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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难成书

我及笄那天。

雪下得很大,他说他要退婚。

有必要吗?

「太医说我活不过十二岁,等不到和你成婚,我就要死了。昨夜我都咳血了。」我无语的说。

他果然不再提退婚的事了。

其实,我骗了他。

太医说我活不过十五岁。

(一)

我叫叶问香,是兵部尚书的嫡女。

今日是我的及笄礼。

我自幼病弱,一年里有大半年都缠绵病榻。上京城里的名医圣手都是我家的熟客。

可是汤药吃了许多年,我始终不见好,像根长歪的玉米秧子。

上京城的医药圈因此诞生了一则悬赏令:能治好尚书之女叶问香者便可获得「上京医圣」的称号。

嗯,这个名号至今还空着。

我的及笄礼比阿姊的盛大很多,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养育我的过程实在太艰辛了。阿爹觉得实在有必要昭告天下。

可不巧的是,我的未婚夫周定辰又来退婚了。

对,是又来退婚了。

六年前他就来过一次。

那时他才十二岁,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将来要娶我这病秧子,便气冲冲地找我阿爹退婚。

只是,他这边刚委屈巴巴地说完,国公爷周镇宁就风风火火进了门。

我阿爹还没来得及说话,国公爷铁青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等我阿爹反应过来时,周定辰已经像个萝卜一样飞出去几米远了。

国公爷是真踹啊,周定辰躺在地上半天都没动静。

我在阿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那一脚要是落在我身上,我肯定就可以直接投胎了。

国公爷揍完儿子还不解气,恨恨地骂道:「兔崽子,你爹还活着呢,婚姻大事哪有你这兔崽子说话的份!」

我觉得国公爷凶是凶,但似乎不太聪明啊。周定辰是他的儿子,他却骂他兔崽子,那他不就是兔子吗?

但他那一脚着实凶悍,直接踹断了周定辰两根肋骨,不过这也没能打消他退婚的心思。

他躺在床上茶米不进,整个人瘦得跟个猴儿一样。

我去看他时,他白了我一眼,扭过头不看我。

我转到另一侧,他索性闭上了眼。

但我还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成功地打动了他。

我说:「阿辰哥哥,你不用担心,太医院首座说我活不过十二岁的。你瞧,我昨夜都咳血了。」

说完便把沾染了血迹的帕子伸到了他眼前。

粉色的帕子上绣着一朵小巧的兰花,血迹已经干透,变成了深褐色。

果然,那天我离开后,周定辰就嚷嚷着要吃饭,一口气干掉了三碗饭。

国公夫人知道了,将我搂在怀里哭了。

她说:「阿香真是个好孩子。」

其实,我不是好孩子。

我说我活不过十二岁,那是假话。

太医院那个白胡子老头说我活不过十五岁。

我骗了周定辰。

现在,我已经十五岁了,还活着。看见周定辰时我确实十分不好意思。

他能忍了三年才能戳穿我的谎言,确实给我留了极大的面子。

我们在静默里站了许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爹就镇定了许多。他微微叹了口气:「世子,你可想好了?」

周定辰挺直腰板傲然立于厅堂,如松如柏。眉目如画,难以描摹。

他苦笑了一下:「尚书大人,护国公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世子啊?」

气氛又尴尬起来。

是的,护国公不在了。

就在一个月前,朝廷以谋逆罪将周镇宁关进天牢。一向铁骨铮铮的国公爷绝食五日,吐血而亡。

噩耗传来,国公夫人一头撞死在国公府的石狮子上,以死殉情。

威名赫赫的国公府一夜之间败落了下来。

阿爹到底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很快从尴尬中走出来。

他慢悠悠起身拍拍周定辰的肩膀,沉声说道:「我知道国公爷他…但香香自幼丧母,我不求她富贵通达,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

周定辰微微欠身,轻启薄唇:「尚书大人的心意我自然知晓。从来都是我配不上尚书府的千金。只愿问香小姐早日觅得良人,平安顺遂。」

他是在说给我听的,眼神却并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好看的侧颜。

阿爹给二娘递了个眼色,原本还有些怔愣的二娘几乎要蹦起来,眉目间的忧愁一散而光。

她激动地一拍大腿,咧着嘴刚要说话,阿爹一个眼刀扫了过来,她立刻闭了嘴,简直要憋出内伤,忙不迭地去取当年的婚书。

我看了看周定辰俊秀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巨大的空白。

那个凶巴巴的人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周定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世间再无护国公了。护国可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阿爹脸色顿变,「世子慎言。」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冲进一老妇人。

「孽障,我还喘着气呢,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阿爹立刻起身行礼,恭敬道:「老太君…」

嗯,是老太君,国公爷的母亲,周定辰的祖母。

老太君在我眼里一直是位极其温和的老太太,满头银丝,慈眉善目。但此刻声如洪钟,气壮山河。

她话音一落,手中的铁棍一眨眼便劈向了周定辰的腿。

周定辰闷哼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嬷嬷吓得抖了三抖,并迅速将我拉到了身后。

等二娘欢天喜地拿着婚书出来时,周定辰已经被老太君几棍子打了出去,跪在了雪地里。

二娘眉目间的笑意一点点凉了下来,快步走到我身前,和嬷嬷一起将我挡得严严实实。

阿爹使了个眼色,让嬷嬷带我回房。

他屏蔽了众人,和老太君在屋子商议了一上午。

我回房时看见了跪在雪地里的周定辰,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冻得发青,但腰板依然挺得笔直。

他看见我过来,便侧着头不肯看我。

唉,周定辰这婚事大概又退不成了,他定是要气坏了。

我觉得周定辰好可怜,他不想娶我,可他的家里人非要让他娶我。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他在风雪里站了一会儿。

只那么一会儿,我便忍不住咳了起来。我真的已经忍了很久了,可还是咳了起来。

一听到我咳嗽,嬷嬷立刻催着我回房。

我让春喜拿了件狐狸毛的大氅给他披上。

在我转身离开时,风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

周定辰说:「问香,对不起。」

对不起,他总是在跟我说对不起。

那天老太君离开时,又变回温和亲切,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周定辰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像个被拐来的小丫鬟。

这婚果真没退成。

非但没退成,还定下下个月初八正式完婚。

(二)

我确定婚期的第二天,逃到朔北的阿姊回了府。

她送了我一把精巧匕首。

「香香,你瞧,这是用朔北最好的玄铁打造的,是阿姊亲手做的呢。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把了。」

我才瞥见她中指的指尖已经完全是褐色了,手上也有许多伤口。

但她大喇喇的,完全不在意,只拉着我兴冲冲地介绍那匕首的精巧之处。

她明显变黑了,也变瘦了,只剩一双眼睛依然亮晶晶的,充满了生气。

阿姊叫叶着锦。

她自幼随阿爹吹着边境的风长大,性格豪爽泼辣。琴棋书画她都不感兴趣,整日只喜欢舞刀弄枪,跟禁卫营的那帮小将军称兄道弟。

她年长我三岁,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可声名远扬,根本没人敢上门提亲。

三个月前,终于来了个不怕死的,大理寺卿家的庶子孙绍上门提亲。

得知人家要来提亲,阿爹和二娘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恨不得当天就把阿姊打包送过去。

结果议亲的第二天,阿姊就把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揍了一顿。

阿姊的婚事黄了不说,大理寺卿还参了我阿爹一本,说他教女无方,纵女行凶。

圣上竟还认认真真批阅了一番,提醒他好好管教女儿。

阿爹一生要强,哪里受过这样的嘲讽?偏又半句话也说不上,憋了一肚子气。

那日下朝,他朝服都还没脱,就气急败坏地找棍子,声称要打断阿姊的腿。

岂料阿姊知道闯了祸,一早就孤身一人去朔北去找舅舅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阿爹听闻阿姊回来了,先黑着脸赶了过来。

阿姊离家之后,阿爹成天唉声叹气,觉得是以前揍得轻了,要是直接打残了,肯定就没力气瞎跑了。

此刻俩人一见面立刻就掐了起来。

阿爹一扬手,率先甩出了一个青色茶碗。

阿姊丝毫不慌,微微侧身灵巧地接住了,褐色的茶汤浇了她一身。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阿姊也不恼,将茶碗放下,「我这不回来了嘛?小老头,你不要大呼小叫的。」

「你瞧瞧你,你瞧你像个什么样子,你就不能跟你妹妹学学,啊?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啊?」

「小老头,你何德何能,有一个像我妹妹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你还想要两个?你这也太贪心了吧?」

她毫不理会父亲的疾言厉色,自袖间快快掏出一个锦袋,随手丢给父亲,「这是朔北那边的水烟。」

阿爹将袋子往桌上一拍,怒气不减分毫。

「谁要你的东西!我问你,朔北离京城这么远,你瞎跑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多担心你?路上要是有个好歹来,你让你娘怎么办?」

「我不跑等着被你打死吗?」

「是你无法无天,怎么将孙公子伤得那么重。我再不管教你,你还不上天了?」

「是他夸口说自己文武双全的,我哪里知道他就是个废物?我就轻轻一捏,他就骨折了,这能怪我吗?」

「你还犟嘴!」阿爹气得又要找东西,眼见手下没有趁手的兵器,竟提个凳子就要冲过来。

「小老头,我在跟你讲道理,我明明在跟你讲道理。」

阿姊躲在我身后,探出头跟阿爹针锋相对,丝毫不让一步。

二娘忙着给我准备嫁妆,这会儿才终于听见了响动,忙不迭冲了过来,将阿爹拉开。

「哎呀,老爷,老爷,人都回来了,就不要吵了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阿爹一挥衣袖,气冲冲地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剜了阿姊一眼。

但他很快又转过身,恨恨地瞪着二娘,倒把二娘吓了一跳。

「都是你惯出来的。」

只有我发现,他伸手快快地将桌上的锦袋扯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揣进兜里,临走还不忘冷哼一声。

阿爹回书房后,二娘拉着阿姊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阿姊只好搂着她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下次再也不胡闹了,边说边递给我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阿姊总这样,发誓的话说得贼狠,但下次还敢。

一家人吵吵闹闹的,其实也挺好。

我带着春喜出了门,马车一径到了国公府门口便停下来了。

偌大的宅子里静悄悄的,安静得像是没有人气。

周定辰坐在院子里的腊梅树下,白皙的手中端着酒杯,眉尖若蹙,眼神空洞。

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端坐在树下,丰神俊逸,仍是我记忆里的美好模样。

他的眼神刚与我触碰,便像被烫着了,局促地问了一句,「问香,你来了?」

我们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他带着我看了许多风景,抓过蛐蛐,捕过蝴蝶,还掏过鸟窝。

他是我心中甜甜腻腻的「阿辰哥哥」,为我病弱的幼年增添了一抹亮色。

那时,我一直傻傻地认为,他抓的最美的蝴蝶,采的最甜的野果一定都属于我,永远属于我。

可惜,我九岁那年,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婚约后,一切便都不同了。

他不再去尚书府找我,不再带着我踏青、郊游。

他开始叫我「问香」或者「叶小姐」,客气又疏离。

此刻,他慌里慌张,像是做贼心虚,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问香,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娶你…」

他又在说对不起,好讨厌,他总是在跟我说对不起。

不过,六年前,他倒没有这般慌张。

那时,他刚刚伤愈,被国公爷追的满院子跑,嘴里大叫着「我就是不愿娶这个病秧子,就是不娶,打死也不娶!」

现在,他说他不能娶我。

我也是没奈何,谁叫我是个病秧子?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一天到晚只能安安静静的坐着,绣花下棋看书,安静得像个死人。

不过,他说的是「不能娶我」,不是「不愿娶我」。

我仔细咂摸了一下两句话的区别,内心生出些许欢喜。

我觉得事情完全还有转机。

「周定辰,国公府现在的情况,你娶我真的一笔赚钱的买卖。」

国公爷是家里的独苗,膝下也只有周定辰一个孩子。因此,经此横祸,偌大的国公府便剩下他和老太君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了。

且世上本来锦上添花者众多,雪中送炭者寥寥。国公府经此一难,早已门前冷落鞍马稀,亲朋旧交都断了来往。即使敦厚如我阿爹,国公爷当年还替他挡过一刀。据说那一刀当胸劈了过来,若再偏差分毫,便无生还可能。

阿爹当时感动得稀里哗啦,恨不得结草衔环,肝脑涂地。

国公爷倒是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后来便有了我和周定辰的这份婚约。

但那日,周定辰来退婚时,阿爹的眉梢分明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国公爷对他情深义重,他自是干不出那落井下石的事。

但若周定辰主动提出来,他自然也乐意顺水推舟。

周定辰终于转头看向我,苍白的脸上浮现微微的怒色,双目含悲,眼尾发红,但目光澄澈坚定。

「香香,婚姻不是儿戏,我也从未想过拿婚姻当生意。」

他喊我「香香」,他又喊我「香香」,像儿时那样,温暖缱绻。

冬日的风突然就刮了起来。我这样纸糊的人,又是一阵剧烈地咳。

周定辰慌张解下披风,将我团团裹了起来,「外面风大,你随我进屋。」

我刚一站起来,脚下便是一阵趔趄,站立不稳。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我脚麻了…」

周定辰略微一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便轻轻背起我,进了屋子。

我记得九岁之前,我便是这般长在他的背上。

如今,他的背宽厚又温暖。

「香香,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可以有更好的归宿。」

可以有吗?我心头有些悲凉。

阿姊曾说男人平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你这天生病恹恹的身体,实在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

那时周定辰刚闹过退婚,我心神恍惚,大病了一场。阿姊这话原是安慰我不愁嫁,想让我放宽心。

岂料,她话一出口,阿爹、二娘齐齐上阵把她一顿敲打,打完之后还余怒未消,又罚她去祠堂跪了一天。

嬷嬷冲她翻了一个月的白眼,要不是碍于身份,当时嬷嬷大概也会冲上去撕她的嘴巴。

不过,我倒确实被她安慰到了。

「阿辰哥哥,如果我说没关系呢?」

他叫我「香香」,我便自然地唤他「阿辰哥哥」。

周定辰不说话,将我轻轻放下,又小心翼翼把我干瘦又冰冷的手捧在手里小心地暖着。

「香香,你太瘦了,要吃胖一点。」

我看着他好看的脸,心下的欢喜越来越多,便大着胆子说:「阿辰哥哥,你可知秀色可餐,我一看见你就饱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他的耳尖忽然浮起一丝绯红,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

我禁不住冲着他的耳朵哈了一口气。

他呼吸一滞,一下将我带进怀里,一双手在我头上轻轻摩挲着,「香香,对不起。」

我实在不喜欢听他说对不起,六年前他从来没说过一句,现在却总挂在嘴上。

但他拥着我的感觉真好。

他的怀抱也是暖和的。我听着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可我的心跳却是完全没有章法,像是揣了只兔子在心里。

我说:「阿辰哥哥,尚书府加上定北侯府,一定可以保下国公府的。」

(三)

我阿爹是兵部尚书,我阿娘是定北侯的嫡长女,我两个舅舅在军中都有要职。与叶家联姻实在是一桩十分划算的政治投资。

国公爷谋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牵连了许多官员,但国公爷以死明志,朝廷并没有掌握什么真凭实据。这时候选择联姻无疑是走出困局的最佳方式。

我喜欢周定辰,我阿爹也一直感念国公爷当年的救命之恩。

这些周定辰心里肯定清楚。此刻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周定辰用一个浅浅的拥抱说出了他的决定。

「香香,委屈你了。」

委屈?怎么算委屈呢?

我嫁给了我从小就挚爱的少年郎,感觉睡觉都会笑醒。

我心里欢喜,一下觉得自己大概又可以多活几年。

周定辰送我回府时,半路上他停下了马车,神神秘秘地下了车,只让我在车里等他片刻。

我一掀开车帘便瞧见了珍糕坊的金字招牌,不禁莞尔一笑。

幼时的情谊,他到底还记得。

果然不一会,周定辰提着芙蓉糕笑着从店里出来了。

他轻轻撕开包着的油纸,掰了小半块递给我。

「香香,我记得你幼时最喜欢吃这个。」

我刚要伸手去接,春喜却撇撇嘴,「这是啥时候的事了,倒难为世子爷这么好的记性!」

周定辰面色一僵,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略有些尴尬。

我握着了他的手,将半块芙蓉糕含在嘴里。

「只要是阿辰哥哥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周定辰面色微动,轻轻唤了声:「香香……」

一路上他怕我不舒服,便让我斜靠在他的肩上,他用手臂护着我。

马车颠簸,我的心也在颠簸,昏昏沉沉,甜甜蜜蜜。

倒是春喜,一路上一直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

周定辰没有进门,只将我送到尚书府门口。

他含笑摸摸我的头,「香香,我改日再来看你。」

这大概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我偏要装不明白。

我拉着他的手撒娇,「改日是哪一日啊?」

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有力。

他的脸又红了。

他说:「香香乖,明日便来。」

我站在府门前,盯着他颀长的背影发呆。

「小姐,走啦,早没影了。」

春喜真是好讨厌,每次都是这么扫兴。

我嗔怒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拉着她的手回了府。

第二日,周定辰果然早早来了。他穿一身青色衣衫,长身玉立,风姿绰约。站在腊梅树下,含笑望着我。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是花美还是人美。

他带我出府,逛了儿时常去的长街。

街上有很多卖小玩意的,拨浪鼓、泥人、风筝,都是孩童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条街是幼年时我和他经常来玩儿的地方。

春喜那时也跟我们。

她与我阿姊一样大,却比我阿姊严厉得多,嬷嬷不在时,她便处处管着我。

有一次周定辰趁她不注意,拉着我偷偷躲在捏泥人的桌布下面。

春喜找不到我们,急得哇哇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再想起这事,我和周定辰都笑了,春喜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哼,都是世子爷带坏了小姐。」

周定辰也不反驳,只抬眸冲我淡淡一笑。

他低头靠近我的耳侧,温热的气息吹在我耳边,我的耳朵痒痒的。

「香香,你等我一下。」随即快步离开了。

我红着脸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嗯,心里也觉得痒痒的。

不一会,他便笑嘻嘻地奔向了我,手里多了一个墨色锦盒。

「你瞧,我给你买了什么?」他轻快地打开锦盒,却是一盒青翠的梅子。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你尝尝。」

他拈起一个,笑盈盈地送至我的嘴边。

啊?青梅,好吧,尝一个,就一个,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

我犹犹豫豫地张开嘴,却被春喜劈手夺了过去。

「世子爷,小姐肠胃不好,太医早不让他吃酸的了。」

「啊,我不知,那还是不吃了…不吃了。」

周定辰面上有些尴尬,他慌乱地收拢食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有些不忍,扯扯春喜的袖子:「就吃一个,一个,不妨事的。」

「不行,回头胃里反酸怎么办?」春喜圆睁着杏眼,一点也不让步。

我和春喜正僵持着,谁也不让步,倒是周定辰,轻轻揽过了我的肩,自袖间拿出一个粉色香包。

「这个香囊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粉粉嫩嫩的颜色,哪个小姑娘会拒绝呢?如果十五岁还算小姑娘的话。

我微微一笑,刚接过手,又被春喜一把抢走了。

她扫了一眼,白眼快飞到天上去了。

「这味道我闻着是桂花香,小姐身子弱,受不了这么浓的味道,闻了会头疼的。」

她快快瞟了一眼周定辰,转头对我念叨:「小姐,你啥时候喜欢这么俗气的颜色?」

这次,周定辰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时候,以前是很喜欢的…可能长大了,喜好变了吧。」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呢?

这么些年,我们好像…真的…不太熟。

我看着周定辰完全红透的脸,有些怅然。

在春喜的白眼里,周定辰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了,一只手攥着衣襟局促地站着。

我有些不忍,轻轻扯扯他的衣袖。

「是有很多事都变了。」

我笑着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一下看进他的心里。

「但喜欢阿辰哥哥这件事倒是从没变过。」

周定辰一下将我带进怀里,「以前是我不好,以后你的所有,我都不会再错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情话,只觉得头脑发昏,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好吧,除了春喜「啧啧」的两声嗤笑有些刺耳,其他一切都刚刚好。

确定了婚期之后,周定辰便日日来寻我,又是陪我逛街,有时带我出去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陪我下棋。

我绣花时,他就拿一本书坐在我旁边。

我画画时,他托着腮凝神端详。

我看着他俊秀的脸,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眉目自是难掩风流,偏偏又是一副干净单纯的姿态,这样的人儿往这里一站,感觉天色都亮了几分。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样真好。

要一直这样多好。

(四)

婚礼前一周,阿爹便不让我们再见面。

我正有些惆怅,夜里忽然听得周定辰轻声唤我。

春喜拉着脸一把关上了窗户。

我心里偷笑。周定辰翻墙进来了,隔着窗户同我说话。

「香香,我们隔着窗户呢,这样就不算见面了。」

他在窗外立了许久,问我白日里吃了什么,绣了什么,身体好些没,都是些没什么要紧的闲话。

我听他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了,便催他回去。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翻墙走了。

临走前,他说:「香香,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翻墙进来的,你还记得吗?」

我自然记得。

幼年,我一生病,嬷嬷便不准我见客。

周定辰也是这般翻墙进来,隔着窗户同我说话,聊得也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只是后来,前门后院都没了他的影子。

我疑心是院墙高了,他翻不进来,缠着阿爹要把院墙削矮一点。

阿爹虽疼我,但还是有脑子的,最终也没有同意。

不过,他在内墙那里放了一架梯子。

我常常爬上梯子坐在墙上等他,可是周定辰再也没来过。

现在,周定辰又站在我的窗外了。

他的声音透过夜风,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了。

「香香,等我来娶你。」

那一夜的风好温柔。

确定窗外再无声音后,我终是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

春喜半蹲着身子,不住地给我顺气。

她将厚厚的披风给我披上,又给我换了个热的手炉,将一直温着的汤药递给我。

我刚喝完,她便递给我一颗话梅,又用手帕轻轻擦掉我嘴角的药渍。

「春..喜,你不要总是…为难阿辰哥哥…」咳了好一阵,我才勉强稳住心神。

「春喜是替小姐不值,谁不知道他们国公府打的什么注意?他姓周的哪里把您放在心上过?小姐这样巴巴地嫁过去还不得被欺负死?」

帕子上又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我还没看仔细,春喜早一把抽走,快快地塞进衣兜。

「小姐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便是。小姐,你要好好养着身子,你这样善良的人,定能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我心里、嘴里都是一阵苦涩,若我真的能长命百岁,周定辰还愿意娶我吗?

(五)

那夜离开后,周定辰便再没来寻我。

不过,他让人带了口信给我,说是在准备婚礼,要风风光光娶我进门。

这边,二娘和嬷嬷也开始张罗我的嫁妆。

嬷嬷总担心二娘薄待了我,因此二娘给我准备嫁妆时,她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

我二娘原是我阿娘的陪嫁丫头。阿娘还未生我时,二娘便已经是阿爹的通房丫头,并率先生下了阿姊。

每次说起这个,嬷嬷便对二娘颇有微词。

「哪里有通房丫头先于正房生下孩子的,哪里有这样的事?」

嬷嬷总是坚定地认为,是二娘勾引了阿爹,导致我阿娘不得丈夫宠爱,所以才心思郁结,郁郁而终。

「阿香,你娘去世时才二十岁啊,二十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是啊,二十岁,多好的年纪。

可我要是能活到二十岁,我都觉得算高寿了。

「都是那狐媚子害的…」嬷嬷总有些愤愤然。

受嬷嬷的影响,我也暗地里恨过二娘一阵子。

我故意倒掉汤药,让阿爹责骂她;祭祖时划破衣服,诬陷她给的就是破衣服;自己摔倒,说是二娘推的。

诸如此类的坏心思有很多,但二娘从不跟我一般见识。

她永远恭恭敬敬地喊阿爹「老爷」。

祭祖时永远站在阿爹身后。逢年过节时,也只是坐在下首,永远留出那个属于阿娘的位置。

她一直亲自打扫阿娘的屋子,屋里的陈设与阿娘在世时一样,仿佛阿娘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阿爹责骂她时,她就低头听着,从来不作任何辩解。

有时说得狠了,她也就偷偷抹眼泪,从没听过她一句怨言。

阿姊闯祸时,阿爹总是气得跳脚。

有一次阿姊把鸿胪寺范大人的公子揍哭了,阿爹拿着棍子追得她满院子跑,阿姊像个猴子一样灵巧,一下子跳到了树上。

阿爹气喘吁吁地看着坐在屋檐下乖乖吃蜜饯的我,禁不住感叹:「都是自己的孩子,咋差距这么大?」

嬷嬷就冷冷来一句,「同样的地,你种芍药牡丹跟种狗尾巴草能一样吗?」

二娘原本还在劝架,听了这话脸一下就红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啥。

我往二娘手里塞了一个蜜饯,笑嘻嘻说:「阿姊可不是狗尾巴草,阿姊是一朵向日葵,是咱们家的小太阳。」

二娘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握着蜜饯的手都有些抖。

第一次,她将我轻轻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颤声说:「阿香真是个好孩子。」

对了,阿姊那次打架是因为范公子带着一群臭小子喊我「豆芽菜」。

阿姊气不过,但他们人多势众,她斟酌再三,就把领头的范公子揍了。

阿爹不知道吗?

阿爹当然知道。

可范夫人带着鼻青脸肿的范公子找上了门,他总得表示表示吧。

阿姊嚎得跟杀猪一样,连范夫人最后都有点不忍心,护在阿姊身前,不让阿爹再动手。

我与阿娘的母女情分只有六年。

我不记得阿娘的温声软语、言笑晏晏,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嬷嬷、听二娘讲述阿娘的故事。

故事里的阿娘是天上的仙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只是我一直记得五岁那年,我不小心将阿娘心爱的玉佩磕碎了一个角,阿娘扬手给了我一巴掌。

要不是二娘挡在我身前,阿娘大概会把我打死。

阿娘去世后,我偶尔也会想起这个瞬间,但二娘和嬷嬷都说我记错了。

她们说阿娘是上京城有名的美女和才女,从来都是温温柔柔,说话都不会大声的。

但我却笃定自己没有记错。

当时我整个脸都肿了起来,二娘用冰块给我敷了好几天才下去。

周定辰因此叫了我几天的「小香猪」。

我坐在屋内胡思乱想间,二娘已经把嫁妆单子拿给了我。

我只瞧了一眼。二娘是打算把尚书府搬空吗?

连嬷嬷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大丫头呢,不能光顾着阿香。」

二娘却说:「不妨事,不妨事,阿香能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二娘的架势让我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个赔钱货。为了防止尚书大人嫁完女儿就拖家带口去要饭,我硬是将嫁妆单子划掉了一半。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这十五年过得不易,阿爹、二娘和嬷嬷过得也不轻松。

嬷嬷和二娘每晚都要轮流进我屋子,查看好几遍。

她们进屋时,我只好努力压着咳嗽,假装熟睡。

春喜帮我吵架,阿姊帮我打架,连带着家里养的狗看我的眼神都格外温柔。

我就在众人小心翼翼的眼神里一点点长大了,现在竟然还要嫁人了,嫁的还是我心心念念的周定辰。

我很欢喜,老天待我真的是很好很好了。

(六)

就在要成亲的前两天,傍晚的时候,我在府门前逢着一个人。

是一位姑娘。

我并不认识她,她却像跟我很熟悉,躬身向我行了礼,叫了我一声「叶小姐」。

我忙不迭地还了礼,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姑娘灿然一笑,热烈又明媚。

她说她是礼部侍郎的庶女石锦湘。

她说她是周定辰的心上人。

阿姊冲上去就要打人,被春喜死命拦住了。

她气得大骂:「周定辰的心上人就是阿香,哪来的猫猫狗狗在这里放屁!」

石锦湘轻笑了一声,「那你们以为当年他为什么要退婚?」

这下阿姊不说话。

我们都不说话了。

六年前,嬷嬷和二娘告诉我,只要我养好身体,周定辰一定回来娶我。

为此,我乖乖地喝了好多药。

我从来不知道周定辰还有个心上人。

看来我的药是白喝了。

二娘的给我准备好的嫁妆大概也用不上了。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不早一点告诉我?

再过两天,我就要嫁给周定辰了。

阿姊骑了一匹马,直接杀气腾腾奔向了国公府。

我让春喜赶紧去告诉阿爹。

门前就剩下我和石锦湘。

「石小姐,你要如何?」

我不想跟周定辰求证,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我不明白她此刻上门究竟是为何。

是想阻止这场婚礼吗?

「叶小姐不要误会。国公府遭此大难,幸得叶家倾力相助,我只是想代定辰谢谢您。」

她又冲我欠身行礼,语气却带着七分傲慢,面上的笑也浮于表面。

我知道她来此的意图了。

她代周定辰谢谢我。

她其实想说娶我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她才是周定辰的心中所属。

我微微一笑,「石姐姐说笑了,你是什么人,又凭什么代他来谢谢我呢?」

石锦湘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了,「我适才说了,我是…」

「若是石小姐真与阿辰哥哥熟识,就应该知道我和他自小便有婚约。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则为妻奔则妾,石小姐是礼部侍郎之女,难道你爹爹不曾给你讲过这些道理?

石锦湘定是没想到我会如此,一双杏眼瞪得老大,脸涨得通红。

我并不打算放过她。

「哦,我忘了,我记得礼部侍郎的嫡女叫石锦兰,所以姐姐只是个庶女吗?」

「那我就明白了。豪门大族对庶女的教养略简单也是常有的事。」

「姐姐今日来,是想让我在国公府给你寻个位置吗?」

石锦湘咬唇沉吟了片刻,便恨恨地跟我说:「定辰只说你活不过十二岁,却不曾告诉我你还这般伶牙俐齿。」

活不过十二岁?

我的心猛然疼了一下。

当年他就是用这个安抚了他的心上人吗?

「姐姐现在知道也不晚。」

「还要告诉姐姐一句,我不但活过了十二岁,我还会长命百岁!」

(七)

阿姊气冲冲出去,不久又气冲冲地回来,将周定辰送来的聘礼砸了个稀巴烂。

二娘冲上来给了她一巴掌,她像是没有感觉,愣是将东西砸完了才气冲冲地回了屋子。

我进屋找她说话,她也不愿搭理我,她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一包泪,却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

阿爹问我:「还嫁吗?」

我认真地点头:「嫁!」

第二日早上,周定辰顶着红肿的脸来找我,他拉着我的衣袖,眼里有宿醉之后没有散开的颓唐。

他说:「香香,不是那样,你相信我。」

我想起阿姊昨天的那句话:「叶问香,你就非他不可吗?」

非他不可吗?

天下男儿众多,可陪我抓过蛐蛐,捕过蝴蝶的就只有这一个。

除了他,我有的选吗?

好在我要的一生也不会很长,周定辰还会有很多时间和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而且,除了我,周定辰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以前的国公府瞧不上庶出的石锦湘。而现在,石锦湘未必看得上风雨飘摇的国公府。

只是她好贪心啊,既想要我带来的政治红利,又连一点幻想都不肯给我留下。

我抽出被他揉皱的衣袖,缓声道:「当年我说我活不过十二岁,其实是骗你的。」

「太医说我活不过十五岁,我现在十五岁又二十三天了。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不过生死的事嘛,谁也说不准…」

再莫要着急忙慌地告诉人家姑娘,让人家白白失望。

周定辰的脸上一下有些灰白,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已经有点哽咽了。

「香香,你会长命百岁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他的石姑娘愿意等那么久吗?

我叹了一口气,笑着看向他:「阿辰哥哥,你今日来寻我,是怕我悔婚还是怕我伤心?」

他略怔愣一下,好看的眼睛,却没有看着我。

他说:「香香,你放心,我会是一个好丈夫。」

一个好丈夫?

一个好丈夫一定会爱他的妻子。

不管这个妻子是谁,只要是他的妻子,他都会尽他丈夫的本分。

我一下子就笑了,「阿辰哥哥,我没有几年好活了。」

他不看我,我就硬是将他的头转过来,逼着他盯着我。

「我不需要一个好丈夫,我要的是一份真心。」

他终于避无可避,眼神都笼上了落寞的神色。

「对不起,香香。」

呵,又是对不起,他真的好喜欢说对不起。

我没有再听周定辰的解释。

周定辰没有别的选择,在国公府风雨飘摇之时,有能力救他的人很多,但愿意救他的就只有我叶问香一个,就连他的心上人也只敢过来挑衅却不敢搅黄这门亲事。

唉,他的心上人大概在等着我死呢。

周定辰呢?他是不是也在盼着我死呢?

(八)

两天之后,周定辰迎娶我过门。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路上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我向来不喜欢热闹,但这一我没有拒绝,因为萧条的国公府需要这份热闹。

在结婚前一天,圣上的赏赐就下来了。皇后娘娘也宣了老太君进宫,感念了一番国公府的不易。

在更早在一点的时候,负责审理国公爷谋逆案的一众官员被彻查,牵连了很多人。

在晃晃悠悠的花轿里,我透过轿帘的缝隙瞧见了周定辰。他一身大红喜服,长身玉立,宽肩窄腰,眉目如画。

我的心里有些感叹,我虽不得他宠爱,但却也真心实意护住了他的府门。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了我的盖头,饮完了合卺酒。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跟我讲这么多话。

我的心里真的觉得欢喜。

「香香,以前我们多好啊,我还给你烤过鱼呢,你记不记得?」

我自然记得。

七岁那年,他带我去郊游,非要烤鱼给我吃,却烤得半生不熟,我不愿吃,他就生气,发脾气。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吃了,当天下午就拉得下不了床。

而他,被国公爷揍得下不来床。

「我们一起养过一只猫,叫…叫花狗,对,叫花狗。一只叫花狗的猫…」

哦,是的。那是一只很调皮的猫,整日上蹿下跳,有一次还抓上了他的手,气得他想扔了他。

可是,那只猫五年前就死了。

「我们还…还种过一颗梨树,梨树,就在…就在…应该都结果子了吧。」

呵,那棵梨树几年前就被雷劈了,着了火。二娘赏给一个下人做棺材了。

「你看,我还留着你给我缝的香囊呢。」

他从腰间扯过一个小巧玲珑的香袋,笑眯眯捧在手上。

我学会刺绣缝的第一个香囊就送给了周定辰,绣那个香囊熬了半宿。当时送给周定辰时,他也欢喜得很,日日带在身上,跟人炫耀。

只是眼前这个精巧的香袋并不是我缝的。

当年的香袋,周定辰第一次退婚时就还给了我。

他不但还了香袋,我送他的腰封、折扇、字画,甚至我们一起养过的那只叫花狗的花猫,他都还给了我。

那之后,他的生活中便不再有我的痕迹。

我才恍然想起来,那时他的心里就住着一个叫石锦湘的姑娘。

阿姊常说我是个没脸没皮的。因为我赖着没把周定辰的东西还给他。他估计也不好意思要。他送我的东西我就一直留着,现在又随我回到了国公府。

这样的尴尬事在此时被提起,真是有些扫兴。

周定辰却完全没意识,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香香,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一定会。」

他口中喃喃自语,不像是对我说,倒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完,温软的唇忽然贴了上来,在我的唇齿间流连,辗转,温情脉脉。

我整个人都懵了,心里那一点点遗憾也消失不见了。

原本就是我飞蛾扑火,实在不能要求太多。

婚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时间似乎忘记了流逝。

周定辰担任了禁卫军指挥,平日下了朝便同我腻在一起。

好在,他还记得我喜欢兰花,在院子里种满了兰草,闲暇时就同我一起浇花,下棋。他的口袋里也常常备着话梅和各种糖果。我偶尔闹脾气,他便用糖果快快地封了我的嘴。

他甚至将春喜扣了下来,要求春喜将我的喜好以及素日的注意事项一一列出来。可惜春喜大字不识,一听说要写字连连求饶,周定辰不是不讲理的人,也没为难春喜,只是要求她口述,他来记。

阿姊日日提着红缨枪来国公府巡视,她像鹰一样盯着周定辰。这样过了两个月,她才来得少了一些,三个月后,便彻底不愿登门了。

我让春喜去请她,她正躺在床上嗑瓜子,懒懒地回了一句,「不去,甜得反胃,酸得倒牙。」

春喜将阿姊的话转述给我时,周定辰也在场。

我的脸红得发烫,他故意缠着我,惹我发笑,待我嗔怒用拳头砸他时,他便将我轻轻带进怀里,「香香,我说过,我会好好对你的。」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的耳朵和心一起痒了起来。

我应该感动的,我确实很感动。

他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丈夫。

我不该多说那一句话。

我说:「阿辰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

周定辰身体明显一僵,我抬眼望时,他的脸色神情略有些捉摸不透。

我在他鼻尖轻轻点了一下,笑道:「逗你玩呢,我这身子能生得了孩子才怪呢。」

他又将我搂在怀里,「香香,我们这样也挺好,有你就够了,有没有孩子无所谓。」

是吗?

可是我想有个孩子。

我想在他的生命离留下点痕迹,我想占满他的时间和记忆。这样,他就没有时间想旁人,这样,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把我轻易忘掉。

可他呢?

他大概是不愿意的吧。

他的锦湘妹妹还在等他,等着在我死了以后再风光地嫁进国公府。

我的心有点堵,一点点而已。

(九)

一转眼,我过门已有四个月。端午节国公府宴席,石锦湘竟然也来了。原本我并没有邀请她,可她带着礼物进了门,我实在不好意思撵她走。

阿姊总是不放心我,便早早过来替我撑场子。

这是成婚后,我第一次见到周定辰的心上人。

她带着妹妹一起过来的,穿一身杏色衣衫,眉心点着精巧的花钿,明艳大气却又不过分出挑。

她瞧见我在看她,便冲我微微行礼,态度恭敬却不谦卑。

「阿香妹妹近来越发明艳动人了。」

我也微微回礼,「锦湘姐姐才是端庄大气。」

阿姊在我耳边嘀咕:「你们俩隔着拜天地呢吗?你一下她一下的。」

我刚想说话,周定辰忽然慌里慌张赶了过来,径直走过石锦湘,握着我的手,轻轻揽着我的肩。

「香香,走,我带你看个新奇玩意。」

阿姊翻了个白眼,就坐在一旁吃葡萄了。

石锦湘盯着我们看了一会,脸色渐渐泛白。

但她还是笑着说:「世子爷和夫人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啊。」

羡慕?

我觉得周定辰大概是怕我难为他的心上人。他走得那么匆忙,衣摆都有些凌乱了。

周定辰没有看她,挽着我一径离开餐桌,甜甜的声音忽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阿香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坐在下首的小姑娘忽然笑嘻嘻说道,手上捧着一个褐色的锦盒。

我才想起来,她是石锦湘的妹妹石锦兰。

「锦兰妹妹,准备的什么礼物啊?」

「阿香姐姐打开便知道了,一定让你大吃一惊。」纯真无暇的笑让众人都觉得耳目清明。

我看了周定辰一眼,他冲我点点头。我便伸手接过木盒。盒子不重,我猜想着里面装着什么。

是贵重首饰还是千年老参?

我笑着打开木盒,一瞬间,盒中猛然蹦出一条蛇,直接弹射到我眼前。

我大惊失色,尖叫了一声。周定辰脸色一变,一掌将蛇挥出几丈远。

「哈哈哈哈」小姑娘大声笑了起来,「那是假的而已,阿香姐姐原来是个胆小鬼。」

她话音刚落,周定辰一掌劈裂的木盒。与此同时,石锦湘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石锦兰显然还搞不清楚状况,愣了一会儿,方才「哇哇」哭了起来。

阿姊袖间的匕首亮了一下,一眨眼已到了石锦兰眼前。石锦湘冲上前去挡在妹妹身前,阿姊手下没有收力,她的左脸上顿时一道血痕。还在哇哇叫的小姑娘这会连哭也忘记了。

我的肚子忽然剧烈地疼了起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沉。周定辰将我拦腰抱起来,冲着春喜大喊:「快请郎中,请郎中。」

国公府顿时乱作一团。

身体有黏腻的东西缓缓的流出,周定辰将我搂在怀里,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阿辰哥哥,我害怕,我疼…」

「香香,没事,没事,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

我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周定辰的心此刻也像装了只兔子,咚咚得跳个不停。

原来,他也会慌的吗?

(十)

等我再次苏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周定辰垂首坐在我的床边。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却遮不住眼下的那一片青乌。

我的手刚附上肚子,他便醒来,一把握住我的手,「香香,你醒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的泪一滴又一滴落在我的手上。

他的手是暖的,泪是热的,可我的心是冷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

我那么期待他的到来,可连跟他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是石锦湘指使她妹妹干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自幼最怕的就是蛇。幼时石锦湘也曾与我们结伴游玩,她见过我被吓得惊厥昏迷的样子。

而我与石锦兰并没有什么交集,她能这么捉弄我,她对我的厌恶和嫉恨肯定也来自她的姐姐。

「周定辰,你说,是不是石锦湘,是不是她?」我以为我会歇斯底里,张口的声音却小得听不见。

现在,我连说句话都有点费力。

「香香,你听我说,不是锦湘,是锦兰。」他屈身趴在我的枕前,泪仍是流个不停,「锦兰她不知你有身孕,她还是个小孩儿,她想跟你开个玩笑…」

她还是个小孩?

是啊,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她只是想做个恶作剧,跟我开个玩笑,哪里知道我就这么脆弱呢?哪里知道我这么不禁吓呢?

你看,又是我的错了,都怪我太瘦弱了。怪不得他们背地里要叫我「病黄瓜」「豆芽菜」。

石锦兰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跟个孩子计较呢?

可我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真正成为小孩,就不在了。

「香香,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还有会孩子的…」周定辰吻着我的眼角眉梢,一遍一遍重复着。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却暖不了我的心。

还会有吗?

还会有吗?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我忍了又忍,眼里终是承不住那些悲伤。

「周定辰,为什么我没有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死了呢?」

「我早该死了,对不对?国公府已经安然无恙了,我还赖着不死,还想给你生个孩子,确实是,确实是有点太不懂事了…」

「我竟然还没死。真是奇怪。王太医…王太医真的说我活不过十五岁的。阿爹说他是太医院的首座,他的医术是最高明的。」

「我把名字都给他取好了,就叫桃子…小桃子」

「你说,你说我现在死,现在死还来得及吗?还能追上我们…我的孩子吗?」

「香香,你莫胡思乱想,你千万…你想如何,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我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我想如何。

可能我想杀了石锦湘。对,让周定辰亲手杀了石锦湘。

我话一出口,周定辰就愣住了。

「香香,香香,这件事是个意外,与锦湘无关,真的,与锦湘无关。」他眉头紧缩,将我搂在怀里,轻声解释着。

意外?

这意外是谁造成的呢?

「周定辰,这也是你的孩子啊,你不想给他报仇吗?不想吗?」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只剩下眼泪,流不尽的眼泪。

哈哈哈,狗男人,真的是狗男人啊。

(十一)

我在床上躺了七个月,再出房门时院子里的腊梅已经开满了枝头。

阿姊再次跑到了朔北。当日她划伤了石锦湘的脸,后来又废了石锦兰一条胳膊。她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回家,在我苏醒后第三天就动身去了朔北。

临走前,她抱着我哭了好久。

她从来不哭的,自小到大,挨过多少打,她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她说她要像国公爷那样,上阵杀敌,扬名立万,这点伤算什么。

可她临走之时抱着我哭了好久。

我说:「阿姊,我马上好起来了,马上就好起来了。昨日,我还多吃了半碗粥呢。「

「我还会有小孩的,我有了小孩你就要做姨妈了,到时你教他功夫好吗?」

「阿姊,其实我好羡慕你,可以骑马、射箭,我什么都干不了,连我的孩子都没有保住。」

阿姊摸着我的脸,抽抽搭搭哭了好久,临走时怅然说道:「你和母亲真的好像,真的好像啊!」

阿姊说的母亲不是二娘,是我的阿娘——定北侯府的嫡小姐贺兰芷。

嬷嬷总说阿娘是因为不得丈夫宠爱才郁郁而终的。

可我知道,阿娘心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阿爹。

那个人是定北侯府的小侍卫。

阿娘和小侍卫情根深种,但外祖父怎么可能让嫡亲的女儿嫁给籍籍无名的小侍卫?

外祖父将小侍卫强行送走,并以此威胁阿娘。阿娘为了小侍卫的安全,才不甘不愿地嫁给了阿爹。

在她嫁给阿爹的时候,她心里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

所以,她才以朔北苦寒为由,独自留在上京城;所以,她才故意撮合阿爹和二娘。

我的出生才是个错误,是插在她心里的一把刀。

她爱的是那个送给她玉佩的少年郎。临死,也只要了那块玉佩陪葬。

我心里苦笑,像吗?

我一直以为我比阿娘幸运,毕竟,我嫁给了我心中的少年郎。

可那又怎样?

我的少年郎心中的那个人始终不是我。

我的身体再也不可能好起来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石锦湘说我这身体根本生不了孩子,即使没有锦兰的恶作剧,这个孩子也肯定是保不住的。

这话真是杀人诛心啊。

我直接被气笑了,倒是周定辰,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大喊着让她滚出国公府。

她的左脸上有道淡淡地粉色疤痕,那是阿姊的匕首划伤的。

好吧,真给她说对了。

我打发去周定辰去书房。

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他与我睡在一处也帮不上忙,我还要尽力忍着,怕吵着他,这样一来,我的日子实在是辛苦。

周定辰犹豫了半天,终是搬去了书房。只是他在屋内加了张贵妃榻,有几次夜里我迷迷糊糊醒来,便看见他蜷缩在榻上的高大背影。

白日里,他总守在我身边,替我描眉挽发,一遍遍跟我回忆儿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毕竟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情我们俩都记不清楚了。

他学着做了我最爱吃的菜,巴巴地端到我跟前,可我没有胃口,一点也吃不下。

他又搜集了很多少见的棋谱,名贵的茶叶,要和我论棋烹茶。可我总是没精神,坐一会就头昏脑涨。

他红着眼红拉着我的袖子,像小时候那样,「香香,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他又是一连声的对不起,他总是在说对不起。

我真的烦死了他的对不起。

唉,这个人明明还是那张我喜欢的脸,为什么说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呢?

何苦呢?

何必呢?

我觉得我熬不了多久了,夜间的冷汗常常打湿里衣,整夜整夜睡不着,帕子上的血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瘦。春喜替我更衣时,发现刚进府时做的衣服,现在腰间已经空落落地,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她又不断得给我宽心,「小姐,你不要想太多,安心养好身子,老爷又找了一个名医,医术比王太医还好呢,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就转头默默流眼泪,脸上却偏要挤出几点笑意,真是太难为她了。

我想装作毫不在意,却瞥见铜镜里干瘦枯黄的自己,我忽然觉得无论是「豆芽菜」还是「病黄瓜」都和自己无比的相称。

这次,我是真的不行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

阿姊信上说要给我过生辰。她女扮男装,跟着舅舅打了好几次胜仗,现在已经是行营将军了。

她就是那般热烈明媚的女子,她终于像她想的那样驰骋疆场,肆意飞扬。

可是,我大概等不到她回来了。

冬至那一日,我已经有些迷糊了,阿爹、二娘和嬷嬷都围在我的床头。

阿姊说阿爹老了,上次揍她时,力气都小了很多。

「阿香,爹爹来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我握着阿爹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厚,布满了硬硬的老茧。

「阿爹,您把二娘扶正吧,她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

二娘的眼圈早就红了,她握着我的另一只手,泣不成声。

「二娘,我知道,娘的事,不怪你。」

「你也不要怨恨嬷嬷,她是太疼我娘,太疼我了。嬷嬷年纪大了,将来还望你多加照顾。」

「嬷嬷,府里的台阶有点高,你一定注意些,莫要再摔着了。我给你准备了一根新的拐杖,上面镶了一颗你最爱的红宝石,以后你就拄着它吧。天气寒凉,你记得穿厚些。」

「春喜,我已烧了你的卖身契,给你备了一份嫁妆。将来若是有合心意的郎君,便让阿爹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也不枉你服侍我一场。」

「阿爹,二娘,嬷嬷,我是个不成器的,你们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记得,告诉阿姊,我能多活着一年,已经心满意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最后的最后,我望着儿时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周定辰的手抖了半天,才附在我的脸上,「周定辰,你看,我说过的,我不会赖你太久的,你看,我马上就要死了…」

周定辰眼尾赤红,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嘴唇抖了半天,才勉强拼成一句:”香香,别…别走…」

他这个样子,倒让我多少有点舍不得。

说实话,我喜欢看他落泪,喜欢看他因我落泪。

可这喜欢也留不住我了。

这样病恹恹的日子,这样终日汤药相伴的日子,这样浑身散发着药味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得劲了。

周定辰还在一声声低泣,「香香,别走…不要走…」

呵呵,那也由不得你了。

凭什么总是你要退婚啊?

这次是我要丢下你,我不要你了。

「周定辰,我原谅你了」

你所有的对不起,我统统都原谅了。

但,「我也不要你了…」

(正文完)

(番外)周定辰

香香离开的第六年,我被圣上封为勇威将军,衣锦还乡。

祖母依然康健,见我回来,又哭又笑的。

尚书大人见我依然客客气气的,只是面上淡淡的。

尚书夫人和嬷嬷都没啥好脸色,叶着锦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碰见,恨不得撕下我一块肉。

她的小侍女已经嫁人了,生了个白胖的小子,却取了个有点女气的名字,叫念香。

只是,我的香香不在了。

我在她住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她是最喜欢梨花的。

我后来才知道,当年我们亲手种下的梨树已经被砍掉做棺材了。

怪不得,我提起梨树时,她脸色怪怪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一起养的那只叫花狗的猫也早死了。

我又养了一只猫,也叫花狗。

花狗是只非常调皮的猫,每天爬高上低,上蹿下跳。

看着花狗,我就想起香香,就仿佛她依然坐在藤椅上,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我收养了一个孩子。

我给他取名叫桃子,小桃子。

世事沧桑,变化无常。

正始十三年冬至,香香离开的第十年。

我受封镇远侯,侯府上下一片欢腾,连尚书大人都送来了贺礼。

叶着锦一声戎装,站立梨树下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她恨恨地说:「恭喜侯爷!」

这么多年,她还是很恨我。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是香香最亲的阿姊,看见她就觉得离香香又近了一些。

她见我笑,复又愤愤然骂了一句:「侯爷已然功成名就,下一步该子孙满堂了吧?」

子孙满堂?

哪里来的子孙满堂?

我的香香不在了。

哪里还会有子孙满堂?

我看着院中的梨树。

那是香香去世后种下的。

而今已亭亭如盖了。

当年要是没有那一场意外,我们的小桃子应该就九岁了。香香定会是个极其温柔的母亲。

她九岁之前,我常背着她出去玩。她瘦瘦小小的一只,乖巧听话地依偎在我的背上。她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药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个味道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我们玩闹时,她就乖巧地坐在藤椅上看我们闹腾。

我为她抓过蛐蛐,扑过蝴蝶,采过最高处红透了的野果。

我也为她打过架,也因她挨过阿爹的揍。

那时,我和叶着锦一样,全心全意护着她,爱着她。

那些年少的欢喜是真的。

后来的负心也是真的。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大概是我总是因为她挨骂,总是因为带着病弱的她被其他人嘲笑。

少年人总是喜欢热闹的,香香太安静。她不能跑,不能跳,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大家背后喊她「豆芽菜」「病秧子」。为此,我打过不少架。

可越到后来,我也渐渐嫌弃她的病弱。

石锦湘又有多好呢?

不过是多了一些生机勃勃的少年气罢了。

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能跟香香比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在香香的坟前上了柱香。

香香,尚书大人、夫人身子都硬朗。

阿姊还是不愿嫁人,跟着你舅舅在边境戍守,已是威名远扬的一员猛将。

春喜的儿子,今年应该已经八岁了。

嬷嬷今年没有来,她没熬过这个冬天,老人家是在梦中离世的,生前没受什么罪。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背后传来一声冷笑:「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世子爷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叶着锦扶着尚书大人夫妇,身后跟着春喜。

我知道她恨极了我,好在今年她只是拔掉了我上的香,没有将那些祭品丢掉。

我冲尚书大人深深行了礼,便转身快快地走了。

回去后,我坐在她的屋外,出神的看着那扇门。

我多希望她能忽然推开门,轻声喊我一声「阿辰哥哥」。

这些年来,我浑浑噩噩,做过无数梦,却一次也梦不到她。

碧落黄泉,她大概真的不愿见我了。

作者署名:爱吃鱼的胖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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