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阿灿:
在冬日宴之前,我与陈峤几乎天天见面。
那时我同他说让他得空了来,其实我总惦记着。
日日遣人去他散值的地方等。
除非他确有要事。
这样一来,将近一个月,我也算是同他日日做伴了。
陈峤的说书能力我是见过的,能把史书也讲好的人属实不多见。
更何况他如今与我讲的民俗志怪,本就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
有一回他讲书生和仙子的故事,我坐在榻上撑着脑袋听,听他正巧讲到那仙子家里觉得书生无用配不上仙子,使了手段强迫他们分开。
我难得打断他,问他你若是书中那书生该当如何?
犹记当时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惯常挺直的脊背,闻言先抬眼看来,他在出口的每一句前总有稍作停顿的习惯。
好像是在思考,抑或是在措辞。
只一会儿便移开眼,摇头作答:「我不是那书生。」
他当然不是那书生。
这不过一个假设。
但我知道他不会选择,他总不喜欢做一些无谓的设想。
临近冬日宴有一段时间我很忙,但还是坚持见他。
只是有时实在困顿得不行,甭管他讲的多有趣我到底忍不住趴在小几上睡去了。
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在身旁,我会觉得安心许多。
有时醒得快,他还在一旁,就着灯看书册。
我偷偷趴在臂弯里看他,看好久他才察觉。
他有所觉时微微动一下眼睫,偏了脸看过来对上我的视线后会柔了眉眼。
偶尔我的目光太放肆,他神情间就会有两分无奈。
不过最后也还是合上书温声道一句:「公主早些休息,不要太累了。」
有时我醒得晚,睁眼时他已经走了,身上盖着绒毯,小几上是他留的告别的字。
只要我让他来,他从未缺席过。
无论哪一日雪下的很大或是天冷的厉害。
恍惚间我都要生出错觉。
好像他是在跨越所有奔赴我。
冬日宴前几日开澜大长公主和镇国公外出游历回了府,我兴致勃勃地去探望他们。
每年他们回来总是带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
这回的东西里头有一只颜色出奇漂亮的雀儿还有一株据说是南番神花的异色花,两件东西都看得我心痒痒。
直到我不经意地看见我表哥随手搁置在案桌上的一块墨玉。
墨玉是很通透的黑,打眼一看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但当光照到上头时,我才发现里头有纵横的纹路,细看才看出是勾勒的竹纹,连竹叶的脉络都清晰可寻。
这段时间我与陈峤时不时会聊几句,虽然大多是我问他答,但也意外得知他生辰是在二月,冬日的尾巴,带点春意。
我早就想着要送他一个什么样的生辰礼,如今叫我找到了。
他腰间空空如也可不就缺这么一块精巧的墨玉装饰嘛!
我花了好几天琢磨怎么把这东西搞到手。
毕竟墨玉已经被开澜姑姑送到了霍世子手上,对于我这位表哥的东西,我可没胆子抢。
他小气且幼稚。
我怕他报复。
这样一思考就到了冬日宴,前一日我很郑重地邀请了陈峤,务必要来参加。
好歹是我自己办的第一个宴席,怎么看也都是意义非凡的存在,少了他可不完美。
这几日澄兰总算打听到一些消息,关于我那位表哥在寻绞丝玉簪。
绞丝玉簪是外蕃进贡的玩意儿,当年我确实有一支,但那年冬日宴要设个彩头,我看在一众备选里头就它最是素净就选了它。
如今我都记不清是被哪家姑娘赢了去。
家里是没有了,外面哪里有也不容易打听。
不过我着急,还是打算先把东西定下来再说。
冬日宴办的热闹。
我这锦绣园是前朝先祖修的一个专门办宴席的园子,后来我父皇赏给了我,差了花匠修缮一番,弄成了个四季锦绣的花园。
冬日梅园最好看,再不然就是各个暖房里的奇花异草。
陈峤刚来时就被等在门口的小厮迎到了后院。
我是下了令差了人去等他,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
此时我正被几个小丫鬟围着绾发髻簪珠花,忙得不可开交。
他掀了帘子进来时肉眼可见的错愕呆愣,反应过来时连忙退回帘子后还同我告罪。
「微臣不知,冒犯公主。」
是我着人叫的他,他能错在哪里。
也是这段时间习惯了见面,总忘记我俩之间还有身份之隔。
我赶紧从镜台后探身安抚他,「无妨无妨,你找个地儿坐坐,我一会儿就好了。」又喊了丫鬟给他上茶和糕点。
姑娘家说的一会儿,那可真不是一会儿
簪完珠花我看了半天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丫鬟们也跟着我细看却还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我只能挑了珠帘探出脑袋去问坐在外头的陈峤。
「你看看我这一身是不是哪里不合适,总觉得有些不妥。」
陈峤站起身,也不走近,只在远处端详。
认真看过我头上珠饰与衣服,才斟酌着开口,「公主若戴珠玉的头饰会不会更合适一些?」
我回身又看镜子。
今日我穿的月牙白金线纹了祥云的衣衫,为了搭配衣服,簪了金箔的珠花。
好像……确实俗了些。
丫鬟们又拆了发髻换成能缀玉珠的样式。
几番忙活,总算合了我心意。
白色的玉珠、几支镶了金丝的玉簪,还有掺银丝的浅金绢花,堆叠缀在发间。
我很是满意。
急不可耐地掀开帘子在陈峤身前转了一圈,笑道:「这样是不是就好看了?」
陈峤也弯唇,点头称是。
我本想带着陈峤先去逛逛我的锦绣园,不过刚走了两步,就有丫鬟过来说霍世子来了。
来了好哇。
那是我的墨玉在向我招手哇。
我还没开口,陈峤适时道:「公主先去忙,我自己去逛一逛。若公主要寻我,遣了人来找我便是。」
我叮嘱了人照顾他,转头匆匆去找我表哥。
一路进展很顺利。
当我说出我手上有绞丝玉簪的消息并反复保证比真金还真后,他果然心动了。
我俩就这样说定了。
只要我拿到绞丝玉簪我马上就跟他换。
虽然我还没找到,只是先诈一诈他。
反正先定下来我也安心,他也吃亏不到哪儿去。
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再抢也不迟。
一件心事落了地,我轻松舒服不少。
才出梅园,刚寻了人问问陈峤在哪里,转过回廊就见到不远处暖房前两人负手而立。
两个都是熟人。
我这一时惊喜怔愣,宋知声那小子先笑着走过来,潦草行个礼,一刻不停就问我:「阿灿,见着我惊不惊喜?」
惊喜,自然惊喜!
他每年只回京都一回,碰上那年头不好的根本回不来。
如今离年节还有段时日,他突然出现在眼前,着实让我惊讶又欣喜。
「你……你今年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他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把手搭在萧成鸣肩头上,眨着眼跟我说笑:「怕你过于想我,就马不停蹄飞奔回来咯。」
呸。
不要脸。
我翻了白眼,懒得搭理他不着调的胡话。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护送些东西回京,还得赶在年节前回去。不过……马不停蹄是真的,紧赶慢赶好歹赶上你这个冬日宴,让你开心开心。」
「这么急?」
离年节不过月余,这样说来他在京都也待不了几日光景。
我们仨虽是年少玩伴,但其实这几年也是聚少离多。
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就连我母后也让我偶尔与萧成鸣避避嫌,毕竟我已经及笄了。
「没办法。」宋知声耸肩,又摆摆手,「不说这些,起码我回京这几日你们都得陪我好好玩。」
萧成鸣和我皆笑,「那是自然。」
我倒还有心多跟他叙叙旧,观竹在一旁提醒说该去开宴了。
索性招呼了他俩一块去宴席,边喝酒边说话,说说不见面这段时日的趣事。
所谓开宴也不过是我去露个脸,招呼大家吃好喝好玩好罢了。
各个亭子里都安排得妥善,今年我跟京都风尚,弄的是一些雅致的菜肴,很得一些公子小姐的欢心。
一路走去少不得寒暄,我本就是懒于交际的性子,这一路得亏萧成鸣八面玲珑,什么话都能接住。
再不行还有另一边的宋知声。
京都的少年将军,猝然露面也还是能吸引大家注意的。
这般一路应付,招呼完最后一处,我们仨停在兰园门口松气。
萧成鸣打着折扇使劲扇风,还抱怨着:「这交际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脸都要笑僵了。」
宋知声更不好受,他这一趟就是个活靶子,在边关哪收到过这些热情,一路上被左一句右一句的问候,到最后他都几乎麻木。
至于我——
宴席的主人,能被放过?
就算他们替我挡了些,这一遭我也没轻松到哪去。
我干笑两声,寻思要不请他俩喝我珍藏的酒。
迎接旧友,不能太小气。
人没转过身,从兰园里头慢慢踱出一人。
不大一块地方,有一瞬安静。
陈峤目光轻轻掠过,我莫名生出点心虚。
汰!
我啥也没干,我怎么心虚了呢?
他安安静静地俯首,语调平稳,「微臣见过公主。」
我看看他又看看身侧两人。
萧成鸣见过陈峤,也大概听闻我俩最近的流言,对于我和陈峤的事心底应该有几分清楚。
宋知声刚回来还不知道状况,或许只是敏锐地察觉了不太轻松的气氛。
虽然这三个男人两个是我好友一个是我喜欢的人,他们仨刨去我怎么算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但是这场面……
无端有点修罗场的味道。
我僵硬地笑了笑。
最终还是陈峤先打破寂静,「微臣失礼,以为公主传召。」
他说话时表情平静得要命,好像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我心里还有点复杂。
怕他有情绪,又怕他没有情绪。
「阿灿,这位是……?」
宋知声总算回了神,开口探寻。
我顺着坡下,赶紧给他介绍。
「这是陈峤,新科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还有个身份,我未来夫婿。
不过这话要是说出口,在场的人都该尴尬了。
没等他开口,我又拉着宋知声,「宋知声,我发小。」
虽然朝堂里文官武将分的清楚,但陈峤还是极有礼数地拢了拢手见了礼。
宋知声也很客气,抱拳回礼。
我夹在中间,目光飘忽。
气氛实在太尴尬,连萧成鸣都停了扇子,忍不住救场,「要不然,大家一块儿喝点?」
「好啊好啊。」
我赶紧附和。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喝……喝个嘚儿啊!
这种场面里喝酒,怕不是要给我送走?
再说了,陈峤是文官,肯定不喜欢喝大酒。
我还没帮他拒绝,陈峤弯唇浅笑了一下,悠悠然应下了,「那陈某却之不恭了。」
说完他还很自然地走到我身侧,等着我带路。
我看看他,看他唇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啧。
男人心,海底针。
我又看看我两个狐朋狗友,一个摇扇看天,一个挠头看地。
行吧,这顿酒看来是非喝不可了。
我带着一堆人进了锦绣园里的暖阁。
暖阁只是冬日时的暖阁,夏日时是观星台。
阁子建的高,最高处可俯瞰大半个京都。
丫鬟小厮一通布置,端上了我的藏酒和几样小菜。
四个人也不需要设什么大桌子,只是临窗榻前支了个案桌,多加了两把椅子。
我自然爬上了榻。
萧成鸣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宋知声左右看了看,也扯过另一把椅子。
这下好了,能坐的就我边上一处。
陈峤重礼数,应该不愿意跟我同坐。
我正要叫人加把椅子,陈峤却沉默地在我身侧入了座。
甚至自然地提了茶壶烫了烫酒杯,擦干水珠放到我跟前。
这一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恍惚间我都要生出错觉,这是我俩在宴请宾客的场面。
萧成鸣惯会打圆场,很有眼力见地拿了酒壶倒酒。
一壶醉,以酒烈出名。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给半大的杯盏斟得满满当当的。
倒完四杯,壶里空了一大半。
这个傻缺还在那嘟囔,「诶,这酒不经喝啊,才倒了这么些就要没了。」
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正打算提醒他们这酒相当烈,还是慢慢品的好。
陈峤却端起酒盏,十分有礼数地开始敬酒。
「今日有幸结识二位公子,陈某深感荣幸,敬二位一杯。」
酒这种东西……
不经劝。
反正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生生靠着杯盏里一杯酒,敬了三回。
宴席还没开始。
宴席结束了。
叙旧还没开始。
叙旧结束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对面两人目光迷离脸颊酡红地瘫在了椅子里。
一时间叹为观止。
我心绪复杂地扭头去看陈峤。
他倒是平静得很,目光清越,唇角还带着笑,一点看不出醉意。
然后在我错愕的目光下倾身靠近。
!
?
等等等等等等……
我还没准备好呢!
我先想想我刚刚吃了什么,没吃蒜没啃肘子。
那就放心了。
我准备好了。
来吧——
他错开了。
抬手抚了抚我发顶。
呼吸轻轻落在我颈侧,微微发烫。
他说:「公主头发乱了。」再抬脸,眼眸明亮,「臣给你抚平了。」
我就知道了。
他应该也醉得不轻。
喝醉了,才敢向我靠近。
我双手不客气地扯了扯他的脸颊,又使劲揉了揉。
别问。
问就是出我自作多情的气!
作为场上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我肩负着让这几个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重任。
萧府宋府我手底下的人熟门熟路,把两个人丢上马车就可以了。
陈府我只去过一回,车夫还不太认识路。
我看陈峤也不像是能清醒指挥路线的样子。
也罢,送他一程好了。
到时也能跟霞姨解释解释,省得他烂醉如泥地回去叫人担心。
陈峤太安静了,喝了酒更安静。
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连双手都板正地放在膝盖上。
乖得不像话。
反正一路还长,我起了逗弄的心思。
伸了两个手指在他眼前晃悠。
「陈峤,这是几?」
他眯眼辨认,随着我手指晃动,脸也跟着左右转。
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我晃荡的手指,给扣押住了。
「都醉成这样了,连数都数不清了。」
我抽了抽手,没抽开,索性任他抓着。
陈峤听了我的话,却是不干了,认真严肃地同我强调,「数得清,是三。」
嗤——
他的表情过于正经,再配上他的话。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明只抓了两个手指来着。
喝醉了酒的陈峤,
也太可爱了叭!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我微微靠近他,憋着笑继续逗他。
陈峤半垂着眼,点头,「云和公主。」
「不对——」我抬了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我不是云和公主,我是楚云灿。」
他果然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好像又勉强睁眼将我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最后才肯定地点了头,扬起笑,浮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嗯,是阿灿。」
脸红得突然又迅猛。
我一阵口干舌燥。
被他随口一句醉话撩得彻彻底底。
机会不多得,我压抑着澎湃的心情继续诱哄他,「阿灿又是谁?」
他愣了愣,蹙眉思考
「阿灿是……」
我等他的回答。
「阿灿是我……」话语戛然而止,他笑得狡黠,像是耍了什么小聪明一般,「不告诉阿灿。」
……
我想给他一下。
有他这种说话说半截的吗!
多让人心痒痒。
我磨了磨牙,恨不得再揪一把他的脸泄愤。
马车停了,陈府到了。
让他逃过一劫。
小厮左右搀着陈峤,我先一步过去敲门,没敲两下门就开了。
是陈峤那个小书童,叫青石的好像。
见了我们,忙不迭地开门引路。
才到正厅,霞姨从后头赶来,看见酒醉的陈峤也是一惊,赶紧领着人去安置好。
等将陈峤安置妥帖,她过来向我致谢。
「多谢楚姑娘,喝杯茶歇歇再走吧。」
盛情难却,我跟着她进了正厅。
「别看我家小少爷斯文呆板,他酒量可好着呢,这还是头一回醉成这样。」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惭愧。
一壶醉烈得吓人,一杯大概能抵平常一壶,酒量好的也得吃不消。
「对了,楚姑娘可要尝尝府上酿的葡萄酒?用的后园子小少爷亲种的葡萄酿的,味道还算不错。我早前便说让小少爷请姑娘过府来尝尝,不是什么好东西,尝个新鲜也好。」
我拉住边说着就要去取酒的霞姨,「霞姨不用忙了,葡萄酒我尝过了,味道非常好。」
前儿个陈峤送上门的酒,在某一日他说书之余叫我拉着他给开了封。
后头也是半耍赖半命令地留他一起喝了一杯。
味道那是相当不错。
霞姨一怔,回过神来笑道:「是这样啊……那一会儿再拿些去,家里多着呢。」
再留了片刻,我始终惦记着锦绣园里宴席还未散场,还得过去看看。
我与霞姨告别,又被塞了好几坛子葡萄酒,这才启程回去。
暖阁里头一片酒味儿,有丫鬟过来问那还剩个底儿的酒该怎么处理。
往日这只剩一点儿的我该叫人直接处理了。
但念及陈峤刚刚的各种表现。
这酒——
是个宝贝啊。
留着吧。
以后还用得上呢。
22
陈峤:
我遂了心愿。
日日得以与公主见面。
每日散了值就有公主府的人在宫门前等着。
一来二去的,开轩还以为我换了个新小厮。
我自然没法同他说,这是请我去赴约的。
得幸于我早年的说书经历,每天我都能揣着新故事去公主府。
有一回说的故事是出自一本奇文志怪,大意讲的一落魄书生偶遇一天上仙子,二人一见钟情情深意笃,但被仙子家中知晓,觉得书生身份过于低微配不上仙子,强硬将两人分了开。
公主平日里听故事总是很安静,实在有疑问也会等到讲完再一块儿发问,这回却是突然问我,「若你是书中那书生该当如何?」
其实我不爱做些无谓的假设。
但听她这么问,我还是顺着想了想。
若我是书中那落魄书生,她是天上仙子。
这般一对应,好像故事也没那么像故事了。
成真也未尝不会。
如果有一日我们两情相悦却要被迫分开,那么我会如何?
大概就算是搭天梯,我也要拼了命站到她身侧去罢。
可我不能这么答。
在尚且浅薄的关系里深情,很容易显得虚假和随意。
于是我只能摇头,回答她道:「我不是那书生。」
我不是那书生。
我永远不会让别人认为我之于她是无用的。
离冬节愈近,她好像也越发忙碌。
有时我讲着,她趴在小几上听着听着就闭了眼,安安静静的。
我便停下来不再讲,怕吵醒她。
若是天光尚早,我不着急回去,就会取了书坐在她身侧看。
有几回她醒得快,躲在臂弯里打眼看我,偷偷地乐。
笑声再轻,离得近也能听见。
我有时看她眉眼间淡淡倦色,会忍不住劝她,「公主早些休息,不要太累了。」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那么几回她睡得沉,实在等不了她醒,我只能先告辞,拿了绒毯给她盖好,又写了小字条跟她作别。
偶尔哪一日外头下了雨或下了雪,我在门前抖落一身风雪,进了内室看她盘腿坐在榻上盈盈地笑。
一室暖光,消融无尽风霜。
我心下触动得厉害。
就好似我们已经一块儿生活了许久,她是在盼我归家。
归我们的家。
冬节前一日,公主邀请我去她办的冬日宴,再三强调让我非去不可。
还说了到时照旧遣人在门口等我。
冬日宴不在公主府,在锦绣园。
这地方我没来过,确实路不熟。
等到被下人一路迎入后院,我才后知后觉察出些不合适之处。
可这段时日的生活太过频繁,我一时养成了不太好的习惯。
等掀了帘子看到她被簇拥着绾发髻时,我才回过神,这是无礼冒犯。
赶紧退回帘子后同她告罪,「微臣不知,冒犯公主。」
她没与我计较,还探了身道:「无妨无妨,你找个地儿坐坐,我一会儿就好了。」
我在外间坐下,等她。
等了一会儿,她突然挑了珠帘探出脑袋问我:「你看看我这一身是不是哪里不合适,总觉得有些不妥。」
我便听从她的话,起身站在原地细看她的珠饰和衣服。
难得她今日没穿艳色,换了月牙白的衣衫,金线绣着一片片的云纹,堆叠在裙摆上,华贵万分。
发髻上簪了珍珠和金箔镶嵌的珠花。
其实她压得住这一身。
但她看着并不满意,还有些苦恼。
我只能提出些小小的看法,「公主若戴珠玉的头饰会不会更合适一些?」
公主又回了珠帘后。
过了会儿掀开帘子跑出来,头上已经变换了模样。
她欢欢喜喜地在我身前转了一圈,「这样是不是就好看了?」
自然好看。
哪样也都是好看的。
我跟着她笑,点头应和。
公主本想带我去逛逛她这锦绣园,才出院子就被事儿绊住了。
有丫鬟来传,说霍世子到了。
她眼眸一下亮了,看得出来寻霍世子是有要事。
我便适时开口:「公主先去忙,我自己去逛一逛。若公主要寻我,遣了人来找我便是。」
公主走了,这园子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无非就是花。
前两日雪落个不停,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只是冬日气温低,雪一时半会儿消融不去,层层堆叠在枝头。
梅园里红梅白雪倒还有两分意境。
等慢悠悠地逛到兰园,错落摆置在高矮架上的兰花间聚了好些公子小姐。
应当是在办些吟诗作对的风雅活动。
我不太爱凑热闹,挑拣外头两盆兰花看两眼就算欣赏过了。
看完两眼,人没走成。
公子小姐们没在吟诗作对,而是聚在一块儿作赌。
赌约挺有意思,几个月前我听过重样的。
关于云和公主会选宋小将军还是萧三公子。
两拨人争辩得很是激烈。
「你们别不信,我眼瞧着公主怕是更得意宋小将军,没看见今儿个宋小将军在身侧,公主看着欣喜万分吗。依我看,这日日伴在身边的才不新鲜呢!」
另一群相反观点的据理力争,「你们怕是眼瞎了不成,刚刚敬酒那会儿,公主明显与萧三公子更亲近些!」
「要说亲近公主和宋小将军才叫亲近呢。你怕不是没见着,宋小将军被围着问询时,公主都忍不住替他解围,这不是体谅是什么!?」
「说这些做什么,那宋小将军过几日就走了,说到底能长久陪伴公主的也还是萧三公子,就光说这个,谁比得了?」
两拨人谁也不让谁,吵得热闹。
我在兰花架后,潦草做了个总结。
宋小将军,那位西南守关的青日少将,今日回了京。
公主与旧友见了面,十分欣喜,还带着两人去走了宴席。
看来我今日是等不到公主传召了。
她眼下估计叙旧都来不及。
哪还能记得我。
可这般走了,似乎还有点不甘心。
我转身离开兰园。
却在门口与赌约里的主角们狭路相逢。
萧三公子停住摇扇的动作,尴尬地挪开脸,另一侧,黑衣银冠的宋小将军与我碰了碰目光。
最好笑的是公主。
她眼神飘忽游离,不敢看我,心虚得明显。
若非要形容一下现在的场面——
新欢旧爱相见。
公主像个戏本里的女昏君。
酸?
我不酸。
气?
我也不气。
管你们信不信。
反正我自己不信。
好在我见过的大场面不少,还能端得住,平平静静地与她见礼,「微臣见过公主。」
公主笑得很是僵硬。
我淡声开口:「微臣失礼,以为公主传召。」
我是在认错吗?
当然不是。
语调寓意,请自行细品。
那位宋小将军终于回过神咂摸出不对劲之处来了。
「阿灿,这位是……?」
阿灿?
呵,他倒是叫得亲密。
公主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开口机会,赶忙过来介绍。
「这是陈峤,新科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又拉过一旁的宋小将军同我介绍,「宋知声,我发小。」
久仰。
我心下微哂,面上却是没法出错,礼数周全。
他也客气。
两人规规矩矩相互见礼。
一时场面又陷入了沉默。
萧三公子秉着活跃气氛的精神,猝然开口,「要不然,大家一块儿喝点?」
公主应和得很快。
「好啊好啊。」
回得这么急,怕是都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果然,她反应过来才开始懊恼,估摸正准备替我拒了,也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更尴尬的局面。
我却不想给她轻松结束的机会。
「那陈某却之不恭了。」
喝酒啊。
挺好。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入了暖阁。
暖阁临窗放了长榻,若是两人对饮可以直接在榻上置桌,四个人便要在榻前放置案桌,再添两把椅子。
公主的地盘,她熟门熟路地爬上了长榻。
我走在最后,看萧三公子低调且迅速地占据了其中一把椅子。
还剩一把椅子。
宋小将军犹豫了会儿,最后坐进了另一把椅子。
机会是他们给我留的。
那我便不客气了。
我在公主身边落了座。
取了茶壶替她烫了酒杯,擦干放到她面前。
萧三公子提了酒壶给大家倒酒。
世家公子,圆滑劲儿是旁人比不了的。
杯盏被斟得满当,我端了酒杯,没入口就闻到了醇厚的酒香。
这酒,能叫人醉得不轻。
大概是公主的藏酒,量少性烈。
果不其然,听见萧三公子一句嘀咕,「诶,这酒不经喝啊,才倒了这么些就要没了。」
不经喝才是对的。
若经喝了,那就该出事儿了。
我赶在公主提醒前端了酒杯开始敬酒。
敬他们的第一杯。
「今日有幸结识二位公子,陈某深感荣幸,敬二位一杯。」
再替他们各自倒满第二杯。
喝完第二杯他们明显可见已有了醉意。
于是接着第三杯。
该倒了。
我慢慢喝完杯盏里剩的酒。
真遗憾。
看来,这个旧,他们是叙不成了。
公主目光复杂地看过来,好半天说不出话。
而我……
只看到她头顶发髻被揉乱的两撮头发。
是谁摸了她的头发呢?
萧三公子——
还是宋小将军?
我倾身凑近,把公主吓了一跳。
她睁圆了眼,直愣愣地看着我。
真可爱啊。
可我不能冒犯她。
名不正,言不顺。
我微微错开,伸手抚平她的发顶。
这两撮乱发,真是碍眼啊。
「公主头发乱了。」我抬眼看她,假借醉酒名义,「臣给你抚平了。」
只有让她以为我醉得不轻,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向她靠近。
公主短暂地愣了神,突然气鼓鼓地伸手揪住了我的脸,又拍又揉很不客气。
撒气呢。
醉酒的人又怎么能跟她计较。
一个酒局,醉倒三人,只留了公主收拾残局。
我很乐于见到她将另外两位随意丢进马车让他们自行归家。
而我,拥有她相送的特殊待遇。
她的藏酒,烈性估计比我预想的还高一些。
虽然一杯不至于让我醉倒了去,但一番折腾酒意上脑,还是有两分晕。
为防止我上头以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干出些不该干的事情,打自上了马车我就坐得很规矩。
偏偏我老实了,她却起了心思来招我。
起先是伸了两个手指在我眼前不停晃悠。
看得我眼晕。
「陈峤,这是几?」
二。
不说我今日只喝了一杯,就算我喝了三杯,我也不至于数不清两根手指。
但她既然想逗乐,就顺着她演一演好了。
我抬手把她手指扣进手心。
谁会跟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呢。
她只动了动指尖,没抽开,便不管了。
转而乐着,「都醉成这样了,连数都数不清了。」
嗯,数不清。
我刻意摆出严肃端正的表情,较真般同她争辩,「数得清,是三。」
公主笑得的更欢了。
又将脸凑到我眼前,忍着笑问我,「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我垂眼避开她明亮的眼眸,点头应答:「云和公主。」
「不对——」她托着下巴摇头,「我不是云和公主,我是楚云灿。」
楚云灿。
我写过她的名字。
斟酌许久,才敢落于宣纸之上的名字。
旁人却可以轻易脱口而出。
阿灿。
亲昵又熟稔。
人的贪念是多么无穷无尽。
最开始我喜欢她,后来我想她也喜欢我,再后来我想她只喜欢我。
如今我只敢叫她公主,以后我大概也能叫她阿灿,到最后我怕是忍不住叫阿灿只属于我。
卑劣且自私的我。
一边唾弃,一边演戏。
在遇见她之前,我从来不知自己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明明清醒着,却还在演着醉酒之态。
先迷茫再认真分辨,然后点头确认,最后还要笑一笑。
百转千回只为了满足自己那点贪欲。
说一句,「嗯,是阿灿。」
你看,如今我也能叫她阿灿了。
小姑娘猝然红了脸。
衬得眼睛又湿又亮。
这般情况还要再抓机会继续问:「阿灿又是谁?」
太好猜了,公主的心思。
她想要什么答案,根本不需要去想。
「阿灿是……」
我微微停顿,看她期待全写在脸上。
「阿灿是我……」
喜欢的姑娘。
看她逗得开心,我也想逗逗她。
「不告诉阿灿。」
确实是,还不能告诉阿灿。
公主又磨牙了,假意凶狠地瞪我好几眼,手还蠢蠢欲动。
看来我的脸又得遭殃了。
好在马车及时停下,到家了。
我的脸面才得以保全。
下了马车我被稳妥搀回房间。
公主那边霞姨应当会招待妥帖。
没一会儿,青石端了醒酒汤过来。
我靠在床头慢慢喝着,边问他:「楚姑娘走了?」
「刚走呢。霞姨给楚姑娘装了葡萄酒。」
我点头,将喝完的碗递回到他手上,披上外衫下了地。
「诶——小少爷去哪儿?」
挥手止住他要来搀扶的动作,我出了房门。
在回廊处碰上霞姨。
她也是一惊,「小少爷怎么出来了,醉了酒可不能受风。」
「霞姨不用担心,我没那么醉,去趟书房。」
我的酒量霞姨是知道的,怎么装也骗不过她,这么些年我也不是没有喝过酒,但喝得再多也不过倒头睡一觉。
如今目光清明脚步实稳,她确实可以放心。
「那小少爷早些休息,我叫青石给你泡壶茶送去。」
我点头应下,转去后园的书房里。
翰林院的工作忙归忙,当值时也能尽数完成,从不必带回家里。
我磨好墨,仔细摊开宣纸,下笔前斟酌了会儿用词。
今日之前,我尚且还能沉住气,去图什么来日方长。
可今日,再一次听及关于公主会选择何人的议论,我的名字丝毫不配与她相提并论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那般大方。
我等不了太久。
当她身边一个又一个青年才俊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提醒着我——
陈峤,根本不算什么。
我根本没有自信。
也没有资格站在她身旁
得快一些了。
我进翰林院不过半年,若是想再高一步,正常流程里我还得熬上个至少半年。
况且探花外放,几个京都附属都城虽然富庶但也难做出功绩,可能充其一生也不过一个七八品的地方官。
就算运气好些,在附属都城里绩效不错被特调回京,那也得几年起步了。
而我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京都官员成百上千,加上外放的地方官上万人,每年翰林擢选也有几百余人,我只不过沧海一粟,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
若想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给自己创造机会,我只能想别的方法。
而这个方法,现在我眼下就有一个。
我曾经恐吓过宣王世子,说我是文官。
这也不算没有根据。
自古文官,尤其翰林出身的文官,大多以不怕死出名。
文官拥有上谏的权力。
如今我就要行使这个权力。
告他。
一折诉状上达天听。
圣上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责罚理由,我要一个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各自成全。
只是这诉状得好好写。
力求字字诛心天地可鉴,能叫观者有所感。
好在这么些年书海里游一遭,也不是白学。
我搁下笔等墨晾干时已是深夜。
茶壶里的茶,天冷放不住,已经凉透了。
喝完一杯茶我才提笔在右下角端端正正落下自己的名字,盖上刻有陈峤谨休字样的姓名印章。
明日,这诉状折子就会被呈递上去。
大概最迟后日,我便有面圣的机会。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能够请个病假躲躲懒。
也可以学一学怎么做秋千。
扎在葡萄架下。
或许来年春日,能请她来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