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死去的第五个年头。
我飘在这一座庄园里,周围寂静得落针可闻。我朝窗外看去,茫茫的大雪掩住了庄园里的景色,将一切都埋在一片白色之中,像极了一座尘封的古墓。
偶尔有风和窗的撞击声传来,还有飞鸟驻足,但它们都不会停留太久。
这座庄园,是我和傅家家主傅司礼结婚的庄园。自我死后,这座庄园就被尘封了起来,无人踏足。
突如其来的「吱呀——」声,与平常有些不同,我低下头向外看去,那道门,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都是我很熟悉的人。
那个男人,身着一件墨色大衣,眉眼间的冷峻在岁月的雕刻下越发凌厉。我落在他面前,看着他年少却几近半白的发。
他叫傅司礼,是我生前的丈夫。
而那个女人,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落下任何痕迹,她依旧如我生前一般明亮、美丽、鲜活。
我的丈夫抚过桌上的茶杯,脸上露出似乎是怀念的难过。我低头看去,他手指上的婚戒,依旧是和我结婚时候的那一枚。
我有点想笑。没想到,他和王家小公主结婚,居然连个婚戒都没舍得换。
「傅先生,逝者已矣,节哀。」女人说话了,「若是虞归晚知道,她大概也不希望你这样子。她是个善良的人,应该会希望,你已经顺从你家老太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和新的生活,而不是一直困在过去。」
虞归晚,是我。
桑乔的话让我不解。
我一直以为,他应该和隔壁王家那位小公主结婚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里。而在我死前,我的丈夫对我已经没有多少爱意了。她却为什么说他困在过去?
桑乔跟着我的丈夫踏进这座被尘封已久的庄园。我的丈夫沉默得吓人,他的眼睛落在每一处我和他相伴的角落里,每多一寸,他的眼睛就会亮一点,然后那道光又迅速熄灭。
2.
我叫虞归晚。生前,是傅家的少夫人。可我并不喜欢傅家,正如傅家不喜欢我。
年关将近,傅家这样一个枝繁叶茂的家族,作为傅司礼的太太,要应酬安排的实在太多。而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其实做不好这些交际往来的事。
一边的王家小公主王子矜笑吟吟,而我从她温和的笑意里,找出了十足的嘲讽。她的纤纤玉手抬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道:「归晚姐姐去年送给三舅公的便是这一份了,今年再准备这样一份,怕是不好。」
世家的女孩向来如此,言语之间不露声色,就让你面子落了。帮佣忍不住想笑,只是,碍于我才是傅司礼的太太,她偏过了头。
但并不代表我没有看到。
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而在我不知所措的间隙,我突然想到,我的丈夫傅司礼,已经两日未归。
我能感觉到他日渐衰微的爱意和对我蠢钝反应的不耐。
王子衿这时候突然握住我的手,跟我说:「归晚姐姐,你试试这个香水。」不等我反应,她就将香水递给我。
我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心下一片茫然,只觉得如坐针毡。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嘲喳无礼:「我有些累了,子矜要不先回家,改日再来?」
尽管我直接下了逐客令,王子矜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她柔声应了声「好」之后,缓步走出屋子。
世家的女孩,连走路都是好看的,优雅又从容。
我能感觉到,我快被做傅家太太的这种压力逼疯了。靠在椅子上,我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
那瓶香水,我想放起来,却没想到一个手滑,就将它落在地上。
那是王子衿常用的香水,就这么一下子盈满了整个屋子。
帮佣告诉我,傅司礼回来了。刚应付完王子衿,我的丈夫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有些疲倦。
「太太,先生回来了。不要人扶,嚷嚷着要找您。」
我忙穿起鞋子快速往下跑,忘了问一问心中疑惑,他怎么就需要人扶呢?
果然,我的猜想是对的,我下楼迎面撞上的是醉酒的傅司礼。
此刻外面是艳阳高照的天,人来人往的黄包车一边吆喝一边从我和他现居的小楼面前跑过。而他喝得烂醉,意识不清。
我只得跟帮佣一起扶着他一步一步往里走。
喝醉的人可真沉。他歪向我几乎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让我举步维艰。
然而这座房子里的人,只会暗暗笑话我歪歪扭扭的步子,和毫无风度的体态,并不计较他们的主人为何两日未归还在大中午喝得烂醉。
房间在二楼,把他安置躺下后我吩咐帮佣打盆水来,然后亲力亲为帮他擦脸。可毛巾一触碰到他的脸,他就将我的手打了开去。
我愣住了,心口隐隐作痛。
我知道傅司礼对我已经没有多少爱意了,但是我不知道,他对我竟然已经厌恶至此,酒后连我的触碰都要避开。
都说醉酒的人,是最真实的。
我锁上门,捂住脸,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不知道我做这个傅家太太还有什么意思。爱慕傅司礼的王子衿对傅家太太的位置虎视眈眈,家里老太太嫌弃我贫家女的出生,就连原本对我疼爱有加的丈夫如今也对我毫无爱意。
在傅家的我仿若一直在苦苦支撑着,如同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眼泪再也掉不出来,我起身冲出门外。
什么端庄仪态,什么傅夫人的脸面,都见鬼去吧,这一刻我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傅家!
3.
我坐在咖啡店里,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突然回忆起我和傅司礼的初次相遇。
那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穷学生。
我家里费尽心思耗尽家财供我上了学校,幸运的是这个学校每年都会有免费读书的名额。而我也不负父母的期望,几乎每年都争取到了免费读书的机会。
要得到这个机会,无非是两点:家庭状况困难,以及优秀的学习成绩。
而今年,成绩与我并驾齐驱的是王子衿,我心中是欢喜的,以王家的财力,是绝不可能得到这个名额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作为学生联合会会长的傅司礼,轻而易举地把这个名额给了王子衿。
原本我以为只是他一时疏忽,可桑乔告诉我,王子衿得了名额并非偶然,傅家和王家是世交,她想要他便给了,何曾管过他人死活。
我愤怒急了,这些个世家子弟从来不知,他们只是一时觉得好玩,却要把穷人逼到死胡同里去!
我找到傅司礼质问他:「你凭什么把免学费的最后一个名额给了王子衿?」
当时的傅司礼并不知道我是谁,他只是本能地对有人质疑他的决定感到非常生气。
「这个名额,我想给谁便给谁,还需要你同意吗?」
我握紧双拳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一惯会互相勾结!我并不认为王子衿需要这个名额!」
傅司礼当时似笑非笑地翻了翻手边的资料说道:「你是虞归晚吧?如果你是来质疑我的,那我也并不认为,你这样的大小姐需要这个名额。」
大小姐?我?
「请你好好调查一下我跟王子衿的家庭状况。」我压低情绪。
他嘴角咧了一下笑道:「不必,看你这怒气冲冲的模样,百分百是大小姐了。」
对于他的揶揄我气到极致,可理智还是告诉我此时动手打他并合适,反而会让事态越发严重。这场谈判无疾而终,于是我去找老师,找校长,可他们都忌惮傅家不肯为我说一句话。最终,那个免学费的名额还是给了王子衿。
没多久,我回家要学费,才知道父亲下地干农活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急需一笔钱医治。
我知道,家里已经供不起我上学了,我向母亲坦白自己错失了免费念书的机会。我咬咬牙告诉母亲:「没事的妈妈,我如今念的书也不少了,少读点也没事,我明天就去找活干。」
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泪流满面。
母亲未嫁给父亲时,是戏班里的一个小角儿,而我,也不负所望地遗传了母亲的好声音。当我的父亲需要一笔医药费,当我与母亲需要钱财维持生活的时候,母亲当年戏班班主的儿子向我伸出了援手。
他告诉我,他的朋友开了个歌厅,生意很不错。虽然场子不十分热闹,可进出的人都是显贵,如果我需要钱,可以去那个歌厅驻唱。
没有人会拒绝送到嘴边的肥肉。
我最初的想法,是去路边支个小摊子,利用自己识字写文的本事帮人写写信。可这种摊子多的很,我小摊摆了几天,也没赚到几个钱。
彼时,卖唱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是没有办法,面对父亲急需救治的腿,我只能低着头向生活妥协。
我原先想着先唱几日,若是父亲需要的医腿费用够了,我便另换工作。只是没想到冤家路窄,我做个驻唱都能遇见傅司礼。
他带着一小帮纨绔子弟来我的场子喝酒,一杯又一杯,潇洒得很。
老板推推我说:「看到那爷没,你既然急着用钱,唱完就去陪那爷喝酒。那爷出手大方的很!保不齐你今晚就能赚够医治你父亲的钱。」
我看着不远处眉目清秀的傅司礼有些犹豫,能赚到医药费固然是好事,可我曾与他有过过节,这么做自掉身价也就罢了,他八成只会挖苦我,又怎会给我打赏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来呢,就被老板推着到了他面前:「傅爷,这是我们这儿新来的,叫虞归晚。来来来,归晚,还不给傅爷敬酒。」
「虞归晚?」傅司礼勾勾嘴笑起来,「是个好名字。」
我手中被塞了一杯酒,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傅司礼,看不出他到底认没认出我。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挤出一个笑容:「傅先生,我敬你!」
我不喜酒味,所以只抿下一口酒。
谁知和傅司礼一同来的那些人开始起哄:「虞小姐怎么只喝一口?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傅爷?」
是挺看不起,我内心嗤之以鼻,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于是我捏出一个谄媚的笑,端起酒杯冲着那人道:「哪儿能呢,大家说笑了。傅爷可是我们这的贵客,谁能看不起他呢?」说完,为表诚意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辣的我呛了几声。
我原以为做到此种地步,他该给几面薄面,可他板着脸说:「虞归晚,你不觉得你这副样子很假吗?明明很讨厌我,却要做出一副敬重我的模样。你这样挺让我恶心的。」
我屏住了呼吸极力忍耐着他的羞辱,然而他还没有停止他的话:「一个在歌舞厅的工作驻唱女,哪里来的脸面质问我免学费名额的事?真以为你是哪个豪门大户的大小姐,嗯?」
我气极了,可我父亲等着钱治病,我母亲等着我拿钱贴补家用,我不能生气。我压下心口的怒意,笑着道:「傅先生,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挑了一下眉,面上有些不可思议,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行。」
他身边的人都朝我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我也无暇计较,伸手拉了傅司礼就往后台走。这途中,他一声未吭,任由我拉着他。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令人不寒而栗。
到了后台,我松开他的手,红了眼眶:「傅先生,我知道当初质问你很不礼貌,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我已经无学可上,很需要现下这份工作,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可好?」我说着违心的话,心中的委屈确是实打实的。
世道如此不公,富人可以声色犬马为所欲为,穷人却要拼了全力去讨生活。
傅司礼盯着我,嘴里却刻薄至极:「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你不会以为掉几滴眼泪就能得到我的同情吧?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傅司礼锱铢必较,你得罪了我我必然不会让你好过。」他低头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似在嫌弃我牵他的手,「这份工作你必然是没法做了,好好收拾东西去找下一份吧。」
他得意的脸刺痛了我的眼,我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一声闷响,我的手心火辣辣的。
打完我愣住了,然后懊恼不已,这下完了,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也愣住了,半晌才摸着脸幽幽地说:「原来被打耳光是这种滋味。」
我见他此刻的神情仿若是个二傻子,也想到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有反转,这反而壮了我的胆,于是我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将自己的愤怒都宣泄了出来:「如果能有更好的生活,谁愿意低声下气向你求原谅?你这个人盲目自大,又仗着权势横着走路。你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驻唱,也从不会明白你随手一丢的小费是我父亲的救命钱!你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脑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神气?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才合你心意。傅司礼我告诉你,我虞归晚向来吃软不吃硬,王子衿的事我就是要质问你,今天的事我就是要骂你,你不爽你就弄死我,但不要摆出一副『何不食肉糜』的神情,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好命!也许在你嫌弃眼前的美酒佳肴不够丰盛的时候,有的人还在为下一顿有什么可吃发愁!」
一口气说完,神清气爽,我一副豁出去的状态许是吓到了傅司礼,他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看着我。
许久他才回过神「啊」了一下,我以为他必定是立马喊老板把我辞退,没想到他居然低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简直惊掉我的下巴,我条件反射地拿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突然说胡话?」
他抬眼看了一下我的手并没有拍掉我手的意思:「那个……虞归晚,我一向行事霸道,身边人人服我,从来不知晓自己竟像你口中那般不堪。王子衿跑来找我,说需要那个名额我没多想便给她了。你知道的,那点钱于我来说还不够一顿饭钱……我确然不知你的处境,如今听你这般说……算了,当初的事抱歉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愣在原地心中久久没有恢复平静,这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呢?嚣张跋扈和深明大义切换自如,真是佩服。
老板过来神色紧张地问我:「你跟傅爷没起冲突吧?我在外面听到好大的声响。」
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没,那声响是我摔倒了,不过没什么大事。」
老板的眼神在我脸上溜了一圈,狐疑地「哦」了一声。
4.
这天,我还在唱歌的时候,妈妈突然来找我说,父亲的事情已经不需要我再操心了。说是学校念及我学习成绩好,派人给我家送了一笔钱,条件是让我立马复学。
又能让父亲治腿,又能让我恢复学业,两全其美的事我母亲自然是欢喜的,也便没有多问。
因为学习成绩好而奖励钱的事不是没有,但一般都是要自己去申请的,比如免学费的名额,比如学期结束后的奖学金。我脑中浮现傅司礼的脸,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也许跟他有关。
我迫不及待想跟姐妹桑乔说道说道,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好了东西打算搭车去学校。
谁知刚跨出家门,就见到一辆豪车停在门口。我正要绕过,谁知司机下车来拦住我的去路,毕恭毕敬道:「虞小姐,少爷在车上等您。」
他拉开车门,车上是傅司礼,在我呆愣的一刻他朝我招招手:「虞同学,我上学途中发现与你顺路,就来接你一下,快上车呀!」
想起昨天那一耳光我就心有余悸,谁知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怎么呆呆的?真不知道你的好成绩是怎么来的。」
「偷来的。」
「什么?」他一脸讶异。
「我的好成绩都是偷来的呀,我这般呆呆的人怎么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绩呢?那必然是傅大少爷才能考出来的好成绩!」
「你瞧瞧你,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真是得理不饶人。」他哭笑不得。
我自知确实有些过了,想起昨天那般对他他今日还能与我笑谈,着实是我格局小了。于是我「扑哧」笑出声:「我也是说笑罢了。昨天的事,是我的错。」
「难得。」他手托着腮悠闲地看着我:「一声傲骨的虞同学也会有道歉的时候。」
傅司礼这语调是真的欠揍啊,我翻了个白眼:「过奖。」
之前以为他是个很小心眼的人,如今一番交涉才明白,他不过是自小被宠惯了,稍稍嚣张了些。他说我那一耳光打醒了他,从来没有人敢那般对他,我不畏强权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并不是我曾经所认为的纨绔子弟。他追求着和平,崇尚着自由,相信「物竞天择」的说法,对西方哲学和历史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每每请我吃饭,都会跟我谈起他心中的苏格拉底和新柏拉图。
我笑着打趣他:「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公子哥,过惯了使唤人的生活,会不喜欢自由的说法。」
他却一本正经:「谁说的。自由应该是一生的追求。无论贫穷或是富贵,自由,都应该成为人类的追求。这种自由不是一种小我的自由,应该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自由……」
「停停停。」我打断他,「你不会是被你家老太太管得太严,才这么想要做一只自由的小鸟吧?」
他摆出一副苦瓜脸,故作忧郁:「虞归晚小姐,你这是在侮辱我。」
「我才没有!」我自然要狡辩。
「你就有!」他说着还会把奶油蛋糕抹到我鼻子上。
每当我要反击,无孔不入的王子衿就会从隔壁桌坐过来:「虞小姐,司礼从来都是这样任性搞怪的脾气,请你不要在意呀。」
我瞬间便失语了,我根本不在意傅司礼这般举止,甚至觉得有趣。我在意的是她王子衿每次不合时宜地出现,扰了我的兴致。
大家都喜欢她,礼仪得当,举止优雅,可我就是不喜欢她。
我许是太自卑了,她坐在傅司礼身旁,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明媚温和,般配极了。
我一边讨厌着世家,一边又不得不承认,世家培养出来的王子衿、傅司礼这些人,确确实实非常优秀。
名额的事王子衿知道后,亲自来我家登门道歉。她全然没有世家女的架子,还给父亲带了补品,也和母亲相谈甚欢。
我一面羡慕她,一面嫉妒她,一面还害怕她。
怕她什么呢?
怕她光鲜亮丽地站在傅司礼身旁,占据傅司礼所有的目光。
我好像病了,总是时不时想起傅司礼那咧着嘴角灿烂的笑容,总是想我站在她身旁是否要比王子衿逊色许多。
5.
傅司礼跟我表白,是在一个清爽的早晨。
他坐在台阶上,笑得有点痞气。然后趁我上楼梯的时候,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他怀里拉。
随后蒙住我的眼睛,轻轻在我耳边说:「虞归晚,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好不好?」
少年温热的气息从我的耳畔传来,带着一阵酥麻,流向我的全身。
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很多东西。比如,傅司礼会不会是因为和世家的人交往惯了,只是觉得新奇,才和我在一起?比如,我的出身其实对他的家族来说是种耻辱……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亮亮的真好看啊!那里面还有太阳的光亮,有蓝天白云,还有,我。
他握住我的手腕,然后将我们交叠的手放在我的胸口问我:「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心跳都已经这么快了。虞归晚,你别骗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心中即刻清明了许多,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我点头:「嗯,喜欢。」
他亲上来的时候,我全身僵硬仿若失去了知觉。直到他将嘴里衔着一颗水果糖渡入我口中,甜味四散开来,直至四肢百骸,我听到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
傅司礼开始每天给我送一枝花,或是买的,或是路边采的。
桑乔笑着打趣我:「你是不是要成傅家太太啦,如果你发达了,千万别忘了老姐妹呀。」我摇摇头,笑着跟她说别闹。
没想到,当天晚上,消息就传到了傅家。王子衿告诉我,傅老太太想要见我,希望能请我吃顿便饭。我觉得很讽刺,这个消息不是由傅老太太派人告诉我,也不是傅司礼告诉我,而是通过王子衿告诉我,这许是老太太让我知难而退的第一步。
桑乔却说:「怕什么,傅司礼爱你你便拥有无限底气。你是跟傅司礼谈恋爱,就算结婚也是同他过日子,与老太太干系不大。」
我深以为然,并精心打扮了一番,并不盛装也不寒酸。
傅老太太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刻薄,她慈眉善目,戴着一副西洋眼镜,由下人搀着,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随后示意我去搀扶她。
「你叫虞归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天请你来,确实有些冒昧,希望你不要介怀。」
在座席上,傅老太太给我讲述了她和已经过世的傅家爷爷的故事。
那时候,傅老太太还是一位格格,被许配给傅家爷爷。傅爷爷也曾有过喜欢的人,并且纳了妾,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尊重傅老太太这个妻子。
傅老太太还邀请了王子衿,明明只是听她讲了一个故事,而我的冷汗却布满了整个背脊。
傅老太太这个故事,其实是讲给王子衿听的。她只是想告诉王子衿,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站在王子衿这边。而我,只是一个傅司礼一时兴起的玩物。
傅司礼也一同听着,时不时给我一个眼神,示意我不必担心。
随后,傅老太太说要出去走一走,傅司礼搀扶着她去了。王子衿主动邀请我,要带我在傅家转一转。
她说她和傅司礼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是傅司礼真心喜欢的人,没想到我突然出现了。
楼下隐约传来傅司礼和傅老太太争执的声音。
「奶奶,从小无论大事小事我都没忤逆过你,可这一次,我不是冲动为之。我已经成年了,有独立的人格与思想,我的妻子由我自己做主。我想娶谁便娶谁。「他顿了顿,」至于王子衿,她确然很好,可我自始至终都只把她当成妹妹而已。归晚不一样。我喜欢她,爱她,想一生一世都跟她在一起,请奶奶成全我们,不要干涉我的婚事。」
我看向一旁的王子衿,她脸色惨败却还是露出一抹笑意:「归晚姐,我们走这边,后院的荷花池景色很不错呢。」
6.
我开始疏远傅司礼,并非是我矫情,而是自从我去过傅氏公馆以后,一种名为压抑的情绪始终笼罩着我。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傅司礼之间,确实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对我越加殷勤。
可是我知道,对于傅老太太而言,我的出现,是个意外,更像是小丑的表演。她动动手指,就会对我父母甚至我的亲戚朋友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我清醒自知,不能为了我的个人情感,伤害到身边的人。
最终,傅司礼说服了老太太,向我家人求娶了我。
傅家家大业大,我从来不是个做豪门太太的料,我很痛苦,亦百般踟蹰,但父母觉得傅司礼的种种行为无不显示,她爱惨了我。也明白,我心心念念的人亦是他傅司礼,所以他们应下了。
这场婚礼筹备了许久,却办得荒唐。傅司礼为了我和他的婚礼,修建了一座庄园,作为我和他结婚的婚房。婚礼那天,出席的却只有我的父母,傅老太太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露面。
我没有想到,婚礼之后,才是傅老太太给我最大的下马威。
傅家人际关系复杂,光是他们家的叔伯就十数位,更别提其他的各类亲友。他们之间往来又复杂密切,我选修的是哲学,我看不懂各房交上来的账本,更没有贴心知冷热的下人帮衬。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而我,也的确是个笑话。
这个家明着是交给我当,虽然傅老太太从来没有给我使过绊子,可她必然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做,便暗示了她的态度。这个家自然还是以她为尊的,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时常为难我。
傅司礼刚开始还会整顿一下下人,可是,后宅之内的弯弯绕绕,他哪里懂得那么多。
他还年轻,他的天地不应该困在这一方后宅,我故作坚强,使得他放下心来去忙自己的事业。
桑乔告诉我在歌舞厅遇到了傅司礼,身边挽着他的人是王子衿。
王子衿本在我和傅司礼婚后就出国留学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心中没有嫉妒,家里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务只让我感觉到疲惫和后悔。
婚后两年,我与桑乔在咖啡厅见面,她拿出一张照片。是傅司礼和王子衿在跳交谊舞,王子衿笑得一脸灿烂,傅司礼虽面部表情不明显,细看也能察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必然是欢喜的吧。
「你和傅司礼到底怎么了?」桑乔皱眉看着我,「你知道吗,自从你和傅司礼结婚以后,我从你眼里看不到光了。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了?」
我摇摇头:「他对我很好,丈夫该做的他都做到了。去舞厅不过是透口气罢了。老太太明里暗里的动作太多,压得我喘不过气起来,这样的我自己都不喜欢,谈何让傅司礼喜欢呢?他在我面前压抑着难受情绪,在王子衿许是更放松吧。」
我想离婚了。这个结局好像对每个人都是好的。
傅家将会有合适的女主人王子衿,傅老太太有了称心如意的儿媳,而傅司礼……
年少之时,他确然真真切切地对我动过心,只是这种冲动,最后湮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爱情与柴米油盐碰撞,输得合情合理。
我太累了,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牢笼一般的家庭,逃到傅司礼曾经口中自由的天地去。
7.
到达傅氏公馆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
还记得,我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那种忐忑不安和卑微。
而如今我心中只有释然。
「老太太,夫人来了。」
傅老太太抬起眼睛看向我,依旧是慈爱的表情:「归晚来啦,坐。」
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她依旧带着笑容看着我:「今天单独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她强调了「单独」两个字。她大概知道,我是有些怕她的,不会单独来到这里。
「奶奶,对不起。我想跟司礼离婚。」
没有震惊,没有责怪,她仍旧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语气慢慢的:「为什么想要离婚呀?」
「奶奶,您当年说的对……我觉得司礼已经不爱我了。」我的眼泪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下来,落在我的手上,有些微凉,「奶奶,对不起,我做不好傅家的太太,王子衿才该是那个最佳人选。让您操心了,对不起……」
傅老太太叹了口气,拄着拐走过来,我连忙去搀扶她。
「归晚,我们去后花园走一走吧。」
我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后花园。她步子慢悠悠的,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慌乱。
刚走到后院的莲花池,傅老太太向下人使了个眼神,下人们都走远了,等她将我抱在怀里,摸了摸我的头,我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孩子,既然你和司礼已经没有感情了,那我可以成全你……」 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归晚,傅家不能有一个离了婚的掌权人……孩子,是傅家对不住你。」
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她话中的意思,她就猛地把我推倒,随后周围突然涌出五个中年女人,将我按在地上。
我抬脸看向老太太,她拿着拐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我疯狂地挣扎,可是没有用。
仆妇堵住我的嘴,将我塞进麻袋,我眼前瞬时只剩下透过麻袋缝隙星星点点的光,下一刻,我感到自己被高高抛弃又重重落下,接着冰冷的湖水就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
我没法呼吸了,脑中逐渐空白,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东西。感慨我这乏善可陈的短短一生,感慨曾经的傅司礼是多么热烈的爱过我。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想再遇到傅司礼了。
番外:
当我醉酒醒来还浑浑噩噩的时候,下人来告诉我,我的太太,在傅氏公馆,溺亡。
我猛得清醒了,完全不相信下人说的话,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溺亡就溺亡了?
直到我见到了她,她像是睡着了躺在那里。
闭着眼睛她的睫毛又翘又长,可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一动不动。
我的心仿若被撕裂了一般痛,终于,我扑向她哭得声嘶力竭。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握着拳头,气势汹汹质问我免学费名额的事那副样子,十分可爱。
后来在歌舞厅看到她,我是生气的,她好好的一个女孩,为什么想不开去驻唱?我对她这般行为十分鄙夷,直到挨了她一个耳光,和她一通说教,我才醍醐灌顶。
是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般好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许多人都在为日常生计辛苦劳作,甚至要放下尊严做自己并不愿意的工作,比如虞归晚。
我心生怜悯,借着学校的名义给了她父母一笔钱,解了她家当下的困顿。
后来的相处中,我爱上了这个坚韧的女孩子,尽管命运不济,可她从未屈服过。
奶奶遵从旧思想,力求门当户对。可我一向崇尚自由,我的婚姻自然是我自己做主。哪怕虞归晚是个乞丐,我喜欢她必然也是要娶她回来的。
后来结婚的这两年里,她虽然笨手笨脚,可是我依旧觉得她可爱。只是,她不再爱笑了。如果从前的她是一朵鲜活的花,那么婚后这段时日我就像在见证那一朵花的枯萎。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仍然爱她,仍然会带新鲜玩意回家讨她欢心,仍然会跟她讲出去做生意遇到的奇人奇事。
可她总是心不在焉的,神情疲惫,对我的行为举止兴致索然。后来才知道是奶奶将家里的各种事务都交给了她负责。
我造一个庄园本就是为了远离那些复杂的事务,不曾想还是躲不掉。
我去找奶奶,可奶奶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她嫁给了我必然是要去熟悉且掌管这些事务的,不然她的出身怎能让她在傅家立足呢?
我想了想,承认奶奶的说法天衣无缝。确实,傅家是个大家族,我虽能保全归晚,可若是她自身有权势,更能赢得众人敬重。
可这次,我只是出门谈了一趟生意,回来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桑乔来参加归晚的葬礼,她见了我发了疯一样地打我,骂我负心汉。
「你喝醉酒以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推开归晚。你不是爱她吗?你的爱到底表现在哪里?你和王子衿你侬我侬的时候,想过她会难过吗?」她咬牙切齿地抹着眼泪,「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让她在傅家艰难度日两年之久……」
「我什么时候跟王子衿你侬我侬?」说完,我便开始回想。
那一日,王子衿留学归来,她的父母约我一同吃饭,我百般推辞架不住王伯父的盛情邀约。吃完饭,王子衿约我跳舞,她说这是同我的最后一支舞了,她马上又要出国去开展事业。她的父母看着我,我不好驳了面子便答应了。
王子衿舞跳得很好,我想起和归晚跳舞时,她笨拙的样子总会踩到的脚,于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她。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说我瞧不起她,我哪里敢瞧不起,只是数次踩踏下来我也会痛好不好……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想发笑。然而猛然低头见到的确是王子衿,于是我生生地收起笑容,尽快结束了与她的舞蹈。
后来谈生意,为了成功我一杯接着一杯喝对方敬过来的酒。我再也不能像年少时那边肆意而为,我需要自己赚钱,我不想拿着奶奶拨给我的钱让她有机会拿捏我。
喝醉了意识模糊,朦胧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那个香味,却属于王子衿,于是我抬手拍掉了伸过来的那只手。
我对归晚从来就不是一时兴起。我从不介意她出身、见识,、处事,我只在意这个人是她,那便好了。
我知道她在傅家不快乐,可我不知道她竟不快乐到要寻死。
她走后,我开始日日醉酒,不敢再踏足和她在一起的庄园和房子。我怕这些东西,都会让我想起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同我好好说,为什么要投湖自尽。老太太训斥我:「她来是同你离婚的,我不同意她便投湖了。这般不懂事的粗鄙女子,你为何还要对其念念不忘?」
我再一次泪流满面:「无论你们口中的她如何不堪,在我心里,她都是最好的。」
后来,老太太也过世了她身边的人不忍心再看我浑浑噩噩,告诉了我真相。是老太太命人溺死了她。傅家百年世家,从未有过离婚之先例,老太太是想保全傅家颜面。
可傅家颜面同她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心如死灰,当场呕出一口血。
时隔多年,桑乔再次来看归晚,我同她一起去了,那座我和归晚结婚时候造的许久未再踏足的庄园。
我依旧带着和她结婚时候的婚戒,即便她已经离世五年,我依然想她。
这日之后,我在这座庄园住了下来,每次清风拂过,花香飘过,我都觉得是她在我身边路过。
我病了,许是风寒,许是……谁知道呢。
我只觉得厌倦了这人世悲欢,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动容之事。
那日我躺在椅子上,望着园中那片开得灿烂的鲜花,突然看到了她。她飘在半空中,比满园的鲜花还要娇艳。
「司礼。」她唤了我一声,对我伸出手。
我毫不犹豫地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归晚,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等你等的好辛苦。」
作者:温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