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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努力

囚鸟

「姐姐,你别不要我。」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比我高半个头的少年将我狠狠抱住,禁锢着我,不让我离开。

「松手。」我漠然地将他的手从我的衣服上拉开,眼里满是嫌恶,「你有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是我名义上的哥哥,却喊我姐姐?」

我冷笑一声,不打算放过羞辱他的任何机会。身体微微靠近他,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无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语气中充满故作的暧昧,「还是说,优等生对这个游戏上瘾了?」

 

在这段畸形关系开始的时候,我曾热衷让他叫我姐姐。他总是皱着眉拒绝。但当他有一次被逼无奈,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时,作为交换,我主动亲了亲他的脸颊。得了甜头之后,他这个死闷骚很快舍弃掉了自己的羞涩,在私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对我一口一个姐姐,希望换点甜头。

自然,我也不曾吝啬就是了。

 

「盛景安。」我见他良久没有反应,又再次叫了他的大名。

他回过神来,脸上表情却愈加偏执,他轻轻啄了下我的手指,然后又看向我,眼中爱恨交杂,似乎是自己身体中的两种力量在斗争。最后,他开口,「是姐姐把我变成这样的呀。」

他的声音很轻,如一根羽毛落在这屋子里。他的手逐渐从我的腰往下移,熟稔地划过我的腿侧,话语里意有所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别走。」

 

1

贫穷是贯穿我童年的线索。

在四岁时,我就失去了父亲,那时还小,没什么感觉。见到那黑色的棺木时,我才有一点悲伤涌上心头。

我再也骑不了大马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资格。

 

父亲在世前,家里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可以穿着可爱的蕾丝小裙子,可以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以获得伙伴艳羡的目光。

但在父亲离世之后,我一夜落入尘埃,父亲留下的遗产被瓜分,生活处境越发窘迫,家庭的重负全部压在母亲瘦弱的肩头,她堪堪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尽管她一直在尽她可能地给我最好,但我记忆里童年的主食,永远是寡淡到看不见米粒的粥。所以就算后来富裕了,我对白米粥还是有一种天然的反感。

 

为了让生活好过一点,母亲带过好几个男人回家,让我叫叔叔。我乖巧地和他们问好,一方面是不想给母亲添麻烦,另一方面是希望当中有一个会给我父亲曾给过我的爱。

母亲最后一个带进家的男人是盛叔叔,自此之后,我们家中不再出现其他男人的身影,只有盛叔叔。

我以为他会是我新的父亲。

 

直到有一年冬天,母亲从幼儿园接我回家。路过商场的时候我看到了盛叔叔,便忍不住跑过去向他问好,我的速度太快,母亲没能拽住我。

「盛叔叔!」我打完招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叔叔手中还抱着一个小孩,他白而瘦,睫毛很长,像一个洋娃娃。缺少孩童该有的肉感。

他的眼神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很淡,他只是扫了我一眼,没将目光在我脸上逗留。

而叔叔身边,还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穿着白毛大衣,头发打着卷,仿佛从电视里走出的人儿。她弯腰很温柔地摸了摸我头,转头问盛叔叔,「这是哪家小孩?」

我拘谨地后退一步,攥紧衣角,察觉到盛叔叔因紧张而微蹙的眉头,我赶忙开口道:「阿姨好!我妈妈在叔叔公司工作,有次我去那边玩,叔叔看到我给了一颗糖。那糖可好吃啦,所以我想来和叔叔道谢。」

这都是我随口扯出的谎,不过六岁,我就开始对撒谎这件事手到擒来。

盛叔叔眉头舒展开,笑着点头,「我想起来了,你喜欢吃,下次叔叔让你妈给你带点。」

「谢谢叔叔!那我去找妈妈了。阿姨,叔叔再见!」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和他们挥手告别,在转过身那一刻,有什么潮湿的东西染湿了眼角。

我走过街头,看到躲在街角的母亲,她看着我,眼里是沉甸甸的哀伤与欲言又止。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笑嘻嘻地拉起她的手,嘴中不停讲幼儿园的趣事。

我心里却隐约明白,原来我和我的妈妈,是不能见光的。

盛叔叔只可能是我的叔叔,而不是爸爸。

叔叔再来我家,他摸着脑袋夸我聪明,问我妈妈,我准备上什么小学。

「就家门口那个吧。」

「这么聪明孩子,可不能埋没了。」他半开玩笑摸了摸我的头,「让她和景安上一个学校吧,学费我来付。」

我对他甜甜一笑,表达了我的感激。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对我的奖赏。同时心里又生出来一点弄不清楚的迷惑——为什么让我和他的儿子在一个学校,他难道不怕之前的事重演吗?

盛叔叔可能看出我的担忧,他只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母亲却对我开口,「小敏,叔叔是在保护你和妈妈。」

那时候的我只当这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借口,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盛叔叔说的都是实话。

 

就这样,我上了市里数一数二的小学。盛景安不和我在一个班,他在教育资源最好的一班。

我一直知道他,他是盛叔叔的儿子,心头宝贝,也是这个学校的万年第一。二年级开始,日子过得不再平静。

难挨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暖阳的冬日午后,我被班里的小霸王叫出去,在一片嘲弄的嬉笑声中被推倒在地。

那个小霸王颐指气使地看着我,「喂,听说你是小三的女儿?」

「你胡说什么!」我脸发烫,但依旧强撑着反驳他。

「你装什么啊,盛景安亲口和他朋友说的。」

无止境的嘲弄与恶作剧。从那天起,我成了这个班最边缘的存在,谁都可以打着闹着玩的旗号,来侮辱我。

母亲有时候会问我身上怎么总受伤,我就会抱着她笑嘻嘻地说,是自己玩的时候弄的。我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为难。

 

我没有和盛景安直接对上的机会。我知道他讨厌我的存在,所以故意放出消息,给那些人一个可以欺侮我的理由。孩子们的天真是最好利用的东西,加以诱导就会成为恶意。而盛景安他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给我带来噩梦。为了不惹来更大的麻烦,我每次都躲着他走。

 

直到四年级的一节体育课,我和盛景安不期而遇。

那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想着反正去操场也会被孤立,干脆去学校花圃休息,却在那里看到了拿着书坐在一旁长椅上的盛景安。

我往后退一步,想趁他没注意偷偷溜走,他却敏锐地捕捉到我发出的细小声响,目光朝我投来。

我僵着身子,没敢动。

他的睫毛还是那么长,像微颤的蝶翼,单薄的身子外套一件白衬衫,标准的优等生打扮。

「我知道你。」他很突兀地开口,打破了宁静,毫无感情地看向我,「你是盛彦情人的女儿。」

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我想这个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是我父亲,我不对他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他又扫了我一眼,如看一只蝼蚁,带着些蔑视与警告,「但我不希望你和你的母亲,出现在我母亲以及我面前。」

想起往日收到的欺负,鼻头泛起酸意,内心怒意翻涌,但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握紧拳头,低下头,嗫喏道:「我……我知道了。」

那之后的日子,我更是躲着盛景安,不在他面前出现。

我并不想让我的母亲取代他母亲或者怎样,我只是想让我的妈妈,不要那么辛苦地生活。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初中,我和他依旧在一个学校。但我有意去了离中心远的那个校区。我不愿意因为他放弃唾手可得的优质教育资源,我也不想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于是选了这样一个折中的方式。

那是盛景安手伸不到的地方——或者说他不屑去费心,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不会再被排挤,被欺侮。

我不知道盛叔叔能再供养我们多久,但我知道靠别人不会长久。所以,我很用功地读书,想要掌握命运。

自己抓在手里的东西,才会让我有安全感。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姣好的外貌,优异的成绩,装出来的温柔性子,我很快成了分校的风云人物。

我依旧如履薄冰地生活着。我怕自己的幸福如同夏日的烟火,只是绚丽的昙花一现。

初中稳稳地过去,我升入分校的高中。

 

高二,盛叔叔一个月没有来,我知趣地没有多问,心里却猜测,多半是他和母亲结束了这段关系。

可一个月之后,盛叔叔却再次出现在我家,嘴角有青色的胡茬,脸上疲惫,却依旧挂着笑容。

他唤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住进盛家。

母亲倚在厨房门边,静静看着我,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放松。

我要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我点头,又有些畏惧。那是我第一次提到盛景安的妈妈,盛叔叔的妻子,「那阿姨……」

「她去世了。」他揉揉我的头,让我升起寒意的是他脸上和我妈妈如出一辙轻松的神情,「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我终于有了父亲,但我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多事情母亲不和我说,我也不愿意问她让她为难。这次也一样,我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缄默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夏天,我和妈妈正式搬进盛家。前任女主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个屋子里,我躲在母亲背后,悄悄打量盛宅漂亮的装饰。蕾丝点缀的窗帘,繁复的玻璃吊灯,仔细裱装的画作,无一不展现着原主人的好品味。

「景安,来见见阿姨。」叔叔帮我接过行李,然后唤楼上的男孩。

没有反应。

叔叔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加重,「盛景安,下来。」

门被「轰」地打开又关上,盛景安精致的脸出现在二楼扶手旁。

他比我上次见他要高许多,依旧是那样瘦削。五官逐渐长开,像是一张舒展开的水墨画。淡淡地,却极有味道。

他冷清的眼扫过楼下,目光在我和母亲身上略一停顿,开口道:「盛彦,我妈不过才去半年,你就迫不及待地接你的小情人回家了?」

母亲拉着行李的手绷起,她轻呼一口气,摆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景安,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男孩没有回应她的示好,只是勾起嘴角回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盛景安,你不要太过分。」盛叔叔安慰地拍了拍母亲的肩,扭头冷脸道,「不管你怎么想,以后阿姨和小敏,就住在这了。」

盛景安没有回应,他直接回房间,并狠狠甩上房门,以此来表达他的愤怒。

我低头看着黑色小皮鞋,温黄的灯光打在皮鞋上,仿佛在皮鞋上蒙了一层蜡。在这里生活,一定很累。

 

盛景安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相应地,我也不主动招惹他。

所以虽然我和他在一层楼,我们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他一开始的愤怒逐渐消退下去,变成了漠然。

他始终把我和母亲这两个闯入者,当作这个家的陌生人。

有时候我会感觉,他不在乎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的父亲,他游离在这个家外。

 

高三上的期末,分校和总校会一起举办期末大会。分校和总校各有一名代表上台演讲,分校的代表是我。我不觉得这是运气,以往付出的努力,让我实至名归地拿下这个荣誉。

我猜总校应该是盛景安,不想在台上被他比下去,便不断拿着演讲稿练习,把握每一处停顿与感情,甚至到后来,我可以倒背如流。

直到真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另一个代表不是他。

后台,只有我和另一个没见过的男生。

他看到我,向我搭话,「你是分校的代表?」

「嗯。」我点点头,不想多说。

「你好冷淡啊。」男孩笑嘻嘻地,眼里满是兴味。那种眼神过于炙热,我并不喜欢。

 

大会结束,各班原地解散,学生自行回家。我不想在门口碰上盛景安,也许他的司机看到我会让我一起上车,这也太尴尬了,便留在总校逛了逛。

总校有一座后山,那里风景很好,很多学生来这里放松。我朝那走,想看眼这里的风景。

却巧,后山的亭子里,有两个人影。我没上前,悄悄打量,发现一个是刚刚演讲的男生,一个是盛景安。

我听到刚刚演讲的男生问盛景安,笑嘻嘻地打趣,「你今年怎么不愿意上去演讲?会场里大半女生都伤心死了。」

「不想和恶心的人同台。」盛景安声音淡淡的,却依然能听出厌恶。

「……分校那个女孩?我感觉她挺好的啊。」

「她妈是盛彦情妇。」

「哦……」

盛景安的语气无端加重,只听见他嗤笑一声,道:「怎么,你对她有兴趣?不过我提醒你,陆续,她妈妈这种没了男人不能生存的样子,她也不会好到哪去的。你最好还是别招惹,惹得一手腥。」

我的手握紧又松开。我在这里听盛景安侮辱我妈妈,却无法上前制止。

最后,我一言不发离开了后山。

 

当晚,我鼓起勇气敲响了盛景安的门。

他开门,看到是我,当即就想关上,我没给他这个机会,强硬撑着门,不容置喙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他怔愣片刻,因为我难得表现出来的强势,只皱了皱眉,放我进来。

「我不期望你接受我妈妈,但我希望,你能不能给她一点尊重?」我收敛了刚刚的虚张声势,低声下气道。

「尊重?」他反问道,语气像是结了冰,「那谁来给我母亲尊重?」

「我妈不过才死几个月,她就来鸠占鹊巢,这种人,你和我提尊重?」

「我妈死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和我提尊重。你和你妈,尊重过我们吗?」他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剑,直直看向我,带着不容我逃避的力度,「你怎么不说,是你母亲逼死了我母亲?」

他的话语如当头一棒,把我打得失去了组织言语的能力。我想起童年时饿肚子的痛苦,想起被同学孤立的委屈,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度过的日子。我再看向他,他冷冷看向我,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又好到哪去呢?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我的房间,然后靠着门板,矮下身,忍不住哭了出来。

 

2

我们上的高中是靠绩点直升,而这些绩点对我和盛景安来说不是问题。生活平静得像是一池死水,但母亲怀孕的消息像是一块石子,打破了这一池的宁静。

盛叔叔很开心,我也很开心。盛景安像是唯一一个例外,只沉着脸,没有说任何话。

看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曾抱着我,安慰我也像在安慰自己,「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

我回抱住她,心里充满了经年累月的疑问,以前的日子怎么了,母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什么,盛叔叔能给母亲足够的安稳吗?

这世上没有长久的感情,这东西就如水上的浮萍,没人知道有没有明天。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六个月时候,母亲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时,刚放暑假,我去了补习班,叔叔则在公司上班。家里只剩下妈妈和盛景安。

盛景安在房里看书,听到门外痛苦的呻吟,他出门查看。却看到他一直痛恨的继母一脸痛苦地在向他求助。

他犹豫了,他明白这是最好地报复这个鸠占鹊巢女人的机会,但他又怕这个女人真的死在他面前。他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心里半是恨意半是道德的约束,这复杂的思绪让他在原地犹豫。直到她痛得快失去知觉,他才反应过来,如大梦初醒,从二楼跑下去拨打救护车。

像老天的玩笑,他最终选择救人,但还是迟了。

 

妈妈的孩子没有保住,原本被撑圆的肚子一夕之间瘪了下来。更大的恶果是,她不能再有孩子了。

母亲得知这个消息,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嘴中喃喃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语,「为什么还缠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好过?」

叔叔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虽然他自己也因失去孩子而痛苦。

我在病房门口看到原本知性美丽的妈妈,变成那样状若疯癫的模样,我的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游走。我将身子的重量压在房门,忍着不哭出声。

 

「你满意了?」我语气不善看向站在走廊尽头的男孩。

他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得像是局外人。

「一命还一命。」我略带嘲讽开口,他依旧没有动弹,我恨透了他这副到现在还无动于衷的模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有这么想。」他撇过脸,只给我留下看不出情绪的侧脸,简短开口回应道。

 

母亲疯了。

她被叔叔送到市郊的别墅休养。叔叔可能在外有了新欢,也有可能和母亲同去了别墅,他时常不在家。

而我和盛景安同时满足绩点条件,直升入本地的大学,成了大学的新生。

偌大的盛宅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滔天的恨意日日夜夜将我烧灼,盛景安毁了我的妈妈,也毁了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幸福,他曾经带给我的痛苦,也在这种时刻重新被我想起提出来,成为我恨他的原因。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很乖地不去招惹他,很乖地努力学习,为什么还是因为他而遭受不幸?

这叫我如何不恨他?

 

「盛景安。」开学第一天我叫他,他站在门口顿住了脚,看我。

「能不能载我一程。」我装作不好意思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因为我很难得的请求,他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笑,然后跟上。

「以后可以放学上学载我一程吗?」下车时,我开口问他,这话颇有点得寸进尺的味道。

他站在车门旁,用手提着包,似乎在想一个借口拒绝我。

「晚上家里没有人,如果我先回去的话,我会怕。」我低下头,故意不看他的目光,「我们一起吧。」

「麻烦。」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同意了。或许是因为他想到自己才是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进班选座。眼见盛景安已经选好了位置,我便没多犹豫,直接选了他后面的位置。

这个角度能观察到他,同时不让他反感。

他没给我投来目光。只是在我落座时,把椅子往前移了移。

我同桌是之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生,他笑嘻嘻道:「好巧。」

我略向他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盛景安却转过头,警告似的看一眼他,然后又转回头。

他耸耸肩,冲我笑笑,小声道:「小景安不让我和你多交流。」他打量我,然后冲我扬起爽朗的笑容,「话虽如此,但我对你很好奇啊。」

我躲过他的目光,低下头,露出脆弱的颈。

我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角色。这是我想向他传递的信息。

 

放学,我提前收拾好了书包等盛景安。他没看我,直接收拾好书包就走,我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

身后传来同座那个男生带有几分调侃的笑声,「盛景安,你这是有个跟屁虫妹妹啊。」

盛景安没多做理会,上车的时候,他才开口,警告般道:「以后不许跟着我。」

我凑近他,脸上是天真的模样,「可是,我想亲近哥哥呀。」

「我从小就知道哥哥是很厉害的人。」

我从小就知道盛景安和我不一样,一个在光里,一个在泥里。

「当年的毕业典礼,我很想和你一同上台演讲。」

我想将你比下去,我想让你知道,就算你曾经处心积虑把我压入泥里,我也能和你站在同一高度。

「妈妈的事,我不怪你,毕竟哥哥不计前嫌,把妈妈送到医院,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不怪你,那是因为我对你怀揣着绵长的恨意,这种恨不仅仅来源于母亲的失事,而是从我第一次因你的轻飘飘一句话而被羞辱开始,就植根于我的胸腔中,直到今天,它终于长成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

他怔怔看着我,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想,眼底有慌乱闪过,他轻声道:「我恨你的母亲,但我从没想过她会变成这样。」

日夜的愧疚感与罪恶感,让他多日从梦里惊醒,狭长的眼下,竟已生了近看明显的黑眼圈。

我的手指抚上他的眼侧,他难得没有推开我,无声容忍了我的动作,来自受害者女儿的原谅,或许能让他减轻一些压力。

我的声音在狭小的车里散开,像是宽慰,「不是你的错。」

就是你的错。

他的睫毛颤了颤,突如其来的急刹车打断了黏稠的气氛。他仿佛从梦里醒过来,眼神恢复清明,身体则朝一旁移动紧靠在车门上。脸上又布满寒霜。

抗拒的样子。

我收回手,在心里偷笑。他在抗拒什么呢?

抗拒仇人女儿的温暖,还是抗拒刚刚那一刻自己的失神?

不过于我来说,这背后的含义都是一样的。

 

3

或许因为我的一番真情坦白,让他逃脱了梦魇;也或许是因为愧疚感,他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

而我的那位同桌,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陆续,听说他是盛景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虽然才十八岁,谈过的女朋友却不少。

他毫不遮掩地对我展现兴趣,甚至可以称得上追求。桌洞里的花,中午的甜食,什么浪漫的把戏,他都耍过。

有一次上课,他尝试着和我搭话,我认真听课,不想理他。他把头靠在书桌上,侧脸看我,一边拽着我校服衣袖,一脸委屈道:「小敏,看看我嘛。」

我给了他一个目光,那种怯怯的,又带着点笑意的眼神。

下一刻,他的眼睛亮了。

 

同样地,我对盛景安的好也不加掩饰。

他犹豫着要拒绝,但因为我说过想要弥补关系的谎话,以及他对温暖的贪念,他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好意。

如果他是一座冰山,那他一定开始融化了。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直到陆续给我看他和盛景安的聊天记录,我才知道我的天真。

「你喜欢盛景安?」一节体育课,陆续在更衣室门口堵住了我。

或许是我今日对盛景安的热切太过于明目张胆,让他笃定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恨他还来不及。

心里这么想的,嘴中却说出不一样的想法,「你……不要说出去……」

他冷笑一声,眉间染上焦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抱歉。」我低头,脖子暴露在他的视线之内。

下一秒他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在墙上,身体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炙热的身体。他的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应该喜欢盛景安吧?」

我惶恐地看着他,眼里挤出泪水。

他看着我欲哭的表情,默了默,语气里再也没有那股狠劲,只是松开手,颓然倚靠在墙上,掏出他的手机,扔给我,「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是他和盛景安的聊天记录。

「你妹妹喜欢什么?」

「不知道。玩的时候注意点分寸。」

「还有,她不是我妹。」

我异常冷静地把手机扔回给他,收回此时看来无比滑稽的,欲坠的泪水。然后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谢谢。」

 

哥哥帮妹妹补课,是天经地义的吧。

我借着这个理由,让他帮我补习数学。我故意装傻,只是为了让他多给我讲几遍。

他可能察觉到了我的别有用心,但他懒得戳破,只再费些口舌,和我讲一遍。

这还是有些成效的,几个月后,他已经敢毫不客气地揪我耳朵了,虽然这种事,只有当我实在「冥顽不化」时才会出现。

 

自上次那件事之后,陆续身边原本断了的莺莺燕燕又围绕在了他的身边。他丝毫不收敛,甚至有时我回班,还看到他和他的某个女友在座位上卿卿我我。

他故意和那些女人调笑,然后打量我,发觉我丝毫不受影响时,他又不知道在对谁生气,让那个刚还坐他腿上的女孩滚。

我只觉得他可笑。

后来他也自讨没趣,不再干这种事。

我们俩的冷战,以他求饶告终。他真诚而又坦荡,「我想好好喜欢你。」

他眼里的光让我有一阵恍惚,如果没有盛景安,或许我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吧。

 

第二年七月,母亲从小别墅楼上跳下来,结束了她的生命。

这个消息是盛景安告诉我的,他难得柔下声音安慰我,「阿姨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明明是大夏天,我却觉得手脚冰凉,我上一次看到母亲,还是在三月,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已天人两隔了。

叔叔出面办了妈妈的葬礼。

满目的黑色几乎蒙住了我的眼,我在灵堂哭得几近昏厥。盛景安因他可笑的愧疚感,陪在我身旁。

四岁经历的场面,十九岁再经历一次。

我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去世,我在这个家的地位更加尴尬,好在叔叔没有多说什么,依旧供养我,让我住在盛宅。

他在母亲去世后见过我一次,宽慰我不要太过伤心。我只麻木地点头,这种话,我听过太多次了。

只是在会话结束后,叔叔突然仔细打量我一番,感慨般道:「越来越出落得像你妈妈了。」

后来,盛叔叔更少出现在这个家中。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这个家里只有我和盛景安这种的错觉。

 

母亲去世后,盛景安的态度对我有了些转变。我知道,那是他的负罪感在作祟。

一个夜晚,我从梦魇里惊醒,那个梦里,是母亲的棺木。

我赤脚下床,去一楼拿水,不知道是因为惹出的动静,还是他没睡,他也紧随其后地出现在一楼。

「怎么不穿鞋?」他皱着眉问我,一边夺过我手中的冰水,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梦到她了。」他明白我说的她是谁,因此保持着沉默。

我拽住他的衣袖,靠近他,他犹豫了片刻,没挣扎,我愈加大胆地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

「你」盛景安手忙脚乱想要推开我,却在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声音后,又停下了动作。

「我真的好害怕,哥哥,能不能陪陪我。」我红着眼看他。

聪慧如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尽管如此,他还是僵硬地把手放上我的背上,涩然道:「好。」

也许是因为在深夜,等盛景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陪我了。

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他隔着被子轻拍我,有些别扭地哄道:「快睡吧。」

之后,这种剧情每天都会上演,盛景安的哄睡能力,也愈来愈娴熟。

我很清楚地知晓,如今他对我的感情,是建立在对我母亲的愧疚之上。我不会就此满足,毕竟要他痛,不是只有这点力度就可以的。

我花了多久才打开他的心房?我已经记不清了。有时候在晚上,我也会问自己这么做有没有意义。但这个答案通常没有结果。

我必须得恨他,这是我支持我走到现在的理由。

从童年就开始的不断失去,我不知道要归咎到谁的头上。我只能将其间一部分的痛苦转移成恨,让这种更极端的情感替我分担。

 

盛景安对我的冷漠日渐消弭,在一个有着暖阳的冬日,他坐在窗边读报,突然开口道:「我其实没有那么恨你的妈妈。」

以前的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和他这样好好谈话的机会,我在他身边坐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我恨的其实一直是盛彦。」如今他已经不再排斥我的靠近。他用纤长的手指翻过报纸下一页,声音没有什么感情,仿佛在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刚记事的时候,就知道了你的母亲。她的名字是我妈的噩梦。」

「好像她和盛彦是大学同学,曾经在一起,但我妈用家里的权势逼迫了他们分手。」

「盛彦被逼无奈,娶了我妈,有了我。」他把报纸放在桌上,眼睛落在窗外似乎在回忆往事,「盛彦应该是想结束这段感情的,但是你父亲的死,又让他蠢蠢欲动。」

「他在别人,包括我妈面前扮演着好丈夫的形象,费尽心思蚕食了我母亲家的公司,最后,他想要的都得到了。」说到这,他甚至还笑了笑,「还挺励志的,是不是?」

「我恨他是因为他的虚伪,明明不爱还要装出爱的样子。我算什么呢?在他的人生中,只能算是一个帮他获得权势的工具吧。」

「但我不能恨他,他是我的父亲,我身体里留着他一半的血脉。」

「于是,我只能恨你的母亲。」

他如此这般坦诚,弄得我心底生了几分惶恐,但同时我也知道,他脆弱的时刻,是一个好时机。

于是我轻轻把他脸扳正,在他的惊愕的目光中吻上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我原想说,你不是一个工具,你是我心中光芒万丈的盛景安,我知道这样能更获得他的好感。

但我最后说出口的是:「我们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他比我坦诚,比我更早地脱身,而我不能,我已经陷入泥沼中,无法抽身。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过了良久,不知道在问谁:「你爱我?」

「我想待在你身边。」我避重就轻。

他盯着我,仿佛已经洞穿了我的真实想法,最后他只是轻叹一声。

「我不在乎答案。但如果这样的游戏能让你好受点,那我没有意见。」说罢,他主动靠近我,将我搂入怀中。不过是那种很礼貌的拥抱。

游戏开始了,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是博弈。

我和他心知肚明,也同样地自信自己不会是输家。

 

在学校,我们依旧是不太熟的继兄妹,而到家,我则会主动缠上他。

「别闹。」他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则得寸进尺地坐在他的腿上,两条腿故意晃,想吸引他的目光。

「你都不理我的,哥哥。」我有意将后两个字叫得缠绵悱恻。

他的呼吸微微快了些,但最终还是纵容了我大胆的举动。

「想做什么?」他把书放在桌上,无奈看向我,眼底竟有几丝宠溺。

「我给哥哥做了饭,下去尝尝吧。」我搂住他的脖子,娇笑道。

「好。」我不知道他是否从这段畸形的关系中获得快乐,但每次我告诉他怎么为他做了吃的,他的表情总会变得更柔和一点。

 

吃过饭,我和他在客厅看电视。

「叫我一声姐姐。」我头靠在他的腿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手指。偶然间灵光乍现,开口道。

「不要。」他皱了皱眉,拒绝。

好吧,这人虽然有时候很柔软,不过大部分时间里,还是那样冷冰冰的。

「你喜欢我吗?」我又问道。

客厅里寂静片刻,只有电视里传来的背景音,我以为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不曾想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实话,我不知道。」

「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我唯一能明确告诉你的是,我不讨厌你。」

我直起身,他的眼神非常认真,不见半分调侃。

「这个回答我还算满意。」

「那你……」

我没让他问完,而是用吻堵住了他欲问出口的话。只是唇与唇触碰的一个吻。

我不像他那样坦诚,于是我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3

随着关系的亲密,在学校也会无意中流露出亲昵。以往放学盛景安总是一走了之,现在他会等我,甚至主动帮我拿书包。

等走到没人的时候,我会上前偷偷牵住他的手,他假意挣脱两下,也就随我了。

 

陆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我留下值日让盛景安去车上等我的一天,他也坐在座位上,迟迟不肯回家。

打扫完卫生,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坐在位子上,抱着胸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拿了书包想走,却被他拽住。

「松手。」我语气不善。

陆续难得强硬地将我拉到他双腿之间,用腿禁锢着我不让我挣脱。

「你做什么!」我脸上热度飙升。

「我不这么做,你不早就跑走了?」他半开玩笑,而后收敛了笑意,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你和盛景安在一起了?」

「不关你事。」

他轻叹一声气,看出我的抗拒,微微松开手,「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关于你和盛景安。」

「你别拿这种事诓我。」我厌恶地扭过头,或许是眼底的嫌恶太过明显,他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他露出受伤的神色,「小敏,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

他的眼神沉甸甸的,似乎装载了很多东西,一时间我愣住,呆呆看着他的眼睛。

盛景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该回家了。」我惊醒般退后,慌忙朝门口走去。

「我看你很久不出来,就来找你。」他眼神重若千钧。

无端生出惶恐,我赶忙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先回家。」他打断了我欲要解释的话,强硬地牵住我的手。不同于以往,他的手指从我手指的缝隙中钻进去,十指相扣。仿佛在宣示主权。

我被盛景安拉着踉跄往前走,没有看到,盛景安回头,隔着玻璃与陆续那短短一刹火药味十足的对视。

火光四射,陆续在盛景安警告的目光下,露出一个笑容。

 

上了车,盛景安无视前面的司机,将我抱在他的腿上。

「这样不好…」我心虚地看了一眼前面目不斜视的司机,劝道。

「嗯。」闻言他很快接受了我的意见,按动扶手旁的一个按钮,紧接着有隔板升起,阻隔了司机的视线。

我攥紧了衣角。盛景安的脸色依旧是淡淡的,但我察觉到,他眼角泄露出的怒气。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按住。他的鼻子撞上我的鼻子,有些疼,但他没有退后,反而将错就错,撬开了我的嘴。

我吃了一惊,而后反应过来,眼底满是笑意。

他之前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我和他以前的吻,最多是摩挲。因此他的吻很笨拙,凭着本能摸索,只知道想要再亲密些。

绵长而又生涩的一吻,结束后,他一向冷清的面容,沾染上几分欲色。

我捧上他的脸,笑,「哥哥吃醋了?」

他避开我的目光,手却将我抱紧,眉眼间的怒气有所缓和。我的脚晃荡,表露出愉悦的心情。

「我们谈谈吧。」他突然开口,眼神很认真,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嗯?」

「支撑你的不一定要是恨,对不对。」虽说是疑问句,他的语气里却满是笃定,下一句却又八竿子打不着,「其实对我而言,你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说得含蓄,我却什么都明白了。果然还是同类最懂同类。

但心中却无法抑制地生出欢喜,是因为达到了目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我不敢细想。

「你也尝试喜欢上我吧。」他把我的手靠近他的脸,甚至主动蹭了蹭。这种举动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很快又松开了手,耳根开始发红。

有什么东西在破冰,那一刻,我心底甚至起了一个想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没有意义的恨,也就不要坚持了吧。

这么多年的失去,追根究底怪不到他的头上。不是他让我的父亲去世,也不是他让我的母亲成为盛彦的情妇。

更何况,他现在为我奉上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表态,只是挑起他的下巴,把额头与之相抵,半开玩笑道:「叫姐姐。」

「别这样……」他微弱的反抗被我忽视。

「那我不理你了。」我作势要从他的腿上下去,却被他摁住。

我回头看他,眉眼间有不满。

他的脸逐渐通红,微微低下头,我只看得见他微颤的睫毛。

他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呐,我很费力才能听得见,「姐姐。」

「真乖!」我满意地抱住他,不吝啬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声。

他的眼睛亮了亮。

 

陷入亲密关系的人总喜欢亲密接触,原本抱着我还能老老实实的盛景安,都开始「动手动脚」了。

我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腿上写作业,他一只手抱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则似无意垂在我的腿侧。

已经接近夏日,我穿的是裙子。他触摸上我的小腿,轻轻捏了捏,我转头看他,他又欲盖弥彰道:「好软。」

「你摸起来也很舒服呀。」我开玩笑地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捏了捏他精瘦的腰。

他脸微微泛红,却没有收手,而是小心翼翼朝着膝盖方向移动,最后蹭到了大腿的边缘。

「好了。」我出声制止,他露出委屈的表情,我只好凑上去亲亲他,他才作罢。手听话地没有再往上蹭,而是重新回到我的小腿,肆无忌惮地抚摸。

「别摸了,痒。」我起身想要挣脱,却被他按住,他搂紧我的腰,另一只手暧昧的按压着,声音在清冽中多了几分沙哑,「这样也不行吗,姐姐。」

好吧,我投降。因着这声姐姐,我容忍了他的小动作。

 

第二天在学校,我刚准备坐下,却被盛景安拉住。

「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看了眼他同桌,和他同桌耳语两声,而后他同桌收拾好书包,坐到了我的位置。

「你坐我这来。」他无视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柔和地对我说。

我扫视一圈,而后装作一个合格的妹妹,道:「谢谢哥哥。」

陆续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海。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眼神这么哀伤,像是一种无声的暗示。

这个问题来不及细想,盛景安勾了勾我的手,让我从神游中回神。

 

一转眼又过了好多天。

「这题不会?」他凑近我,接过我的笔,另一只手熟稔地从裙下钻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

「别这样。」我压低声音,看了眼周围的同学。

他面上依旧是清冷的模样,手却在我的大腿处轻轻摩挲着。不带情欲,只是单纯地想亲近的那种触摸。

「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发现陆续将桌上的书全部推了下去,差点砸到我的身上。

陆续这样的人,就算表达愤怒都是无声的。他直接出了教室。

好在下课本就喧嚣,他弄出的声响很快又被嘈杂的人语覆盖。

我把视线从陆续那里收回,从校服裙下将盛景安的手拿出来,握住,「乖,回家补偿你。」

他闷闷收回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又摆出那种不可侵犯的模样,但我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我讨好地捏了捏他的手,他没反应。我顿觉自讨没趣,准备把手收回,却又被他拉住。

我偷笑,如果盛景安是一种动物,那一定是猫吧。

 

4

一个月的期限已满,我没有理陆续。我原以为他会就此消停,直到两天后,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你父亲的死有蹊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第二条信息已经发了过来,「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后面跟着一个酒吧的名字。

 

我看了一眼在厨房里的盛景安,最终做出了选择。

「哥哥,我去学校一趟。」我搂着他的腰撒娇道,「我有书忘带了。」

「嗯?」他伸手要解下围裙。

我制止了他,「我想吃你做的饭嘛,等我回来,我希望饭已经好了。」

或许我眼中的期待太过于火热,他微微撇开脸,答应了我的请求。

最终把我送到门外,嘱咐司机看好我。

我坐在车上,看着他穿着围裙在门口目送的样子,颇有点温暖。

「师傅,去学校后面的酒吧。」

一向是工具人的司机突然有了反应,他惶惶道:「这不好吧,小姐。」

「你去嘛,我很快就回来,不让哥哥知道。」话语中带了些威胁,「我现在好好配合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识时务,如果我不配合你,你说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他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应了声,「好的小姐。」

 

打开包厢的门,陆续坐在真皮沙发里,他似乎喝了酒,表情迷茫,脸上微醺。

「东西?」我开门见山。

「你过来给我抱抱。」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是撒娇,我怕他胡搅蛮缠,便上前敷衍地拥抱了他一下。他却将我死死搂住,满足地笑了。见我脸色不善,他才放开手,把文件夹给我,却没放我走,直接将我拉坐在他的腿上。我见他醉醺醺的样子,便没多计较。

里面是有关我父亲去世的记录。我父亲因为车祸离世的,我一直都知道。

我翻到第二页,发现了问题所在。肇事车,是盛氏旗下的车。

隐隐的不安在我心中翻涌。

我再往下翻一页,发现了有关肇事司机的资料,他似乎是因为醉酒才造成的交通事故。但在他入狱后,他名下的银行卡中多了一笔钱,而那笔钱的汇款人是…

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翻到最后一页。

是盛景安的母亲,盛彦的妻子,安黛。

我的脑子卡壳一般,半晌没有反应。

陆续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不断提醒着我,「你的父亲,是被安黛设计而死的。」

「要我说,」他喟叹一声,「就是因为女人的嫉妒心吧。她嫉妒你的母亲是自己心上人的白月光,也嫉妒她嫁得幸福。不像她,生活在无爱的婚姻里,怀揣着对自己丈夫无望的爱。」

「她原本是想让你母亲死的,但那个司机不怎么靠谱,认错了你妈妈和你爸爸的车。」

「不过阴差阳错,也算报复成功了。」

从童年开始的不幸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恨意终于有处安放。但我笑不出来,反而觉得彻骨的疼痛。

我对自己仇人的儿子动心了。

还好现在还早,不过只是一点点的动心。

「据我所知,她母亲还曾试着对你妈妈下手。但盛彦保护得太好,所以没有成功罢了。」

想起那次在商场的偶遇,我突然明白了盛叔叔眼下复杂的情绪是什么。

是害怕。

他怕安黛将心思打在我身上。所以,在我巧妙地打了圆场后,他才会夸奖我。

我真傻,如果他真的觉得我见不得光,又怎会把我安排到他儿子的学校。

我太自以为是了。

脑海中有更多的复杂想法,缠绕在一起,理不出思绪。最后,竟然只剩下哀伤。

老天真是开了个大玩笑。

我想要开口,却惊愕地发现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陆续将我搂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头顶,像是在安慰,「在我怀里哭吧。」

我并不是很想在他面前哭,但是我的身体真的承受不住这种浓烈而复杂的感情,我最后还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狠狠哭出了声。

哭完后我陷入了一种混沌的境界,脑海里纷乱复杂,是我从小到大的经历,与刚刚得知的具有冲击力的真相。

司机的敲门声让我回到了现实。

「小姐,该回去了,少爷打电话来问了。」司机在门口提醒道。

我挣脱陆续,却被他拽住,他的眼底带有几分委屈,「就这么把我用完扔了?」

我在那短短的一刻做出了决定。

上前,扯着他的领带将他的脸拉近,我在陆续唇边印上一个吻。

我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吃惊,我听到我自己说:「我会再找你的。」

他愣住,后知后觉地抚摸上脸,而后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空手回去的我自然引起了盛景安的怀疑,他把饭菜放到桌上,问道:「不是说去拿书的吗?」

「找了半天,没找到。」算是一个回答解决了两个问题。

他露出的笑容让他清冷的五官多了些生气,「你总是丢三落四的。」

不要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回想起刚刚文件夹中的资料,面前温馨的一幕让我反胃。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不难吃,但由于是盛景安做的,它在我心中又难吃了一万倍。

「以后还是让阿姨做饭吧。」我面无表情道,下一句更伤人的话脱口而出,「很难吃。」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坐到我身边问道:「怎么了?」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仇人之子的脸,满腔的悲伤与愤怒几乎要将我压垮。

为了转移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情感,我的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下巴,在他惊诧的目光下开口,「盛景安,你做我的狗好不好。」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脸上露出羞恼的表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松开手,漫不经心地拿起筷子挑拨了几下饭菜,「我说,当我的狗。」

「是我最近太纵容你了。」他解下围裙扔到座椅上,语气里是明显的气愤。他深吸几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被我冒犯的怒气。然后,他径直上楼,没再看我一眼。

像极了初见他时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没打算哄他,甚至可以说在故意激怒他,让他早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货色。而我也好在这空暇里想想,该怎么对他,怎么扼杀掉那些不该有的萌芽。

 

第二天上学,他早早坐在车上等我,我故意坐在离他远远的地方。

他狭长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我,然后又收回目光。我知道,他在生气,他想让我哄他。但我没这个打算。

在下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拉住我,抿着唇生硬道:「一段关系是要双方维护的,你觉不觉得昨天晚上讲的话很不尊重我。」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下车,「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维护了呗。」

盛景安收回了手,我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对他来说堪称火上浇油。

 

我又换了座位,换到和盛景安对角线的位置。班上不少女生爱慕盛景安,找到一个愿意换座位的可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收拾好东西离开,紧紧攥着手中的笔,几乎要把它捏断。

 

午觉睡得不踏实,有只手在小心翼翼地碰我的手,我忍不了睁眼查看,发现自己旁边已经换了个人,是陆续。

罪魁祸首一点也没有自觉,还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惊不惊喜。

我白了他一眼,歪过头继续睡。迷迷糊糊中,他又把我垂在桌下的手握过去,趁我没反应过来,迅速亲了一下。

我觉得无聊,不想理会他。殊不知这些画面,被盛景安尽收眼底。

 

这一冷战便是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盛景安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最常做的事就是死死看着我,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又立马撇过眼,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也好不到哪去,在爱与恨之间反复焦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相看两厌吧。

因为陆续对我的帮助,以及想到之后可能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我对他的接近很是纵容。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有一次我主动勾他的手玩,他个情场老手竟然脸红了。察觉到有不对,此后我再也没主动碰过他。

 

先沉不住气的,是盛景安。

有一个晚上我下楼倒水,喝完水上楼碰到他站在房门口。

我有些诧异,但也不打算多问,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进房间时,突然被他拽住。

浓厚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此刻显得无比有压迫感。

他将我困在他的胸膛与房门板之间,声音嘶哑,让人无端想起吐着蛇信子的蛇,「怎么?陆续答应做你的狗了?」

「不关你的事。」我侧身想要进门,他却把我的手臂死死压在门板上。男女力气的悬殊,让我不得动弹。

这声音比刚刚更嘶哑,却更有力度,像是从胸腔中爆发出来的,「怎么不关我的事!是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惊觉,他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竟染上了微微的血色,这样的他让我害怕极了,手上的力度加大,我想要挣脱。

他却仍然吼道:「你怎么可以把我招惹了又把我随手丢掉!」

「你不要说这种话,你现在放我回房间,我还能把你当成名义上的哥哥。」面对难得一见的震怒的他,我竟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他死死与我对视,想要从我眼底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我静静看着他,不将心底的情绪外露丝毫。

我说过,我很会撒谎的。

半晌,他如放弃了一般松开了手,默默退后半步,我松了一口转身开门。

就在门即将关上那一刻,他突然又冲上前来,将我紧紧搂住,仿佛要揉进他的血肉里。他的脑袋埋入我的颈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受到有什么湿润的液体一滴滴砸在我的肩上,砸在我的心口。

下一秒,他略带哭腔的声音,证实了那不是错觉。

一片寂静中,我听到他开口说话,说出的话是那么让人难以置信。

他说:「我做你的狗,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一切与我设想的背道而驰。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抱在床上。

「你不该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吗?」我推了推他压在我身上的手,问道。

他没回答我,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顶,手牢牢箍住我的腰,含糊道:「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干脆不说了,我背对着他,强迫自己入睡。

盛夏的夜是闷热的,又被他这样抱着,更觉得黏黏糊糊。在这种黏糊的氛围里,我的身子逐渐放松,陷入梦乡。

半梦半醒中,我感觉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若有若无地撩拨我。

很痒。

我挣扎地嘟囔,「别碰,痒。」

手停下了动作,而后默默收回,又搂上我的腰,将我往他怀里拉近了几分,「嗯……快睡吧。」

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是从盛景安怀里醒来的,这个认知让我吓了一跳。

「你不是说回去睡的吗?」

随着我从他的怀里抽离,他也迅速睁开了眼,直起身子。发现我在他的面前,他才又躺靠在床头,眼神带着刚睡醒特有的湿漉漉,很是无辜,「我忘了。」

说着,他又把我拉过去,想要一个早安吻。

「刚睡醒,没刷牙。」我没有清早和人接吻的习惯,更何况我现在也不想和他有太亲密的接触。

「我想要。」他拽着我的袖子,不让我挣脱,仿佛下一刻我就会消失不见。我不耐地看向他,只见他的嘴唇绷得紧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我们这样僵持着。

突然,他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带有几分苦涩,甚至我还从其中读出破罐破摔的意思来。

「姐姐不应该给我什么表示吗?」

「毕竟我是姐姐的狗啊。」

……我上前敷衍地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却被他得寸进尺地更进一步,直到我快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我,餍足地舔了舔唇。

或许因为他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这明明很做作的动作,放在他身上显得无端色气。

我收回目光,下了床,「起来吃早饭吧。」

 

在车上,我和盛景安约法三章,不许在学校缠着我,不许做出让人误解的行为,不许再随意换座位。

他凑到我身边,把我揽入怀中,我不耐烦地再次重申,他才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太过亲密的举动让我有些不适,为了不表现出我的异样,我转头看向窗外。他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像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用手指将我的头发缠绕到一起。

颈边的瘙痒让我有些不适,但我还是撑着不去看他。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他突然开口问道,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无比清晰。

「你疯了?」我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名义上的哥哥和妹妹搞在一起,你觉得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他沉沉看了我一眼,很快掠过,浅淡的眉眼又转向窗外。他的手放下我的头发,握住我放在腿侧的手,「等过一阵,我就让盛彦把你户口迁出去。为我们以后结婚做准备。」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像是已经为我做好了决定。

我眼里的不可置信又多了几分。

他怎么会想到这么远的事上?之前我便没想过和他长久,更何况现在得知他是仇人之子,这种可能性更低了。

但是……能把我户口迁出去也算一件好事,于是我只含糊道:「等成年再说吧。」

见我没有拒绝,他的眼里肉眼可见地浮现出愉悦,不动声色地又将我抱紧些,像是生怕我下一秒就会跑了。

我觉得不适,往外微微移了移,又被他强硬地拉近。

没完没了,我怒气上头,转头道:「盛景安,做我的狗要听话,你知不知道?」

他的眉眼又耷拉下来,蠢蠢欲动的手僵在那边,而后缓慢收回,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情绪变化得这么快,真像一个疯子。

但此刻的我不知道,盛景安他就是一个疯子。

 

渴望亲密关系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在晚上盛景安第五次爬上我的床时,我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如果说亲亲抱抱是冷战久后内心的骚动,那么晚上睡觉时像藤蔓一样将我缠住的睡姿一定符合上面那条。

我从一开始很排斥他上我的床,但他很会讨巧,坐在我的房间门口堵住门。

我为了不让楼下阿姨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只得同意他的「登堂入室」。

 

睡得迷糊的时候,耳边的喘息声加重,同样地,我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正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走。

我默默地往外移动了一点。

没想到这么微小的动作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突然将我搂紧,死死按在他的怀中。他眼睛湿漉漉的,眼尾微微泛红,撩起一抹艳色。这种颜色出现在他清冷的脸上,仿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有朝一日突然误入红尘。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一只手。

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脸上,惹得我脸上温度骤升。

声音忍不住放大,我挣开他的手,语气却渐弱下来,「别这样……」

我感觉恶心。

他像没听到我讲话,又紧紧拉住我的手。

「别这样!」我再次大声制止道。

他停下动作,看我。发现我眼里迷蒙,仿佛有泪光闪烁时,他终于松开了我,眼底却充满了迷茫。

「你不开心吗?」他像是真的不解,语气理所当然,「我每次靠近你,触碰你,我都感觉很开心。」

怎么会开心啊。我转过头去,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我随口道:「以后再说吧。」

我的「纯情」似乎取悦了他,他轻笑一声,亲昵地亲了亲我的额头,「是我错了。」他又用指腹划过我的腿侧,充满暗示意味,「等我们结婚。」

他松开我,起身朝卫生间走去。

「你去干什么?」我从床上直起半个身子。

「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我默默白了他一眼,又躺回床上。

 

5

悠长的暑假,为了避免和盛景安单独待在一起,我特意约了班上一个女生一起去图书馆学习。

放假的第一天,是我和她约好的第一次会晤。

 

盛景安看到我下楼,把早饭端到桌上。

自从我上次说他做饭难吃,他似乎和这件事杠上了,一有空就和家里的阿姨学怎么做饭。现在好了,直接把阿姨的工作承包了。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

「出去干什么?」他把围裙解下搭在椅背上,坐到我身边,自然地端过我喝过的牛奶喝了一口。

「和前桌约了出去看书。」我垂下眸,假装没有看见。

「在家看不行嘛?」他的手轻轻敲打在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不然我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叔叔有心让他在这个暑假试水公司的生意,「叔叔不是让你在家看报表,试着处理一下公司事务吗?」

「带过去看也一样。我上楼换件衣服。」这么说着,他一边起身,作势要朝楼上走去。

「盛景安。」我叫住他,「咱俩的关系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忘了吗?」

「哥哥陪妹妹也不行了?」他眉头微蹙。

「哪有哥哥这么黏妹妹的,」我试着打消他的念头,「再说了,我都和人家说好了。你要是真想去,下次怎么样?今天我和她说声。」

「好吧。」他勉强点头同意,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喝过的那杯牛奶,我没再动一口。

 

为了躲避盛景安,我直接在图书馆待到了八点。所幸我前桌是个认真性格的女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出了图书馆,我和同学告别后,往司机停车的小巷走去,未曾想,竟看到了陆续。

他是背对着我的,我第一眼没认出来,是凭借着他的声音认出来的。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和他面孔有五分相像,但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的男人,,眉眼间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我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躲在墙角后。

「这就是陆家长子的品位?」陆续浑不懔地笑了一下,我听来却仿佛在虚张声势,「招待自己弟弟在这种破巷子里?」

「陆续,摆正你的态度。」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怒自威,「陆家以前认你,也只是因为你和盛景安关系不错,还算有用处。」

他刻意顿了顿,而后又缓慢道,语气里带有微妙地嘲讽,「我听说,你为了一个女人和他闹翻了。」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陆续的声音冷了下去。

「那你也该知道,自己失去了价值吧。」接下来的话犹如炸雷,在这昏暗巷子里响起,「陆家不养私生子,也不会养你那个生命垂危的母亲。」

「……哥。」陆续的声音软了下去,看样子是被戳到了软肋。

「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许是陆续的境遇让我想到了曾经无助的自己,我忍不住挺身而出。

那个男人扫视了我一眼,好像在评估我的价格,而后笑了一下,语调很是优雅地道:「叶小姐。」

「小敏!」陆续惊慌地想拽住我衣袖,被我躲过,我自然地走到他的跟前。

「你知道我?」我眯着眼回望比我高的男人,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点。

「盛家的大小姐,谁能不知道?毕竟你是……」他朝我颔首,仿佛刚刚剑拔虏张的气氛只是我的错觉。

「不要说废话。」我声音兀地抬高,但他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自顾自说着。

「……盛景安的小金丝雀。」

这个男人不好对付,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我和他不是一个等级的。他像对付陆续一样,轻松地找到了我的软肋。

陆续却在这个时候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让我一下从刚刚羞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是他有求于我。

见我镇定下来,他又开口,语气相比之前多了几分认真,「不知道叶小姐,有没有兴趣做一个交易。」

「如果我答应你,你还会为难他吗?」我指向陆续。

「不会。对陆家有用的人,我怎么会为难。」他一点也不掩藏自己的野心与冷漠无情,仿佛世间万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交易。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

「城西的那块地。」他眼里满是筹谋在握,「我知道那天是盛景安去竞标。」

「好。」我答应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陆续,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会让盛景安吃瘪——而我很乐意看到他吃瘪。

 

交易达成,那男人朝我告别,转身上了巷口的车子。

一下子,这里只剩下我和陆续。

陆续倚在墙上,不同于他在学校意气风发的样子,嘴角勾起苦笑,「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摇头示意他别放在心上,然后想要离开,却被他拽住。

「小敏,我以后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的。」他像是在向我解释什么,脸上显露出急迫的神色,「等我大学毕业,我会让他看到我的价值。」

「人不一定是用价值衡量的。」我虽不欲多说,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再说,你先断了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吧。」

「好。」他答应得很果断,而后又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哪里有什么莺莺燕燕啊。」

我没再理他,直接走出巷口往前面走去。再不走,盛景安会起疑的。

 

回到家,盛景安还没吃饭,他特意在等我回来。

「怎么这么晚?」他递过来一碗排骨汤,关心道,「不安全,下次早点回来。」

很快,他又自言自语反驳道,「没关系,下次我陪你去就好了。」

「好喝吗?我炖了一个下午。」他脸上神色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但我却从他脸上看出了邀功的意味。

「还成。」我状似无意提起,「陆续也有个哥哥?」

「你关心他干什么?」他很是敏感地反问道。

和他沟通总是这么累,我不再开口。

他见我不回答,又「不打自招」,「他是有一个哥哥,陆忠。」

「一终一续,倒是有趣。」

盛景安笑了笑,微微摇头,「是忠心的忠。」

「他确实是,陆家最忠心的狗。」我朝盛景安看去,他眼中带着几丝轻蔑。我暗自揣测,二人之间可能有过什么过节。

「你吃。」我满意他透露的信息,于是给他夹了一口菜,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脸上不可抑制地泛起笑容,拿起筷子将那口菜就着饭囫囵下肚。

 

月底,叔叔回到家和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和盛景安坐在一边,叔叔坐在中间。

叔叔这次回来一是看看我们,二是嘱咐盛景安关于八月中旬竞标的事。

在等饭端上来的时候,盛叔叔又嘱咐了一遍刚刚才讲过的话,盛景安心不在焉地听着,手却偷偷溜到我的腿上。

我浑身一个激灵,轻轻拍掉了他的手,他顺势握住我的手,与我在桌下十指相扣。我想挣脱,却被他强硬地握紧了。

叔叔察觉到了盛景安的走神,半是调侃地开口问道:「怎么感觉你有些不对劲?是交女朋友了吗?」

「嗯。」盛景安点了点头,桌下的手更将我的手扣得更紧了些。

「嗯?是谁让你这座冰山也融化了?」

「是……」盛景安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叔叔的目光也转向我,那一刹,我的心得的飞快。

我飞快开口,献上了可以算是我毕生前几出色的演技,「哥哥不愿意说,叔叔就别问了嘛。」

不知为何,叔叔因为我挤出的笑容变得有一瞬恍惚,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

「小敏也谈对象了吗?」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惆怅,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也是到年纪了啊。」

「她谈……」

「没有!」盛景安刚出口就被我打断,这下呆子都看出有什么不对了。

「没关系,叔叔不会怪你的。」他可能误以为我是怕他责备而打断了盛景安,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最后他又看了一眼我和盛景安,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趁着盛景安送叔叔的空隙,我溜到前厅把竞标书拍下来发给陆忠——上次事后,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我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发完之后,我快速把信息记录删掉。突然,一双手攀上我的腰,然后将我抱紧。

是盛景安。

他把下巴靠在我的肩头,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在看什么?」

「别这样,阿姨会看到。」我正过身,微微往后躲,却被他轻易地压制住。他用手托住我的后脑勺,温柔地吻住我的唇。

他一点点前进,辗转过我的口腔里每一寸。我突然想起当初只是碰一下嘴唇都会因紧张撞到鼻子的他,什么时候,他这么熟练了?

「哐。」我听到盘子破碎的声音,心里暗叫不好,推开盛景安,看到阿姨站在厨房门口,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捡着盘子碎片。

「别担心,她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盛景安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警告什么,「是吧?」

「是……是……少爷。」阿姨惶恐地抬起头,又避开我的目光,「我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是你看到的那样。」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这个将我们两个的关系宣之于众的过程,我掐了掐他,他才又补上一句,「但,暂时不要说出去。」

「这种事很无聊。」我拍开他的手,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很快跟上来,低声反驳道:「我觉得很有趣。」

我赌气翻身上床,他坐在床边,拽住我的被子不让我躲,蝶翼般的睫毛微颤,他看向我语气里带有不易察觉的惶恐,「我们以后不是会结婚的吗?这不是迟早的事。」

「狗是最忠诚的,它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他这种脆弱的样子反而让我冷静下来,我直起身子,从床上膝行到他身边,「盛景安,你不合格。」

他抿唇,避过我嘲讽的视线。

我的半个身子钻入他的怀中,故意用膝盖暧昧地蹭了蹭他,他的身子一僵,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我一反常态的主动让他大脑混乱,他清冷的脸上染上薄薄一层欲色。他伸手想要把我揽入怀中。

下一秒我毫不留情地抽出手,离开他的怀抱,他茫然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倚靠床头,神色冷淡,全然没有刚刚有意诱惑他时动人的样子,「这是乖狗狗才有的奖励。」

他扑上前来,拉住我的手,我静静看着他,没有回应。

他脸上浮现出一秒挣扎的神色,但很快消失,听话乖顺地抱住我的腿,像是撒娇一般道:「我听姐姐的话,我会做个乖狗。」

「姐姐,下次多奖赏我一点吧。」

 

6

第一次去图书馆之后,盛景安也加入进来。前桌那个女生虽然有点吃惊,但没有多说什么。她叫李真真,人如其名,是很认真的那种女生,不会因盛景安平日里高岭之花的模样就敬而远之,反而会把他当普通同学拽着问问题。

我们三人相处也算融洽和谐。最让我满意的一点是,在外面,盛景安相当规矩,不会动手动脚。

陆续发信息给我,说想我和见一面。碍于盛景安天天寸步不离,我很难找到机会。

直到他要去竞标的前一天,我才发短信给陆续约下见面地点。

 

第二天,盛景安难得传了正装。内里白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面,外面套了件剪裁得体,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装,一副禁欲的模样。

「姐姐,来帮我系领带。」

「我不会。」

「没关系。」

我知道如果我不答应他,他只会纠缠不休,微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拿出一条领带,三下五除二胡乱帮他系上。

他轻笑出声,语气中带有调侃,「你这是要谋杀吗?」

干净整洁的着装,配上不伦不类的领带,看起来确实有些滑稽,见他就这么要出去,我赶忙拉住他,「你自己重新系一下。」

「我不想。」

我不耐烦地朝他摊开手,「那你教我系吧。」

他眉眼微微下弯,握住我的手,一边系一边慢慢地和我陈述步骤。

「先从这里绕过来。」

「再从后面绕过去,往上,从上面留出的空间里穿过。」

「穿过这里,拉紧。」

拉紧这一步我主动用了狠力,不过没有出现我预想中勒住他脖子的场景。

「好了。」我拍了拍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催促道,「快去吧,别迟到了。」

他依依不舍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在他走后,我出门赴陆续的约。

「什么事?」我到达约好的咖啡馆时,陆续已经坐在那了。

「谢谢你。」他今天穿了也穿了一件衬衫,和盛景安不同的是,他最上面的扣子根本没扣,大大方方地敞着。

「毕业后我准备去首都进修。」他直直看着我,像是在做出承诺,「我不会是没用的人。」

「我之后会脱离陆家。」他眼底有隐秘的邀请与期望,「我会有能力帮你做你一切想做的。」

我不明白他对我的感情从何而来,「陆续,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份上。」

「盛景安那事,你就当是我感激你告诉我真相的报答吧。」

「我好歹是陆家名义上的二少爷。真的想调查,并不是很麻烦的事。」他刻意地张开五指,我的视线被之吸引,在他的小拇指上,有一个不是很明显的疤痕,不过落在他光洁细腻的手上,看起来很刺眼。

「我很小的时候,和我的妈妈生活在城西,你知道的,在没开发之前,那里就是贫民窟。」他侧目看向窗外,仿佛在回想很久远的记忆,但回想那些记忆对他来说并不吃力,「我是街上最瘦弱的孩子,这成了我被欺侮的理由。」

「有一天,街上那些大点的孩子逼我去杂货店偷东西。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在把东西放入口袋那一刻,被店主抓着正着。」

「那里没有好人。店主无视我的眼泪和哀求,拿了把刀说要把我的小拇指剁下来。杀鸡儆猴。」

「在刀要落下那一刻,我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一个声音出现了,她说,她帮我付钱。」他转过头来看我,满是温柔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很稚嫩,但我后来记了好久,每次午夜梦回,我都会想起那个声音。」

「我记了好多年。」

「这不会是我吧?」我的脑海里从来没有过这种记忆,这种巧合,让我觉得十分荒诞。

他在我的目光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件事之后不久,我被陆家接回去,成了名义上的二少爷。实际上不过是结交权势下一代的工具人罢了。」

「我找了你好久,久到我几乎要放弃了。但是,后来你出现了。」

「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你的声音,你的长相,都可以看得出当年的影子。不过那时候你对我好冷淡哦。」他耸耸肩,笑嘻嘻道,「但既然上天再次让你我重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啦。」

「你手上的伤?」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阻止他的受伤,他的小拇指怎么又会留疤?

「是我自己弄的。」他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那一小块疤痕,「一方面提醒我自己弱小的后果,另一方是让我自己不要忘记你。」

无论这是深情还是执念,这份感情对我来说都有点过于沉重了。我避开他的目光,心里又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所有的举动都有了理由,他知道我的不堪,但他依旧包容我,选择我,想要救我。

我完全不记得有那么一天,也不记得自己那天去那里的理由。我只是随手帮了一个忙,连那个小男孩的面容都没有印象,甚至很快将之抛之脑后,却有一个人,记了这么多年。

「你不要有负担。」他的笑容很轻松,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更显温暖,「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记得还有我。」

看着面前笑容俊朗的男孩,我有点恍惚。我还记得他曾经因盛景安嫉妒阴暗的模样。我那时绝想不出他会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想问,但我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盛景安回来时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我心知肚明地问道。

「竞标失败了。公司可能有内鬼。」他揉了揉眉心,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看着他失意的模样,我内心扭曲地生出了快感。

 

毕业季,一切时间都被调快了。盛景安公司学习两头忙,陪伴我的时间不多。加上因上次竞标失败的事,他被公司管理层质疑能力,公司的事处理得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样轻松。

有时候他周末从公司回来,我已经睡下。他会心怀愧疚地在我耳边说对不起,等忙完这阵就陪我。

我只能按捺住刚入睡就被叫醒的起床气,和他说没关系。

 

过年的时候,盛景安带我回了安家。

「今年太忙。明年会好一点。」他帮我系上围巾,然后搂着我上车。

半年的时间让他成熟不少,身上那种少年锐气,被一种尚显稚嫩但已初具雏形的稳重取代。

「我不介意。」我实话实说。

「我介意。」他的手指钻入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一副老夫老妻的做派。

我微微侧过头去,「我去安家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关系?」似乎牵手还不够,他将我搂入怀中,「你将来会是盛家的女主人。」

我闭上眼,不让他看到我眼里流露出的厌恶。

我怎么会和仇人之子在一起。每天的虚与委蛇,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安家的资本虽然大部分已经改姓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依旧能保持上流社会的一丝体面。

安家宅子显现出曾经的繁华,这是一幢典型的上世纪豪宅,看外表就能想象出内里迷宫一般弯弯绕绕的样子。。

今天的雪来得突然,楼梯上铺着一层薄雪,我走上去,一个没站稳扭到了脚。

「小心。」盛景安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担忧道,「没事吧?」

「嘶。」钻心的疼痛让我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扭到了。」

他打横将我抱起,我短促地惊呼一声,然后搂住他的脖子。眼见他要从正门走进去,我赶忙叫住他,「不,不要这样进去,不太好。」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带我从侧门进入安家。

他将我直接抱到了一个屋子里。

「这里是?」我坐在床上,手抓紧了床单,心里又后悔说出刚刚那种话。等会出去安家人一定会觉得奇怪吧,但刚刚那种姿势又确实太容易让人误会。

「我妈妈曾经住在这里。」他娴熟地从床头柜上拿下医疗箱,从里面拿出药酒给我上药,「我先给你揉一揉,明天带你去看医生。」

「你很有经验?」我嘴上随口问道,心里却一阵膈应。

这就是那个毁了我人生的女人曾经住过的屋子。

「我妈妈以前受伤,都是我帮她上药。」

我又看向盛景安,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的清辉从落地窗中洒进来,给他脸上蒙上一层皎洁的银白,磨平了这半年历练的棱角,仿佛回到了他还未曾和我开始这种畸形关系的时候。

这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但此刻,我憎恨的仇人之子,正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脚给我上药。

「盛景安。」我叫他,脸上笑嘻嘻地,「我好疼哦。」

「你想干什么?」他眼底有淡淡的无奈与宠溺。

「你亲一亲我受伤的地方吧。」我恶趣味地看着他为难地咬唇,脸上微微泛红,声音更是软了下去,「我真的好疼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撒娇道:「乖狗狗帮帮姐姐嘛。」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用唇触碰了一下刚刚涂了药酒的地方,是一种清清凉凉的触感。

我抬头看向天花板,如果安黛还在世上,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样?会不会气到疯掉?

我低低笑出声,盛景安手握我的脚踝,细致地帮我重新套上袜子和鞋子。

 

7

我和他从房间里出来,安家人虽然有些惊异,但谁也没有问出口。

成王败寇,以后还要在这个外姓人手下苟延残喘,他们不会多嘴。

盛景安客套地和他们打招呼,安家现在掌家的是盛景安的舅舅,听说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我也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他们面上有些尴尬,但还是应下。

确实,带着继妹回自己母家过年,搁哪一家都会觉得奇怪。不过上流圈子各色事情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吃过饭后,我们留在安家休息。我主动要了安黛的屋子,盛景安睡在我隔壁的客房。

半夜,盛景安偷偷溜进来。

「姐姐,我是不是很听话?」他钻进我的被窝,与我紧紧缠绕在一起。白天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人,到了晚上总会变得像个疯子。

「姐姐喜欢听话的狗狗。」我敷衍地亲了亲他,任由他的手伸进我的睡衣里胡乱触碰。

 

刚入春,盛景安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只鸟,在别墅里养着。

「姐姐,我不在的时候它可以陪你。」这是盛景安养它的理由。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鸟,翠绿色,羽毛如打了蜡一般光亮,叫声婉转啁啾,很是好听。

我很喜欢小鸟,但想到它明明这么美丽却被关在笼子里,心情就会低落下去,因此我很少去看它。倒是盛景安,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每天就算回得再玩,也要亲自侍弄它。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半年,每个人都很忙碌。

盛景安公司学校两头跑,陆续也在准备去首都进修。

或许因为陆续那日的坦白,我和陆续的关系亲近不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他的不幸有微妙的相似,这让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至于盛景安,我对他只有日复一日增长的厌恶。

 

毕业那天,盛景安公司有事,我自己去了学校,领完毕业证,我在校门口碰到陆续。

「以后准备去哪?」他主动朝我走来。

「我不知道。」

「和我一起走吧?不要待在这里了。」

虽然我知道离开盛家是早晚的事,但也不甘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于是我沉默没有接他的话。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一字字,一句句重重落在我心上,「你总得往前看的,小敏。人要为自己而活。」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被戳穿的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下意识反问道:「为自己活?」

「你是自由的。」他看着我,眼里好像有光。

 

「你在笑什么?」车上,盛景安问我。

我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微微一笑,「没什么。」

 

毕业后不久是我的生日。生日前一天,陆续问我有没有时间见面。那天正好盛景安去公司不在家,我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去哪里?」我到约定的地点时,陆续已经站在那有一会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但我还是想问。」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公寓,「要不要去我家?」

「我有一个惊喜想要给你。」

 

陆续的公寓不大,但他一个人住已经绰绰有余,屋里的摆设都偏向年轻化,看得出来是他自己装饰的。

「品味不错。」我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画,点评了一句。

「承蒙夸奖。」他微微一笑,拉开一个房间的门,「进来吧。」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裙子。颜色是比普通蓝更暗一点的星空蓝,有灰色的纱作为点缀,上面配有细碎的珠宝点缀,宛如一片真实的夜空美景,裙摆适中,微有弧度,上身的收腰设计,增添了几分活泼。

是一件日常可以穿,重大场合也可以压阵的裙子。

他看出了我眼神里的赞美,眼里流露出更多的喜悦,「喜欢吗?」

「太漂亮了。」我上手小心地抚摸裙摆,触感很好,「怎么说呢,如果穿上它,可能连死都不怕了吧。」

「我亲手为你做的。」他为我取下,亲手交给我,「要不要试试看?」

「你还会做衣服?」这次换我震惊了,他只是笑而不语,脸上的得意显而易见,如此用心的礼物,此刻我拿在手中有如千钧重,感谢的话说出来,都显得轻飘飘的,「多谢。」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我进他的房间换上了裙子。

每一寸布料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与我的身体完美契合。

我推开门走向他,阳光从窗户里倾泻下来,他原是懒散地倚在墙上,随着我的走近,表情逐渐变得认真。

我默默站到他身侧,谁也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他看着我,我也回望向他。

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一束光在无尽的宇宙里度过漫长而孤独的岁月,时至今日终于抵达我的面前。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别过了头,「很适合你。」

「我很喜欢。」我抚摸着裙子的布料,再次向他表示了我的感谢。

我转身回房,准备将裙子换下。在将进入门那一刻,他又将我叫住,「小敏!」

「怎么了?」

他静静看着我,聚精会神得像是要把这一幕刻在脑海中。最后他只是一笑,微微耸了耸肩,「我要订婚了。而我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姓沈。」

我一惊,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地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我大哥安排的。讲白了就是利益场上的交换。」

他才刚刚踏入毕业,就被迫将用自己的幸福去交换利益。这个认知让我心里一片酸涩,「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他的目光炙热地看向我,似乎想要什么回应。我心乱如麻,给不了他任何回复,逃避似的扭头回到屋子里换下裙子。

后来我们又在屋子里待了很久,谁也没再提那个敏感的话题。

 

夜色渐浓,我昨天听盛景安说晚上有应酬,干脆留在陆续家吃了晚饭。

陆续将我送到小区门口,就在我和他挥手告别的时候,陆续突然鼓足勇气开口,将他刚刚欲言又止的话说出口,「如果我说,我刚刚很想吻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胆小?」

我再次看向身边的男孩。昏黄的路灯将他锐利的眉眼晕染得温和。

他有着桀骜不驯的眉眼,仿佛是一只难以驯服的野狼。但事实上,他有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内心。

从之前他告诉我那个消息,到此时此刻,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可以想清楚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向前走是万劫不复,我知道今天之后可能没有明天,我知道从此一切都会湮灭——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我告诉他,「不会。」

紧接着,我主动吻上了他,他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反手搂紧我的腰,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明明该感到幸福,为什么我们却从彼此眼中看到浓重的哀伤?

他突然将我抱住,头埋入我的颈窝,声音里带有隐约的乞求,「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不该的,不能的,不应如此。

但最后,我说出的却是:「好。」

 

我走到屋子门口,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微微松了口气。想来盛景安应该还没回来,打开门的一瞬间,却闻到一阵刺鼻的酒气。

不安涌上心头,我打开灯,却见到盛景安坐在沙发上,烂醉如泥,一双眼睛通红地死死盯着我。

我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飘到饭厅,隐约看到饭厅的桌上摆满了饭菜。

「去哪了?」他的声音很嘶哑,「我一直在等你吃饭。」

「我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现在快十点。」

他起身朝我走来,我下意识转身想出门,却被他更快地按在门板上,带着酒气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上,「你为什么还想跑,姐姐?」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极为重,却又带着些缠绵的意味。

「我们结束吧。」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冷意。

盛景安愣了一下,随即将我抱着更紧,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我试着把他扣住我的手从我腰部拿下,「我想一切都从头开始。」

「你该知道我的目的只是报复你才对。」

他充耳不闻,只是将我抱起,一边带着我上楼,一边单手解开我的衣服纽扣。

「你做什么?」我冷眼看着他这副失控的模样。

他把我扔在床上,紧接着整个人压上来,将我死死箍在他身下。

「盛景安,你是一个聪明人。」我再次开口。

他突然抬头看向我,眼底被复杂的感情充斥着,最后他只自嘲一笑,「你是不是很满意我现在和个疯子一样?」

「叶敏,你既然要报复,就报复到底啊。」

「这样,你让我睡你一次,说不定我对你没有兴趣了呢?」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轻佻,还带着一丝循循善诱。

 

8

我迅速地发现,盛景安此刻很不对劲。

他的眼眶比我刚刚看到的更红,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这样的他让我害怕。

权衡利弊,最后我闭上眼做出妥协,「好。」

我没有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痛苦。

很快,他的身子覆上来,如同他的吻。这个吻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他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不断地攻略城池,辗转过每一个角落。

他缠上我的身子,这种窒息般的怀抱逼得我睁开了眼,他笑,用鼻尖亲昵地点了点我的脸,像个疯子一样,「我好开心。」

「妈妈和我说过,这是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今天,我们终于属于彼此了。」

他的话让我汗毛竖立,我怎么会属于他,他又怎么会属于我,但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模样,我最终没有把这些明显会惹怒他的话说出口。

这个夜还很漫长。

少年食髓知味,只知无尽的索取。

我已不知道在欲海中沉浮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事重复了多少次。

只知道在最后迷糊的记忆中,他强硬地抓住我的手,把他的手指从我的指缝中钻进去,紧紧地,十指相扣。

 

第二天,我是在盛景安怀中睁开眼的。

盛景安按在我腰间的手很紧,我被他牢牢箍在怀中,肌肤相亲,我觉得很不适。

我的挣扎把他吵醒了,他迷蒙地睁开眼睛,看到我身子后,耳根竟贼喊捉贼地发红。

「真好。」他又把我拉近些,自顾自地感叹道。

「叔叔什么时候来?」见他这样,我不准备再和他纠缠下去。今天是我生日,叔叔一定会来,到时候我可以直接把事情和他说。

吃饱喝足后的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失态,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他今天下午才来。到时候,我们直接把关系告诉他吧。」

「你忘了我昨天说了什么?」我提醒他。

「我们都拥有了彼此。」他又在我的肩头蹭了蹭,一副全心全意依赖的模样,「虽然我很想有个我们的孩子,但现在你还太小,等过几年,我们再要吧。」

「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我会做安全措施的。」

我的背后又发寒。我绝不可能生下留着一半仇人血的血脉的。

而盛景安,他似乎不仅没有被安抚,甚至病得更严重了。

我僵笑,没回应他。

 

叔叔下午来,给我送上了礼物,同时他告诉我已把我的户口迁出盛家。

「这一刻,你完全属于你自己了。」叔叔似乎在暗示什么,又道,「有什么事要和叔叔说嘛,叔叔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找了个借口把叔叔带入书房,而盛景安则被我指派出去买药——我可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必须要抓住。

我朝叔叔走去,而后直直跪下。叔叔看我这样,面上的喜悦收敛,急忙将我拉起,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把我和盛景安的事情选择性讲出来,说他诱骗了我,在我有喜欢的人以后,不让我与那个人在一起。

叔叔语气犹豫道:「虽然,但景安应该不会…」

我拽住他的衣袖,再次朝他看去,拉开我的衣袖,上面还有昨天残留的痕迹,语气哽咽,「他昨天喝了酒,我说我不乐意,但是他……」

盛叔叔大吃一惊,眼里闪过气愤与不敢置信,最后他声音发涩道:「是叔叔对不起你。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孩子,请你原谅他。」

「我会给他惩罚的,我也会保证你离开这里。」

 

盛景安回来的时候,我和叔叔已经坐在了饭桌上等他。

叔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我们谁都没提刚刚的事。以此维持着堪堪的体面。

晚饭结束,他在桌底下偷偷把药塞给了我,然后暗示地捏了捏我的手。

他想要告诉叔叔我和他的关系。

我比他更快反应过来,抢在他前面开头道:「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接受你。」

他的身子僵住了。他不顾一旁的叔叔,也不顾在一旁的用人,腾地起身,很大力地按住我的肩,眉眼间全是急躁,「你在说什么?!你答应我的,我们明明已经……」

「盛景安!」叔叔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他看向盛景安的眼底满是失望,盛景安这一套做派,无疑证实了我刚刚的说法。

叔叔又看向我,安抚道:「小敏,去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去叔叔那里住。」

 

我给了盛景安一桩大礼,虽然我知道,他在把药偷偷塞给我时,还在做着我和他恋爱的美梦。

但下一刻我毫不留情地把他的美梦泡泡戳碎,上了楼收拾行李。而后跟着叔叔,头也不回地离开里这里。

他想要扑上来抱住我,却被叔叔按住。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隐约听到他带着哭腔的请求,「不要这样对我……」

我没有回头。

 

叔叔很靠谱,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陆家打消了让陆续订婚的念头,让他得以去首都进修。

 

我和陆续到达首都是九月,天气微微转凉。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我和陆续正式确定了关系,而盛景安,听说他被叔叔免去了在公司的事务,现在在家反省。

我和陆续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享受着这得之不易的平静时光。

 

直到一个月后,盛叔叔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小敏,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景安。」

「他病了。病得很严重,但又不愿意去看医生。」

我无法拒绝盛叔叔,他帮我的实在太多。犹豫片刻,我最终还是同意了。

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坐在陆续怀中,他自然也听到了叔叔说的话,也听到了我的应允。

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坚定地握住我的手,「我陪你去。」

我们是趁着周末回去的,到达久违的盛宅时,已是晚上。天空漆黑,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叔叔已在门口等着我们,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内疚,「抱歉,还让你回来一趟。」

「不要紧的。叔叔帮了我很多。」我善解人意地笑,眼睛却毫无感情地移到二楼卧室窗户旁。

那里,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影。

我撇开视线,又靠近了陆续些。

陆续下意识,搂住我关切道:「怎么了?」

「有点冷。」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不过现在已经十月中旬,确实是进入深秋了,夜晚的寒气比之前只增不减。

叔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招呼着我们进去。

寒暄一阵,我主动提出上楼看望盛景安的请求。叔叔和陆续原说要和我一同上去,但被我拒绝了。

我和他的事,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我上楼敲响了盛景安的房门。

那扇门打开的时间比我要快,同时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迅速把我拉入房门,然后把门上锁。

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

不过是一个多月没见,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陌生,眉眼间的清冷被隐隐约约的阴郁取代。他抱住我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他肌肤异常的炙热。

他应该是发烧了,脸色十分苍白,嘴唇也略显干裂,不知道拖了多久。

「你为什么不吃药?」我任他抱着我,语调冰冷地问他。

「姐姐关心我,我好开心……」他的声音又变得委屈起来,「姐姐,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这么说着,他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肩头。

我叹了口气,难得地软下声音,「我说过,我们结束了。」

「我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

「而且,」我板正他的脸,让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他固执地不肯面对现实,「就因为上一辈人的纠葛,你不肯和我好好的?」

我不意外他知道那些事,连陆续这个毫不相干的人都能知道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以后我每个晚上都会睡不安稳。你母亲害死了我的父亲,把我的生活全毁了。」

「你应该忘记了吧。在小学时候,我因为你的一句话,遭受了五年的暴力。」

「一定能疼吧。对不起,姐姐,我那时候没有想过……」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肯定想到过这句话说出口的后果,他只是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爱上我。如果他没有对我产生感情,他还会说对不起吗?

我费力地拉开他的手,从他的怀抱里脱离,「就这样吧,我该走了。记得好好吃药。」我靠近房门,他没再动弹。

就在我以为一切将尘埃落定时,他忽然起身。

 

「姐姐,你别不要我。」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比我高半个头的少年将我狠狠抱住,禁锢着我不让我离开。

「松手。」我漠然地将他的手从我的衣服上拉开,刚刚还缓和的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我实在是厌烦他的纠纠缠缠,不再遮掩地嫌恶道:,「你有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是我名义上的哥哥,却喊我姐姐?」

我冷笑一声,不打算放过羞辱他的任何机会。身体微微靠近他,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无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现在这么挽留我,像只狗一样。怎么,难道优等生真的对这个游戏上瘾了?」

他似乎被我的话伤到,有一刻的愣住,脸上因高烧而起的红晕在苍白的脸上更加明显。

「盛景安。」我见他良久没有反应,又再次叫了他的大名。

他回过神来,脸上表情却愈加偏执,他轻轻啄了下我的手指,然后又看向我,眼中爱恨交杂,似乎是自己身体中的两种力量在斗争。最后,他闭上眼,似乎是对什么做出了妥协,「是姐姐把我变成这样的呀。」

他的声音很轻,如一根羽毛落在这屋子里。他的手逐渐从我的腰往下移,熟稔地划过我的腿侧,话语里意有所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别走。」

这么多年,我终于将自己锻炼成了最锋利的剑,可以深深地刺向仇人之子心脏的剑,我不会犹豫,我只会残酷而精准地把剑插入他的胸膛。

「我从来没喜欢过你。你真够恶心的,盛景安。」

这次我轻松地挣开他已经僵住的身子,头也不回朝门外走去。

他呼吸急促,如在暗河里溺水的遇难者,拼尽全力想要再将一些氧气吸入肺里。关上门的刹那,我听到他低低的神经质的笑声,其中满是悲凉,像是动物的哀鸣。

 

9

「没事吧。」陆续竟就在门外,我不知道他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但他关切的眼神,让我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会包容我。

「没事。」预想之中报复的爽快并没有来临,我只觉得异常的疲倦。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光,下一秒就将倒下,「只是有点累。」

陆续架住我的身体,询问道:「要不然在这里歇下吧。」

「不用。」我回头看了一眼已合上的房门,又把目光收回,「去订的酒店吧。」

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也不想。

和叔叔稍加润色地交代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后,问问拒绝了叔叔的挽留,离开了盛宅。叔叔也没再坚持,让司机送我们去酒店。

趁着司机从车库取车的间隙,陆续为我裹紧衣服。深秋了,凉气丝丝侵入人体,我嘟囔了一句还是冷,陆续低低笑了一声,容忍了我的「娇气」,将我搂入他的怀中。

眼角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抬头往上看去,只见盛景安已恢复了正常,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和陆续相拥,一动不动。

他面无表情,但紧攥着窗帘的手早已出卖了他。

他的沉默比愤怒更让我害怕,我索性移开了目光,全身心地陷入陆续的怀抱中。

 

回到酒店,陆续帮我吹头发时,突然提到,「对了,你喜欢养鸟?」

「没有,」我享受地眯起眼,将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好端端的,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一楼的一间房子里看到了个鸟笼。一间房里就挂着一只鸟笼,怪诡异的。」

我突然想起那只有着翠绿色羽毛的鸟,它还在那吗?

「鸟笼里有鸟吗?」

「不清楚,反正我经过的时候没听见里面有鸟叫。」

「或许曾经那里有一只鸟,但现在,它飞出来了。」我不禁感慨道。

他明白我的意有所指,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

「陆续,你对我真好。」他结束了吹头,把吹风机放回原位。我趴在梳妆台,眼中带有调侃地看着他。

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向我走来,蹲在我的面前,与我平视。

下意识地,我放缓了呼吸。他握住我的手,桀骜的眉眼因昏黄的落地灯光而变得柔和,「世上有那么多种爱,有的丑陋,有的美好。而我,想给你最好的那种。」

爱这种情感就如月亮,有皎洁也有隐晦,而他偏偏要摘下最清朗的那片月光给我。

「哼。」我微微撇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渐起的热度,「那你之前还有过不少女朋友呢?」

他笑,「不会了。那时我必须要向陆家证明我的价值,」又像是自嘲,「所幸我有副好皮囊。」

我心疼地将他搂入怀中,似乎就是这样,当你爱上一个人时,连他一根头发丝儿受损,你都会为他而难过。

「明天我们去看看阿姨吧。」我提议道。

 

陆续的妈妈当年为了保护他,脑部受到打击,成了植物人。这么多年,她的治疗一直是陆家拿捏陆续的法子。

「阿姨。」我知道她听不见,但还是向她问了声好。

「妈,我们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他依旧自问自答般地和她介绍我,「妈,你未来儿媳妇来了。」

我脸微红,用手掐了他的腰一下。

我们在那间病房里待了整整一天,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将要落下。

「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轻叹了口气。

「只要你想,我们再来就是了。」我握住他的手,承诺道。

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待,我们连夜返回首都。

在登上动车前,我朝盛家的方向虚望一眼。

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我和陆续度过了一段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时光,这种时光对我来说很难得,甚至偶尔会让我产生不真实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习惯这种平淡的幸福,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进修结束后,原本说要脱离陆家的陆续不知道因为什么,最后还是留在了陆家的公司里工作。

 

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从工作地点回到家里,陆续已经做好了饭等我。

吃过饭,我们俩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闲聊这一天发生的事。

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我们的交谈,我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盛叔叔的来电,我不敢怠慢,下意识接听,同时习惯性打开免提,「怎么了,叔叔?」

电话那一头有一瞬沉默,接着传来的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盛景安。」

我和陆续对视了一眼。

就在我和他感到奇怪的时候,盛景安又开口解释道:「盛彦中风了,可能凶多吉少。」

「……我希望你回来见他一面。」

陆续察觉到我的犹豫,无声地握住我的手。

仿若才找回声音,我回复道:「好。」

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但想起上次的一瞥,又安慰自己,他应该是把从前放下了。

 

这四年来,我和盛叔叔依旧保持联系,虽然没再回盛家,但盛叔叔却常来首都看我。

这些年里,我只见过盛景安一次。

去年春节前夕,叔叔如平日那样约我在他居住的酒店见面,听说他下午就要离开,我上午挤出时间前往赴约。

盛叔叔老了。鬓角微白的发,使他不可避免地透露出老态。

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告别时他站起,却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我连忙扶住他,担心道:「我把您送出去吧。」

他没拒绝。

 

走到酒店门口,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那里。看到盛叔叔出来,车的后座跑下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帮我扶住盛叔叔。

「这是景安的女朋友。」叔叔主动向我介绍,又朝那个女孩开口,「她是叶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女孩眼底闪过一丝敌意与奇怪的怜悯。

「你好。谢谢你的帮忙。」她的声音客气至极,我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就在这时,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的声音淡淡,目光没在我身上停留,「该上车了。」

她没再和我说话,径直扶着盛叔叔上了车。

车窗上升,遮住盛景安毫无感情波动的脸。

我没由头地感到释然,也许他也把一切放下了。我轻叹一声,目送着盛叔叔离开。

 

陆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捞回来:,我们明天一起去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好。」我抿了抿唇。盛叔叔帮了我那么多,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的。

 

第二天,我和陆续一同回到了这个阔别四年的地方。

来机场接我们的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她向我们做了个正式的自我介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她比上次要更热情,望向陆续时,更是如此,「我叫沈子莹。今天盛景安有事,托我来接你们。」

「有劳。」我朝她点头,客气地表达了我的感谢。

她开车把我们直接送到了盛家。未曾想,竟是盛景安开的门。

我和陆续交换了个眼神。

「景安,你不是要开会吗?」身后的沈子莹先我们一步问道。

「我担心爸的病情,改成了线上开会。」他朝我们微微颔首,脸上表情没有什么浮动,仿佛曾经那个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盛景安又回来了。

但他变得更加有磁性的声音,以及已经褪去青涩,棱角毕露的脸庞,都告诉我他不再是那个我熟悉的他。

陆续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他们曾经的友谊,似乎不曾存在过。

「我去看眼叔叔。」我没直视他。

「好。」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不过他可能又睡过去了。」

他带着我上了楼,陆续寸步不离地护在我身边。沈子莹也跟上来,走在盛景安身侧。

这样就很好了。

 

打开门,正如盛景所言,盛叔叔睡着了。我悄悄把门关上,怕吵到叔叔。

「今天住这里吧,公司还有事,麻烦你们照看他了。」盛景安看了眼表,对沈子莹说道,「走吧。」

没给我们反应的机会,两人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我松了口气。

 

晚上由于阿姨收拾出的是两间小客房,我和陆续只好分房睡,出于安全起见,我把房门上锁。睡前阿姨看我今天劳累了一天,特地给我端来一杯牛奶,我感谢地接过喝下,才上床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续不在身边的原因,这一觉睡得相当不踏实。

恍惚中,似乎有一个人坐在了我床边,久久凝视着我。

他把手探入我的睡裙,大手肆无忌惮地抚摸着我身体,而后一个炙热的身躯覆上我,与我紧密相拥,我努力想睁开眼,却只是徒劳,最后陷入无边的黑暗,再察觉不到什么。

 

第二天醒来,除了身上异常粘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我只好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

 

盛叔叔清醒的时候很少,只是每次清醒时,都把我当成了我的妈妈,拉着我的衣袖让我别走。

无奈,我只好又延长了假期。陆续则提前请了年假。

而盛景安则很少出现,有时候我甚至都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星期六,阿姨放假,盛宅除了盛叔叔之外,只剩下我和陆续。

突然一个电话打入陆续的手机,陆续接起,眉头逐渐紧锁。

「怎么了?」我担心地询问道。

「我妈好像出事了。我得去看一下。」说着他开始收拾东西。

我原想说我也想去的,但想到那样只剩下盛叔叔一个人在家,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陆续看出我的顾虑,一笑,「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去看一眼。你留在这看着叔叔,我会尽快回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好。」

 

半个小时后,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陆续?」我以为是陆续,没回头询问道,「怎么回来了,有东西没拿?」

「是我。」我一惊,转头,发现盛景安正倚靠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这些年,他的五官早已长开。棱角分明的五官,深不可测的眸子,锐利的眉眼。

只是站在那里,就充满了压迫感。

「怎么了。」我硬着头皮开口。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让我心底无端发凉,他朝我走来,我想要跑却被他先一步抓住,「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姐,姐。」

这两个字沉沉落下,正如我的心,一下子坠入深渊。

 

他的力气大了不少,我再也没有反抗的可能,我被他紧紧攥着手,强硬地拉上了车。

车很大,除了我和他之外,还有两个沉默的黑衣人。

他将我抱坐在他的腿上,再不见他平日的冷静自持,蹭着我的脸颊,「我等这一天,等了六年。」

他又靠近我的耳朵,用最甜蜜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话,「姐姐,这六年,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囚住我爱的鸟。」

「我亲手为你准备了最华丽的笼子。」

「盛景安,你疯了!」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你在拿着所谓的爱做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如听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我听到他略带悲凉而又疯狂的声音,「我母亲教给我的爱是疯狂,我父亲教给我的爱是自私,你教给我的爱是不堪。这些,我都学会了。」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学生?」

 

柔软丝滑的绸缎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惶恐不安地想要把它扯下,却被盛景安倏地打横抱起。

强有力的臂膀,仿佛要将我禁锢在他的胸膛,挣扎无果,我软下声,「盛景安,你先把我放下来,我要喘不上气了,好难受。」

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似安抚,「我知道,再忍忍。」

不知道踏入了哪里,我被盛景安按入怀中,所有的光线都消失殆尽。眼睛看不见,我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大门关上的声音。

盛景安将我搂在怀中,以一个亲密的姿势,为我解开眼罩。

这是一间很大,装饰也很温馨的别墅——如果它不是用来关我,我会很喜欢它。

盛景安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句开口,「喜欢吗?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我花了四年布置这里,今天,它的女主人终于看到它了。我好高兴。」

我不欲再与他多言,转头打量周围。

沙发侧面的玻璃墙十分夺人眼目,一眼看去能看到花园里的景象,阳光从这里洒进来,充当整个一楼的自然光源。

地上放着一个有些年头的鸟笼,是簇新中唯一的例外。我认出那是曾经那只翠绿色的鸟住的笼子。

那只鸟最后的下场,要么是飞离了鸟笼,要么是在鸟笼中结束歌唱。

「它死了。」盛景安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鸟笼上,他对我的情绪一向如此敏感,「它后来不愿意歌唱,我亲手杀了它。」

「姐姐,一只不会讨主人欢心的鸟不配活在世上,是不是?」

「你想表达什么?」我不想与他玩这种没意义的文字游戏,说来说去,无非是威胁我罢了。

「陆续如果不能讨陆家欢心,你说他会怎么样呢?」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却如当头一棒将我喝醒。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让我再想想好不好。你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我可以离开他和你在一起!」我说出口的话,飞快却支离破碎,他太清楚我的软肋,这让我一时失了分寸。

「在一起?我怎么会死缠烂打盛彦情人的女儿?」他捏住我的下巴,我惶恐的表情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我看到他眼里渗出恶意与快感,「你只能当一只,只为我歌唱的鸟。」

「你不能这样逼我,盛景安。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求我?那一晚我是怎么求你的,你忘了吗?」他眼眶泛红,声音不再平稳,「我那样卑微地求你,我得到了什么?你头也没回地走,像扔垃圾一样扔掉我,却和别人在楼底下拥抱。叶敏,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10

「你要报复,冲我一个人来。」他的爆发反而让我平静下来,我搂住他的腰,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

先稳住他的情绪,不能让他因为我而迁怒陆续。现在他精神不稳定,如果想离开这里,可能还要徐徐图之。

「这是你说的。」话音刚落,他不顾三七二十一,捧住我的脸胡乱地亲吻。

他给予了一个不容我后退的深吻。

直到一吻结束,我几乎要窒息,他的吻如同狂风掠夺,要侵占每一寸城池。

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姐姐。他也这样对你的吗?」宽大的床上,他强硬地拽着我。

我想要逃开他的视线,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姐姐,是不是我更能让你快乐?」

我咬着牙关,无论是他问的问题,还是其他,我都不愿意给他回应。

见此,他轻轻地咬了咬我的肩,牙刺透我的皮肤,随着他浓烈的情感一起施加在我身上,「到头来,你还是不愿意爱我。」

他再次直视我的眼睛,仿佛存心用语言羞辱我,他眼里有恶意有快意,还有我不知原因的哀伤,「但这又怎么样?无所谓了。你最终还是留在我身边了。」

「只有我要你,你还能去爱谁?」他喃喃道,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不给我反应的机会,猛地将我拉回欲望的深渊。

 

盛景安彻底疯了。

我被他软禁了,他没收了我的一切通信工具,只允许我在别墅里自由活动,两个黑衣人如同生了根,守在门口。

我和他说道理,我向他苦苦哀求,他都无动于衷。

但我绝不会这样坐以待毙,陆续还在等着我。

我有意软下性子,让他误以为我在接受成为一只囚鸟的事实。

又一日枯燥的重复后,我似无意提起,「我好久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了。」

「除了我,你还想和谁说话?」他放下正在看的书,盯着我,他的提问是一道有陷阱的谜题。

「李真真,你还记得吗?」我主动朝他凑过去,提到我们都鲜少提起的过去,「那时候她还当过我们俩的电灯泡呢。」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令我背脊微微发凉,我吻上他的嘴角,撒娇道:「我真的很想她。」

「可以。」他摸了摸我的头,把我往他的怀里带,「我明天可以让她来这里。」

我知道他不怕我和李真真说什么,就算我和她说了她又能怎么样?盛景安有这个本事把我囚在这里,就有本事让我一辈子名正言顺地被囚在这里。

 

如他答应的,他真的让李真真过来了。但门口的两个黑衣人依旧在那里尽忠职守。

「真真,你还记得我吗?」高中时我女性朋友不多,她勉勉强强算一个。现今这种情况,我只能想到她。

一路进来的架势,或许已经让她明白了什么,她安慰似的握住我的手,「我当然记得。」

我没有一上来就说正题,而是和她真的闲聊了好几天。

直到觉得时机差不多,我才把盛景安的所作所为告诉李真真。

她露出果真如此,又带有几分义愤填膺的神色,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她问我:「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一向如此,正直而又善良,我知道选她帮我一定没错。但我不能辜负她的善意,我必须要想个在不伤害到她的前提下逃出这里的方法。

首先……

「你能联系上陆续吗?」

逃离这个别墅是不够的,要想真正获得自由,必须要去到盛家手伸不到的地方。

「想办法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他,不要让盛景安察觉。」

从前几日我从盛景安那里旁敲侧击的信息知道,陆续这几日被关在陆家。

「没问题。」就在我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满足上述条件时,李真真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和陆忠玩得不错。」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还有……」

 

我软下来的态度明显让盛景安愉悦,在耐心等待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可以和他提出出门的请求。

「我都没衣服穿了。」赤着脚站在衣帽间前,毛茸茸的地毯被我踩在脚下,阻断了初秋的寒意。

盛景安为我准备的都是夏天的衣服,现在穿确实不合适。

「我让他们送一些过来。」他的手抚上我的后颈,轻轻在我的唇角边啄了一下。

「我想你陪我去选。」我凑近他,乖顺地把自己送到他的怀里,撒娇道,「我们还没有一起逛过街呢。」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眼神微暗,「明天去怎么样?」

我和李真真约下的日期就是今天。

我心中略微焦急,面上却不显,微嗔道,「你要是不想陪我就直说。」

「我怎么会不愿意陪你呢,姐姐。」后面两个字被他叫得异常缠绵,他把头靠在我的颈窝处,细碎的吻落下。

 

盛景安在商场陪我逛了一圈,之后我借口要上厕所进入了一楼的卫生间。

我让李真真找了一个和我体型差不多的人在这里等我,我们没有多说话,直接互换了衣服。

手腕上表的时针指向十二点,如我所计划的那样,商场一楼停电了——这是我和李真真计划内的一环。

趁着突如其来的黑暗,换上我衣服的女人迅速跑出去,我躲在门口看着盛景安和那两个黑衣人下意识追上去。

就算他们马上发现那不是我,这点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按照李真真和我说过多次的路线,我迅速进入了一个暗门,顺着走廊出来,一辆不显眼的面包车在外面等我。

一刻也不敢歇,我迅速爬上面包车,直到门被关上,我才松了一口气,和坐在身旁的李真真相视一笑。

「陆续已经在那里了。」李真真想的很周全,「我给你们买了大巴车的票,虽然慢了点,但不容易被发现。」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只有给她一个拥抱。

 

李真真把我送到大巴车站,刚从面包车里下来,我就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接我的陆续。

我飞扑进他的怀里,鼻头酸酸的,他也紧紧拥抱住我。不需要言语,我们却都知道了对方想表达什么。

「阿姨我已经托李真真想办法了,听说她的一个朋友和陆忠关系不错,你不要担心。」

「我知道。她和我说过。」他搂住我的肩,简短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们悄然混入排队上车的人群中。十指紧紧扣着,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叶敏。到我身边来。」下一秒,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我朝前看去,看到了倚在车上的盛景安。

不容我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突然上来两个黑衣人把我和陆续分开,一个将陆续按在原地,另一个带着我向盛景安走去。原本拥挤的人群变得悄然无声,他们都自觉地为这场闹剧空开足够的舞台。

「陆续!」我试着挣脱束缚我的黑衣人,朝陆续奔去,陆续已经被按在地上,他挣扎着抬头看我,回应我的呼唤。

「好一对苦命鸳鸯。」盛景安带着怒气快步走到我身旁,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语带嘲讽道,「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嗯?姐姐以为你的那些小心思,我还不清楚吗?」

「游戏结束了。」

 

喧嚣人声中,我被盛景安强制性地带着往前走,陆续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带着绝望的爱意。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盛景安用一根长长的脚链捆住我的脚踝。微凉,内侧被特意设计过,柔软的皮革将其包裹。碰撞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如鸟的悲歌。

「姐姐,我不想将你捆住的。」他跪坐在我面前,脸颊靠在我的膝上,「如果你不逃的话,这脚链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

我冷笑。他故意放我走,只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我捆住。

他慢慢凑上来,不顾我的不情愿,强制性交换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他最后又退回去,手摩挲着脚链,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曾怀揣的希望被彻底打碎后,日子对我来说失去了意义,暗无天日地被关在屋子里,唯一能见到的人也只有盛景安。

从一开始的冷眼相待,到后来的麻木,挤不出任何表情。我不知道日子过去了多久。

「姐姐为什么不笑呢?」他伏在我身上问我。

我不回答他。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是在恨我吗?」神经质地将我抱紧,仿佛怕我将他遗弃,「我不能让你再次抛下我。」

我没有力气和他争吵,只是静静说着:「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你的母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见天日。我凭什么对你动心?」

他静默地看着我,而后疯了一般啃噬着我的唇,胡乱的一吻结束,他再次开口,「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嗤笑一声,「沈小姐会同意吗?盛景安,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私生子。」心里有些发虚,只能将沈子莹抬出来试着威慑他。

他却笑了,眼里是愉悦,「吃醋了吗?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发生哦。」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蹭,「她不过是名义上的女朋友,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忘了告诉姐姐,她下个月就要和陆续结婚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尝试着理解他透露的消息,良久才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开始让我吃一种药,似乎是备孕用的。我抗拒,他就会强制性地用嘴喂我吃下去。长久的不见天日,我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与无常。我不由自主地去想陆续,但我却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是第几天,这次盛景安进屋带了一个文件夹。他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邀功,径直朝我走来,「姐姐,我查到一些东西。」

他把我搂在怀里,就这样摊开文件夹给我看,我抗拒,他就一字一句地告诉给我:「你父亲的死,是盛彦动的手脚。他知道我母亲的计划后,开了更高的价格,让那个司机把目标换成你的父亲。」

「我过几天带你去见他,帮你报仇。」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我无法置信。盛叔叔对我一向很好,我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真相。好半天,我才缓回劲。

我发出一声短促却尖锐的尖叫,近乎癫狂地掐住盛景安脖子,而后流出泪,「你们一家都是疯子,都是疯子。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们?!」

他轻叹一声,将我搂入怀中安抚,声音里带有一种蛊惑,「你亲手杀了盛彦,好不好。」

 

第二天,是私人医生每月上门的日子。也是我为数不多见到生人的机会。

照例做完一系列检查,好在没有怀上盛景安的孩子,医生误以为我在失望,安慰道:「这种事急不来的。养好身体就好了。」

她正要离开,目光却落到床头的药瓶上,拿起仔细端详一番后,开口,「这个药少吃,有副作用。」

「什么?」我顺势问下去。

「会让你激素分泌过多,变得暴躁易怒,还是少吃好。」

我的目光沉沉落在药瓶上,没再移开。

 

盛景安陆陆续续又给我带来了更多且更翔实的资料。盛彦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我得知母亲跳楼不是因为流产,而是因为盛彦和他的心腹交谈时被母亲听到了当年的真相。母亲无法接受我的父亲是因为她而死,也无法接受自己差点生下杀夫仇人的孩子,最后只有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段混乱的关系。

我彻底了解了盛彦的居心叵测与良苦用心,他用了那么久的时间,不过是为了得到我的母亲。宛如一个被诅咒的循环,盛景安也想尽办法将我囚禁在这暗室。

多恐怖,多讽刺啊。

 

 

盛景安带我去见盛彦那天,我换上了那年我生日,陆续亲手为我做的那件裙子。灰暗生活的一点慰藉,它还在我身边。

盛景安看我恢复了精神,眼底露出久违的喜悦。他环着我,轻声地,说给我,更像是说给他自己:「一切都将结束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将头靠在我的颈窝,一副驯服的模样,「我是姐姐的狗,姐姐不能不要我的。」

 

盛彦住的地方是之前我母亲疗养的地方——也是她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从日记中我得知,盛彦不回盛宅的那些日子里,都是住在这度过的。对他来说,这里既让他痛苦,又让他沉溺。

 

命运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轮回。

 

房间里,盛彦是醒着的。

他浑浊的双眼朝我看来,闪过喜悦与不敢置信,发出如孩子般的呓语,「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他把你当成了你的母亲。」盛景安的手按在我的肩头,带着鼓励,「靠近他,将匕首捅入他的心脏,他不会反抗的。」

他选用了最血腥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让我发泄恨意。

盛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我的身上,但我知道,他是在透过我看我的母亲。

盛景安松开手,轻轻将我往前一推,「去吧。」

这一刻,时间奇妙地在我身上重叠。我似乎分裂成两半,一半是我,一半是我的母亲。匕首冰凉的触感让我回神,我转过头,朝盛景安微笑,这是这些天里,我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

我真挚地开口,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感慨,「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他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变成惊恐的神色,他惊慌失措想要上前阻止我:「不!」

我的动作比他更快,径直越过盛彦的床,朝窗台跑去。

「我放你走,你不要做傻事!」盛景安慌了,他朝我走来却被我厉声制止。

盛彦则迟钝地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你那天就是这样离开我的吗?是不是很疼?」说着他又哭出声来,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格外地清晰,「这么多年,你都不愿意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好痛苦。」

他像一个小孩,号啕大哭。

 

「放我走?」我的目光朝窗台下望去,「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如果我真的信了他,我得到的只会是更严厉的监禁。

我将目光再次移到盛景安身上,声音很平静,「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用药物控制我,试图让我情绪变得激动,更容易受你的蛊惑。」

「与其说你想为我报仇,不如说,」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盛彦的哭声如背景音。这个场景无比荒诞,我继续开口,「你想用盛彦的死换取永远囚住我的机会。」

「如果在几分钟前,我将匕首捅入盛彦胸膛,那么这一辈子,我只能成为你羽翼下的鸟。」

他脸色苍白,嗫嚅道:「不是这样的,姐姐。」他想靠近,却又怕我真的跳下去,犹豫着,他的声音染上哭腔,无比脆弱,似乎想以此打动我,「姐姐,你说过,我是你的狗。狗怎么能离开主人呢?」

我不理他,只自顾自讲着,「我想了很久,有什么办法能离开。」我苦笑一下,「这是我想出的唯一办法了。」

如何打破这种畸形的轮回?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正如很多年前,我母亲做的选择。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丝毫不觉畏惧,只感慨血缘的神奇。他和他父亲,我和我的母亲,最终都殊途同归。

盛景安突然发力,猛地朝我冲来,他的手触到我的衣角——也仅仅是衣角。

下一刻,我毫不犹豫地坠向地面。

哭声与撕心裂肺的尖叫都远离了我,无边的解脱感将我包围,我知道,我将落入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

如一只自由的鸟,飞离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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