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陈峤:
我起身的时候天色还是极黑的。
行李前一日已收拾好,包裹简单,除了换洗衣物最值钱的是公主送的砚台。
也不对,把她的玻璃珠子忘掉了,明明这才是最值钱的。
青石和霞姨也起了,三个人一起吃了饭,霞姨还往包裹里多塞了两张烙饼。
约定的时间实在是早,天不亮我就得赶去城门处与车队会合。
霞姨送到门口,在门内说了两句话的工夫,青石跑过来说门外停了辆马车。
我一怔,一时竟没想到公主身上去,还以为定的车来早了。
等话别后出了门才看见马车旁站着公主的丫鬟,隔着帘子她低声抽搭。
这姑娘……
我掀了帘子上了车,一瞬的薄光里见她裹在斗篷里半缩着掉眼泪。
若真心狠些就好了,我反而希望她多没心没肺些,不然何至于一个人躲在这委屈地哭。
我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握住她的手哄着:「不哭了,我很快就回来。」
无法承诺归期,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做好,也争取能早日回来。
眼泪越擦越多,公主附身撞进我怀里。
我知她不是个矫情的性子,从来最是洒脱,没想到沾了我,却是柔软成这样。
也叫我心软难熬。
从幼时长大至今,我素来独来独往无多牵绊,唯有当年年少父母离京才有过疼痛的不舍,如今多了公主,走哪里都放不下。
甚至荒诞地想了想,将她一起带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内心矛盾,一方面既冷静安抚她劝说自己,另一方面又紧扣着她一点也离不得的模样。
到最后反倒公主都比我清醒,收敛情绪故作潇洒。
「去吧,说到做到,我不送你了。」
她没做到,我也没做到。
我收紧手,在昏暗里沉默着,最终也还是松开了。
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起码这一趟,我知道自己是要争些什么的。
纵然潦草,但我还是低头抵上我们交握的手,承诺有轻重,我早日回来见阿灿。
「阿灿,别害怕。」
我会回来的。
还要娶她呢。
出发十日后,要从陆路转水路,行队在驿站要停留一日。
算算日子,真到半月时我应该还在船上,没地方寄书信回去,索性现在写好提前送往。
初春时节出行,旅途还算是美好。
路上风景变幻,好看的不好看的我俱都写进信里。
偶有路上小歇,大家聚在一块儿说些趣事,队里有一位老遣使,走南行北颇丰的阅历,只要他一开口,大家就都只有安静听着外加感叹的份儿了。
我由此攒了不少故事,挑拣有意思的全写在纸上。
半途在一处农庄歇脚,院里种了棵桃树,不同于在京都半开的桃枝,大概回暖的缘故,这棵树开得无比繁盛。
同行的李刺史也是个爱景的,与我站一处欣赏了很是一会儿,又吟了两句诗来慨叹。
他作他的诗,我折我的花。
他才夸过这枝丫极美,花形颇有趣,转头我就将这一小朵摘了,托在手心里。
由此可见,李刺史是真文人,而我不过一个假墨客。
这般春色,怎么也要给公主寄一份看看。
当然,李刺史后来还是知道了我寄花一事,不知怎的就触动了他的情怀,回回拿出来称叹,说我是个极其浪漫主义的文人。
浪漫吗?
我只是想她了罢。
初到东青县时,我惊诧占据如此好的一个地理方位的县城,居然会如此朴实贫穷。
百姓以捕鱼为生,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只能默默忍受。
宣王才退出亳州,如今的亳州可以说是一盘散沙,明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各有异心。
这点从李刺史传来的信就能看出。
新政法颁布下去,响应的地方寥寥无几,各个县城相互扯皮,以各种理由借口推脱。
甚至于在刚上任两个月时,李刺史所在的州府遭遇了一场匪寇作乱,直接威胁到了脸上。
好在这些都在我们预料之中,情况也还算可控。
宣王人虽然离开,但爪牙还遍布亳州,如今新官上任颁布新政自然触了不少人的利益,官匪勾结作乱也是平常。
亳州一处州府十五个县城,我在筹备海贸事宜之余,剩下的时间全用在走访各个县城。
圣上要开海贸重整亳州的决心极大,新法之下定不会全部安然,此行清扫亳州早就提前说好,能招安的招安,实在用不上的就只能强行替换。
走访县城便是筛选。
选出有用的,剔除没有用的。
第一处就是相近的宣陵县,拿此处开刀的原因也是调查总结后,发现这宣陵县的县令是前三届的进士,任期不长,且性格胆小怕事。
他既能迫于旧主之危,就定能被恫吓策反。
毕竟现在威胁他的官更大,不是我,是圣上。
过程不表,他果然极好说话,此行顺利超乎想象。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都像此行一般顺利。
自宣陵县之后,再没有一个能轻松拿下的。
更有甚者,直接拿刀拿枪,让人分不出到底是官是匪,抑或是披着官府的匪狼。
清扫之事持续了将将四个月,亳州上下才勉强维持一心。
同时进行的还有海贸一事,有了个大概的模样。
海商自古就有,只不过前朝遭过海寇,先帝震怒之下关闭了所有关口,禁止与海外通商往来。
一批又一批的外来海商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便也没多少愿意再来了。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在走访之时,也叫我发现散落在亳州的大小黑市,偶尔能看到一些不属于本土的货物。
顺藤摸瓜,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出几位海商。
谁叫官府名头太吓人,才透了个风声就叫人作鸟兽四散。
反复保证上头真有开海市的想法,这才将人稳住,愿意将货物放到明面上做交易。
第一个海市就建在东青县,圣上起的名,我题字挂的招牌,通海楼在商市里横空而出。
起先民众对此只有好奇但迟迟不敢进入交易,我在门前站了几回,当活招牌表明是官府保障的生意,这才有人愿意进楼。
后头才渐渐热闹起来。
但东青县百姓务实,平常只靠海货赚钱,并无太多余钱入通海楼购买,大多数只是来看看就走。
那回我在后堂处理好公务,照例去前头走走。
偌大的楼里做的空旷,一个个置物架上摆着新奇的舶来之物。
一处架前站了个小姑娘,仰头看架子上的水晶珠花,身旁站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普通的渔民打扮,局促地站着,面对小姑娘的目光,只能不断摆手。
这是大多数县民的状况,喜欢但却无力消费。
小孩子年岁还小,并不懂现实所迫的窘境,难过得直哭,问父亲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也买一朵。
父亲无法,只能蹲下身哄她,说要等家里的海货卖完,这才能够给她买上这样一朵花。
此时我方想起我的疏漏之处,只想着引进外来物,未曾想着也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出去。
开辟海贸市场是我自己摸索着的,书里告诉不了太多,我也不是商人出身,不懂经济商贸里的弯弯绕绕。
但慢慢积累经验做出完善和改变,我也在这一过程里不断学习着。
海贸的事才上正轨,第二回来的海商更多了些,我们才商定要出一批货物让他们带回去,六月雨季就来了。
渔民们没法出海,只能望天叹息。
我在海边查看海况时碰见的老渔民告诉我,今年大概会遭灾。
灾祸几乎历年都有。
内陆有旱灾,南边有水患,严重的有地动,而靠海的最怕飓风。
包括朝里传回的信上也说,南部已有不少地方遭了灾,发了水。
一连好几天大风大雨,似乎灾祸即将来临。
虽然早早告知民众情况,也召集了大家修缮加固屋舍和城墙,但头一次面对飓风之灾,我还是没有多少把握。
府衙的衙役尽数派出去查看城内情况,我也在城里四处走访,希望能尽量减少伤亡。
那几日雨如倾盆倒下,竹伞也撑不得,只能穿着蓑衣在外走,但就算这样回来后还是会湿透衣裳。
其间我物色好一处地方,令人提前做好准备,如果灾祸极大,这儿尚且可以当一个临时营地。
六月的末端就是无尽的风暴乱象。
好在早前情势尚好之时,我的信已经送回了京都。
还给公主送去了一盒贝壳。
刚来时只是我偶尔会在海滩上捡,有些贝壳稀奇古怪但异常漂亮,几乎看到的瞬间我就知道公主会喜欢。
毕竟阿灿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也喜欢所有漂亮的事物。
后来见到的百姓多了,大家也知道我是县令,往往走在海边不防就会被塞满手的海货,拒绝未果只能狼狈逃走。
再后来,为求平衡我只能告知渔民,我想要一些随网捞上来的贝壳。
他们虽然意外,但却大方地让我挑拣。
这就有了送回去的一整个匣子。
不知道她看到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她会开心的吧。
我们隔着距离,她的喜怒我再无法得知,我只能这样,找东西哄她,叫她多开心一些。
至于旁的会令她忧虑担心的,还是不要吓到公主了。
灾难无法阻挡,能做的只有预防和抢救。
这一次飓风来得狠,就算提前防备,城中还是有不少受损。
早前的临时营地起了作用,城里受影响的灾民都自觉收捡了随身物品去暂住,也等待着原先的住所被重新建造或修缮。
朝里也第一时间拨了灾款,圣上写了信过来,大意是让我尽全力救灾,之后也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前面都是官话,最后两句才多了私心,说叫我放心,没让阿灿知道。
我便信了他的话,真以为瞒住了公主。
事实上,瞒不住我也没办法。
灾后生了许多事。
从其他县城传回的消息可知,有几个县城自以为无事便未作打算,以致被飓风打了个措手不及,受灾情况十分严重。
已经有大量灾民流亡而出,涌入了其他县城。
而这般情况下,匪寇也出来作乱,假扮灾民混进城里生事,企图将亳州各个县城弄得更加混乱。
灾后本就容易人心涣散,生死之际谁还讲体面和人性,只要能有一口饭吃,抢也要多抢一些。
临近的几个县城已经封锁,就怕灾民进城抢掠,闹出大祸事,索性防患于未然把路封死了。
我初初决定要收留灾民时,县衙里的县丞和主簿也是不同意。
毕竟东青县地小物少,又首当其冲被灾祸摧残了一番,哪里还有余力去收容更多的灾民。
但圣上派遣的皇城卫带了赈灾银,我全数分散令人去各地采买了物资,这才叫他们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是无法动摇的。
其实收留灾民也是长远之计,只是将来的事还只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不好贸然表述。
灾民可以进城,但不能让流寇混入。
我下了命令,颁布了严格的出入条例。
白日入城灾民需要身份证明,证明上要有原先府衙县城的章,还要凭证上的画像与本人一致,能自证身份才方可入内。
夜间的管控更为严格,只有从东青县出去的人才可以在夜间进入,他们手上执有我的亲笔证明。
就在这般混乱不堪的时日里,我忙着安排灾民修缮县城,还要回复其他求助的县令,帮助他们想办法驱赶匪寇。
我没法放松也无法安稳,事务太多,只能时刻绷紧神经,力求能尽快处理好一切。
每日的日常也变成早早醒来先去察看修复进度,再去营地慰问,安排调度好物资后给别的县城回复信件,其间还不防夹杂着偷盗伤人邻里纠纷的各项事宜。
七月的整个月份都是这样过来的,这一日也无不同。
巡看完修缮的差不多的屋舍和街道,我照旧来到营地,先看物资是否充沛足够。
途中帮忙搭手卸下一批米粮,跟采买物资的老杜商量着后续的采买之事。
只是不知为何,谈话间余光不经意掠过一道身影,就叫我有一瞬停滞,不敢相信地转回去再三确认。
我以为我见到了幻象。
最近忙累,睡得少,加上心里念想,眼花了也不是不可能。
可无论我怎么确认,她也还是在原地,安然站着。
大概公主生来就是带光的,今日恰好背景暗淡,就算她不同于以往模样,我也还是一眼看见了她。
匆匆商议结束,我提步向她走去,越走近越是心惊。
向来爱打扮的小姑娘发髻散乱脸色带灰,偏偏她还笑。
亳州动荡,四处都是灾民,还有躲藏的匪寇,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明明是那么娇气的姑娘,掉眼泪都不会拿自己衣服擦,却一路找寻到我跟前,途中想是受尽磨难。
我很害怕。
我知我不应该同她生气,在这种情况下,但知道亳州真实危险境况的我,无法去预想所有后果。
「公主怎么来了?独身来的?太胡闹了!你知道这地方多危险,海匪流寇难民都有,你怎么能一声不吭跑来!若是找不到我,你怎么办?若是出了意外,我怎么办?」
我没有说过比这更重的话,对她我向来忍耐度极高,可事关她的安全,我如何也劝不了自己冷静。
她是为了我而来,还吃了这么多的苦。
所有一应的错处,俱应怪在我的头上,我实在不该……不该让她受委屈的啊。
可她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眼前,红着眼笑着看着我,我再无法说出什么别的话,就连故作严肃的神情也维持不了。
我很想她。
在公主跨越距离奔赴我眼前的时候,我承认我的想念到达了顶峰。
放在她肩上颤抖着的手泄露了我的内心,我再也没办法回归理智的情绪。
我只能遵从自己,放弃抵抗,告诉她,「阿灿……见到你我其实很欣喜。」
不见也罢,还能拿工作麻木自己。
见了,便再也说服不住了。
公主眼泪掉个不停,扑过来抱得极紧,吸着鼻子软声道:「对不起,我太想你了。」
我轻靠在她的脸侧,被汹涌的情绪粘住了嗓子,最终只能低声回答她,「我也很想你。」
过去我从不知相思何物,如今才懂了相思,却饱受相思苦。
可公主只待了三天。
她说是借着去南州的借口绕路过来的,待不了太久,还要赶去给外祖母祝寿。
我见她边说话边蹭脸,脸上一小片的黑灰被她蹭开,抹得满脸都是。
好在这地方没有镜子,省得她照见自己模样,更要难受了。
寻了就近一个干净的棚子,我打了水帮她整理,脸擦干净,头发我却是没办法。
公主往日的发髻太过复杂,我倒是看过几回手法,但还没学会,这会儿只能勉强捋顺她的乱发,一点点别进她的发髻里。
她今日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坐在椅子上仰头看我,眼里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哪见得了她这般,无奈又心酸。
这一遭怨谁都不行,还是怨自己吧。
才替她整理好,衙役过来请示,说新住进来的灾民那边还需要我去走一遭。
我刚应声,还没说要怎么安置她,公主就扁着嘴眼巴巴地看着我。
本来想让她先回去休息会儿,被她这样看着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会儿她离不得我,我也离不得她。
我索性直接问她:「阿灿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巡看一趟?」
这下她满意了,一抬下巴又恢复往常骄矜模样,却是软软伸过手横在半空。
为人臣者要有好眼力见。
我哪敢不应,笑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起往外走。
临时营地最开始是城西一处破宅子。
我初看中它占地宽广,查过县志发现并无所属,这才命人将房子拆了,留出了一大片空地搭棚子。
县里遭灾严重,许多百姓房子受损没法住,只能一家老小都住进营地里,再加上这几日进城的灾民增多,偌大的营地也显得拥挤,但好在还能勉强容纳。
灾祸之下,谁还在意条件简陋,有个容身之处大家都很感激。
我巡看多回,在百姓里混了个脸熟,这会儿再去,大家也知我不是个攀不得的,纷纷过来问候两句。
其中一个棚子是作后勤之用的,最开始并无这处设置,还是有回营地里一小伙儿搬东西勾破了衣衫无人缝补,这才有一些嬷嬷过来提议说她们闲着无事,不如帮大家缝补衣物。
灾难之前这些人并不是灾民,也是最纯朴的百姓,他们心怀感恩,热爱生活,在哪里扎根就会把哪里当做家。
不只这顶棚子里的嬷嬷们,灾民里的年轻人会自告奋勇地出去帮忙修缮城池屋舍,妇人们会帮忙洗衣做饭,就连一些半大的孩子也会偷偷跑去帮忙递砖递瓦。
我往日来也会多走一趟,过来问询两句嬷嬷们的需求,吃住问题,有无所缺难处。
嬷嬷们亲善活泼,一边缝补不停,一边迭声应答,表示都好都好。
其中的杨嬷嬷就是当初主动提出要帮大家缝补衣物的,平日性子干脆直接也爱说笑。
打自我和公主进了棚子,她就笑眯着眼看我又看公主,果然没一会儿就开口打趣道:「陈县令的媳妇儿长得真俊。」
讨她这么一句好话,夸在了最对的点上。
我紧了紧手心,不躲避公主的目光,笑着看她。
不承认是如今身份确实不合适。
不解释是我只当这一句是夸将来的她。
反正,以后总还会有这种夸赞。
那时我才能大大方方认下,告诉他们,我夫人的确好看。
公主初来,住是一个问题。
我虽来了五个月,但其实也未曾好好在府衙休息过。
前县令不住衙门,在外头有宅子,我嫌住在外头往来麻烦,将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府衙后院收拾了一下就住下了。
后院颇杂乱,也懒得再收拾一间书房,索性一个人住也简单,搬了张案桌椅子往卧房外间一放就算是书房了。
总之在公主进房间之前,我都对这个临时住所很满意,但公主往那简陋狭窄的房间里一站,我看哪里都不顺眼了。
床板太硬了,被子也不够软,蚊帐还破了两个洞,万一放了蚊虫进去可不好。
公主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很是惊奇,问我:「你这么久就住这样一个破地方?!」
我……
也没想住多久啊。
能短就短,满脑子都是干完差事,争取早点回去娶她。
我还在想着是否劝说公主去外头找个客栈住一住,她往床沿一坐,手一挥拍了板,说今晚就住这儿了。
也好,那我走?
转而我又想到临海多风,半夜老是吹得窗板作响,她一个人住这里定会害怕。
最后我只能让人在床边置了张榻。
我当然想陪着她。
可我早知自己不是什么君子,面对她又毫无自持。
偏偏公主还总是肆无忌惮,每每惹了我又不自知,还目光干净面带无辜地看过来。
我能怎么办。
我不能不尊重她。
怕自己又被她招惹,我仰面躺在榻上,姿势极为规矩,连手都交叠放好。
可就算这样,黑暗里也能感觉她并没有睡着,还趴在床沿看着我。
明明一路颠簸,早看出她累极了,却生生睁着眼。
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
在见到她之前,我未曾在这个时间点睡过觉,加之她在我身旁我很觉安心,一时间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公主大概是认床,睡不着。
或许拿故事哄哄能睡好?
我问她,「要不要听故事?」
她以往很喜欢听我讲故事,这回却是拒绝了。
只感觉她往外探了探身,下一刻柔软的手覆在我手背上,她抓过我的手握住,然后才安稳躺回枕头上。
「不要,快睡觉。」
小姑娘说睡就睡,一会儿就睡熟了。
握着的手姿势变扭,我看她好几回在睡梦里想翻身翻不得。
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将她的手放回被中。
睡吧,做个美梦才好。
在朦胧月光里,我看着她的侧脸慢慢合眼。
醒来时还是既定的时间,晨光朦胧,天未大亮,这是养成的习惯。
昨日睡得早,积累了许多文书没来得及看,我搬过来放在榻边一张张翻阅。
昨晚她睡着时是握着手的,怕她醒来见手松开了不高兴,况且我左手空着也是空着,于是我将她的手再次握好。
要用上左手时就换右手牵着,总归不能撒手不管就是了。
处理好公文她已经醒了,笑吟吟地侧躺在床沿看着我。
若不是她抽开手坐起来整理头发,我还以为我又进了什么美好幻象。
她是真的,不是梦就好。
东青县对公主来说是极其新奇的。
我带她逛了一圈,从海滩走到集市,她一路上问个不停。
从大小不同的渔船问到各种奇异的海珍,幸亏我这几个月了解得多,不然还真无法给她解答。
通海楼是我最想带她去的地方。
这里是我一手建立创造的,或许未来会再次扩展会变得更加热闹,但最开始,它只存在于一栋小小的楼房。
我最想与之分享这个过程的,只有公主。
可我知道她不能停留太久。
公主要离开的头一晚,耍着赖黏我,小小的一张榻,我们抵足而眠。
我其实最拒绝不了她。
何况我私心颇重。
她说不走我就真顺从着不撒手了。
甚至为防她掉下去,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离别我们不是没有过。
但短暂相守再次送别,比之前还要残忍。
好在这次是我送她,公主不至于哭得那么难过了。
毕竟谁目送谁难熬。
她大概也知道,从怀里探出脑袋亲亲我的下颌,玩笑道:「明天送我你可不要哭哦。」
她说的是玩笑话,但我没法保证。
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的话不太起作用。
我勉强回答:「我尽量。」
结果还是没有做到。
她才转身离开,我就热了眼眶。
被回头的公主抓了个正着。
算了,看见便看见吧。
不把舍不得挂在嘴上,挂在脸上也是一样。
如今之计只有再刻苦努力一些,以求早日再回到她身边。
我花了整整半年拓展商路招引海商,又花了两个月跑遍了相邻州府,与许多大商签订了商贸条约。
海商对我们本土的东西极为感兴趣,尤其是丝绸和茶叶,甚至还痴迷于瓷器瓦罐。
单凭亳州一己之力实在满足不了海商的需求,毕竟他们远渡重洋而来,每一趟都希望带回大量货物。
进书与圣上商定之后,我们决定将东青县彻底改造成一个海贸之城。
灾祸留住了很大一批灾民,这些百姓都表示想要留在东青县,有能力者愿意租赁铺子做些小生意,其他的也愿意留下来建造城池。
东青县彻底改造完工是在六月。
今年年景好,六月只下了几天的雨,不会再有飓风来打扰。
城里的百姓全都搬入了城东的居民区,而整个城西都是商市,除了几座大商楼还有一排排的商铺,这些都是为签订合约的商人所提供的。
越来越多的海商来到这里,进商楼出掉手中的货物,又去哪几家商铺采买好所需,心满意足地离开。
而东青县原本的居民,嗅觉敏锐的早已经开了食铺和客栈,稍显迟钝的也会去海工商会找活干,毕竟搬送货物帮助采买甚至带领介绍,这些都是极缺人手的。
来来往往中,朝廷和国库也很满意。
来的海商要交关口税,城里的铺子也有年税,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商税,虽然不重,但盖不住总额巨大。
仅仅这半年光景,就抵上了往年国库一年收入,而这还只不过是开始。
于是这个十月,我终于被特召回了京。
圣上口谕说是让我回京述职,估计是想和我商定新的计划。
正好,我也很想回京了。
不能长留,看两眼也好。
我抵达京都后,马不停蹄直奔宫里,正事赶紧办完我才能去办私事。
哪成想我越急切圣上越淡定。
甚至还有闲情要跟我边下棋边商量。
商量的也不是什么正事,一会儿说说诗词一会儿谈谈歌赋。
得亏他是圣上。
下完一局,他总算有心谈事儿了,慢悠悠地喝着茶,开口道:「朕在想给你提个什么职位好,不如你自己选选看?」
弯弯绕绕,我第一次觉得优柔寡断的人如此之烦,包括但不限于当年的我和现在的圣上。
实在不如公主那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令人舒畅。
我起身行礼,规规矩矩道一声:「臣惶恐。」
快说吧。
圣上慢悠悠地放下杯盏,继续慢悠悠地拨弄棋子,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从三品海直司总督抑或从五品驸马,你选吧。」
我有一瞬怔愣,为这个选项。
海直司总督,几品官职不好说,毕竟这是开朝以来头一份,史无前例的职位。
大概圣上有心让我继续处理海务,特设此官职,甚至为了海贸还新开了海直司这样一个地方。
但另一个——是驸马。
驸马说是官职,其实只是个身份象征,无实权无公务,只代表了公主的夫君这一个意思。
但仅仅这样,就与我所求相重合。
我知人不可贪心过盛,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也是平常,我既想求娶公主便早做好打算。
或许在遇见公主之前,我还有为了光耀门楣出人头地而努力向上爬的想法,而如今,我奋斗至此,也不过为了取得站在她身旁的资格罢。
我已经积攒了许多光芒。
将来再也不会有人不知道公主夫婿是谁,起码他们会感叹,那是一个足够优秀的人,他和公主是天作之合啊。
我不会作出别的选择,我只要阿灿。
「回圣上,臣想求娶公主!」
圣上未开口,只有棋子相撞的清脆声响,满室寂静,他骤然道:「陈峤,朕对你有些失望。」
「臣有罪……」
海贸之事才上正轨,本该有更远大的方向。
圣上失望也是正常。
但比起圣上,我还是不想让自己失望,更不想让公主失望。
「圣上,海贸之事已步入正轨,如今亳州已定,臣的用处已经没有了。朝堂人才济济,后生源源不断,会有更多有能力者可以担负重任,替圣上管理好后续的海务之事。
「而臣是庸碌之辈,俗世之人,唯有此愿,求得公主。望圣上成全。」
我跪在地上,看不清圣上的表情,也无法揣测他的想法。
但这番话有情有理,不至于叫他动怒反悔,再把我打入天牢。
圣上沉默了半晌,问道:「想好了?」
「臣想好了。」
他再问:「不会后悔?」
「臣不悔。」
「好。那你就当总督去吧。」
「臣谢……」
嗯???
见我抬头,圣上勾唇笑了,露出一副猜透人心的高深模样,转头兴致勃勃地叫来内侍。
「去告诉太后,朕赌赢了,叫她说话算话。」
然后呢?
我的驸马还作数吗?
不知是否我迷惑的表情太明显还是其他,圣上总算好心给了我回答。
「放心,总督是朕要给你封的,新政之初,朕少不了一个心腹之臣。至于驸马,是公主给你求的,与朕无关。」
赢了一个赌约,圣上心情看上去极好,在我请求告退之时还多说了一句,「阿灿娇气,亳州气候不好,你可得把她给照顾好了。不然掉脑袋事小,和离事大,陈卿,你说呢?」
那是自然。
真好啊,我终于可以带着公主,去看看我的世界了。
更何况,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相伴。
我匆匆往外赶,还以为要到公主府才能见上公主,谁曾想未到宣德门就遥遥见她身影。
她穿着蓝色的小袄,在满眼箫瑟里,打眼得很。
约莫是等无聊了,正拨弄着手腕上的手串。
我看出那是我送给她的贝壳,没想到被她串起来戴在了手上。
慢慢走近,她有所觉地抬眼,与我目光相撞。
情绪汹涌,有太多想同她说的话。
可她突然扬手在我跟前丢下了金簪,划破时间间隔,重合了旧时初见模样。
那时她也是热烈张扬,奔跑和挥手时裙摆都好像要开出最灿烂的花。
照映那时短暂错愕的我,最终也还是替她捡起发簪,叫住她:「姑娘,你的发簪掉了。」
一如现在的我,重演着旧事。
她却不那么答了。
覆上我摊在半空的手,连同手心的簪子,她笑意盈盈,道:「我许了愿,谁捡到发簪谁就得娶我呢。」
若是当年的陈峤,估计要说一句姑娘自重的话了。
可如今的我,只想问她:「姑娘可当真?」
「当真。」
我没有别的回答。
「那便如姑娘愿。」
是如姑娘愿,还是如我的愿。
是我们都如愿。
只我一直知道——
阿灿是我的最终归处,
阿灿也是我的所有新生。
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