负手打量被打扫折腾完的整个小院。
「回来了?」他应和一句,随即转过身来,「这周围都有我们的人,你且安心住下,爹那边刚来消息让我赶紧回去,娘和你嫂嫂都不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刚要觉得鼻头一酸,就听到他又道:「有容邈在,爹和哥这边你也放宽心。」
?
刚要冒出头的感动瞬间消散,我凉凉道:「他可是个狼崽子,你和爹还是要对他防备些。」
「嗐,」傅文铎一脸自信,「我们知道。」
……
「倒是你,还有什么行动一定要提前告知我们。」
我点头:「哥你替我『引荐』一下,我想见见广安城这一带的知府。」
傅文铎一愣:「你又想干吗?」
60
临近秋末冬初,常年热闹的广安城冷清了几天,很快又热闹起来。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容灏找到了容邈「弑父」的证据,连夜将他下了大狱。温家上下震怒,正铆足了劲儿要打压对付容灏。容灏则仗着傅家的支持,并不将温家为首的文官党放在眼里,甚至还杀了几个出头的文官「以儆效尤」。
一时之间,京城内风云突变。
因为两个党派的相争,容灏至今还未正式称帝,还苦巴巴地守着「代理国事」的位子「奋战到底」。
不同于京城的风云席卷,广安城内一派悠闲自在。
毕竟距离朝堂党派之争较远的普通民众们,只要不波及自己,哪怕朝廷换了百十个皇帝,他们也是不在乎的。
因而那些京城传来的消息,最多也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时兴致高涨时的谈资罢了。
61
冬月二十五。
广安城本地的祝神日。
传闻很久之前,广安城本是一整座连绵巍延的高山。后来天上的神女犯错,被罚守着这座山,一定要等到山体完整无损地被守护两百年以后,才能重回天庭。
一日复一日的枯守中,神女恋慕上了一个凡间男子。此时凡间正好有大乱将至,一批流民涌入了神女驻守的地方周围,眼看着他们要自生自灭,甚至将主意打到了那凡间男子的身上,神女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任务,开山辟河,建起了这座地处盆地的富庶小城。
而未能完成任务的神女,也至此失去了重返天庭的机会。
后来感念于神女的功德,当地的人们将神女建城这一天,当成了「祝神日」,意欲通过此节日来感谢神女,并祈求神女继续赐福。
在这一天里,人们不可动任何具有攻击力的器物,因为神女向来不喜欢兵戈利器。
62
这天一大早起来,颂姿便一直在我耳边叨叨个不停。
一会儿说京城传来消息了,一会儿说今年待的院子里都没生气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就是「祝神节」了,还顺带附赠了我一串关于「祝神节」的小故事。
我被她折磨得不轻。
终于在早饭结束后,她又跟我说了一遍「祝神节」的小故事之后,我才如醍醐灌顶般:「你想出去玩?」
颂姿皱皱鼻子,她若是想出去,哪里要这么麻烦:「小姐整日待在这么点儿大的院子里就不闷吗?」
哦,她说了这么多,是想引起我的兴致,让我也去。其实我本来也是打算去的。
但看颂姿这么卖力地邀请我,我还是状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方才又道:「不闷。」
颂姿气闷着不说话了,我这才揪了揪她脸上的肉叹气:「你话不说清楚,我以为你想跟我告假偷偷出去会情郎呢。」
「哪儿有!」颂姿羞恼地一跺脚,「小姐惯爱取笑人!」
啧。
我松开揪她脸上肉肉的手:「快准备准备吧,不然我可就不去了。」
颂姿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她走后,一只白乎乎的鸽子扑闪着从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它的一只小爪子上还绑着密信。
我抬起手,它顺势飞了过来落在我的食指上。两只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可比它的主人可爱多了。
我抽出密信看了眼,上面只一句:
「安好,勿念。」
63
……
呵。
我随手将密信搓成纸团扔进了暖炉里。
乖巧可爱的小白鸽歪着头看我,我抬手戳了戳它的鸟喙,它被我戳得身子一歪,接着便振翅飞了出去。
不多时,颂姿再次将门敲响:「小姐,大公子的人将您前些日子定制的衣裳送来了。」
64
直至傍晚时分,我方才带着颂姿和其他两位留在广安城的官员夫人一同乘上了马车。
广安城的祝神节当天有个习俗,除了一些大型的诗会歌会外,为了向神女表达敬意,各家各户都要将自己家里的一把利器扔进神女石像前的湖中,以求来年平安顺遂。
马车停在闹市边沿,神女石像旁不远处的巷子里。我穿好一身黑色的兜袍,极宽大的兜帽盖下来、遮住了我的多半张脸。
确认自己收拾妥当且没有任何会暴露自己身份的细节后,我才裹好兜袍准备下马车。
颂姿抓住我的手,我回头拍拍她的手:「带两位夫人去盛江楼最顶层等我。」
说着,我的目光扫向那两位夫人,冲她们笑了笑。她们虽然笑容僵硬,但也默认了我的安排。
变故发生在我下马车的一瞬间。
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哄闹高亢的「杀人了——」,人群哄杂着挤到了一起。与此同时,我则趁机挤着人群来到了神女石像后方通往湖边的密道里。
待到那「杀人」逃逸的男子路过岸边时,突然双腿一软,发出一声痛呼,随后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神女石像下,他的身侧、一把锃亮的长刀端端戳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人群里谁先爆出一句「神女显灵了」,围在那男子周围的民众们都纷纷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湖面突然出现一个飘忽的人影。
我静静立在湖中央的水面上,站在其实只有不足十寸宽的石柱上,石柱隐匿于湖下、距离岸边有些距离。盈盈月光投射在我的身上,特质防水的薄纱衣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不过却并没有沾湿的痕迹。就连我的发丝,都提前打了蜡,故而整体看上去像是从水中出来却不沾水迹的「神女」。
说实话,要不是这次带来的小姑娘里没多少会水的,有一个会水的还来了月事不方便。今天这「活儿」我真不怎么乐意亲自来。
「神女!是神女!」刚刚人群里率先高呼的人再次出声。
我带着金丝面具,兀自站立在石柱上,一言不发。愈发显得神秘。
遵循着惯来的习俗,他们将自家的利刃刀具接二连三地投入湖中。可奇怪的是,那些利刃刀具被投下去之后过不了多久便被抛出了水面,屡次三番、皆是如此。
待有人将府邸在广平城的知府柳义找来后,我才慢慢沉入湖下。
「神女」的踪影至此消失,无论人们如何呼唤,「神女」都像没有出现一般。有人下水去到「神女」方才的位置去找,也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本就不大牢固的石柱一早在我沉湖时被人从湖中劈断。
65
从密道离开湖中后,我迅速裹好先前脱下的兜袍,由暗卫带着离开。
冬月的湖水,确实有些砭骨。
就在我即将踏入盛江楼后门之时,一道掌风袭来,我的人去应付那人之际,有人突然搂上我的腰,将我带离现场上了楼。
一路挣扎间,我捣了他的后腰一拳。
他闷哼一声,一脚踢开某个空包厢的门,将我放下来抵至门上。
他弯下腰,在我耳边笑:「诶,捣坏了可就没了。」
66
污言秽语。
我屈膝便要踢上去,被他一手握住小腿抬了起来。
我兜袍里穿的还是那件滴着水的薄纱衣裙,此刻被他握住的小腿能够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烫。
「舟舟,现在这样像不像……」
他抬手将我脸上的金丝面具动作极慢地摘下来。
我觉得他又要说什么骚话,于是眼疾手快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无非要说什么「像不像揭红盖头」之类的。
结果他也不说话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用含笑的双眸盯着我看,他的眼尾一向容易发红,尤其是在情绪波动时,最是容易激起两抹诱人的嫣红。
不知是不是屋内的烛火太晃眼,照得我有那么一瞬的晕乎。
走廊外人来人往,不时传来笑闹声,而包厢门还大开着,得亏这个包厢比较靠边,不然刚刚这番胡闹不知要被多少人看去。
「松开。」我踢了踢小腿。
他应声放开,我顺势弯腰从他臂弯里逃脱,然后将门关上。
我的手搭在门上的第一时间,他扣住了我的手腕。
空气滞了一瞬,我听到他说:「怎么自己亲自下水扮神女?」
感情这人消息灵通到连我今日做什么、有什么计划他都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容邈噎了噎,随即笑了开来:「我只是担心你。」
算是解释了他为何知晓我的计划。
他搓了搓我的手:「可真凉,不怕生病?」
「不怕。」我嘴硬。
他叹气:「是,你不怕,我怕。」
……
什么鬼话。
我挣了挣。
他拉了拉我的手腕:「里面有准备好的衣裳,你一直穿这个,身子受不了。」
我不敢置信地瞪了瞪眼睛,所以这是有备而来是吗?
湿嗒嗒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但我还没有对他放心到这个地步。于是我跳过这个话题:「你怎么来了?」
容邈唇角的笑意变淡:「你父兄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才出来找你的。」
其实我本来没打算问这个的,毕竟我父兄竟然进了京城,又有容灏作掩护应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默了默:「……你入狱统共没几天,广平城离京城这么远,你——」
「我想见你,便来了。」这次容邈唇角的笑意彻底没了。
「你别无理取闹,」我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京城形势混乱,你就这么离开,万一容灏发现——」
「容灏近来正风光,暴怒下处理了一批劝谏的言官,还下令要从各地临时抽调人手,准备给那些支持他的臣子修筑新官邸,温家又在给他施压,他顾不上来找我的麻烦,」容邈再次试探着勾住我的手,「况且狱中还有我的替身,京城那边不会出乱子的。」
见我没甩开,他又得寸进尺地将我拉到他身前,打算解开我身上被印湿的兜袍。我正咬牙要给他一拳时,门外传来颂姿焦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
67
「小姐!」见没人开门,颂姿竟然打算破门而入。听脚步声,不止有她一人。
好在在她进来的前一刻,我直接抽过容邈手中我的那个金丝面具盖到了他的脸上。
那金丝面具本是个女款,上半边是正常面具的形状,下半边串了细碎的珠帘。
愈发显得佩戴的人有种不可说的娇美。
容邈的脸被面具遮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咳了咳,忍住笑意转身。
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颂姿神色慌张地冲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两位官员的夫人,以及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广平城一代的知府,柳义。
「小姐!」
颂姿朝我扑来。
因为冲击力过大,我被扑得踉跄了一下,接着便感受到后腰处某人的带着热意的手掌。那股热意在我站稳后,便一触即分。
见到包厢内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戴面具的男子,那两位官员夫人齐齐缄默,站在门口端出假笑与我对视。
柳义则解释起了情况:「今日祝神节,下……我本打算前来赴宴,恰巧看到颂姿姑娘正带着两位夫人在找您,便一路循着水迹找了过来。」
我看了眼门口快干的水迹,扭头瞪了容邈一眼。
容邈……容邈的表情我看不到。
「小姐,他……」话说一半,颂姿突然住了口,迅速从我怀中退出去,强行扭转话题道,「今……今晚月色不错……」
容邈不明所以地哼笑了一声,转而对上门口的柳义:「走廊人多眼杂,三位不如进来坐坐。」
虽然此刻他脸上的面具有些破坏他整个人的气质,但单凭他跟我之间的诡异气氛,在场所有人也能判断出他身份不俗。
故而他话音将落,柳义以及那两位夫人只迟疑了一瞬,便进屋关门。
68
容邈当晚宿在盛江楼附属的客房里。
他本来是要赖着跟我一同回来的,但因为他刻意针对柳义,我冷着脸说了他几句。
次日一早,我便又在餐桌前看到了坐得稳稳当当的他。
他今天换了身深色衣袍,那个金丝面具自是没戴。
因着他在,颂姿叽叽喳喳跟我说完目前城里的动静后,便再不肯多说话。
我逗了她好几次,每次要把人逗笑之际,容邈都会不轻不重地轻咳一声。
几次下来,我终于忍不住道:「喉咙不舒服趁早去看病。」
容邈张了张嘴,最后气闷着没说话。
过了没一会儿,有下人呼哧呼哧跑了进来,断断续续道:「夫……夫人……那……那个男人……伤处腐烂……眼看着人要……不行了……」
我拿着筷子的动作一停:「大夫请了吗?」
「请……请了……」
我放下心来,但还是不打算再继续用饭,而是决定去看看他口中那个男人——被我带来后一直囚在地下水牢的容政。
见我起身要走,容邈冷声:「哪个男人?」
我笑笑:「你爹。」
容邈紧绷的身子刚放松下来,我又恶劣出声:「你觉不觉得……」
「自己跟他年轻时长得很像?」
容邈的身子狠狠一震,这么看着、他眼尾的红色似乎有加重的趋势。
我说完便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
69
穿过狭窄到几乎只能通行一人的通道,达到水牢时,我差点儿被里面的恶臭味给熏吐。
不过想想也是,如此三面不透风的水牢之地,水换得又不勤,容政的某些生理需求也没人时时照看。
是该……臭的。
一想到这个从小就贵气讲究的男人竟然有一天会沦落至此,我竟也会在心底生出那么几分同情。
不过这份同情在他晕晕乎乎中高呼「舟舟小心」时,登时烟消云散。
「夫人,大夫来了。」
我身后穿来一道男声,大概是看我的气场不太对,他的通禀声听着有些颤抖。
我往旁边挪了一步,将路口让开,以便大夫进来察看。
见到容政的惨状,那大夫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毕竟深宅之中,将人当猫狗圈养起来的,也……勉强算是「常见」。
容政的双腿自小腿以下全部浸在水中,而那水也不知多少天没换了、看着绿油油的。
那大夫将容政的一条腿从水中捞起来撕开裤腿看了眼,那条肿得几乎不成样子,上面还有些红肉外翻的伤口,看着被水浸了很多天的样子。
容政的面色已经开始发白,意识也看着不大清醒。自从将他囚禁水牢后,我其实再没给他喂过药,那药蛊我也再未催动过。主要还是担心一直给他用药坏了脑子,那到时候他岂不是就看不到我祸乱他的江山了?
「病人双腿浸水多天,寒气入体,这双腿怕是要不得了。」
那大夫又翻来覆去扒拉了容政许久,终于下了诊断。
哦,要截了他的一双腿。
我看了眼似乎正在做噩梦,嘴巴不断张张合合的容政,冷漠开口:「能保住他的命就行。」
话说完,忍受不了这里浊气的我便转身要走。结果正撞上不知何时便来了,一直站在洞口的容邈。
他的眼尾没有刚才那么红了,不过眼神还是有些叫我捉摸不透。
「觉得我可怕吗?」
我弯起唇一笑。
70
顺平三年。
我出生,容政六岁。
顺平六年。
我三岁,开始学会奶声奶气地叫人;容政九岁,他抱着刚会说话的我说长大后一定要以最盛大的礼节娶我为妻。
我爹娘取笑他,他只憨憨一笑。
顺平十年。
我七岁,已经到了跟在他屁股后面整天喊他「政哥哥」的年纪;而他将将十三岁,却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我们约定好一起放风筝的那天,一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前来赴约。
我第三日见到他时,他要哭不哭地望着我:「舟舟,我没有娘亲了。」
我那时不太懂生老病死的意义,只安慰他:「我娘就是你娘,政哥哥。」
顺平十一年。
我八岁,容政十四岁。
这一年,他遇上了十岁的温舞,温舞比我温柔得多,但也没我当时那么爱说话。
我曾经以为温舞只是我和容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未曾想过后来我们三人会有那么深的渊源与纠缠。
顺平十八年,朝局动荡,我能感受到家里总萦绕着的那股风雨欲来的低气压,虽然傅家上下都拿我当不懂事的娇娇小姐看,但从小耳濡目染,我哪里有那么笨。
此时,我刚及笄,而容政突然开始喜欢整日跟我缠在一起。
我娘要我多个心眼儿,可惜我当时并未觉出任何不对。
顺平二十三年,先帝驾崩。
这年我正值双十年华,而已近而立之年的容政才等到上位的机会。
为了他能即位,傅家出了不少力。虽然最后立后时,出了点儿小岔子,当时还未像现在这般发达的温家有心阻止,可惜不过螳臂当车。
我记得那晚整个皇宫都铺满了惹眼的红色,容政带着我完成了各种仪式后,终于一步一步带着我踏入了寝殿。
喝完喜酒后,他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温声哄我:「舟舟,你是我唯一的皇后。」
我的心跳得飞快。
元和二年,容政开始一手提拔温家,以及温家一党派的官员。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施展之地。
改税法、推新历。
他的铁血手腕以及背后的傅、温两家,使得原本就行之有效,不仅能减轻赋役、还能增加粮产的新法备受民间推崇。
虽然也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但也都尽数被他扫平。
元和二年冬末,将近年关。
宫里添了些新人进来。
容政只爱我的梦被狠狠打碎,我娘进宫看我时,竟然提出要带我离开。
由此可见当时的傅家多么的功高盖主、嚣张跋扈。
元和三年初的时候,我怀孕了。
那是我第一次怀孕,容政听说这个消息时,也很高兴。甚至对着一个多月大的小胎儿取名「翼」。
我们傅家上下也都高兴极了,兄长甚至说以后这孩子长大了,他来教他练武,一定要将他教成一个练武的旷世奇才。
我娘也说,我爹高兴坏了,喝醉酒就控制不住自己要昭告全天下自己要有外孙了。
可惜还没出一个月,我便在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了床上的血红。
太医说,孩子没了。
容政也说,第一胎不注意是容易落胎。
他的眼睛有些红,他说:「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元和三年里,我又陆续怀孕几次,均没能等到胎儿再长大些。
我和傅家明明已经小心谨慎了,后来我甚至开始躲着容政,可惜孩子还是没保住。
再后来我听说,宫外其实已经有几个容政的种了,他一直没敢接回宫。
于是我父兄他们便开始查探,顺便打压对手,迫使容政答应给我个孩子。
其实我当时已经不是很想要孩子了,但是就傅家当时一直被容政打压的处境,我不得不顾及傅家的后路。
终于在元和四年,我再次怀孕,有太医日日坐镇,这一胎稳了不少。
而就在这时,容政告诉我,他有个深爱的女人,叫温舞。并且对方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八九岁大的皇子。
我才知道,原来他一早就没打算让我生下跟他的孩子,甚至不惜亲手出手。
我心绪开始不稳,开始经常一个人掰着手指算容政是什么时候跟温舞苟且,什么时候私会,又是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我的前半生,似乎都跟这个男人一起,绑在愚蠢的情情爱爱之中。
元和五年,容政终于力排众议把温舞接进宫,我再次滑胎。
我记得当时我正站在一丈多高的楼台上,容政接完温舞后匆匆赶回我宫里。看到这一幕时,他一直在惊呼:「舟舟小心!」
我脚底一滑,摔了下去,再次滑胎,并让身子落下了永远无法生育的毛病。
这一次,是我故意的。
我觉得他脏。
越是看起来圣洁的人,扒掉外皮露出肮脏内在时,越让人难以忍受。我甚至看见容政的脸就想吐。
也是从这一年起,傅家正式脱离了容政的掌控。
我开始学着当好一个合格的皇后,该卖傻时卖傻、该懂事时懂事。
容政竟然以为我这个在后宫被磨去棱角的女人开始原谅他了。
71
大夫说环境太过污浊,为了保证病人的安危,宜将人挪到干净的地方再行治疗。
我听着身后容政奄奄一息喘粗气的声音,心中平静到几乎波澜不惊。
我应声:「那就把他挪到干净的地方吧。」
容邈死死挡在我面前,将原本就只有一人宽的通道口给堵得严严实实。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语气发狠:「你是不是拿我当他的替身。」
他的手指向如同一条死狗般的容政。
我笑:「你觉得呢?」
72
容政的两条小腿被截掉之后,情况也慢慢地好转起来。
开始几天他还对我百般威逼利诱,想让我放了他;到了后面几天时,他终于迟钝很多年才意识到:「你是不是还在因为翼儿的事情怪我?」
我讶然,那几个被他残害的未成形的胎儿,他原来也记得。
不过单凭那些,并不至于让我蛰伏这么多年。我大可以当时便趁机杀了他一了百了。我痛恨的是他的态度,仿佛女子生来就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态度。他对我是如此,对温妃是如此,对他后宫的其他女人也还是如此。他可以信誓旦旦地跟所有女人许下只爱她一人的承诺,也可以哄骗她们为了他付出一切。
也不仅是他,对于天下间大多数男人来说,女人似乎都是如同玩物一般的存在,「换妻」游戏在当时时有盛行。
曾经我被傅家细心保护时,还未有所觉。直到我长大。
容邈这几日送了我个清净。
我得以趁机安排该放出的流言,并为流言制造几起具有真实性的事件,挑动民众情绪。
不过晚些时候,他又突然找上门来。
72.5
安排好一切好,我正坐在刚来广平城的那家酒楼的顶楼包厢饮酒。
颂姿被我打发去跟那两位官员夫人到处逛了。
故而整个包厢除了门口守着的侍卫小姑娘,便只有我一人。
侍卫小姑娘抱着剑靠在门上,一句话也不说,跟颂姿那丫头的性子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逗了几句,她都不愿意过来陪我。
我只得叹息作罢。
容邈过来时,差点跟侍卫小姑娘打起来。不过最后大概是碍于我在场,干脆也不再抵抗。侍卫小姑娘看我确实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也停了手。
容邈这才大步流星朝我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掀袍坐在我对面。
就在我要给自己再满上一杯时,容邈伸手按住酒壶的壶盖。
我抬眸看他,他似笑非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我点头,对侍卫小姑娘招了招手:「再要一坛酒来。」
侍卫小姑娘走后,容邈替我跟他各斟了一杯酒。
「舟舟,你可知神女的传说最后,为何没有交代那凡间男子的结局?」容邈拿起自己的酒杯递至我唇前喂我。
我顿了顿,直接饮下。
至于他问的那话,那男子的结局还能如何?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变心了。左不过这两种。
我饮完酒后,容邈又道:「在最原本的传说里,神女未经允许擅自开山辟河,感动了天帝,天帝说只要那凡间男子答应跟神女一同受苦十世,便对神女的做法既往不咎,还答应让他们从此能永远在一起。」
又一杯酒送至唇边,我再次饮下。
「可惜那凡间男子并不愿意,并且,还负心地娶了别人。」
第三杯酒送来,刚沾到我的唇边,便被他收了回去自己饮下。就在我想要讥讽他几句故事没新意时,他突然倾身过来,直端贴上我的唇。
他并未渡酒过来,掺杂着酒气的唇齿撕咬了我一口:「这才是最原版的传说。」
我往后靠了靠,跟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饮了酒之后的容邈,似乎看起来动情十足。
可惜。
「我不是神女,不会为了男人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
「邈儿,」我摸摸他的侧脸,这还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这么叫他,「你真是醉了。」
空气静默间。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哄杂声,有人疯了一样在街上狂奔,口中疯疯癫癫喊着自己是神女喜欢的男子转世。
73
夜。
我拿着颂姿交给我的纸条,按着上面写的位置找了过来。
今日街上有人发疯时,不知道谁路过颂姿身边时塞了张纸条给她。因为街上这几日人流不小,就连当时一直在颂姿身边的那两位官员的夫人都未能察觉。
我并不知这人是谁,他只说有关于温家关于温妃的事情要告诉我。
于是我便趁夜来了。
那人既然不主动找上门来,那便说明我周围有人对他有威胁,这个威胁他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按着地址,我一路绕过几道巷子来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宅前。里面灯火通明,显然是小宅的主人在等待我的到来。
这小宅的宅院里置放着不少寻常人家不需要的铁器,看起来打磨用心、做工精巧。
有横着摆放的,可以认出底部一角刻的繁杂花纹——宋家独有。
「娘娘来了。」
我甫一推门而入,便看到有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那男人背对着我说了一句后,将手中的燃香端端正正插进香炉里,动作说不出的别扭而严谨。
「宋杉?」我猜测道。
宋家的旁支并不都在京城,有些分支在各地四散分聚。但能跟宋闵德扯上关系、并且对温家了解不少的。应当也只有顺平十五年左右进京,备受宋闵德赏识,但却后来因为生意突然离京再没有回来的宋杉了吧?
我记得当时有传言说他追求温舞无果,这才郁郁离京。
「久闻娘娘记性好,」那人又拜了拜才转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74
当晚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是深夜。
我刚拐进巷子,便撞上了大概已经在这儿守了些时候的容邈,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去哪儿了?」
这见鬼的「抓奸」式提问。
我没回答。
容邈刚要朝我走过来,一柄利剑便横到了他脖颈间。说起来,他之前脖颈处被我用匕首划破的痕迹,似乎没过十天就消了。到底年轻,伤处恢复快。
我招了招手,举着利剑的侍卫适时退下。
容邈从黑暗中走出来,我才接着月光模糊认出,他身上的,似乎是一套暗红色的……喜服?袖子里似乎还藏了一根红绸带?
「你——」
「你去哪儿了?」
容邈丝毫没有放弃这个问题的打算,他凑近我仔细嗅了嗅,确定我身上没有他不喜欢的味道才缓和了神情。
「去见了见神女的『转世爱人』。」
「是吗?」
我猜容邈去查那个在街头疯喊的人了,不过可惜,那只是宋杉的虚晃一枪。容邈大概率是扑了个空。所以现在才这么生气。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入了夜,温度跟白天比凉得厉害。
容邈错步追上来,不由分说将红绸的一端绑到我的手腕上,红绸的另一端则系在他自己的腕间:
「你当我是替身也无妨,只有我一个替身就好。」
75
经过跟容邈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突然摸出了跟他相处的道道。
容邈这人骚是骚,但似乎每次对上我要破罐子破摔对付他的时候,又会乖得不得了。
他哪里是容政的什么替身,他分明跟容政除了一张脸外,再没相像之处。
哪怕是容政当年说爱我的时候,好像也没像他这样。
昨天晚上头脑不清醒一定要拿红绸将我和他的手腕绑在一起,说要当容政的替身跟我在一起就罢了。
今天一早,又早早从盛江楼买了些吃食来,比颂姿伺候得还要勤快。
我抬一下筷子,他能把菜品各样都夹一点放进我的碗里,直到碗里食物堆叠成座小山。
用完饭他又要带我去看他叫人搭了一大早上的秋千架,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个。
我一言难尽,「小姑娘」这三个字他叫得出口,我却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又解释,既然他是容政的替身,那便要模仿容政的言行,容政大我六岁,叫声「小姑娘」不算什么。
我直摆手,做好你自己。
容邈当听不懂。
到了下午,他又要带着我去郊外散心放风筝。
且不说如今气候不适合,就单说他模仿容政当时年少时带我放风筝这一行为,让我觉得幼稚又接受无能。
拒绝了这一行程安排后,他又开始打起跟我到屋顶上赏月这种让我屡屡想起当时跟容政一起经历过的种种的主意来。
终于,在他噙着笑模仿容政少年时的神态说出那句「舟舟,邈哥哥明日来找你玩儿」之后。
我忍不住吐了。
是真的吐了,吐出的秽物溅了他一鞋。
他替我顺了顺气,又将温热的茶水递过来后开口:「母后真的喜欢他吗?」
我缓了半天,冷笑:「他可没你这样。」
容邈替我擦了擦嘴,忽然问:「那他有这样过吗?」
我反应慢了一拍:哪样?
他收起脏了的帕巾,按了按我的唇:「他不会像我一样不嫌弃你。」
我没作声。
他又道:「他会为了权势和别的女人伤害你,我不会。」
76
年关将至,广平城里也开始逐渐喜庆起来。
听说京城那边稳定了不少,容灏新揽了一批听话的臣子,正打算热热闹闹地操办年后的登基大典。
不仅要登基称帝,他还要扩大征兵,意图蚕食分化掉我父兄手中的兵权。
扩大征兵的消息一出,各地都开始趁着过年挨家挨户抓人。虽然说是等开春才会要求征得的新兵入伍,但对于原本就不需要另外出男丁送去参军的家庭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灾难。
同时从京城那边传来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还有一个。
那便是入秋那场「宫闱失火」案的「真相」。据说容灏为了皇位,不惜残害父母手足,其心可诛。
随着我前些天找人一直挑拨民心的行动奏效,容灏残暴的形象开始慢慢深入人心。
本来按照我的计划,我应该再次扮作神女,为广平城的百姓们降下「神谕」,让他们坚信容灏确实不被上天认可。
但容邈说水太凉,便换了一个地儿,找人扮作神女,又让柳义从旁辅助,完成了一场虚假精彩的表演。顺利让「神女降下神谕」的消息人口相传,甚至这消息传去了别的地方。
77
临近回京城的日子,我能感受到容政开始有些浮躁的情绪。
这段日子我其实再没怎么折磨他,无非就是跟他讲讲他昏迷过去之后,他的宠臣被下狱,他的江山被掠夺,他的儿子们为了皇位争斗得你死我活。
我还告诉他,我们马上要回京了,并且,我会带着他一起回去。
当然,当他看到我跟容邈一起出现,容邈的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腰上时,他的情绪看起来空前高涨,简直恨不得要将我们千刀万剐一般。
可惜他的双腿废了,所以最多最多只能扔个枕头过来以示愤怒。
回京的路上,容邈好几次想要来容政和我的马车上坐坐,被我拦下。
我担心他会借机会杀了容政。
然而我之所以一直留着容政的性命,绝对是因为他还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大概率来说,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容邈,或者容邈的人有任何机会。
先前被兄长安排到别处的官员的亲属,昨日一早便接到了可以返京的指令,现下应当已经走出了那处。
估计再过一两天,就可以跟我们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山郊集合了。
我将自己的部署一句一句讲给容政听,看他怒从中来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一阵神清气爽。
77.5
两天后的下午,我们终于一路奔波赶回了京城外的山郊。
傅家的精兵有一半留在京城里,容邈也早早传了消息给温家,让他们做好里应外合的准备。
正该是过年的喜庆日子,京城里一派喜气洋洋,想必容灏此时也正春风得意。城门处的防守虽毫无放松的痕迹,但还是被我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随着数声「斩逆贼,净河山」的口号震声响起,一场城门之战拉开帷幕。带火的利箭不断从城墙上投射下来,均被我们以水和泥扑灭。
做了一轮打仗似的样子后,傅家的人终于顶了上来,一边退一边开了城门迎我们进去。
就在我们的马车进城门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射进来一只箭头带毒的利箭,我忙拉过容政躲开,但还是不防被箭头擦破了点儿皮。我当即用清水冲了冲。
容政却以为我为救他不惜自己受伤,自作多情地跟我说:「你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份上,又何必替我挡箭。」
他说这话时,容邈恰好急红了眼掀开车帘。
当着容邈吃人似的眼神,我掏出阔别已久的迷药,强行给他喂了下去。
「舟舟!」我哥将容邈往旁边一扒,自己挤了进来,「你受伤了?」
我摇头:「擦破了点儿皮,不碍事。」
然后将晕过去的容政推到一边:「回宫吧。」
78
我们回到皇宫时,容灏正坐在圣德殿的龙椅上等我们。昏暗的大殿里并未点上烛火。
「母后,」他坐在高位上俯视我们,「我以为我们算是一类人,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恶心跟容邈搅和在一起的,我以为,你跟那些道貌岸然的畜生不一样的。」
我没说话。
就在我沉默的当口,突然从身侧射出一柄箭,眨眼间便将龙椅上的容灏心脏射穿,溅出的血喷了他一脸。
「舟舟,别听他的。」
容邈朝我笑了笑,我总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79
重回京城后,计划依然进展得很顺利。
昭告天下容灏意图弑父造反,幸而得宫人相救,才得以逃出宫,不过容政也因此烧毁了双腿,精神大受损伤。傅家卧底,与温家联手对抗容灏及其罪恶势力。
现在容政终于重新回京,自然要册赏傅、温两家。同时容政因为精力不济,立容邈为太子,皇后从旁佐政。
对于我垂帘听政一令,朝中自然有人不服反对。
温家也并不乐意。
不过总的来说,不反对的人占多数。
年后初三是容邈的生辰,当天恰好是容邈正式搬进东宫成为太子的第一天。温妃没到场,大概是不想看见我。毕竟当时一路攻破城门进宫时,她也一直闭门未出。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就在当天晚上,温妃突然造访。
她并未着华服,头发也简单地挽了个髻固定在脑后。
「傅舟。」她直呼我的大名。
我挥挥手将寝殿内的所有人包括颂姿都赶了出去。
她这才继续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
「傅家所有人都宠着你,不管你有什么想要的,都会替你争取,不管是容政,还是皇权。」
我没搭话:「那支箭头带毒的箭,是你安排的人射的?」
那时刚进城门,场面混乱,趁乱射来的那箭几乎无从查起。不过这宫里能那时就得知我回京并且派人早早等着我和容政的,只有温家的人。
温妃并不否认:「其实那一箭到底要射谁,我并没有想好。」
……
温妃又没话找话地跟我聊了几句,最后临出门前,她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你可不可以跟邈儿断了?」
也是此时,她推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容邈。
今天下了场小雪,容邈许是来得急,头发有雪水融化后的潮湿感。
他站在檐廊下,眼尾红通通的。
我看着容邈,语气平静:「我和他并未有过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与容邈碰面,毕竟他批的折子需先经过我的手。但他对此似乎不甚在意一般,要放在没回京前,我还可以放宽心觉得他或许真的不打算与我为难,但一踏入京城,并且经过那晚一事之后,我的全身神经都崩了起来。
他一定还有后招。
「母后。」容邈在折子上随意批了两笔后,突然把笔一丢叫我。
我颦眉从折子中抬起头来,脑子里全是刚刚折子上说的要在骏蒙山一带增兵一事。
容邈探过手替我理一理鬓角的碎发,他的声音听起来又轻又危险:「你为何不肯同我在一起?因为容政?还是我母妃?还是我们的身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指尖滑到了我的脖颈间。
有点痒。
我避过身躲了躲:「你和我的身份只要一天不变,你我就永远不可能。」
「舟舟可真是个大骗子,」容邈倏地起身,探身过来靠近我,「你之前说的只要我不阻碍你你就应了我是假的,在广平城说的拿我当替身也是假的,你之前面对我时的若即若离也是假的。」
他低头无奈地笑笑:「现在到了不用稳住我的时候了,也就不再敷衍我了。」
「母后真当我是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吗?」
先前容邈说太闷,就把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
故而他现在这么放肆。
「颂姿!」我起身想将人叫进来。
容邈大步绕过书案追了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袖。
「容邈,我问你一句,」我转身冷声道,「你可信我不会因为皇位杀了你?或者不会抛弃你另寻他人?跟你长长久久地守一辈子?」
容邈沉默。
「你不信,」我松了口气,「我也同样。」
80
雪一直飘飘洒洒下到了初六上午,才有了停住的苗头。
其间兄长来宫里看过我一次,他和父亲打算过了月中就去把我母亲和嫂嫂接回京城,毕竟让她们待在骏蒙山也并非长久之计。
他说温家最近跟容邈的几个弟弟走得很近,恐怕也是在谋划对付我一事。
我说,我知道了。
容邈自那日之后,仿佛还是之前的老样子,对上我的时候还是会时不时地骚一把。但却也再没有提及要同我在一起的事。
除此之外,他也不再老动不动地往我宫里跑。
温妃叫人送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给我,说谢谢我放过容邈。
我没吃。
怕有毒。
月中的时候,我母亲和嫂嫂终于被从骏蒙山接了回来。虽然路上遇到过几次刺杀,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她们进宫来看我时,容邈坐在我对面的书案上批奏折。见到容邈,她们把人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就差说他是神仙下凡了。不过转头一避开他,她们立马换了套说辞,说宫内不比宫外,如今容邈已然成了太子,一定要对他小心提防。
末了,我嫂嫂趁我母亲喝茶之际,突然拉着我偷偷问:「你哥说你跟容邈那小兔崽子有点不对劲?说进京那天一看到箭朝你的马车射过去,他跑得比你哥还快?怎么回事啊?」
我做不知状:「有吗?」
我嫂嫂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然后低声劝我:「他是那狗皇帝的儿子,你名义上是人家母后,你可别真跟他搅和到一起。」
我点头,我知道的。
最后送她们出宫时,容邈不知是碰巧还是故意,也跟着我送了她们一趟。
又过了些日子,我开始正式大刀阔斧地提拔自己的人。
尤其是赵合祁,我提拔他成了辅相。老丞相还有三年便要解甲归田,赵合祁等得起。
早朝时容邈听到我的决策只轻飘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下了早朝他才气势汹汹地跟着我一同回了我的凤仪宫。
他问我是不是非赵合祁不能胜任。
我说是。
他气得差点生吞了我。
81
那之后,赵合祁便离奇地传出污了某家姑娘名声的绯闻。虽然之前跟他说好的那道由朝廷出钱出力为地方培养教书先生的政令先一步传达下去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参他的本。
关键是赵合祁的那条绯闻根本无从查起,那姑娘也是被人陷害的,而且好巧不巧,那姑娘是我爹下属的女儿。
赵家罚儿子跪了一整天祠堂后,还是迫不得已将人娶进了门。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我为了拉拢赵合祁故意安排了这一出的传言甚嚣尘上。
幕后主使无非就是想要我跟赵家离心。
为了报复,我开始策划给容邈选太子妃的事儿。
然而就在我打算宣几位贵女进宫聊聊天时,宫里变天了。
82
我中毒了。
这毒中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
那天箭头上的毒我找太医看过,确实没什么大碍。
吊诡的地方在于它跟另一种香混合起来,时间长了容易四肢发软、浑身无力,症状就像一般的风寒。
我想破脑袋才想明白,这些天能跟我每天相处那么长时间,还能不被我察觉的,是容邈,而容邈之所以那天在城门口跑得那么急,九成的可能是来看我有没有中毒的。
我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细节上栽到他手里。
宫内的消息被封锁传不出去,容邈前段时间状似消沉躲着我的原因,我也终于找到了。
我的人有心带我走,可惜之前逃跑时的通道早被堵了,他们也实在难抵抗阖宫的禁军。
我猜我要逃出宫的动静也差不多能传出一点点不对劲的风声,于是也停了手。
当晚,容邈来了我宫里,颂姿气得都顾不上害怕想要打他。但容邈看了我半晌,让人把颂姿拖到了门外,顺带将门反锁上了。
我一阵头大。
但又不得不承认,容邈现在这么「疯」,的确跟我脱不了关系。
「舟舟,你那天说,只要你我的身份一天不变,你就永远不可能跟我在一起,」容邈坐在我床边,摸了摸我的脸,「现在只要我传出你假死的消息,你便不再是皇后,也不再会是我的母后。」
我阖了阖眼,那话说太早了实在。
我没说话,容邈以为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于是喂了颗解药给我。
服下解药后,我终于感觉到全身的力气终于在慢慢恢复。
「舟舟,我想了很多。你不信我能爱你一辈子,也不信我不会为了皇位对付你伤害你。我也一样。那不如一起在这深宫里纠缠至死,」容邈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递给我,「是选择现在一刀杀了我,还是相互纠缠,我都听你的。」
我没动作,容邈强硬地将刀塞进我手里,并握着我的手将刀横在自己脖颈间:「舟舟,你若是下不了手,我来帮你。」
眼看着那柄刀要划破他的脖颈,我叹了口气,抬脚踢上了他的胸前,想将他一脚踢开。
刀掉下去的那一刻,容邈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握着我的脚笑得身子直颤。
83
被他囚禁起来的这几天里,我一直没表现出任何过激行为。
甚至,比之前主动了不少。
容邈还是会在他陪着我的时候给我喂解药,我便也趁着这个时候主动亲亲他、抱抱他。他也会抱着我一起看折子,商讨应该如何应对。外面冷,他每次进来时都要作乱似的到处碰碰我,看着我瘫软又无力反抗的样子笑。
我也会在暂时解毒后,追着他拿我故意弄凉的手闹他。追得累了,他又返回来找我,抓着我的凉手往他脖颈里放。我笑骂他是不是傻,他说是。
虽然我们的关系看着像是亲密了许多,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倒是意外的规矩。我还以为照他之前那个骚的劲儿,剧情会走向大和谐。
但即便每晚过得非常纯洁,我依然睡得不大舒服。容邈非说自己畏寒,要把人死死搂着才能睡着。
温妃倒是没再来过。
而我和容邈之间也再没说过要在一起的话。
他囚禁我的第四天晚上,我给他倒了很多酒。
容邈很快便有了醉态,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踟蹰了半晌,终于拖着他往床上走去。
他今日穿的衣服很好解开,我没费多少工夫就将他扒光了。
触碰到我光洁的皮肤时,他清醒了一瞬,然后翻身而上。
床榻咿呀摇晃间,撞出数句破碎而急促的「舟舟」。
一直到后半夜,宫里嘈杂了起来。
容邈睁开猩红的双眼,将我拉到胸前狠狠咬了几口,然后起床穿衣。
我勉强起身送他出门时,他又用力抱了抱我,力道大到像是要将我揉碎。
他说:「舟舟,你不是『神女』,我才是。」
他走后不久,我父亲和长兄进了宫。他们带着砭骨冷意的衣裳上沾满了大团大团晕染开的血迹,寝殿的门大开着,无数的冷风趁机灌了进来,外面争鸣的刀枪撞击声没有停歇地响起。
我终于抱着被子呜咽出声。
84
顺平三十六年春,有皇子意欲谋反逼宫,被太子武力镇压。激战之中,太子不幸重伤早亡。
皇帝大为悲恸,一病不起,并宣布正式退位,由自己不满三岁的幼子继位,皇后傅舟辅政。
容邈走了后,温家疯起反扑,与傅家水火不容。
赵合祁又提了许多复工利民的良策来。
我也礼贤下士地几次三番前往大狱,拜访早已对我没有什么威胁的张希。
温妃意料之外的,没有因为容邈一蹶不振,反而在某天突然跟我说,她想见见宋杉。见过宋杉的第二天,她突然冲进了容政的寝宫,一刀刺死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容政。
我在寝殿门外站了许久,听到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小,心中郁结多年的气突然一股脑儿地散尽,与此同时,大脑有一瞬间的放空。我好像又听到了少年那句「你当我是替身也无妨,只有我一个替身就好」。
恍然间,泪流满面。
赵合祁站在我的身侧,叹息道:「娘娘,您的执念散了。」
85
顺平三十八年正月二十六。
先前闻教预言我「凤已化龙」「龙女降世」的流言再次传开,次日,吏部侍郎柳义带头上书,奏请太后傅舟称帝而治,百官响应。
同年正月二十九,第一批女学子考擢,由我亲自对她们进行殿试。
殿试后,赵合祁却迟迟未走,说有男宠献上。
随即那男宠被宣召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个女气的流苏金丝面具,身材没怎么变,倒像是又长高了一些,浑身的气质也成熟了些。
我脚步虚浮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带着一种难言的颤抖将他脸上的面具缓缓揭开。
他兀自笑着,揉红了我的眼尾:「舟舟。」
86 番外一 (上)
「滚!滚出去!我看到你就恶心!」
年幼的容邈直愣愣盯着眼前突然发狂的女人,女人猩红锋利的指甲似乎要伸过来,狠狠掐断他的喉咙。
「听不懂吗?我说让你滚!」
女人又在声嘶力竭地高吼了,她这次直接将小容邈一把推搡到了门口。小容邈又急又怕,但只能任凭女人动作粗暴地推他。
推推搡搡间,小容邈被直接从台阶上推了下去,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只差一寸,他便会磕到拐角处的尖角凸石上。痛意激得小容邈眼眶中瞬间聚起了水雾。
看到小容邈被自己推下去受了伤,女人这才清明了过来,她愣了一瞬,赶紧将他半揽了起来。
「邈儿!邈儿对不起……」女人后怕地捂着小容邈的后脑勺揉了揉,声线颤抖,「娘不是故意的,娘只是一时糊涂,你跟他不一样,你们不一样的……」
「是他该死,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邈儿……」
小容邈泪眼朦胧地靠在女人怀里,听她颠三倒四地跟他道歉解释。
就在女人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时,又一声态度亲昵的「小妹」,让女人彻底炸了毛。
「滚!」女人这回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尖利,但尖利之余又有些恐慌与过激的怒意。
女人一把抱起小容邈就往屋子里面冲,进了屋之后,女人的身子还控制不住地打战,顺利将门闩落下之后,女人这才死死抱住小容邈,眼神发直地靠在门上。
然而那道声音并未远去,反而愈来愈近,最后隔着门板响起。这次声音低了些,「小妹,小妹你开开门,你闵德哥哥来看你了,听说你这几天吃不下饭,他特地送了几服药来……」
「滚!」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女人再次爆出一声怒吼。
然而门的另一边,对方并不退缩,「小妹,上次的事情,你闵德哥哥知错了……」
「是……」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舞儿妹妹,上次是我太不是人了,这次我绝对不会那样了,你开开门吧舞儿妹妹,我真的很担心你……」
温舞抱着小容邈不为所动,但身子颤抖的幅度却越来越大。小容邈有心出声,被察觉到的温舞直接捂紧了嘴巴,并瞪着他要他乖乖闭嘴。
门的另一边,二人终于不耐烦起来,拍门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期间还夹杂着不少肮脏的辱骂。
女人不得已,只得松开手转而将小容邈的双耳捂住,边捂边用气声道:「嘘,不听,不听……」
然而门外的那二人并非好应付之人,见温舞不开门,他们开始撬起门来。
温舞猛地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在门被破之前,强行将小容邈塞到了床底下绑了起来,并且急声嘱咐他:「别出来,听到任何响动都不许出来,不然我就打死你,你再也不许叫我『娘』了,听到没有!」
小容邈抿紧自己的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勉强能轻微动作的一只手则紧紧拽着温舞的袖子不放,被温舞用力甩了开来。
随后便是「咣」的一声,门被破开。
进来的两人,一个是宋府二公子宋闵德,一个是温舞的嫡亲大哥。
关于那日最后的记忆,容邈只记得从床底看到的两双黑底金纹靴,一双远一双近,以及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和男人「喂」草药的粗言恶语。
那日之后,温舞重病卧床,差点熬不过来。去请京城内的名医时,对方刚好要去傅府。
小容邈正要拦住马车跪下来时,那辆挂着傅家牌子的马车车帘之后传来女子有些模糊的声音,「颂姿,让郑大夫先随这小童去吧。」
直到后来温舞的嫡亲大哥突然因病暴毙,容邈和温舞被温府的人悄悄赶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遭遇恶霸欺凌时,傅舟的那一声「找死」,让容邈立马认出,这就是之前掩在轿帘后的那人来。
在僻静小院的日子,是母子俩过得最为平静的日子。温舞不提,容邈便装作小儿善忘的模样,温舞只当小孩子受了刺激忘了事。
没有温舞的嫡亲大哥,宋闵德也消停了些日子。
容政也来过一两次,再便没来过了。
温舞的精神恢复了些,只不过偶尔还是有些喜怒无常。
直到,另一个姓宋的男人出现。
他在宋闵德又一次来小院时,撞破并且出手阻止了这桩丑事。之后的日子里,为防宋闵德再来,宋杉租下了旁边的院子,宋闵德不知为何,并不敢对他动手。时间久了,温舞竟然跟宋杉生出了几分情意。宋杉在得知温府为了「押宝」将温舞献出去,并且还生下容邈后,只沉默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便又找上门来,说愿意娶她,带她离开京城,甚至,连带着容邈一起带走。
温舞心动了。
可就在她带着容邈打算离开时,开门看到的,是容政冷肃而阴狠的脸。
87 番外一(下)
好像也是从容政找来的这天起,宋杉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了京城的所有圈子里。外界统一的说辞,都是说他接受不了自己被温舞拒绝,所以选择了离开京城。
容政告诉温舞,宋杉懦弱无能、担心影响到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宋家,一个人抛下她选择了离开。
温舞刚开始还不信,可时间过得越久,得不到宋杉半分音讯的她也开始不确定起来。
时间向来最为残忍。温舞对宋杉那点儿刚深厚起来的感情,也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消湮。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
容政在某一天再次突然找上门来,容邈被送去了偏院待着。
等到了第二天,宫中便来了圣旨,要接温舞回宫。与此同时一并在民间流传的,是皇帝与温舞之间犹如命定般的「四顾之情」,就连容邈这个年龄不算小的孩子,竟然也被神话成了女娲娘娘梦中授子。
无论传言如何离奇,总算是蒙上了一层遮羞布。至于有无人相信,这并不重要。只要能够粉饰太平,背地里如何龌龊肮脏,没人在意。
入宫当天,容邈跟温舞一同坐在架撵上,气势不小地被迎进了宫内。自始至终,容邈找了许久都没发现傅舟的身影。
他其实是想当面感谢她的,但又怕她看见他会生气。
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并不代表他不懂得某些事。
驾撵刚被抬着转过一个弯儿,就听见宫人们手忙脚乱地跑出来,匆匆跟新入宫的后妃皇子行礼后,他们再次着急忙慌地飞步离开。
隐隐约约间,容邈似乎听到了「皇后……落胎……」几个字。
「邈儿!」
容邈刚想跳下驾撵,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因为温舞的一声低喝停住了动作。
一直到了容政精心安排在自己寝殿附近的宫殿内。
温舞才按着容邈的肩膀嘱咐他,「宫内不比宫外,往后行事万需谨慎,像今日这般冲动,容易酿下祸事。」
容邈死死盯着地面,没说话。
温舞突然发了狠劲儿,抓着容邈肩膀的手收紧,掐得容邈生疼,「娘说的,你一定要记住,听到了吗?娘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是娘唯一的希望。」
容邈这才抬眸,顺从道:「知道了,娘。」
晚间休息时,容邈还是没有听温舞的话,自己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
这宫里唯一到了休息时还灯火通明的,便只有白日里「落胎」的傅舟宫中了。
容邈绕了好久才找到,傅舟宫里一片死寂。只有来回巡逻的侍卫时不时路过。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空中还飘着不大不小的雨丝。
容邈因为昨晚的事情并没有怎么休息好,他向来有早起的习惯,索性便早早起了床。
也恰好是他早起了,所以才在开门的第一时间,发现了那个在他母妃门前悄悄驻足良久的身影。
其实站在门前,根本看不清楚里面,但傅舟依旧稳稳地立在那儿不动,好像能穿过障碍将人看个一清二楚似的。
就那样站了好一会儿,傅舟才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疲乏的身子。她走路的姿态并不如平时那样,反而看起来有些步履蹒跚。
傅舟快走出宫了,也跟着在门口偷偷看了她许久的容邈,才急急打开门冲了出去。
「傅姐姐。」容邈叫她。
她转过身来,没怎么收拾好的发丝看着有些凌乱,风一吹便贴到了脸侧。她的眼睛看起来通红而倦态,唇色也苍白得可怕,与容邈上次见她时简直天壤之别。
一阵风吹过,她的脸上似乎落下了泪。
「我……」谢谢你,还有替我母妃跟你道歉……
容邈想这么说,但被堵住了话。
「你该叫我母后。」傅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容邈突然觉得很难过,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看起来状态差到了极致的傅舟。
说完,傅舟便转身离开了,再没给容邈说话的机会。
后来的日子里,容政总夸容邈读书认真,小小年纪便能看得出来日后定然不俗。温舞便也在一边温声附和。
只不过在容政走后,温舞便又恢复了之前的不冷不热。
容邈没再因为这个难受。
他这段时间,除了在忙着课业,还在做一件事。
就是给傅舟准备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好几只被固定在花上的蝴蝶,有时是一两句表达开旷胸襟的诗词,有时则是自己特地找来的各种精美玉石。
他进不去傅舟的宫内,只能自己偷偷扔进墙内,或者偷偷找机会塞给傅舟信任的那位贴身大宫女。
他不知道傅舟到底有没有看到或收到,但也始终没有放弃这样的行为。
再后来见到傅舟本人,是在年末的国宴上。
容邈是宫里的大皇子,故而能坐在离傅舟最近的位置。
傅舟的状态瞧着比那次见到时好了许久,脸上略施薄粉,几杯酒下肚后,脸上透出了淡淡的红晕。
容政正偏过头跟她说些什么,她一概笑着应对。
完全看不出之前近乎针锋相对的架势。
再再后来。
宫里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争斗,今天这个失宠,明天那个被陷害。
傅舟整天忙着处理这些琐事,也时常为容政争风吃醋。
往日那个姿态飒爽地挡在他身前,替他和他母妃教训恶人的那个女子,愈来愈失去了她该有的鲜活色彩。
直到——
容邈十六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容政每次离开傅舟宫中后,傅舟宫中似乎总是会机缘巧合地被彻底打扫一番。衣物也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被送去销毁。最让容邈觉得不对劲的一次,是在他以温妃的名义给她送补品时,他提到容政时,她掐着自己的掌心,似乎在努力压制喉头的恶心感。
趁着容邈别过头,她无声地干呕了一下。
这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在暗示着傅舟对容政感情的怪异之处。
或许,傅舟早已经开始厌恶恶心容政。
得出这一结论的容邈,心头没由来地有些高兴。
他知道容政并非良人,女子爱慕他实属误入歧途。傅姐姐能不再喜欢他,也好。
容邈临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容政命人举办了一场冬猎。
偌大的猎场白茫茫一片,数百只动物被驱赶了进来,任由这些王公贵族们尽兴捕猎。
容邈是最后一个进场的。
进场前,他又回头习惯性地看了眼傅舟。这些年来,他总是时不时去关注傅舟,开始是因为心头的愧疚与想要补偿的心情,后来,则纯粹成了习惯。
大概是之前多次落胎伤了元气,傅舟这次裹得严严实实的。竟也被衣服衬出了几分娇气来。
「父皇、母后、母妃,儿臣去了。」
容邈抱拳规规矩矩行礼。眼神扫过傅舟时,格外多了那么几瞬。
傅舟没怎么和和气气地应他,权当他是空气。
容政看了也并不在意,傅舟与温舞时时对立,这才能让他安心。
冬猎到一半时,猎场内的氛围被推到了最高潮。
容政耐不住,也换了厚实的戎装上场。
猎场内不管多凶狠的猛兽,都是被拔了牙剔了爪子的,几乎没有任何危险性。
可容政他点儿背,骑的马马蹄卡在了冰缝中。遇到一只灰熊后,马跑不了,他也跑不了。
他周围本来是时刻有侍卫护着的,可也不知道那些侍卫的马发了什么疯,竟然全部不听使唤胡乱跑起来。
容政哪怕有侍卫护着,也依然被灰熊一掌从马背上刨了下来。
人的肉体总归是比熊脆弱的。
容政被一掌袭中,猛地吐了几口老血出来。人也昏了过去。
傅舟跟着大臣们赶过来时,容政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雪水淋湿。
幸好有随行的太医在,容政才无大碍。
容邈站在帐外等消息时,寒风恰好吹起了帐帘,露出帐内那个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容政的纤瘦身影。
傅舟正弯腰给容政掖背角,她的腰被腰带掐得极细。
莫名地,容邈心头一股奇怪的嫉妒感涌了上来。
那之后,容邈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受控制。明明不该过分关注傅舟宫中的一切,但还是忍不住。
他时常做梦,梦到傅舟声声泣血,说要杀了他给她几个早夭的孩子报仇,又梦到容政抱着她温声安抚。到后面,抱着傅舟安抚的人又突然变成了容邈自己。
他们在御花园碰到过几次,均以傅舟的视若无睹告终。
傅舟假装看不到他时,手里还死死掐着袖子,花瓣色的蔻丹煞是显眼。
他想跟她说话,但没机会。
一天晚上。
容邈终于梦到自己跟傅舟说上了话,可同时,他也对她做了一些过分的事。
他忘却不了她在梦中的婉转承欢。
日复一日的压抑,终于在容政再次宿在她宫里时爆发了出来。
真叫人不爽啊。
容邈亲手弄死了一只鸟,命人放到了傅舟经常打开的那扇窗户前。
88 番外二
傅舟最近有些不对劲,明明那天见到容邈「死而复活」,还抛弃太子,以男宠的身份进宫,她甚至要喜极而泣。
可在安排容邈在宫内住下后,她突然就好像忙了起来,每天不是上朝,就是宣见朝臣商量政事,连用膳时都见不到她的人。
容邈哪儿能反应不过来,她这是在躲自己。
在宫外的这两年,他除了养伤之外,也一直在关注她的消息。听说国丧那天,祭典结束时她差点身子一软晕过去。
他全身上了药裹着纱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又是变态又是心疼地想,她要是也跟着自己离开京城就好了,他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定居,他教书,她陪着他教书,两个人再养一只小猫,抑或是小狗,当成他们的孩子,两个人抛去世俗抵足而眠,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他也听说,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每天忙着处理政事、调拨官员,完全将政权揽在手中,起初还是有臣子想要效仿张希,以死煽动众人反抗女帝,可傅舟她聪明,知道人心最看重的就是利益,也知道某些臣子不能动,于是该杀的杀,该尊的尊,该给利益的给利益。
第一年年末,容邈的生辰又快到时,恰好也是即将过年的时候,傅舟下令一切从简,说是因为国丧满一年。但晚些时候,听说她点了烛火,又整整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上朝时也没怎么说话。
赵合祁受他所托,给傅舟送了一个他亲手雕刻的小木偶人,被她冷着脸退了回来。退回来的时候,她还义正言辞地跟赵合祁说:「赵卿,你既然已有家室,又没有悔婚的打算,便要负起责任,别辜负那姑娘。」
赵合祁神色郁卒地将退回的木偶人还给容邈时,都不怎么乐意跟容邈说话。
倒是容邈,难得地笑了许久。笑得赵合祁最后都觉得他要疯了。
第二年开春,先前那些预言她是「凤女」的流言再次传开。
他知道是她的手笔,但没想到赵合祁再次给他送来她的消息时,却说她最近屡屡失眠,明明应该是独揽大权的风光时候。
容邈托人四处寻找,终于找了个还算靠谱的方子,让赵合祁给送上去。
又听说她失眠虽好了,但却又在某天调戏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问人家要不要伺候她,小太监正要战战兢兢应下,就被她厉声打断,她说:「不对。」
随后那小太监便被调走了。
她的母亲和嫂嫂去宫里看了她好几回,每次都要带几个或年轻力壮、或性格腼腆的少年进宫,最过分的一次,差点打算撮合她和一个军营里年轻有为的小副将。
还好,她都拒绝了。
赵合祁来告诉他这些的时候,就差没把「你再不回去就迟了」几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可他不能就这么鲁莽地回去,他得准备好保命的路子。毕竟他这次回去,是打算完全放弃太子的身份,跟她在宫内纠缠至死的。不能刚回宫就被弄死。
「陛下可在里面?」
容邈带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宫人,问守在门外的侍卫。
侍卫见他来,神色古怪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陛下正在跟……赵大人在里面……有事相商。」
他言语间怪异的停顿,让容邈脸色一僵。
如果商量的是正事,这侍卫又怎么会如此反应!
容邈唇抿得极紧。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侍卫神色如此古怪,完全是因为女帝即位以来,便只有他被准许随时入宫禀报。如此青睐,女帝又不曾宠幸旁人。这关系……
正僵持间,面前的门突然被从里打开。
「容……妙法公子,」赵合祁迅速改口,「你怎么来了?」
容邈觉得他明知故问,再加上刚才因为那侍卫而产生的诡异猜测,他越发有些迁怒于赵合祁。
于是他当下面色不善地反问他:「赵大人怎么也来了?」
赵合祁觉得他委实奇怪,刚要回敬他,就听到身后一道怒呼:「赵合祁!关门!」
这门容邈能让他关门就怪了。
不等赵合祁反应,容邈便率先冲了进去,连侍卫们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容邈带来的那个拿着食盒的宫人也还愣在原地。
「你出去!」
傅舟没想到这人会找上门来,立马拿了本书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
然而容邈哪里会真的这么听话,她让他出去,他偏不应,反而更大步地跨了进来。
门口的侍卫要冲进来拿人,被赵合祁拦住。
甚至,赵合祁还十分体贴地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屋内霎时间就剩下了容邈和傅舟两个人。
「朕还有奏折要批,你回去。」傅舟将脸埋在书后,死活不肯看他一眼。
容邈不听她话,依然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他身上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男子气概,气势也比之前强。
「我不回去,」他轻声道,字字句句让傅舟有些吃不准的羞耻,「我是你的男宠,舟舟,我哪儿都不去。」
傅舟刚想让他叫她母后,可又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于是她只好闷闷道:「朕知道,朕晚些时候会去看你的,你先回去。」
如此明显的敷衍。
容邈几乎要被气笑,「晚些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来到了她的书案前,「两年,你跟赵合祁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沉沉,傅舟能听出他声音下隐藏的不悦。
但如今她是皇帝,没有人能质问她:「朕如何,不需要同你报备。」
容邈低低一笑,一只手抓上傅舟用来挡脸的书,「舟舟,你再说一遍。」
傅舟死死抓着手中的书不肯放,「你放肆!朕是皇帝!」
「舟舟,陛下,」容邈叫她,「以下犯上的事情,我做得还少吗?」
傅舟不说话了。
她的心并非顽石,有人情愿以死来成全她,到了最后也不肯伤害她,她怎么能不动容。
「舟舟。」容邈又把书往下拉了拉。
傅舟这回没阻止,她的眼神一直落在旁边的地上,不肯跟他对视。
容邈将书拿了走放下。
隔着书案,容邈盯着傅舟。
她的容貌还与先前一样,娇娇艳艳,不过却也多了几分威严在脸上。眼尾垂着,掩住了眸间的丽色。
「舟舟,」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没有躲开,「为什么不看我?」
傅舟这才抬起脸,不过却是嘴硬,「朕眼睛不舒服。」
又是一声轻笑。
傅舟不自在地向后躲了躲,这次容邈的手没再追上来。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傅舟又道:「你出去。」
容邈不语。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身上有好多疤,最深的一道在背上。」
「用了许多祛疤药膏,都没有彻底祛除。」
「手腕上也有,大夫说,再迟一会儿,我这只手就别想要了。」
说着,他露出右腕上几乎横贯了整条手臂的长疤。
「其实脸上本来也有的,就在这儿,」他侧了侧脸,整个左侧下颌骨有条淡淡的浅疤若隐若现,「大夫说我可能要一直破相了。」
「赵合祁说你母亲嫂嫂给你准备了不少男人,我除了这张脸、如今实在没什么能比过他们,所以我找了许久去疤药,终于好了一些。」
顿了顿,容邈又道:「你可会嫌弃我?」
傅舟被他的一番说辞引了进去,当年那场血战她不是毫无记忆,她一想到他差点死在那场血战里,心便软了下来,故而顺着他的话道:「不……」
「我也不会嫌弃你,」容邈又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舟舟,我永远爱你。」
傅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头偏过去,结果正好对上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她身旁的某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白简单地跟她说他爱她。
傅舟心一慌。
对方抬手揉了揉她的眼尾,他早就发现,她的眼角多了几条浅浅的细纹,笑起来比较明显。
颂姿说她最近经常宣太医进宫,他以为她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偷偷捡了她喝剩的药渣才知道……是为了养颜美容。
「以前你的眼里从来没有我,所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看你,看你对别人笑、对别人虚与委蛇,看你好几次要忍不住想吐出来。」
「明明那么讨厌他,还要装作喜欢的样子。」
「我嫉妒极了,你不仅对我好,还会对别人好,甚至你装出来的好都比对我好更好。」
「那年冬猎,其实我也受了点儿轻伤,可你只顾着照顾他,还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他盖——」
「容邈!」傅舟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去,「你那时候十七,你——」
不要脸!
小小年纪就不要脸!
容邈这次一本正经,「我今年刚及弱冠。」
……
89 番外三
容邈进宫一事,傅家除了傅舟,均被蒙在鼓里。
朝野上下只知道赵辅相送了一位「妙法公子」进来。据说这「妙法公子」容貌丑陋,常年以面具示人,但却深得女皇宠信,地位直逼赵辅相。
他一句「想看男女一同考试」,被女皇毫无质疑地传令下来。
甚至还放话,考试胜出的不论男女一律加官晋爵。
这算个什么事儿。
宫外的傅家立马嗅觉灵敏地闻出,这个「妙法公子」大概率是被用来挡刀的。目的就是替傅舟和赵合祁说出某些不该说的话,提出某些不该提的建议。
入夜。
容邈仍待在傅舟的寝宫。
傅舟话里话外催了他好几次,他始终稳坐如钟。
逼得急了,他反过来问她:「要睡了吗?」
是要一起睡的意思。
来回几次,傅舟干脆心一横,「睡!」
当然,她的意思是和衣而睡。
结果容邈半天偷偷摸进她的被子撩拨她,等她反应过来时衣衫已被解了大半。
他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故意勾她,「陛下,你明日早朝恐怕起不了身了。」
事实也如他所说,次日一早,傅舟确实没能起得来。
掌事太监过来了好几次,均被容邈出声打发。
傅舟醒来时,恨不得在他身上多抓几道。
因为起得晚,傅舟不得不多花了些时间,叫了几个看重的大臣进宫述情。
容邈则去了自己的母妃宫里。
尽管带着面具,温妃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儿子。自从杀了容政后,她便一心礼佛,不再过问任何事。
容邈逆着光踏进门时,她敲击木鱼的声音一顿。
「母妃。」他低低叫了一句。
「你还知道回来?」温妃缓缓转身,阳光太刺眼,她伸出手挡了挡。
容邈立刻将门关上,顺便摘下脸上的面具。
「为了她放弃皇位,值吗?」她问。
容邈微微垂首,「母妃,我想在活着时就跟她在一起。」
傅舟性烈多疑,背后又有傅家。他们之间的争斗一旦展开,只会两半俱伤。皇位是有诸多诱惑,但那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从来没有变过。
想争皇位也是为了一辈子囚住她,当了皇帝,有些事情他才能为所欲为。
温妃阖眼,捏紧手中的佛珠,「善。」
她的儿子她知道,自小喜欢一个东西就绝不放手,哪怕有了更好的东西也一样。
劝不得。
最后从温妃宫里出来回去的路上,恰好又碰到了进宫的赵合祁。
他问了容邈差不多的问题:「为她担污名,值吗?」
容邈反问他:「你难道不也是吗?」
赵合祁略有深意地笑笑,「我可不是因为某种感情。」
容邈跟他对视一眼,「那还是值得的。」
当初赵合祁帮他,全因他比她更先找上他。虽然现在他已经尽忠在为傅舟卖命。
终于到了「妙法公子」所提议的男女共同大考。
傅舟身着龙袍坐在上位,容邈穿了一身白衣坐在她身侧。
他脸上仍戴着面具。
下面的大臣对此议论纷纷,但也没人敢置喙。
傅舟的哥哥多看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鼓声响了三下,掌事太监尖声宣布:「开始——」
考生均男女混合坐于席间,足有十几人。
场内静谧到落针可闻。
傅舟也挺直着背不敢懈怠。
容邈看了眼下面,干脆又坐得离傅舟近了些。
他伸手去给傅舟揉腰,但揉着揉着动作又不规矩起来,被傅舟瞪了一眼。
直到最后鼓声响毕,考试结束。
场内紧绷着的那根隐形的线才松了下来。
为了防止偏见,这些考生的试卷均被人统一抄录了一遍,然后才送交各位大臣审阅。
结果如傅舟所料,出了两名魁首,分别是一男一女。
大臣们正要出言,就听傅舟直接宣布要将这两人一起召入官场,此外又多加了几名。男男女女均有。
容邈看得清楚,他这是怕只有一位女官会被孤立。
结果出来,场子又热了起来。
傅舟跟着闹了会儿便趁机先走了,容邈也跟着她一起。
待到终于一只脚踏进寝宫,容邈缠了上来。
两人正你缠我躲间,身后传来傅文铎的声音,「陛下。」
傅舟动作一僵,慢慢转身,「哥哥?」
傅文铎奇怪地问:「你紧张什么?」
傅舟摇了摇头,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下意识挡在容邈面前,「你来……可有事?」
傅文铎眼睛尖,直接问:「你挡着他干什么?」说完又提起,「我刚才就想问了,你这『妙法公子』,我怎么总觉得他像一个人?」
「什么人?」傅舟故意拿乔,「哥哥你莫不是酒量不行了,喝了几口酒就胡乱认起人来了?」
傅文铎眼睛一眯,「不对。」
然后不等傅舟反应,便一把掀掉了容邈的面具。
容邈也没想一直瞒着身份,所以也没躲。
「哥。」他一脸从容地叫他。
傅文铎冷笑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 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