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俗谚响彻南北，汉人的性命成了女真权贵的赌注。
留在中原的百姓要么成了奴隶，要么脸色灰败，只能睁着无神的双眼，看自己一步步失去土地、失去尊严、失去亲眷的性命。
无力反抗，这些人只好南望王师。
南望王师，所谓的中兴四将里，只有一个人能救民于水火。
那是只差一步，就能直捣黄龙的岳飞，岳武穆。
·1
那年汴京城的歌舞不休，河北路的杨柳未断，这片土地似乎跟前几十年没什么不同，至少汤阴县里的大部分农人都这样觉得。
除了岳和。
其实岳和家里几代为农，喜怒向来都是随老天变化，所讲究的不过是个风调雨顺，但如今老岳这心情，不好说。
像哪吒他爹。
岳和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儿子这么离谱。
还不到二十岁呢，三百斤的硬弓，八石的腰弩，说开就开。
随便找了个用枪的老兵教他，这小子学了几个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不说了，这汤阴县城里只要练过两手的，他都兴冲冲去找人切磋。
无一败绩。
这还没完，别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有这个功夫，肯定到处打架了，比如某个姓韩的泼皮，但岳和的儿子不同。
少年郎修养极好，那位教他弓箭的师父，只相处了几个月，师父去世后，他每个月都祭拜师父两次。
风雨无阻。
更让岳和无语的，是这小子还抽空读书。
跟关二爷一样读《春秋》，等见惯了列国交锋的故事，又去找孙吴兵法看。
岳和觉着自家儿子特眼熟。
想了很久，他才记起来是从戏文里见过。
那些个大人物，小时候好像都是这么用功，这么踏实，这么德才兼备，日后才能挺身而出，成就一番功业。
岳和挠挠头，心说也不对啊，没听过哪个大人物酒品不好啊。
那天老岳给儿子庆祝他一县无敌，开了几坛酒，跟儿子咚咚干了几碗之后，岳和就发现事情开始不对。
儿子向来静水流深的眸子里点出两簇寒光，咧嘴一笑：「爹，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大半夜的，儿子冲到县外边的树林里，逮着一颗最粗的杨树咔咔抡拳头。
岳和：……
岳和叫了几声，没反应，还得是孩儿他娘过来，一声大喊：「岳飞！！！」
十几岁的少年郎消停了，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了，眨眨眼，觉得脑子好像不太够用。
只听着，咣当，那颗大杨树掉下一截枯枝。
很多年以后，岳飞在江南兵马鈐辖的宴席上喝多了，挥拳暴打这位鈐辖的时候，仍旧没想起当初自己在汤阴被母亲喊住之后，是怎么回的家。
反正那天晚上岳飞睡得很死。
只记得自己喝醉之前，父亲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小子啊，本事大，性子也好，以后的日子定不用愁，为父只有一件事要嘱咐你。
月光满天，霜白一地，岳和望月良久，嘱托终究变成了问句。
他道：「今后国家有事，你会徇国死义吗？」
这句话之后岳飞似乎就醉了，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又好像一生都记得。
·2
宣和四年，宋军败给了即将灭亡的辽国，河北官员再一次募兵御辽。
于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二十岁的岳飞应征入伍。
那会儿岳飞的家乡相州正在闹贼，号称有数千人马，两个贼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肉全是从商贾百姓身上割来的。
真定府几次派人清剿，剿不掉，那也没关系，你们剿不掉的我来剿。
这才刚投军呢，岳飞只是从选拔大比里脱颖而出，自领一个小队，就敢直接请命剿匪。
负责的官员人都傻了，说你这个职位，拿什么剿？
岳飞：给我一百骑兵，就能剿。
瞅着岳飞一本正经又贼认真的模样，官员懵了半天，决定给他个机会，让他讲讲自己的计划方略。
其实岳飞有了一百骑兵，当个莽夫都能破贼而归。
反正那种欺软怕硬的山贼见他只带这点人，必定会出来打，那直接冲过去就完了。
但岳飞的性格吧，怎么说呢。
这个男人明明很强却过于谨慎。
岳飞是真的有计划，他一通兵法讲完，官员拍案叫绝，当场给了岳飞两百人。
剿贼的套路也很简单，岳飞让自己的同乡带三十人装作商贾，被山贼劫走，一百步兵趁夜埋伏在山下，自己带几十号骑兵前去叫阵。
对面号称数千，能战之士也就几百，但明面上总归有十倍兵力差，这都不打还怎么混江湖？
两个山贼便出山了。
两个山贼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刚开始两个贼首见对面的小将惊慌失措，带队逃窜，还是很兴奋的，当岳飞早早安排下的伏兵杀出，自己也掉头策马冲过来的时候，两个贼首开始怀疑人生。
二人见到了什么叫枪出如龙，什么叫一点寒芒如梨花，溅落漫天寒星，光是岳飞这几十骑，他们就挡不住。
不是，你这么强，你跑什么啊？
两山贼头头往后撤，商贾里的三十人猝然暴起，把两人按在了地上，生擒回营。
两人生无可恋，瞅着前边那个兜马冲杀，以枪劝降的年轻人，心想你至于吗，你随便这么一冲我们不就完蛋了吗，至于布置这么多暗手吗？
那不行，岳飞是个讲究人，出道第一战就充分展现了他的用兵之道。
谋定后动，一击破敌。
比韩世忠的斩将夺旗一波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而且岳飞这人也远比韩泼皮冷静，少年人立下这等大功，往往都会骄傲，岳飞只容许自己骄傲了一点点，平日里还是贼稳健。
朋友问他怎么回事，你就一点都不兴奋吗？
岳飞只淡淡地笑，他说为民除贼，当然是高兴的，只不过国之大贼未除，这点小事也不必挂在心头。
朋友若有所悟，看岳飞北望燕云，远山起起伏伏，天地一片苍茫。
原来当你想要的东西足够浩瀚，那些少年人的莽撞，一两次功劳的兴奋，就越发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是岳飞这波大胜过后，并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
他爹去世了。
回乡守孝的几年里，河北路发了水灾，家中的存款与粮食快吃尽了，没法子，岳飞只能再次应征入伍，把军饷寄回家里补贴用度。
这次从军的时间仍旧不长，第二年便遇上了金军南下。
靖康之辱，二帝被擒，汴梁城多少百姓化作枯骨，上至贵妃公主，下至寻常人家，没人能逃脱金人凌虐。
北方大地陷落一片，面对浩荡而来的金军，一个人武功再高，也只能突围自保。
当岳飞从平定军中突围而出，身上挂满了刀箭伤痕与斑斑血迹，他提着一杆长枪，人在马上回首北望。
平定县里烧起了几处大火，隔着远远的，岳飞似乎仍旧能听到城中的哭喊与嘶吼。
握紧长枪，岳飞几次想冲回去，最终妻子跟阿娘的身影不断跳在他脑海心头，落下去又变成一声马鞭。
岳飞一路杀回汤阴县。
这条归乡路上，有多股金军往来劫掠，到处都是溃兵，到处都是无家可归、双目失神的男男女女，乃至路旁还见得到被扒光衣服的尸体，或是被剜下血肉的人骨。
一次次提起枪，又一次次放下，岳飞心头的郁气越积越多。
为什么天下会变成这个模样？
荒烟蔓草，断壁残垣，岳飞把所见的一切悄然扛在了自己肩上，并带着这份沉重回了汤阴。
母亲当然看得出这份沉重。
当夜母亲静静望着岳飞，说你爹活着的时候，问你会不会徇国死义，如今你自己该有个答案了。
岳飞不答，嗓子里堵着一团气，他闷声道：「娘已年迈，妻子也无自保之力，如今北地乱象纷纷，如何能弃家不顾？」
母亲定定看他，半晌才道：「倘若你跟你爹一样，是个寻常农人，我便不多说了，可我向来以为，我儿该是天下英雄，今不弃家，何以救千家万家？」
岳飞嗓子里那团气涌上去，变成两行浊泪，他跪在地上给母亲重重磕了两个头。
深夜灯前，母亲在岳飞背上刺了「尽忠报国」四个大字。
之后的一段时间，岳飞多种了几亩地，拜托了汤阴县里他相熟的武人，跟妻子在红烛前相顾无言，妻子说不如再留几日？
岳飞点点头，又说终究还是得走。
江山如此，能待何人收拾？
总要有人出山，总要有人义无反顾，死不旋踵。
靖康元年，岳飞第三次投军，这一次他扛起长枪，弓刀在马，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此行出刀，任前方风雨大作，千军万马，也要扫清鞑虏，荡出个朗朗乾坤来。
这天起，岳飞正式开启了他抗金的传奇。
·3
抗金的岳飞，其实是很孤独的。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那时候他只是个统率几百人的骑兵队长，所遇到的敌人也不过是金军的探马。
两边都是猝然相遇，这种遭遇战宋金双方都已经很习惯了。
宋兵见到金人掉头就跑，金军信心爆棚就追着砍，能砍死多少算多少。
这次的宋军好像不太一样，女真将领挑了挑眉，发现这几百人竟然没跑，他不由按马向前，想看看这后面有没有埋伏。
埋伏没有，只有一个岳飞。
当然岳飞的部下遇着金军，心里也慌，但岳飞不慌，甚至已经提枪上了，他心里贼清楚，这当口最好用的兵法就一个字：勇！
狭路相逢，勇者胜。
对面的女真将领也恰上前观望，两将目光相遇，金人自然不会怂，双刀密不透风，冲着岳飞就砍了过去。
岳飞面不改色，抬手一枪。
然后枪尖一点红，洒落秋风中。
阵前斩将，宋兵呆了片刻，又在岳飞同乡袍泽的呼声里回神向前。
一个个都双目发红，以前那是没得选，现在有机会，谁不想给自己的同胞亲眷复仇？
就这么着，岳飞凭手中长枪，连战连捷，跟宗泽副元帅一起驰援开封时，更是打出了一十三场小捷报。
宗泽大喜过望，找到岳飞，要教他阵图，劝他讲究兵法，别一个劲莽，这样才能成为国之柱石。
岳飞笑得有点尴尬，他说谢过元帅，可兵者一道，阵而后战是常势，出奇出勇能决胜，以正和以奇胜的道理存乎一心，才是兵法本质。
言下之意，大抵就是阵图管个屁用。
宗泽不仅没生气，反而扬声大笑：「我本以为你是个勇将，没想到还是通兵法的帅才，是大宋之幸，大宋之幸啊！」
只可惜大宋有岳飞的同时，还有赵构。
这也是岳飞之所以孤独的原因所在了。
当宗泽劝赵构全力救援开封的时候，赵构跑去大名府边缘输出，并把岳飞的上司也调离了宗泽麾下，去听他心腹黄潜善的命令。
黄潜善不愧是心腹，深切领会了赵构的意思，三四万人马按兵不动，任由宗泽围着开封打胜打败，丝毫动摇不了大局。
岳飞就只能在黄潜善军中，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咬牙练枪。
当金兵终于抢完烧完了汴京城，带着三千多王公大臣北上，赵构才有空在韩世忠的护送之下打个几仗，打回南京，顺利继位。
正式成为宋高宗完颜构。
赵构不愧是复姓完颜的，所有主战的奏章一概不理，上位之后，就知道闷头往南走。
忍了几个月的岳飞忍不住了。
那会儿岳飞才二十五岁，一腔愤懑无处挥洒，没法刀枪斩敌酋，只能倾泻在笔墨。
岳飞写了大几千字，说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正是伐敌之时，车驾一天天向南，如何肩负中原百姓之望？
如今金人刚退，后方未稳，六军一旦渡河，必能振奋士气，克复中原！
这番剖心沥血的话，只换来了八个字。
「小臣越职，非所宜言。」
顺便还有一道旨意，革除岳飞军职，将其贬为白身，逐出军营。
夏日的风吹起岳飞的长发，他侧目南望，见南风接取了南渡的君臣，任血与火蔓延在北方的大地。
岳飞长叹口气，打马向北。
大名府有将军抗金，正招收豪杰。
岳飞这些年也有了点薄名，凭一番军略被将军看重，从白身被提拔为统制，接手一股义军，去王彦麾下听命。
然而大名府的抗金兵马，很快也成了一支孤军。
王彦跟岳飞前脚奉命去收复卫州，后脚就听到大名府里那位将军，因弹劾过黄潜善而获罪，被贬岭南，河北西路招抚司，从此不复存在。
月明星稀的夜里，岳飞又做梦了。
梦里大宋还很繁华，他正在汤阴县里学枪，天地安危两不知，只须想这杆枪怎么才能练好。
师父告诉他，什么时候你心能忘手，手能忘枪，你的枪术便成了一半。
那时候岳飞还不明白，怎么才能忘手忘枪。
直到这一年梦醒，岳飞他们孤军奋战，又遇金兵。
那会儿岳飞跟都统王彦仍旧该渡河迎敌，王彦却迟迟不动，王彦自然有他的理由，朝廷反复无常，乱世身难自保，作壁上观不失为一个理智的选择。
但岳飞不理解。
他不理解事到如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可以作壁上观。
靖康之耻，二圣北去，再次回到北方的岳飞亲眼目睹这一路上无数百姓倒毙在路旁，家人死在眼前却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面色悲戚，只能手脚并用，爬出战场，爬向南方。
他们背后，是被金兵付之一炬的家园。
那天岳飞闯入王彦帐中，面沉如水，说王将军作壁上观，首鼠两端，难道真要投贼不成！
王彦没说话，还置酒招待岳飞，岳飞喝不下酒，目光游离在酒席间，结果发现王彦的幕僚多次在手掌上写写画画，暗示王彦。
岳飞凝神看了片刻，看出那是一个「斩」字。
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二十五岁的岳飞的心头火，他一怒离席，再不顾什么上下尊卑，朝廷法度，当即脱离王彦所部，率军渡河！
渡河就是大战！
几战之中，岳飞先擒千户长，又破万户王。
他对弟兄说，如今两战皆胜，金兵一定会大举来攻，早做准备，奋力厮杀，当有胜算。
那天岳飞迎着涌来的金兵四下设伏，只是不免有寡不敌众之危，于是岳飞深吸口气，提枪冲在了最前面。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手能忘枪。
那把铁枪似乎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他提枪点出漫天寒星，数道刀痕箭创落在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一往无前。
那一战还是赢了，只是岳飞没法子造成更大的战果，他已濒临绝境，断粮多日。
杀马为粮，不过杯水车薪，岳飞只能再去找王彦，他想三战三捷，王彦总该有点勇气了吧？
王彦没有。
不必提出兵，他连军粮都没给。
月黑风高啊，岳飞走在回战场的路上，异常冷静地找出了唯一的活路。
还是打。
只有打，击溃附近的金军，搜罗他们的军资，才能活下去。
只是何至于此呢？
坚持抗金的一股宋军，怎么就落到这等境地？
岳飞抬头看着墨色苍穹，心想天日昭昭，何时能见？
回到袍泽身边，岳飞开始擦枪，心中一腔悲愤，热血涌动，催他率军去求一生路。
猝不及防，又遇到大部队敌兵。
弟兄们心志再坚，也不免有天亡我之感。
是天亡我岳飞吗？
岳飞深吸口气，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铁枪，这时他已忘了师父的话，也忘了什么叫心忘手，手忘枪。
只有向前。
万般风雨，波浪千重，我有一枪。
那日，岳飞单骑持丈八铁枪，破阵刺杀虏帅黑风大王，败走其众三万，虏丧胆。
打出生天的岳飞没再犹豫，随后就找机会离开了王彦，率军转投了开封抗金的宗泽，宗元帅。
两人一相逢，便有了打开局面的意思。
那会儿岳飞转战四方，已有大概的战略规划，一味固守河南是没用的，没地形优势金人来去自如，要收河南，则必须收河北。
简而言之一句话，要打得出去。
宗泽深以为然，两人一起制订战略，金人来攻来骚扰就由岳飞打回去。
只是要完成这么大的战略方针，仅凭开封这号令不一的各路义军，是没办法的。
宗泽只能一次次向南渡的朝廷去信。
说来吧，开封已经很安全了，不来也行，给点物资，给点兵马啊！
完颜构理都没理。
岳飞只能看着宗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看着过年时候，开封城里张灯结彩，竟有了几分曾经汴京的意思，不由一声长叹。
短暂的安宁像极了昙花一梦，宗泽长呼三声渡河而死，这场梦就破灭了。
接任宗泽的杜充毫无进取之意也就罢了，还为了谋取私利，扩大势力，把原来已经投诚的义军纷纷逼反。
金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又一次来攻。
被岳飞一箭射杀先锋将，逼了回去。
这还没完，岳飞刚回来，身边只有八百人，杜充就又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
开封附近的义军反了，号称二十万。
身边的袍泽都在念叨，说这怎么打，要不也撤吧，抗金在哪不能抗？
岳飞没说话，岳飞心里清楚，金人大势已成，没有朝廷支持，是没法动摇金人的。
而如今能跟朝廷联系，能获得南方半壁江山支持的，只有他们信任的杜充。
于是岳飞缓缓拔刀，说且看我为尔等破敌。
他就带几十骑，反复冲杀，挡者披靡，二十万叛军里不知裹挟了多少民夫，乱起来四处逃窜，反被回过神的八百骑迅速切入。
从午时杀到申时，终于彻底杀崩了这二十万叛军。
斜阳细风，照在岳飞脸上忽明忽暗。
杜充没岳飞那种斩杀同胞的复杂心情，他只顾大声笑着，出来拥抱岳飞。
岳飞不知第几次叹息，他说：「留守，叛军已去，可安心抗金了。」
杜充眼睛眯了眯，眉头也皱起来：「鹏举啊，有些事你不清楚，咱们可能在开封待不了多久了。」
岳飞周身一震，这消息比他听见二十万叛军更让他觉得惊悚。
这是几个意思？
杜充却没再多说，直到杜充以缺粮为由，要带岳飞等人去投奔赵构，岳飞才确信了这人是准备弃城而逃。
岳飞去拉他：「留守今日一抬脚，汴梁就丢定了，长江以北再无重镇，半壁江山拱手送人，再想打回来，没有十万兵马不可行，留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任由岳飞如何神力，也拉不住一个杜充。
杜充背后，是整个南渡的朝廷。
孤身留在北方无济于事，岳飞也只能在杜充麾下领兵向南。
而杜充弃守开封，到了南方竟然还被委以重任，要他守卫长江。
就离了大谱。
或许是赵构看见这样的杜充，打心里感到认同，这才跟他是一路人。
那确实，不久后金军南下，渡江而来，杜充先是弃城逃亡，没跑过金军，就直接投降了。
这投降的速度实在很赵构。
其实在杜充再次弃城之后，岳飞便不再跟着杜充跑了，昨日弃开封，今日弃建康，以天地之大，还有几处可弃？
那么多人都逃了，岳飞身边也能见到不少逃兵，他深吸口气，站在了营门前。
黑夜里篝火熊熊，乱兵涌到门前时，就见到白袍猎猎的岳飞手持长枪，在自己手掌心割出一道血痕，滴滴鲜血洒落在地。
渐渐的，嘈杂之声从乱兵里消失了，人们静静呼吸，望着门前双目赤红，横枪而立的岳统领。
岳飞沉默着，等到来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吐气开声。
他洒血道：「我辈忠义报国，所立功名垂于竹帛，日后都是戏文里的英雄，要么或者回家，要么死而不朽。真投降金虏，被赶着送死，跪着当奴隶，又或者溃散为贼，劫掠四方，成了那些逼你们无家可归的凶手，这是你们一开始投军想要的吗？」
岳飞的声音响彻夜空，如流星划过天边，砸在麾下儿郎心底。
「建康，江左形胜之地，胡虏一旦占据，大宋再无立国之基，今日之事，有死无二，敢出此门者，先问岳某的枪！」
这句决云断玉的话落在地上，荡起营中士卒一片热血。
几天之内，岳飞在营中一次次宣讲，推心置腹，让这批从北方逃来的儿郎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想起回家，就燃起斗志。
只可惜随着杜充投敌的消息传来，其他营寨里又乱起来。
汹汹乱象之中，有人联系岳飞，说几位将军商量过了，想设宴推您为主帅，在您的带领之下投奔金国。
岳飞失笑：「前几夜的事，他们没听过吗？」
那人沉吟片刻，又道：「大家听过，不过大家也相信，此一时，彼一时也。」
岳飞点点头：「好，我去赴宴。」
建康城外的营盘里又响起歌舞声，灯火连绵，岳飞都不知道其他几位将军是从哪里找来的歌姬舞娘，跟着岳飞一起赴宴的几位袍泽也面色古怪。
战士军前半死生，原来跟美人帐下犹歌舞一点不冲突。
推杯换盏间，岳飞控制着自己，没多喝，他怕多喝之后忍不住把这些人都打死。
只是借了三分酒意，笑着对众人道：「先前有人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几人是这般想法。我家世代为农，头上只有一片天，不懂这些道理。在我岳飞身上，永远只有一个时代，没有彼此之分。」
「抗金，就是我的时代。」
这番话说到一半，岳飞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到最后一句，眉眼间已锐利如刀。
席间不知多少人脸色大变，更有几名决心投敌的将领猛地拔刀而起，刀光只出鞘三寸，便转瞬间泯灭在夜里。
岳飞出手！
身边的两三个兄弟也猝起发难，几人掀桌子出拳飞脚，刀都没出鞘，地上就倒了几十号人。
直至没人再敢动手，岳飞才扫视众人，一字字道：「尔等要投金，除非杀我，今日若杀不得我，就忘了投金之念，随我杀回家乡！」
目光凛凛里，众人莫不俯首，齐声应是。
之后的几日，岳飞整军完毕，正式开始独立领兵的生涯。
他追在金军身后，一路收复失地，大破敌军，追起金军来连命都不要。
而之所以能打得这么酣畅淋漓，一是因为金军主力毕竟南下，二则是因为岳飞的主力实在有些太跨越时代了。
或许是徇国死义的嘱托一直记在心头，又或许是见过家乡太多惨像。
岳飞太清楚这些惨像是如何造成的，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往往官军剥削百姓，杀良冒功，比贼寇更狠。
他不想见到麾下的儿郎也成为这样的人，他三令五申，又开诚布公跟大家谈过数次。
冻死不能拆屋，饿死不能掠民，我们是来救他们的，我们是来带他们回家的，不是跟金狗一样来害他们的。
这番话真切落在儿郎的心头，也真切在百姓那里得到阳光灿烂的反馈。
这股兵马就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当岳飞六战皆捷，驻兵钟村之际，军粮用尽，几千士卒就那么饿着，竟然没人敢去扰民。
天明拔营，岳飞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似乎大家做的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人在马上，长枪向南，说：「走，我带你们去填饱肚子。」
三军齐齐又低低应了声好，像是暴风雨之前，滚动在天际的闷雷。
耳边传来这个动静，岳飞终于扯动了一丝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几乎是从无到有，从败军与逃兵之中拉起了队伍。
这支队伍没让他失望，他想有这些兄弟儿郎，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再次进军，连擒获的俘虏也成了岳飞的兄弟，他那双大眼睛就定定地望过去：「我的兵马武功你也见了，咱们是同乡，你想不想回到小时候的杨柳树下？想，就回去放火烧营，你要是不想，也大可以告诉金人，我还是会如约踏破他们的营寨，杀了你，把你葬在离故土三千里外的江南。」
同乡闻言颤抖不已，连连点头，就差痛哭流涕。
果然乡人如约放火，岳飞再次大破金军，携粮而归。
恰有宜兴县令被流寇溃兵骚扰，得知附近冒出来这样一股连战连捷的兵马，匆匆派人求援，说这里有足够一万兵马吃十年的粮食，还请岳统制来救！
就这样，从败亡与逃窜中聚集起来，从追杀与夺粮里勉强生存的岳家军，终于有了第一个落脚地。
而对岳飞来说，有一个落脚地，那就太不一样了。
原本行军途中，他除了几次三番给麾下儿郎讲道理之外，只能用严酷军法来维系军纪，取民一钱者必斩，是他给军中定的铁律。
早些年学关二爷读《春秋》，没想到长大后读成了诸葛丞相的模样。
诸葛亮说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所以练出了正面无敌的蜀汉兵马，只可惜诸葛丞相的用兵手段，还有麾下将领素养，没办法把那支兵马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如今有了岳飞，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历史憾事。
岳飞很难说自己拥有一夫有死，皆飞之罪这样宏大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他拥有的只是很朴素的观念。
大家都是种地的苦出身，苦出身何必为难苦出身？
有了落脚点，岳飞可以进一步把当地苦出身的百姓招募至军中，那些逃难而来的人也一并加入，跟营中袍泽说起从前，又是一处处的热泪盈眶。
然后岳飞就踏入营中，无论新来的士卒也好，征战过的旧部也罢，都见到自家统领与自己同吃同住，一同训练。
那训练的强度，岳飞是以自己为标准的，最多稍微降一点。
你要是拉弓不能开二百石，太菜了，别进岳家军的弓箭队混，没人要你。
开弓二百石，都能在禁军里做将官了，放岳飞这只能是及格水准。但还没人诉苦，毕竟岳飞自家儿子都是这么练的，练不及格照样要捱军棍。
打完了还是和颜悦色，我岳飞沉稳温和，跟军法绝不容情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岳家军中的儿郎，对岳飞又敬又畏，见之如见严父。
至于宜兴附近的流寇与溃兵……那能叫流寇溃兵吗？在岳飞眼里那都是迷途的孩子，都是预备的兵源，多大怨啊，不都是平常百姓，还不是大家走投无路。
你宜兴城里有军饷，不敢随意放粮，那好，我把他们都打服，收编部队，就可以让大家都吃上饱饭了吧？
到后来，岳飞打都不用打，附近的流寇得知投降岳飞，除了军纪森严，没人会歧视你，没人会欺凌你，还天天都能有饱饭吃，几乎人人争着来降。
除了流寇溃兵，临近几个县里也多的是人跑来宜兴。
如今世恶道险，能护一方周全的几乎没有，可看岳飞的模样，连金人都敢追着打，只要有他在，附近方圆百里之内不敢有流寇，不抱他的大腿抱谁？
于是口呼岳爷爷，于是给岳飞建生祠。
岳飞哭笑不得，那会儿他刚把母亲接过来，他才只有二十七岁。
没错，岳家军成型，且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时候，领兵的岳飞年仅二十七岁。
当然，这会儿岳飞还派人悄然从北方接回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少年时代的结发妻子，已经带着幼子随人改嫁了。
几年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前妻是跟着韩世忠手下的一个小校走了。
那几年他从军在外，妻子照顾母亲孩子，撑不下去也是正常的，岳飞叹了口气，找人给前妻送了五百贯钱，了了这段姻缘。
家事之外，岳家军既然成型，那就少不了亮相的大战。
那年金军劫掠江浙，又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次泱泱大宋终于有人敢站出来，要他们来得去不得。
韩世忠雄踞大江，要拼命堵死金军北归的道路。
死战几日，又有梁红玉擂鼓助阵，韩世忠的兵马虽没岳家军这种军纪，仍旧能鼓一时士气，水战大胜金军，把金军逼到了黄天荡内。
黄天荡是个废弃渡口，金军想逃，要么正面击败韩世忠，要么挖通淤泥跑出去。
这会儿的岳家军还没有水军，就带兵奔向了黄天荡后的出口，当金军挖出条路杀到岸上，没跑出几里路，就撞见了岳飞。
估计金军还挺开心，从韩世忠水战那受的气，陆战总算能出了吧？
即使我们是疲惫之师，难道野战还打不过宋军？
岳飞微微一笑。
这群疲惫的金军精锐，正是岳家军最好的磨刀石，他长枪向前一点，身后令行禁止的一万儿郎随即扑上。
金军当即对冲。
金军气势如虹，金军喊杀振天，金军打出 GG。
从没有过这样一支兵马，死不旋踵，灵动鲜活，还越打越兴奋。
这些儿郎也发现了，原来金人也会败，女真人的主力也没比我们强多少，特别是当中军之中骑白马，持长枪的岳爷爷纵马一冲，多艰难的局势，也迎刃而解。
金军主帅头皮发麻，怎么也想不出宋军何时冒出了这样一个瘟神。
当时他还在想，这也就是刚从大江里出来，没法列阵，没法骑射如风，否则老子一定要教你怎么做人。
这天，岳飞沿河追杀，金军横尸十五里，最终又缩回了黄天荡内。
只可惜有宋人奸细出卖韩世忠，把他的水船破绽和盘托出，令金军得意烧毁韩世忠大船，脱困而归。
可这一战终究使人见到了希望。
金军，绝不是所向无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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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沙场就成了岳家军的舞台，从前女真满万不可敌，如今但凡岳飞出手，就真的无一败绩。
金军主力都差点废掉，韩世忠围困黄天荡的时候岳飞也没闲着，几次拦截建康方向的金军，或者半夜袭营，或者预判动向，半路设伏，把金兀术打去了淮西。
遂收复建康城。
顺便献俘京城，第一次见到了赵构本人，再次剖肝胆进言，说金人南下，必过江淮，之前有大臣请调微臣，臣以为不可，更宜多派兵马，固守江淮。
这番话说得诚恳，贼有道理，外加真切威胁到了赵构的人身安全。
赵构离席而起，大为赞叹，并亲自赐予岳飞百花袍，金腰带，又令人送上五十副铠甲，激赏之意溢于言表。
大抵也是因为亲眼目睹，岳飞忍不住又从心底升起了一簇希望之火。
圣天子或许只是受人蛊惑，本心还是圣明的。
那会儿的岳飞还不知道，完颜构此人，都当孙子多少年了，见到南归的辛弃疾，还能一见而三叹息，收买人心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很足。
反正岳飞是真的入了朝廷之眼，开始被渐渐重用。
比如金人南下，朝廷让人前去救援，别的将领要么不敢打，要么距离太远，只有岳飞听令前去，孤军奋战。
都孤军奋战了，岳飞还能提枪在前，用骑兵断后，掩护当地百姓随军撤离。
又比如巨寇叛匪，搅乱江南，朝廷的江南招讨使久未建功，就把岳飞调过去救火。这次岳飞用兵又刚烈起来，只要你敢打，我就敢正面爆锤你。
反贼或许是被打得太惨，败得太快，逃着逃着产生了我能反杀的错觉。
于是忽然回头。
然而只有前锋能整合起来，真正掉头杀向岳飞。
结果这位前锋大将，就被岳飞从马上窥见，高高跃起，张弓搭箭，一箭取走了他的性命。
叛军：？？？
岳飞落马在地，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照常喊了一声冲，这股叛军便被冲得溃散。
当然岳飞平叛，也有用兵像李世民的时候，就带那么几十号人、百来号人在对面大营或者城池前边晃，把自己当诱饵。
三军统帅当诱饵，能有几个按捺得住啊？
遂有叛军出城追杀，遂有岳飞佯装败北，之后就是伏兵尽起，岳飞一记回马枪教他们做人的故事了。
这套路，为祸岳飞家乡的二贼可谓是异常熟悉了。
那天但见伏兵四起之后，岳飞纵马冲杀，一边挥动长枪，一边迎风大喝，说降者立坐，坐者不杀！
于是天地之间，飞雁惊走，黑压压的人群先后落下，像是少了半截，八千人乌泱泱坐下去，厮杀的场面都为之一静。
叛军就此平定。
只是平定之后还有后话，大抵是讨厌这里的叛贼反复无常，赵构偷偷下了密令。
这密令也过于无耻。
赵构说：要不你屠个城吧？
岳飞：？？？
岳飞说不了吧，还是只诛首恶吧？
赵构还不答应，等岳飞三番五次上奏，赵构忽然明白自己是使唤不动这家伙屠城，才勉强赦免了被胁从的百姓。
百姓感恩戴德，回头就给岳飞立了生祠。
也不知道这件事，还有更久以前岳飞越职上奏，请赵构别跑去江南的事，会不会在赵构心里积淀多年。
总之岳飞用兵，是真的不拘一格，早年间一无所有，就凭一腔孤勇，后来有岳家军就孤身诱敌，等伏兵四起，有时候一封劝降信攻心为上，他平定洞庭湖杨么，又换成了离间之策，大兵压境之后把洞庭湖诸盗分化，趁对方内乱，一鼓荡平。
面对不同的敌人，就有不同的手段，再加上举世无双的军纪军心，无论什么地方招抚来的兵源都可以练成精兵，这些本事足以让岳飞成为千古名将。
还得是两千年古代史，座次前五的名将。
当然这点单凭虐菜是体现不出来的，可毕竟岳飞南渡之后的这些年，也时刻没忘记过北伐。
平定叛匪过后，赵构亲自给岳飞发了一面精忠报国的大旗，又拉着岳飞套近乎，笑着说起他以前的荒唐事，问他是不是酒喝多了，喜欢拉人比武，还差点打死人家。
三十岁的岳飞老脸一红，说臣以后一定戒酒。
那会儿金人立了个傀儡势力，方便管理汉人，这势力史称伪齐，压在南宋君臣心头，连赵构都觉得给金人当孙子没问题，你个伪齐还敢时不时来恶心我，过分了。
从前几年收复建康之后，岳飞就三番五次上过奏折，请兵北伐。
全被赵构否了。
这次岳飞提议北伐伪齐，收复荆襄，没想到赵构竟然准了！
虽然赵构又怂搓搓地补了一句，说收荆襄六郡就收荆襄六郡，别想着提兵北上，收复汴京之类的，不然即使能立奇功，也是要罚的。
岳飞：……
行吧，这么多年，也不是不知道你怂，能出兵就够了！
这次北上，岳飞难得振奋，渡江的时候想起祖逖，也击楫中流，说飞不擒贼帅，复旧境，不涉此江！
打郢州城，岳飞指挥若定，连对面的滚石掉在面前，也不动分毫。
开战前岳飞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兄弟们，我带你们回家。」
于是前有岳家军气势如虹，后有岳飞不动如山，郢州城一日告破！
伪齐将领李成听闻战报，吓得弃守襄阳，直到等来了金人爸爸的援军，才敢掉头回来与岳飞对阵。
也不知李成是怎么想的，似乎金人一到，他的胆气便可吞天了，竟然要跟岳飞野战。
岳飞只扫了一眼他的军阵，就忍不住笑起来，对左右说，今日我们可以早点收工了，李成军阵分明，我们就以枪兵对他骑兵，骑兵对他步兵，大胜可期。
阵而后战，岳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老老实实按套路用兵的敌人了。
李成信心满满，跟着金人爸爸就开始冲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无论往什么方向冲，见到的都是迅速溃兵的兵马。
就这样，伪齐的生力军被岳飞轻松拿下。
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岳飞克复荆襄六郡，震动朝廷，连赵构都恍惚起来，说我知道岳飞向来纪律严明，怎么纪律严明，就能破敌如此吗？
或许那一瞬间，赵构甚至动了重新整军的念头。
但很快赵构就放弃了，他甚至有点躺平，望着天，心想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这么麻烦，费心费力，做这些图什么呢？
罢了，赏岳飞一个节度使得了。
这年岳飞三十二岁，成了大宋历史上最年轻的建节之人。
其后岳家军屯田鄂州，班师路上，岳飞还不忘洒下诸多后手，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再次来到中原的战场，他需要更多的力量，他要联络一切可以成为朋友的势力。
这是岳飞平定乱匪，得到重用之后就开始的谋划。
不连结河朔，则无法光复河北，不光复河北，中原就无险可守，还是无法威胁金人。
真要按岳飞的思路，甚至不仅要打到河北，你至少要有直捣黄龙府的能力，才能让金人不敢南下，才能说攻守之势异也。
寇可往，我亦可往。
为了这场北伐大业，岳飞苦心孤诣，周旋在朝堂诸般势力之中，但凡有什么军功，他也愿意分给朝中大将，对待文臣更是向来恭谨，写词写诗，不弱于人。
这使岳飞很快得到了第二次北伐的机会。
这源于他连结河朔的大计取得成效，太行山义军突破重围，来到南方，告知他北方兵马的动向与可以策应的势力，这是北伐的节点。
也源于他结交文臣，几次被举荐，终于得以在宰相麾下，进兵中原。
只可惜水土不服，常年在南方待着，岳飞已患了目疾。
屋漏偏逢连夜雨，岳飞的母亲又在此时去世，他想为母亲守孝，又不得不奉命出山。
他感到自己背后的四个字麻麻的，像是母亲的目光，落成一寸寸的鞭子，抽打着他，督促着他，要他去救这个天下。
双目酸痛，逐渐变得一大一小，岳飞闭了闭眼，才使视野清晰起来。
三军皆在面前，天气逐渐转凉，宰相忽然担忧战事一旦胶着，真打到冬天，会不好打，要诸将先固守，再谈恢复。
那太行山突围过来的义军，带来的情报也好，能策动的响应者也好，还能等到来年吗？
岳飞深吸口气，决定如约进军。
这次北伐还是连战连捷，真的一路打到了太行山附近，只可惜没有其他兵马援助，岳飞孤军深入得越狠，越是需要后勤保证。
这时候赵构发话了。
赵构瞅着面前的捷报，面色不动，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用兵之人，报捷总是有点水分的，总要把这些水分弄清楚，才好论功行赏，是不是？
所以问清之前，岳飞部如今有多少人，又纳了多少降兵，朝廷也不知道。
那就别发那么多粮饷了。
赵构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嵌进去两颗眸子，宛如两团幽森的火光。
远在太行山的岳飞，连日没有收到军饷的消息，心一点点往下沉去，双目之中的疼痛又泛上来，使他不由闭了闭眼。
再睁开，岳飞吞下几乎要叹出的气，轻声对身边人说：整军，班师。
回师途中，一腔热血终究按捺不住，又像很多年前一样，当刀枪无法斩却仇人头，只能笔墨倾泻白纸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之后的第三次北伐，也大同小异，赵构就是不愿给岳家军发粮了，只能让他们收复一点点失地，完事接着撤退。
那时岳飞已窥破赵构的心思，把曾招降的伪齐兵马，悉数散回北方，并恳切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国家赤子，是中原百姓，不幸沦落到这等境地，如今我放你们回去，只希望你们能念在身处岳家军的这几日，能想起从前的平安喜乐。
「日后王师再来，还请务必相助！」
只可惜第三次北伐后，岳飞险些再没机会北伐中原。
伪齐被岳飞三番两次打击，金人数次救援，终于觉得这方势力太过鸡肋，主动取缔了它，并借此与南宋和谈。
和谈的条件呢，也特别简单，无非是你南宋称臣，以后就是我的藩属国。
国书上写得清楚明白，这就不叫和谈，这叫招抚，和谈的条件，所谓的归还河南土地，那也不叫归还，叫特么赐予。
到你南宋皇帝身上，那就更简单了，咱都君臣之国了，哪能有两个皇帝呢？
今后大金的国书到了，江南国主应该跪拜迎接，这才有和谈的诚意。
就这样的条件，朝中无论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统统不能同意，韩世忠上书十余次，岳飞大声喊着金人不可信，硬是喊不回赵构。
赵构跟秦桧，铁了心要和谈。
无论是谁要阻止和谈，统统都御史台走一遍流程，文臣们罢官免职，贬谪海南，都是有的。
至于岳飞韩世忠，你们手里有兵，那就置之不理。
反正和谈流程走起来，你们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至于你们俩还能发动兵变吧？
韩世忠愤愤不平，那几年他跟岳飞混得最熟，天天去找岳飞喝酒，结果岳飞说戒酒就戒酒，还真的不喝，只剩喝多的韩世忠踩在桌子上，大骂好人就该被人拿刀指着？
岳飞拉了拉他，面无表情，说无妨，还有机会的。
韩世忠瞅着他，说有个屁的机会。
岳飞的大小眼因为疼，不由眨了眨，说总有机会的。
那年秦桧替赵构跪倒在金国使者面前，接收了金国的国书，赵构为了庆祝「和议」达成，更是大赦天下，并对各色将领大加封赏。
比如加封岳飞开府仪同三司衔。
岳飞不受，岳飞不仅不受，还上了封奏折，说自己能定谋于全胜，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复仇报国，令金人俯首称藩！
这封奏折递上去，半点动静都没有。
没辙，岳飞只能一遍遍辞去开府仪同三司衔，寄希望制造点回音。
他说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夷狄。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赵构又下了一次诏书，温言劝抚，说看在朕的面子上，你就接了吧。
岳飞：……
岳飞能有什么办法，赵构都这样低姿态了，他也只能接下。
那几天里，岳飞徘徊在深夜廊下，总是想起自己从前写过的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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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和议之后，岳飞一次又一次地找机会，他想随使者一起去开封，去看金军虚实。
赵构不许。
赵构不止不许，还又打上了一层补丁，他知道以岳飞的秉性，既然请命去开封，肯定还会有其他动作，遂命岳飞不得深入河南去招抚义军。
直到绍兴九年，金兀术发动政变，杀死主和派高层，要继续对宋用兵。
那完颜构自然还是贯彻了自己「以诚待敌」的方针，对和议以来接收的河南地全不设防，任由金军占据，以望金军可以吃饱了自己缩回去。
金兀术：我就没见过像赵构这么天真可爱的皇帝。
当金军更进一步，南下的铁蹄越发凶残，赵构终于也坐不住了，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等人火速支援前线，防备金军。
只是等西线的川陕兵马大胜金军，东线的韩世忠取得优势，朝廷又变了。
火速支援河南的岳飞还没等北上，就先迎来了赵构的使者，那使者万般无奈，来到岳飞军营之中，说陛下有令，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
岳飞默了片刻，没应。
正当那使者紧张起来时，岳飞忽然起身，指着大帐里一张地图开口了。
「建炎元年，我去大名府投军，当时就对张所将军有言，河南未可守，河北诸关不获，则燕云终生无望。所以这十几年间，我连结河朔，金人驱汉人如猪狗，则数以万计的猪狗只等我们振臂一呼。金人连番内斗，权贵耽于享乐，再不复当年满万不可敌的盛况，此时南北夹击之下，我实在想不通金人还有什么胜算！」
那使者听到一半，就知道岳飞想说什么，当他听完岳飞的分析，更是无言以对。
东风浩荡，吹起营帐一角。
这使者深吸口气，忽然问道：「三军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岳飞眉头一皱，刚想回答没有，却一瞬间福至心灵，点头道：「三军已动，不可轻收。」
那使者长出口气，说三军北上不可回，那就先行北上，真遇到不可为之事，则尽快班师，至于矫诏之罪……我为将军当之！
这一刻，岳飞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前后十年，终究能倾力北伐！
这次虽然仍旧是孤军北上，西线与东线的兵马没能力支援，可他们至少也都牵制了一部分金军，使得金军无法合围。
要想拦住岳家军，就只能让金兀术从京城再调精兵，孤注一掷。
岳飞等的就是你孤注一掷！
这么多年，女真人还是骑兵纵横那一套，至多发展出了铁浮图，用重装骑兵，可岳飞什么没见过，被赵构压在荆襄几度春秋，还能没后手吗？
郾城一战，金兀术出铁浮图，又出三人联马，贯以铁索，号称拐子马，都是重装骑兵，但凡冲起来就无可匹敌。
岳飞能敌。
岳家军能敌。
要打这些重装骑兵，只有一个很简单，也很残酷的办法——不怕死。
只有不怕死，才能手持长刀巨斧，面对汹涌澎湃冲击而来的重骑兵方阵，在令行禁止的呼声中俯身下潜，一刀砍断马腿。
即使你真的砍断了，身着重铠的战马压在身上，也是会死人的。
可好消息是，只要倒了第一批重装战马，金人后续的冲锋就会受很大的打击，敢死之士头不仰视，挥刀就砍，岳家军随后跟上，金兀术的骑兵就这样没了用场。
史书记载，只有四个字。
官军奋击。
这四个字里包含了多少回家的渴望，多少不顾生死的豪情，多少个日夜里岳飞的恳切相谈，多少次军棍里的残酷训练。
直至他们倒下的那一刻，他们仍旧相信，岳爷爷能领着剩下的兄弟大破金军，直捣黄龙，带兄弟们和自己的骨灰，回到故乡。
前边几点，岳飞确实做到了，放眼千年，也没几个人能比他做的更好。
郾城大捷，朱仙镇大捷，到后来岳飞只需要几百人，就能大破金人仗之纵横天下的重骑兵联队，金人技穷，只能撤出开封，逃向北方。
河北义军四十万，群起响应，而金兀术再行招兵，已无人来投。
即使金人凌虐打骂，人们也只高昂着头，说等岳爷爷来了，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金兀术从没感觉这么恐慌过。
三十六岁的岳飞壮志未歇，两次大捷之后请人对十万袍泽高呼：今次杀金人，直到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故事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岳飞矫诏出兵的消息已到了京城，或许是接二连三的捷报让赵构不得不怀疑是假的，又或许是赵构没了儿子，生怕沾惹半点麻烦。
你要收复中原，你要克复神州，你要天下百姓都能回家，都能安居乐业……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苟且偷安，我只想再江南享受歌舞升平，谁来打扰这份歌舞升平，谁就是我的敌人。
从前金人和伪齐打扰我，那你岳飞就是我手中最好用的刀，如今是你岳飞在北伐，在挑拨事端，那你岳飞就是我的敌人。
十二道金牌，赵构或许发到了岳飞手里，或许直接发到了岳飞麾下十二统制的手里。
只要你麾下的统制不能全部互相信任，一方不理金牌去进军，另一方就有可能因为金牌而退兵，这时候必定配合不当，必定损兵折将。
赵构甚至还笑了笑，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很聪明的，不愧是中兴之主。
就这样，岳飞也停了下来。
四十万河北义军还在闹，金兀术仍旧征不出兵，黔驴技穷般地运用骑兵，已经被岳飞给打废了，且不说没有这十二道金牌岳飞能不能直捣黄龙府，至少收复开封，收复河北，是绝对没问题的。
奈何赵构偏偏发了这十二道金牌。
别去想岳飞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也不用说他根本不提迎回二圣许久，提议立储也不过是金人要放回钦宗的儿子，他主动去替赵构想法子确立赵构的正统性。
这位一心北伐的岳元帅，属实没什么问题，连秦桧都找不到问题，近代历史发明家岂能比秦桧还专业？
大家之所以觉得岳飞多半有问题，只不过是因为没人能想明白，赵构为什么可以这么无耻。
但人的无耻，人的恶意，本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赵构就是这般的聪明，且无耻。
他想到了绝佳的法子让岳飞不得不撤军，但他不需要面对前线一丝半点的煎熬。
这些煎熬都落在岳飞身上。
汴梁城的百姓也好，河南河北的读书人也罢，乃至各地的义军，都纷纷来问他，说我们南望王师一年年，如今中原赤子心如此坦露，你何忍弃之而去？
你弃之而去，可想过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向来冷静的岳飞也一次次地忍不住，一次次流下热泪，他从怀里逃出诏书，咬牙切齿，说我本就是矫诏出师，再自行擅留，与谋反无异也！
所能做的，不过是留军五日，等中原百姓迁移襄汉。
当三军班师鄂州，听闻河北四十万义军转瞬被金兀术弹压，岳飞恨不能拍碎栏杆，吴钩斩尽无数山，却终究什么都不能做。
万千愤懑，化作一声长叹。
「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这次回朝后，岳飞没再向从前一样一次次上疏北伐，才三十多岁的人，就已经万分疲惫了，他径直上疏请辞，想解甲归田。
只是后来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金军被岳飞这么一顿打，也无力南侵，遂主动与赵构和谈，赵构从没想过还有这等好事，对和谈条件，是万般应允。
乃至条件里有一条：必杀飞，始可和。
赵构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在秦桧的一次次劝说里同意了。
大宋不杀士大夫，大宋也不杀宰执，但真到需要清除的时候，赵构便丝毫不在意祖宗之法，也不在乎脸面了。
一旦决定，就是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无论是诬陷岳飞部下谋反，还是策反岳飞同乡，又或者搜罗岳飞此前的语言文字，曲解他的原意，说他有叛逆之心。
很快，就把岳飞送进了大牢，送去大理寺受审。
大堂之上，堂外风雨萧萧，岳飞袒露背上四个大字，是所谓「尽忠报国」，他抬起头，说我这一生，无妾室，无余财，一心克复中原，可对天盟誓，无负国家。
主审官为之动容，无法再审。
还是秦桧跑过来，说此乃上意，才催着这流程持续走下去。
多的是读书人在质疑，自身处境也堪忧的韩世忠喝了几杯酒，终究忍不住，跑过来质问秦桧，说岳飞到底有什么罪？
秦桧只道：还未审结，莫须有也。
韩世忠似哭死笑，他定定盯着秦桧，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桧不答，韩世忠除了发泄怒火，他也实在做不了什么，除非他要带着全家老小与岳飞一起赴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死于大理寺狱中。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降大雪，大理寺狱外传来脚步声，岳飞用力闭了闭因北伐而无时间治疗的双目，再度睁开。
挥毫写下八个大字。
接着他站直了身子，迎接他未曾料想过，但也不曾惧怕的结局。
这年岳飞三十九岁，死于大理寺冤狱。
只留下狱中绝笔，笔走龙蛇，墨如二十年间淋漓血，无言声声诉苍天：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