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殿上,齐星野当众拒婚。
他说不爱我,不可能娶我。
我微笑地哦了一声,罢了,这天家的宠爱他承受不住,总有人能要的起我这金枝玉叶。
转瞬,我便嫁给了他的死对头。
1
大殿之上,皇兄为我和齐星野赐婚。
我坐在屏风后,听着那道熟悉万分的声音,掷地有声道:「公主金枝玉叶,臣高攀不上。」
「齐小将军拒婚,可是为了那位孟瑶姑娘?」
我缓步走出屏风。
齐星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与孟姑娘无关,是臣自知配不上公主。」
每落一字,我的心就冷上几分。
齐星野朝皇兄一跪:「请圣上收回成命,为公主另觅良人。」
皇兄没看齐星野,却问我:「皇妹觉得呢?」
我强撑着挺直脊梁,望向殿中另一人。
「沈太傅惊才风逸,元溪倾慕已久。」
2
沈太傅,沈叙。
早些年的状元郎,因颇得父皇赏识,被钦点为太傅,为一众皇子公主授课,其中也包括我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
后来,父皇旧疾复发,突然驾崩,母后悲痛之下随之而去。
太子匆匆继位,根基尚浅,朝廷不少人蠢蠢欲动,是沈叙力排众议,助他稳稳地坐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如今,皇兄大权在握,沈叙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他虽是寒门学子出身,如今却位极人臣。
最重要的是,沈叙至今尚未婚配。
然而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沈叙曾教导我一段时日,常斥我愚钝。
想来他也是瞧不上我的。
我的目光落在沈叙身上,却见他走上前来,朝皇兄一拜。
「得公主青睐,是臣之幸。」
3
皇兄当场拟好了圣旨,我和沈叙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了。
婚事既定,皇兄摆摆手让众臣散了。
齐星野路过我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我落在后面,待众人散得差不多了,方才准备回寝宫,余光中瞥见一人,正抬步向我走来。
白衣玉冠,芝兰玉树。
正是沈叙。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提起裙摆,落荒而逃。
从殿内出来,齐星野还未离去,双手环胸倚在柳树下。
从前,齐星野也经常这般靠在柳树下,等我下学,然后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个油纸包,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桃桃,你看,这是什么?」
不用猜也知道,是我最爱吃的枣泥桃仁酥。
宫里的御厨也会做枣泥桃仁酥,却做不出我钟爱的味道。
我便时常央着齐星野从宫外给我带。
齐星野很坏,明明他在宫外,随时都能吃到,却偏偏跟我抢这几块桃仁酥。
惹得我又气又急,他却挑眉,眼角带笑:「桃桃,我也想吃。」
我气急,握拳捶向他:「大胆!桃桃也是你叫的吗!你应该唤我公主!」
他却握住我的拳头,把我拉向他,眼底是盛不住的笑意。
「可我就想唤你桃桃。」
桃桃是我的小名,只有亲近之人才会这般唤我。
我被他的话逗弄得面红耳赤,正要呵斥他。
可是一抬头,看见他的眼,我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时候,齐星野的眼中,全是我。
4
我不知道齐星野是不是在等我。
自他归来,便对我避而不见。
今日是我俩见的第二面。
第一面,是在大军凯旋之日。
我早早登上了城墙,一眼便瞧见齐星野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战旗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军凯旋而归,举国欢庆。
街头巷尾全是百姓,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是百姓们在为我元国十万好儿郎呐喊。
我偷偷绕过汹涌的人潮,在将军府前等齐星野。
齐星野翻身下马,却从身后的马车上抱下一个姑娘。
他为那位姑娘系紧身上的披风,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一时间,我如坠冰窖。
齐星野这样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
曾经的齐星野,也是这般望着我的。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齐星野已然抱着姑娘从我面前而过,竟是没瞧见我。
我颤声开口:「齐星野……」
齐星野停下脚步,望向我时皱了皱眉,语气中有些迟疑:「公主?」
我指着他怀里的姑娘,问道:「齐星野,她是谁?」
齐星野拧了拧眉,没有回答。
他怀里的姑娘动了动,微微仰起头,又被他按在怀里,只露出侧脸和一截雪白的脖颈。
齐星野背过身,把那个姑娘交给婢女们。
姑娘的声音隐隐传来:「星野哥哥,怎么了?」
嗓音细细软软的,齐星野的声音也是轻柔亲昵的:「无事,你先进去休息。」
可转身对着我时,他的目光平静如水,语气淡淡的,开口就是逐客令:「臣刚回京,还有些事要处理,公主请回吧。」
我一下子红了眼眶。
5
据说,那个姑娘名叫孟瑶,只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农家女,却因救过齐星野一命,才被齐星野带了回来,以报一命之恩。
我憋着一股气,没再去见齐星野,只等着他如往常一样,惹恼我后又嬉皮笑脸地向我讨饶。
可一连七日,我未见齐星野来寻我,倒日日听见暗卫向我禀告——齐小将军带着孟姑娘出门了。
终是我按捺不住,差人给他递信,约他云涧楼一见。
然而我从清晨等到日落,只等来他一封回信——「臣职务繁忙,不便抽身,望公主见谅。」
我撕碎了信,冷脸上了马车。
哪里是什么职务繁忙?
皇兄念他刚回京,特许他休沐一月。
分明是不愿见我。
回宫途中,有风拂起车帘一角,我看见齐星野站在拥挤的长街上,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姑娘,终于相信——近日来我频频听说的,有关齐星野移情旁人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6
回过神时,齐星野已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我。
听闻最后一战中,齐星野受了重伤,险些丧命。
许是重伤初愈,他的脸色苍白,眼尾略有暗色。
他不经意间抬眼,眼神中透出一丝阴冷来。
我怔了怔。
依旧熟悉的眉眼,却是陌生的模样。
记忆中的齐星野,一直是骄傲、明媚、热烈的。
他是炽热的骄阳。
齐星野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公主,别再为难孟瑶。」
「若我偏要为难她呢?」
齐星野眸色暗了暗:「若公主执意如此,臣想护下一人,也并非难事。」
我笑出声来:「齐星野,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你凭什么护下孟瑶,凭你身后的将军府吗?齐伯伯同意吗?」
齐星野也笑,只是他的笑是倨傲的,似是嘲弄,又似不屑:「自然凭我是齐星野。」
是了,他如今是战功显赫的齐小将军,就连皇兄,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我仰起头,问他:「你还记得一年前出征时说的话吗?」
7
元国和燕国连年征战,边境民不聊生。
一年前,燕国有意求和,派使者送来婚书,求娶元国公主为太子妃,以示友好。
但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用一个公主换得军队几年养精蓄锐的时间罢了。
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交易了。
然皇兄迟迟不肯点头。
因为元国适龄的公主,只我一人。
皇兄疼我,自是不愿,同大臣们僵持了几日。
可我也知道,大臣们不断向皇兄施压,皇兄快要撑不住了。
我擦干眼泪,换上长公主的朝服,跪在大殿之上:「皇兄,让我去吧。」
既是公主,这便是我的责任,我该担。
齐星野得知消息,擅闯御书房。
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签下军令状,三日后领兵出征。
我泣不成声,恼他如此冲动。
战场上刀剑无眼,齐星野虽是将军之子,自幼习武,但他也是娇生惯养了十几年的小少爷,哪里比得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
这是我第一次在齐星野面前落泪,他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替我拭泪,哄道:「桃桃别哭,有我在,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我哭了许久,最后哑着声音道:「不许受伤。」
大军出发那日,我去送齐星野。
披上战甲,提起剑的齐星野,多了几分清冷肃杀之意。
自幼同我玩闹,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少年,在不经意间已悄然长成能够保家卫国的战士。
可他望向我的目光,永远炙热。
我往他手里塞了一道平安符,低头不语。
似是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齐星野拍了拍我的脑袋:「桃桃放心,我会把燕国打得不敢再递什么劳什子婚书。」
我忍不住叮嘱道:「骄兵必败!你要万分小心!」
齐星野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我都要走了,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正欲还嘴,齐星野却突然正了正神色,郑重道:「我是认真的。桃桃,你不能去和亲,你是要嫁给我的,知道吗?」
齐星野走了。
我站在城墙上,目送着大军一路北去,直至消失不见。
就在我打算回宫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耳边传来婢女的惊呼声:「公主……」
我猛地一回头,便看见熟悉的身影正策马向我飞奔而来。
「你怎么……」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齐星野拥入怀中,随后额上落下一吻。
「桃桃,等我打胜战回来,我就娶你。」
我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耳边是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最后,我红着脸说好。
「乖乖在宫里绣嫁衣,嫁衣绣好了,我便回来娶你了。」
8
往日誓言,言犹在耳。
齐星野显然也是记得的,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又问他:「你真的喜欢上孟瑶了吗?」
提起孟瑶,怕是连齐星野也不知道,他的表情有多温柔。
他沉默许久,才道:「公主很聪慧,这段时日,臣以为公主会明白。」
确实,他虽未明说,但这段时日,他的举止态度,早已告诉了我答案。
我是明白,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孟瑶真的如此好,好到让他舍得抛却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吗?
我没有再追问原因。
无论原因是什么,齐星野不再喜欢我这个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齐星野低声道:「对不起。」
我没应声。
情这种东西,虽不可强求,但不代表我能原谅。
我转身要走。
齐星野却问:「公主与太傅……公主真的要嫁给太傅吗?」
我回身:「怎么?齐小将军是后悔了?」
「若是公主在赌气,那大可不必。」他顿了顿,「臣……希望公主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太傅?」
齐星野一怔:「公主真的心悦太傅?」
我还未答话,突然插进一道悦耳的男声——「我倒是不知,原来齐小将军喜欢在人后做些拆人姻缘的事。」
我回头一看,沈叙正站在几步之外,清清冷冷地看着我俩。
大抵是因为沈叙曾是我的老师,他教导我时严厉的模样给我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面对他时,我总是有些局促不安的。
我不敢对上沈叙的眼,急忙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殊不知,我这般姿态,落在他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齐星野沉默片刻,一言不发离开了。
我低着头,声若蚊蝇:「太傅,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出现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头顶传来沈叙温和的声音——
「方才公主走得快,落下了这个。」
9
我捏着帕子回到了寝宫,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沈叙方才的模样。
我第一次见沈叙露出迷惑的神情,他有些迟疑,轻轻地问:「公主……怕我?」
我和沈叙的婚期定在十日后。
看似很仓促,其实我的嫁妆早就备好,公主府也已经竣工,就连婚期,也是早就择好的黄道吉日。
这一切,自一年前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这原本是属于我和齐星野的大婚,而今变成了我和沈叙的大婚。
大婚前五日,暗卫来报,齐星野去了京郊的骑兵营,要在那里待上半个月。
10
长公主大婚,举国同庆。
我的车辇和嫁妆从皇宫出发,后边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队。
路过街市的时候,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婢女撩开车帘:「公主,齐小将军把人劫走了。」
五日前,我向皇兄求了一道旨意。
我出嫁之日,孟瑶也会被一顶小轿,抬进王副将的府内。
终归是情有不甘,我还是仗着公主的身份为所欲为了。
我倒要看看,为了孟瑶,齐星野敢不敢抗旨。
迎亲路线是我选的,是路过王副将府邸的必经之路,为的就是第一时间知晓齐星野有没有将孟瑶带走。
若是齐星野来了,势必会冲撞我的护卫队。
我掀开红盖头,撩开帘幔。
齐星野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尘仆仆,怀里是同样一袭大红嫁衣的孟瑶。
他望向我,眼里满是失望,一字一顿地冷声道:「元溪,你怎么敢。」
纵使早有预料,听见这话时,我的心还是不免钝痛了下。
若是之前我还心存几分期盼,现下便是死心了。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是公主,有什么不敢的?齐星野,滚远点,别误了我的吉时。」
转身回车辇前,我向婢女吩咐道:「让守着的人回去吧。」
帘幔被放下,车辇缓缓徐行,我的泪也砸了下来。
五日前,我还向皇兄求了另一道圣旨。
若是齐星野来,就让他将人带走。
若是齐星野没来,就让守着的人去宣读赐婚作罢的旨意,将孟瑶送回去。
皇兄虽呵斥我胡闹,将圣旨当儿戏,却还是允了我这番荒唐行径。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在试探齐星野的心意。
结果令我难过,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哭过之后,我就该放下了。
就在我哭得昏天暗地时,帘幔忽然被掀开,而后又被放下。
有一人坐了进来。
我还未抬头看清来者何人,一方帕子先盖住了我的双眼。
来人叹了一口气:「公主,别哭了。」
我瞬间认出了他的声音。
11
我一把扯下帕子,瞧见沈叙坐在我面前,愣住了。
一袭赤红锦袍,让他往日清冷如玉的面庞染上了一抹绯色。
凭心而论,沈叙的相貌也是极好的,面如冠玉,眉骨深邃,气质矜贵。
望着他身上的喜袍,我才后知后觉,今日与我成亲的人,是他。
方才那一幕闹剧,沈叙定是瞧见了。
睿智如他,怎会不知道我在利用他?
我心里一阵愧疚,眼泪更是止不住。
沈叙神情有些黯淡:「嫁给我,公主就这般委屈吗?」
怎么会!
我急忙解释:「我不委屈,我是怕太傅委屈!」
此话不假。
沈叙博学多才,有权有势,不知是京城中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的梦中情郎。若非我是公主,只怕也轮不到我。
我心里愈发愧疚,抽噎道:「太傅,对不起……若是……若是你不愿,我去求皇兄收回成命,罪责我一人担。」
沈叙将帕子覆在我的眼上,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像是山涧流淌的泉水叮咚作响。
「公主,婚姻不是儿戏。」
12
烛火摇曳。
我坐在床榻上,听见脚步声渐渐近了,最后停在我面前。
下一瞬,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起了盖头。
我微微仰起头,望进一双沉静的眼睛中。
那双眼睛弯了弯,映着烛火的光亮,仿若缀着万千星辰。
沈叙替我摘下沉甸甸的凤冠,青丝散落,我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暖黄的烛光中,我的嫁衣被一寸寸剥下。
我忽然紧张起来,身子僵硬。
沈叙的动作顿了顿,伸手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虚虚揽着我,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睡吧。」
13
原以为一夜无眠,却没料到一觉睡到天明。
我醒的时候,沈叙还未醒。
我瞧见他眼下的暗青,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越过他爬下床。
正当我坐在妆台前,拿着梳子犯难时,一只手横了过来,自然地取走我手里的梳子。
沈叙不知何时醒了,站在我身后。
我下意识直起身子,正襟危坐。
沈叙的手很巧,过了一会儿,我看着铜镜中挽好的妇女发髻,有些惊奇:「太傅,你怎么会?」
沈叙牵着我的手坐到圆桌前,倒了两杯茶:「早些年跟家中长辈学的,手法有些生疏了。」
我点点头,低下头嘬了一口茶。
沈叙又道:「公主,你我已是夫妻,日后不必再唤我太傅。」
我呆愣地抬眼:「那该叫什么?」
沈叙笑了起来,温温润润的。
「叫我的名字,或是……夫君。」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两字,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又是一愣。
沈叙长我八岁。十岁那年,沈叙奉命来教导我。
在我眼里,沈叙是我的老师、长辈。
沈叙对待学业很是严苛。也正因为他,长公主才貌双冠的美名得以响彻天下。
我敬重他,却也怕他。
沈叙虽出身寒门,却气质矜贵清华,他是高山白雪,是天上月,叫人不敢亲近。
十岁的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日后的我会和沈叙面对面坐着饮茶,更想不到,我俩会结为夫妻。
思量片刻,我还是选择叫他的名字。
沈叙似是有些失望,又接着询问:「那我日后唤你桃桃可好?」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沈叙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可转念一想,他与皇兄亲近,许是无意间听见皇兄这般叫我。
沈叙又笑了,仿佛一阵和煦的清风吹进我的心里。
「桃桃。」
他的声音忽的低哑,莫名有点蛊惑人心。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唤我的名字时,带上了一丝缠绵缱绻的意味来。
我抬眼看他,他的眸中带笑,似是盛满了星光,十分漂亮。
14
成亲之后的沈叙,和之前教导我时判若两人。
他在我面前总是含着笑意,极尽温柔,对我好得不像话,全然不似从前那般严苛,不苟言笑。
这倒让我对他有了一番新认识。
原来人前清冷矜贵的太傅,人后竟是这般温柔。
我不由得对他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沈叙随我住进了公主府,这几日,太傅府的东西也被陆陆续续运至公主府。
我望着公主府前几车满满当当的书卷,瞠目结舌。
沈叙,不愧是你。
我吩咐下人把卷轴搬至书房。
沈叙回来时,我正忙着把他的书卷搬上书架。
我幽怨地看着沈叙,语气有些埋怨:「沈叙,你书真多。」
经过几日的相处,我在沈叙面前放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般拘谨。
沈叙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
他笑着走上前,接过我手里沉重的书卷:「桃桃怎么亲自做这些?」
「我哪儿放心让别人碰你的书卷啊?」
听闻读书人极爱书,沈叙学识渊博,只怕更是宝贝。
我有些好奇,跟在他身边问道:「这些书你全看过吗?」
沈叙扫了一眼:「差不多吧。」
过了会儿,沈叙又似想起了什么:「桃桃闲来无事也可多读些书。」
我别开眼,不接茬,默默地离沈叙远了一些。
我忆起十岁那年,我背不下《女诫》,被沈叙罚抄十遍。
作为公主,我自然没把沈叙的惩戒放在心上。
《女诫》没抄完,沈叙沉了脸,取来戒尺,实打实地赏了我十板手掌心。
思及此,我的手心隐隐作痛。
又忽然听见沈叙笑出声来,补充了一句:「桃桃不想看也没关系。」
我被他戳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却觉得手心没那么疼了。
我心思一动,凑到沈叙身边,捧着手故作可怜道:「沈叙,不是我不愿意读书。你还记得幼时你打过我的手心吗?可疼了。自那以后,我就怕读书。怕读不好,又被你罚。」
沈叙一怔,好一会儿,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轻而易举就把我的手包在掌中。
他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桃桃这般记仇,我不过是罚了你一次,你竟记了这么多年。」
沈叙笑起来是真的好看,赏心悦目。
让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
沈叙低下头,轻轻地揉着我的手心,低声问道:「疼吗?」
语气中的心疼之意,展露无遗。
其实我是夸大了说而已。
我忽的有些愧疚,欲抽回手:「其实也没那么疼……」
沈叙却攥住我的手,低头亲了亲我的手心:「若我知晓会娶你,当年我一定不罚你。」
15
进宫谢恩那日,我和沈叙在宫门前遇见了齐星野。
沈叙忽然握住我的手,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笑了笑:「昨夜刚下了雨,仔细路滑。」
齐星野径直走向我,朝我行了个礼:「公主。」
我目不斜视,正打算越过他。
他却伸手拦住我:「公主,我都知道了。」
我停下来,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什么了?
身畔又响起沈叙的声音,他轻声询问:「桃桃,我在前面等你?」
我摇摇头,拉住沈叙的手:「不用,我们走。」
人是要往前看的,何必执着于过去。
我头也不回地往皇宫走去。
昔日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如今已成陌路。
16
晚间,我和沈叙才从宫里出来。
皇兄见我俩相处融洽,很是高兴,不知灌了沈叙几杯酒。
微醺的沈叙,连漂亮的眸子都染上了些许雾气。
他提议道:「走走吧。」
我点点头。
我和沈叙顺着长长的街道走,路过一家首饰店时,沈叙突然驻足,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是一对中年夫妻。
丈夫似乎荷包羞涩,在店里挑挑拣拣,才买下一枝普通的银质发簪,送给心爱的妻子。
岁月掩去了妻子娇俏的容颜,却掩不去她幸福的笑容。
回过神时,沈叙牵着我走进了首饰店。
他也挑挑拣拣了许久,神情专注,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一枝白玉簪子插入我的发中,温声道:「我知道桃桃有很多贵重的首饰,这枝簪子虽比不得它们,却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的心突然有些沉重。
沈叙敏锐地察觉到,微微迟疑:「桃桃不喜欢?」
我勉强笑了笑:「我很喜欢。」
可心里却在想,和沈叙成亲,我是不是做错了?
今日进宫,皇兄私下同我说,沈叙原本已向他请辞,打算退隐乡野。
皇兄自是不允,百般挽留,沈叙却十分坚决,不为所动。
岂料,那日他竟答应了同我的婚事。
末了,皇兄拍了拍我的手背,喟叹道:「有你在,沈叙不会走了。」
可方才,沈叙眼里的艳羡,我瞧得分明。
想来,寻常百姓的普通生活,才是他所向往的吧。
而不是因为我,囿于这封闭的皇城中,过着奢侈糜烂却又毫无自由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对沈叙都怀着愧疚之心,如今,这愧疚,愈发浓烈了。
沈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桃桃,你怎么了?」
我不知如何开口,店里忽然又进了人,我听到一道悦耳女声响起:「星野哥哥,别买了。」
我下意识回头,看见了齐星野,以及他身旁的孟瑶。
齐星野也看见了我,率先向我施了一礼:「公主。」
听到齐星野的话,孟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17
说起来,这是我和孟瑶第一次正式见面。
早就听说孟瑶的容貌极美,前几次,我虽只是隐隐约约看了个侧脸,并不真切。但光是侧脸,就足以让我惊艳了。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朱唇粉面,明眸皓齿。若非出身不好,这容貌第一的美名,怕是会落到她头上。
齐星野会移情于她,也就不奇怪了。
她虽长于乡野,却丝毫不见粗鄙之色。如今被齐星野娇养起来,旁人见了,也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孟瑶朝我行了礼,许是还未习惯这些礼仪,她这一礼,显得不伦不类的。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抬手制止她:「不必。」
一旁有人嗤笑出声。
孟瑶也意识到了,涨红了脸,贝齿咬着下唇,不知所措。
齐星野一把拉起她。
孟瑶委屈地望着齐星野:「星野哥哥,对不起,给你丢脸了。」
齐星野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放柔了声音安慰她:「无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盯着面前两人,直至衣袖被轻轻扯了下。
我怔怔回头,瞧见沈叙有些许落寞的神情,这才想起沈叙还在我旁边。
我竟把他给忘了!
心下又涌上一阵愧疚,我拉起沈叙的手。
「我们走。」
就在这时,一名守卫兵出现了,他在齐星野耳边低语几句。
齐星野的神情凝重起来,他拦下沈叙:「太傅,请您即刻进宫一趟。」
18
沈叙进宫了,齐星野也要走了。
两人临走前,沈叙问我:「公主先回府?」
我摇摇头:「我再逛会儿。」
沈叙似乎不放心,我说:「公主府的暗卫可不是白养的。」
沈叙万般叮嘱,这才离去。
另一边,齐星野对孟瑶说:「我让护卫先送你回去。」
孟瑶软着声音撒娇道:「星野哥哥先去忙,我再陪陪公主。」
我哪里需要你陪?
齐星野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别闹,你先回去,别叨扰公主。」
孟瑶扯着齐星野的袖子摇了摇,声音又软了几分,跟小猫叫似地挠人心窝:「难得见到公主,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齐星野显然招架不住孟瑶这架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惜,迟疑了。
我忽然想笑,认识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原来齐星野更吃这一套。
但齐星野还是没有松口:「万一遇上危险……」
孟瑶却道:「没事的,有公主在。」
我不知道孟瑶是真傻还是假傻。公主府的侍卫,只会保护公主,可不会管你死活。
齐星野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舍不得拒绝孟瑶,又不放心把人交给我,很是为难。
见他俩这般僵持着,我只好开口提醒道:「孟姑娘知不知道你之前差点嫁给王副将,是我干的?」
如此你还敢跟我待一起?
孟瑶面露震惊之色,小脸一白。
瞧见她这副模样,我有些惊讶,她竟真不知情?
孟瑶勉强笑了笑,磕磕巴巴道:「想来公主也只是在跟孟瑶开玩笑吧。」
孟瑶很是坚持,齐星野没办法,只好拜托我:「劳烦公主看在臣的面子上……」
「你赶紧走吧。」
我没来由地感到厌烦,神情倦倦的,不想再多话,算是应承了。
19
齐星野走后,孟瑶也沉默了,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我也没什么和她好聊的。
我缓缓沿着长街走,路过一家熟悉的招牌,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走了进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份枣泥桃仁酥,也没吃,就提在手上。
华灯初上,我却有些意兴阑珊,正打算打道回府,前方突然发生混乱,百姓猛地一窝蜂往回跑。
侍卫急忙护着我退至一边,我望着前方躁动的人群,皱了皱眉。
我派了一名侍卫前去查看情况,又吩咐另一名侍卫将孟瑶送回去,却听到侍卫惊呼:「孟姑娘不见了!」
我脸色一变,扫视一周,果真不见孟瑶,怕是方才被人群冲散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
侍卫得令四下散开,分头寻找孟瑶。
倏地,又是一阵躁动,比方才更甚。又一群百姓蜂拥而至,我一时不察,跌入拥挤的人群中,瞬间淹没在人海中。
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大喊:「有人发疯拿刀砍人啦!大家快跑!」
百姓更是慌乱,争先恐后地逃跑,后面的人不断推搡着前面的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紧跟着人群,唯恐摔倒。
尽管我万分小心,还是被拌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倒。
一个人突然飞身而至,将我从人群中提了出来,几个起落间,将我带至安全的地方。
齐星野手下的守卫兵训练有素,很快便制服了行凶的人,安抚了躁动的百姓。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齐星野冷声问:「孟瑶呢?」
我抬头去看,他紧抿着唇,面色有些骇人。
话忽然就卡在我的喉咙里,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可齐星野却死死盯着我,似乎非要等我开口。
我艰难出声:「走丢了,侍卫已经去寻了。」
「公主金贵,便视他人如草芥吗?」
我低下头,看见齐星野握着剑的右手上,青筋清晰可见。
他冷冷地望着我,眼神里掺满了冰渣:「送公主回去。」
20
我没回府。
因为我的侍卫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了孟瑶,人没事,听说受了些惊吓。
我到的时候,孟瑶还惊魂未定,小脸惨白,发丝有些凌乱。
齐星野把她抱了起来,从我面前走过。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先前买的枣泥桃仁酥。
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手不自觉一松,桃仁酥便掉在地上,脏了。
方才遇险的时候,它没掉,如今安全了,却不能吃了。
我抬步就要离开,右脚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提起裙摆,低头一瞧,不知何时,绣鞋竟掉了一只。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我有多狼狈。
我索性蹲下身子,抱住膝盖,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身旁的侍卫担忧地唤我,我却累得不想开口应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桃桃,我们回家。」
我抬起头,看见了沈叙。
视线逐渐模糊,我哽咽道:「我脚崴了。」
我伸了伸脚给他瞧,更是委屈:「鞋子还掉了。」
沈叙转身,背对着我,蹲下身子:「上来。」
我伏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沈叙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公主府。
沈叙问:「刚才吓坏了吧。」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若方才我还能强忍着泪水,沈叙这句话却让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闷声应道:「嗯!」
我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拿衣袖胡乱在脸上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净。
齐星野怪我没保护好孟瑶,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没人关心过,我会不会也很害怕。
可沈叙知道。
我知道他定是察觉到我哭了,因为我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他肩上的衣裳。
沈叙没再说话。
他在给我平复的时间。
沈叙他,可真温柔啊。
我搂紧沈叙的脖子,心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的声音闷闷的,开口道:「沈叙,我的枣泥桃仁酥也掉了。」
许是我这话太过没头没脑,沈叙轻轻笑了笑,温声道:「府上有,在炉子里热着呢,回去便能吃上。」
「我只吃街角那家枣泥桃仁酥。」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只吃过齐星野给我买的枣泥桃仁酥,因为只有他知道,我最爱吃的是哪家。
齐星野出征后,我再没吃过枣泥桃仁酥。
沈叙又道:「就是街角那家。」
我愕然:「你什么时候买的?」
沈叙笑了:「每日我都会让人去买一份街角的枣泥桃仁酥,放炉子里热着。这么久了,桃桃竟都没发现吗?」
我真的没发现。
我喃喃道:「沈叙,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沈叙笑了笑,没说话。
我等不到他的答话,困意渐渐上涌。睡过去之前,依稀听到一句,似是轻叹——「对你多好,都怕不够呢。」
21
沈叙变得很忙,整日早出晚归,还不忘叮嘱我老实待在公主府里,据说最近外面不太平。
我没有多问,暗卫早就查到了消息。
京城中偷偷混进了形迹可疑的燕国人,那日的混乱,就是他们制造的。虽还未查明他们为何而来,但此番行径,必是有所图谋。
一晃眼,两月过去了,也没查出些什么。燕国人仿佛凭空消失了,竟是无迹可寻。
生活又回归平静。
转眼间,又是一月,冬祭到了,皇兄领着一众皇家子弟和臣子前往护国寺祭祀祈福。
下马车的时候,我看见了齐星野,他正率兵四处巡查。
几月未见,他愈发凌厉沉稳了,再瞧不见当初明朗热烈的模样。
而今再见到他时,我心中只剩平静。
我轻轻拉住沈叙的手。
沈叙脚步微微一顿,反握住我的手。
我向来不喜这些繁文缛节,除了第一日在百官前露了个面,之后多是待在厢房里。
三日后祈福结束,就要启程回京了。婢女们来来往往,收拾行装,沈叙也忙得顾不上同我说句话。
我觉着无聊,在护国寺四下乱转,路上不慎迷了路,询问一位扫地僧人后,僧人将我带至一偏殿,答应为我去寻沈叙。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22
「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救火啊!」
我猛地一睁眼,果真见外面烟雾蒙蒙。
我下意识就要往外逃,却发现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我只好张口呼救。
外面众人还在奔走相告,救火声此起彼伏,竟无人察觉我的呼救。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兵兵乓乓的声音,似是刀剑碰撞。
有人尖叫:「有刺客——」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心猛地一跳。
23
火势汹涌,烟雾越来越浓,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
迷迷糊糊中,有一人破门而入:「公主!」
我拼尽全力,艰难出声:「我在这儿!」
可惜发出的却是气声,一下便飘散了。
恍惚中,我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似断裂,而后余光便瞥见那身影向我飞扑而来,一声闷哼随之响起。
势头极猛,倒把我冲撞得清醒了几分。
我偏头一瞧,齐星野倒在我旁边,身上还压着一根焦黑的横梁。
我强忍着手上的灼热感,奋力推开他身上的横梁,又伸手去推他:「齐……齐星野,快……醒醒……」
齐星野睁开眼,看见我时愣了愣,眼神还有些许迷茫。他动了动身,脸上划过痛苦的神色,显然是扯到伤口了。
但他只是咬了咬牙,伸手便要来抱我。
我在他怀里无力地挣扎:「放下我……」
「公主别闹,臣没那么多力气了。」
齐星野艰难地抱着我,想方设法冲出熊熊烈火。
我攥住他的衣领:「听我说……放下我……你可以自己逃出去。
「臣不会丢下公主不管的。」
许是临死之际,我异常冷静:「齐星野,你听我说,我只是一个公主,只会吃,只会喝,毫无贡献的公主,死我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不一样,你是战士,你是将军,你是英雄,皇兄需要你,元国的百姓需要你,所以你不能死,知道吗?」
我快要说不出话来,每说一字,喉咙便如撕裂般地疼。
但齐星野只是摇摇头,无论我说什么都死活不放手。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似乎听见齐星野在唤我,又似乎听见一句:「齐星野会一直保护你的,这是他答应你的。」
而我却在想,沈叙在哪儿呢?我好像,还有很多话没和他说呢。
隐约之中,我好似听到一道温润的声音。
「桃桃……」
我艰难抬起眼睛,是沈叙吗?
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心突然定了下来。
真的是沈叙啊。
24
之后的一切就像梦一般,我听见皇兄的斥骂,御医的告罪,婢女的求饶。
而后声音全都消失了,世界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沈叙的声音。
「桃桃……我还从未同你说过我的心意呢……我的心意……你知道吗?」
我睁开了眼,哑着声音告诉他:「知道的。」
他的纵容,他的温柔,他待我极好,我全都知道的。
皇兄怜我遭此大难,各种名贵补品跟流水似的送进公主府。
我捻起一根血参,忽的想起齐星野来,随口问道:「齐小将军怎么样了?」
「齐小将军无碍,只是听说孟瑶姑娘不见了,又呕了血。」
我一怔:「不见了?怎么回事?」
「具体不知,听说两人大吵了一架,孟瑶姑娘就不告而别了。」
我思量片刻,把血参放回盒子里:「送两根血参去将军府,就说……就说好好保重身体吧。」
晚间,沈叙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此时已是寒冬,我捧着汤婆子迎上去,沈叙却避开我:「身上冷,桃桃待我换身衣裳。」
沈叙背对着我脱下外袍,宽肩窄腰,后背挺直,我的思绪又飘回醒来的那日。
「桃桃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沈叙已经换好了一身干爽的衣裳。
我微微仰起头:「沈叙,那日你同我说……你的心意……」我顿了顿,「你的心意……是什么?」
沈叙的眼睛弯了弯:「桃桃不是说,你都知道吗?」
「可我也怕我会错了意,我想听你说。」
沈叙笑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我的额上。
「桃桃,我心悦你,这就是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呢?」
25
护国寺纵火和遇刺一事,让皇兄大发雷霆,下旨彻查。
刺客们扛不住严刑逼供,全都招了。
燕国吃了败仗,燕帝大怒,此次领兵的燕国三皇子燕南也因此失了圣心。为了将功补过,燕南率人潜入京城,意图行刺皇兄。他们潜伏了数月,等到了冬祭之日。然圣驾光临,护国寺戒备森严,有人从中相助,他们才得以混进护国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齐星野身边的孟瑶。
而孟瑶,是燕国流落在外的公主。
孟瑶很快就被抓到了,请求见我。
「他会被我牵连吗?」
我沉默片刻:「会。」
齐星野负责此次祭祀的安全事宜,混入刺客,本就是他失职。皇兄念在他救了我,许他功过相抵。可现在因为孟瑶,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你这么做的时候,就没想过会牵连他吗?」
「我想过,可我还是这么做了。」她轻轻道,「只要是因为嫉妒,谁都有可能变得歹毒。」
走出牢房的时候,我看见了齐星野。
齐星野消瘦了许多,一脸倦容,满身颓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能留孟瑶一命吗?」
「能不能,你不知道吗?」
齐星野眼里的一点点光亮瞬间黯了。
行刺皇帝,是死罪。
孟瑶虽是燕国的公主,却只是一颗弃子,燕南丢下她跑了。
「齐星野,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轻轻道:「知道了。齐星野是元国人。」
转身时,我似乎瞧见齐星野眼里隐隐的泪光。
我想起孟瑶冲我惨然一笑:「你知道吗?因为你,他永远都不会娶我。」
怎么会呢?
傍晚的时候,暗卫传来消息,孟瑶被救走了,我失手打碎了茶盏。
26
我踏着月色去了将军府,齐星野正在书房里写字。
看见我时,他微微一愣,墨汁滴在了宣纸上。
「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齐星野,是你吗?」
「什么?」
我又问了一句:「齐星野,是你让人救走孟瑶的吗?」
齐星野放下毛笔,沉默不语。
良久,他说:「是我。」
我忽的有些眩晕,扶住桌畔才站稳:「齐星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放走孟瑶,你怎么办?齐将军和齐夫人怎么办?将军府上上下下怎么办?你要毁了他们一世英名!毁了将军府吗!孟瑶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而齐星野只是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书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良久之后,我平复好了心情,开口问道:「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
方才是我气急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认识的齐星野,是有责任有担当的,他不会做这样莽撞的事。
齐星野抬起眼,薄唇动了动,却只是问:「你信我吗?」
我点点头:「当然。」
他又问:「是因为我是齐星野吗?」
我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群官兵一拥而进,将我俩团团围住。
我回身,看见了沈叙。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朝我笑了笑:「桃桃,齐星野放走了孟瑶,圣上命我捉拿齐星野。你快让开些,小心刀剑伤到你。」
是了,我都能猜到的事情,沈叙和皇兄又怎会猜不到。
我挡在齐星野面前,勉强笑了笑:「沈叙,会不会是搞错了?」
沈叙正向我走来,闻言顿了顿。
他摇了摇头:「桃桃,这是圣旨,别让我为难。」
我眼睁睁看着齐星野被带走。
沈叙转身上马时,我紧紧攥住他的袖子:「沈叙,你同皇兄说说情。」
沈叙低头看了看,轻轻拂开我的手。
「好。」
27
皇兄迟迟没有治齐星野的罪。
齐星野被关在牢里,不许任何人探望。
一连几天,我都没能再见到沈叙,派去寻沈叙的人回来也只是禀告说沈叙很忙。
过了几天,孟瑶被抓回来了,连同燕南一起。
皇兄亲自去接齐星野:「委屈你了。」
原来,齐星野派人去救孟瑶,孟瑶无处可去,只能去找燕南。齐星野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燕南的藏身之处。
我问沈叙:「你和皇兄都知道吗?」
沈叙摇了摇头:「齐星野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他和孟瑶的关系,不会有人信他的。」
沈叙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你信他。」
我察觉到了什么,握住沈叙的手:「沈叙……你听我说……」
「公主……」齐星野走过来,朝我行了个礼,「齐星野没有让你失望。」
我笑了笑。
齐家世代忠君爱国,齐星野不会让我失望的。
28
燕国来了信,声明行刺一事毫不知情,将燕南和孟瑶交由我们处置。
因孟瑶是公主,皇兄赐了杯毒酒,让她走得体面些。
赐酒那日,齐星野来找我,请我同他一起去送送孟瑶。
我说:「齐星野,别做傻事,也别再做错事。」
「公主,放心吧。」
孟瑶见到齐星野的时候,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齐星野手里的酒盏上:「你是来送我的吗?」
齐星野低低应了声:「嗯。」
饮下毒酒前,孟瑶问:「我利用你行刺,你也利用我抓到了燕南,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齐星野立在原地,没有回答,只是在孟瑶倒下的时候,飞身而去,抱住她软下的身子。
我看见孟瑶在齐星野怀里咽了气,看见齐星野在孟瑶的额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正要转身离去。
齐星野却哑着声音叫住了我:「公主,孟瑶是一个好姑娘,我曾经发誓要好好保护她。」
我的脚步一顿,齐星野抬起眼:「我给公主说一个故事吧。」
心地善良的农家女救了一名遭人追杀的江湖杀手。因为穷,买不起草药,农家女独自上山采药。杀手找到她时,她在悬崖底下昏迷了一天一夜。那时候,杀手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后来,仇家上门寻仇,杀手怕连累她,引开了仇家,却惨死在仇家刀下。死之前,杀手的遗憾就是再也无法保护农家女。
故事很简单,也很普通。
我却听得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你说这个做什么?」
齐星野苦笑:「公主,你很聪慧,一定能猜到,那个农家女就是孟瑶。」
「那又如何?孟瑶救的是杀手,不是你,齐星野。」
齐星野笑了笑,嘴角突然渗出一丝血迹来。
我惊叫出声:「齐星野!」
齐星野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快传太医!」
齐星野制止住我:「不用喊了,公主,来之前,我已经服了毒药,现在也快到时候了。」
我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齐星野!你这是做什么!」
齐星野面露痛苦,他喘了喘气,轻声道:「公主,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下意识回避:「我不想听!」
29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牢房。
身后,齐星野和孟瑶紧紧相拥。
「公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不是齐星野。」
「我是孟瑶救的那个杀手。」
里面那人,不是齐星野。
真正的齐星野,已经死了,死在凯旋归来前一个月的那场战争中。
他不过是游荡人间的一介孤魂,因缘巧合下遇见了垂死的齐星野,又在阴差阳错间进入了齐星野的身体。
齐星野同意让出身体,以让他发誓终身保护我为条件。
他应允了。
自此,他成了齐星野。
我掩面痛哭。
他说:「公主,齐小将军是真的很爱你啊。」
「我见到他时,他浑身是血,身后横尸遍野,他却不肯再退一步。我听见他心里不断在说,撑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把敌军打出去。」
「我当时就在想,这般骁勇卫国的将士,不多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心里住着一位姑娘,只有保卫国家,才能守护好他心爱的姑娘。」
「他看见了飘在空中的我,笑着问我,想不想替代他活下去,条件是替他守护好那位姑娘。我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因为我也有我的牵挂。」
「齐小将军还说,我不能娶旁人,怕公主会难过。若我不爱公主,我也不能娶公主,因为公主会不幸福。」
「公主要嫁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子。」
「齐小将军的气息越来越弱,我进入了他的身体。」
「他消失的那一刻,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援军来了。」
我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苦笑道:「因为齐小将军对你的感情,已经影响到我了,我快要分不清这是我的感情,还是他的感情了。
「我遵守了他对你的承诺,却没能遵守我自己的承诺。」
「所以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在我怀里咽了气,最后一句话是:「公主,我叫宁殊。」
30
我真的失去齐星野了。
我不吃不喝在齐星野灵前跪了三天三夜。
临走前,我去拜别齐星野的父母。
两位老人苍老了许多。
他们不知道齐星野早就死了,只以为齐星野是随孟瑶去了。
但我什么都不能说。
齐伯父老泪纵横:「是齐家愧对皇家,养出了这么个逆子!」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齐星野,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将士,是元国永远的英雄。」
所以他至死也不曾后退一步。
一直在保护我,保护我的国家。
我孤身一人走出齐府,有人在后面叫住我:「公主姐姐!」
我回头,那是齐星野的弟弟,齐飞扬。
当年总爱跟在我和齐星野身后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足足一个头。
我抬头看他,眼前的人一身少年气,意气风发,一如当年的齐星野。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争气点,齐家靠你了。」
31
回到公主府,我便一头载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怎么也醒不过来。
期间,我一直听见一道声音在我耳边环绕。
「桃桃,你怎么还不醒过来。」
「齐星野走了,把你也带走了吗?」
「你就不能……看看我嘛。」
我听见这道声音日渐低哑绝望,内心钝痛。
我认出了这道声音。
是沈叙啊。
我想沈叙了。
于是我醒了。
32 沈叙番外
我心里住着一位姑娘,却不能将爱意宣之于众。
我长她八岁,我看着她长成少女,看着她美名响彻天下,再看着她与另一个少年,互许终身。
我知道她最爱吃宫外街角的那家枣泥桃仁酥。我曾经给她买过,可有名少年已经捷足先登。自此,她只吃那名少年送的桃仁酥。
我的桃仁酥,还没送出去,就再也没有机会送了。
原本想着,再等她长大些,或许,我可以试着表明心意。可当我看见她在少年面前红了脸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知道结局了。
燕国递来婚书后,我便忙着从中斡旋。她不愿,我自是要帮她的。可还未等我处理好,便听说那名少年签下了军令状,要为她出征。
那名少年,叫齐星野。
在她面前,我似乎总是比齐星野慢了一步。
我虽然也曾嫉妒,但不可否认,齐星野很爱她。
她嫁给齐星野,我很放心。
一年的征战后,齐星野要回来了。
我知道,齐星野回来之后,他们就要成婚了。
我也知道,我该走了。
我向皇帝请辞。皇帝百般挽留,但我心意已决。
然而我还有个心愿未了,我要看着她出嫁,我才能放心离去。
可我没想到,齐星野不愿娶她了。
我更没想到,她要嫁给我。
我猜到她或许是在赌气,但我不忍心拒绝,我可以正大光明送她枣泥桃仁酥了。
成亲后的日子,仿佛是一场梦。
她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我一时竟回答不上来。
对她好吗?
还不够。
无论对她多好,我都觉得不够。
我察觉到她对我逐渐亲近与依赖,开始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将来某一日,她会爱我。
但是后来,齐星野死了,她仿佛也跟着走了,迟迟不愿醒来。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际,她醒了,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沈叙,我想你了。」
再后来,她说:「沈叙,我爱你。」
我笑出声来。
桃桃一直是个好姑娘,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所以她说她爱我,一定是真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