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原山

「阿颜——」颜栾将我接进怀里，扳过我的脸，紧张地审视着。

我迟缓地冲他眨了眨眼，半晌才道：「哥哥，我拿到圣云石了。」

颜栾这才有心思去注意我手中那块极小的，还发着莹莹之光的圣云石。

「拿到便好，」颜栾收回视线，替我理了理耳鬓的乱发，神情专注地盯着我，「哥哥带你回家。」

「阿灵！」

「颜灵！」

我和颜栾刚一转身，便被人拦住去路。是易淮子和龙詹。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要从我手里夺走圣云石，反而更像是要从颜栾手中夺走我一般。

衡华跟着过来，挡在我们面前。

玄清神尊也慢慢踱步过来。

这架势，显然是要我和颜栾交出圣云石。

但通过方才跟他们的交手，我和颜栾也对他们的实力有了一定的了解。就算打起来，我和颜栾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正在我们对峙时，我们身后的沧州城，忽然极为剧烈地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沧州城内也有鬼啸声阵阵响起，颇有种要冲破云霄之势。

原本倒在地上的温怀月，此时也缓缓睁开眼，起身。

下一瞬，城门打开，万鬼涌出。他们均没有双脚，走路全靠飘，但同时也有阵阵黑气围绕着他们。

若是看得再仔细一些，大概还能看出那些黑气上飘着的金色梵文。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不多时也现了身。

见到正处于对峙中的我们，黑无常和白无常冲我们遥遥一拜，随后便又开始认真地指挥起万鬼来。

「诶，别挤！那个脖子流血的！别挤那个烧成炭的！」

「那个吊死鬼，收收舌头，小心舌头被别的鬼踩到！」

……

气氛诡异中又带些搞笑。

我和颜栾正想乘机离开这个小世界，但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被人叫住。

「魔女姐姐！魔女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男童拽着旁边他母亲的衣角，兴奋地冲我喊，仿佛他们此刻不是要赴地府，而是要去什么地方游玩。

颜栾警戒地将我往身后带了带，我轻咳一声，反手将圣云石塞给他，「哥哥，那孩子，我认识的。」

「哦。」颜栾还是没有要往旁边退了退的意思。

我只好自己主动从旁边露出身影来。

大概是因为我和那孩子认识，黑白无常他们便将那孩子还有他的母亲都暂时放过来接近我们。

得了允许，男童立马拽着自己的母亲飘过来。

「多谢大人您之前的搭救。」男童的母亲有些腼腆道。

我站在颜栾身侧，被颜栾捏着一只手腕。

「抱歉，」我不自在道，「我并未救下你们，你们还是……」

我的视线扫到他们没有脚的身下。

男童并不觉得失意，他反而扬起笑，「你差一点就救了我们。」

说完，他像是才想起易淮子一般，又冲易淮子道：「还有仙君哥哥，我和娘都要谢谢你们！」

男童的母亲也在男童说完后，冲我们身后易淮子的方向拜了拜。

「不，呃……」易淮子有些迟钝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紧接着像是又回忆起了什么，他发出痛呼。

衡华和温怀月纷纷朝易淮子而去。

像是担心自己所领的万鬼招惹上什么麻烦，黑白常立马顺势过来，「大人，我们还有公务在身，这二位我们便先带走了。」

说罢，他们领着频频回头的男童及其母亲重新归队。

这回万鬼的移动速度变得更快了些。

鬼影攒动间，我似乎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蜀老妇及她的老伴，还有那个后来「反水」的小乞丐，他们看见我，便「呲溜」躲不见了；本该灰飞烟灭但却没有的客栈老板娘则与我对视一眼后，眯着眼笑了笑；客栈那个要修魔的伙计，则跃跃欲试想过来找我，可惜被黑白无常拦了回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颜栾捏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拽。

我瞬间领悟他的意思，同他一起消失在原地。

「颜灵！」龙詹最先察觉到不对。

后面一直未出声的玄清神尊也反应过来，在我们消失在原地的瞬间，也跟着追了上来。

颜栾带着我飞至沧州城半空中，便再次有股巨大的吸力朝我们袭来，一如之前我从仙界来到此地时一样。

玄清神尊跟在我们之后，他几次翻覆掌心，一块碎角出现在他的掌心。

与碎角相感应，颜栾手中的圣云石不由自主飞到了玄清神尊那边。

眼看着圣云石便要被他收入囊中，但那块颜栾又使出法术把圣云石握进手中。

那股吸力实在太大，尽管颜栾分心想拽住我，但还是颇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圣云石要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几乎是在快要抓不住我的同时，颜栾放弃了圣云石，圣云石顺着碎角的方向而去。

我和颜栾则被那股吸力吸引着往莫名的地方飞去。

在消失在沧州城上空中的同时，我听到玄清神尊讶然的声音，「为何？还是只有一半。」

一半？我方才拿到的圣云石只有一半吗？

我来不及细想，便又陷入了恍惚之中。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不在魔域，不在人界，不在仙界，甚至不在任何一个我有可能到的地方。

而是在厉原山，那个三界交界的混乱之地，隶奴便是死在这里，肉身被毁神魂俱灭。

「哥哥？」我慢了半拍反应过来，颜栾似乎已经不在我身侧。

然而颜栾不在，屠焦却在。

我明明并未召唤他，但他却自己出来了。

我低头看原本银葫芦腰坠应该在的地方，结果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银葫芦腰坠不翼而飞。

「主人。」屠焦朝我半跪。

见我审视他，他再次开口：「伏炎大人想见您。」

伏炎？三界未开时的上古凶物，伏炎？

伏炎不是早在千万年前，便已然被第一批成仙者镇压沉寂？

像是肯定我所想，屠焦再次道：「是，伏炎大人——」

「带路吧。」我的脸色瞬间平静得不能更平静。

如果是伏炎出世，那的确有可能会三界大乱。仙界那么紧张，倒也说得过去。

可如果仙界早就预测出伏炎将要出世，又为何还要在小世界中杀了我？

「主人心中所想，待见到伏炎大人后，自会明了，」屠焦一板一眼说完起身，顺带为我带路，「主人，这边请。」

屠焦嘴上倒是一口一个「主人」，可看他如今的作态，分明他口中那个「伏炎大人」才更像是他的主人吧？

这场景，真是像极了他在面对我和宁无虞时。

「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细思这声音到底有多耳熟，绕过一个拐角，便看到了上位的那人。

眉眼狭长而风流，唇角还含着股仿佛不会僵掉的轻笑。

这不是我们都以为已经自毁于阵中的宁无虞是谁？

他没死！

「又见面了，阿灵。」

宁无虞毫无芥蒂般冲我笑，好像曾经想要杀了他拿圣云石的人不是我。

他的双目分明还好好的，没有半分被伤过的迹象。

可当时在阵中，他明明抓着我的手，挖了他自己的一只眼。

我们还都亲眼看到，他自燃成了一把灰。

所以，这便是上古凶物伏炎的本事？所以在迷镜城时，那个客栈的老板娘才会说他早几十年前便知道我？所以他才会对三界未开时之事了解得那么清楚？所以，在沧州城他才会「力不敌」所有人？

「想问什么吗？」宁无虞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手肘搁在座椅扶手那头铜制凶兽的头上，极富兴致地问我。

那凶兽，同之前我在迷镜城的城主府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终于明白，为何明明是同一座城主府，门口的镇兽却大相径庭。

我还没出声，他便又自问自答起来——

「想知道我为何是伏炎？

「还是想知道另外一半圣云石的下落？

「如果是前一个问题，那么答案可能有些复杂。

「如果是后一个问题，那你也不用再问了。

「因为另一半圣云石，我早就给你了。」

宁无虞的视线扫过一侧的屠焦，我忽的福至心灵，「那个银色葫芦腰坠？」

「看来，」宁无虞看了眼我空荡荡的腰间，「另一半圣云石的力量已经被你吸收了。」

所以那竟然不是屠焦的本体？

「屠焦的本体，」宁无虞再次为我解惑，「受圣云石力量影响，他的本体已与你的意识相融，所以往后，你便能真正意义上让屠焦形随你的意念而动了。

「怎么样？

「我之前说过，他对你有用的。」

「那前一个问题呢？」我紧紧盯着他，「还有，你为何……」居然不想杀了我？

「哦，那个。」

宁无虞随手往半空中一扫，立刻出现一个光幕一般的东西。

光幕里竟然出现的是一本极厚的书，上书《怀月录》几个大字。

随着宁无虞的控制，那本书极其缓慢地翻过首页，来到了第二页。

这里描述了临月仙子于某次围剿凶兽时失去下落，而等她费尽心力重回仙界时，仙界却已然出现了另一个容貌肖似她的女子。那女子明明是在扮她，但临月仙子却仍看得明白。

不仅往日最喜欢追在她后面跑的少年神君和易淮子都变了心，就连往日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衡华仙君也变了。

又翻过几页，上面文字所描述的画面变成了我跳下仙界的那日。

只不过，一切均是以温怀月的视角来写的。上面写了她的纠结与愧疚，也写了她最终狠下心要陷害我。

接下来书页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上面写着温怀月是如何慢慢死了心，仙界又是如何借着厉原山的名头定了魔域的罪，而我又是如何跟宁无虞有了联系，又是如何一步步复仇。

现在想来，也许当日在迷镜城的幻境里，宁无虞开头让易淮子和龙詹所经历的，都是这本名为《怀月录》的书中所写过的。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较前半部分有些失色。

只因它前半部分写了温怀月是如何一步步死心，但后半部分却主要在写这几位仙君如何如何踩着「颜灵」讨好温怀月。

到最后，温怀月像是终于从男人堆里觉醒了。面对横空出世的伏炎，她觉醒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为了天下苍生，她毅然决然奉献自己。

在殊死搏斗几个回合后，温怀月找到了伏炎的死穴，利用她本体的天然克性，镇压了伏炎之后，以身殉道。死后，她被仙界追封为仙界的第一女战神。

这就是《怀月录》这本书的最终结局。

温怀月最后不耽于男色，成功觉醒，这算是这本书唯一的亮点。

看了半天，我的脑海中冒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接着我微微有些嫌弃道：「这书不会是温怀月自己写的吧？」

宁无虞失笑出声。

我也这才正了正神色，「所以你想说什么？我们都是这本书里的人物？都被温怀月耍得团团转？

「那你呢？

「你既然是伏炎，又为何要去做那个什么城主？」

最重要，他为什么非要用我的手挖自己的眼？

他不知道那黏湿又恶心的触感，真的很令人难忘吗？

宁无虞刚想回答我，就听外面有人报：「伏炎大人，魔域的长君来了。」

「颜栾？」

宁无虞依然在上位坐着，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原来阁下便是伏炎。」颜栾将我往他身后一拉，随后自己对上宁无虞。

上位的宁无虞似乎对他这一举动有些不满，「阿灵，令兄怎么还是这么小气？我又不会现在就吃了你。」

他这话我都懒得回应。

「伏炎，」颜栾依然纹丝不动地挡在我前面，「你有什么打算，不妨尽快说。」

见我仍不应声，宁无虞这才无奈般地挑挑眉，「……好。」

如我所猜测的，我们所有人均是这本《怀月录》之中的角色。不同的是，我的戏份比宁无虞和颜栾多一些。

我身为与温怀月长相极为相似的「替身」，是承担其中近七成「打脸」戏份的一个女配角。

而宁无虞，他出现在这本书里时，一直都是用的「伏炎」这个名号。

据他所言，《怀月录》中曾提到过圣云石，不过被作者一笔带过，并未加以详细的描写。

利用这一漏洞，宁无虞在偶然得到这本书，并加以确认后，便将主意打到了圣云石的头上。

因为圣云石的力量太大，他不得不暂且夺舍当时还未出生的徐图宁。

但在他成为徐图宁之后，徐氏血脉令他暂且无法对圣云石下手。

为此，他通过厉原山的特殊地理位置，与这里的世界产生联结，并从某个魔手中获得了我的一幅画像。那个魔便是隶奴，隶奴背叛了魔域，所以被体内的禁制反噬，肉体被毁神魂俱灭。

他日日看着我的画像，并着人打探我和其他人的消息。

我，颜灵，作为这本书中戏份极多的女配角。

除了温怀月等人外，我算是唯一有能力夺走圣云石，而不被天道所排斥的。

加上据书中所写，我最终也会同宁无虞一个阵营。

他理所当然将取走圣云石的机会放水给了我。

「另一半圣云石呢？」我颦眉从颜栾身后走出道，「还在玄清神尊手中吗？」

倘若圣云石真的那般重要，宁无虞又怎会真的将其拱手让与他人？

「不急，」宁无虞浑不在意似的，「天道不会让完整的圣云石轻易落入除了温怀月之外的人之手。」

「如今你和她一人一半，只需等待时机，杀了她便好。

「更何况，一半圣云石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反倒能让我们反过来获取仙界的消息。」

所以这才是宁无虞一直以来的打算。

无论是在迷镜城，还是在沧州城，他都一直在演戏。他考虑得可还真深远。

颜栾显然对宁无虞一直聚在我身上的目光极为不满，「伏炎，你该不会是想跟我们联手吧？」

「当然，」宁无虞拊掌，「你们难道不觉得如今这个世道实在有诸多不公吗？

「凭什么仙界受所有人追捧，而魔界却人人喊打？

「明明三界未分之时，大家都是一样的啊。

「你们都是我伏炎的后世，怎么就仙界高高在上？」

至此，我算是有些明白了宁无虞的动机。

从千万年前被仙镇压，到后来在沧州城「父母」均被逼死，却没有任何仙人出面。

他大概……仇仙吧？

「阿灵，」正在我遐思时，我突然被宁无虞点名，「我记得你在迷镜城中之时，曾教两个小孩要颠覆迷镜城，那你自己呢？

「你就不想，颠覆这个早就不该如此的三界，还有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剧情？」

宁无虞的话，一瞬将我拉回有关迷镜城的回忆。

我有多狂傲，宁无虞知道。

如他所言，我想颠覆这个世道，不想如那本书中所写，当什么见了鬼的女配角——如果宁无虞所言没有半句假话的话。

「阿颜，」颜栾轻轻拽了拽我的手，随后替我回复宁无虞，「此事我同阿颜还需商议。」

宁无虞丝毫不慌，他胸有成竹道：「自然，二位自然可以先考虑考虑。」

他当然不慌，同他合作，就算那什么书是假的，也对魔域的壮大有利。

若是为魔域考虑，我和颜栾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阿灵，」宁无虞拉长语调唤我，「我等你。」亲昵得仿佛情人间的什么暗号。

颜栾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提醒道：「伏炎，要合作，也该有个合作的态度。」

眼看着在场的气氛要怪异起来，我忙开口道：「宁无虞。我要屠焦。」

我要屠焦，不是看上了他，而是要跟他算算账。

宁无虞扬眉，笑得无谓，「好。」

说完他又非常抱歉般地看向屠焦，「你的主人要你，我也保不了你。」说得好像是他真的想保屠焦，只不过是对付不过我似的。

「主人。」屠焦从善如流，再次对我半跪下来。

颜栾静默地握着我的手看我，好半晌，他才又道：「那便走吧。」

「二位，慢走。」宁无虞心情甚好地招呼我们离开。

我和颜栾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发觉屠焦没有跟上来。

「屠焦？」我不确定地叫他。

他这才从方才的半跪姿势中被「解救」出来，顺便跟了上来。

见状，宁无虞又发出了一道笑声。

颜栾则轻扯起唇角，也冲宁无虞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阿颜，」他握紧同我交握的那只手，「听哥哥的话，不要同什么不三不四之人多相处，免得沾上什么怪病。」

我心知他在指宁无虞，但我自然要站在他这边。

于是我也极为认真地冲颜栾点点头应他，「知道了，哥哥。」

此话一出，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了落在我身后的那道目光，热烈又轻佻。

「哥哥，」方才有宁无虞在，我一直未曾来得及问，「你之前也是从厉原山进到小世界的吗？」

颜栾默然颔首，不过他还是接话道：「是，你久久未归，又说自己在什么迷镜城，我遍寻三界都没找到什么迷镜城，我便猜想你是进了厉原山。」

原来如此。我舔了舔下唇，开口道谢：「多谢哥哥。」

颜栾揉了揉我的指节，以示安慰。

待重新回到魔域，我难得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但怀念归怀念，我却还有事要处理。

我同颜栾一并来到魔宫的后庭，屠焦也跟着进来。

他自知跟我来自己要面对些什么，所以不消我多说什么，便主动半跪于地，恭敬出声：「主人。」

我从鼻腔发处一道冷嗤。

颜栾坐在一侧，也不作声，端看我会如何处置屠焦。

「你背叛了我，」我绕着屠焦走到他身后，略略施压，「你可知道？」

「是，」屠焦面不改色，「主人。」

「你可知道背叛我会有什么下场？」我又问道。

屠焦这回微微垂首，「屠焦不知。」

我又走了几步，绕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至他的下巴，略略向上抬了抬。

屠焦被迫抬起了下巴，但他的眼睛仍不肯直视我。

「说吧，」欣赏完他脸上的表情，我顿觉没什么意思，抽回那根手指，用手帕仔细擦了擦，「你同宁无虞到底是何关系？你为何要跟着我？」

屠焦敛眸，半天没说话。

我没太好的耐性，见状直接隔着那块手帕掐上他的脖颈，「对本尊无话可说？」

就在我眯了眯眼，想收紧手上的力道之时，他终于开口：「主人，屠焦本就是属于您的。」

宁无虞之前也这么说过。他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为何都要同我打什么哑谜？

我不大爽快地松开扼制屠焦脖颈的手，「继续。」

屠焦这才继续开口。

我也是从他口中才慢慢忆起，我竟是他将将有了灵识时救过他一命的恩人。更离谱的是，在被宁无虞有意收服前，他竟有了一些「奇怪」的记忆。

譬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认「我」为主、为「我」效命的，也记得「我」曾经是如何与之前的「伏炎」联合的，还记得最后大战中「温怀月」以身殉道，而我也在「温怀月」死后沦为了供养「温怀月」复生的「器皿」……

「在人界的话本子里，」颜栾忽地出声，「这种情形，似乎可以被称为……重生？」

我循声，与他一黑一赤的双眸对视上，抿了抿唇后，我又将视线挪回来，「既如此，你为何要背叛本尊？本尊有对不起你吗？」

第二个问题一抛出，屠焦半跪在地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后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用额头碰到我的脚背，「主人没有对不起过屠焦，屠焦亦从未想过要背叛主人。」

我没好气地将脚尖从他的额头下抽出来。

「屠焦只是想，」他闷声道，「只是想更好地帮主人，借助伏炎的力量翻盘。」

他如此卑微，我倒实在不好再追究什么。

于是我便又抬眼，朝颜栾看过去。

颜栾也垂下视线细细审度他，「你喜欢阿颜。」

屠焦闻言，这次彻底将头抢到了地面上，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屠焦不敢。」

「不敢，而非不是？」颜栾似乎铁了心要针对他。

屠焦还没来得及应对，颜栾便又转向我，「阿颜，我早便说了，器灵皆是多余的。」

大概因为圣云石的那一半力量，我能清楚感觉到屠焦提起的半颗心，以及他的不安。

被迫夹在颜栾和屠焦之间，我半天才开口：「哥哥……」

屠焦所言真假与否，宁无虞那边又要如何。这才是如今该考虑的重中之重。

我还未开口，魔宫后庭的地面猛地一震。

不多时便有魔侍进来禀报：「主上，长君，人界靠近魔域的一座城池塌陷了，死伤众多。有人怀疑是魔域所为。」

一整座城池塌陷，还是最靠近魔域的那座。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既怀疑此事乃宁无虞所为，又怀疑是仙界想拿魔域「开刀」，所以先下手为强。

显然，颜栾也有和我一样的顾虑。

我还未祭出通光镜查看情况，就见屠焦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主动将自己幻化作了一道可以静置于半空之中的水光镜。

水光镜之上，则赫然现出如今仙界的场景。

「仙帝，仙君，仙子，」那仙兵来报，「沿魔城塌陷，已死伤近万凡人。」

沿魔城便是离魔域最近的那座城。

「难道是魔域……」易淮子皱眉猜测道。

出了之前圣云石所辟出的那个小世界，易淮子和龙詹二人混乱的记忆终于回归原来。

看他们如今一丝眼神都不敢分给温怀月，便也可知，他二人在恢复记忆后，会是何等的窘然与懊悔。

「不会是颜灵！」龙詹犹豫了一瞬还是咬牙开口，「不是她。」

不错，在被我磋磨了那么些天后，龙詹总算是对我有了些了解。

我颜灵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作恶也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温怀月闻言，看了龙詹一眼，但龙詹却也在她看过来时，往旁边避了避。

衡华和玄清神尊均未置一词。

直到仙帝开口：「既暂已取得半块圣云石，衡华。」

衡华抱拳出列。

仙帝又道：「你便率兵前去沿魔城一探究竟。」

「其他众仙君，」仙帝这次起身，郑重道，「三界劫乱已成定势，便要劳烦各位了。」

待众仙君纷纷跟仙帝客气完后，仙帝特意叫住了温怀月：「临月仙子，你本体与那凶物天生相克……」

这是想叫温怀月主动献身殉道？

我还没听到温怀月的回应，就见仙帝忽地抬眼朝这边看过来。

屠焦这才截断了画面。他变回人形，口中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你……」我刚开口说了一个音节，却见颜栾单手拦住我朝外面喊了句：「进来。」

屠焦被魔侍搀扶着下去疗伤，后庭顿时只剩了我和颜栾两人。

颜栾露出疲态，「阿颜，带我回房。」

这里距离他的暗宫还远，我只得暂时就近将他带回了我的寝宫内室。

颜栾嗜睡症犯，屠焦又受了伤。

我只得暂时吩咐魔将们加强戒备，严防凡人进魔域，更严防有魔在这段时间内做什么不该做的。

大概又过了半天，颜栾还没睡醒，魔域后庭的地面又震了一震。

这回有魔侍来报：「主上，仙界的衡华仙君陨落了——」

沿魔城，整座城池都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忽然塌陷。

衡华在仙帝的指派下，率兵来此一探究竟，温怀月也跟着来了。

「怀月，」衡华分神扭头望了她一眼，「你先回去！」

温怀月却没有听他的话，依然一意孤行要跟着他。

一直到沿魔城上空，所有人这才看清下面的惨状。原本应该热闹温馨的城池，此刻死气沉沉。

砖块倾轧间，能看到其中偶尔露出的带着血的残躯。

不知幸还是不幸，一个丢了一只胳膊的妇人，正单手抱着自己怀里已经没有气息多时的女童，哭天抢地。

此情此景，在此时的沿魔城，并不罕见。

就在他们一行要下去救助这些不知被什么东西波及的可怜人时，又是「轰」的一声。

有一只巨型的怪物从堆堆废砾下轰然而出。

看起沿魔城的突然坍塌，与这只怪物脱不了干系。

非但如此，这只怪物似乎还想将城内的尸体往自己嘴里塞，就连那妇人怀里的女童他都不放过，仿佛为了今日已经等了很久一样——

与此同时，宁无虞也闲闲倚靠在座上，修长的指尖被红线缠绕，红线另一端则绑着一个傀儡木兽。

偶尔傀儡木兽凭空受损，很快也会在宁无虞微微挑动指尖后，恢复原样。

另一边，不可继续等下去了，衡华一眼查看过那怪物的身形及有可能的弱点后，便排兵布阵带领众仙冲了下去。

然而那怪物像是打不死一般。任凭衡华如何使力，那怪物始终能瞬间恢复原来的状态。

温怀月也冲了上去。

不过就在她冲上去的同时，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要救他吗？」

救谁？衡华？

就是在这一瞬间，大量关于衡华的回忆涌入了温怀月的脑海。

大都是衡华变心后的，他指责她，他对她心不在焉，他对旁人念念不忘……

最后，回忆里的画面定格到了那一瞬——「怀月，你为何又想陷害阿灵？」

……

太多回忆如千万根细针般扎进心头。

等温怀月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已然将衡华直直推到了那个怪物两颊的利刺上。

隔着极远，温怀月还是看清了衡华脸上的表情。

衡华看起来似乎全无防备，他不明白一直喜欢自己的温怀月，为何会突然如此对自己。

但眼神瞥见即将丧生于怪物脚下的普通凡人，他还是抽着气唤温怀月：「怀月……救……人……」

也是这时，方才萦绕在温怀月脑海中的那个陌生男声才轻笑一声消失了。

反应过来的温怀月顾不得许多，忙祭出自己的长剑攻向那怪物。

或许从一开始，那怪物的目的便是让她亲手杀了他，所以现在温怀月对上它，它反而不似方才那样无敌了。

不出几招，那怪物便轰然倒地。

衡华则因为伤及根本，又沾了那怪物利刺上的毒水，眼看无力回天。

温怀月颤着手不敢上前，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亲耳听到他说：「怀月……别……」

别什么？衡华并未来得及说完剩下的话。

大地轰然一震，衡华的尸身化为小小粒子散开了。

「仙君！」

「衡华仙君！」

「衡华仙君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