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了周望知好几年,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只差一个仪式或一句承诺。
直到某次病房外,我看见周望知在我那病弱姐姐额头上印上一个极温柔的吻,她抬手时露出的中指上贯着枚精致铂金戒指。
我才知晓,三个人里,我是个彻底的小丑。
1.
大学毕业后我就搬到了西南边的这座复式公寓,算是周望知为我辟出来的又一个象牙塔。
我从小生长在许家,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偌大一个别墅里只有我妈对我好,别人都视我为无物,都围着我那虚弱的姐姐打转。
直到 18 岁,我妈没了,我才知道我和姓许的都没有血缘关系。
我是我妈在火车站捡的。
她那时刚生了我姐,和我爸吵架自己跑出去,看见我被扔在垃圾桶边哭得都快没气,刚成为母亲心软得很,就把我抱上了。
她在许家时,对我和我姐无异,也从没和我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我甚至都觉得,我有我妈就够了。
但我妈没了,冰冷现实的遮羞布不攻自破,许家对我都是可有可无的状态,但我自己不好意思再待下去。
我妈给我留了笔钱,维持我念完大学再生活几年还是足够的。
但我舍不得用,
所以我开始半工半读,除了学习,就是打工赚钱。
我没有谁可以依靠。
直到大二,周望知来我们学校的一次投资遇见了我。
每年春节我随父母拜年,都会看见他,一直认识但不熟。
但他亮眼得很,总是人群的焦点,知道他的名字实在是轻而易举。
那之后,他偶尔会给我信息让我和他一起吃饭,会在周末让助理接我去他那里学习,会陪我去看很无聊的电影甚至轧很枯燥的马路,乃至最后发展到他会在无人时低头吻我、抱我或是更亲密的事。
我以为这就算是恋爱关系。
虽然他从不开口承诺什么,但他对我好,我都清楚。
大学一毕业,我就住进了他的公寓,我满心甜蜜,以为他是除了我妈之外第二个我在世界上可以依靠的人。
直到某次病房外,我看见他低头轻轻吻了我姐的额头,眼角是缱绻的笑,我姐抬起手碰了碰他的侧脸,露出来的左手上中指是一枚眼熟的戒指。
这枚戒指的卡片曾放在周望知的外套衣兜,那时他在浴室洗澡,我给他整理衣服,摸到侧兜的硬卡片,拿出来一看是某品牌的定制款戒指图样。
当天晚上心怦怦地没个着落,脸上的热度一直降不下去,周望知还疑惑我是不是偷偷喝了酒。
而现在,终于看见了实物。
2.
自我和周望知熟识以来,他总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不笑、不怒,似是对一切都无所谓。
但他也有那样的资本。
他面对我话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耐心,我觉得他是温柔的,只是不愿表达。
但我甚少在他脸上看见那样明显的笑意,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光,和着美丽的姐姐,实在是养眼的一幅画。
护士端着托盘过来,疑惑地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我,然后笑着走进去:「周先生也在,你们已经成为我们护士站人人称赞的情侣啦。」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几年,若是知道我姐住院,我都是偷偷在病房外看几眼的。
她从小到大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我和她的接触其实不多。
但我仍旧记得小时候我委屈地哭泣时她摸在我头上的温热的触感,也记得长大后她面对我的常年面无表情、不甚在意。
毕竟,我本来就不是她妹妹。
很多细节,现在才能理清楚。
比如为什么周望知从未带我去见过家人朋友,比如周望知从未提过婚姻甚至男女朋友的话题,又比如周望知并不是经常过来公寓。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有什么可图,有什么可骗。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没有我姐姐聪明,没有她漂亮,甚至没有她那样的玲珑心,我只是比她多一个健康的身体。
周望知和她在一起,似乎才是最配对的。
家世、长相,乃至性格。
但我不明白,周望知和我那几年又算什么。
他有光明正大、天造地设的适宜恋爱甚至结婚对象,还是与我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几年的姐姐,来招惹我又是为什么?
我有什么价值,但也或者,那只是无聊的消遣。
大四毕业后,周望知让我不用到处投简历,让我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可以多学点东西,出个国读个研,反正就是不要出去工作。
我那时满心是他,对他的话我基本都会听。
所以一毕业我搬进去那个公寓,就常常是孤独一人。他本来说要给我找个阿姨,我拒绝了,因为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花费在做饭打扫上。
他每周来一两次,然后留宿,出了校园我的世界单纯得彻底,只他一人。
他来时我高兴,他忙时我期待。
似是完全以他为中心,是他的附庸。
关键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还是个暗处的见不得光的附庸。
3.
我回了公寓,公寓距离医院不近,但我常走这条路,不需要导航步行也能走回家。
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输入密码打开房门,9468,取自 9 键键盘,周望知用 26 键,所以他以为我是随便设的,还让我别忘记了。
关上门,我靠坐在门后,望着冰凉的房子,抱着膝盖蹲了很久。
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太少啦。
除了几套常穿的衣服,其他的日用品都是刚搬进来我定的情侣款,周望知过来用时从没问过,我还有点失落。
但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对这些小细节关心在意。
这套豪华的房子里,只有卧室里我的东西多些,我曾经还以为终有一天周望知会彻底住进来,我们终于能每天一处,但现实直接告诉我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我妈给我留的钱,我自己的奖学金,包括打工存下来的小笔,收在一起是个可观的数字,但我妈那部分不到绝境我不会用。
一个 20 寸的行李箱,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野孩子,是不会有家的。
东西收好,我花了一晚上彻彻底底又打扫了一遍本就很干净的房子,将我不明显的生活痕迹彻底清除。
天边熹微,阳光初照。
周望知给我买的东西我都没有带,首饰、鞋包,乃至手机电脑,本来么,我和他以外的人联系都不多。
不止一次地觉得,我在哪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多余的那一个。
找了张干净的 A4 纸,给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周望知留了分手的讯息,就用透明玻璃杯压在餐桌上。
关闭电源,离开大门,这就是我和他的句号了。
我先找了个旅店做中转站,衣食住行,住是首要的。
用回我自己的旧电脑,先找房子租,然后就是投简历找工作。
找房子甚至搬进去都很顺利,但找工作就无甚回音。
一个是现在并不是春秋招聘季,一个是我大学毕业那两年的空档期太明显,连不限专业的稍微靠得住一点的工作都抢手得很。
我在出租房里整理东西,突然摸到行李箱侧兜的卡片。
我常早晨在公寓楼下的花坛里跑步,碰见给我名片的这个人也是个意外。
他也是那片住宅区的业主,某次过来与我说话,问我有没有意愿做模特,他们经纪公司很缺我这样气质的人。
我当时并没想太多也没信,但那人又在早上堵了我几回,最后我接了他的名片,他让我想好了打给他。
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我在网上搜了搜这个人的信息,确实是相当透明甚至红火的。
纠结了纠结,还是试探着打过去,
毕竟,现在吃饭生活是最要紧的事情么。
4.
「嘟」声快要结束时,对面才接起来,
声音里满是困意:「喂?」
我看了下面前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下午四点半,斟酌了下:「您好,我是上次与您在光源小区楼下遇见的,您还有印象吗?」
那边卡了下,然后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姓许,是吧。」
「不好意思啊,我这会在国外出差,脑子不清醒。」
「没关系没关系,」我忙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一下,您们那里现在还需要我这种……嗯,风格的人吗?」
他似乎笑了声,声音听起来透彻许多:「一直缺呢,那个项目现在搁置了,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跟我们签约了?」
「这个签约……具体是什么流程和类型呢。」
「你现在应该是自由人是吧,那我们就有两种方式,一种你人直接签我们公司,除了这个项目,以后也会陆续给你谈其他活动。还有一种,就是签约这个项目,你可以先考虑一下,等我回国约个面详谈行吗?」
「好的好的,那我再了解一下,麻烦您。」
……
之后的几天,我一边收拾自己的出租屋,一边也在网上投其他的工作。
所以说,世界上就根本没有象牙塔这种东西。
单方面的离开周望知对我而言仍旧像是场虚幻的梦境,我生活的常态没有变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过一天 24 小时。
那时周望知也很少给我发消息或是打电话,他一般是下午或者晚上直接过来,很偶尔要带我出去的时候会让司机来楼下接我。
所以我总是一个人,总是一个人等待。
只不过那时我唯一等待的是周望知,而现在我期待的等待的是关于我自己。
谈合作竟然意外地顺利,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一个好消息。
那人叫何漠然,性格很好,说我是他找的,他主动带我。
我那时并不知道何漠然 molinelli 在圈里的地位,之后很多次,都觉得遇上他算是我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幸事。
与他签完合同,我的新手机里终于有了第一个固定储存的联系人。
他加了我的联系方式后,先是给我发了系列关于我自己、关于公司、关于工作的文档,让我在家里研究研究,然后他们重新将项目提上来,最快下个月去大西北拍片。
他那时喝着杯里的咖啡笑着问我:「去过西北没?」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很少去外地,从小到大,我姐身体不好,全家出游的时候少得可怜,即使去外地也是他们带我姐出去看病。
我总是被留在家里的那一个,而跟了周望知,他永远在出差,在各地飞,我是在原地等待的那个人。
何漠然倒没什么特殊表现,仍旧是笑:「那如果你长期做这项工作,会出很多外景,忙时根本停不下来,记得维持和锻炼身体哦,别偷懒。」他朝我浅笑。
5.
签完约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城外的陵园。
属于我妈的那块石头立在所谓的风水宝地,她以前最喜欢向日葵,我买了挺大一捧。
举到她面前先给她的灰白照片仔细看过,坐着晒了会太阳,发了会呆,才开口讲讲近期的事情,讲讲我的新工作。
最后又把本来就很干净的这块地方清理打扫一遍。
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有道女声微带疑惑地叫我的名字:
「许怡?」
我起身回过头,就看见周望知撑着把黑色遮阳伞站在我姐许佳宝身边。
猝不及防地对视,我卡了下,叫了声「姐」。
她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最后还是跟我说了一下:
「我来给我妈介绍男朋友,你过来是……」
我都有点佩服我自己了,迎着周望知微蹙的眉和稍沉的视线,以及他的正牌女友我姐,我还能笑得出来:「就是过来看看……妈。」
她「嗯」了声,鲜见地朝我露出个笑:「这是周望知,我男朋友。」
我条件反射般抿了抿唇,又笑了笑:「你好。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走出这片石碑林立的地域,我才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自己突然没什么力气。
我低头顺着大理石地砖走,却不防面前覆下黑色人影。
周望知的助理,一年四季都是这张严谨的脸和黑色商务正装:「周先生让您去车上等他一下。」
我抬头看他,照旧是从他的面部表情中看不出一丝一毫。
但我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他挡在我面前没有让开,仍旧保持着右手展开伸向车停的方向。
我现今才突然发现,周望知对我的全方位的管控不是保护,只是给家养小狗的牢笼。
不让我出去工作、不喜我过多地和别人接触,他给我一座冰冷牢笼,想起时就过来喂点食,我还欣喜万分。
「你不让是吗?」我抬头与他对视。
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稳定的表情与周望知如出一辙。
我直接向右侧移动跳到了下一阶,在心里飞快地和这边墓碑的主人说了抱歉,石阶不矮,甚至有人高,我常锻炼,跳下去也还是听到脚踝处骨头的一声脆响。
「许小姐!」我听见身后助理的声音,以及恍惚的我姐的惊呼。
好在我常穿运动鞋,没管脚踝处的隐隐不适,我在迷宫一般的小道间飞快跑了,
像是要逃离周望知加固在我身上的感情与物理的牢笼。
6.
脚确实是崴了,毕竟当时着急,石阶也过高。
但之后几天都没事,我翘着脚在家依旧可以做瑜伽,学何漠然给我的文件。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刚刚在软件上点的蔬菜,过去打开门,就是周望知那位常用张助理的面无表情。
他看准时机抵住门:「许小姐,周总让我接您回去。」
快递小哥也是此刻到的,在后面疑惑地探头望望我又望望张助理。
我先签了菜的单子,抬起眼发现快递小哥朝我眨了眨眼,像是在问我是否需要帮忙。
租住的小区与周望知那套房可说是天壤之别,并不可能有过于良好的安保系统。
我朝他摇摇头,感谢地笑笑。
把菜拎进家里,门是关不上的。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对门口的那个人说,将蔬菜水果放到合适的位置,「我给他留了信息,他是看见了吧。」
「你不能强制带我走,你愿意站门口就站,想站多久站多久。」
我回了卧室,关了卧室的门,但没多久卧室门又被敲响。
张助理拿着手机递给我,上面是通话界面。
莫名其妙的怒意涌上来,我拿过手机。
「你想干什么?」这句话居然是从周望知口出,他声音里鲜见的又不耐的隐忍。
我的怒气瞬间转变为无力,平静地说:「让你的人走,不然我就叫警察。」
「你先跟他回去,我晚上过来,别闹了,听话。」
「周望知,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见、都不在意、都无所谓。」我叹口气,「让你的人走,不然我真的会报警。」我看着张助理,这话也是说给他听。
对面一时静极,我没再管,把手机交给张助理。
继续带上耳机看电脑上的视频,都是何漠然公司的一些作品。
之后卧室的门被关上,我又仔细看了些往期作品,回过神,旁边的窗户已经映上一轮弯月。
揉了揉脖颈,我踩着拖鞋准备出去给自己弄点晚饭吃,客厅安静,大门也关上了。
所以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听见动静,周望知从电脑前转过头来。
客厅是基础的白炽灯,灯光强度很大,照得他面孔清清楚楚。
他搁下电脑,站起身,个子高,一起来阴影就覆盖整个客厅,挡住了大半的亮光。
我捏了捏指节,一时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
以往在他身边,我都是心满意足满怀欣喜的,但看见他与我姐姐的那一幕后,我再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再与他若无其事地相处。
我不知道我的道德水准如何,但我妈教给我很多东西,我都铭记在心。
别人的东西再好,那也是别人的。
他似是有些累,眉心微蹙:「许怡,跟我回去。」
眼睛有些不适,我飞快眨了眨止住热意,摇了摇头。
我们这段可笑的关系中,周望知一直是主导者,我总是习惯听他的。
「说话。」他看着我,然后过来我面前伸手捏住我的后颈,稍微软下语调,一根手指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跟我回去,别闹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放心。」
手指前移,摸到我的脸,我感受到潮湿水渍,他低头似是想亲我的脸,我偏了下。
「我给你留的纸条你看了吗?」
他盯着我,终于冷了声音,缓缓说:「别跟我搞小学生那套,我不同意。」
小学生那套,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什么都不懂,乃至于礼义廉耻:「你和我姐都要结婚了,还扯着我干什么周望知。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他扳正我的脸:「这件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好好待着就行。」
我笑了声,在我这里他永远都是什么都不透露,全方位地掌控,甚至现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怎么,待着。我姐一个人满足不了你,你还要找我。周望知,你让我觉得恶心。」
这应该是我对他说过的负面情绪最强的话,他果然立马凉了脸色。
一个使劲,把我搡到他胸前:「恶心?许怡,我居然让你觉得恶心了是吧,怎么,你找到不恶心的人了?」
清脆的「啪」的声音,周望知的右脸上留下淡粉痕迹,我的掌心有些发麻,这是我第一次打别人,但我从没想过对象会是周望知。
「周望知,我在你眼里就这样廉价吗,上赶着做别人的第三者吗?你给我滚。」
7.
周望知的眼里是风雨欲来,今晚的我不受自己控制,他也失了往日风度。
我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信他,所以不知道他是否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的手机在兜里振动,我们离得不远,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他的视线一直放在我身上,然后接起电话:「说。」
房间太安静,手机音筒有细碎的声音露出来,即使听不清楚,也能感受到对面的焦急,他空出的那只手仍紧紧捏着我的手腕。
挂断后,我问他,话音里有藏不住的讽意:「我姐又生病了?」
他一时没说话,盯着我看了半分钟,才开口:「我有事先走,你少和那个什么模特经纪人接触,好好在这待着。」
我的心里跳了一下,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就像个钓鱼的人,不疾不徐地看着我在水里扑腾,但我的半点行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与掌控,这种掌控曾经给予我安全感,但现在却是禁锢的牢笼。
「周望知,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我们结束了,不管是什么不堪的关系,它都结束了!你懂不懂?」
我觉得无奈得很:「为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在意、不在乎,或是当作没听到,好的坏的都那样,我是个人周望知我是个人啊,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尊重我一次。」
他一时没动,手仍旧保持着放完手机插在兜里的动作:「只有这件事听我的,其他的以后都你说了算。」他抽出手,按了按我的肩膀。
「没有以后。」几乎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说过话,嗓子极其不适应,这么会就有些发干,我低低地说。
「什么?」他像是没听清楚,低头又问。
我扯掉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一字一句:「我说,没有以后。周望知,我已经是别人眼里的不知道打哪来的野人了,你还想让我背负上什么骂名,小三吗?不知天高地厚地跟我姐抢男朋友。」
他的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我背过身去抹了抹脸:「你走。」
「你冷静一下,我等两天过来接你。」他的手在我肩膀上放了一放。
然后是门板合上的声音,带起的风扫到我脚踝,我蹲下身,摸了摸,冰凉。
8.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天边显出光芒时我才模糊睡着,这会脑袋上像是偷戴了孙悟空的紧箍咒,发痛发紧。
洗漱过后才发现手机在振动。
何漠然的名字闪烁正中央,我清了清嗓子,才接起来:
「喂,何总。」
「嗯,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忙喝了口水。
他话音里总是带点笑意:「给你打电话是想说,前两天开会我把项目提上去了,东西是以前就准备好的,审下来咱们就得去打工了。」
这是个好消息:「啊,真好。」
「所以,你这段时间做点准备,搞不准我哪天打个电话咱们就出发了。衣服那些你不用操心,带自己常穿的就行,带厚的,其他的我给你发的注意事项里都有。看了吧?」
「我都看了,都记住了。」
他笑了下:「没让你记,你照着那上面做准备,保持好状态哈,千万别生病,行,那就这样。」
–
直到下飞机,我都有些虚幻感。
那天何漠然打过来电话,没几天就说可以出发,我惊讶于他们如此快节奏的工作进程。
这次出差,何漠然倒不像第一次那样穿着铁灰色的正装,而是简单的深色运动外套和休闲裤,看起来倒是年轻非常。
我一直觉得,何漠然虽然见我没两面就能热情而健谈,是他这个职业磨炼出来社交本能,但他本来是不好接近的。
这一点又与周望知不同,周望知从内到外都是不可接近,他成长过程中似乎很少有需要自己去主动社交的场合,而进入职场后,自身能力太过突出,又处高位。
所以他可以长久地维持自己的本来性格,冷漠、淡然得很,很多事情他根本就是无所谓。
包括我,他连敷衍都懒得,更不可能有所谓解释。
许多东西对于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他不用争取都会前仆后继地自己送到他面前。
……
下飞机后就又坐上了 7 座的 SUV,此行只有我、何漠然和他的一个助理。
摄影师、化妆师等人是另一趟。
我们此行拍摄的主题是「红」,与某大牌首饰联名的,是他们明年第二个季度新品的推广,那边的交接人在国内指定了何漠然,搁置了这么久,据说都准备找国外的专业经纪,然后何漠然就说又可以办了。
完美主义者,我默默想,何漠然可以因为仅仅找不到合适的模特而放弃如此好的机会。
世上千万人,好看的、漂亮的、优雅的、活泼的、灵动的,我自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道何漠然怎么就选上了我。另一面,也是给我无形中增加压力,完全没有经验也没有特长,我很怕我会拖团队的后腿。
「红」为主题,高奢首饰,何漠然却选的西北。
我们此行第一站是七彩丹霞,七彩丹霞起伏连绵,绕山公路上一辆老旧的红色桑塔纳,破旧的红色与背后的大片暗红反而形成鲜明对比。
我从车上下来,涂大红色指甲油的手先推开车门,齐肩的黑色短发堆在脖颈,对车后视镜涂口红时,后镜折射的光才露出点点锁骨中央的吊坠。
第二套是在沙漠中心,黄沙漫天,金纱拂面,只有转头时才露出耳尖处的那点红,显眼又不显眼。
之后就是取景,沉浸在一件事时总会忽略时间的游走,再踏上家里的土地已经过去了 10 多天。
这次拍摄确实是何漠然给我的帮助最大,教我如何面对镜头不僵硬,如何表现得最自然,如何忽略镜头又不能忘记镜头,甚至于微小到动态片子里的每一个小细节,如何撩头发、如何眨眼睛、如何走路……
一天 10 个小时,9 个小时拍出来的都是废片子,我却从没有丧失过信心,团队的每个人都在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每个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师。
就这样,何漠然还说我有天赋。
那时我们在回程的飞机上,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笑笑点头:「真的,在我遇见的模特里面……至少可以排进前五,我没有看错人。」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我以为自己浪费了很多大家的时间。」
「不会,你是零基础,他们都知道,其实这也是个挑战,你的表现已经足够亮眼。」
从小到大除了我妈会说我很棒,我几乎没从别人那里得到过赞赏性的评价。
小时候我很沉闷甚至孤僻,即使成绩过得去,老师同学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长大后,遇见周望知,他与我亲密、与我相处,但不会夸我,不会说我做饭的味道如何、不会说我新学的蛋糕怎样、不会说我的课程绩点高,他甚少对我用上评价性质的语言。
所以我这会是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乃至尴尬。
嗫嚅半天:「你们大家才是最棒的。」
何漠然笑了下:「继续努力,我相信,以后你会出现在很多大楼的荧幕上,会有很多人认识你,不要否定自己。」
分开前,何漠然告诉我随时保持手机畅通,片子的后续他都会告知于我,毕竟这算是我的处女作,其他的工作机会合适的也会联系到我。
我点点头,感觉生活一下子有了奔头。
9.
但我到家,接待我的并不是满屋的浮沉与黑暗,而是等在楼梯口的张助理一行人。
我租的房子没有电梯,我托着行李箱上楼,声控灯亮起来,面无表情的张助理和另外两个黑衣男人静静站在门边,似是等了许久,见到我才说:「行李箱给我吧许小姐。」
我捏紧了拉杆:「什么意思。」
「您必需的东西我们已经提前帮您搬回去了,周总让我来接您回去。」
这次没待我言语反驳,那两名黑衣人直接过来拖走了我的行李,锢住我的肩膀带我下楼。
长途奔波,这段时间行程紧张,心里也绷着根弦,其实是有些累的。
但在到家之前,我都是累得欣喜,到这会,见了这些人却是累得难受,无尽的疲惫涌潮似的漫上来淹没我。
我没有费力气去挣扎。
两个个高的保镖,隔着衣物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紧绷的肌肉筋骨,我没有胜算。其次是,到了这一步,周望知连这一套都使上了,将我当作犯人还是逃犯,我已经不想再与他讲任何其他。
我没有反抗地又回到了那套复式公寓。
屋里灯都是开着的,我随意一瞥,发现很多家具都换了,黑白灰的冰冷样板房,转而变成温馨田园风的小洋房。
心累、身体累,但我并不想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我知道张助理就在门外,恍惚还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忍耐住不适,我和衣在沙发上睡了。
再次清醒,是感到脸边微痒的触感,那手指温度不高,顺着我的眼角往下滑到嘴角。
我偏了下头,朝沙发里侧身,背对着周望知。
他将掌心停在我的肩头,微微使力,将我翻了过去。
「我不喜欢你背对着我。」他说,声音有点凉。
真是难得,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偏好。
以前,很多时候他都是高深莫测、情绪不外露的,很多时候,我费劲力气甚至故意出点丑,才能得他情绪的一个波动,我还为此沾沾自喜乐此不疲。
可不就是个小丑么。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眼睫毛,缓了缓语调:「饿么,起来吃点东西。」
我依旧没开口,和他尝试过但讲不通,便不想再白费工夫与他说话。
他一将手收回我就转身背对他,他扳回我的肩膀我再次背对他,他这次使了劲,将我扳回去后依旧用一只手固住我。
我就懒得再白费力气,闭着眼睛,不管他开始酝酿睡意。
但当然是睡不着的,周望知静静地看着我,时间的流逝让我没什么概念。
我甚至真的要快沉入混沌,周望知终于又动了,他将我扶抱起来,一手揽着我的背,一手放在腿弯,抱着我进了另外一间房,隔着眼皮感觉到的不再是刺目白光,而像是温暖橙光。
方位似乎是我以前常住的那间卧室,身体贴到柔软床铺,鼻息间是清新洗涤剂的味道,我翻过身,再次背对着周望知,他这次没有再扳我的肩膀。
屋里刹时安静下来,只有不知什么时候修好的时钟的规律嘀答声。
好久后,我才听到周望知衣料的摩擦声,随后是玻璃门关合以及淅沥水声。
周望知带着一身水汽和清淡香气要上床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很快下床,光着脚快步走出了这间卧室。
推开了另一间客房,周望知随后赶到,拽住我的胳膊,似是真的动了怒。
「许怡,你闹够了吗?我已经给了你时间冷静。」话音里的沉冷已经非常明显,以往他对我是从没有过这样的语气的。
我看了他一眼,今晚第一次正视他。他头发没吹干,带着些微潮湿水汽,显得颜色更深,黑色睡衣领口的上方是白皙锁骨,拽住我胳膊的四指修长,能感觉到内里的青筋和有力骨节。
周望知和我姐都交换戒指订了婚,是外人眼里称作「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若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与周望知睡在一张床上,那我妈当初就不该捡回我养我到这么大,冻死在车站不是更好。
但我并不想再与他多说,我说的话他也不会听、不会在意,我何必浪费口舌,而且我现在是真的对他有些怨。
周望知,他怎么就能这样游刃有余在我和我姐之间。
若他爱我姐,死拽着我干什么。
若他爱我,那则是最大的笑话。
他有权有势,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无权无势的野孩子,没有支撑,自己目前也没有任何本事。
我只能耗着。
10.
周望知攥住我的手很紧,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松开手后,他又握住我的下巴,让我直视他不能移开:「许怡,你是不是不会说话,还是说跟那个什么经纪人出去一趟心野了?」
我想扭开他的禁锢,他不放,我一低头,使劲咬住了他的手腕。
我没收力,那应该是很疼的,但周望知望着我,不仅没收回手,眉头都没动一分。
他就一直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特没意思,松开嘴。
他腕间一圈青紫牙印,泛着丝丝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怖。
我推开他,转身要上床铺。
他将我扯得转回身,直视我:「你是不是看不见我?」
「我想离开这。」我今晚的第一次开口,久不开嗓,音调粘着很是难听。
「只有这个不行。」他的语调是不容拒绝的。
我冷笑了下,那又何必假惺惺地问。
周望知明知道我想干什么,还在这里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
也是,我的需求对他来说还不如地上爬过的一只蚂蚁有价值。
他不松手,我也懒得再拽脱。
垂头站在他身边,盯着脚踩地砖的繁复花纹,一道一道数着纹理。
良久,他似乎叹了口气,手往上滑到我的肩膀处,软了语调:「你乖乖地在这里待着,我会找个阿姨来照顾你,有什么需求就和我说。我说过,不需要你出去工作,等我空下来我就带你出去度假,好吗?」
眼泪掉到地上,发出细小的啪嗒声响,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
哭什么呢。
可能我只是有些想我妈了。
……
那天晚上,周望知终究还是依了我,没有和我躺在一张床,他一上来我便坐起身抱着膝盖蹲着。
我不会跨过心里那条线,也无法再享受他的所谓温柔。
……
我又在这栋公寓住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是纯粹的人身限制,他甚至不让我出门了。
我的手机早在我回来那天晚上就被张助理收了。
屋里有个 24 小时待命的阿姨,负责洒扫做饭一应事务,隔壁的那套也是周望知的房子,里面住着两个高大的保镖。
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在想方设法地离开这里,离开周望知的监控范围。
但后来,在日复一日的无聊枯燥和日升日落中,
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
我出去了又要干什么?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被人期待的,生下来就被抛弃,唯一一个爱我的人已经离开了,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爱人么,就是个笑话。
我细细回想,也渐渐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喜欢的食物、没有什么爱好、没有什么特长,我找不到任何一点能让我开心积极起来的事情。
周望知视我的话如耳旁风,我的话确实没营养,所以我很久很久不开口。
家里的阿姨很有眼色,只负责一日三餐,我不主动与她搭话,她更不会问我。
周望知倒是来得比以往更加频繁,但他的触碰也渐渐让我难受,像是浑身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规律而平淡,吃不知什么味道的三餐,抱着膝盖望着外面发呆,然后是睡觉。
有吃有喝有良好的住宿条件,这本是很好的,但我却逐渐焦躁甚至暴躁,我的表面仍旧是平静,但我知道自己心里像是在燃烧凶凶的火。
我得找点什么来缓解。
我藏了一片厨房里的备用刀片,极薄极锋利,每当我难受的时候,我就用刀片划自己一刀,鲜血滴滴往下掉却不疼,让我可以短暂地呼吸。
屋里一年四季都是常温,恰好是可以穿薄款长袖睡衣裤的温度。
所以伤口没有发炎,总是结痂很快,很快左臂上就留下了一排排整齐的伤痕,我用袖子将它们遮得严实。
周望知也变了,他从一开始的想方设法逼我开口,到逐渐哄着我开口,到最后只陪在我旁边。
但他总会说很多话,他以前从未与我讲过的他一天都做了什么,我听进耳朵却听不进去心里,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察觉到我对他靠近我的抵触,他也不再强硬地搂或是抱我。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晚上,那个时候我天天都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饭都会觉得恶心。
那天晚上,周望知也回来了,但很晚。
好不容易睡着,我在梦里迷迷糊糊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灼热的气息浮在我脸边。
睁开眼,周望知看上去像是挺高兴,将我弄起来就要来亲我。
浓烈的烟酒气息,混合着许久不靠近的周望知,我难受得很,推开他跑进了洗手间。
但周望知今晚却着实喝多了,他追进来,要扯我的衣服,他手劲大,我死命挣扎,狠狠地推开他,醉酒的人站不稳,他踉跄几步,后脑撞到身后的玻璃门,头和玻璃相碰的声音很响。
他终于睁开眼睛,甩了甩头,凑近洗手台冲了冲自己的头和脸。
最后全是水珠,看了我半天,像是要过来扶我:「你别过来。」我脱口而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顿了半天,一直看着我,最后关门离开了。
我站起身,也去洗手台边冲了冲自己。
水顺着苍白的手指流进下水管道,我摸出那本杂志,翻开第二面,有一张辽阔大西北的照片。
周望知给我定了许多解闷的杂志,杂七杂八都有,我也是偶然发现这一本。
苍野四阔、黄沙随风起,里面有个红衣姑娘朝着镜头肆意地笑,我将它抬起来,对比着镜子里的我自己,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和里面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纯粹开心的时候了。
我找不到任何一点值得让我期待、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我明明每天什么都没干,为什么总是这么累。
我将浴缸放了满满的凉水。
着衣踏进去的时候,不仅感觉不到凉,反而觉得熨帖。
我撸起袖口寻找下刀的地方,手臂中部伤痕有些拥挤了,所以我这刀重重划在了手腕处,我恍惚记得那里是不可以划的,但是为什么呢?我也想不起来了。
我又有点想我妈了。
我妈走后,我似乎很久没感受到那种泛着香气的温暖,太冷了。
我闭上眼睛,
也太累了。
11.
我好像一直在往前跑,但前路也是模糊不清的,后方似有凶猛兽类抑或是其他可怖的东西在追赶我。
终于,漆黑庞大的凶兽一口衔住了我的手臂,尖牙利齿刺破皮肤筋肉,骨骼似乎都被嚼碎。
血腥气味散去,我闻到的却是现代科技下的刺鼻消毒水的味道。
这一觉似乎睡得太长了,我睁开眼睛,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吊灯。
全身无力,我没动,呆呆地直视着灯光,直到眼睛被刺得流出生理泪水。
我对上了周望知的视线,他眼睛有些红,下巴上有胡茬冒出,头发凌乱,很是憔悴,和我记忆中那个高不可攀的严谨整洁的人有些不一样。
他用纸巾擦了擦我的眼角,声音低低的,嘴巴张合的幅度很小:「许怡,我以后不会再逼你了,你别再伤害你自己。」
「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再晚一步你就……」
他没说下去。
刚睡醒,我又有些困,打了个哈欠,他理了理被子,声音更低:「再休息会吧。」
「周望知,我想不通你救我是为什么?」我边想边慢慢说,「我不是许家人,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一个普通的陌生人。你有我姐,我在你们之间也是多余。而至于我自己,我经常在想,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天一早睁开眼睛,我就感觉窒息和难过。」
「我就那样死了,于所有人不都是一个好事吗,我也挺想解脱的。赶个趟,说不准我还能继续做我妈的闺女呢。」我笑了下,嘴唇干裂,一崩就是刺痛,眼角又有水意。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缓缓摩挲厚厚的纱布层,也勾出个惨淡的笑:「你是因为我而成为现在这样,我不会说让你再为我而活下去的话。但你还年轻,见过的人太少,经历的事情也少。许多好看的风景、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体会过,这样不值得的,许怡,你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替你自己看。」
我顿了顿,半晌才开口:「但是,周望知,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关我那么久,我看见你第一反应就是生理性质的窒息,第二反应是你是我姐的未婚夫。」
他将脸埋在我的手心,受伤的手掌似乎感触也不灵敏,似乎有模糊潮湿水汽与掌心皮肤短暂接触。
好久好久他才开口:「我知道了,但我不会和你姐结婚。」
……
伤口渐渐愈合我就办理了出院,医生的嘱咐是我以后左手可能有稍微的使不上力的情况,我自己捏了捏,确实有点没劲,他让我自己平日多活动指关节,可以适宜弄点中药调养或是针灸理疗。
我觉得无所谓,但周望知却在旁边听得认真。
回程的路上天已经擦黑,路过市中心商圈,高楼建筑的各种大屏广告已经亮起,五颜六色花花绿绿,我不认识几个人也不认识几个品牌,准备收回视线,却在半道停住了。
车恰好在红绿灯前停下,我看得更清楚,光屏上红色桑塔纳前那个妆容明丽的女人或是女孩。我还记得当时何漠然给我解释他想要展现的效果,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年轻的女人、成熟的少女,一朵花最初绽放的样子,羞涩又张扬。
我最后看了看亮光大屏上的那张脸,收回视线,
才发现身边的周望知也一直看着那个方向。
我租的房子在三环外,周望知那栋公寓在二环中心,司机在交叉口缓下速度。
我看了周望知一眼,他喉结动了下,最后才吩咐司机往外开。
「我替你租个好点的房子行吗,或是安全一点的?」
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那么多人都住得,我也住得,我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把我送到楼下,未等周望知吩咐,助理自己提了后备厢的行李上去。
「光源那边的东西,我明天让人整理好给你送过来。」
我摇摇头:「那里很多都是你买的,我不要了,你扔了吧,我也可以补偿你的损失。」
他看我很久,最后说:「上去吧。」
我转身往上走,又回头:「周望知,你不会来找我了是吧?」
我站上两级台阶才回头,还是比他矮些,他直直看着我,良久,展臂揽住了我,脸埋在我肩头:「但你得让我知道你是平安健康的。」
「我会好的。」我说,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我自己说。
周望知没松开手:「你要让我知道。」
「周望知,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推开他,慢慢说,「我的事和你也没关系了。」
他轻轻捏住我的手腕,力道很轻,我一抽就能抽回来:「就这一件,许怡,我受不了再来一次。」
我看着他,他眼睛又有点红,最后我说:「我会和我姐联系的。」
……
屋里很是干净,甚至比我常住时要干净几分,周望知可能提前派人过来收拾了。
冰箱橱柜里各类水果蔬菜肉类半成品食物补品都是齐的,手机电脑也都按原位放在我的书桌上。
一身医院里消毒水的微苦的味道,我先去浴室洗澡。
租住的房子没有浴缸,水流冲刷,我的脑海里却不自主地回想起当时浸入水中的窒息感,我关了水,大力呛咳很久。
屋里确实干净,不需要我如何打扫,药物的原因早早犯困。
等我躺倒床上,才听到屋里有振动的声音嗡嗡响起。
拿过手机,许久没接触到这种东西,第一反应居然是陌生。
「喂?」
「你好,请问是许怡女士吗?我是林朵服装店的店主,看到您的图片,想邀请你为我们的新衣拍点照片做推广。」电话对面是道温柔女声,热情有余。
我手指无意识抠了抠手机壳:「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哦这个,看了您的照片我觉得您和我们的品牌特别符合,就辗转问到了您的公司。」
我看着灰色被面的细条纹理:「等我问过我的负责人吧。」
当时和何漠然签的并不是单个合作,而算是签人,他说我最好不要在外面接活,他会给我规划包装找到适合我的,让价值最大、最高化。
但失联半年,我不知道如今会是个什么说法。
要不是这通电话,我可能会继续龟缩一阵。
12.
挂断之后,才发现短信界面有新消息的提示。
何漠然在我最初去周望知那边的头两个月打过几次电话,也给我发过邮件告知图片视频的各种商业化用途,这些是当初条款里就写好的,他依旧一一告知。
翻到信息,才发现有人回过何漠然的消息:「许怡身体不好,近期在养护,暂时不接触工作事宜,有合同方面的问题请联系下面的邮箱。」
……
我看了眼时间,晚上 9 点,不早不晚的时间点,估摸着何漠然这种工作狂应该还没睡。
就打了电话过去。
好久好久没和外面的人接触,电话嘟声响起时,我的心跳得有些快,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
「喂,许怡?」
「是我,何总……」
「啊,你身体好些了吗?」身体不好本就是个周望知捏出来的敷衍谎言。
「我已经好了,何总,就是,我想问一下工作方面的事情……」
他像是在电话对面笑了一下:「当时你那套效果出来很好的,品牌方那边也很满意,还想和你签下个季度的,但那时你身体出问题就错过了。不过没关系,你好好维持状态,我这两天看看我周边合适的再替你接。」
其实我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胜任,是否还值得何漠然的关注和培养。
但另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我真的很喜欢晚上路过商场时看见的照片上的自己,我很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的状态,对一切都有希望、有激情、有目标和有冲劲。
小时候,不管我取得什么成绩,就算是那天的课堂上单词拼写全对,我妈知道后都会拉着我的手说「宝贝真棒」,那时内心是全然的高兴和满足。
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我自己,像一摊阴影下的死水,平静无波又压抑沉闷。
我无声点头,点完才发现对面的何漠然是看不见的。
「好的,何总。真的很谢谢您,何总。」
……
我在家休整了一番,晚上强迫自己不靠任何药物的辅助入睡,早晨醒过来就上跑步机,搜索学习目前何漠然这段时间接手的项目,好好做每顿饭,让自己每天都运动得很累,但大脑又被东西充实。
虽然我还是很难入睡,虽然胃口还是不好,虽然过了那半年体质下降很多跑两步就腰酸腿软,但我知道,我得坚持下去。
每隔固定的时间,我就会在家门口发现打包归纳好的蔬菜水果和肉类,甚至切洗装盒弄得干干净净,包括各类进口零食。
我知道那是周望知找人送来的,很偶尔的,我能隔着窗户看见陌生的黑色车辆停在楼对面,一停就是一晚上。
我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稍有些长的伤痕,模特身上最好不要留疤,我买了许多祛疤痕的药膏,手臂上的道道痕迹渐淡,但手腕上这道却固执地不肯消失。
奇怪的是,当时用刀划开包括后面缝针勾线都没有一丝痛意,现在偶尔却会泛起微微的痒和疼。
某天晚上,我正在网络上观看历年某奢侈品牌的走秀视频,一条广告弹窗突然跳出来。
我爸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本地头条,即使关键脸部打着马赛克,我还是一眼认出。
童年时刻,我也企求过从他处分得一点我姐的父爱,但当然失败。
我和他甚至算得上陌生的,但他的模糊照片我却一眼就能认出。
许家的医疗器械公司涉嫌商业违规,面临巨额罚款,而我爸甚至已被起诉。
13.
我姐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极其良好的生活条件和严格把关的饮食住宿,即使这样,她一年也有多半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许家被封,我爸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牢狱之灾。
我在想,是否要问一下我姐的安排。
但当我思考到一定程度时,却突兀地反应过来,许佳宝自有周望知的关心与安排,
哪里又轮得到我?
不过我还是给我姐打了个电话,意料之中的,她没接。
于是我去看了我妈,时隔半年,绿叶变黄又掉落,前几天窗台前那枝枯干又冒出新芽。
天寒地冻的,墓园也静,工作人员在清理地面的薄冰。
我对着我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妈离开后,我最常有的感受是孤独,正如此刻,天地暗沉又辽阔,远处工作人员清理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出墓园,天下起小雨,我还没走到大门口,便有一人匆匆而来,是这里的管理员,他递给我一把米色的大伞。
我疑惑看他,他说是园区备给前来祭拜的家人的。
但以前没有,而且看这伞的精致伞柄和隐约露出的雕刻的外文字母,并不是可以随意批发给外人使用的。
我摇摇头:「不用了。」
他没再勉强。
……
再次与何漠然约见已经又过了将近一个月,他们这次去的北欧,拍了个「大片」,甲方财大气粗,当然要求也极其严苛,所以耗时很长。
这次回来他直接让我去到公司找他。
虽然与他们签约许久,但我也是第一次来公司内部。
公司坐立市中心商业园区,但内部更像个展览厅,摆满各种照片立雕,将办公的格子间都挤得有些憋屈。
我直接去了何漠然的办公室。
他戴着副银框眼镜,看见我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后很自然地开口:「有点瘦了,回去增点,撑不起衣服。」
我点点头,叫了声「何总」。
他并没有多问我的私事,问了两句身体方面的情况就递给我打印装订好的两份文件。
「virs 和北至,两个都是新品模特,virs 和别人一起拍,北至两个人拍,但知名度肯定不如前面那个。」
「但你只能选一个。」
何漠然上来就是忙碌的工作节奏,我生锈的大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顿了下,他微微挑了挑眉:
「现在是旺季,项目多,等着的模特更多,大冬天的拍网店夏装都一堆人抢。许怡,实话说,我很看好你,也想把你造出来,你空档半年其实对这个行业很致命,回来后资源肯定不能把大头给你,我手底下其他人肯定不服。但你是我亲手带进来的,我也不想轻易放弃,慢慢来,保证好自己的身体,会有你挑资源的一天。」
我眼眶突然有点泛热,只是一时没反过来的纠结,便被何漠然误以为的我对他的安排不满。
大脑重新运转,我这次飞快回应:「我知道的何总,我听您的,以后我尽量保证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
……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最开始的冷静期过去,我的邀约也多了起来,开始如何漠然以前说的那样常常出差各地飞。
半年后,我看到了网上我爸上诉失败入狱的新闻。
许家的财产大部分拿去补窟窿,已是个空壳。
想了想,我还是给我姐打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地,她这次接了。
「姐。」我叫了声。
她轻「嗯」,听不出精神好坏。
「你怎么样,还好吗?」
她似乎是长长地出了口气,并没回应而是换了个话题:
「我看到你拍的广告,很好看,很漂亮。」
但她并不等我的回复,继续慢慢地说:「我下个月出国,以后可能只定期回来看爸,爸出来后应该也会把他接走。」
「你,好好的。」
我缓缓蹲下来,看着自己的鞋尖:「你不结婚吗?」
她像是觉得有点好笑:「我这种病秧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结什么婚。」
我想问她与周望知,但话没出口,与我又有何干呢。
「那妈妈呢?」
「在哪里不是祭拜。」
那之后,我便没再见到过许佳宝。
不是没想过去看看狱里的父亲,但我和他更像是陌生人,我甚至有些害怕见到他,只托了何漠然那边的熟人,应季节送些东西进去。
14.
工作机会多了之后,人也充实忙碌起来,不经常在家吃饭后,那隔段时间就会出现的蔬菜水果终于没再送。
周望知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地彻底。
除了偶尔我察觉到的屋外停到半夜的黑色轿车或是高奢大牌与我目前不能匹配的工作邀约。
黑色轿车无法管,工作邀约当然是拒绝。
畏难机制让我很少想起他,但不是没有后遗症。我用不了浴缸,一个人在家总要开着电视或是音乐弄出声音,晚上总是做噩梦,手腕上的伤痕做了祛疤手术,但还是会疼乃至手臂乏力,无法忽略。
我逐渐习惯这种忙碌的工作节奏,总是各地奔波,拍片出片看片,我也才知道何漠然 molinelli 在圈里的响亮名号,鬼才经纪时隔三年再次带的新人是我,是我很大的幸运,我也不想辜负他的期盼,尽心尽力地学习,兢兢业业地工作。
这年年底,圣诞节前夕,某个奢侈品品牌方提前安排的年度宴会。
何漠然带着我应酬一圈,让我去休息,他与别人还有更多的工作上的事情要谈。
寒夜残月,我在走廊尽头点燃一根细长香烟。
这是刚进入工作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那段时间飞快的工作节奏、一团乱麻的头脑、手腕上伤口时不时刺痛地提醒,让我总是无法静下心来,直到某次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一包不知名的香烟,点燃吸进肺腑,炝口刺鼻让人流泪,那时我已经很久很久流不出眼泪。
我并不觉得香烟对我有什么成瘾性,但包里还是常备一包,点燃绿色的细长烟身,看着烟雾缭绕上升,身后脚步声来去,我看着烟自身即将燃尽,有脚步停在我身后。
以为是某位认识的人,我掐烟转身。
看见来人,我却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周望知站在我对面,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外套搭在他臂弯,他身上只一件深灰色衬衣,领口扭开两颗扣子,露出隐约的脖颈线条。
在圈里见多了各种好看的、精致的、漂亮的男生女生,周望知还是好看的,但却不是最好看的了。
他的视线在我手边一扫而过,走近两步,和我一起站在窗边。
窗户开着,我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被吹出一片鸡皮疙瘩,但我却并不觉得冷。
「很久没见你了。」他终于开口,窗户吹进来的寒风让他呼出口的浅薄气息很快飘散,「我过来了才知道何漠然带了你,所以就想找过来看看你。」
「我说过不会再逼迫你任何事,你不用害怕我。」他的声音带得很低。
我没说话,他似乎在边想边慢慢说:
「遇见你,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他伸手拿过我放在窗台的烟盒,抽出一根给自己点燃,烟雾从他面庞消散,他的脸上似乎笼上一层阴翳,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下,「事实证明,我很失败。」
「你还会接受我的建议吗?」我问他。
闻言,他偏头看我,我接上下半句话:「别用你的关系来给我介绍工作提供机会了。」
他沉默许久,月亮越来越高,我轻轻开口:「你也不用再把我当初的意外强加在你身上,那时也是我自己想不通绕不过弯,你不欠我什么,我已经好了。唯一就是,我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
周望知仰了仰头,喉结轻轻滚动。
过了许久,他抽完那根烟,似乎开玩笑般的语气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有谈男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有人在追我,但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我终于后知后觉感到冷意,却听周望知依旧以那种轻松的语调问我:「你看,我还有可能吗?我会改……」
我忍不住笑着打断他:「周望知,我刚刚才说,不想和你再扯上关系。」我用手指敲击窗框:「就算我以前再喜欢你,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无论当时情况如何,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朝前走,不想耽溺过往。我们都放下吧。」
周望知离开的时候,把他一直挂在手腕的外套披上了我的肩头,且很快补充:「这边凉,等会你可以找人还给我,也可以扔了。」
我在窗边又点了支烟,这次没放任它自燃,而是自己慢慢抽完了,我觉得我真的要放下了。
好的、坏的,开心的、压抑的,放松的、窒息的,找不回过去那个又呆又傻的许怡,现在这样的也还不错。
时间匆匆,我一心投入在事业上,不知不觉间,那些隐痛似乎随时间缓缓愈合。
我也终于如何漠然最开始说的那样,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大小屏幕上,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来。
我想,我还是很年轻,我还有很漫长的人生,除了我自己,其余人皆是过客。
番外:背面
1.
周望知第一次见到许佳宝,是在父母组的一场所谓上流宴会,他初中便出国念书,学成归来,是父母最大的企盼。
说来可笑,他爷爷打下的家业不小,但爹妈本事都不大,二叔一家虎视眈眈,于是把宝押在了他身上。
宴会上,是许佳宝先过来与他打招呼,穿银色鱼尾连衣裙,同色耳饰,在众多美艳女郎中还是显著得很。
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两个人客套地笑。
许佳宝年纪不大,据说身体也不好,但少有的几次和他们的商业合作,都是她出面。
两人之间的相处便多了起来。
许佳宝是个相当懂分寸的女人,她的聪明玲珑掩在那副孱弱的身体之下。
周望知与一个漂亮聪明的异性相处,关键那位异性还有着让人不忍的虚弱。
偶尔心上会吹过一阵微风,淡淡涟漪,但周望知清醒得很,他不会让涟漪蔓延。他不喜欢太聪明的伴侣,不想把算计带入私人生活,更不会发展一段爱人终将短命的爱恋。
许家做医疗器械,他刚坐稳总公司第二把交椅,也想涉及这块肥肉,所以与许佳宝相处,有益无害。
悠悠半年时间过去,出现了一个意外,那个意外是个人,许怡。
那时会场灯光晦暗,周望知无聊地扫视场下观众,出笼的大学生么,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邻座凑近嘀嘀咕咕,灯光偶尔乱扫,他视线瞥过去,就看见了角落里滴溜溜鼓着大眼睛的女生,坐得端端正正,但那眼皮就是反反复复地合拢,看得周望知都困了。
他恍惚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凝神想了想,某次许佳宝住医院,他出电梯,就看见这人从病房门口转身匆匆离开。
许佳宝的「妹妹」,他不是没有耳闻,许家那位过世的夫人年轻时捡回来的。
她跟她姐姐倒是完全不同。
许佳宝即使病弱,人前也总是明艳大气的。这位许怡,单纯澄澈得可以,像是没有一点心眼,那眼睛一睁一眨什么情绪心思都透露出来。
周望知无意招惹,但在会议结束他随学校领导离开时,所有的学生有序出前门,一回头许怡却倒在大厅角落的座椅上睡过去。
莫名其妙的,他吩咐秘书与校领导们商谈,自己走了过去。
2.
许怡完全就像是她所表现的那样。
周望知第一次觉得与一个人相处起来可以这样放松,不需要算计、不需要思考话里的潜台词,甚至不需要多转一圈头脑,透彻得很,但一举一动又全是灵气,
乃至于看见她在对面认真地吃饭,周望知都多了食欲。
但是饭后送她回校,一路上她又哈欠连天,她似乎总是很困,他询问原因。
许怡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想存点钱,所以平日有做一些兼职。」
周望知皱了皱眉,想到她敏感的身份,倒是没有问太多,他想知道的东西不一定要从当事人口中询问。
第二天,资料就送到他手上。
许佳宝与许怡,明面上的姐妹,但人生截然不同。
许佳宝,家人的宝贝,许家人的掌上明珠。
而许怡好歹也从许家长大十几年,在许家仍旧是一个透明人。
对周望知来说,许怡更像是一个无害的小动物,甜蜜又让人放松,他完全可以将人纳入自己的臂弯下,起码让她不用过得那么辛苦。
他甚至有点庆幸,许怡在许家的边缘化才能让她自身保持着完全的单纯干净,而许佳宝,虚弱的外表下也满是算计与筹谋,且很快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与许家的某次合作谈成,他和许佳宝留下来吃了顿饭。
他和许佳宝还算是有些心照不宣的暧昧在的,席间,服务生替他们斟过酒,许佳宝挥退。
偌大的包厢一时只留下他们两人。
许佳宝抿了一口酒液:「我想和你谈笔合作。」
周望知闲闲靠着座椅,笑了下:「哪方面的?」
许佳宝做着粉色调的精致指甲轻轻在桌面磕了一下,思考怎么说出来显得周望知手里的筹码更重:「关于你和我的,许家那个你感兴趣的科研团队,他们手头好些专利还没投入生产,我直接打包送给你。」
周望知眉梢都没动一下,等她说下去。
许父年轻时是有些赤子之心的,公司经营生产做得极好,但名下无子,再加上许母的过世的打击,许进的路也渐渐越走越偏,等到许佳宝慢慢接手公司事务时光鲜亮丽下已经全是一个又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她想了许多办法,烂账能平,亏空能补,但造假、剽窃,那些老主顾反应过来只是时间问题,她得在这之前找个庇护,起码能保全父亲。
她说得挺诚恳:「我们公司的风声你肯定也听到些,大厦之倾,我只能减缓倒塌的速度。我需要你的帮助,在许家出事后。我算过,以我的能力起码能把这事情拖到明年,而我可以在这一年里帮你在周爷爷面前站稳脚跟。」
许佳宝说得模糊又清晰,周望知的爷爷已近 70,大权在握。虽然他的能力在众人面前甚至是老爷子面前都是清清楚楚的,但耐不住堂弟从小养在周爷爷身边,人一老情感就会偏颇,而他回国后,周爷爷几次询问他成家的事情。
他父母天天都在帮他相看所谓的高门贵女。
周望知对这些事情甚至有些本能的恶心,尤其是看见他爸妈对他爷爷的每句话都反复雕琢思考时。
他面上却淡淡地笑了:「我有许多方法站稳脚跟,许小姐提出来的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
许佳宝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他面上还是笑着,但那底下的温度已经肉眼可见地凉了下去。
许佳宝有藏得很深的心思。她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状态好些的时候就在病房里学习各种知识,她已经是个病秧子,不想再变成一个草包。
直到她开始总是想起周望知此人,她才发现自己也有了奢求,有了欲望。
她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距离和相处,但周望知永远都是那样,带着点笑,似乎万事万物都无法让他眉梢动一下。
所以她拙劣地想要以自己为筹码,反正自己也活不久,活着的时候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算是替自己圆一个虚假的梦。
「周望知,你看我,我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我终会把那个位子腾出来。你不喜欢,但这是我们两方双赢且最简单快速的一个方法,有时候就是这种让人不太喜欢、不太上得台面的事情才是最有效的。你是聪明人,与其让你二叔他们无数次地来恶心你,不如一劳永逸,节约这些时间,做你想做的事。」
3.
那天晚上周望知回了光源,累的时候、烦的时候,他都会去那边看看许怡。
许怡和别人给他的感觉都不一样,不太聪明、不太懂他身边的那些乱事,所以更不可能每句话都算计着他估量着他,和她在一起时是周望知难得的轻松时刻,像是终于从窒息的海底窜出来得以呼吸。
在别处他总会失眠,不太能毫无顾虑地熟睡,但在许怡这里,他坐在沙发上看许怡在厨房忙进忙出,都会陷入柔软香甜的梦。
和许佳宝见过父母,他爸妈笑得合不拢嘴,甚至爷爷也难得对他慈祥,拉着许佳宝问东问西。
周望知坐在餐桌另一面,心里有点凉凉的嘲。
若是他们知道许佳宝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卧室都被改造成最高规格的手术室,不知道在座各位又会是什么表情。
成家立业是他爷爷的老辈思想,订婚后果然放权松手许多,特别讽刺。
周望知把从他身边端着果盘经过的许怡拉坐到自己身上,下巴由后搭上她的肩膀,许怡想回头看他,他制止了她转身的动作:「陪我待会吧。」他说,话出口都有点久不休息的沙哑。
许怡骨架小,但个子不低,体重轻,有时候轻轻一拉总是皮肤下的骨头硌人,但周望知还是喜欢抱着她。
许佳宝再次住进医院,一个月总有一半的时间她是在医院度过。
身为她的未婚夫,他喜欢做戏做全套。
许佳宝从药物中清醒过来,看见床边坐着的敲打手提的周望知,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望知偏头朝她露出个笑,关上电脑。
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像是饮鸩止渴,明知道这是假的、是虚幻的,但这虚假又是这样地让人忍不住沉沦。
她伸出手,拉开病床旁边的柜子,流程齐全,求婚戒指也放在里头。
她仗着自己目前的虚弱和短命,真心实意地演了一场。
周望知是个合格的演员,笑笑,轻轻握上她的手,慢慢将戒指贯到她细长的手指上。
许佳宝看着他低垂的眉目和过于温柔的神情:「现在是不是该亲吻新娘。」
周望知抬起眼睛看她,半晌没动,许佳宝心脏狂跳,是自己完全无法招架的压力:「帮我体验一次吧,以后可能也没机会了。」
她朝着他露出的是自己的唇部,但周望知吻在额头上,一触即分,好在护士进房间及时打断了甚至有点尴尬的气氛。
她将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方,感受它过于蓬勃的力度。
4.
许怡和他闹别扭,是周望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但公寓楼上楼下却是一尘不染的冷清,没有那个纤细背影的存在。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只以为是许怡迟来的叛逆期,甚至想着手头上事情放一放,出去陪她度个假,她还年轻,出去读个书、学点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这本是周望知给她的打算。
但在墓园遇见过于冷静的许怡,他才知晓真正原因。
他从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的习惯,何况他觉得并没有必要。
许怡几次泪眼婆娑地与他争执,甚至固执地想要离开他,也让他泛起些怒火。
他与许怡这几年的相处,他以为是双方默认的,名分有什么用,若是他身边那个位置的人与交易、丑陋联系在一起,他情愿许怡永远不要碰。
他这样和许怡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若是她那样在意,尘埃落定他会补偿,她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许怡的固执和倔强超出了周望知的想象,他本想放她一点空间让她冷静一下。
但某次在许家别墅的聚餐却让他只想把许怡收在掌心。
这是惯例,订婚后,按期在周家许家吃饭。
许怡的原因,周望知对许父是没什么好感的,但他们结合的真实情况许父可能是知道的,不然也不能每每如此自在地谈及公司越来越紧迫的状况。
这天饭桌上来了另一家人,许家医疗器械公司曾经第二大的客户,省内极有名气的私人医院。
许父搭上了线还请到了家里,周望知静坐,慢悠悠地吃一盘青菜。
饭桌上那位姓宋的少爷拿着一张照片递给许父,许进的表情稍有些变。
那位少爷出口便是高高在上:「我对这位许二小姐很感兴趣,若她是我以后的夫人,那我也不能告自己的老丈,许总您说是不是?」
周望知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手在使劲,茶杯微晃洒出水。
许进当这么多年的大老板,手上不可能没点本事没点人脉,更何况狗急跳墙,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来。
他瞟了对面那男人一眼,看见他脸上是令人恶心的兴致盎然的笑。
许怡在和他闹别扭,他这段时间也很忙碌,于是他做了一个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强制把许怡关在光源那栋房子里。
许怡逐渐像朵枯萎的植物,越来越没有精神、没有生气,他没看清楚自己越来越慌乱的心思,许进已经被调查,许佳宝的事、后续安排打算、对周家人的交代让他也越发烦躁。
而根源,他想,可能是许怡永远地不配合。
他还逐渐恐怖地发现,他在许怡耳边说话,她已经没有反应了,他以为她到这时还是转不过许佳宝那个弯,所以盯着她的眼睛向她第一次做从未做过的解释。
但许怡,还是毫无反应。
他抱住她,搂住她单薄似纸的身体,背后一节节脊骨硌手,心里是慌乱。
某天晚上应酬,他喝得多,恍惚以为回到一年前他与许怡的常态,他的触碰被许怡强硬得拒拒,他都没有清醒过来,直到后脑勺与玻璃门发出的震耳的碰撞声。
头脑终于涌入一丝清明,看见许怡蹲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眼里是全然的惶恐害怕。
他第一次这样想扇自己一巴掌。
拿着电话出去给国外的朋友打电话,再次催促,朋友是个心理学方面的大拿,他想找他来看看许怡,别的人他并不是特别放心,但朋友又被某个会议绊住脚,他第一次朝对面发了火。
挂断电话,他无力地蹲下身,从心到身地疲累。
缓了会,他想去看看许怡,怕她在浴室里摔了,她的状态比他差太多。
但推开虚掩的玻璃门,那是之后总是造访他梦中的场景。
浴缸里开出血腥的红色的花,吞噬着苍白的许怡。
他仓皇将她抱出来,止住手腕处狰狞的伤口,那上面一直消耗的是许怡的生命,飞奔到门外大声叫隔壁的安保。
那是他过的最慌乱的两天。
在手术室外他想了许多,曾经忽略的,为什么许怡能如此轻松地影响他的情绪,为什么他这段时间有些急迫地需要许怡的回馈,为什么他心里有那种刻骨的害怕,全都有了理由。
许怡,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藏在了心里。
他真的害怕。
5.
但不论如何说,将许怡逼到这个地步的是他。
他是罪魁祸首。
看着许怡苍白着脸,只让他远离,他心里只有酸与涩。
他也真的害怕,那样的事情再来一次,他真的无法忍受。
许怡像是彻彻底底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明明她不是一个吵闹的人,以往在他身边也总是安静,但他怎么就觉得这样孤独,像是只有他一人。
他远远地看着许怡渐渐恢复,是了,许怡从来都是最倔强的,心里有根折不断的韧条。
挺好的,他觉得,若是许怡的健康开心是以他们的分离为代价,他完全可以接受。
毕竟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乃至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片空气,知道她安好他已经知足。
许进的判刑,让他和许佳宝那段可笑的交易终于结束。
许佳宝离开时来见过他,对方话里潜藏的意思他看得分明,但他假装没有看懂,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也确实没什么力气了。
许怡的事业越来越顺,开车路过市中心,他总能看到大屏上许怡的常替换的照片,所以他隔江买了一套公寓。
不在光源时,他就过来这边,然后更是刻骨的孤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