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察生涯中遇到的案子,多数都充满了人性的狡诈和阴险,丑恶与肮脏,这些无不让我重新审视「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老话。但另一方面,这些案子大多手法拙劣,充斥着狂怒的冲动和肤浅的算计,即便是对侦查工作造成阻碍,也是因为证据的采集和海量排查工作的繁琐,就犯罪手法来说,远谈不上高明。
但有一个案子,却着实让我大跌眼镜。我不得不说,在当时那个年代,无论是在犯罪的策划还是实施上,这个案件都堪称完美。可以说,这种对于整个犯罪过程有着如此清晰构思的案件,作为一个警察,我都只在影视剧中看到过——即便不少剧集的情节充满着各种显而易见的错误和逻辑漏洞。
当时我刚刚进入刑警队几年,还在辖区派出所下派锻炼。这里的工作琐碎繁杂,让人焦头烂额,但又缺之不可。很多人可能不了解,公安工作不像别的职业,各司其职就可以胜任,它需要对公安业务的全方位掌握,才能保证在工作岗位上尽快进入角色。
无论哪个警种,基层警务经验都是十分重要的,每个新人都要进入辖区派出所或其他业务部门进行实践,在熟悉业务工作流程之后才可以回到原单位继续本职警务工作。
理由很简单,公安工作覆盖全社会方方面面,涵盖范围极广,仅仅熟悉几种业务是不行的,需要对各个警种都有一定了解。比如刑警队的案件侦破,如果不熟悉辖区工作流程,就无法入户对案件进行调查了解,而如果对于现场刑事侦查一窍不通,则谈不上熟悉证据采集工作,非常容易想当然地对物证科提出非分的要求——现在的科技手段并不能保证所有痕迹都能够完全采集,对于时效、温度、湿度、完整度都有着十分苛刻的要求,不了解这些,就没办法和物证鉴定部门有效沟通,容易产生工作上的误会,让侦查工作举步维艰。
案子起源于一起意外死亡。
那天,我在派出所出警,一个老人匆忙跑进来,说辖区里发生了一起高空坠物致人死亡事件。他在街边店铺旁发现一个男子,被高空坠下的一扇玻璃招牌砸死了。
出警之后,我详细检查了死者的脉搏和呼吸,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120 救护车到达现场之后,确认完死亡事实就将尸体送到了太平间。
死者为男性,头部被坠落的玻璃砸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十分骇人。因为人已经死亡,血块凝结在伤口周围,看得我胆战心惊。当时刚参加工作不久,出现场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多是打架斗殴等小打小闹的治安案件。死人的案子之前我也碰到过,但都没有像这样血淋淋的现场展示,视觉冲击非同以往,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回过神来。
怕归怕,还是得按程序出现场,我随后就去了事件发生地。
这是一个四层高的小楼,底商是一家宠物医院和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二层是一个小超市,三层是居民住户,四层是一个休闲游戏厅,可以打台球。
玻璃招牌是从四层休闲游戏厅的窗户旁边掉下来的。这是一个一米宽、五米长的招牌,因为上面挂满了小灯泡,晚上会发出五颜六色的拼字灯光,看上去十分显眼。现在,那个招牌正四分五裂地躺在一层的地面上,周围全是碎灯泡的玻璃碴子和凝固成黑色的血迹。
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做了常规的现场拍照和取证。玻璃架子是金属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显然是无法承重招牌才掉落下来的。取证之后,我上楼去了解情况。
来到四层出示证件后,游戏厅的经理很配合,一路「绿灯」,手脚麻利地递过一杯水后,告诉我随便看、随便问,有什么需要配合的一定全力支持。
我首先查看了外面招牌连接处的痕迹,因为只有一个铁质架子支撑,所以查看起来比较费劲。我又多少有些恐高,就更显得吃力。用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才算是把铁架子上的痕迹全看了一遍。
从外观看,这个招牌底架确实锈得不轻,一碰乱抖,还扑簌簌地掉下一些铁锈来,看来已经腐朽有些日子了。这种承重下的重压,可以说掉下去是迟早的事。我观察了一下断口,发现上面有着黑白相间的锈痕,说明这个架子已经被腐蚀得摇摇欲坠了。
当然,砸到人就是个巧合了。不过偶然事件当中蕴含着必然,这个招牌才是罪魁祸首,这点是没跑的。出于谨慎,我询问了休息厅那个整天坐在机器后面,叼着一根烟玩电子游戏的年轻人,架子掉下去的时候,窗台旁边有没有人。
「我哪里知道。」他哆哆嗦嗦地着我说:「我当时打游戏呢,听到声音抬头的,没看见有人。」
我点点头,又去问过了游戏厅的经理。表面上看起来,这个经理不像有什么问题,除了他没被砸死人这件事吓到让我有点儿吃惊外,其他都很正常。倒是旁边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说话颠三倒四的,看上去有些可疑。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这起砸死人的事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人为的。
我还是带游戏厅经理回派出所例行做了个笔录,经查询我发现,他在这里待了五年了,之前在外地学习和工作。因为没发现什么问题,我就让他回去了。除了近期要随时配合接受调查之外,经理还得着手谈和死者家属的赔偿问题了。毕竟是他的营业场所保管不善,导致行人被砸身亡,这件事情的民事赔偿责任,他是少不了的。
死者的家属已经到场,是一个中年女人,进了派出所就开始嚎啕大哭,言语间仿佛是游戏厅的人害死了她老公。这女人一看就是泼妇,没几分钟就开始破口大骂,张牙舞爪地冲着经理露出一副要拼命的表情,要不是在场几个干警拦着,估计已经和经理打起来了。
我在旁边倒是也不吃惊,刑事案子我见得不多,但这种情形可司空见惯了,治安案件中屡见不鲜,经常有当事人在派出所打斗起来。通知家属到场之前,我们已经告知了她丈夫的死亡原因,如果是因为悲痛失去理智,那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以我从警这几年的经验来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被拦下来后,这个女人很快平静下来,开始扳着指头算起了赔偿金。
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突然抬头报出了一个数字,我当时正在埋头看笔录,没听清楚,但抬头看到对面坐着的经理时,发现他脸色都变了。
游戏厅经理一直很冷静。即便是在这个女人疯狂嘶吼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反击,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眼神淡定,甚至有点儿冷漠。女人张狂着要冲过去的时候,他没有退后,只是慢慢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意思。
基层派出所可以说是能够遍览人性的绝佳场所。在这里可以看到无数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更可以见识到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丑陋和肮脏。几年的警务工作经验告诉我,绝不要低估人性的底线,为了钱,人能够做出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恶劣的行径。这当然是因为作为一个警察,我要长年累月地面对社会的阴暗面,但更是在警队的工作,让我见识到了善良背后隐藏的世故和算计,以及人性的复杂和多面。
所以我常常说,如果一个人的意志力和心理素质不够坚定和坚硬(不错,就是坚硬),其实不适合警察这个职业。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这种无情撕掉伪善面具的腌臜所重击,充满了挫败感和困惑。
我后来最得意的徒弟韩东升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经理叫刘宇,三十多岁,面目斯文、身材颀长,有着一种与派出所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从开始传唤他到派出所时我就注意到他的特别,和那个服务员小伙的瑟瑟发抖不同,他看上去要镇定很多,面对询问对答如流,很有条理。甚至我出示证件的时候,还看到他的脸上有种若隐若现的笑容。
当我听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数字的时候,才明白刘宇为什么表情突然变了。
别说是在二十年前,就算是现在,那个数字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意外人身伤亡案件的惯常赔偿金额。这个女人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有种毫不掩饰的急切,好像忘记了刚才她还在假装因为丈夫的死悲痛欲绝。
作为调解方,警方其实很怕碰上这种双方有着巨大赔偿落差的情况。特别是他们不愿意去法院解决的情况下,往往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进行调解。当时不像现在,人们对打官司的主动性远远低于口头协商,甚至低于用肢体冲突的胜负来解决问题。
这就是我觉得意外的地方。刘宇脸上的从容虽然被一种奇怪的表情代替,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只是表示现在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并且这个数字自己也接受不了。对面的女人立刻恢复了刚才的狰狞,正准备继续有所动作的时候,我制止了她,并且建议双方如果协商不成,可以走民事诉讼程序。有些事情,在派出所是解决不了的,不如让法院来裁决。
女人当然不同意。她开始在地上打滚、吼叫,意图逼对方就范,这反而对警方有利,当我厉声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将涉嫌妨碍公务的时候,她迅速翻滚起来,气呼呼地走开了。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她还对刘宇说,知道他的店开在哪里,他跑不了,一定要把钱赔偿到位,不然找人砸了他的店。
我还没来得及斥责她,她就从门口一闪而过,消失了。
刘宇表现得倒是挺不以为然的,他歉意地笑了笑,说自己管理不善,对方又在气头上,表示可以理解。不过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大了,他没有能力赔偿,所以赞同我的说法,如果双方协商不成,可以去法院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