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京都的读书人都知道,那位当年的探花郎,如今的户部尚书陈峤陈大人,每月都会去一味茶馆说两回书。
开始时他讲国史,后来听的士子多了他也会讲些时政和策论。
于是渐渐地,一味茶馆就出现了奇景。
来的茶客不喝茶,不图乐,而是来奋笔疾书,来学习读书。
台上的陈大人闲适自得,侃侃而谈,台下的学子们时而蹙眉思索,时而低声交谈,在纸上记下所思所感。
一时之间,沦为京都美谈。
那些书本上得来的终归是浅薄的,平日能得这种身居高位有官场经验的大人指点两句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在这免费听课呢。
阿灿久不来一味茶馆听说书,家里有一个能张口就讲故事的,谁还会想去外头听。
这回是约了满满表嫂一块儿出来逛铺子,两人逛累了想找个歇脚的地儿喝喝茶。
喝茶那还是一味茶馆的地方好。
阿灿知道陈峤今日会来说书,也全当来捧个场了。
只是甫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了。
大堂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都穿着学士衫拿着纸笔,若不是招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一味茶馆,她还当误入了哪家学堂呢。
好在这些学士们为了能听得清些都聚在一楼,掌柜的来迎她们,说二楼还空着,于是阿灿和满满就上了二楼。
是她常坐的厢房。
当年也是在这儿,她第一回听陈峤说书,仗义出手帮了他一把。
阿灿正托着脑袋看得开心,得对面的满满一句调侃。
「都成婚这么久了,你还看不腻你家陈大人?瞧你那藏不住笑的模样,还当是怀春少女呢!」
阿灿假意瞪她一眼,跟着笑道:「你倒是好意思说我。若今儿个在台上的是霍表哥,我看你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
「我家那个可没这本事。」她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楼下,啧啧感叹,「这满京都的文人都聚于一堂了,说不准里头就有今年新科的状元郎呢。」
阿灿边喝着茶,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陈峤。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陈学士还是陈大人,站在那个台子上的模样都一样。
儒雅清俊,挺拔如竹。
只是时间的沉淀让他更加沉着和从容,举手投足都是随性自然。
他讲策论,偶尔带一些时政要闻,其实他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怕影响到别人的思考,但他会就经验而言,添上三两句点拨之语。
台下堂中的大多是要参加科考的学子,说不定就会是以后的同僚,既然最后都要入官场,能早思考一些也是好的。
这就是他改说书内容为策论的原因。
而今日不太一样。
满堂的儒生袍里掠过去一道亮色,太突兀也太打眼,他站在略高的台子上,几乎瞬间就看到了上楼的阿灿。
她昨晚说过,今日要和霍大人的夫人一道儿去逛街,大概是逛累了过来歇脚的。
喝了口茶,陈峤合上手中的书册,话头一转,「今日闲话便说这些,接下来讲讲故事。」
众学子一开始还当他要讲任职时的一些经历,立刻精神抖擞地竖耳倾听。
乖乖,这可是真官场之事,能听到都是天上掉了大便宜。
在学子们热情的目光注视下,陈峤微微一笑,拍了拍枕木。
「故事要从一个山寨说起……」
山寨?女匪?落魄书生?压寨夫君?
众学子:「???」
这故事怎么越听越奇怪。
琢磨半天,大家想明白了。
陈大人这讲的真的是故事啊,还是个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学子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和无措。
到底是疑惑居多,加之陈大人看着亲善没什么架子,有位胆大的学子趁陈峤喝茶的功夫直接发问了:「陈……陈大人不讲策论了吗?」
陈大人挑了挑眼,抬头扫过楼上窗台,垂头无奈笑之。
「抱歉,那些我夫人不爱听。」
满楼一瞬间的寂静。
随着陈峤继续开口,下头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
楼上两人也是听得一愣,阿灿禁不住笑着扶住了额头。
满满啧声感叹,「你们家陈大人不愧是文人。」
两人交好多年,以前那点事儿早互相拿出来讲过了,阿灿始知满满为了退婚绞尽脑汁一事时还乐得不行,说缘分这东西玄妙得很,若不是他们各有所寻,也不会留得如今的各生欢喜。
他们都是极纯粹的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落落大方,没必要为了那么点死规矩,折磨自己。
在一味茶馆听了一个完整的女匪和她的压寨夫君的爱情故事,今儿个的说书就算结束了。
茶馆的掌柜请陈峤过去喝茶,外头学子们也三五离开。
阿灿跟满满出了厢房。
天色不早,二人在门前作别。
来都来了,阿灿索性就等陈峤一起归家。
这边她才在堂里寻了个位置坐下,那边两位学子站在廊下开始交谈。
因着她这个位子好,被一棵迎客松遮了个大半,两人并没有注意到,所以话说得也毫不顾忌。
只听得其中一位道:「今日原以为能听到些有用的,不过是白跑一趟,唉——」
另一人相劝了两句,「也不能这样讲,陈大人前头还是讲了些策论的。」
直把另一位学子听得苦水大发,「是旁人说这陈大人对科举有用处我才来的。走那么远过来这里,干站了一下午,浪费了我大把时间,结果就这么些情啊爱啊。」说着似是气愤不过,又补充道,「该说他能有那本事娶公主呢,就光这哄人手段真是厉害。也就咱们豁不出去这个脸,不然何故还需寒窗苦读如此多年!」
阿灿听得眉头直蹙,她向来不是个大度的,若今儿个被议论的是自个儿也就罢了,闲话说到了陈峤身上她可忍不了。
是以她敲了敲桌面,扬声道:「如今是个人都可以妄议朝廷命官了吗?呵,还当自己是读书人,不识律法,不修品行,这书给狗读了都比给你读了强!」
两人是私下说闲话,没料到有人在一旁听了去,骤然听得声响,俱是一惊。
循声而来,便看到了坐在桌边的阿灿。
见是华服贵女,其中一人明显不想起争执,拉着同伴要走。
可惜他的同伴憋了一下午的气,如今寻了出气的地儿,可不会轻易歇下。
他一卷书册,到这时了也还不忘要装读书人的样儿,只可惜横眉怒目,比那横行的混子还荒唐。
说出的话也是他自认为的愤恨不平之语,「既要拿这说书来博名头,自然是要真干些实事的。众人不敢说的话,今日我便冒这个大不韪说了。他陈峤如今是官拜户部尚书,可那又如何,我们读书人自是有不畏强权的气节。他既借了京都学子们出了风头得了美名,何故又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搪塞我们!真是虚伪,虚伪至极!」
阿灿都要被他一番胡话给气笑了。
陈峤是在一味茶馆说书不错,可这只是他闲来无事的乐趣,最早的时候他什么都讲,讲故事讲经历讲情爱,谁人能指摘出不是来。
是来听的读书人慢慢变多,在空歇时总有人来请教,他才多讲了一些经验之谈,全然没有目的。
他一不靠这个谋生,二不靠这个挣名声,反而还被套上了道德枷锁。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当真是厚脸皮至极,得寸进尺至极。
虽然气愤,但阿灿不会跟他做过多的解释,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这种人以自我为中心,认为别人都该合他心意,再多的解释他也不会听。
听他怒气冲冲说了这么多,阿灿反而没有最初那么气愤了,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甚至还能笑一笑,道:「既如此,那这美名我们便不要了,你留着这些话同京都学子们解释去吧。」
这人还梗着脖子一副不服输的人模样,直把他同伴惊得不行,拽着他的衣袖想说些什么。
笑话,若陈大人因为这个,再不讲策论不讲时政,那他们还不被其他读书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正此时,一味茶馆的掌柜送着陈峤出来了。
两人才至堂中,便看见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
陈峤眉头皱起,快步走过去扶住阿灿,看看面前两个涨红脸的年轻人,他侧首问道:「发生什么了?」
阿灿可不怕说,冷笑一声,淡声道:「我原还觉得你来这说书是件为人为己的益事,却不知在这些读书人眼里你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陈峤几乎瞬间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阿灿不会平白无故气成这样,除非这些人骂到了他头上。
可他被嚼舌根嚼了这么多年的事儿无非也就是高攀了公主。
别看这些读书人表面尊敬,暗地里唾骂看不起他的也不少。
可他不在意。
轻轻扫过面前两个脸皮涨红的年轻书生,他拍了拍阿灿的肩安抚她,「不气了。既如此,我以后不讲了便是。」
此话一出,两个读书人还发愣呢,掌柜的先看不住了。
忙过来劝道:「陈大人这……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外头的事儿他管不着,可一味茶馆这儿,因着陈大人的帮扶,这几年是久盛不衰。
东家好几次让他给陈大人送些谢礼,可每回都被退回来。
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抑或用了什么大价钱,才能笼络住这么大一个官员来他们茶馆说书。
只他们自己清楚,陈大人来这全然是因着当年一点恩情再加上他对说书的兴趣罢了。
今年来一味茶馆的读书人越发多,次次座无虚席,但其实于他们茶馆而言也没有增收多少盈利,大多数读书人来这只为听课,往廊下或是堂中一站,并不点茶水小食。
东家知道这个情况,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陈大人觉得不妥,私下里还想给他们补贴些茶水钱。
毕竟这些人因他而来,占用了楼里的地方,他私心想传授给这些读书人一些经验,让他们能少吃些苦,少走几步弯路,但也不想因为这个耽误了楼里的生意。
阿灿本还想劝他,抬眼看见面前两人,气又上来了。
她不知道读书人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是这么想陈峤的,可她向来不大度,容不得旁人对陈峤一丝污蔑。
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又何必为他们付出。
轻哼一声,阿灿挽住陈峤胳膊,道:「不讲了,以后只给我和阿栀讲就好。」
旁人不领情,自有她们捧场。
陈峤笑着应下,「好。」
转头还是同苏掌柜表达了歉意,「如今这情形实非我所愿,但今日之择也并非一时口快。陈某如今公务忙乱,本也少有空闲,更想多陪陪妻女。日后苏掌柜若是得了新茶,可别忘记请陈某来尝一尝。」
话至于此,苏掌柜倒不好多说什么了,虽然可惜,但他也了解陈峤的脾性,陈峤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轻易更改。
忍住叹息将夫妻两人送出门,回来却见那两位倒霉催的还站在堂中。
给他看得心里冒火。
若不是这不懂事的出来挑事儿,哪会造成现在这个结果。
苏掌柜忍了又忍,才没有拿起扫帚把这两人扫地出门。
只不过动手能忍,动口可忍不了。
之后几日,再有上门要来听陈大人说书的,都被他客客气气招待了,前因后果也讲得清清楚楚。
非是陈大人不愿意再来说书,只是名声所累逼得他不得不放弃。
至于那不识好歹小人心思的人最后落了个群起而攻之的下场,都是后话了。
没了去茶馆说书的事儿,陈大人省下了很充足的时间。
答应阿栀的踏青放风筝有了,陪阿灿逛铺子买首饰也有了,更何况娘俩还要时不时缠着他让他讲故事,没得比这还更闲适怡然的日子了。
(二)
阿栀两岁那年,国内遭了大灾。
起先只是南方来报,说逢大旱,庄稼难以存活,朝廷拨了赈灾款,送去各个州府。
救济金下去了,可粮食无收,物价疯狂上涨,百姓们陷入了空有余钱也买不到粮的状况。
那段日子,南方的消息如雪花般传回京都,陈峤进宫愈加频繁,与圣上商议对策。
朝廷本因旱灾,已经免了受灾地区的税务,这就意味着今年的国库进项少了,更何况还要反过来赈灾。
旱灾一日不休,国库的积蓄就如流水一般外涌。
陈峤已尽量平衡各处拨款用度,来保证财务秩序的稳定。
可就算这样,十一月初,还是有一大批灾民流亡到了京都。
今年缺雨,南方一连好几个月的干旱,京都也没有要落雪的迹象,只是天气愈冷,寒风刮得人骨头疼。
阿灿带着小姑娘回宫小住,马车所过街巷角落里,总少不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不像样。
阿栀趴在车窗上吃红豆糕,车身一晃,红豆糕掉出车外,滚落在灰尘里。
一道黑影极快跑来捡起沾满灰尘的糕点塞进嘴里。
阿栀还记得娘亲教过的话,掉在地上的食物不干净,不能吃进嘴里,会生病。
愣完之后给她急得哇哇叫,「不……不吃……会疼……」
见那人不听,她只能转头来向娘亲求助,「娘亲,糕糕脏,不吃。」
阿灿叹了口气,将小姑娘抱回怀里。
她突然就想起多年前去亳州寻陈峤的那一回,也是碰上飓风灾祸,灾民四处流亡,她与侍卫长途经一片森林,被一个孩子抢去了吃食。
天灾人祸,苦的都是穷苦百姓。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这事就这样扎进心底,成了她无力又难过的心结。
成为母亲后,她再见不得那些可怜的孩子。
在宫内住了三日,连母后都察觉出了她的郁郁寡欢,寻了机会与她长谈。
阿灿未有隐瞒,如实说了。
惹得母后也是一阵长久叹息。
「哀家久居深宫,少闻外头之事,只听你皇嫂说了几句南方旱灾形势严重,但未曾想过竟严重至此。自建国以来,往前哀家不好评判,但你父皇你皇兄都可称得上明君,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天灾人祸不可免,纵然是盛世,也少不了疾苦百姓。」
在天灾面前,人力实在弱小,也做不到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灾祸局面。
母后叫芍约姑姑捧来了账册,连着私库钥匙一同交到了她手上。
「哀家私库虽然比之国库九牛一毛,但也能出上一部分力。今日这些母后就全交给你了,是施粥施药还是捐赠都由你做主。」
阿灿被塞了一手账本和钥匙,反应过来立刻就要推辞,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母后为何不直接给皇兄安排,我……我能做什么?」
「你皇兄不会要的。」母后拍拍她的手背,「我们阿灿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母后清楚着呢。」
担了重任,阿灿一下就有了压力,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决心和勇气。
她确定自己是想干些什么的,只是还没找到什么好办法。
这般愁了三四日,陈峤觉察出来了。
也不怪他发现得晚,他这一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几乎都在皇宫和户部来回奔波。
早上阿灿还没醒时他便已经去上值,晚上商议完回府阿灿早带着孩子睡下了。
难得这一日早回了几个时辰,陪娘俩用了个晚膳。
平日里一大一小总喜欢在餐桌旁逗乐儿,今日小姑娘倒是吃得快乐,阿灿明显心里藏着事儿,没精打采的。
用完晚膳,陈峤也没急着去书房,跟着阿灿回了卧房,见她盘腿在榻上看账册。
他多看了两眼,不是他们原有的。
「怎么了?」
阿灿正在看从母后那里拿来的账本,手边摞着的还有皇嫂和满满送来的。
她只是在小聚时提了一句,两人当天便送来了账本表示支持。
如今她手里握着一大笔财富,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安排。
「每年都有灾祸,灾民流离失所。你这几个月也是为了这场旱灾来回奔波,我总想做些什么,但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她长叹了口气,把账册铺平在桌上,「你看,这是母后给我的,这是皇嫂给的,这是满满的,她们都义无反顾地支持着我,可这么久了我还没想出一个好主意,实在是对不住她们。」
陈峤顺势坐下,帮她将账本收拢叠放好,又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等阿灿捧着杯盏歇口气,这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去亳州第一年,东青县刚遭了飓风,你不远万里来看我那一回吗?」
「怎会不记得。」阿灿托着下颌,笑道:「我们在临时营地见面,我像个女乞丐,你像个破落户。」
那画面,阿灿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时想过种种再见的场景,街巷抑或门前,却没想到是在灾后临时搭建的营地里。
阿灿想到这里,垂眸瞬间,突然意会到了陈峤的意思。
营地?临时营地?
她猛然抬头,瞪大眼睛,「你是说让我搭建一个赈灾的临时营地?」
陈峤拨开她因激动而晃到眼前的珠坠,等她略微冷静下来,这才进一步提醒道:「或许不是临时的呢?」
也对。
阿灿恍然。
赈灾所用的临时营地朝廷早就搭建了,但还是有这么多灾民不知道去往何处,若只做一个临时营地,根本不足以面对灾情。
见她已然陷入沉思,陈峤也没有打扰。
轻声合上窗,他搬上公文去了阿栀那儿。
小姑娘还小,虽然有贴身照顾的嬷嬷,但是每晚都是阿灿陪着哄睡的。
今晚可不能打扰了她娘亲。
安福堂的大概模样就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悄然形成的。
有了大概的方向,阿灿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最先要做的事情,当然是要同母后、皇嫂、满满说明她的计划。
为此她尽可能想好了会出现的问题以及应对的方法。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陈大人功不可没。
他凭借多年历练经验,提出了很多现实问题。提出之后就要解答,有些是她可以想到解决方法的,有些她经验不够暂时没有思路,陈峤也会给出他的建议。
最后呈现在几位支持者面前的,已然是半成熟的计划了。
她想要置办的是一个能够在有灾祸时帮忙安置灾民,赈灾救济,给他们提供容身之所的地方。但也不只在有灾祸时起作用,无灾祸时这地方还可以收留教养流浪儿,救助无家可归之人。
虽然想象很美好,但是阿灿自己也清楚,以她目前的能力尚且达不到她预想的高度,一旦着手去做,后续的问题和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比如最大的问题就是钱。
她目前手头上的确有一笔巨款,但总有一天也会消耗完,而要实现构想需要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撑,以她一人之力确实做不到。
这个问题一日得不到解决,她的计划就实施不了,就算实施了也不可能会长久。
所以在皇嫂那儿小聚的时候,她适时提出这个问题,想让大家帮忙出出主意。
皇嫂思索半天,表示她在京都的珍馐阁可以分出一半进项用于安福堂。
珍馐阁的一半进项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但若是要在全国各地建造安福堂,光珍馐阁也供不过来。
况且阿灿也不好意思让皇嫂平白分出这么多钱来。
前面那个问题,确实没法说,不过对于后面那个,皇嫂轻拍了下她的肩,佯装气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也是我脑子不好用,想不出你这些好主意来,如今你肯让我帮忙做些什么,我已是很高兴了。我日常不缺用度,你皇兄私库钥匙也塞给了我,拿着那么多钱什么都干不了才最难受。」
话至于此,阿灿只觉温暖和感动。
她的皇嫂真的是特别温柔的人啊!
也不知道皇兄积了多少福,才能娶到她。
正感动着呢,满满抬手晃了晃,「我有一个主意。」
「京都里可不缺有钱的夫人。阿灿既提出这个想法,若对外说一声,再有娘娘第一个站出来捐款支持,我紧跟其后,无论出于什么,都会有人来主动表示。有了这些夫人的支持,京都的安福堂可不用愁了。」
这话说得另外两人眼前一亮。
阿灿连连拊掌表示惊喜,在此之上又有了锦上添花的念头。
「若我们在安福堂门前立一块石碑呢?任何捐款支持的夫人都碑上有名,我想会有更多的人愿意站出来。」
虽然到了皇兄这一朝,国内风气已开明很多,女子可抛头露面,可做生意。但总的来说,还是以男子在外为多,许多有才学的女子只能被困在后院相夫教子,一辈子无法叫众人知道她的名字。
若碑上留名,不说名垂千古,也算是留下了美好的存在痕迹。
想来会有很多人愿意。
最大的问题有了解决办法,阿灿陡然精神了起来。
这边皇嫂筹备宴席准备邀请百官和大富商的夫人,那边她找地皮找工部画图纸请了大批工匠着手建造。
在宴会前三天,安福堂终于落座于西市永善坊内。
阿灿在建成的当天就带了陈峤去看。
是午后时分,陈峤提早下值回了家,因为前一日阿灿和他说过,今日安福堂最后一个部分也将完工。
他想阿灿的心情就如他当年带她参观东青县一般,喜悦和激动以及一点骄傲。
东青县是他亲手改变,安福堂是阿灿亲手构造。
里面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有阿灿投注的情感和心思。
建造至一半的时候,他们一家还亲手在园子里种下了一排冬青。
如今依然葱郁。
阿灿推开大厅的门,在台阶上回身。
光落在她飘起的发丝上,在金箔上跳动着,明艳如初。
陈峤突然就有些恍然。
这样的阿灿太过明亮,光芒比之初见还要耀眼。
他听着她在身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各个房间、厅堂、院子,又停步在门前。
仰头一起看门上挂着的牌匾,「安福堂」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是圣上亲笔所提。
门口的石碑也已经立好,只等刻下第一个名字。
他仿佛看到无数敛羽的凤凰,即将振翅飞翔。
这才是盛世该有的模样,女子们也有被记载的机会。
皇嫂所办的宴会很成功,有了前期的铺垫和宣传,几乎提起的瞬间,就有夫人起身附和,表示愿意长久支持。
除了捐钱款,还有许多的计策和建议被提出,这些夫人小姐一改文静模样,凑做一堆出谋划策,点子都分外新奇。
安福堂开门前一晚,府上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秦胭楼的楼主,只让人送进来一盒子银票。
阿灿追出去道谢时,她正踏上马车。
见着公主,显然是一惊,忙不迭地来行礼。
阿灿上前两步想扶起她,被她避了一避,她这才低着眉眼道:「奴家贱身,不要脏了公主的手。」
天气寒冷,来者是客,阿灿想邀她进门喝杯茶,却又被婉拒。
还是那一套说法,怕污了府上地方。
还是阿灿主动拉上她的手,给带进了厅子里。
阿灿不是没见过她,秦胭楼她年少时和萧成鸣也去过,那时这楼主妈妈笑得风情万种,游走在无数客人之间招呼,随意又游刃有余。
可她出了这座楼,居然如此拘谨,让阿灿忍不住想叹气。
「姑娘给我们送这么大一笔钱来,却连杯茶也不喝。」
看着被放在桌前的清茶,秦楼主犹豫了半晌,还是捧住了茶盏。
「公主不用特意招待奴家的,只是听闻公主创办的安福堂明日就要接收灾民了,奴家思索再三,还是上了门,想要尽一份力。」说完又跟着急忙解释道,「那笔钱是干净的,是奴家在外头做的一些小生意得来的。」
阿灿见她急,赶忙跟着点头应和,「姑娘不要多想,你做的是善举,我们和灾民都会感激你的,又何苦说这些话。」
这话一出,秦楼主眼圈就红了,憋了半晌,才道:「当年我的家乡也是遭了灾,没办法我才入了楼里。如今我虽然身在泥淖,但也希望别的姑娘能尽量活得干净漂亮些,不要步我后尘。」
阿灿张口欲言,又不知说些什么安慰话,只能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姑娘留个姓名,明日工匠要刻名,不好乱刻的。」
这下将人惊着了,放下茶盏慌慌忙忙要下跪,被阿灿扶着才没有跪下去。
「奴家不求留名的,真的只是想帮帮灾民!」
到底还是觉得自己轻贱,不配留名字在石碑上。
阿灿好说歹说,才叫她知道,无论什么出身什么经历什么身份,任何人只要出了力做了善举,都有被大家赞美和感恩的资格。
这是她们应得的。
听了这些话,秦楼主慢慢冷静下来,擦了擦眼角,在阿灿温柔的目光鼓励下,这才道:「我……我叫周梨,是梨花的梨。」
「很好听的名字,希望明天开堂,周梨姑娘你也能来。」
不是不能立即接收灾民,只是要先给灾民登记造册,安排住房。
等到了开堂这一日,灾民们排着队进宅院,拿着身份牌找住处,堂中还每日更换招工单子,有想要挣钱的可以自行去上工。
这是一位夫人提出的妙策。
安福堂只包三餐和住所,如果想要买别的享受别的,就需要自己出去工作赚钱。
夫人们怕惊到这些灾民,只敢将马车停在远处,遥遥看一眼,没有人在意那门口的石碑上是不是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的后来,安福堂在全国遍地开花,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灾祸过后,安福堂收留了许多流浪儿,他们在堂里读书写字。
至于几十年后堂中出了一位女将军,一位男状元,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那些石碑上的名字被受过救助的人牢记着、感激着,在感受到善意的同时也希望将来某一天自己能传递善意。
(三)
端午向来是个很热闹的节日。
这热闹不只在民间,官家也热闹。
具体表现为今年官家在流月河上举办了端午龙舟宴。
端午龙舟宴,兴奋的不是阿灿这个爱玩的,也不是阿栀这个年纪小的,兴奋的是皇宫里的皇兄,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端午宴那一日,阿灿刚起床还没用膳呢,外头来报说皇兄的车辇已经到门口了,等着捎上他们一家子一起去流月河畔。
她迷迷瞪瞪地扭头看陈峤,陈峤扶额帮她确认了,端午宴要午时才会开始。
所以……为什么这人辰时就在门口等着了啊!
阿栀还披头散发着呢,一听舅舅来了,撒丫子就往门外跑,就这样一路凌乱爬上了舅舅的车辇。
被舅舅抱着好一顿稀罕,两个人都很激动。
只不过阿栀是明着激动,嚷嚷个不停,「舅舅!娘亲说今天有龙舟赛!还有祈福灯!还有杂耍!!」
皇兄是暗着激动,表面沉稳,「哦?是吗?这么有趣?」
「是呀是呀,还有娘亲给我编的小彩绳!」
「舅舅也有,你舅母给我编的。」
这下子阿栀转过弯来了,问道:「可是舅舅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有好久好久才开始呢。」
说到这,舅舅还没说话,舅母先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你舅舅他迫不及待……」
得了好几个眼色,想着给他在小外甥女面前保留些威仪,她这才话音一转,改口道:「你舅舅他迫不及待想见你呢。」
小姑娘心思浅,也没多想,「嘿嘿,那舅舅要等阿栀穿漂亮衣服戴花花。」
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了流月河畔还是早,龙舟还在检查和修缮,河畔空荡荡的,只有维护秩序的京畿卫在来回巡查。
皇兄撩开车帘,聚精会神沉思。
阿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啥也没看着。
「皇兄在看什么呢?」
「船。」他又肯定道,「船挺好看,河也挺好看。」
就……怎么说呢。
挺没见过世面的。
皇嫂笑了笑,跟她凑在一起,小声吐槽,「是不是很丢人!他跟我在一起前,第一回吃烤鱼的样子,也很丢人。」
谁都不知道,她是靠两条烤鱼骗来的夫婿。
笑得太大声,看窗外的人收回目光,板着脸道:「朕听得见!」
在场的三个姑娘他都不好拿捏,只能转而问唯一一个能发威的,「陈峤,你听见了吗?」
陈峤正跟着浅笑,闻言从容道:「臣没听见。」
一眼假。
将近午时,几人就近用膳回来,场面终于热闹了起来。
阿灿眼尖,看见站在栏杆前的满满和霍表哥,忙大声招呼他们。
两人过来,见了礼也坐下了。
满满还问道:「你们才来吗?」
几人一同看向圣上,沉默了一瞬,他「嗯」了一声。
阿灿按住要跳起来抢答的阿栀,保全了皇兄最后的倔强。
今日龙舟赛有好几支队伍,官家出了三支,京畿卫代表队、城防营代表队,还有拼拼凑凑的文官代表队。民间也三支,天顺镖局代表队、闯码头代表队,还有一队是各个庄稼人自愿报名组队的脚踏实地代表队。
才坐了一会儿,霍表哥就起身要走,说是要去换衣服等开赛了。
这下阿灿惊奇了。
满满看他走远,回头无奈笑之,「本来没他的位置,也是我前几日打趣说赛龙舟的赛舟手看着神气,他便说要去神气一把给我看看。」
午时时分,端午龙舟宴正式开始。
皇兄在桥头敲了第一声鼓,表示开宴,两侧齐欢呼。
鼓声阵阵,龙舟出场。
六艘龙舟一字排开,各式各样,颜色也不同,看得人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
一声号角,口号喊声和鼓声掺杂在一起。飞扬的水花,整齐划一的动作,离弦之箭般的龙舟,刚硬热血的赛舟手。
大家一眨不眨地目送着他们划远,好多人还在岸边跟着跑动起来。
还好有京畿卫维持着秩序,不然非得乱起来不可。
车辇固定在桥上,视野开阔,能看到远远的影子,但看不清谁输谁赢。
报信的公公一会一传,讲解着前头传来的最新情况。
只听得一声欢呼,由远及近。
这下皇兄坐不住了,站起来往河面探身,问道:「哪支队伍赢了?」
报信的边跑边高声喊:「京畿卫代表队拔得头筹,京畿卫代表队拔得头筹。」
「赏!」皇兄一声令下。
阿灿还好奇彩头是啥呢,没一会儿霍表哥就颠儿颠儿捧着个宝盒跑过来了。
也不避着点人,直往他媳妇跟前凑。
「满满满满,彩头是柄玉如意!看看能不能敲了给你做簪花!」
满满被塞了个满怀,给他使眼色,表明圣上还在边上坐着呢。
这么急把他赏的东西安排了,不太好吧。
霍歇愣了一愣,转向圣上行一礼,然后问道:「皇帝表哥,您看能吗?」
圣上:「……」
这……他还能说不能不成?
「能能能。」
霍歇谢完又马不停蹄地上媳妇面前献殷勤。
「你看这个玉柄给你做个玉坠子怎么样?这前头刻花的就雕个玉簪。不知道雕个镯子够不够,我觉得媳妇你还缺个玉镯子。」
给阿灿都听乐了。
陈峤思考了一会儿,悄声问道:「阿灿你也想要玉如意吗?」
「我要那个做什么?」
陈峤看过她的头顶、耳下、手腕,然后道:「夫人也很缺玉簪玉坠玉镯子。」
阿灿都能猜到他的丰富内心,无非是在想怎么搞到玉如意。
她赶紧叫停,「我不缺,我不乐意戴玉的!」
「好吧。」
陈大人为自己的心思得不到施展而失望,也因为自己这个未能献出去的殷勤而遗憾。
比起他们,圣上就省事多了,在皇后娘娘耳边低声道:「我私库钥匙在你那,想要玉如意你随便挑,都是你的!」
一国之君就是有这个底气!
龙舟赛落幕,河上漂起彩船,孔武的汉子和娇声的姑娘对唱民歌,还有彩裙的舞女在甲板上跳着舞。
河道排水,将水位降低,百姓们可以跳入河里一起玩乐。
唱累了舞累了便歇下来,看看岸边台子上的杂耍。
这才是真正的盛世之景。
热闹稍纵即逝。
不过喝了几杯酒的工夫,天色就暗了。
阿灿和满满喝着酒说着话,眼看着华灯初上,祈福的孔明灯飞上夜空。
散场时两个人都喝了不少,握着手抱在一起哭。
一个嚷:「我夫君最好了,那么好看还那么可爱……呜呜呜我怎么就没早点跟他在一起,浪费了好多年。」
一个喊:「我夫君也好……呜呜呜我怎么没早点碰到他,那样我就可以早点把他抢到手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
阿灿问:「你夫君是谁?」
满满答:「霍歇霍世子!不对……现在应该是霍国公霍统领!」
阿灿心满意足地点头,「还好还好,咱们没撞夫君。我夫君是探花郎户部尚书,陈峤陈大人!」
两夫君正带着各自孩子看杂耍呢,阿栀惦记娘亲,回头一眼,惊呼道:「娘亲和表舅母怎么哭啦!」
这下阿渠看不住了,挣脱开爹爹手就往回奔。
难得有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他得抓住。
可惜他人小腿短,没两步就被爹爹反超了。
两位不明白状况的夫君赶到现场,一人一个把黏着的两人分开。
就这还分不开,两人握着手依依不舍,活把他俩称得像棒打鸳鸯的恶人。
霍歇哄了半天才叫人安静下来,对着陈峤感慨道:「你夫人挺厉害的,我媳妇儿这么多年没喝醉过。」
陈峤看了一眼脸红眼也红的夫人,颔首道:「承让承让,不分伯仲。」
不过霍歇确实没说错,他跟满满成婚这么多年,只有他有偶尔醉酒,大多数还是他媳妇儿给他喝醉的。
还没有见过满满喝醉过呢。
不过满满喝醉了之后……
嗯……不太一样。
像……像个女流氓。
在车上就扒他领子,捧着他的脸调戏他,「哟,这位公子长得真好看,请问婚配与否啊?」
霍歇咳了咳,配合道:「已娶妻,家中妻子貌美如天仙,得我十分欢喜。」
换来一脸的失望。
「好好的公子怎么就娶妻了呢!怎么就娶妻了……真是糟蹋……」她捂着脸很是痛心疾首。
霍歇刚想安慰,她一激灵拍了拍脑袋,瞪着迷蒙的眼道:「想起来了,我就是那个貌美天仙!还好还好,不算糟蹋。」
意识到自己就是公子之妻,醉酒的人显然高兴非常,抱着公子脑袋就亲了一顿,亲两口还捂着嘴偷笑几声。
场面直让霍歇忍不住乐出来。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他的媳妇儿也太可爱了!
这边聪明姑娘醉酒犯了傻,那头阿灿喝了酒却活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机敏起来。
靠在陈峤怀里哼哼半天。
陈峤起了心思逗她,伸出手指让她数数,「阿灿,还能认出这是几吗?」
场景之眼熟。
与当年阿灿送假醉酒的他回家一模一样。
阿灿很不屑地轻哼,「二。我是有点醉,但我又不傻。」想着直起身来,摇摇晃晃拿手指指着陈峤道,「你是不是又骗我!明明喝醉了也能数明白数的!」
陈峤揽住她怕她摔了,毫无暴露的慌张,气定神闲,「是吗?可是刚刚我伸了三根手指。」
阿灿愣住,不敢相信。
「我还能把三个认成两个吗?陈峤,我警告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好了好了,我错了。」陈大人赶紧哄,「其实是五根手指。」
「陈峤!我真的要发火了!」
在怒火边缘的阿灿咬牙切齿。
陈峤一把抱住她,顺着背安抚她。
温声又细语,「不逗你了。阿灿没认错,是我错了。」
阿灿又哼哼两声,嘟囔道:「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两根手指……」
陈峤能怎么办,陈峤只能笑着点头。
天王老子不来,也是两根手指。
只要他夫人说是那就是。
(四)
生活道不尽,
便停笔在这里。
所有爱意,全凭时间证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