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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之战

1

在上场之前,我已经有了杀人的觉悟。

走到这一步,下这么一个决心对我来说其实不难。就像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吃捞面条,我妈就揪着我的耳朵打我,一边打一边骂:「还不吃捞面条,看把你给惯的!你以为你县长家孩子啊,想吃啥就有啥!」后来被我妈饿了两天,看见捞面条我眼睛都绿了。其实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带着这种逼出来的觉悟,我上了场。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跟我对战的竟然是他。

刀鱼。

我一下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好久没有见过的面孔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事先连任何的预料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能在这种场合与他再见。

刀鱼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了,像根电线杆子一样杵在了原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柔术服,微微泛黄,有些破旧,还扎着那根都已经磨损到泛白的黑带。宽松的柔术服并不能掩盖他瘦削的身体,他甚至要比以前更加消瘦。两颊塌陷,颧骨高高地隆了起来,下巴上胡子拉碴。他眯起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我,喃喃地说了一声:「云行……」

「鱼哥。」我勉强笑了笑。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事情,我对刀鱼已经没有了什么复杂的感情。或者说,原来的那些事情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虽然在这里看到刀鱼很让人吃惊,但我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我看着他的脸说:「鱼哥,我没想到你会来打这种拳赛。」

「云行,我……」刀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好长时间也没再说出来一个字。周围有人不满地喊道:「特么的搞什么啊,怎么还不开打?」

我跟刀鱼站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动手,我在等他说话,可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下面不满的喊声越来越多,俊贤都跑了过来,趴在水泥柱子上朝我喊:「大蛇,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开始?」

我说:「鱼哥,开始吧。」

既然站在了台上,比赛总要开始的,我们不能一直这么干站着。周围有赌客,幕后有老板,现场有庄家,我们只是满足这个庞大程序运行的其中一环而已。我们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刀鱼没有再试图说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慢慢摆出了实战姿势。曾经的师徒在黑拳的场上相遇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命运一定躲在暗处得意地偷笑了,为自己的这个杰作。

就在这个简陋的废弃工厂内,我跟刀鱼展现出了一场极其纯粹的柔术流格斗。事后很长时间还有人向我提及,说那次的柔术对战堪称经典。

其实经典与否都是无所谓的东西,我或者他都没得选择。既然走上了这个拳台,就得按照所有人的意愿厮杀下去。不管是高尚的君子还是卑微的小人,在这里没有区别。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直接、暴力和干脆。

刀鱼本能地进入了战斗状态,重心压得比我还低。他开始寻找我移动中的空档。只要我的重心稍有摇荡,就会被他瞬间捕捉。

我知道他投技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也小心地试探着他,在寻找他的重心。我们两个僵持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贸然出手,周围的观众有的不耐烦了,叫骂起来:「干,你们两个相面呢!」

刀鱼脸皮薄,一听这话按捺不住攻了过来。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这里打拳还要脸干吗啊,脸值多少钱一斤啊,要命就不能要脸。我一侧身抓住了他的前襟,猛地一个拧腰把移动重心的刀鱼摔了出去。在我接触他身体的那一刻,却陡然传来了一种异样的手感:刀鱼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纸糊的一样。我记得他原来跟我体重相仿,没这么轻的。

虽然吃了我一个投技,但刀鱼在瞬间展现出来的技术让人吃惊。他竟然在倒地的瞬间转了一下身体,利用滞空破坏掉了我的重心,同样利落地把我拉倒在地。一招过后,我们立刻进入了地面缠斗状态。

地面曾经是我的天下,但当我跟刀鱼缠斗在一起的时候,才猛然发觉这一次我不再是地面的唯一主宰。

刀鱼迅速占据了有利的上身位,在上面压制着我。我挣扎了一下,马上使用「钳夹式防御姿势」伺机反击,双腿像钳子一样夹在刀鱼的腰上,阻止他做下一步的进攻。这个姿势不够潇洒,却能够救命。拳台上不是耍帅的地方,任何一个装比的动作都有致命的后果。

对于看惯武打电影的人来说,真实的拳台格斗是野蛮且不堪入目的,他们打起来往往就像厮杀在一起的斗狗。但这就是赤裸裸的真实,没有调好的拍摄角度,没有后期的光影处理,就在混合着嘈杂和鲜血的汗臭味中,现实主义给了理想主义一记响亮耳光。

在缠斗中,我闻到了道服的味道,真是久违了。

刀鱼是穿着道服的,而我是赤裸着上身。在柔术对战中,道服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以作为绞杀对方的工具,也可以被对手利用而反过来绞杀。我不能让刀鱼的胳膊从我颈下穿过,那样的话他能够轻松地拽住自己道服的袖子部署袖车绞,几秒钟就能勒死我。同样,刀鱼也在尽量地扰乱我的进攻,他害怕我使用十字绞,只要我的双手交叉成十字拽到他的衣襟,就能立刻用「十字绞」窒息他。

柔术对柔术是最难打的,因为我们都太过于明白对方在特定的形势下能够使用的技术。我跟刀鱼僵持了一会儿,他猛地向后退去,硬生生地破坏掉了我的「钳夹式防御」,转而去进攻我的腿部。他的速度很快,用娴熟到极致的动作做成了一个「脚踝锁」,并且锁到的还是我那只缠了绷带的脚踝。我暗道了一声糟糕,在他带动我的脚踝扭动身子的时候,我听到了脚踝里的骨头发出了「咔嘣」的一声。

没有痛感,只是关节被挤压出来的声响。在能够造成实际性伤害之前,我朝刀鱼施加绞力的方向转动身子,顺利地从「脚踝锁」的控制中逃离了出来。如果是没有接受过柔术训练的拳手,这一下恐怕脚踝部的韧带会被生生撕裂。

在我脱离了刀鱼的关节技后,立刻占据了有利的上身位,却同样地落到了他的钳夹式防御之中。对于刀鱼这样的老手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防御姿势,他由这个姿势极容易发动十字固或者是三角锁。

刀鱼的临场经验要比我丰富许多,越拖下去,对我越为不利。我必须要加快进攻的节奏。我在上身位准备以乱拳击打的时候,刀鱼的右腿却诡异地绕过了我的肩膀,卡在了我的脖子上,完全地防御了我的进攻。这种防御方法需要腿部像橡皮一样柔软才做得出来,所以有个术语叫做「橡皮式防守」。这个防守动作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为下一步就可以开始部署三角锁!

跟刀鱼这样的人对战,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一丝松懈。否则说不定哪一下就中招了。

我立刻向后退去,刀鱼紧紧地黏了上来。我用一个「虾行」动作从不利的形势下逃了出来,瞅准了一个空当抓住了刀鱼衣服的前襟,然后迅速地往后移动,尽量和他的身体形成一个「一」字,这个技术很像我的招牌动作「蟒蛇绞」,但却不是,这一招叫做「流线绞」,通过旋转道服一侧的领子来窒息颈部而绞杀对手。这是运动状态下「单襟绞」的一个变种。

刀鱼被短暂地窒息了一下,接着他原地逆向翻身化解了过去。我们在地面上缠斗了多时,都没有形成有效的控制。在柔术与柔术的交锋中,力量只能退居其次,玩的就是技术。我承认刀鱼的技术要更加娴熟一些,在最后的关头,他卖了一个破绽,在我想要绞杀他的时候,他却顺势绕过了我,从我背后做了一个要命的裸绞!

裸绞是柔术绞技中最负盛名的一式,基本被裸绞控制的人,除了死亡或者认输,再没有第二种选择。当双腿盘在对方的腰上,一条胳膊绕过对方的颈部,另一只手顶在对方后脑上的时候,你会觉得折断一个人的脖子其实是这么的容易。

不过这裸绞并未完全成型,我用右手挡在了他手臂和我的颈部中间,以此来格挡他的绞技,要不然以刀鱼的绞力我恐怕撑不过五秒钟就会窒息过去。但让我感到恐怖的是,刀鱼连同我贴在颈部上的手臂也一起绞了进去,他这是要使用「血绞」!

背后裸绞分为两种,气绞和血绞。一般来说,平时使用的裸绞多为气绞,压迫对方的喉咙,使其窒息休克或者死亡。除了气绞以外,能够使用血绞的拳手非常罕见,它依靠强大的压迫力,能够直接阻止颈部动脉的血液往脑部流动,从而造成被绞人的死亡。刀鱼正是要把我的手臂一起绞进去,形成血绞!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抗争刀鱼勒在颈部上的胳膊,因为我知道一旦被他得手便意味着什么。我们两个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僵持着,却在进行致命的角力,这种痛苦的拉锯战几乎要绷断我的神经。现场的赌客都被这紧张的形势所吸引,除了我的呼吸声,我还听到了其他人沉重的喘息。一个穿着皮草的女人站得离我很近,她不安地看着我们两个,焦躁地跺着脚,高跟鞋踩得咔咔作响。

我不想死在这群人的面前,这群龌龊的、市侩的、肮脏的小市民的面前。虽然他们穿着名牌,有房有车,有头有脸;虽然他们都是公务员,成功人士,得意的商人,哪个部门的领导,但这丝毫不能掩饰他们那副贪婪的嘴脸。我不想在这群人面前就这么草草地结束自己的性命,让这群比我更该死的家伙先看到我的死状。

但刀鱼绞杀的力量越来越大,我自己的手臂被他勒得已经压迫到了颈部的动脉,感觉整个脑袋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上翻。我的意识随着血液的阻断而变得呆滞了,甚至都忘了拍地认输。或许我在潜意识里是这么认为的,就算我拍地认输,刀鱼也未必会放手——每杀死一个对手,得到的奖金都是翻倍的。

在死神阴影的笼罩下,我又想到了淹死的二顺哥。他一头扎进湖底下的树根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地绝望过?我的意识开始变得零碎,像一块被撕裂的布。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我生命的火焰快要熄灭了,只要再轻轻地一吹。

就在这个时候,绞杀在我颈部的力量忽然软了下来。

我的血液迅速回流,意识一下变得清晰。刀鱼竟然放松了绞杀我颈部的力量,给了我喘息的机会。我迟疑了一下,抓着他的手臂一个翻身逃了出来,紧接着一个锁臂十字固降服了他。

刀鱼没有挣扎,马上拍地认输了。他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地看着我,气喘吁吁地动了动嘴巴,好像要说什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胜负在一瞬间改变了,让人觉得恍惚。周围喧嚣大作,离我最近的那个穿着皮草的女人应该是在我身上下的注,她非常兴奋,脸色涨得通红,竟然跑过来要搂我。我一把推开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滚蛋。」

我下了场,走得有些踉跄,俊贤过来扶住了我,心有余悸地说:「谢天谢地,你可赢了。这场比赛急得我是一头汗呐。」

我又长喘了口气,这场比赛是我经历的最难打,也最痛苦的一场比赛。在最后的时候,我几乎都看到了自己死亡的模样。我坐上车,疲惫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就那么窝在座位里,像条打蔫的病狗。

俊贤却显得很兴奋,东哥交给他的任务顺利完成了,没出什么岔子,他就容光焕发脱胎换骨了一般,跟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兴奋地叨逼叨了一路。我不想说话,他就自顾自地一通瞎扯,全是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从某个领导的小蜜说到某个局长的小三,从某个干部的作风问题扯到某个官员的性趣日记。反正在他嘴里就没一个好人,全都是拉出去枪毙五分钟一点不冤枉的主。

直到我快下车的时候,俊贤还在跟我絮叨:「那个刀鱼啊,我以前就知道他,看他打过比赛,每次都把人给缠得死死的,这家伙原来还在国外混过呢。真没想到你这次跟他打,你不知道一开始把我给担心的,这是哪个倒霉催的给安排的?幸好你赢了,你要是再出了事,我这回去跟东哥说啥啊。还好没什么事,我去,咱还赢了,嘿嘿。其实像刀鱼这样的你说还出来蹦跶啥,就他那个病,还能有几天奔头……对了,我看你们在场上的时候还说了几句话来着,你俩认识?」

我稀里糊涂地下了车,往回走了两步,被冷风一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俊贤对我说的那些话刚刚反应过来。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拿出手机给俊贤打了过去:「你刚才说什么?刀鱼有病?」

「啥,你不知道?」俊贤的语气有些惊讶,「他都病了多长时间了,都快死了个屁的。」

2

俊贤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多,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按下挂断键的手指头都有些发软。挂了线之后手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手机从指间溜了下去摔在地上,后盖和电池蹦出老远。

我木偶一般地捡起手机,脑子里像挨了雷劈一般的短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想法都涌了出来,夹杂着很久以前那些快要忘掉的回忆的片段。那些片段像卡在放映机里面的胶卷,混乱无序地播放了出来,带着时间久远造成的模糊划痕。

我往前走了两步,脑袋里一直发怔,只能坐在马路牙子的路灯下面,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路灯是不动的,我也是不动的,但我的影子却在微微地晃动,从上面打下来的昏黄的光线好像被风吹散了,凋谢了一地。我揉着自己的头发,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咽下了一把钉子散落在食道里,扎得我胸口发麻。

那种感觉如果形容的话,我觉得是懊恼。除了懊恼,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的情绪。跟刀鱼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我本该发现他的一些情况的,但都被我忽略了。我总是忽略我身边的人,忽略他们最为细腻的情感,忽略他们浅浅埋藏的过去。但他们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我,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忽略和大意而埋怨过什么。

刀鱼是这样,晴川是这样,小杰是这样,甚至大枪也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命运抛弃的小子,但没想到它在抛弃我的时候还给我留了这么残酷的温柔。对于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只要我不是孤独的,我就满足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我才是那个被大家呵护的人。这真让我无地自容。

深夜的风吹得凉起来,路上稀疏的车辆也没有了,白天的一切繁华都被洗涤干净,暂且安宁。有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拉着地上的影子一短一长,像一个夜游神。醉汉稀里糊涂地念叨着什么,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突然扶着路灯弯下腰,毫无预兆地「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已经被打成糊状的食物从他嘴里倾泻而下,溅得到处都是,有一大片都甩在了我的腿上。

我站起来帮他拍拍后背,问:「没事吧?」

「兄弟……」那醉汉还没说完,又弯腰干呕了一阵,这才拿袖子抹了抹嘴,抓着我的胳膊说,「兄弟,实在……对不住……都吐到你衣……服上了……」

这人一说话酒气熏天,不知道喝了多少,两只眼睛眯缝着都快睁不开了。我问他:「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你喝多了。」

「我不回……去,我没家了!」醉汉一挥手,像狼似的扯着喉咙嚎起来,「局长就了不起……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局长就能随便玩……我老婆,我还不能……吱声。他奶奶的,玩我老婆,我没……家了。」

我明白了,这人醉成这样原来是被戴绿帽子了。这不关我的事,我本想走,可又不放心醉得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又问了他一遍:「大哥,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家了,你不用……管我!」醉汉推了我一把,自顾自地摇晃着往前走,嘴里还嘟囔着,「熊玩意局长……弄我老婆……弄吧……姓陈的你不得……好死……」

姓陈?听这话我心里一动,随口一搭腔:「公安的陈局长?」

醉汉一下愣住了,迷瞪着眼扭头瞅我:「你谁?怎么知道……的?」

我心里一动,问:「公安里有几个姓陈的局长?」

「就一个……啊。」醉汉还迷迷瞪瞪的。

果然是他!陈局长,东哥给我说过,那个跟三姐有一腿的家伙,也是三姐的靠山。就是仗着这厮的势力,三姐才有胆子跟东哥较劲。也就是这狗玩意陈局长间接害死了小杰!要不是他,三姐那骚娘们哪来那么大的狗胆敢跟东哥叫号。

没想到这陈局长不仅跟三姐厮混,还他妈玩良家妇女,真是够典型了。我拍了拍醉汉的肩膀,安慰他说:「大哥,别太往心里去,被睡就睡了吧,又不少块肉。你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冤呐我!」这醉汉听我这么一说,猛地懊恼地一拍大腿,嘴里也利索了,「他不仅玩我老婆,还玩了不止一次,把我老婆都搞怀孕了!说出来你都不信,这才刚做的人流不到一个月,又被那王八蛋给睡了!」

我看这大哥一说这事也不晕了,憋屈个脸都快哭了。我说:「咋这样呢?你老婆不是自愿的吧?」

醉汉「嗨」了一声,捶着胸口说:「谁傻啊自愿让他搞!我老婆在户籍科里当个职员,我没出息,从厂里下了岗,到现在没找到工作……不让他搞,我老婆再下岗,全家去喝西北风啊……」

我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打自己,说:「你可以去告他啊。」

「告?」他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自嘲地惨然一笑,「去哪告啊,有谁管啊。八字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理莫进来。我去告他,最后倒霉的还是我自己,我老婆都要跟着倒霉。告……我不是没有想过,我甚至连材料都准备过……」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哆哆嗦嗦地往外掏照片,没拿稳撒了一地。我害怕被风吹走,急忙捡了起来,凑在路灯下面一看,全是一个男人各种姿势的生活裸体照,看样子是在一个宾馆里,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的。还有几张照片上的姿势相当猥琐,像是男人拿着卫生纸擦拭下面的动作。

我问:「这就是那姓陈的局长?」

醉汉点点头,站不住了,一屁股蹲在路边上说:「这是让我老婆被他搞的时候偷拍的。我本来准备拿着这东西去告的,可后来我老婆对我说这个局长的关系很硬,像我这样的去告根本就没用,最后还把自己给折腾进去。兄弟,你别怨我给你说这么多,我这心里堵啊……」

我把那照片看了一遍,对他说:「大哥,你要信得过我,这照片就交给我吧。我帮你把这事办了,绝对把这家伙拉下来。」

醉汉摇摇头,伸手就要从我手里拿回照片:「兄弟,这照片你还是赶紧还给我吧,我准备烧了的。这玩意就是烫手的山芋,在谁手里谁倒霉。要是被那局长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有给他照片,而是直接装进了兜里:「大哥,实话给你说,我跟这王八蛋局长也有过节,并且还是不小的梁子。你这照片就给我用,我保证绝对把这货办得死死的。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醉汉喝得太多,看样子酒劲一阵一阵地上涌,整个人稀里糊涂的。他没再跟我要照片,而是又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我好不容易从他嘴里打听出来他家住哪,就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小区,勉勉强强地把他送回去了。在路上他又毫无征兆地吐了一次,这一次我没那么幸运,直接被喷了一身,顺着裤子往下流,灌了一鞋,走起路来黏糊糊的直粘脚。

我把他送到门前,把我手机的号码写下来塞进了他的口袋里,然后敲了敲门,马上离开了。醉汉没了人扶,像一摊泥似的倒了下去。我刚走到楼梯门口,听到了楼上开门的声音。

回到住的地方把衣服全洗了,然后洗了个澡,打了一遍香皂,但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酒气。我躺在床上又胡思乱想了一番,很快睡着了。我睡得很踏实,因为在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大枪屋里的声音又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吵醒了,比闹钟都准时。我起床之后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大枪办完了事,穿着兜不住的裤衩子从屋里摇晃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坨眼屎。他拉开厕所的门正要进去,又扭头看了我一眼说:「今天周末啊,你这一大早上的要去哪?」

我推开门说:「去一趟柔术训练馆。」

3

顺着曾经走过很多次的路,我又来到了柔术训练馆的门前。熟悉的景物依旧那么熟悉,一切还是老样子,仿佛自从我离去后没有什么改变。它静悄悄地坐落在这个城市偏僻的角落里,孤独得被世人所遗忘。跟以前唯一不同的是,训练馆的门把手上积攒了好多灰尘,看样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一条链子锁挂在那里,孤零零的,都已经生了锈。

我拿出手机给刀鱼拨了过去,是空号。

在训练馆前徘徊了一会儿,没有见到任何人,这个地方冷清得让人难受。我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回想着以前在这里训练时候的情景,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人都说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就标志着已经开始老了。我摸了摸脸,难道自己快要老了吗?

我没有老,倒有一个老头拎着豆浆油条从这里经过,他看到我对着训练馆发呆,叫了叫我:「小伙子,你想租这个房子吗?」

「哦,不是。」我回过头说,「我只是想知道,这间训练馆的人去哪了?」

「这间房子已经到期了,现在没人租,就在这里空着。」老头摇了摇头,「你想练功夫是吧?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吧,这家武馆年前就不干了。」

「哦,这样……」我点了点头问,「您是房东?」

老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好像开了一大蓬的菊花:「我哪有钱盘下来这么大的房子。我不是房东,只是替人在这里看着这些房子,看有没有人要租的。」

我问:「那你知不知道原来租房子的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住?」

「我想想。」老头从身上摸出来一个小本子,让我帮他拎着豆浆油条,自己翻起来,一边翻一边说,「我记得他给我留过地址的,好像在哪里上班。唉,现在老了,不中用了,说过什么转头就忘。你说也奇怪,市里的领导有跟我这么大岁数的,他们的脑子咋就这么好使呢?不过也别说,我儿子有个同学在市里上班,说他们也天天忘事,忘吃药。有一次还把药给忘在办公室了。他拿起药就要送过去,无意瞅了一眼,你猜是啥药?壮阳用的,叫什么伟哥。你说这帮老头子都多大了,还弄这事。为了小姑娘可着劲折腾自己的身体……哎,找到了,找到了,在这,你看看。」

小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刀鱼的名字「刘京业」,在一家物业公司干保安。我谢了老头就走,听到他在后面说了一句:「你要见了他别忘了给他说,水电费还欠了三十块钱的,有时间叫他过来交一下。」

我找到了那家物业公司,隔着值班室的窗户就看到了刀鱼,他侧对着我,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保安服,正坐在屋里看电视。我过去敲了敲门,刀鱼打开门之后一下愣了,半晌才问:「云行,你怎么来了?」

「鱼哥,我来看看你。」我走了进去,把拎着的啤酒放在桌上。屋子不大,角落里有张单人床,上面有叠好的被褥,看样子刀鱼晚上就住在这里。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电视忘了是哪个台,放的《还珠格格》,小燕子正在里面装疯卖傻,皇阿玛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活像钟馗。

我拿出一罐啤酒递给刀鱼。刀鱼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这不难打听。」我扣开易拉罐喝了一口,说,「鱼哥,我有事要问你。」

刀鱼没说话,扣开易拉罐喝了起来。脖子微微仰起,硕大的喉结涌动。他比上次显得更瘦了。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鱼哥,你是不是有白血病?」

刀鱼怔了一下,随即抹了抹嘴:「你听谁说的?」

「东哥的人。」

刀鱼沉默了一下,问我:「你现在跟着东子混?」

「是。不过我不想再混下去了。」

「早点抽身好。在那里只能越陷越深。」刀鱼轻轻晃着易拉罐,我们两个一时间都没有什么话好说。呆坐了一会儿,我打破沉默:「你有白血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刀鱼自嘲地笑笑,又摇了摇头。

「你应该告诉我的,鱼哥,我之前错怪你了,我不应该……」想想之前的事情,我说不下去了。刀鱼一口气喝完了啤酒,随手把易拉罐捏扁了:「云行,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是鱼哥做得不对,我不应该利用你去打拳赚钱。」

「鱼哥,我知道你需要钱,比我更需要。你免费教我柔术,我替你打几场比赛是应该的……是我以前太冲动了。」我知道慢性白血病需要用药物控制,否则的话很快就会不行的。刀鱼如果不是这么缺钱,以他的本事怎么会甘心在这里做一个保安。打一场黑拳,顶这里好几个月的工资。不过看刀鱼现在单薄的身体,他已经不适合站在黑拳的擂台上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说啦。你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只要你能理解鱼哥,不再怨我,我就很满足了。」刀鱼笑着又扣开一罐啤酒跟我碰了碰,「来,云行,喝酒。我都好久没跟你一块喝过了。」

看着刀鱼的笑容和眼角的皱纹,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眼泪不听话地就要往外窜。我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让刀鱼看到我的红眼眶。刀鱼拿易拉罐碰碰我的腿说:「云行,来,陪我干一个。」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说:「鱼哥,你现在需要钱,为什么昨天的比赛还故意让了我?」

刀鱼尴尬地笑了笑:「我没让你啊,是我自己最后坚持不住了。」

我也苦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了。以刀鱼的脾气,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会承认的。既然这样,有些话大家也都不用再说了,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故事就不要拆穿。我拿起易拉罐跟刀鱼一碰:「来,鱼哥,陪你干一个!」

我们正要一饮而尽,门一下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站在了门口。白胖白胖的脸上长了一个塌鼻子,大背头打了摩丝,往后梳得一丝不苟。小啤酒肚往前挺出老远,衬衣掖到了裤子里面,腰带都快系到胸口上去了。他瞅着刀鱼拧着眉头说:「老刘,谁让你在这喝啤酒的?」

我不觉好笑,指着刀鱼问他:「你叫他老刘?他老吗?」

白胖男人斜着眼睛瞅我:「你是谁?」

刀鱼赶紧上来打圆场:「李经理你别生气,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过来看我,没事了才喝点的,不耽误工作,不耽误工作……云行,这是我们物业公司的李经理。」

「上班时间不许喝酒,这是规定知不知道?马上给我收拾干净了,在值班室会客是要登记的,一会儿把登记表给我送过去!」李经理临走的时候又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嘟囔道,「什么人都往里带,哪来的乡巴佬。」

刀鱼立马就过去拽我,可惜没抓住。我探身过去拍了拍李经理的肩膀说:「哎,你的尾巴掉了。」

李经理一下转过头,双眼瞪得比电视里的皇阿玛都大,瞅着我喝道:「你说啥?谁尾巴掉了!」

我笑着说:「你尾巴掉了啊。你看你长的这个猪头样,应该还有根猪尾巴的,我怎么没看见?」

「你……」李经理气急败坏地拿手指头点着我的脑门。刀鱼上来就拉我:「云行,你这是干什么?」

「老刘,你这是什么朋友!净搅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干了!」李经理不敢对我动手,又朝刀鱼发起脾气来。刀鱼正要赔着笑脸说句好话,我一把揪住李经理那张肥脸使劲一撕,一下就给他拽进了屋里,接着「哐」地一脚给他踹到了地上。李经理捂着肚子躺在地上跟泼妇似的「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刀鱼急疯了,他拽着我的胳膊说:「云行你这是干啥啊!」

「鱼哥,咱不在这干了,我今天过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说这个事的。这是什么鸟工作,还要受这种废物的气。你缺钱治病我这有,光靠这工作能挣几个破钱!鱼哥,你啥也不用说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鱼哥咱走,我跟你一块把训练馆重新干起来!」

刀鱼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说:「云行,你不用管我,我不想连累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鱼哥,你不用再说这些话。你应该知道我席云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刀鱼叹了一口气,还要再说什么,一直在地上「哎呦」的李经理喊了起来:「老刘,你这是要造反呐你。」

「造反?」我蹲了下去,「啪」地就给了他一巴掌,捏着他的肥脸说,「你算什么玩意,还值当我造反?回家拿个镜子先弄明白自己是啥玩意变的再说吧!还有,老刘不是你叫的,你应该叫刘哥,懂不懂?」

李经理的肥脸被我揪得生疼,五官都被拉变形了。他也不敢还手,只能咧着嘴含混不清地说:「我懂,我懂……」

「行了,别难为他了。云行你快放手吧。」刀鱼使劲把我拉了起来,要不然我非把那什么李经理的破嘴给撕烂不可。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刀鱼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把那身保安服脱了下来扔到床上,换了一身自己的衣服,我们两个就离开了那间值班室。在我们走的时候,李经理还在地上躺着,捂着自己的脸直哼哼,跟头快死的猪似的。电视里的片子还没放完,紫薇的眼睛睁得像两个杏核,捂着胸口说:「尔康,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好难过。」尔康的表情则比紫微更加悲怆:「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看到你难过,我就更难过。我知道我不该让你难过,可我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不难过。」

4

我去了东哥那,对他说了自己的意思。东哥深深地坐在沙发里,把胳膊伸出去弹了弹烟灰,口气有些意外:「为什么?大蛇,能给我个理由吗?如果是因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不是因为钱,东哥。」我顿了一下说,「我担心自己哪天会死在拳台上。」

「你害怕死?」东哥挑起了眉毛。

「不是,我不害怕死。我只是害怕我死了,我身边的人会伤心。东哥,你明白的,我们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东哥拿着香烟的手停住了,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大蛇,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你遇事很冷静,并且办事情也很干脆,有混下去的潜质,就是心肠软了一些。这样吧,我不让你打拳赛了,你就跟在我身边,替我平时处理一些事务,钱不会少你的。」

「东哥,是这样的……」我迟疑了一下,「我想趁着年轻,去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希望东哥能理解我。」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你得明白,光有理想不能当饭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你也混了那么长时间了,就不用我提醒你了。你跟着我,起码能保证你衣食无忧,还有钱赚。大蛇,人活着,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

「东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我想得很明白,以后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

「呵呵……」东哥干笑了两声,把头倚在沙发的靠背上,「当初我也跟你一样,从来没有考虑过社会是什么样的,只想着自己以后能够成为一个多么有出息的人。那时候我刚退伍,整天意气风发的,可是谁管你啊。把我分配到机关当科员,整天给一群领导端茶倒水,陪吃陪喝,甚至在歌舞厅里帮他们叫小姐拉皮条这种事都栽在我的头上。我一气之下辞了职,自己干点买卖,想着能有口饭吃就行,结果又受人欺负,地痞不放过我,流氓也不放过我,我只有跟他们打,不停地打,最后没办法,才一步一步地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参军的时候是高中毕业,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在老山前线打仗的时候,流过血,受过伤,差点死在猫耳洞里。那里面又小又潮,我的两条腿都快挠烂了。那个时候只想着保家卫国,哪能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大混子?让人不齿,谈之色变。呵呵……大蛇,造化弄人啊。在这个社会上混,不管有什么理想,你都要先搞清楚一点,只有钱才是万能的,没有钱,其他的都是扯淡。」

我没想到东哥的经历有这么的复杂,他真是一步步摸爬滚打过来的。我承认东哥说的话句句都是哲理,都是自己的经验之谈。但我还是问了一句:「东哥,你真觉得钱是万能的吗?」

钱是万能的,这句话我也曾经对弟弟说过。其实我知道钱的本事,只不过想在这里再找到一次肯定。东哥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你觉得钱不是万能的,那是因为你的钱还不够多。」

我默然了。良久才说:「我也需要钱,但我不能一辈子都为钱活着。」

出乎我的意料,东哥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手弹飞了烟头,落在地板上溅起一蓬火星。东哥指着我说:「大蛇,你呀你,你说你上过大学,不能说没有知识。打过黑拳,也算在社会上流血流汗地混过,怎么到现在还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你这性格跟小杰真是一样的,都是臭脾气。不过话说回来,东哥就欣赏这样的,挺对我的胃口!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拦你,你想走就走吧,以后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再回来。只要东哥还没倒,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我心头有一阵暖流涌过,热得发烫。东哥这人虽然混迹于道上,干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表现出来的气魄和仗义却让我深深折服。他能够混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偶然。我说:「东哥,感谢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对我的照顾。在我最苦最难的时候,是你拉了我一把。这份情义我是不会忘了的。但是,东哥,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哦?」东哥来了兴趣,「你说。」

「我想让你最后给我安排一场比赛。我要跟战车打。」

意料之中的,东哥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你不想活了?」

「我这一次会让战车死在拳台上。东哥,在我身上下注吧,也算是我对你恩情的报答。」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只要每个跟过我东子的人能好好活下去,我就心满意足了。小杰的事,已经让我很后悔了。」东哥摇了摇头,又问我,「你不是说不能为了钱而活着吗?」

我说:「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给小杰报仇。」

东哥叹了一口气,又点上一根烟抽起来,好久没有说话。我等了一会儿说:「东哥你这次就相信我,我绝对会下死手。这一次我要拿翻倍的奖金。」

「呼……」东哥吐出一道烟柱,「如果你死了呢?」

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考虑这个问题。可是这一次,终于要放在台面上了。我吸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这场比赛我都要打。就算我死了,也不后悔。」

东哥皱起眉头:「你不是说害怕自己死在拳台上会让身边的人伤心吗?难道这一次就不怕了?」

我没有答话。东哥问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东哥又说:「大蛇,算了吧。小杰那是命。」

「东哥,我不信命。」

「你为什么非要跟战车打?就为了给小杰报仇?」

「是。我不想带着这个遗憾走。」

「你们这些臭脾气啊……」东哥叹息一声,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会安排你跟战车的比赛。不过大蛇,你要答应我,万一撑不住的话就认输,千万不要生抗。我可不想再把你送回老家去。」

「东哥,要是万一我死了,别把我送回老家。就烧了,随便找个地方一撒就行。」

东哥一下从沙发里坐了起来:「哎,大蛇,你可别给我玩这悬的。你要是这样,我绝对不会让你跟战车打。」

「没有,我不玩悬的,我就这么一说。放心吧东哥,我有数,这次绝对让战车那货死在台上。」我赶紧说道。

东哥点点头说:「希望如此吧,战车出场,三姐肯定会下重注,她现在就指望着战车捞钱呢。如果你这次能废了战车,那浪货肯定会气得脸都绿了。现在她的靠山很硬,我不好动她。」

「东哥,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事,你看看这个。」我说着,从口袋里把那些裸体的偷拍照片掏了出来放在茶几上。东哥拿起来瞅了一眼,立刻惊道:「这是……那个陈局长?」

「果然就是他。没跑了。」我点点头。

「大蛇,你这照片是从哪弄来的?」东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这家伙生活作风极其糜烂,同时跟好几个女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那天晚上也是巧了……」我就把那天遇到喝醉的那个人的事情给东哥说了一遍。东哥听完之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些照片,突然猛拍了一下茶几,差点把茶杯震掉:「干!三姐那浪蹄子的好运走到头了!有了这些照片,我保证能在一个星期之内把那姓陈的货彻底搞臭!我要让他身败名裂,狗屁不是!先收拾完姓陈的这货,然后就是三姐那个浪货!跟我斗,特么的你靠山都倒了我看拿什么跟我斗!我要让她上街要饭都要不着,狗屎都吃不上热的!」

看着东哥那陡然兴奋起来的眼神,我明白一场看不见的江湖风暴就要开始了。这区区的几张裸体照片,在那个醉汉的手里屁用没有,到了东哥这儿,却足以倒换阴阳,颠覆乾坤,再来一次势力范围的洗牌和扩张。

这不是江湖,这已经上升到了政治的范畴。

5

从东哥那回去后,金楚就找了我。他问:「你真的要跟战车打?」

我一笑:「东哥这么快就把这事对你说了?」

「嗯。东哥还说了你要退出的事。关于退出,东哥没什么意见。不过跟战车打……东哥让我劝劝你。」

「金楚,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不用劝我,劝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东哥那边我也都把话说死了。」

「话说死了还可以改。东哥不想看着你出事。」

「没事的,兄弟,我这命虽然贱,但还不至于这么短。」我笑了笑,亲热地搂着金楚的膀子说,「怎么样,在我身上押点钱吧,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金楚皱起了眉头:「我可不想赔得血本无归。」

「我去,这么信不过我。」我一把推开了他,「到时候看别人都在大把地数票子你可别后悔。」

虽然对金楚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战车的实力不容小觑,否则小杰也不会死在他的手上。其实我也担心自己会步小杰的后尘,就那么毫无价值地死在拳台上,只是换来一群输了的赌客的咒骂。但这一场拳赛我必须要打,为了给小杰一个交代,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人活着就是这样,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做泄愤服务员,躲不过去的时候只能扛着,扛下去就能喘口气。其实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人体沙袋,只不过面对的对象不同罢了。

没费多大周折,跟战车的比赛很快就定了下来。还是在晚上——这个圈子里大部分的厮杀都是在晚上进行的,也只有晚上,才能掩盖这座城市角落里的罪恶。在人们毫不知情的地方,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锋带来一次次金钱与金钱之间的流动。

金楚开车接了我,在后面坐着东哥和俊贤。我刚打开车门,东哥就说了一句话:「大蛇,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愕然了一下,接着笑了。记得金楚一开始带我去见东哥的时候,金楚也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现在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东哥,我投胎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擦!」东哥无奈地骂了一句,一摆手说,「上车!」

我上了车,递给东哥一个厚厚的信封。东哥问:「什么?」

「我所有的积蓄。东哥,你今天帮我下注吧,押在我身上。」

东哥接过了信封:「我今天也准备在你身上下注呢,可别让我赔了啊。」

「放心吧东哥,赔本买卖咱不干。」我笑道。

车子开了挺长时间,都快开出市区了,后面的那些繁华夜景逐渐变得模糊。我觉得奇怪,打量着窗外:「咱这是去哪?」

「好好坐着吧,还能把你给卖了?马上就要到了。」俊贤指了指前面。车子拐了一个弯,驶进一片幽静的区域,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好像一个世外桃源。我摇下来窗户,深吸了一口气,透着一股植物泥土的气息。

「不会在公园里吧?」我向前看去,夜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一片的树林。东哥说:「前面就到了。」

车子减慢了速度,透过车前大灯的光线,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欧式风格的建筑,三四层的小楼,跟个无声的巨人一样矗立在那里。楼前有一片空地,是专用的停车场,顺着停了一排小车,全是高级货。金楚降低了车速在里面寻找车位,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这么高档,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啊。」

「废话,一般的老百姓能在这住吗?」东哥点上了一根烟,「这是一个高级私人会所,专门招待有钱人的。」

「东哥,啥是私人会所?」这个名词我倒是听过,但不知道具体是干啥的。

「私人会所……」东哥顿了一下,简短地组织了一下词汇,「其实跟俱乐部差不多,不过是有钱人的俱乐部。一群有钱人没事干了凑在一起,扯扯淡,撩撩骚,互相比比看谁的老二保养得好。听起来跟真事似的,其实挺傻冒的。」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东哥你没加入到这个私人会所里?」

「没那喜好。」东哥一撇嘴说,「他们倒是拉拢过我,但咱是道上混的,跟那些斯文败类尿不到一个壶里。」

会所门口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衣服的保安,与黑夜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就像两个幽灵。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冷不丁地说了声「欢迎光临」,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一个保安在前面推开门,轻微的「嘎吱」一声,金黄色的光线立刻刺破了无尽的黑暗,我的眼前瞬间明亮了起来。

在门的里面,是完全不同于外面宁静黑暗的另一个世界。这场景出现得太突然,好像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让我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说的一句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此时此刻,我忽然得窥心学精髓之一二。

金楚在后边推了我一把:「走啊,发什么愣?」

我摇摇头,刚才一瞬间想得太多了。看来我跟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过于敏感,一点小小的微妙就足以让我感慨半天。也许这跟我的大学专业有关,我本来是学哲学的,没想到现在却在打黑拳,这种反差简直让人抓狂。

门打开后,径直便是一个大厅,里面的装修气派非常,几盏金黄色的吊顶大灯一看就价值不菲。各种豪华的装饰繁缛到极致,是那种让人长时间看下去就觉得恶心的洛可可风格。大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人头攒动,男的一色绅士,女的一色夫人,一个比一个尊贵儒雅,一个比一个雍容大气。中间有服务生像泥鳅似的来回穿梭,手里端着精致且免费的酒水。我仿佛走进了电影里的场景,那种西式的上流社会的夜宴。

「东哥,我……」我拉了拉东哥的衣服,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今天就在这里打拳?」

东哥点点头,轻声说:「是。今天这是个大场,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好好打,今天这场比赛可关系着上亿元的现金流动。」

「我去……」我腿都软了,「怎么打啊?东哥你怎么挑这么一个地方?」

「这次比赛不是我安排的,有另外的庄家。他们跟上面的高层都有关系的。」东哥说完接着又低声训我,「没见过大世面!有啥好紧张的!你别看他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其实都一样,谁又不比谁多个脑袋。放松点,自信起来!」

这时几个穿着考究的男人走了过来,都笑着跟东哥打招呼。东哥也笑起来,很有礼貌地跟他们点头,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容假。有个男人手里拿着红酒杯踱着步子,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东哥,好久不见啊。」

这男人撑死一米六,属于二等残废。面相猥琐,却又打扮得油头粉面,看了就让人恶心。东哥也笑着打招呼说:「哎呀,王总,好久不见,你气色依然不错啊。」

「哈哈,一般吧。」王总笑着啜饮了一口红酒,咂巴咂巴嘴,「东哥,稀客啊。听说你最近忙得很,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不来,你们晚上看啥啊?」东哥笑道。

「哦,忘了忘了……忘了东哥是干啥的了。」王总恍然大悟地一拍谢顶的脑门,瞅瞅我和金楚,打量了一番道,「这哪个是?」

俊贤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声:「这家伙就是个二货。」

「这个是,怎么样,不错吧?」东哥朝我一摆手,我往前走了一步。

「没什么不一样啊。」王总摇摇头,一撇嘴,「偏瘦了。」

我心里暗骂一句,你大爷的你在这挑牲口呢。东哥却继续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个可不一样,这个可是大学生。」

「大学生也出来干这个?」王总颇惊讶地打量了我几眼,又撇嘴说道,「现在国内的这个教育水平啊,还是跟不上,培养出来的人看不出来一点气质,跟国外比还差着一大截。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硬件设施都跟不上,不行啊。」

旁边有人搭腔说:「王总高干出身,门第优良,又喝过洋墨水,哈佛毕业,自然觉得国内的教育水平上不了档次。情理之中,情理之中。」这话说完,旁边几个人都跟着点头,若有所悟的样子。我心道,怪不得他这么嚣张,原来是个高干子弟。

「哈哈,我这个经历跟东哥比还是有所逊色啊。哈佛毕竟只是一个学术上的成就,比不上东哥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阅历丰富啊。」王总笑得非常开心,看来众人的吹捧让他十分受用。

东哥哼哼一笑,一摆手说:「我哪有什么丰富的生活阅历,跟王总的哈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无非就是当过兵,站过岗,杀过敌人入过党。打过枪,玩过炮,搂着死人睡过觉。前半辈子都扔在边境了,保护了一些本来不应该保护的王八蛋。」

东哥一说这话,几个人的表情都一下变得尴尬起来,王总的大胖脸上也是一抽抽,想笑没笑出来。为了掩饰尴尬,他抿了一口红酒。我一看东哥已经发飙了,自己也不用再忍着了,便假装咳嗽了一声,指着王总手里的那个酒杯说:「王总,这酒杯下面印的英文是什么意思?您是哈佛的,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王总看了一眼,愣了半天。他支吾着朝旁边扫了扫,其他人没搭话的,也都在眯缝着眼睛做思考状。我笑道:「Lafite,拉菲庄园,出产上乘葡萄酒的酒庄。虽然我喝不起葡萄酒,但这个单词还是认识的。」

「哈哈……」东哥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地说,「王总啊,被年轻人给比下去了吧。书得经常读啊,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不过也是,你天天那么忙,日理万机的,哪有闲心记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看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王总你凑空可得好好保养保养,要不然你这哈佛都成哈尔滨佛学院了。」

王总气得白眼都快翻上去了,其他几个人的表情也跟吃了屎一样,只能跟着呵呵地干笑。等他们走开后,东哥笑着给我来了一下子:「行啊大蛇,玩得挺狠呐。」

我嘿嘿一笑:「我一猜他们就不认识那个单词。就这帮用钱充起来的货,就算留学到火星也白费。我同学也有这样的,父母都当官,家里有的是钱,说出国就出国,那容易得简直就是小蜜蜂流月经——多大点吊事啊。绕地球一圈回来除了满嘴 fuck 啥也没学会,我寻思这玩意还特么用学?看两部小电影啥都有了。」

「都是一样的,」东哥瞅了瞅那边的王总,「从上到下,一群装比贩子。」

「东哥,你说这帮人有不装比的吗?」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东哥拿过一杯红酒,在手里晃了晃:「装比是装比者的通行证,有钱是有钱人的墓志铭。让他们装去呗。」

我有些意外:「东哥你还知道北岛?」

「那是必须知道。」他喝了一口红酒,开始回味,「我读书那时候,正值朦胧诗大行其道,火得一塌糊涂。吃不着猪肉也能看见猪跑。小青年留着长头发,一行字分两行写就能泡妞。」

我被东哥的话逗笑了:「你见的那都是种猪。」

闲聊了没几句,金楚对我说比赛快要开始了,带我去热热身。我正要跟着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喊「席云行」。

我一怔,猛地回过了头,在这里会有谁叫我,还是这么熟悉的声音?

6

我回过了头,一下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真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见到了麦丰。自从他那次被小倩拉着去风潮酒吧打人体沙袋之后,我俩就一直没有见过面。

麦丰看见我,高兴地走了过来:「云行?还真是你!我刚才看那个背影就有点像……前段时间听说你回家了,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去酒吧找过你一次,你又不在那干了。对了,你现在不做……泄愤服务员了吧?」

我让金楚等我一下,拉着麦丰往旁边走了两步,问他:「你怎么会来这儿的?」

麦丰对我问话的语气有些意外,他顿了顿说:「我的一个客户带着我来的,是个楼盘的老板,我一直负责他的楼书设计,他说带我来开开眼界……哎?云行,你怎么会在这?」

「我……那个……其实……」我支吾了半天话锋一转,「对了麦丰,你带钱了没?」

「钱?带了,怎么了?」麦丰以为我要借钱,掏出钱包翻看。

「你现在快去下注,把钱都押在『大蛇』身上,快去,等会儿比赛就开始了。」我跟他说完转身就要走,麦丰一把拉住了我:「大蛇?大蛇是谁?云行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先别问那么多,等会儿比赛就开始了!你就在『大蛇』身上下注,有多少下多少,我不会害你的。有什么话等比赛完了我再给你说!」我推了一把麦丰,他还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来不及给他解释什么,只能摆了摆手跟着金楚先走了。

金楚问我:「你朋友?」

我叹了一口气:「同学。」

金楚停了一下说:「我也在你身上下了注。可别让我们赔了。」

「放心吧。」我笑道,「你们赔钱,我可是赔命啊。」

时间慢慢推进,我放松着浑身的肌肉,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场的比赛,但我的双手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即使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宿命。护士的酒精棉球就在屁股上擦啊擦的,我在等待着她把针头猛然推进去的那一刻。

时间到了,外面的轻音乐戛然而止,透过麦克风传出来的主持人的声音极具煽动性,把这腐朽的空气晕染上了一层暴力。我听到他喊出了「大蛇」的名字。金楚捏着我的肩膀:「准备好了吗?」

我咬着牙点点头。

「别紧张,上去绞死那王八蛋!」金楚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该你出场了,上吧,大蛇!」

一股战意如同蹿上来的火苗,瞬间就把我全身点燃了。在那一刻所有的紧张都消弭于无形,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出去。

大厅里空出了一块地方,没有拳台,只铺了一方花纹精美的地毯,繁复的色彩和缠绕的线条代表着异域强悍的波斯风格。所有的人围着这块地毯站了一圈,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兴奋,那是一种掩盖在西装革履之下的嗜血的渴望。

其实我明白能在这里看拳赛下注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输赢。他们有的是金钱、权力和女人,现在他们又想染指暴力来填补膨胀不止的欲望。

对于他们来说,我将赌上性命的这一场拳赛,只不过是一种消遣。

我看到了战车,他已经站在了地毯上。跟我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皮肤黝黑黝黑的,像刚从非洲回来的。强壮的身躯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硕大的胸肌和鼓胀起来的腹肌如同瓷砖一样贴在身上,构成了身体正面最为有力的防御。他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乍看上去跟没穿似的。两条粗壮的大腿上却缠了一副浅紫色的护踝,让人有点意外。

战车鼓起眼睛,微微昂起头,对着我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我的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人划了一刀。当时他对小杰也做过同样的动作。我眯起眼睛,嘿嘿一笑说:「中国人能长成你这么黑的还真不多见。你妈在煤窑里生的你吧?」

战车的鼻子一下皱了起来,像要发怒的狗。我指了指他的护踝说:「黑配紫,不如屎。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

有几个女人笑了起来,好像她们对色彩搭配很明白,其实她们的发型做得就像一坨扣在头上的大便。面对同台竞技的拳手,我本不该说如此刻薄的话,即使他打死了小杰。但是他的那个割喉动作却惹毛了我,我只能用言语还击过去。你既然用刀砍我的自尊,我就用炮轰你的人格。

战车看了看四周,几个女人的笑声让他怒不可遏。在异性面前如此丢脸,是男人最不能承受的事情,尽管那些异性跟他毫无关系。战车指着我恶狠狠地说:「干!今天你别想活着回去!」

我没有接话,能不能活着回去不是靠嘴说的。比赛开始后,我一个俯身冲了过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我一把拽住了战车想要把他摔倒,战车的力量却出乎我的意料,他膂力极强,一下把我甩了出去,接着上步一个低扫腿抡在了我的小腿上!我整个身子猛然一轻,被他一脚踢得横了起来,接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来不及做任何受身动作,幸亏下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我刚狼狈地爬起来,战车就冲上来挥出一记重拳。我用双手去挡,这一拳还是蛮横地砸在了我的耳根上。顿时「嗡」的一声尖鸣,好像有人在我耳朵旁边吹哨子。

我的身体有些摇晃,防御的双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战车又是一个重重的摆拳打了过来,我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瞬间挤压了我的五官。在我摆头的瞬间,看到从嘴里喷溅出去的鲜血将脚下的地毯染上了数点殷红。

我的脑袋晕了,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没想到刚开始就吃了他两个重拳。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大蛇」,分不清楚是东哥的声音还是金楚的声音。

战车低哼了一声,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我彻底干倒。他开始频繁地出拳,完全没有刺拳和别的试探,全是凶猛的重拳。硕大的拳头如同冰雹一般向我砸来。战车的力量虽然惊人,但速度并不是很快,还在可预料的范围之内。

我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在躲闪中寻找着他的空挡,却不防被他一个摆拳擦中了眼角,一阵热辣的烧灼感随之而起,我的眼泪还没来得及分泌,战车一记蛮横的扫腿就踢了过来。我往后撤也来不及,只能双手去挡,「砰」的一声闷响,踢得我双臂酸麻。「战车」这个绰号真是太适合他了。

战车上步,又是同样的一个动作踢了过来,这一腿抽得我差点没跪地上。在他收腿的时候,我迅速近身抓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拖入地面战。战车使劲挣扎了一下,一个近身勾拳打在了我的腹部,我一下没劲了,感觉这一拳几乎打断了我的肋骨。战车推开我之后又是一个正蹬,一腿把我踢了出去。

我为了卸下他正蹬的冲击力量,踉跄后退了数步,差点退到后面的人群里去。旁边的人一阵躁动,纷纷往后躲开,还有几个离我比较近的女人尖叫了几声,生怕我碰到她们身上。

在开局的前半分钟里,我又找到了当年做「泄愤服务员」的感觉,自己在战车的拳脚之下就像一个人体沙袋。他强悍的攻击力量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单薄的防御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从目测来看,战车至少要比我高八公分以上,体重比我大三分之一,这使我们两个的力量几乎没有可比性。但我不会抱怨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这是我自找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我们每个人都在一个畸形的夹缝中存活,干着一些自我安慰的生计。那些所谓的成功,只不过是站在金字塔上面的人安排下来的定义,那都是他们不需要的舍弃品,却可以拿来让下面的人奋斗终身。

就像站在周围的这些有头有脸的看客们,我的流血甚至死亡只是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的需要罢了。他们明天就会忘了我,忘了这个用生命搏斗的男人。一转眼间,他们又会在金钱、权力和女人中纠缠。直到哪一天,他们再次心血来潮,想用暴力来刺激刺激自己那烂得都快长蛆的灵魂,就会来到这里或是别的高档的地方,去看一场别人用生命作为赌注的表演。就像今天一样。

既然要像烟火一样转瞬即逝,那么我会努力让他们记得更深刻一些。

战车再次冲了过来,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公牛。他是力量型,而我是技术流。力量与技术的对决向来如此,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倒炕。在战车一记扫踢过来的时候,我迅速地矮下了身子,从他的攻击之下滑落到与他近身的距离,盘住他粗住的支撑腿,一下把他掀翻在地。

出来打,迟早要倒的。既然到了地面上,那就让死神来说话。

我迅速地做了一个直腿踝固,开始旋转战车的脚踝。站车像被狗咬了似的嚎了一声,整个上身坐了起来挣扎。他用巨大的力量把我挣开,接着压在我身上「咣咣」两拳打得我一阵眼晕。我感觉自己的鼻子破了,热乎乎的血「哗」的一下流得满嘴都是。我已经丧失了疼痛感,脑子里面忽然回忆到了以前的场景。

「知道吗,云行,」刀鱼一边说着,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一个优秀的柔术格斗者,在面对对手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应该是一个人。」

「那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一个由肌肉、骨骼和关节组成的躯体。你应该像木匠拆解板凳一样去破坏它们。」

我睁大了肿胀的眼睛观察战车的出拳轨迹,在他拳头打过来的时候我一下擒住了他的胳膊,接着双腿上盘,利落地做了一个三角锁,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控制在了我的大腿之间。就在我准备开绞的时候,战车发出了一声低吼,竟然猛地蹲起想把我整个举起来!

按照战车的力量,如果把我举起来再摔下去的话,即使下面铺着厚厚的地毯也能震断我的脊椎。我立刻松开了封住战车颈部的双腿,在地面上旋转了一下,由三角锁转成了十字固。

战车被我重新放翻。在反关节的控制之下,他即使力大如牛也毫无用武之地。我的嘴里咸甜咸甜的,全是血的味道。四周的人群一片嘈杂,他们兴奋并且紧张,就像在性交中的牲口。男的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喊着些什么,女人捂着下垂的胸部激动得满脸油光。金黄色的光线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们的眉宇之间混乱地颤抖。只需要这么一个场景,他们就能瞬间在进化史上退后一步,由道貌岸然的人变成不同性别的野兽。

我在心底嗤笑了一声,这帮蠢货!为了加深他们以后的印象,我得让他们看点刺激的!控制下的战车正在徒劳地挣扎,我抓紧他粗壮的手臂死死按住,接着猛地往上起腰,在无法逆转的力量之下,战车的胳膊发出了「嘎嘣」一声干脆的声音,肘关节被当场折断。

战车猛然「啊」的一声惨叫,声音的悲惨程度不亚于被人爆了菊花。我并未就此放手,而是俯身过去擒住他已经残废的胳膊,另一只手绕过去做了一个「腕缄」,然后用力一拉,随着战车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喊声,我又生生地掰断了他的肩关节。

战车的整条右臂已经全废了,肘关节和肩关节以一种奇特的造型摆在那里,好像一个天生的畸形。战车痛苦地吼叫着,另一只手想去摸自己变形的胳膊却又不敢碰触。等周围的人看明白战车的造型之后,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惊叫起来,好像见了鬼一样。有的男的已经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刚喝下肚的红酒变成了屎黄色的残液喷溅在地上,唯一能够证明它身份的是还带着残存的酒香。

我报复性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充满了快感。这群混蛋,这下终于满足了吧!

战车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黑壮的身躯如同丢到油锅里的鲶鱼。我趴了下去,一只手绕过他的颈下,开始绞杀他的脖子。这场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

战车已经完全不能反抗,他的脸被憋成了紫红色,嘴唇在轻轻地颤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能看出来,他在说:「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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