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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我千年

大漠的黄沙漫天,我被困在风暴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骑在马上,只觉大地往下沉坠,待我缓过神来,身子早已被埋进沙堆里;一阵狂风袭来,我被灌进了满嘴的黄沙。

「啊——」 

我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没有黄沙,什么也没有。

此时我正躺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眼前是璀璨的星河;除此之外,目下一片黑暗。

「又做梦了!」我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形状怪异的布袋来,「今夜的任务还未完成,居然在屋顶上就做起梦来!」

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双手一撑,便从屋顶上飘到了半空中。

是了,我死了,就死在那一场肆虐的沙尘暴中。

于是乎,我成了一只魅。

以窃梦为生,吸取他人梦境里的精气,缓慢助长自己的灵力。

魅,不是神不是魔,也算不上鬼,是这六界之中,活得最憋屈的生灵。窃来的梦,不可食用,否则便会灰飞烟灭。

魅,也是这六界之中,执念最重的生灵。 

如果不是因着死前这一缕散不去的执念,我想我也不会坠入万般因果轮回,成为一只魅。

————

今夜的任务,原本是窃取五个人的梦境,作为魅这个群体里吊车尾的存在,无论我怎么努力,窃梦的时候总有那么点意外发生。

所以当我飞到另一家的屋顶上,正拈起口诀准备窃取这位女子的梦境时,突然被一个失了魂的身影撞到腰上。

「哎哟!」我惊呼一声,张口正要咒骂,却发现对方身形飘荡,似乎跟我一样,也是只魅。

抢生意的?我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

不过看他这虚弱的小身板,面如菜色,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厉害角色。

我挺直了腰杆,拿出全副武装的气势来:「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同行?敢跟姑奶奶我抢梦?」

带着三分愤怒,还有七分战战兢兢,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好对付。

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我心里有些忐忑。

谁知眼前的文弱男子,听罢后居然抖了一抖,接着便瑟瑟缩缩地说道:「不……不是的,这位前辈,在下只是腾云诀背岔了,一不小心才滑了脚……这才冲撞了前辈!」

这是……相信了?我如蒙大赦般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人居然连腾云诀都记不住,脑子得废成什么啊!想当年我刚变成魅的时候,这腾云诀、隐身诀还有入梦诀可是手到擒来啊!

想到这儿,我便更加豪横,仰起脸来颇有些盛气凌人。

「回去好好练练腾云诀吧!还有这隐身隐得,一会看得见,一会又看不见!你隐身诀也不咋地嘛!」

「这……」,那男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羞愤地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冷哼一声,倒像是欺负了他似的!

「我走了!这个梦境就留给你吧!」我思索了片刻,决定去寻找下一个梦境。

毕竟这小弱鸡弱成这样,估计也飞不了多远,还不如做个好心,把这儿现成的梦境留给他。

我轻呼一口气,便将方才吸了一半的梦吐了出来;仿佛是个美梦呢!这回亏大发了!

既然答应了旁人,再后悔也是不能食言的!我只能捻起一道术法,将那半个梦境送进他的捕梦袋中。

「前辈!」那男子突然开口道,「不知可否拜您为师……学习窃梦?」他扯出一抹憨厚的笑容来。

拜师?我吓得差点没从屋顶上摔下来。

————

拜师就拜师吧!只是没想到这个徒弟不仅傻,还记不住事情!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确实是一只魅,却是一只极度废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的魅。

作为姑苏第一才女,真不要逼我说出「弱鸡」这两个字。

但是别无他法,我遇见的这个书生,真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了称呼他,我还特意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阿秀。

为什么像个姑娘的闺名?因为他的行为举止,比我还像个女子。

「阿秀,这个屠户的梦境,交给你了!」

教了他几天,好不容易将腾云诀背熟了,这会隐身诀又失灵了,我只能略施法术,替他隐去身形。

只见他鼓足了勇气,捻起一道入梦诀往那屠户的额头吹去,眼看着马上就要成功了,目标对象却吭哧一声打了个大喷嚏。

「啊!」阿秀吓得双腿一软,加诸在屠户身上的入梦诀也失了灵;他白眼一翻,身子仰倒就要往地面栽去。

「真不是一般的菜啊!」我小声咒骂一句,飞身而下接住了他。

怎会有这般孱弱的男子啊?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经此一对比,我顿时便更加嫌弃眼前这只「弱鸡」了。

「醒醒!」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

阿秀才堪堪从晕厥中醒转过来,脸色还比往日苍白了不少。

「师父,他的房中有……猪血和大刀……」

阿秀想起刚才的画面,还心有余悸地浑身发抖。

「阿秀!」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你是只魅!你有法术在身上,怕他一个凡人做什么!」 

阿秀憋红了脸,一时竟无言以对。

唉!我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又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去下一家!不然今夜的任务又完不成了!」

阿秀听罢,忙不迭地点点头,还发誓一定要练习好术法,再不让师父操心。

 ————

阿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失去记忆。

他只记得在人间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师父,你前世是什么人啊?」他好奇地一手托腮,细细地来瞧我。

「我吗?」我自是笑了笑,老娘的前世可风光得很呢!

我长在姑苏陆家,祖上都是文学大家,自打出了个叫陆游的先祖后,世世代代以此为荣。无奈到了父亲一辈,奈何他怎么努力,也不过混得个「姑苏第一教书先生」的名头。

「很气,很气,气煞我也!」从记事起,我总能看到父亲在房中捶胸顿足。

「为了让下一代雪耻,父亲不仅给取了个好名字,还打小就手把手教我读书识字;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我长到十五岁时,便是姑苏城小有名气的才女。」我一边回忆着往事,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师父是为什么会成为魅的啊?」阿秀听得入了神,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听罢,我怔忡着沉吟片刻,终是没有开口。

半晌,我才站起身来,「啪」一下打在阿秀的脑门上:「哪儿都有你!今日的隐身诀背熟了吗?背一次我听听!」 

阿秀捂着生疼的脑门,哭丧着脸,磕磕绊绊地背起书来。

只是我越听心便越乱,思绪越飘越远,如同一缕青烟般,飘回了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日,我正被父亲困在房中读《孟子》,怕是响声大了些,竟把邻居家好奇的小男孩招来了。

然后第二天,那名唤阿良的小男孩,便拎着一条活鱼敲开了陆家的院门。

「我……我找不着熊掌,你看这鱼,很……很新鲜的。」阿良哥哥就以这样全身湿透,满脸憋红的形象跟我第一次见面。

我这才想起来,昨日念的文章是《鱼,我所欲也》。

本着「友善待人」的原则,也为了不打击他的信心,我笑嘻嘻地接下了那条活鱼,然后被鱼尾巴甩了一身水。

少年的相识,便从那一刻萌发了情愫。

后面听阿良哥哥说起,才知道,那天午后,他翻了两堵墙,趴在墙根,透过狗洞看我念书看了两个时辰。

————

阿良哥哥不是谁家的贵公子,他只是从小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

在翻了好几次墙之后,六岁的我终归是看不过眼,把满身泥的阿良招呼进了书房,给他一盏茶一盘点心,权当是陪我念书了。 

「谢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阿良哥哥接过点心时候通红的脸。

阿良与我不同,他生长在尚武的家族,家里祖辈都是从戎的,最厉害的一位先祖官拜骠骑大将军。

八岁的阿良,手心满是老茧,那是长期执剑的痕迹。

「你识字吗?」我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识得一点的,但是不常读书,还是习武来得简单。」阿良哥哥害羞地挠挠头。

我思索片刻,便道:「这样,以后每日这个时辰,你便来我家,我教你读书;作为交换,你得教我马术,我长大后要到边关去看看。」

仿佛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似的,阿良眼里冒出光来,他连连点头。

我和阿良哥哥,就这样从六岁相识,打打闹闹间走过十年。

————

「师父……师父……你怎么哭了?」

阿秀的声音将我一把拉回现实里,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心里全是泪水。

「师父的前世……很苦吗?」阿秀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苦吗?我在心里问自己,有了阿良哥哥,再苦也是甜的!只是后来的一切,都如翻天覆地般,到最后只剩下那件甲衣上的满目血红。

我只觉思绪一片混乱。

「你嘴越来越碎了阿秀!」我扯开话题,「你方才的隐身诀背好了吗?」

「都背好了,师父!」阿秀颇有些得意,「师父觉得我背得怎么样?」

笑话!我忙着回忆前世与阿良哥哥的美好时光呢!哪里还听得见他背了些什么?

看着阿秀期待的小眼神,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只能扯出一个假笑来,还得夸赞他表现不错。

「嘿嘿!谢谢师父夸奖!」阿秀憨笑着挠了挠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来。

这笑容……我愣了愣,怎么如此熟悉?

我的心神乱了。

从刚刚阿秀背书的时候开始,我一直念着与阿良哥哥的往昔,不知不觉间,竟影响了法术的施展。

所以当我在探索梦境之时,隐身诀却因为心神不宁而失了效用,在旁人的屋顶上显露了真身。 

「什么人在那里!」突然听得一声怒喝。

我心下一惊,来不及收回入梦术,必须得在那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前逃跑。

虽说魅有法术在身,但却也是惧怕火和光的;倘若那人还有帮手,他们支起火把来追赶,那我和阿秀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阿秀快跑!」我低吼一声,拉起他的手臂,捻起腾云诀便飞了起来。 

之前窃梦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心神大乱,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落地面。

「师父!」阿秀及时捞了我一把,却又猛地抽回手来;只见他带着惊恐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师父,你的入梦诀没收回来吗?」

我又是一惊,方才跑得太急了,似乎是忘记收回入梦诀了。

魅只能窃梦,不能吃梦的啊!要是完全吸入了凡人的梦境,我可是会面临被反噬而死的危险。

胸口一阵热流涌动,我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师父……」,耳边是阿秀焦急的呼喊,我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就这样永远沉睡吧!也许就可以跟阿良哥哥再度重逢了!

————

意识混沌中,我做了一场梦,一梦浮生几十年。

这十年里,阿良哥哥从九岁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让他背像裹脚布一般长的文章,他便熬着不睡觉,还把文章融进剑招,硬是背下来了;有时候背得慢了些,我便要用戒尺抽他手心,力道虽不大,却也在手心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伤痕。

在学马术这件事上,我还是没能坚持下来。 

学平衡,勒缰绳这些对一个矮个姑娘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不学了,不学了!」撒泼似的丢掉马鞭。

阿良也没有生气,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不学便不学罢,以后阿良哥哥带你去边关。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漠风光,也有刻在石壁上的九天玄女。」

「文渊,我会保护你!」

我扭头看他炽热的眼睛,原来阿良哥哥已经比我高差不多一个头了。儿时的憨厚笑脸,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少年;我愿意相信他,总有一天他可以护我周全。 

心底有什么悄然萌发。

十六岁那年冬天,阿良哥哥派人来向父亲提亲,满满一室的聘礼,我在匣子的内层,发现了一张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这是阿良哥哥亲手所书,我认得他歪歪扭扭的字。

媒婆那里已经有一张,那这张就是他特意书与我的定情信物。

 真是拙劣的心思呢!我边嘲笑着,边将这庚帖小心翼翼叠好,置于衣箱的最底层。

 我和阿良哥哥早就约定好,等他领了军功凯旋归来,便风风光光迎我进门。

 他说,名震姑苏的才女,怎也得英勇将军来相配。 

 那场仗陆陆续续打了三年,阿良哥哥千里迢迢寄回的家书,都被我小心翼翼叠好,放在衣箱最底层。

 从无名小卒到参领,从都统到左将军,我不知道这是用多少伤痕换来的,我只是日日夜夜盼着他回来。

 第三年,大军终于凯旋。

 浩浩荡荡的军队踏进姑苏,我便日日在他家门前蹲守。这样日复一日,守到庚帖都褪了色,守到门庭挂起了白幡。

 同行的士兵来报信,说在最后一战中,左将军率领的先锋军中了埋伏,他们拼死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却永远地长眠在了边关的黄沙里。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跨过他哭天抢地的双亲,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房中的。

 「阿良哥哥,我的阿良哥哥!」我此生最爱的少年,死了。

 死在我们曾经向往的漫天黄沙里,再也回不来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我下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决定,「即使只剩下一句尸骨,我也要将阿良哥哥带回家乡!」

 那天夜里,我独自牵了家中唯一一匹马,带着赴死的决心奔向大漠。

 「那是有你的地方,我不害怕,我只怕你长眠在呼啸的寒风中,尸骨无人敛。」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一路上,被风沙侵袭,我的脸已经变得粗糙;握着缰绳的手勒出了血痕,碧色罗衣早换作了粗布麻衣。

 「倘若我现在死去,下一世,你会不会认不出我?」这是我时常自嘲的话。

 大漠的寥廓出乎我的意料,仿佛望不到边际一般,一阵阵风沙袭来,湮灭掉的是曾经厮杀怒吼的声音。

 我下了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找;这时候脚边的黄沙突然颤动起来,远方的天际有什么在流动。

 是沙暴吗?只在书中读到过的可怕现象,要来了吗?

 倏忽间,天地一片昏暗,漫天黄沙卷起,宛如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在我来不及发出呐喊之际,将我掩埋得无影无踪。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被簇拥在浩瀚军队里,甲胄加身;他在人群中朝我伸出手来,我走向那万丈光芒,一袭红衣嫁给了他。

 死的时候,我想,该是笑着的。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书里见了无数次的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他们在交头接耳絮絮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隐约是在商量我的去处之类的。

 「饮下孟婆汤,就可以入轮回,再世为人。」眼前的老妪苍颜鹤发,端着一个破碗,递到我的嘴边。

 多亏了我这祖祖辈辈的功德,加上头顶这一个「姑苏第一才女」的名头,总算是有个好归处。

 可是我拒绝了。

 「饮下孟婆汤,就会忘记阿良哥哥,我不想忘记。」

 「我想找到他,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到他?」我抬头望向面目狰狞的白无常。

 「永远,做一只魅,从六界生灵的梦里,找寻关于他的记忆。」

 「好。」

 于是,我签下了这份契约,成为一只窃梦为生的魅。

 一开始觉得很神奇,魅原来是不用吃饭不用喝水的,只需要进入别人的梦境,吸取精气,就可以助长修为。

 渐渐地,偷看的梦多了,也就觉得不过如此。大多数人的梦,多半是升官发财,美女环绕,或是追忆故人,离奇一点的就梦到九天神魔罢了。

 我不断吸取梦境,不断寻找关于阿良的记忆,最终无果。

 在这些梦境里周旋了八千年,我觉得很孤独;每当月色降临的时候,六界进入梦乡,我捻一道法术盘桓在夜空中,不知疲倦地搜寻。

 ————

 再度睁开眼之时,我看见的并不是心心念念的阿良哥哥,而是阿秀胡子拉碴的脸。

 「师父!」阿秀惊呼一声,面上露出欣喜,「师傅你总算是醒了!」

 醒是醒了,但胸口处依旧憋闷得很,口中的腥甜味久久不散。

 「阿秀……我这是……」

 「师父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灰飞烟灭了!」阿秀看得我清醒过来,立马便松了一口气。

 那个梦境还差一点,就要被我全数吸入灵魄中;要是如此,我便会遭受到梦境结界的反噬,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亏得阿秀中途折返,将那人从梦中唤醒,这才打断了我的梦境,我也得以逃过此劫。

 「我还被她相公追着打了一条街!」阿秀说起这事,也有点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来。

 「阿秀……谢谢你救了我!」我感激地道。

 「师父!阿秀一定会保护你的!」说着,他自豪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微不可见的肌肉来。

 我本想开口揶揄,不知怎地,脑海里就浮现出六岁那年,在院中遇见阿良哥哥的场景,他也是想这样拎着一条活鱼,朝我憨厚地笑。

 我的心神又乱了。

 「师父,你在寻什么?」某一日休沐,阿秀突然这样问我。

 「为什么你会有此一问?」我反问道,心里却惊叹小弱鸡的观察力。

 「因为你每每窃梦后,总会失落一番,仿佛遍寻不得的无奈叹息!」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坚定,想要听听我的回答。

 被窥探到了内心的秘密,我一时语塞。

 许久,我才喃喃开口:「我在寻一个人。」

 他叫阿良。

 那样的灯光,在好多年后都不曾有;素白的灯盏下,是阿秀温润的眉目,他定定地看着我,等着我把这万年来的难过倾泻而出。

 有那么一瞬间,从他身上,我看到了阿良哥哥的影子。

 可是只是一瞬间,灯火晃过之后,还是那个瘦巴巴的弱鸡书生阿秀。

 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阿秀那么像我的阿良哥哥,我甚至发狂似的抓起阿秀的手掌看,上头白白净净的,并没有半点伤痕。

 阿良哥哥的手心,布满了老茧,也留有我亲手打下的戒尺痕迹。阿秀的却没有。

 我垂头丧气地松开他,想来这八千年的寻觅,竟能让一个人疯魔至此!

 阿秀曾经问过我:「师父,你喝过酒吗?」

 「你忘记了吗?魅是不需要喝水吃饭的。」

 「不,你喝过酒吗?那是一种让人忘忧的好东西,我似乎记得它的味道。」

 于是又在某一个休沐的夜里,阿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壶酒;在他的半哄半骗下,我将这忘情水「咕咚咕咚」喝下。

 烈酒汩汩流过身体又涌入心脏,那一刻,我想,是希望自己醉的。

 这万年来,我总是过分清醒,却还是没能见他一眼。

 恍惚间我看见窗外飘起了纷扬大雪,阿秀生起了火炉,将这冷透的的酒温了一遍又一遍。我为自己斟下满满一杯,敬这万年孤独,敬这一世寂寥。

 是醉了吗?我痴痴地笑着,在荧荧火光中似乎看到了阿良哥哥如刀削般英俊的脸庞。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还是院中咿呀念书的稚嫩少女,他翻了几道墙,只为趴在墙根听我念书。

 椿老白驹追,都是偷来的浮生。

 黑夜漫长得可怕,后来的后来,都是刀剑悲鸣的声音。

 「沙场寒光覆甲胄,夜半更深发上霜。忽闻铁骑铮铮来,流年一纸,红烛冷透归无期。

 夜阑庭院秋千索,玉楼花影转瞬空。昨夜逢君故梦里,白马长街,漏断长宵不忍听。」

 在梦境快要破开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某个人掌心传来的气息,那样熟悉,伴随着一阵轻声的呢喃,我幽幽转醒。

 他说,文渊,我愿伴你长生。

 睁开眼,是阿秀由白转红的脸,我咳咳两声,他别开脸去。

 这样僵持着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文渊,我不想叫你师父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只魅。只是,我想,我愿意陪你寻找阿良;又或者,你不找了,我们便这样长生不老。」

 突如其来,也称不上情话的句子,让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可他终究不是阿良。

 阿秀等了好久,终究没等到我一句「好」。

 原本弱鸡得不行的书生阿秀,从那天的「告白」开始,便夜夜在外流连到日出,带回来的是各种贩夫走卒,大家闺秀,或是王孙将军的梦境。

 他说,阿良总是剑不离身,铁匠可能见过转世的他,于是他偷了八百个铁匠的梦。

 他说,阿良应是高大挺拔,女子见了会心生仰慕,于是他偷了两千个闺秀的梦。

 他说,阿良前世是位将军,今生也应当投胎为将军,于是他偷了五千个将军的梦。

 阿秀将吸取的精元一一取出与我看,我总是摇摇头。

 「没事,文渊,我会找到他的,你信我。」

 阿良说过,没事,文渊,我会赢得军功,带你去边关策马,你信我。

 「阿秀,我也信你。」我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了坚定。

 ————

 阿秀带着满身血污,踉跄着扑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刚窃梦回来,正准备上床休息。 

 他白净的脸上此刻被噬得遍是伤痕,鲜红的血映着素白长衫,那样的触目惊心。

 「怎么了阿秀,发生什么事了?」我冲过去接住快要倒下的他,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

 「啊…….我……」,支离破碎的咬字已经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阿秀很疼,疼得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我马上捻了一记聚魂术,勉强把他快要消散的元神拢起来,「阿秀,你不要怕,我会救你,像从前一样,我会帮你。」

 「不……不,文渊,你听……听我说。」阿秀用尽全身力气扣住我的手腕,力气之大,让人没法将他与之前的文弱书生联系在一起。

 「阿……阿良」,我以为他寻到了阿良的踪迹,便着急地追问出声,「阿良,阿良什么?你找到他了吗?」

 「我,就是阿良。」

 这五个字,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我的心上。一瞬间漫天风声静止了,我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阿秀,仿佛要将这万年岁月都看破。

 「不可能,阿秀你不可能是阿良,你们天差地别。」

 阿秀手无缚鸡之力,阿良却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军;阿秀脸色苍白,面容清秀,阿良却是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他们如此不相似,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阿秀,你别说胡话了!我来为你疗伤!」

 谁知阿秀却突然像发了狠似的,一把用力扼住我的手腕:「我……吃掉了一位将军的梦!」

 所以就成了这般模样了吗?为什么要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去吃梦?

 「你是傻子吗?弱鸡书生阿秀。」我歇斯底里冲他吼。

 「你……你还是改不掉这大吼大叫的毛病!你……你以为你装出……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就可以了吗?」

 阿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我说过,要带你到边关去,策马驰骋的,文渊。你还记得吗?」

 从阿秀断断续续的语句中,我听得事情的全部真相。

 昨夜他潜入一位将军的府邸,窃得他的梦境,刚想窃取精元时却突然怔住了。 

 那梦里从长河落日,一帧一帧地变换着,到置着龙凤双烛的喜堂,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红纸上——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莫名地觉得熟悉,阿秀心头泛起一阵难过;他一时没能忍住,鬼使神差地便将这梦囫囵吞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他也在梦境的慢慢融合中,看到了全部——

 将军就是阿良,又或者说,阿秀加将军等于阿良。

 当年大漠一役中,阿良中伏身死,比文渊早一步,他来到了阎王殿。

 约莫是脑子比较笨吧,他在喝了半碗孟婆汤之后,才恍惚想起孟婆汤是忘却前尘的。

  「我不想忘记文渊,所以不可以喝这半碗孟婆汤。」他将那半碗浑浊之色掷碎在地上。

 鬼卒来扯他,他也不是好欺负的,拉开架势就要与之搏斗;就这么拉拉扯扯间,阿良被撞下了忘川。 

 在忘川里,他拼命挣扎,可是记忆在一点点慢慢消失;也是因为那半碗孟婆汤的缘故,阿良被敛去了本来的容貌,也封住了一身的武功,连他最引以为傲的勇猛,都一并被封锁。

 最后剩下的,只有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还有与文渊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柔神情。

 而在那忘川里的另一人,却继承了他所有的记忆,投胎成了一位将军。

 所以在偷了将军的梦境后,记忆在一瞬间重合,那种对文渊的思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终于还是犯了禁,吞下了梦。 

 也是在那个瞬间,阿良的魂魄和记忆重新聚合,他记起了那场可怕的战役,记起了文渊,记起了褪色的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文……文渊,对……对不起!」阿秀嘴边的血沫擦去又不断涌出,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如果我没有……没有喝下那半碗汤……我们就不会……不会白白浪费这……这数千年时光。」

 阿秀的脸与阿良的面容渐渐重合,那个我深爱的少年回来了,可是他马上要消失了。

 「我还是……还是那样笨……文渊!」阿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又要食……食言了!上辈子说过……说过护你周全,我……我没做到;现在……现在连伴你长生……我都要食言了。」

 胸口处的某个角落轰然坍塌。

 阿良呕出的每一口鲜血,就像是利刃一般,将我八千年以来的盔甲一寸寸破开;寒风从毛孔中渗透进来,冷至四肢百骸。

 「阿良哥哥,你不要走!文渊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断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

 阿良颤巍巍地抬手,想抚上那张他遗忘了数千年,却始终忘不掉的脸,却还是落下来,万般柔情只化作支离破碎的一句话。

 「傻文渊……不要哭……你等着我……活下去……」

我点点头,已是泣不成声。

「如果……如果我没有死,我们……我们大婚那日……的阳光……应是……应是像今天……那样……那样……亮。」阿良的笑容刹那间凝固。

他的身子越发地透明起来,就像那永远都学不好的隐身诀一般,渐渐地便湮灭成万千飞灰。

窗外的风声呼啸,风穿过枝桠的缝隙发出如同悲鸣一般的声响;寒风吹进我的袖口,那样凉,恍惚间想起大漠上的那匹老马,那场风沙,还有我临死前的那个梦。

他说,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文渊,你愿嫁与我为妻吗?

我将脸贴在他胸膛的位置,即使那里已不过是一片虚无,「阿良哥哥,你看这茫茫天地,六界混沌,这数千万年,孤独无疆。」

突然间我便老了,这八千年的日子太过寂寥,老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爱。  

那句「我愿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消散在这茫茫天地间,被淹没、被吞噬、终至无声。

文\兰渊阿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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