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男朋友设计顶罪,入狱五年。
车祸发生的时候,我被人从副驾驶抱出来,放在了驾驶位。
交警来了,从车后备箱找到一具尸体—是我男朋友的妹妹。
壹
我出狱那天,只有霍景然来接我。
我捧着自己的随身物品从铁门中走出来,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他倚在车头一边抽烟一边等我,看到我出来,马上掐灭烟迎上来。
「月光。」
他伸手想牵我,我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认错人了,我叫 017664。」
这是我的罪犯编号。我承认我是故意想要恶心霍景然。
但另一方面,这是我五年驯化出的本能。在狱里已经好久没人叫我名字,我只记得自己是 017664。
霍景然默默捏紧了拳头,唇角抿成向下的弧度。
他不喜欢听我提这些,这正合我意。
「先上车吧。」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邀请我上车。
我围着这辆黑色的迈巴赫环绕了一圈,砰地关上副驾驶的门。
「吃一堑长一智,你觉得我还敢坐你的副驾驶吗?」
我径直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就坐在他后面,他看不见的位置。
霍景然怔愣住,在车外叹了一口气,终是上了车。
车里的内饰都是高配,我讥讽道:「看来这五年你过得很不错。」
「大四那年在国外拿了亚历山大绘画金奖,有了点名气,现在开画廊,养你够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其实这些我都知道,监狱里也有电视,什么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奖得主,天才青年画家,最具投资价值画家,无数殊荣被冠在他头上。
而我的印象里,只记得那个坐在河堤边,受了伤,眼尾泛红的少年。
他大四那年正是我入狱那年,他将我踩入地狱,自己却攀上云巅。
呵。真是男人不狠,地位不稳啊。
贰
车子直接开回他家,他甚至没有问我一句去哪。
是啊。我一个众叛亲离的杀人犯,父母都和我断绝关系离开了这座城市。除了他肯收留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至于他利用完我,为什么还要将我回收?除了封口,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回到家第一件事,他就让我去洗个澡去去晦气。
「浴室里准备了柚子叶,所有洗漱用品都是新的。你好好洗个澡。」
「一起吗?」我拉住他的领带,直勾勾看着他。
霍景然垂眸,看着我的表情很是陌生,仿佛在看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
「看什么?我在狱里五年,时时刻刻都很怀念你身上的味道。你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
霍景然突然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浴室的淋浴间。
他打开花洒,骤然落下的冷水将我淋得一激灵。
霍景然托着我的双腿,把我抵在淋浴间的玻璃上,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我冷得浑身发抖,他的状态比我也没好到哪去,全身被淋得浇湿,碎发黏在额间,但气势仍在,那眼神像只想吃人的野兽。
「怎么?装都懒得装了?你刚认识我那会儿,可不是这副模样。温柔学长,受气哥哥,你不是扮演得得心应手吗?」
「月光,不要这样……」
凌厉的目光下居然出现受伤的表情。
又来了,他惯会这样示弱来博得别人同情。
曾经我也是被骗的其中一个,最惨的那个。
他抚摸着我湿透的长发,试探性吻掉我滑落的泪水。
「月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吗?」
「过去了?你毁了我一辈子,轻飘飘一句过去了就一笔勾销?」
他低头不语,这沉默的态度在我看来就是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从他怀里跳出来,取下花洒,一把打到最右边,对准了他。
温度陡然升高的热水砸在霍景然身上,他下意识背过身,用背抵挡。
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他站在雾气中不躲不闪。
直到温度高到我握不住花洒,我才把它一把掷在地上。
他浑身散发着热气,立在那一动不动,任我发泄。
没意思透了。
「滚出去。我要洗澡了。」
霍景然缓了一下,慢慢走上前,我以为他要打我,习惯性抬手护住自己的脸。
他伸手越过我的腰,把淋浴开关合上,转到中间的位置。
「别烫到自己。」
说完便赤脚走了出去,他白色衬衣下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都被烫得通红。
让我想起二十岁的霍景然,就是用这样一副可怜模样骗到我。
叁
这一晚我梦见了我与霍景然的相识。
那是蝉鸣的夏天,高考刚刚结束。
未满十八岁的我在一场饭局上认识了二十岁的霍景然。
霍景然的父亲段程文是我爸的老同学,是个有名的书法家,擅长丹青国画。
他们多年不曾联系,一次偶然同学聚会重聚瞬间就变得热络起来。
那晚,段程文请我全家吃饭。
进入包间时,段叔叔和一个年轻阿姨首先起身迎了上来。
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生背对着门口正坐在餐桌前喝茶,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脖颈上的一缕的发尾,柔软黝黑的碎发搭在干净的脖颈间让人莫名有些好感。
他就是霍景然,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我们俩都对这个小秘密心照不宣。
我正想跟他打个招呼,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我。
「哥!水果吃完了。帮我再拿一份!」
循着声音,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沙发上有个看上去七八岁胖乎乎的小丫头翘着双脚自顾自地在吃水果。
她有和霍景然一样的梨涡,眼睛却小一圈,身形也要胖一圈。看上去伶俐有余,和善不足。
霍景然马上起身替她去拿水果,一副二十四孝好哥哥的模样。
那是段佳倩,我们的噩梦起源。
席间,我吃得很慢,目光时不时瞟向霍景然。
他不知是不是没胃口,吃得很少,还要分神照顾旁边那个明显活跃过度的妹妹。
父母间聊得很热络,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你段叔叔现在可是位名家。月光,你如果有机会和他学习,你的绘画技术肯定大有长进。」
我爸递话给我,想让段叔叔收我为徒,我非常狗腿地接话。
「如果段叔叔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学!」
就在段程文想开口回答时,突然哐当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紧接着便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声。
段佳倩贪玩多动,不小心打翻了刚刚盛上来滚烫的热汤。
虽然霍景然眼明手快伸手挡了一下,汤汁还是洒了一些她的花裙子上。
「倩倩!」那个年轻的阿姨一个箭步冲到了段佳倩的跟前,抱起她左右检查有没有烫到哪。
「都怪哥哥!」段佳倩指着霍景然。
阿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霍景然。
我被那个眼神中的怨毒所吓到,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霍景然。
他垂下眉睫不作辩解,仿佛早习以为常。
我这人有替人尴尬的毛病。
因为发现了一些旁人不曾察觉的东西,而觉得面红耳赤,仿佛觉得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个人。
霍景然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一点,默默将刚刚还护着妹妹的手缩了回去放进口袋里。
我瞟到他手背上已泛红一大片。
可是他爸爸却没注意到,语带不满地责备他:「景然,你怎么看着你妹妹的?」
段佳倩还在扯着嗓子使劲地嚎,叔叔阿姨都面色不善地看着霍景然。
我觉得他再这样被看下去,身上会灼出一个洞。
我腾地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吱。所有人注意力都转移到我身上。
段叔叔转向我马上变了个脸,温和地问道:「怎么了?月光。」
「啊……没事,就是觉得这个雪花牛肉太好吃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段叔叔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就再点一份。」
阿姨带段佳倩去洗手间清洗,大人嘻嘻哈哈便把这件事带过去了。
霍景然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他的双手交叠,将受伤的手盖在下面。
我那时候觉得他就是天下第一美强惨,心疼得不行。
殊不知,他才是扮猪吃老虎第一人。
肆
醒来时窗外天色仍然昏暗,我躺在床上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年。
梦醒时分,物是人非。
我原本打算出狱做的第一件事是不管不顾睡上个几天几夜,把这几年没睡好的觉都补上。
但强大的生物钟让我在早上六点准时醒来,看着天花板发呆。
霍景然是艺术家,艺术家这种生物的作息是没有白天的。
我半夜起夜的时候,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知道他还在创作。
没想到我早上起来,他已经起床,在开放式厨房里忙活。
衬衣下露出的手臂擦着厚厚的一层药,依然可见红肿。
我别开头,对此视而不见。
相比他对我的伤害,这点程度只是小前菜。我要把我这些年受到的伤害都还回来。
餐桌上已经摆着一盘荷包蛋和一杯牛奶,霍景然听到响动,回头看见我。
「起床了?」
他关火,端着自己那盘鸡蛋从厨房走过来,和我的换了一盘。
「你吃这个,热一点。」
他眼下有一片青黑,憔悴而疲惫。
「你一晚没睡?」
「睡了两个小时,怕你起来要吃早餐就先起来了。」
「你猜得没错。狱里每天六点起床,七点统一吃早餐。以后你就按这个时间做早餐。」
霍景然手中的叉子停下,眼里的笑意迅速冷下来。
他不喜欢听我提狱里的事,但我就要时时刻刻提醒他,我是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我咬了一口荷包蛋,皱眉全都吐了出来,然后直接把它倒进垃圾桶。
「这个蛋煎得太老了。你以前伺候佳倩可不是这个水准。重新做,我要吃流心的。」
霍景然没说什么,接过空盘子又进厨房重新煎蛋。
他总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样子,欺骗过所有人。
就像蛰伏在暗处冬眠的蛇,看似温顺,实则是在等人放松警惕给人致命一击!
他的父亲,继母,妹妹,所有人都上了他的当,包括当初的我。
伍
「吃完饭你在家休息,我去一趟画廊。」
「我跟你一起去。」
霍景然停下在洗盘子的手,回头看着我,表情诧异。
「怎么?觉得我丢人,不好意思带出去?」
「我只是以为你没有兴趣。」
「怎么会没有兴趣呢?你忘了,我以前也是学画画的。」
我和霍景然都是正儿八经中央美院的科班生,不同级但师从同一个老教授。
教授曾夸过他天赋异禀,也毫不吝啬赞我有灵气。如果不是那件事,我未必不能在这条路上超越霍景然。
开画廊原本是我的梦想,却被他偷走。
我当然要去看看啊!那可是踩着我的人生获得的荣耀。
去画廊前他换了一套西装,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正装的样子,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贴合着身体的曲线,挺拔而修长,当真是玉树芝兰,一个背影就足够蛊得人神魂颠倒。
我丝毫不质疑自己年少时的眼光,但是心黑看不出也不能怪我。
他的画廊开在市中心最贵的地段,性冷淡风的装修充斥着爱买不买的高傲。
画廊的冷气开得很足,时间尚早,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顾客。
职业导购以为我是顾客想上前讲解,被霍景然伸手隔开。
「我来就可以。你先去忙。」
导购员偷偷打量了我几眼,目光里带着疑惑与探究。
我对她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转头问霍景然。
「你得奖的画是哪一幅?」
霍景然带着我走过长长的回廊,最后停在展览最角落的一幅星空图前。
说是星空图又不太确切,因为整幅图中黑压压阴沉的天空占了绝大部分。不是常见的晴朗夜空,而是给人感觉要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绝望的夜空。
但夜空中零散着有那么几颗星子仍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脆弱又坚强。
像是象征着末日前最后一丝希望,又像是挣破绝望重获新生后的第一点光亮。和我此刻的心境倒有些呼应。
我瞟了一眼右下角的标签。
可笑的是,这张画名为《月光》,与我同名。
月光被压抑在乌云之下,不见光明。可真是写实。
「这是为我画的?」
「算是吧。」
呵。我冷笑一声。他将我设计入狱,又用我的遭遇创作画拿奖,将我拆骨喝血,还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难怪放在角落,生怕让知情人看到联想什么对吧。」
霍景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我的袖中露出一截美工刀,是我从霍景然书桌上偷的。
刀锋出鞘,一个大大的叉字留在画的正中间。
盯着这幅画,我脑中浮现出的画面是一片火海中,头破血流的我被人从副驾驶抱出来放在了主驾驶位上。
迷迷糊糊间,我抬头看见霍景然的侧脸。
我抓住他的衣袖,视他为救命稻草:「景然,救我……」
然而他却用力一个一个指头掰开我的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啊。」我听到旁边传来客人的惊呼,将我带回现实。
霍景然抬手握住我的手腕,稍一使劲,我手中的美工刀就落入他的手中。
「咔嚓」,旁边有客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
霍景然偏头看了一眼,脱下西装将我的头盖上,拽住我的手臂往画廊深处拉。
我拼命挣脱,他不管不顾,大力钳制着我。
「你放开!你拽着我去哪!」
霍景然推开一扇门,厚重的原木门撞到墙上砰地一声,震得我心跟着颤了一下。
这里好像是他的工作室,正中摆着一张胡桃木色长条大桌。地上堆满了画稿,旁边有一个休息的单人沙发。
他一把将我掼到沙发上,整个人顺势压上来,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与我的脸只有几厘米之隔。
「林月光!你要发疯也要看地方!」
他一直以温柔的一面示人,我差点忘了男女的气力天差地别。此刻他就算想单手掐死我,我都无力反抗。
我心中发怵,表面却不愿示弱。
「怎么了?一幅画就舍不得了?要跟我动手?你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立马报警!也让你尝尝牢里的滋味,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
普通人都觉得坐牢就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失去自由那么简单。实际上坐牢比想象中要残酷的多,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牢房暗无天日,一间房要住 12 个人,厕所是没有门的,相当于要被十几个人围观上厕所,房间里常年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涝味。新来的要被旧人立规矩,睡在茅坑旁,挨打挨骂做所有杂务。在这里丧失的不止自由,还有尊严。霍景然,你想试试吗?」
霍景然咬紧后槽牙,我听见牙齿磨动的声音。像是在与自己角力,最终他还是松开我,自己爬起来,捏了捏鼻梁,整个人气极了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迟早会被你逼死……」
我坐起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将还挂在我身上的西装扔在地上。
「早着呢。和我经历的一切相比,这才哪到哪。」
「咚咚」有人敲响工作室的门。
霍景然拉开门,声音也没好气:「什么事?」
「吴小姐来了。」
霍景然听到这个吴小姐,瞬间脸色就缓和下来。
「知道了。你先去招待,告诉她我马上来。」
「吴小姐?你女朋友?」
「她是我画廊的投资人。」
「哦。金主爸爸。霍景然,你比我想象中还堕落呢。」
他不理会我的挑衅,捡起地上的西装穿好,「你在这等我。」
「怎么?有朋友来不带我去见一下吗?」
「你想来就来,不过不要乱讲话。她不是一般人。」
那可太好了,我正想跟一个不一般的人说说我们的故事。
陆
我们出去的时候,一位身材窈窕,长发披肩的小姐正站在我划烂的那幅画前。她身上穿着一套香奈儿的高定套装,耳尖别着同牌子的珍珠耳环。整个人气质从容又大方。
好一朵人间富贵花,绝不是我这种小杂草可比的。
「Anna。」霍景然唤她的英文名,两人很熟稔的样子。
安娜小姐转头看到我们,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一秒又转回霍景然身上,巧笑嫣然,没多问一句我是谁。也许是觉得我不配吧。
「这画是怎么回事啊?这可是你的宝贝。」
「哦。碰到个不讲理的客人,一言不合就这样了。」
「没报警吗?这画价值可不菲。」
「没,私了了,对方赔了钱。钱还在我那,我下午转到公账去。」
霍景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日渐精益。
「你知道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只是好奇这画上次有人出了七位数你都没卖,这回被人毁了你倒很无所谓的样子。」
旁边的导购小姐欲言又止,我看她那样子快憋死了。
「是我划的。」我一向敢作敢当,尤其在气死霍景然这件事上。
「月光!」
霍景然那淡然的面具终于裂开一条缝,还有点气急败坏。见他这样,我心情越发好。
吴安娜的目光定在我身上,「还未请教,这位是?」
「你好,我叫林月光。是霍景然女朋友。」我露出一个自认为最甜美的笑容,朝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
安娜看了霍景然一眼,似乎在等着他否认。然而霍景然没有任何反应,她这才不自然地回握住我的手。「你好,吴安娜。」
霍景然饶有兴致盯着我,好像在等我自己害臊。
我又没说谎。在我入狱之前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出狱后他也没跟我提过分手,自然可以说我是他女朋友。
「林小姐知不知道这幅画多贵?你这样足够入刑事毁坏罪。」
同为女孩子,我知道如何最快惹恼对方。很显然,这位吴安娜小姐已经成功被我点燃。
我无所谓耸耸肩,「你报警吧!三年,还是五年?我习惯了。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把我送进监狱。你说是吧?景然。」
吴安娜听得一知半解,满脸都是疑惑。
「安娜,你不要听她乱说。我们刚刚吵了一架,她是在说气话。钱我会补给画廊,你不要报警。」
「景然,我说了我在乎的不是这个。算了,你是画的主人。你都不追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没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去吃个 brunch?」
安娜小姐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知道霍景然有意包庇我,不着痕迹将话题盖了过去。
「好啊。一起。刚好我早餐也没吃饱,他煎的蛋太难吃了。」我抢先替霍景然回答。
「你们……同居了?」
果然是蕙质兰心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抓住我想传递给她的重点。
「她暂时在我家借住一段时间。」
霍景然不赞同地瞪了我一眼,走到吴安娜面前去说话,故意将我撇在后头。
我在后面看着二人登对的背影,不禁冷笑,上前一把拽住霍景然,附在他耳边说:「我不管你是喜欢她的人还是她的钱,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等着瞧。」
霍景然不在意地耸耸肩,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人生厌。
柒
高档餐厅的早午餐确实比霍景然做的好吃,我埋头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这种行为一定让安娜很看不起,但输给自己看不起的人才更难受。
说饿了的安娜小姐只浅浅动了下筷子,就全神贯注和霍景然聊天。
「景然,我爸说最近奥地利有个座谈会。很多国际上知名画家和新秀画家都会参加。他建议我们也去一趟,主要是去挖掘些新人。」
「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同行相轻,你眼光一向比我好。」
霍景然明显是嫌这种座谈会无聊,但对安娜说话很是温和。
「他读书的时候就最讨厌各种座谈会。他说艺术的事靠谈是谈不出来的,得自己去悟。这人自大得很,你不了解他。」
吴安娜深吸一口气,端起假笑看着我:「看来林小姐和景然认识很久了,才这么了解他。」
她把了解二字咬得很重。
「不敢说有多了解,只是读书时代大抵都天真些,不会考虑那些世俗的条件。所以表现得也相对真实。他在你面前一定是温柔绅士的样子。其实他心眼小,脾气大,锱铢必较得很。凡事不要光看表面。」
我提示得已经够明显了吧。只要吴安娜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我话中的意思是这家伙看上你的钱了!
但我低估了女人在爱情里装聋作哑的能力。
「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和他共事三年,他待人一向谦和有礼。能让他发怒的人,想必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可真是嘴上不饶人啊。
不知道霍景然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不管他做什么,她都如此信任他。跟曾经的我一样。
看来不下点猛药,他们都是不痛不痒。
「那吴小姐知道景然母亲的事吗?」
「林月光。」霍景然终于有反应,一字一顿,语气里透着警告。
「他母亲呀是被小三逼得跳河自杀的。他嘴里说着死也不会让小三进门。可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赡养,他不仅眼睁睁看着小三嫁给他爸爸,还帮小三伺候她的女儿。为了得他爸一句好,伺候得那可叫一个殷勤……」
霍景然的脸色随着我的话逐渐铁青,我愈发兴致盎然,说得眉飞色舞,甚至挥舞起手里的叉子。
「够了!」安娜小姐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四周的人都看了过来。
她真是爱惨了他,教养这么好的大小姐不惜当众发火,让人看戏。
「林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和景然有什么仇怨。但不管怎么样,这样当众揭人伤疤的行为非常没有教养,甚至没有人性。我不想和你继续同桌了。」
吴小姐起身想走,她以为霍景然会和她一样愤然离席,可他仍然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景然,我要走了!」
这话已经明示让他一起走,奈何霍景然装傻充愣的本事一绝。
「你先走吧。我还没吃完。」
「你……你就继续让她作践吧!」
吴小姐抓起自己手提包要走,我拉住她的手腕,「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站起身,用只有在场三个人可以听清楚的声音说道。
「后来他精心照料的妹妹死了。你猜猜,是怎么死的呢?」
捌
安娜仿佛受了惊吓,夺门而逃。
霍景然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起身追出去。
我淡然地坐下,继续切牛排,这么贵的 brunch 可不能浪费。
霍景然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综艺。
他喝得烂醉,西装搭在手臂上,领带松散,衬衣扣子被解开两颗恰到好处地露出明显凹陷的锁骨。
想都不用想,他刚刚就是用这副样子在魅惑安娜。不知道美色当前,安娜有没有被冲昏头脑。
霍景然扶着门框看着我。我窝在沙发上,岿然不动,视他于无物。
「安娜撤资了。我们从明天开始进行财产分割清算,画廊八成是要归她。」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她也没我想得那么蠢。」我托着腮开心地看着他。
「是我主动要求的。」
「哦。那我收回前面那句话。色令智昏,她蠢得无可救药。不过也无所谓,殊途同归。」
霍景然突然失了控制,扔掉手中的西装,单膝跪在沙发上一把将我搂进怀中。他身上有难闻的酒味,令我作呕。我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箍到不能动弹。
「你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画廊的招牌,它叫 moonlight,是你的梦想。你都忘了吗?你高二那年,亲口跟我说的。」
……
我以为五年时光足够让我将当初那些美好遗忘得一干二净,可原来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玖
那是高二的一个夜晚,我作为准高三生面对未知的前途和巨大的高考压力,心中躁动不安。
平时乖得连一句谎话都不敢说的我,那晚居然一冲动翘了晚自习。
我趁门卫抽根烟的功夫溜出去跑到大街上,胡乱走到美术馆完全是个意外。
美术馆当晚有一场市书协联合市委举办的书画展,我心痒痒地想进去看。但票已售罄,有钱也买不到。
我站在门口盯着海报,直到画展结束,人群散尽也不愿离开。
九点半,画展散场半小时后,有一个挂着工作牌的人步伐匆匆地从美术馆里跑出来不小心撞到了站在台阶上的我。
我脚步一晃,天旋地转,直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扶住才堪堪站稳。
受惊的心跳声占据了我的大脑,变成他出场的背景音乐。
「对不起!」对方的声线清冷低沉,恰恰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我有些小怪癖,对细节的敏感和在意超乎了常人的理解。
比如说会在意一个人的声音好不好听,手型漂不漂亮,衬衣的衣领干不干净,典型的处女座。相对应的,我对整个人的印象反而会变得模糊。
待我从陌生男人怀里抬起头来,心里有根弦轻轻颤了一下。从未有一张脸那样清晰而深刻地印入我的眼里。
这个介于男人与男生之间的陌生人,身上既有男生的温柔,又有男人的沉稳。
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的路灯下覆上了一层暖意,下巴线条匀称而流畅。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仔细看,右眼角的镜框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搜刮了自己脑海中贫乏的词库,终于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形容眼前这个男人—清冽。
宋代的李格非曾这样形容过洛水,清冽侵人肌骨,不可留。和这个男人的感觉一样。
这才是我和霍景然真正的初遇,只是一直到父母的饭局上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看了看我胸前校服的校徽。「一中的?」
我讷讷点了点头。
「已经下晚自习,怎么还不回家?」
「我想看画展。」我不是个会和陌生人搭话的人,却破天荒地对着他说了实话,「可惜关门了。」
霍景然沉默了一会,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向美术馆的侧门走去。
借着灯光,我看清覆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指骨细腻,指尖圆润。指间似乎还沾着一些未洗净的颜料。
对美术生而言,是双堪称完美的手。
这位完美先生看起来很熟悉美术馆的地形,拉着我七拐八绕钻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展馆。
偌大的展馆在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我就像个闯入童话世界的爱丽丝。一头就扎进艺术的海洋。
我心中有个隐藏了很久很久的梦,谁也不知道,我想做个画家。
其实我很有绘画天赋,小小年纪就经常被大人们夸奖。
可是当我慢慢长大,大人们的称赞就变成了叹息。
画画好有什么用?画画好能当饭吃吗?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用的事情上。
天赋有朝一日变成累赘,就被强行从我的生活中剥离。
我在画展上如痴如醉地看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幅大师之作前面,久久挪不动脚步。
「谁在那里!」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强光朝展馆里射过来。
身后的霍景然牵起我的手灵敏地一猫身躲到墙后。
保安打着手电筒走了进来,我躲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他警觉地查看着保安的动向,我却被另一些事情吸引走了注意力。
我和一个陌生人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牵手了。
我抬头看向他,身高差让我的目光正好停留在他的发尾处。干净的脖颈,略带清香的黝黑碎发轻轻扫着我的鼻尖。
庆幸当时光线昏暗,不然我看上去就像个煮熟的虾米。
等保安检查一圈离开后,他才带着我轻手轻脚地闪出美术馆。
霍景然骑单车送我回学校,我赶到校门口时,离宿舍锁门还有五分钟。
我道了谢急匆匆地往校内跑,却被他叫住。
「喂!」
我回头,看见他站在路灯下,浑身被笼着一层毛绒绒的暖光。
「你既然喜欢画画。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定要坚持!如果不试试,你老了会后悔的!」
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仿佛就给了我无限力量。
高三的时候,我在老师和家长中间两头瞒,自己偷偷报名参加了美术艺考。
从高考考场出来时,我已经看到了一条清晰的道路延伸向自己的未来。而且是自己所爱之路。
我一直以为霍景然是上天派给我的引路天使,是我的灵魂伴侣。
殊不知,他是命运打包精美的一枚炸弹。
拾
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甚至有点分不清现实与记忆。
霍景然紧紧箍住我动弹不了,我只有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却掩不住哽在喉中的呜咽声。
我真的很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样子,让他有错觉我还爱着他。
但眼泪的好处是霍景然手下的劲道松了下来。
「是不是弄疼你了?你别哭。你不喜欢我就不碰你。」
我从他肩膀抬起通红的双眼盯着他。
「为什么要和安娜拆伙?」
「因为你不喜欢。」
他回答得很是坦荡,语气里甚至有些小得意,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是不喜欢他欺骗吴安娜感情来交换利益,但这并不代表我是在吃醋。
我照着他脖子上一口咬下去,死死地不松口,拿出想要咬下他一口肉的决心。
「嘶。」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推开我。
直到口里有血腥味,我才厌弃地一把推开他。
「下次再说这种没脑子的话,我就不保证不会咬开你的大动脉为止。从你把我从副驾驶抱出来的那一刻,我对你就只有恨。」
霍景然的脖子上留下一排带着血迹深深的牙印。
他紧抿着双唇,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明灭不定,最后唇边挑起一抹坏笑。
他勾住我的后颈,将我一把拉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强吻下来。
这个吻不带有任何情欲,纯粹是报复性的恶心我。
「月光,就算下地狱我们都注定要在一起。」
他总有招可以治我,我伤他一尺,他就要还我一寸。
拾壹
吴安娜真的自此离开了霍景然的生活。
不知道霍景然同他做了什么样的交易,moonlight 最终留给了他。
他不肯再带我去画廊,说什么是我的梦想,还不是怕我去捣乱。
但每晚他都会准时回来给我做饭,大概是怕我做的饭会下药毒死他。
霍景然打开冰箱,发现只有一个西红柿和一把葱。
他从冰箱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叫我:「我去楼下超市买点菜。你要去吗?」
我以前最爱的事就是和他一起逛超市,一起去挑选蔬菜与零食感觉就像对老夫老妻。
但现在我们真的生活在一起,我才意识到真正老夫老妻的状态是相看两厌。
我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不去。」
霍景然早就猜到我的答案,自顾自穿鞋准备出门。
他在门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好像是有人邀约他出去吃饭。
他瞟了我一眼,「不去了,在家给月光做饭。」
能让他提起我名字的,大概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我出狱这么久,没见过一个熟人,我有些警惕:「是谁?」
「阿寺和 799。」
久久是我的闺蜜,阿寺是他的室友,因我与霍景然的关系而结识。
阿寺的名字来源道明寺,因为他读书的时候总喜欢弄个爆炸头绑个发带。799 大名齐久久,是个身娇肉嫩小辣椒。
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却宿命般成了男女朋友,吵吵闹闹从不让人安宁。没想到他们现在还在一起。
「是月光吗?我要和月光说话!」799 的大嗓门从电话里传出来,霍景然按了按耳朵,打开免提。
「月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寺都没和我提过!」
「你拧我耳朵干嘛?我也刚知道啊!」
阿寺在电话那头乱叫,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下子好像回到我们无忧无虑的大学时期。
霍景然见到我的笑容,怔了一下,突然把电话放回自己耳边。
「把地址发给我,我们现在过来。」
电话那头报了个地址,他便挂断电话,盯着沙发上的我。
「看着我干嘛?我又没说要去。」
拾贰
为什么我会站在清吧门口,这个问题我也在问自己。
我以为这五年已经把我磨成一个无情无感的人,但我骨子里却还在疯狂怀念过去,妄想回到过去。
进门时,799 隔得老远跟我们招手。
霍景然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不用紧张。他们不知道你的事。出事那会刚好暑假,我骗阿寺说你出国深造了。」
大二时学校有个去西班牙的交换生计划,我通过了考试。如无意外,我那时确实是要出国的。
799 耐不住性子,冲过来紧紧抱住我,还锤了我两拳。
「林月光,你心真狠啊!一声不吭跑了,我给你发了无数条信息你都不回!」
「799,我可不像阿寺那么扛打。你下手轻点。」我口中责怪,却不舍得放开她。
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但在我眼里,他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回不去的美好。连同那个完美的霍景然都只属于过去。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我选择暂时屏蔽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回到过去放纵一晚。
799 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喝酒,第一个「中奖」的人就是霍景然。
霍景然胃不好,自然而然选了大冒险。
「国王牌在谁手里?」
799 得意洋洋翻开手里的国王牌。
「我要你给月光亲一个!」
「不是吧。他们两都老夫老妻了,这也算惩罚?」阿寺第一个不同意。
799 给了他一肘子,小声说道:「你没见这小两口从坐下就没说过话,坐在一起恨不得中间隔条河,肯定是吵架了。你闭嘴!别打扰我撮合有情人。」
霍景然侧头看向我,我下意识瑟缩起来。
我们亲吻过无数次,无论感情好的时候,感情破裂的时候,我们用吻来表达爱或恨。但我最不希望它被当做一个赌注。
霍景然站起身,半勾下腰朝我压近。我的腰一点点往后靠,直到不能支撑,他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穿过我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我选罚酒。」
「切。没意思。大男子汉这么小心眼。」799 以为他在和我赌气,故意提高惩罚,「拒绝大冒险要喝五杯。」
霍景然二话不说,干了五杯白兰地。
阿寺叫了声好,这篇就算翻过去了。
我见他的手轻压在小腹上,知道他胃病犯了。我不动声色将他面前的酒杯蓄满,等待他下次中奖。
又过了几轮,瓶口再次指向霍景然。
我翻开了手里的国王牌,「我可以要求真心话吗?」
「就你两这关系,你让然哥说真心话,他敢不说吗?」阿寺推了霍景然一把,霍景然低头冷笑。
「只怕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求求你,别让我们吃狗粮!」799 跟着起哄,她以为我要哄着霍景然说情话。
「我想知道段佳倩是怎么死的?」
我的话让现场立马鸦雀无声,阿寺端到嘴边的酒都不敢喝。两只黑黢黢的眼睛贼溜溜打量着四周。
浑身写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799 先反应过来,忙着打圆场。
「倩倩不是车祸意外嘛。这事咱们几个都知道。出来玩不提伤心事啊~」
她提杯想祝酒,被我压住手腕。
我直勾勾盯着霍景然,他也如此这般回望我,面上毫无歉疚之意,除了额间的冷汗出卖了他。
在我意料之中,他选择喝了五杯冰酒。
几乎是放下酒杯的瞬间,他就转身冲去了洗手间。
我在卡座上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难过,为我们两走到今天而难过。
阿寺有些责怪地看着我,「你明知道他胃不好,干嘛这么逼他?他那个妹妹不是什么好东西,折磨了他几年。好不容易走了一个段佳倩,你又犯病。」
「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你不知道别乱说!」久久见我脸色不好,一句话没问就选择维护我。这让我十分感动,狗男人哪有姐妹靠得住。
霍景然脸色苍白地从洗手间出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卡座上提拉起来。
「喝得差不多了,回家。」
「干嘛?我还没和朋友叙完旧呢。」
霍景然不打算再包容我,几乎是强制将我带离了清吧。
久久本来还想劝,被阿寺拉住,「你不是说人家小两口的事少管。」
你看,家暴就是被这种社会风气纵容出来的。
拾叁
霍景然叫了个代驾,我们到小区门口时,超市还没有关门。
「我去买点菜,不然明天午饭都没得吃。」他一直单手按着胃部,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我,「你先回家。」
「我跟你一起去。」
我是不想去的,但我也不想一个人走夜路回去。
霍景然听我愿意陪他去超市,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喜讯,欣喜两个字都写在了脸上。
「你在担心我。」一个陈述句。
「那我现在回去。」我转头作势要走。
霍景然手掌一翻,把钥匙收回口袋。「你没钥匙,回去也是站门外喂蚊子。」
无赖。
超市里,霍景然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我双手插袋跟在后面。
买菜这些事我是一律不懂的,霍景然却在行得很。
他母亲去世得早,他要养活自己,后来又要伺候妹妹,锻炼得比我们同龄人都早熟。
正在他专心比对两支酒哪种酒腌羊排更入味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怒气冲冲朝我冲过来。
我还未看清来人,一阵风带过,「啪」响亮的一声,我的脸留下五个手指印。
「你真的藏着这个女人!」打我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霍景然的继母曹莹。
还好时间晚,卖酒这一列货柜没有顾客,不然我大概要出现在本城自媒体的首页,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三。
霍景然顾不上酒,过来将我一把拉到身后,警惕地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
段程文紧跟着跑过来,拉住曹莹。
「有话好好说,我们说好的,不动手。」
「段程文!你生的好儿子!有人跟我说他私藏着这个杀人犯,我告诉你,你还不信。倩倩死得好冤啊!她凭什么五年就放出来。我要她抵命!」
曹莹又扑上来想抓我,段程文只是虚虚挡了一下,也许内心深处根本没想拦。
只有霍景然死死挡在我面前,任曹莹如何抓挠都不让开。
曹莹气急了,随手操起手边的一瓶酒,往铁货架上一砸。红色的酒液流了一地,这个疯魔的母亲朝我们露出锋利的玻璃片。
「霍景然你让开。反正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要是执迷不悟,我今天就让你们一起去给倩倩陪葬!」
霍景然寸步不移。
曹莹被激怒,真的操起玻璃瓶就朝我扎过来,霍景然反手将我抱住。
碎玻璃划过他的右手臂,留下一条长长的血道。
「霍景然!」那一刻,我没忍住流露出担心。
霍景然虚弱地朝我笑笑,手覆在我眼睛上,「我没事,你怕血,别看。」
我不该担心他的,这是他罪有应得。他现在惺惺作态只是为了演戏给他父亲和继母看,我为什么要真情实感地入戏。
这边的响动惊动了超市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想报警,被霍景然拦住。
「这是我爸妈。家庭矛盾,没必要闹到派出所去。」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
「所有损失我来赔。」
「呸。霍景然,你少在这演戏。你这套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你爸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准这女的敢对倩倩下黑手,就是你指使的!不然你为什么现在还要养着她!」
曹莹说完我简直想为她鼓掌,在这件事上我们诡异地站在同一阵线。除了我和她,没人看穿霍景然的虚伪。
工作人员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让安保将段程文夫妇先架出去。
我和霍景然这两个受害者倒是被留下来接受了许久的思想批评教育。
等我们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家,才想起菜忘了买。
我和霍景然对视一眼,他突然苦笑起来。
「你说我到底图什么?」
一语双关。
拾肆
霍景然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我才看见他整个右手臂的白衬衣都被血染红。血已经自然止住,只留下一道血肉外翻的伤口。
我的心揪了一下,这是画家最宝贵的右手。他为什么想也没想用它来替我「挡枪口」。
「你的手……」
他瞟了一眼,轻飘飘说道:「哦。没事。伤口不深,我回去上点药就行。」
回到家,霍景然从电视柜里单手提了一个医药箱出来走进洗手间,伤口在手臂后方,并不是自己方便上药的位置。
我在等他来求我,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动静。
我按捺不住,拿着换洗衣服,假装不在意走到洗手间门口。
门没有关,我看见他对着镜子拿着沾了碘酒的棉签艰难地寻找伤口的位置。大概是因为疼痛,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咬紧牙关没让呻吟声溢出口。
「喂。好了没有?我要洗澡了。」
我想让他知道,我就站在门口,他可以向我求助。
但霍景然只是快速收拾了台面,侧过身从我旁边挤出去。
「你先用。」
厕所门是被我用力摔上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在气什么。
我打开热水,双手撑着洗手台,看着镜中的自己。
霍景然上药够不着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没拗过心里的冲动,直接冲出去一把夺过霍景然手里的棉签棒。
霍景然没想到我会突然冲出来,他的衬衣褪了一半,除了手臂上的伤口,背上还有不少别的旧伤。
见我在打量,他赶紧把衬衣拢上。
「你怎么出来了?」
「这一下是你替我挡的。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的动作并不算温柔,碘酒按压在伤口上应该是极痛的,他却在笑。
「月光,你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冷血。」
我手下的力气陡然加重,「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呃……」他忍不住轻溢出一声闷哼,举手投降,「好好,我承认你心狠。行了吧。」
他垂着头,单手撑在餐桌边沿,声音里仍有笑意。那模样实在让人看了不爽。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哦。没什么,失去倩倩后曹莹时不时就发疯。后来我出国了,就跟他们断了联系。」
「不要以为只有你在受苦。在牢里,有一次半夜有个女的摸我,我醒过来和她打了一架,我把她眼睛打到出血,她把我头发揪秃了一块。各关一周紧闭。从此以后,我晚上睡觉从来不敢睡熟,枕头下一直藏着一根削尖的牙刷……」
霍景然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消失。
「都是我的错……月光,你想让我怎么赎罪?你说什么我都做。」
我站到他对面,直视着他,让他无法逃避问题。
「我只要你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那天的记忆,我只记得车祸发生时的事。段佳倩究竟怎么死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医生说大概是车祸的后遗症,检察官则认为我是在装傻逃避罪责。
我告诉他们那天不是我开的车,可是发生车祸的那条小路上没有监控,停车场的保安说看见是我开车出小区的,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说的话。
最关键的是霍景然的证词,他说那天我和段佳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失手杀了她。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去弃尸,他没来得及拦住我。然后我就在那条偏僻山路上发生了车祸。
他编得有理有据,我差点都要信了。
要不是他之前亲口跟我承认过对曹莹和段佳倩的恨意,谁能看得出来这样一个二十四孝好哥哥会有这么深的心机呢?
那是他 22 岁生日时,喝醉了酒。我送他回宿舍,他突然抱着我说。
「月光,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好想杀了段佳倩……」
霍景然跟我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无力养活自己的那几年,霍景然选择委曲求全向逼死自己母亲的小三低头,尽心尽力替她照顾孩子以博取父亲的好感。
若非如此,以曹莹的性格,他早就被父亲扫地出门。
他不敢明着与曹莹对抗,便暗里故意纵容段佳倩,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变成那种人人看了都生厌的熊孩子。
除了偏心的继母以外,任谁看了都要说他懂事。
段佳倩固然跋扈,这中间又有多少苦肉计是霍景然自导自演的呢。
我当初听他说完这些只觉得心疼。
直到入狱这几年,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让我想清楚一件事,霍景然说想杀了段佳倩不是一时气话。
他既然可以蛰伏多年不声不响养坏段佳倩,自然也可以为了给曹莹致命一击,花几年时间去培养一把刀子。
这把刀子就是我。
为了给他母亲报这个仇,他可以牺牲一切。
但一切只是我的猜想,我没有证据。
我必须让霍景然亲口承认这一切,才能洗刷我的冤屈。
不知道是不是我三番四次的试探让他起了疑心。
霍景然仍然以沉默回答我的问题。
「时间不早了,你也睡吧。」
他穿好衬衣先一步回房,只留我一个人拿着棉签棒呆站在餐厅。
如果霍景然始终不肯开口,我只剩一条路可走……
拾伍
遇到段程文夫妇后,霍景然开始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倒不是那种大铁链子锁上门的限制法,他自己就是人形大锁,天天不上班杵家里盯着我。
他反正在家有自己的工作室,不耽误他创作。
那天他突然说他买了两张去敦煌的机票,明天就出发,要带我一起去那写生。
我察觉出一点不正常的气息。
大西北地广人稀,他要是把我带到无人区杀了扔路边,风沙一埋都无人知晓。
我才不会就这么束手就擒。
时近晚饭,我走到门口去穿鞋,一有响动,他就跟鬼一样从工作室里冒出来。
「你去哪?」
「冰箱里什么菜都没了。我去逛逛。」
「我叫盒马送,明天就走了,不用买很多。」
「我想吃零食。」
「我去买。」
说着他已经自动闪现到门口,取过我手里的环保袋要出门。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一定要出门,只要不被他盯着就行。
他出门后五分钟,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看到曹莹板着一副要吃人的脸站在门外。
「你来啦。」我让开身子热情地邀请她进来。
曹莹走进来四处打量了这个房子一周,「难怪这小子回国后千方百计瞒着我们住址,是如今出息了,怕我们来沾光。」
我本来想说他今天的成绩和你这个继母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属实也没资格来沾光。但我没必要一开始就得罪我的盟友。
「您喝茶。」我狗腿地泡上霍景然家最好的茶叶,她却一动都没动。
「你找我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弄清楚段佳倩死亡的真相。我是被霍景然算计的,不是我做的!」
「林月光,你自己爹妈都不信你的鬼话。你想来蒙我?」
「我都从牢里放出来了,该受的不该受的苦我都受了。我说谎还有什么意义?除了要一个清白公正,我什么都不图。」
曹莹似乎被我说动了,三白眼狠狠盯着我,想看我有没有撒谎。
「你当真不是霍景然的帮凶?」
「我不是。而且我还知道霍景然这些年故意宠着段佳倩,对她任何要求予取予求,让她学坏而不自知。这都是他的计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逆来顺受。当年他妈死的时候,他可是从厨房里拿刀出来找我拼命的狠角色,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乖乖羊的样子,原来都是他计划好的。我就说这小杂碎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爸还不信!」
曹莹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走动。
「那我的倩倩是怎么死的?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查!」
我回头看曹莹的瞬间,突然被她用毛巾捂住口鼻。毛巾上有刺鼻的气味,我闭气已经来不及,只觉得手脚无力,昏昏沉沉。
「你……」
「你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就算不是你做的又怎么样?不管是你还是霍景然,你们都要给我的倩倩去陪葬!霍景然把你藏得这么好,我还正苦恼怎么找你们?你倒好,送上门来了。」
我大脑还有意识,但我的手脚不听使唤。
曹莹让我跟她走,我就乖乖跟她身后走出了霍景然家。
电梯上,我碰到了住在对门的邻居。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她友好地同我打招呼。
我心里在呐喊救命!身体却什么都做不了,在她看来,我就是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的样子。
邻居热脸贴冷屁股,不悦地背过身去。曹莹轻轻舒了一口气。
下到一楼,有一辆 SUV 就停在门口。
曹莹牵着我上了车,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车开出小区时,和提着菜的霍景然擦肩而过,我眼睁睁看着他从车窗外走过去,却无法呼救。
车在闸口交费停了一下,霍景然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回头看过来。
可此时曹莹的车已经绝尘而去。
拾陆
曹莹早就踩好点,把我带到一栋废弃的烂尾楼里。
因为药效的原因,我此时已经是醉酒状态,被她连拖带拽爬上了 18 楼。
走完最后一阶,我们俩都瘫在水泥地上大口喘气。
休息了几分钟,曹莹缓过神来,把我手捆住,拽到烂尾楼边沿。
这个空间原先应该是设计成一个 360 度环景大阳台,现在只有光秃秃的钢筋骨架。
老实说,这个角度俯瞰城市夜景真美。但少了落地玻璃,恐惧感让人无心留意美景。
「如果我现在叫你跳下去,你是自杀。查不出任何问题。」
我瘫软在地上,连摇头都没有力气。
「曹莹,你放开她!」霍景然犹如天降,大概是一口气跑上楼来,他喘得不成样子,说话声音都在颤抖。
曹莹猛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从阳台外围往下栽。
从这个角度看 18 楼的高度还真是刺激。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的原因,我进入到一种莫名亢奋的状态,甚至感觉不到危险。
霍景然放低姿态,好声好气哄着曹莹:「曹阿姨,我们好好谈谈。有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只要不伤害她。」
「好啊。不伤害她,伤害你可以吗?」曹莹将我的头一把拽回来。
我眼睁睁看着她丢出去一把小刀到霍景然面前。
「你处心积虑毁了我的倩倩,你凭什么站在顶峰守万人追捧?天才画家?我看你没了手,还怎么画?我要你亲手割断自己右手的手筋!」
曹莹眼里迸发出嗜血的快意。疯了。这个女人疯了。
我在地上挣扎扭动,眼泪止不住地流,却发不出声说一个不字。
「是不是只要我按你说的做,你就放了她?」
「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曹莹踹了我一脚,我半个身子被踢到阳台外,我双手死死扒着边沿,浑身都在颤抖。
「别碰她!」
霍景然双眼发红,扑上来捡起小刀,「我答应你。」
他掀起衣角咬在口中,右手紧紧握拳,手腕上的青筋看得分明,他下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唔……」有难耐的嘶吼从他口中溢出,鲜血争先恐后从他指缝间落下。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他要是可以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当初又何至于亲手把我送进监狱?
这些只是为了赎罪吗?
霍景然唇色惨白,看着曹莹。
「可以了吧?」
曹莹拉着手里的绳子又将我拽回安全位置。
「现在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可以放你们离开。倩倩究竟是怎么死的?我要听实话。」
霍景然突然看了我一眼,我不明白他这一眼的意义。
「是我杀的。」霍景然终于承认,我的眼泪也犹如雨下。「那天是我生日,月光亲手给我做了一个蛋糕。倩倩见到非要吃,我不许,她就把蛋糕砸了。月光因此和她发生争执,骂了她几句。倩倩受不得气就去厨房拿刀威胁月光,我冲上去夺刀,混乱间就发生了意外……」
「你都听到了吧?」曹莹蹲下,看着躺在地上的我。
她一边解开我手上的绳子,一边不忘煽风点火:「霍景然让你顶罪坐了五年牢,毁了你一辈子。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报仇。」
我抹干眼泪,一个翻身利落站了起来,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月光……」霍景然眼中都是疑惑,或者说是不相信。
「没错。是我和她一起合作诓骗你来的。我只想要听到一个真相。」
「好。很好。」他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惨然一笑,「这样总算是不拖不欠了……」
曹莹抓住我的肩膀,笑得近乎癫狂。
「快!把他从这里推下去,我们都算大仇得报!我会去自首,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是受害者,没人会怀疑你!」
见我半天不动,她很不悦。
「怎么?舍不得?还是不敢?我不是非要你动手不可,但今晚你们注定只有一个可以离开这栋楼。你想再为他牺牲自己一次吗?」
曹莹手里的刀已经抵在我后背。
「我没这么伟大。我比你更想他死。」
我走向霍景然,他向后退了一步。
「我自己来。月光,不要再为了我脏了你的手。」
他说再?他为什么要说再?
霍景然已经走到大楼边缘,曹莹满意地看着我们。
还差一步,他就要从十八楼掉下去。
「唯一的遗憾是生日那天答应给你一个完美的约会,一直没有兑现。不过想必你现在也不想要了……」
霍景然抬头看向夜空,一轮清月挂在天上。
「今晚月色真美啊……」
他的脚已经迈出去一半,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旁边的曹莹。
曹莹毫无防备被我撞出了阳台,她腾空坠落,从霍景然身边掠过时,还伸手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拉了一把霍景然,刚好握在他受伤的手腕上。曹莹和他的衣袖擦肩而过,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而我和霍景然因为反作用力,倒在了地上。摔倒的瞬间,他还不忘用手护住了我的后脑勺。
我们相拥在一起,大口喘着粗气。像两尾被扔上岸的鱼。
拾柒
警方赶来后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去医院。
急诊室里,护士在给我手臂擦伤的地方上药,我假装不经意问道。
「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生情况怎么样?」
「不太清楚。他伤比较重,没留在急诊。直接送到楼上去了。」
我辗转找到他的病房,看到公安正在病房里给他做笔录。
他们说,曹莹从十八楼坠落不治身亡。
我的心脏狂跳。冷汗慢慢爬满整个背,后怕的感觉一点点勒紧我的脖子。
霍景然从头到尾说了事情缘由,只隐瞒了我与曹莹合谋的部分,我成了被绑架的受害者。如此一来,曹莹的死很可能被归为正当防卫。
谈话接近尾声,医生从我后面挤进病房。
「你们笔录做完没有?我现在要给病人做手术。再晚他的手要废了!」
出于对病人的紧张,医生说话语气不善。
为首的警官有些不好意思,收起笔录本,先行退出了病房。
我躲到一边,他们没有看见我,一边讨论着案情一边下楼。
霍景然被推出病房去手术室,我正想跟上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月光。」
我回头,看到两鬓花白的母亲,佝偻着腰站在楼梯口。
我记忆中的妈妈没有这么老,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母亲先一步上前抱住我,上上下下将我摸了一遍。「月光,月光,真的是你。」
「妈,你怎么会来?」
「是小霍告诉我们你在这,让我们来接你回家。你爸前几年摔了腿,走路不利索,我就没让他来。」
「你们不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入狱时,我爸妈来探视我。我爸说我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搬离了本市。我以为他们是说到做到,是真的当没生我这个女儿。
「傻孩子,你爸那是气话。他最疼的就是你,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那年你爸在替你上诉的路上出了车祸,腿摔断了。我们本来是为了治腿去邻市,他的腿恢复需要长期理疗,加之当时街坊邻居对我们家很有意见,我们索性就搬走了。这些我都写信告诉你啦!」
我无言以对,当初和父母大吵一架后,我赌气拒收了所有信件,还谢绝探访。等我气头过了,得知他们居然直接搬离本市,就认定他们抛弃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母亲道歉。
所谓一叶障目,我被自己的猜想与偏见欺骗了这么久。
那霍景然呢?他会是误会吗?
「不全怪你。我们一直掐着日子算你出狱的时间想来接你,但小霍说你心结未解,不如先去他那住一段时间。我们也没反对。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误会。曹莹没对你怎么样吧?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只有点擦伤。是景然保护了我……」
母亲露出忧伤的表情,「那孩子确实是委屈他了。」
母亲的样子像是知道内情,我本来想问,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
为了所谓真相,我差点害死霍景然。还搭上曹莹的命。
我是不是该放下了?
拾捌
霍景然出院时,我扎起马尾,穿着百褶裙,带着一束向日葵去医院接他。
这是我在他生日那天的打扮。
「你欠我的那个约会,今天补上吧!」
我朝他伸出手,我感觉到霍景然牵着我的手都在颤抖。
我们读书时约会的方式很单一。
要不就是在画室呆一天,要不就是攒钱去看画展。
那个时候生气了都不是买什么口红包包道歉,就是买颜料,买画笔。各种不同品牌不同颜色的颜料能让我们开心很久。
现在想想那真是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央美是回不去了。第一站,我带他去了一个油画画室。
现在很流行数字 DIY 油画,就是那种一张画纸上打印好了轮廓,标好颜色。你照着画就能得到一幅与大师差不多的「世界名画」。
对于不懂画画的情侣,这是一个很好打发时间还有点小浪漫的娱乐项目。
对于我们这种专业选手,这就是一场……关于尊严的比拼!
坐在画纸前,我和霍景然对望一眼,严阵以待。
画室老板给我们的画纸上是梵高的《星空》描红,我要求是在这张图的基础上加一个主题作画。
「这次比赛的主题是『我眼中的你』。限时两个小时,预备起!」
我公布题目后抢跑开始画。
霍景然还不紧不慢在旁边帮我削笔,我的笔顿了一下,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和他恋爱后,我就再没有自己洗过调色盘,削过铅笔。
我默认他的照顾甚至当成了习惯,都快忘了他是多好的人。
霍景然右手受伤,拿了一会儿笔就不行了,换成左手来画。
我没想到他左手也能画得这么稳。
「左手练过?」
「嗯。左右手力度不同,角度不同,画出来笔锋也不同。以前有阵无聊就两只手同时练。多亏了当初的无聊……」
他话说到一半住了口,我们都默契不去谈那些不开心的事。
两个小时转瞬即逝,我先展示我的画–星空下卧着一头雪白的熊在毛毯里冬眠。
「我在哪?」霍景然仔细寻找无果,满脸疑惑。
「这呀!」我指着画中的小熊,「你看你今天穿这毛茸茸一身白,不像吗?」
霍景然哭笑不得。「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
「给我看看你的。」
我迫不及待走到他的画板前。
他的画和之前我在 moonlight 看到的那幅星空图,风格相似却内容迥异。
这个夜空晴朗,一轮圆月挂在画正中,月辉洒满湖面。月朗星稀,让人看了神清气爽。
「你该不会想说我就是那个月亮吧?」
霍景然摇了摇头,指着湖面上那碎了一池的月光。「你是这片月光,即使碎了也依旧美丽,照亮人间。」
「这个马屁我听了舒服。你应该拿这幅图去评奖。」
画室老板经过我们的画,表现得非常夸张:「你们俩这水平还来我这凑什么热闹?降维打击啊!」
其他顾客也好奇地围上来,我趁机要大家给投个票,更喜欢哪一幅。
最后我以 2:8 大比分惨败给霍景然。
「愿赌服输。你赢了!给你个机会中午请我吃饭。」
我趁火打劫,霍景然却甘之如饴。
吃完饭,我们路过一个电玩城,我提议去打电动。
霍景然运动神经太差,一个娃娃都没夹到。
我罚他必须当众在跳舞机上跳一首《爱你》。
霍景然左右不分,在跳舞机上洋相百出。他长相耀眼却动作笨拙,吸引来很多围观群众在旁边窃窃私语。
还有几个高中妹妹给他取了个「笨蛋帅哥」的外号。
我在旁边全程手机录像,笑得不能自己。
一起用过晚饭,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河堤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从董其昌的藏经序聊到展子虔的游春图,唯独不聊过去和未来。
又走出几米远,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天蓝色小礼盒。
「很久之前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今天终于有机会给你了。」
霍景然打开,两根指头从盒中拎出一根黑色的编绳手链,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铂金质地的月亮,精致得像一个女孩子的首饰。
他抬手,将手链扣在自己手腕上。银色的月亮乖巧地耷拉在他的手腕静脉上,正好挡住他手腕上的伤口。
想要代替霍阿姨守护他,想要让自己这抹月光再亮一点,可以照亮他的星空。这个心思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一天比一天加深。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有些话我早该跟你说。霍景然,其实我很喜欢你。一直一直,从未间断。」
河畔的上空腾起千万簇烟火。映在他的眼眸里,显得格外璀璨。
有温热的气息压了下来,清浅的鼻息喷薄在我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傻姑娘,告白这种事不该由女孩子开口。」霍景然说,「我爱你。」
周围的路人起哄鼓掌,烟花五光十色的光亮掠过他的脸庞,模糊了他的五官。四周喧杂纷乱,我们吻得深情而忘我。
他们以为这是告白,只有我们知道这是告别。
看完烟花后,他送我回母亲所住的酒店。我们没有打车,选择步行。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 45 分钟的路走到尽头。
「明天我就随我妈回邻市,再也不会回来了。」
霍景然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出口一个「好」字。
我把手里的画交给他,顺便拿过他手里的那一幅。
「我们做个交换,留个念想吧。留下彼此眼中最美好的自己。」
霍景然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伸手将我抱进怀里。
「月光,再见了。」
「再见……」
我转过头,眼泪滴在那幅月光图上。
突然手里的画被眼泪浸湿的地方开始变得透明,那滴泪逐渐散开,让整幅画都变成透明,连带我的手也变得透明。
我急急转身,眼看着霍景然变成尘烟消散在空中……
拾玖
再次睁开眼时,我觉得好疲累,仿佛睡了一个世纪的觉。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我记不清楚。
看四周的环境,我好像是在医院。
霍景然站在我的床边,我朝他伸出手。
「景然……」
一开口,声音苍老到我不敢相信,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
「妈。你醒啦?」
他走近我才看清楚,这不是景然,只是一个和景然有七八分相像的年轻人。
他叫我什么?妈?
「你是谁?」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提着保温桶进来:「妈又犯糊涂了?」
「你是……吴安娜?」
吴安娜挽住像景然的年轻人手臂:「呵。说妈糊涂,她倒还记得我。」
「妈,我是忆之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忆之上前想握住我的手,我甩开他。同时看到我手腕上戴着那个黑绳编的月亮手链,只是这只手布满了皱纹。
我从病床上爬起来,却发现这具身体连起身都费力。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忆之把我扶起来的。
「妈,你要做什么?」
我趿着拖鞋走到门口的全身镜前,镜中反射出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妇女。
我摸着自己脸颊,不可置信。
「我这是怎么了?我才二十几岁,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正巧这时医生走了进来,忆之赶紧过去。
「医生,您看我妈这是又犯病了吗?她刚把我认做我爸,还说自己只有二十岁。」
「阿兹海默症是这样的。分不清现实与幻想,她的记忆可能会跳回人生的任一时段。家人尽量顺着她来就是了。」
阿兹海默症?我有老年痴呆?
我用了一周慢慢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开始好奇我的过去。
这天我坐在轮椅上,忆之推我在医院花园里散步。
「我怎么这么老了?你是我和景然的孩子?安娜是你的媳妇?」
「是啊。您和父亲三十岁才生下我。我和安娜也是晚婚,今年才刚结婚。」
「那……你爸呢?」
「您都不记得了?」忆之蹲在我面前,耐心地和我解释,「我爸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他,但您说我和他长得很像。那时候您才怀上我两个月,所有人都劝你打掉我,是您坚持生下我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随着忆之的讲述,大量的记忆片段突然涌进我的大脑。
我和景然穿着学士服一起照毕业照的画面,我们在教堂结婚的画面,我拿着两条杠的验孕棒被他抱在怀里的画面。
还有……发生车祸时的画面……
我全都想起来了。
贰拾
那一年除夕夜,段程文一家人要去段佳倩外婆家吃晚饭。
本来这种家庭聚会景然一贯不参加,但那天下午段佳倩非要闹着去一个住在城外别墅区的同学家玩,段程文便打电话让景然去接段佳倩。
景然当天中午在我家喝了不少酒,所以由刚拿到驾照的我开车,景然坐在副驾驶陪同。
段佳倩在同学家玩得不肯走,我们在小区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
眼看就要到晚饭点,段佳倩一直不出来,我有些急。
所以等段佳倩上车后,我开得很快,想早点送完她赶回家吃团圆饭。
「倩倩,系好安全带。你嫂子开车快。」霍景然提醒段佳倩。
段佳倩却不以为然,「我才不系,难受死了。你让她开慢点不就是了。开这么快,赶着投胎呢。」
「段佳倩!」景然呵斥她,「你怎么说话的?」
大过节的听到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心情不爽。但段佳倩从小到大说话都这么难听,我也懒得跟她计较。
「算了算了。大过节的,别弄得大家不开心。」
我们说话的同时,对向一辆大货车突然逆行朝我们开过来。
车速太快加上我刚拿驾照不久,根本没有反应能力,只知道朝反方向一把打死方向盘,车撞到了花坛上。
车子失控,发生侧翻,滚了两周落在了人行道。
我被甩得七荤八素,头磕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整个爆出来。霍景然也被飞出来的碎玻璃划伤了脸,头破血流。但由于我们都绑了安全带,情况还算好。
待车翻滚停下来,景然第一时间松开安全带来看我:「月光,你没事吧?」
我捂着额头,忍不住呻吟:「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肚子呢?疼不疼?」
我怀孕 6 周,刚刚发现。所以我爸高兴,中午才拖着景然喝了那么多酒。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害怕,惊慌,后悔,所有情绪夹杂在一起。
「你别怕。我马上叫救护车!」
霍景然一边打 120,一边回头看段佳倩,后座空无一人。
再看向车外,才发现段佳倩因为没系安全带,被抛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
而那个货车司机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晕过去。
霍景然那边的车门凹陷变形,他踹了几脚才打开门。
我头实在晕得厉害,瘫在位置上,透过碎裂的挡风玻看见景然跌跌撞撞走向段佳倩。
他在她身边大概停留了两分钟,表情凝重。
我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景然起身四处环视了一圈。几十年前,天眼还不像如今这么普及,这里又是寥无人烟的郊区。
加上除夕夜这个点,大伙都赶回家团圆,此时更是四下无人。
霍景然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然后他走过来,将我从驾驶室抱出来。
「你……干什么?」我使劲拽住他的衣袖,「倩倩是不是……死了?」
景然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答案。
我感到呼吸不上来,像一条濒死的鱼,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景然扶住我的肩膀,「月光冷静点。你这是应激反应。你看着我,只看着我一个人就行。跟着我,呼~吸~呼~吸~」
我慢慢缓过来一点,但眼泪依旧停不下来。
「我不能……不能让你顶罪……你中午喝了酒,交警来了,你会坐牢的。」
「事故责任不在我们。我至多判个危险驾驶关几天,不用担心。你现在怀着孕,不能有闪失。听我的!」
警笛声由远及近,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抓着景然的衣袖不松手。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在我额上亲吻了一下。
「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然后头也不回地关上车门。
这个画面深深刻进我的脑海。
救护车紧随其后到来,景然跑过去同医护人员指了一下我的方向。
交警拿着测酒精含量的仪器下来让他吹一下。
我被医护人员抬下来时,亲眼看见景然被戴上手铐,押进警车里。
他嘴型无声地在同我说:「不用担心」。
贰拾一
段佳倩当场死亡。
事故原因调查是货车司机突发疾病导致车辆失控撞向对向车辆(即我们的车),虽然景然存在超速与酒驾的事实,但并不是事故主要原因,所以只付 10% 的次要责任,同时受害者没有系安全带,自负 5% 的责任。
法庭上,曹莹像疯了一样指着霍景然骂。
「他性子稳得很,所有人都知道他开车慢。怎么会超速驾驶?如果说不是故意害他妹妹,谁信?我都跟我老公说了不要让他们单独相处,他这人看着闷声不响,其实心思深着!不然为什么他自己系了安全带,却不给我女儿系!」
年轻的后妈信誓旦旦地指认继子,被法官警告藐视法庭。
「被告,你那天为什么要超速行驶?」
「当晚是除夕夜,倩倩又一直在同学家不肯走。时间拖晚了,我有些着急。」
霍景然低着头,他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碎发搭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应该超速。是我对不起倩倩,我会负责。」
「负责!你拿什么负责!一命偿一命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段佳倩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边无限放大,震得我心都在颤抖。
霍景然毫无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而段程文只是沉默地扶住失控的妻子。
法院最终裁定此次交通事故系意外,而非原告主张的故意杀人。
超速不是致死原因,但驾驶人仍需负次要责任。霍景然因酒驾被判处危险驾驶罪,行政拘留 15 天,同时负责30%的医疗丧葬费用,扣除12分,吊销驾照。
宣判时,我长舒了一口气。
正是这个动作,被曹莹看见,她发了疯似地将她的手提包砸向我。
「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骗得过法官骗不过我!霍景然一直记恨我害死他妈妈,处心积虑把倩倩纵坏还不够,还设计杀了她!你这个畜生,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对个孩子下手,算什么东西!」
我爸妈对她于心有愧,只敢护着我,不敢对曹莹动手。
段叔叔坐在旁边低着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曹莹,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月光怀孕了,你不要为难她!」
景然在被告席上嘶吼,被狱警强行带走。
爸妈护着我,几乎是逃出法庭。
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和景然说。
十五天很快过去,他放出来那天,刚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我候在拘留所外面,看着胡子拉渣的景然从里面走出来。
他明明那么疲惫,见到我的瞬间却拉扯出一个笑容。
我见他那样,泣不成声。
「今天你过 30 岁大生,却搞得这么狼狈。都是我的错……」
他上前拥抱我,「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景然见我哭得停不下来,蹲下来到我肚子的位置,轻轻拍了拍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宝宝,你快让妈妈别哭了。爸爸今天生日只许一个心愿,就是妈妈和你健健康康,天天开心!」
我后来经常会想,是不是他的心愿忘了许自己,老天才会给我们开这样残酷的玩笑。
但彼时我竟真天真以为所有坏事都过去了。
「799 和阿寺说要给你庆生,还等着我们呢!」
「告诉他们不去。这两人太没眼力见。这么特别的日子,我当然要和我老婆二人世界!我们去约个最完美的会,怎么样?」
我破涕为笑,锤了他肩膀一拳。
「先回去洗个澡吧!这一身臭味。」
家里准备了柚子叶给霍景然冲晦气。
趁他进去洗澡,我从柜子里拿出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亲手画的月光图和一个银色月亮坠子的手绳。
我想告诉他,无论在哪,我会一直陪着他。
我正在紧张布置礼物摆放的位置,突然听到门铃声。
我以为是我订的蛋糕送来了,想也没想就开门。
门外站的是曹莹,我的笑容凝在脸上。
曹莹一把将我推开,径直走了进来。看着我布置的生日装饰,她笑得渗人。
「挺有情调。你们小日子过得很好嘛。」
「你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在发颤,对倩倩的愧疚让我不敢同她对视。
「我的好儿子三十岁大生,我怎么能不来给他庆祝呢?」
我护着肚子,偷偷瞟了一眼传出哗哗水声的卫生间,想着怎么不激怒她地叫景然出来。
她也随我的目光看过去,洞悉我的想法。
「怎么?多少我也是你肚子里孩子的奶奶,连杯水都不给我倒?」
我慢吞吞走到厨房去倒水,一个手帕突然捂住了我口鼻。
「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呢。」曹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挣扎了两下,失去意识的瞬间,我透过卫生间的小窗户看见景然背对着我,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冲澡。
他一定还兴致勃勃在憧憬着我们今晚的约会。好可惜……
贰拾贰
我终于明白景然当初替我顶罪根本不是怕我被关几天,是熟知曹莹的性情,怕她找我报复。
但他忘了我们夫妻本是一体,曹莹又怎么会放过我?
自从倩倩死了,曹莹就失去理智。她计划了很久,要用私刑替倩倩报仇。
关于那一晚,我的记忆里是一片血色。
景然赶到的时候,我被她堵住嘴吊在烂尾楼的边沿。
景然被逼下跪,红着眼求她放了我。
她却十分享受折磨我们这个过程。她一手拽着掌握我性命的绳子,一手丢给景然一把刀。
「大画家,我从小听你爸夸你控笔灵活,是写字画画的好料。可是我的倩倩以后再也画不了画,我也不想再看你画画了怎么办?」
景然二话不说,割断了右手的手筋。
可曹莹还不满足。
「好儿子,你确实长了一副好皮相。如果你毁容,你的好老婆还会爱你吗?」
景然咬着牙用刀划开了两颊,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
我心神俱裂,明白曹莹说的大礼是想虐杀景然。
我奋力挣扎,想从曹莹手里脱身。我宁愿就这么掉下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景然被她威胁死在我面前。
曹莹没有防备,我突然一挣扎,她险些没握住绳子。
我猛地下坠半米,才被她拽住。
「怎么?你自己想死?好儿子,她要求死,你就别怪我不讲信用。」
「月光!别动!你信我。」
景然朝我摇头,眼中有乞求。
他让我信他是想求生,不是求死。
哪怕容貌尽毁,哪怕再也不能画画,他也会想尽办法留下一条性命。
我只能信他。
「啧啧。你们这情深的模样实在让我感动了。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霍景然,你回答我,你究竟是不是故意害了倩倩的性命?答对了,我就放了你老婆。」
这个答案我们都知道,但是这不是曹莹要听到的。
她心里早有自己的标准答案,如果景然坚持自己的清白。自然就不是她的正确答案。
景然也想到这一层。
所以他说:「是,我是故意的。你害了我妈,我一直在找机会报复。」
「哈哈哈哈哈哈。你听到了吧?林月光,你的枕边人是什么恶魔,你看清楚了吗?」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放了她。」景然再次要求。
「好啊。你从这跳下去。我马上放了她。」
「我怎么相信你?你让她先走。」
曹莹把我放了下来,放在安全的位置,但仍然没有解开缚着我手的绳子。「这下总可以了吧?」
她说话的同时,景然从后面扑了上来,将她击倒。
曹莹想掏刀子,被景然按住了双手。
毕竟是男女力气相差悬殊,他虽然受伤,但制住一个中年妇女不在话下。
曹莹又打又踢,手指还阴险地按在景然手腕的伤口上。
景然手一软,让曹莹脱了桎梏。她一脚踹在景然胸口上,将他踹翻在地。
曹莹自知打不赢景然,马上朝我奔来,企图再次控制我。我下意识向后退,又一次到了平台边缘。
眼看下一秒,我要被曹莹逼落平台。
景然一个箭步从侧边冲过来扑住曹莹,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俩抱在一起从十八楼坠落。
啊!!!嘴巴被毛巾堵住,我连呐喊都做不到。
极度的悲伤让我直接晕了过去。
贰拾叁
清醒后,我再没有眼泪。
肚子里的孩子很顽强,经历了两次大的意外依然好好留在我肚子里。
我坚持将孩子生下来,独自抚养。
是个儿子,长得很像他,我给他取名叫林忆之。
林月光忆霍景然。
我按照他的愿望,活得健康且快乐。
我开了一家画廊,没日没夜地画画。
终于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拿到绘画界最高奖项亚历山大绘画金奖。
得奖作品是一张星空图,黑压压阴沉的天空吞噬了一切黑暗和绝望,夜空中零散着有那么几颗星子仍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对于此画,业界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太黑暗,有人却从中看到挣扎和自我救赎。
很多采访问过我这个问题,「这幅画想表达什么?」
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
人出名的坏处就是没有秘密,多年前画家丈夫为了保护她和腹中孩子与歹徒搏斗坠楼的新闻铺天盖地地报道。
人们为我们的爱情所感动,又感慨于我们的结局凄惨。所以他们为我的画擅自下了注解。
「这几颗星星应该是象征着作者心中念念不忘的丈夫,但星星的光芒暗淡,证明他思念的对象停留在很久之前,而整幅画色调阴沉代表作者至今仍放不下过去。她是被过去狠狠羁绊住的人啊。」
这成了解析这幅画的标准答案。
直到有次,一个衣着褴褛的路人路过我画廊时,在这幅图面前停留许久。
我走出去问他:「你喜欢这幅画?」
「这幅画很有力量,感觉能把人吸进去。」
我但笑不语,以为又来了一个不懂装懂,附庸风雅的人。
「那你觉得这幅画想表达的是什么?」
「是恨吧。」
咚。有人重重在我心上敲了一下,回声震耳欲聋。
路人摸着头憨憨一笑,「我不懂画,我乱说的。」
他答对了。
霍景然说他会活下来,说他会给我最完美的约会。他骗了我,他背叛了我的信任。所以我恨他。
恨总是比爱更浓烈,更持久。
我把这幅画取下来送给这个说自己不懂画的路人。
然后我毫无征兆地开始了一段长达十数年的孤独旅程,这个旅程叫阿兹海默症。
我变得暴躁易怒,经常失忆,不认得身边的人或者将他们认错。
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过去,但这记忆又会自动改写扭曲。
在这段旅程里,霍景然有时是我亲密无间的爱人,有时是我恨入骨髓的仇人。
但不管哪一个版本,故事的结局永远是我在十八楼救下了他,我们进行了一次完美的约会。
我沉溺于其中不愿醒来,我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得了这种病。
我相信这是景然用另一种方式在弥补我的遗憾。
只是苦了忆之,照顾我这个暴躁的老太婆分身乏术,直到这个年纪才终于遇到良人。
今日日光很好,我难得地清醒。
安娜拎着饭盒朝忆之走过来。
「我就猜到你们在这。吃饭啦。」
忆之蹲在我面前,「妈,我们先回去吃点东西吧。」
我摸了摸他的颅顶,和他父亲一样有一头黝黑又柔软的头发。
「你先吃,我还不饿。以后妈不在了,你都要好好吃饭啊。」
忆之以为我又犯糊涂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您想晒太阳,我就陪您再坐会。」
他和安娜就地坐在草地上打开饭盒。你夹给我一块肉,我喂你一根土豆丝。好不亲热。这样真好。
「忆之,你爸爸来接我了。」
我说话声音很轻,他没有听见。
景然朝我伸出了手,我覆上去的手重新变得年轻。
天光渐熄,十七岁的我和二十岁的霍景然携手走向夕阳尽头。
作者;橘子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