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阿灿:
陈峤病了的消息传来时,我正领着宋知声在一味茶馆听说书。
这说书的讲的是不一般的民间杂文,抑扬顿挫倒是有两分意味。
只是我总觉得意兴阑珊。
不如陈峤好。
珠玉在前,什么都比不得了。
我懒散靠在窗边榻上出着神,观竹掀了帘子进了阁子,匆匆过来。
开口一句就是:「公主,陈学士生了病,告假了。」
乍然听得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扭头问她:「怎么了?」
观竹耐着性子捋来龙去脉,「早前公主不是请了陈学士过府说书,这几日小厮在宫门口处皆没等着人,原想着是陈学士近日忙碌脱不开身,后头听得散值的学士们两句闲聊,才得知陈学士早在冬日宴第二日就告了病假。奴婢又遣人去陈府探望问询,好像确实病了好几日了,日日卧着床呢。」
这话一说,我哪还能坐得住,急着从榻上下来,好半天套不上鞋。
响动太大,宋知声也从外头进来。
刚刚那会儿他听得起劲,非要上外头趴在栏杆上听。
「诶——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观竹搀着我,我实在不想和那鞋再作斗争,索性趿拉着往外跑。
宋知声不明所以,只能跟着我往外去。
等坐到马车上,他才寻着空问:「到底怎么了?」
我掀着马车的窗帘,看着路景变换,心下急得要命,又知道自己急不来。
只能稳下心神去答他:「陈峤病了。」
「陈峤?」宋知声有一瞬迷茫,立刻想了明白,「冬日宴那日见过的那位?新科探花翰林学士?」
没等我回应,他又疑惑道:「他病了与你何干?你也不是大夫啊又不能治他的病。」
这……
虽然我不是大夫。
虽然我也不会治病。
但是他病了怎会与我无干。
遑论我俩之间……就算是暂时我单方面的情分,他是我珍重的人,他生病了我当然在乎。
况且……
他病在冬日宴后一日。
前一日还灌了我那藏酒一壶醉。
醉得不轻。
「我去看看他,有些担心。」
陈峤清瘦,文人身体确实比较弱。
我这几日紧着带宋知声满京都吃喝玩乐,竟然也没关注他两分。
他那人也是个冷心冷情的,遣人来说一声也好。
唉,真担心啊。
听观竹说,都病了好几日了。
这可是冬天啊。
我愁得直叹气。
把宋知声看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磨蹭着开口,「阿灿,你……你是不是……喜欢这陈学士啊?」
「对啊。」
对他们,我向来没什么好藏的。
宋知声怕是也没想到我承认得这么干脆,干睁着眼发了会儿愣,回过神才摸了摸鼻尖道:「也……也不用这么急吧。阿灿,你还小呢。」
翻过年都十七了,小在哪里?
再说了,这培养感情还是个漫长的路途呢。
我摆了摆手,没在意。
才到陈府,迎面碰上陈峤的书童,正抱着小篮子往外走,篮子里有一坛子酒并几颗红彤彤的柿子。
见着我们问过好,转头就要跑进去通传。
我及时拉住他,先问他陈峤的情况。
「你家少爷的病如何了,能见客吗?」
青石摇摇头,又点点头,一阵支吾,才挠着脑门答:「小少爷在卧床,这会儿是醒的,正让我送东西去邻居家。」
说着,提了提篮子。
我便也不打搅他办事儿,遣了人进去问,让青石先去送东西。
得到陈峤回应,我单带着宋知声进了他房间。
陈峤正靠在床上看书册,抬眼见到我们两个进来时有一下呆愣。
发小在跟前,我也不好太过放肆随便,便没急着去他榻边扒着,只站在一米开外仔细看他面色神气。
他长得白,本就有文人特有的斯文气质,这会儿反而显出那点苍白瘦弱来。
我看得心疼,开口就挂了愁,「你怎么突然病了?是喝酒喝的吗?」
我又想起他只喝了一杯,边上宋知声这小子可是猛不停灌了三杯,这时还能麻溜地站在这。
看来如那老太医说的,文人经不得糟蹋。
我心里很是愧疚。
陈峤摇了摇头,温声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概先前伤没好全,碰着天冷又起了,将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哦,该死。
那腰伤……
又是我搞出来的事儿。
我恼得不行,恨不得把他再搬回善医局养个一个月两个月的,彻彻底底没事了才好。
「那……吃药了吗?会落下病根吗?」
他还是摇头,「公主放心,我会好好养的。」
我点点头,问候完这两句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其实挺想跟他分享些这两日的趣事,但宋知声干站在一旁戳着,还轻咳了两声。
真是好大一个碍事精。
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陈峤却是突然要寻我帮忙,「公主能否帮臣一个忙?」
这我能拒绝?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抬手将手上的书册递过来,「臣现下行动不便,能否麻烦公主去书房帮臣换一本书册?」
「没问题呀,你要换哪本?」我上前接过他递过来的书。
「一本时政新编,大概是放在书架上,只能烦请公主找寻一番了。」
见他脸上歉色,我扬了扬书册很不是在意,扭头去他书房给他找书去了。
出了房门,宋知声还戳在原地没跟上。
算了,随他吧。
我转过回廊去了小花园。
陈峤的园子与先前又不一样了。
葡萄藤干枯了缠在架子上,墙角的蔬菜又换了一批能过冬的,叶子上堆着白雪。
书房门口的柿子树结了果子,一个个红得诱人,缀在高高的树上,还没来得及摘完。
路过葡萄架,看到石桌旁堆的零散木板绳索,他怕是又要在这小院子里加点可爱的东西。
我踏进了陈峤的书房。
这儿倒是没变样,满书架的书,连缺了口的砚台也还是稳稳摆在原处。
书架上堆的书实在太多,我从低处找起,一圈下来也没看到什么时政新编,倒是有一本时政热闻的册子。我又搬了他的椅子,扒到架子上找,找了好几遍也还是没看着。
难道他说错了?
上下又被我仔仔细细找了一遍。
书没找到,翻到一沓写过的纸张,压在一本书下。
我潦草翻了翻,满满当当的楚云灿写在纸上。
是我的名字啊。
即使能猜到他是在练习,以防我下回再提什么让他写我名字的要求。
但只要想到某个清晨或午后,他端坐在书桌后,安静耐心地一遍遍写下我的名字。
光影停滞,他温润的面容如此清晰。
令我动心。
我偷偷抽了一张纸,折好揣进怀里。
拿着那本时政热闻心情极好地往回走。
在陈峤院子门口又撞上青石,从邻居家回来了,拎着半篮子的鸡蛋。
我眼尖,瞧见了压在鸡蛋下不太寻常的一抹颜色。
是以我叫住青石,伸手挪开了表面的几颗鸡蛋,见到了不寻常的全貌。
一个鸦青色的荷包,能看出绣工不错,很是精巧。
邻居能送这玩意儿?
还玩什么我送柿子你送荷包的戏码,在这玩暗度陈仓呢!
我气得一口牙差点咬碎。
转头冲进院子,破门而入。
屋内两人被动静惊到,俱是回头。
宋知声约莫是看出我的脸色,往后退了好大一步,贴到了墙角。
这会儿倒是知道减少存在感了。
我翻了个白眼,没工夫想这事儿,只想质问陈峤叫他给我一个解释。
毕竟他前脚让人送柿子,后脚邻居妹妹回了个精心绣制的荷包,这里面没点你侬我侬说得过去?
但我私心里又觉得他不是这般人,所以想听他的解释。
想来我的神情凶狠得太明显,陈峤突然直起身冲我身旁拱了拱手,道:「宋小将军,陈某不便相送,多担待。」
宋知声吓了一跳,看我盯着他,干笑两声,「不用不用,那我先走了。阿灿,我先回家了,你别忘了明天送送我。」
说完没等我开口,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我便也不着急了,叉着手环着胸靠在柱子上看陈峤,把他看得就差连头发丝都透出迷茫来。
「公主,是……微臣做了错事吗?」
他满面无辜之色,在我还没开口前就温着声开始认错,「无论什么都是臣的错处,请公主原谅。」
他不说还好,这错认得我更是炸了脾气。
啥事儿都不知道你就认了?
认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柿子荷包?
你特么倒是敢认?
我一把冲到他跟前,手撑住床梁,压近质问:「你给隔壁送柿子还送葡萄酒?」
离得近,陈峤靠在床上没法躲,抬着眼,眼睫微颤,「是。公主……因为这个不开心了吗?」
他这般含着委屈的模样叫我看了个心软,但问题是问题,还是得解决,不能叫他轻松躲过去。
我忍不住阴阳怪气,「好深的情谊。你送柿子,邻居妹妹回荷包,平日没少收吧!」
陈峤安静了,拢了拢眉没说话。
他不解释了,反而我看得心里发酸。
一个没忍住眼圈都热了。
丢人丢人,真哭出来才丢人呢!
我扭头就想走。
腕子却被轻轻拉住。
陈峤像是才想清楚来龙去脉,赶紧倾身解释道:「邻居没有妹妹,只住了个退休的老先生。先生独身,照拂我多年,爱喝清酒爱吃柿子。」顿了顿,又道,「至于荷包……公主,我是真不知。」
我被拉回身,直直对上他温柔的眼眸,一眨眼睛,欲落不落的那滴眼泪就淌了下来。
好巧不巧正落在陈峤手背。
更丢人了。
我恨不得缩到床下去。
偏偏还嘴硬找话见补,「我刚刚看见了,青石拿回来的回礼里除了鸡蛋还有荷包,绣得很精致,你敢不认?」
他眉头皱得紧,素日里清隽挂着疏离感的面容被微润的眼睛衬得柔软,明明是个读书出身的,这会儿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口,只反复一句,「公主,臣没有。」
神色太可怜,再配上他的病容,我狠话一句也憋不出口。
最终只能丢下一句:「你给我把这事弄清楚了,明日我来看你可是要听解释的!」
又狠心把他手甩开,尽量显得离开的背影十分无情冷酷。
脚步飞快地走出房间,我偷摸蹲在墙角等了等,这才悄悄扒上门往里看。
陈峤手撑在床榻上,弓着背垂着头,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出两分郁郁。
哎嘛。
我可出息了。
手也舍得不牵,人也舍得不哄了。
这样看来,捉婿驭夫奔幸福,指日可待啊。
第二日我睡了个饱,正想去看陈峤,顺便听他的解释。
观竹提醒说今日是宋小将军回西南的日子。
啊呀,我居然把这事忘了。
马车我都不坐了,跨上马就往城门奔。
紧赶慢赶总算见到西南小队的尾巴,我拍马追上,见宋知声耷拉着肩,正恹恹地坐在马背上。
见着我,才重新精神起来。
「阿灿,你来送我了。」
我拉了拉马绳,放慢步调和他并排往前,很是抱歉,「我睡过头了……还好赶上了。」
又叹道:「那你下回回来可就得明年年节了,又得一年才能见面了。」
他沉默了会儿,突然正色道:「阿灿,如果我回京都,再不回西南了,你会欣喜吗?」
会欣喜吗?
自然是会的。
谁不想三两好友,酌酒小聚,人间清欢。
可这不是对的。
「怎么说这话?」
他笑了笑,「我爹前儿个还念叨说要把我嫁进你们楚家呢,他可惦记好几年这事儿了。」
年少时我们天天凑作一堆,印象里宋将军是说过要让儿子入赘皇家的话,但那不过笑谈罢了。
「宋伯伯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我也笑,目视前方,山高路长,尘土漫漫。
在他开口前我先抱拳与他作别,肆意笑着祝福他,「阿声,去追你的风吧,要珍重啊。」
他张了张口,最终没说出别的话,只是笑着应道:「好。」
我勒马转头,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落下,揉碎了一句低语。
「我永远在你身后,阿灿。」
慢悠悠地骑着小白马穿过一条条街巷,好在这会儿雪下得不大,我出门穿了御寒的披风,带着毛绒的帽兜。
路过玉记时,正巧赶上新出炉的栗子糕,我买了些挂在缰绳上。
坊巷里家家户户起了炊烟,欢声笑语透过围墙传来,街上人流穿行,吆喝声、叫卖声不断。
最热闹的人间图景。
京都是个宝地,京都是个牢笼。
四方城墙锁了一环扣一环,皇城是最里一环。
有些人没去过天上,甘愿隅于方寸。
有些人奔跑在草原,享受自由和风。
我们都有各自适合的生活,谁都不要打扰谁才好。
晃到陈府时,青石正探头探脑从门内往外瞅,见着我一溜烟就跑回去了。
没过多久又跑回来替我拴马。
我甩着一提糕点,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拐过回廊,一眼看到檐下的陈峤。
披着长长的外袍,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门处,看见我才弯起没有血色的唇。
我背着手慢慢走过去。
「公主去送宋小将军了吗?」
平日里难得见他如此殷切,既等在门口迎我还主动上来寻话说。
我姿态故意放高,靠在柱边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等解释。
陈峤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公主去屋里坐着吧,外头冷。」
念及他还是病患,我到底还是心疼,没舍得让他在外头挨冻。
该是知道我要来,屋里早早烧了炭,我脱了斗篷抖了抖,陈峤顺手接过去挂在一旁屏风处。
今日我气焰无端嚣张,兀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茶,没递到嘴边却被他一手拦住,把杯子截了走。
「怎么,茶都不能让我喝了?」
陈峤把杯子放回桌上,又把茶壶往边上挪了挪,摇头道:「茶水太凉,臣叫青石煮新的茶来。」
「哦——」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那你先说我想听的吧。」
「公主……」
他斟酌着才开口,正巧青石端着茶掀了帘子进来。
陈峤目光直直地看着我,话却是对斟着茶的青石说的:「青石,你腰间的荷包不错,霞姨做的?」
我看向青石腰间的荷包。
鸦青色,绣工精巧,赫然是昨日看到的那个。
青石挠了挠头,脸微微发红,「不是……是江老先生府上的小彩送给我的。」
说完他轻手轻脚地下去了,真相水落石出。
陈峤面色如常,只伸手把茶盏推到我跟前。
倒是不需要解释了。
除了开始时有一瞬怔愣,我很快就恢复了淡定自然。
我知道我心底是信他的,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着若是陈峤最终也还是不喜欢我,他找到了更合适自己的人,我会怎么办?
结局很容易猜到,不过就是会难过很久很久的。
情爱这事,本来也勉强不得,我主动的就算真受了些委屈也罢。
我掂着茶杯慢悠悠地喝,语调也放轻缓,「陈峤,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心思直,懒得想些弯弯绕绕。若哪一日你当真不喜欢我嫌我烦了,或者看上了别家小姐姑娘,你直接大大方方同我讲就行。不然事后才让我得知,本公主脾气上来可是会打人的!」
委屈本公主可以咽下,但他不能骗我,不能耍我。
不然我给他头都打烂。
微笑。
一番威胁,陈峤像是被我吓住,呆了半晌,回神后才抿着唇点头,很是认真模样,「臣记下了。」
我今日赶着回府,看过他安心了便了了。
走时陈峤要送我出去,外面天色不好,雪好似越下越大。
我拗不过他,在他的目光下翻身上马。
回头时,洋洋洒洒的雪花间,旧木门前他浅色的衣衫,石青的披风一角飞扬。
只他带着温润的笑意,停滞在风雪里。
初见时他独身而立,我乍觉惊艳。
如今慢慢相知相熟,又觉得他其实不是个容易惊艳他人的人。
他过于沉静,像是扎根在流转时光里的竹柏。
告诉我,
他在这里,并将永远在这里。
24
陈峤:
递完折子告完病假的第二日,密旨直接传到家中。
我早早穿好朝服等圣上召见,接了传召一刻不停地跟着到宫中。
这一路走的是内皇道,端的是隐秘。
在御书房前等内侍通传时,我尚还在心里构想如何迅速地分析好利弊,将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以方便争取最大利益。
待真到了圣上跟前,年轻的皇帝却是先轻声一笑,开口问道:「陈峤,你想娶公主?」
我尚还没起身,听得这话索性也不急着起了。
圣上虽是笑着,但那笑怎看也算不上和善。
也是,不自量力的穷书生,偏偏心比天高要娶皇上的亲妹妹,怎么也说不过去。
往后想要求娶公主的心思我会表现得愈加明显,现在矢口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我本也心术不正。
「回陛下,是。」
他轻飘飘地提起一张折子,很明显是我呈递上去的那一份,「就凭这个?」
自然不止。
这不过只是投石问路的开端,我所求更高也更多。
「不。微臣想替陛下,收复亳州。」
亳州,宣王封地,土皇帝般占据一方州府二十余年,势力根深蒂固。圣上只是单纯想要赶走一个宣王很容易,但接下来紧跟着的亳州人心涣散,管理混乱等问题也会接踵而来。第二个、第三个宣王也会随之而出。
新皇上位不过几年,像每一个新上任的皇帝一样,都想立刻做出功绩寻求新的变法,但缺人。
哪里都缺人。
新科出来的都还在历练,没人赶在这时强出头,旧臣都是老油条,现状不差谁也不想出来当出头鸟。
时势造英雄,只有我想抓住这个机遇,替他在旧王朝与新政法的更迭里争一争。
争赢了,我也赢了。
争输了,也不过从头来过。
「亳州?」圣上抬眼,将折子扔回桌上,人靠回椅背,懒声道,「谁说朕想收复亳州。封地那么多,若朕都想收复,岂不是得累死。」
我敛眉垂眼,对他的话根本不在意。
帝王话术罢了。
他们楚家兄妹在耍心思前总会轻轻眯一眯眼,这小动作公主也有。
「陛下,亳州不一样。」我老实作答。
「哪里不一样?」
「海航。」
近两年亳州风头太大了,开了海航后,发展一日比一日好,随着海航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海匪海寇也冒出了头。
若是王朝想先出新,亳州一定是敲门砖,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合适发展对外贸易,也没有哪里可以像这里一样探寻到新的世界。
这些东西,我不用解释,圣上也比我更清楚。
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随意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朕为什么信你能收复亳州。」
「陛下没有人可以用,臣是最合适的人选。」
陌生,微小,文弱书生,毫无威胁。
放在哪里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打草惊蛇,才能安安全全在亳州扎根,蜉蝣撼大树。
「你既然不怕死,朕当然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是——这个机会能不能抓住,还得爱卿自行把握。」
我行礼告谢。
本以为圣上会就这事再进行商议,没想突然听得圣上道:「对了陈卿,朕家里那个妹妹,总是三分热度爱新鲜。」他略作停顿,「若她不懂事招了你,多担待。」
这句话比先前任何一句都轻飘,但也比任何一句分量重。
这哪里是让我担待,意思很明显,若哪一日公主失了新鲜抽身离开,我不担待也得担待。
就算我真替他干出了大事,功绩做得再漂亮,也没用。
此时我才意味到传闻中的圣上偏宠公主是个什么意思,他会尊重公主每一个选择与决定,并将永远为她铺好后路。
我除了承诺无话可说。
「臣明白。」
「年后详议,退下吧。」
回府同样没惊动旁人。
关于我告病在家,我给霞姨和青石的说辞是旧伤有恙,正巧趁着快年节休一假。
告病头两日,几个同僚和开轩相继过来探望,我很恪尽职守,老老实实卧床接见几人。
大概是我平日的形象过于正直,连开轩都没看出异样。
后面几日上门的人少了,我也就不日日卧床,偶尔会起来走走,或者在园子里研究研究怎么扎秋千。
书上写的不太详尽,很多细节被省略,对于不是木工的人来说,想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有些难度。
我让青石搬了木板和绳子,花了几日搞清楚大概的结构,最后只剩下拼装。
有时在园子里待得久了,会被霞姨赶回屋子,我便提笔练练字。
开始时抄写史书,沉下心凝了神去点划钩,写累松气时思绪飘飞。
想着公主如今在做什么?
应当是陪宋小将军游乐罢。
我这几日没去公主府说书,也不知道她空时有没有念及我。
这般想着,落笔时纸上只剩她的名字。
这种痴念,起了个头便再也停不住了。
满篇满纸她的名字,直到写完一沓白纸才算休。
不知是不是念了太多回,她当真过府来看我时,我还有些恍惚,竟然觉出了一些不真实感。
只不过这种不真实感消失得太快,在我看见宋知声那一刻尽数无影无踪。
若不是我尚还有两分理智,叫我堪堪忍住阴阳怪气两句。
好没有眼力见的风,把他吹来做什么。
赶着上门将装病的我气出真病吗?
碍着他在跟前,公主只站在远处关切道:「你怎么突然病了?是喝酒喝的吗?」
不过一杯酒罢了。
被灌了三杯的人还好好站着,我怎么可能有事。
笑话。
我还能比不过他不成?
心底一番咬牙切齿,脸上我摆出温良无害,摇头答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概先前伤没好全,碰着天冷又起了,将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果然公主眼看着更愧疚了。
有愧疚才能惦记。
「那……吃药了吗?会落下病根吗?」
我继续摇头安慰她,「公主放心,我会好好养的。」
吃好喝好睡好,如果她能时常来看我,大概会好得更快。
公主点点头,干站着不说话了。
从前我给她说书,结束得早时她耍赖要留我喝茶,总是分享近日烦恼与趣闻。
我也乐意听。
可今日她犹豫着还不知要不要开口,一旁的宋小将军抵唇微咳了两声。
在我看过去时,他的目光与我相接,意思很明显。
正巧,我也想与他谈谈。
我找了借口支开公主,「公主能否帮臣一个忙?」
她果然很快点头。
我便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她,假意让她去我书房替我寻书。
「臣现下行动不便,能否麻烦公主去书房帮臣换一本书册?」
「没问题呀,你要换哪本?」
「一本时政新编,大概是放在书架上,只能烦请公主找寻一番了。」
时政新编是没有的,早被开轩拿走了,她要找该需要一会儿。
没了公主,房间空气立刻凝滞起来。
的确,抛开公主,我与这个宋小将军毫无关联。
安静了刹那,他先开了口,「阿灿喜欢你。」
这一句与我设想的略有不同,他比我想象的要沉稳许多。
我坐直身,没有想要躲避他看过来的略有些不友好的目光,微微颔首,「是,我的荣幸。」
他转过脸,看向窗外,语气很平缓,「你配不上阿灿。」
陈述句,很肯定,不留余地。
我不否认。
因为我确实配不上这么好的阿灿。
但同样的……
「你也配不上阿灿,不是吗?」
彼此罢了。
宋小将军拧了眉,执拗辩驳,「我会努力……」
会努力什么?
他和我的目标一样,但他和我不一样。
就像他最终没有底气说完整这句话,我能够大方告诉他。
「我会努力娶阿灿。」
这是我不会犹豫和思虑的事情,自始至终我只有这一个念想。
「宋小将军,边关的风吹的是自由,你离不得也抛不下。你属于战场与百姓,拥有最崇高的信仰,陈某十分敬佩。」
「那你呢?」
「陈某眼界过窄,心思也小。」我抬眼不偏不倚对上他的目光,字句清晰,「公主是我至高无上的理想,我将永远属于她。」
如此而已。
开着窗,院内的声音模糊传来。
公主在外面唤住青石,两人说着话。
室内比最开始还要安静,宋小将军看着窗外,好像也在分辨公主的声音。
在公主愈走愈近时他突然开了口,「你最好说到做到。」
门板巨响,公主破门而入。
眼见她脸色沉沉冲进来,我再顾不上其他。
等等……
我犯了什么事儿?
书房里没有时政新编,找不到书她生气了?
她的表情太凶狠,好像我一会儿会和那边的门板一个下场。
不过才跟宋小将军放过狠话,这会儿我得立住了,不能丢脸。
所以接下来的情节还是关起门来自己看的好。
我赶在公主爆发前冲角落里的宋小将军拱了拱手,「宋小将军,陈某不便相送,多担待。」
他是没有眼力见,我还不能送客了?
宋小将军很识趣,应当也被公主吓得不轻,适时告辞,「不用不用,那我先走了。阿灿,我先回家了,你别忘了明天送送我。」
转身跑得倒挺快。
公主往柱子上一靠,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我。
太安静了,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生平第一次,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情况下,我生出了心虚之感。
忍不住先开口问她,「公主,是……微臣做了错事吗?」
这时我脑子里无端想起之前偶然在书房里发现的一本叫做《夫妻相处之道》里的内容,里头提及面对夫人突如其来的发怒和质问,不要着急,先认错,只要认错认得快,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
我觉得这个生存之道用在现下场景里,也很适用。
「无论什么都是臣的错处,请公主原谅。」
然而公主被我这句点炸了。
直直冲到我跟前,撑着床梁压近,试图在视觉上造成巨大的压迫。
我一心二用,既想着我究竟犯了什么大罪让她气成这样,又想着那本破书什么用都没有,晚上拿去烧了。
公主一句质问,「你给隔壁送柿子还送葡萄酒?」
柿子葡萄酒?
最近书房门口的柿子树经了霜雪红透了,青石摘了大半,家里也吃不完,便给隔壁送了一些。
「是。公主……因为这个不开心了吗?」
我越发迷茫,她气得太厉害,心思百转千回我也没想清楚其中的关系。
她撇了撇嘴,「好深的情谊。你送柿子,邻居妹妹回荷包,平日没少收吧!」
情谊?
荷包?
我忍不住想捋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公主看到我叫人给邻居送了柿子和葡萄酒,又看到了邻居妹妹回了荷包……
哪来的荷包?
不对,哪来的妹妹?
我还没想明白,眼睁睁地看着她眼圈红了。
诶,小姑娘怎么就委屈上了?
她约莫是气狠了,扭头就要走。
我哪还能管得了什么礼数,赶紧拉住她的手腕。
没用力,但也没让她走。
别的不说,柿子和葡萄酒还是可以解释的。
「邻居没有妹妹,只住了个退休的老先生。先生独身,照拂我多年,爱喝清酒爱吃柿子。」另一个……
「至于荷包……公主,我是真不知。」
我轻轻将她拉回身,公主眼眶鼻尖还是红的,听了解释冷静不少,只是一眨眼眼眶里盈的那层泪光凝聚起来滴落在我手背。
破碎的。
微凉的。
给我看得心头一颤。
她还瞪着眼鼓着脸,满腔的不开心,「我刚刚看见了,青石拿回来的回礼里除了鸡蛋还有荷包,绣得很精致,你敢不认?」
这……
怎么认?
江老先生府上我是去过多回,可哪回去也没注意过旁的。
老先生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女,荷包总不能是老先生送的吧……
我百口莫辩,又不想在没搞清楚情况之时拿出什么含糊不清的说辞,只能不错眼地看着她,反复保证着,「公主,臣没有。」
试图叫她可怜可怜我。
她最是心软,果然没狠下心说什么不再搭理我的话,反而给了机会,「你给我把这事弄清楚了,明日我来看你可是要听解释的!」
我撑在床榻上看她背影决绝,走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又想起她破门进来时哐当巨响的门板。
就……
各自保重?
公主才走一会儿,青石进来回禀,腰间明晃晃地挂着荷包。
若我没记错,往日这儿是空的。
原来荷包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急着问青石,只想着等明日公主过府当面摊开在她眼前。
说再多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第二日晨起时天色不错。
大概是因为有人要走了。
等公主来时,却又落了雪。
也好,离开的人心情不好,下场雪送一送也是好的。
我早早吩咐了青石多去门口探一探,见了公主上门及时来告诉我。
又在青石要去替她拴马时叮嘱他一会儿送壶茶过来。
在院门处等了一会儿,公主慢悠悠地走来,手上一晃一晃甩着四方纸包。
见着我也不像之前那般急切,反而端起了架子。
这般模样的公主,也是未曾见过的。
等她到跟前,我主动找话聊,问她:「公主去送宋小将军了吗?」
她气还没消完,靠着柱子假意发狠地摆架子。
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
我叹口气,推门请她进去。
「公主去屋里坐着吧,外头冷。」
屋里烧了炭,知道她怕凉。
我接过她毛绒绒的斗篷,挂到屏风上。
屋里的屏风是素色,她的斗篷是鲜艳的,将陈旧寡淡的屏风也衬得生动了起来。
转身却见她倒了茶要往嘴边送,我赶紧过去拦下,截走她递到嘴边的杯子。
放了一上午的茶,也不试试温度就要喝。
公主果然不满,嘟囔着:「怎么,茶都不能让我喝了?」
说这斗气的话。
「茶水太凉,臣叫青石煮新的茶来。」
「哦——」她一抬下巴,示意我坐下,「那你先说我想听的吧。」
我估摸着时间,青石该要来了。
「公主……」
果然甫起了个头,青石端着茶进来。
嗯,解释来了。
趁着青石倒茶,我适时开口:「青石,你腰间的荷包不错,霞姨做的?」
话是对青石说的,眼睛却是没离开公主。
青石挠着脑袋,还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是江老先生府上的小彩送给我的。」
小彩?
我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是哪一位。
但总归我是清白了。
这回我可恢复了底气,将新茶推到她面前。
公主只是愣了愣神,继而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
大概有话要讲,在心底过了一回才出口,很少有的轻缓语调。
「陈峤,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心思直,懒得想些弯弯绕绕。若哪一日你当真不喜欢我嫌我烦了,或者看上了别家小姐姑娘,你直接大大方方同我讲就行。不然事后才让我得知,本公主脾气上来可是会打人的!」
前半段说的很有气度,同平日里随意大咧的模样不一样,等到最后一句狠话,就原形毕露了。
也是,她本就该是这般样子。
还是张扬大胆些好。
若不是她足够大胆足够热烈,又怎能引得我也不管不顾想随她向前。
我不会不喜欢她,若真有那一天,也是因为喜欢积攒深重成了爱意。
我只怕某一天她幡然醒悟,觉得陈峤也不过尔尔,再不值得她欢心。
她猝然回头,可我眼里再没有其他。
「臣记下了。」
我永远不会辜负信仰。
公主今日急着走,我送至门口。
外头天色愈加差,早前只是飘雪,如今灰雾弥漫,雪簌簌倾下。
公主一掀裙摆,如一只翩跹的红蝶安安稳稳落于白马之上。
我以为她会如昨日般毫不惦念自顾决绝,没想到她最终回了头。
好在我还停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与她对望,笑意更深。
咫尺天涯,风雪之间。
无论她最终来不来,
我在这里,并将永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