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二皇子妃小英氏假孕的事在贵妃的操纵下很快被撞破,皇上命太医重新诊脉,竟意外发现二皇子唐钺已经没了生育能力。
据说是当年大英氏那一剪子位置靠上,弄坏了唐钺的命根。
皇上这才明白这对母子想要做什么,一怒之下贬唐钺为酉州郡王,废了皇后之位,册贵妃为皇贵妃。
陈青竹那几天都很沉默,因为二皇子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皇后更是她梦魇般敬畏的对象,却都如此潦倒收场。
先后经历了英家和皇后母子的事,她不再只是觉得出了口恶气,而是慢慢意识到权势的可怕。
权势既可以让她一个市井女子一跃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陈宫人,也可以让她被打胎后丢给楚镇做妾。
从前是她,现在是皇后和二皇子,将来又会是谁呢?
她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更加恐惧。
她抱着大妞到我房里,说:「宝迦,让大妞认你做干娘吧,我的那份家产都给你,你……教教她,别像我似的,一辈子被人耍。」
大妞见陈青竹把她往我这儿推,小心翼翼地后退,想要靠着陈青竹。
我走过去将大妞的手放回陈青竹手里:「你们孤儿寡母的钱留着自己花,你要是愿意听我的,以后,让大妞多和囡囡一处玩。」
陈青竹不明白其中原因,但我相信她看得出我们一家待囡囡的庄重。
「好,我一定让大妞多跟囡囡学。」
京中的风向是彻底变了,人人都明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娘娘现在只需等唐槊长大,只要唐槊不像唐钺蠢得那么离谱,太子之位,大概率是他的。
拾枫给我们来了三道信,催我们回京。
仗着斗走唐戬的功劳,我们的确休息太久,也是时候继续给上司卖命了。
拾枫是讲究物尽其用的人。
回京第二天宫里就派人来接,特意说了,让我把收养的孩子也带上给贵妃看看,正好陪六皇子玩。
拾枫对自己是真狠,等到皇后被废才敢见囡囡。
我将囡囡和大妞都带上了,拾枫见到已经能够独自行礼的囡囡和还需要宫人抱的大妞时微微颔首,示意我做得很好。
有大妞做掩护,对囡囡好一点也不扎眼了。
她问孩子们是否有名字,我说都还没取,拾枫想也没想,就给囡囡取名为「楚君熙」,小字元姬,大妞则点了「英持阁」为名,小字小楼。
好名字,也是好寓意,拾枫如今年纪又渐渐上来了,褪去青春娇憨,越发有内命妇之首的气势。
只是毕竟出身太差,还不能封后。
拾枫同元姬说了会儿话,唐槊被乳母抱了来。
他和元姬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但毕竟用了些手段,身体便弱些,看着和小楼差不多。
三个孩子很快玩到一起去。
她冲我招招手:「到本宫身边来坐吧,你一去小半年,乐不思蜀了可是?」
「你又冤枉我。」
我走到她的座位旁,宫人搬来凳子,我侧身坐了。
她递给我一块糕点,样式新奇,估计又是御膳房做了来讨好她的。
「我看了吏部今年的考评,皇上已经圈出了陈翎,有意提拔他进礼部,可父子二人在朝,不合适。
「我估计最快今年,最迟明年初,陈福清就要被调去清闲衙门,给他儿子让路。」
拾枫微微倾身,认真地同我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我让挽扇和陈家父子纠缠不清,这事儿我有错,我也认。如今,该是个了结了。」
陈福清如果被调动,相当于彻底养老,以后陈家说得上话的就是陈翎了。
「我不懂,拾枫,你想要挽扇再跟陈翎……」
「陈翎心机深沉,又是皇上的人,他很难为我们所用,即便挽扇与他在一起,说不定反被他利用探听我们的消息。这事我也想了很久了,我觉得,让挽扇嫁给陈福清吧。」
「什么?!」
「陈福清虽然昏懦不堪,但终究是皇上的伴读,情分在,官位也在,陈翎的母亲早亡,他院里只有出身低微的姨娘姬妾,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婚事。何况陈翎对挽扇有多好,你是心知肚明的。」
「可这太荒唐了,陈翎不会同意的。」
「我想办法让陈福清调去外地,找个没人知道挽扇从前的地方,做三品京城大员的正妻,风风光光的官夫人,不好么?」
我几次开口,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的确是挽扇现在的处境下可以有的最好的结局。
陈翎将来必定会位极人臣,他和陈福清是父子,如果徐挽扇和他们二人持续纠缠不清,将来风言风语,会怎么说她?
即便现在,也有多少人说她不知检点,做了楚镇的妾还要勾引皇子。
如果能够嫁给下放的陈福清,到温暖的南方或者风光明亮的西北,她就可以重新做回那个骄傲的徐家嫡长女。
可是拾枫怎么舍得……
「怎么,我秋拾枫在你眼中就做不得一点好事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我明白自己的那点情绪瞒不过她,干脆如实说出,「是我想差了你。」
「宝迦,萧月月是我权势下的附庸,所以我将她给阳冲,而你和挽扇对我来说不一样,我说过,我们是朋友。一个女子,若是陷在情爱里而错过权势地位,那一辈子也就毁了,我作为皇贵妃,自然希望她继续和陈翎暧昧不清,可作为她的朋友,我希望她跟陈福清走。所以,我要你去劝挽扇,叫她忘掉从前,跟着陈福清走。
「记住,我只给她一次机会,我只心软这一次。」
「好,我明白了。」
44
说完徐挽扇,她又与我说楚镇的事,楚镇回来的话,暂代禁卫指挥使的阳冲也要重新安排,皇上想把北营司给他,也就是陈翎和原京兆尹的部分权力,可见相当信任。
「这样一来,想要与阳冲联姻的人家不会少,我想,英家也快修好了,就让萧娘子搬去与陈青竹同住,陈青竹是个孺人,英家深宅大院,能隔绝大部分不怀好意之人,再有闹事的,你也可以看顾。」
「这样已是极好的安排了。」
「我想让无名把京城的事丢开,专门看住唐戬那边。你能不能接下来?」
「是京城的暗卫和情报网吗?」
「对,花楼、酒坊、赌场,还有零星的人手。」
这几乎是拾枫自己打拼下的全副身家,我觉得有些棘手。
「我只懂得经营产业,尽力而为吧。」
「无名会跟你交接一段时间,楚家的产业不小,我也知道,你要是忙不过来就丢给楚七好了,他会帮你处理好。」
「是。」
「还有……」
拾枫欲言又止。
「你把女儿给我了,人手也都给我了,还有什么不能和我直说的呢?」
拾枫轻笑了一下:「我听无名说,你和南宫螟不睦,所以唐戬那边的事便派了无名去,你不用插手,不过未免你误会,还是告诉你一声。」
「我知道了,都是为了大业,你不必多说,我能理解。只是南宫螟行事诡秘,出身不明,和唐戬情义难辨,你和无名都请多加小心。」
出宫后,我将已经睡着的小楼抱给陈青竹,告诉她:「皇贵妃给她取名英持阁,小名小楼,等英家修好了,你就与小楼搬回去,把月月也接过去,单独安排一个院子,我把楚镇手下一个得力干将叫沙宜京的派去,他武艺过人,灵敏机变,又和阳冲是旧识,以后就由他负责你们的安危。」
陈青竹忙点头应了。
「那小楼以后……」
「以后你也常带她来楚家玩吧,皇贵妃娘娘喜欢这孩子,以后进宫的时候不会少。」
也需要她为元姬打掩护,免得被人发现拾枫对元姬超乎寻常的宠爱。
这是好机缘,便宜陈青竹了。
接着,我又去见徐挽扇。
她房里乱糟糟的,从海边带回来的贝壳珍珠和各样零碎堆了一地,侍女们都在收拾,见我来了,她换了身绛色外裳,提上多宝阁上的桃花酒,邀我去后面荷塘坐坐。
我发现她最近有些嗜酒。
「回府来不先去找楚镇,反而来找我,怎么,拾枫又有安排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贵妃说,陈福清要给陈翎挪位子。」
「哦。」
「你……和陈翎……」
「他床上功夫不错,比他爹强。」
我从徐挽扇手里夺过酒壶,闷了一口酒,嗓子火辣辣的,我从来不懂酒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挽扇,嫁给陈福清跟他走吧,做个地方大员的诰命夫人,把徐家剩下的人也挪过去,好过跟陈翎纠缠不清。」
我盯着满池子残荷,不敢看她的脸。「陈翎心高气傲,是陈家下一任家长,他不可能娶你为妻,与其跟了他,落个两马同槽的坏名声,不如跟陈福清。」
「拾枫不打算用我拉拢陈翎了吗?」
「她说,作为朋友,她不想。所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徐挽扇仰头看了一下天,若无其事地撩了一下鬓发,或许她是哭了,可我没有转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现。
「挽扇……」
「让我想想。」
当晚,她又出了一次门,我在她院里等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同意嫁给陈福清。
楚镇写了义绝书,拾枫又去求皇上免了她的罪,陈福清当天就来提亲。
没有什么盛大的婚礼,徐挽扇被一顶花轿抬进了陈家大门,日日躲在自己院子里,陈家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是不洁之身罪臣之女,但她也是贵妃的宠儿,何必去讨这个不痛快呢。
陈福清的调令和徐挽扇的诰命一下来,她就和陈福清就收拾行李离京。
她在楚家几年,也攒了不少钱财,土地田产继续由七儿帮她打理,除开这些,金银首饰,绸缎玉器也有几十箱子,占了半艘船舱。
登船那天楚镇带着我们去河边送她,我这才第一次见到陈福清。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极普通的男人,陈翎与他不像,估计是像自己母亲多些。
徐挽扇带着目的接近他,又从他身边得了那么多好处,这人也不知道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的,不论如何,他都的确是世俗意义上徐挽扇的最好归宿。
除非,她真的爱陈翎,陈翎也真的爱她。
但是她受的苦太多,我们见过的也太多,无论是拾枫还是我,我们都不愿意去赌了。
「挽扇,保重,将来会再见的。」
徐挽扇轻轻抱了一下我:「我帮不了你们了,京中凶险,你也要保重。」
陈福清离京后不久,陈翎就升为礼部尚书,因皇帝宠爱,隔年便被破格提拔进枢密院。
番外四 京城一夜
徐挽扇褪下深衣,褪到一半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陈翎将头埋在她肩窝,身上有龙涎香和灯油的味道,大抵是刚在御书房和相公们议事回来。
皇帝有意培养他,将他放在身边,可枢密院那群相公哪个是省油的灯,光是应对他们的试探就耗费心力,何况还得为皇帝把差事办好了。
他整个人都靠在徐挽扇身上,徐挽扇在他怀里转身,与他面对面对望着。
「先去吃点东西吧。」
陈翎不说话,执拗地要扯下她的腰带和里衣,徐挽扇握着他的手,他却突然将徐挽扇抱起,摔到床上。
「陈翎?」
陈翎解开袖扣和腰带,将徐挽扇反抗的双手抓住按在她头顶,压迫地俯身看她。
他喘着粗气,引以为傲的自矜已经抛到天外去。
「你要嫁给他?」
徐挽扇微微抿唇,陈翎的手用力,她吃痛皱起眉。
「是。」
「徐挽扇你是不是贱?」
说出这句话后,陈翎自己也愣了一下,握着她的手松开了些,徐挽扇挣开双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啪——
「我原来是官妓,在你爹之前我还跟过唐钺,跟过许许多多男人,你现在才知道我贱吗?你幼不幼稚啊陈翎?」
「没人逼你!」
「可我就要攀附权贵。」
陈翎低吼:「我也可以给你!」
徐挽扇冷冷道:「那你娶我啊。」
陈翎不说话了,徐挽扇拿手帕捂着嘴笑,像是在笑陈翎,也像是笑自己。
「我不缺钱财,也不缺人爱,你对我来说,从来都是一个玩物。陈翎,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喜欢我是你倒霉。」
徐挽扇推开陈翎,捡起地上的衣裳披上,拿了盏灯离开。
陈翎忽然叫住了她。
徐挽扇没有回头,提灯的手却都在颤抖。
「挽扇……」
「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如果她和陈翎易地而处,她也不会放弃前程娶自己这样的女人,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苛求陈翎呢。
可是徐挽扇总是不甘心,大概她此生的放肆都用在苛责陈翎不够爱自己上了。
「再给我几年,好不好?」
徐挽扇眼前有些花了,她故作不在意地问:「几年呢?三四年?八九年?还是十多二十年?」
「九……不,八年。」
八年,八年足够发生许多事了。
如果她留在京城,和陈翎继续纠缠,拾枫终究会让她从陈翎那里盗取机密,就像对陈福清那样。
拾枫一开始给她的选择就是两个,也只有两个,要么嫁给陈福清离开;要么,把陈翎变成她的牵线木偶为皇贵妃做事。
可是,身后的男人大概是想做一番事业出来青史留名的吧。
八年时间,他会不会厌恶皇贵妃的牵制,也厌了自己呢?
「不了,陈翎,你我之间,本就是阴差阳错。」徐挽扇抑制不住自己话里的颤音,「算是我对不起你。」
「徐挽扇!」
陈翎走到她身边,抢走她手里的琉璃灯。
「五年,好吗?」
徐挽扇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泪水,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我都说了,不……」
陈翎低头吻她,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徐挽扇用手捶着他的胸膛,明明想推开的,最后却变成了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
「陈翎……你个王八蛋……」
「徐挽扇……徐挽扇……」
五年前——
「哟,小陈大人怎么来了?」
「皇上听说徐家抄家人手不够,让我来看看。」
「哎哟,可不是,兄弟们都累死了,库房一半都还没整理完呢!」
不远处传来女眷们的哭声,伴随着棍棒敲打皮肉的声音。
陈翎往那处看了一眼。
「小陈大人,您是不知道,徐家这群女眷会武艺,先头把她们往那里一放,真有几个想往外逃的,这不就都给捆起来了。哪怕是捆起来还不老实呢,女人嘛,就得打。」
陈翎道:「徐家如今还没定罪,徐家妇人还是诰命,你们现在就动手不合规矩。」
「是,是,小陈大人说的是。」
陈翎本不欲管徐家这摊子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徐家这次必死无疑。
可既然莫名其妙被派来了,总要保证在自己手下不出乱子。
他走过去打算看看女眷们的境况,只见一院子女人被用麻绳反手捆着,有几个头上带着伤,身上的白衣被血染红了,容色凄惨。
接着,陈翎就看见了女眷中的徐挽扇。
他见过徐挽扇,在宫宴之上。
徐挽扇和徐家其他女子比起来纤弱得多,她披着头发,怀里躺着面若金纸的徐夫人,像一只惊慌的小动物瑟瑟发抖。
但即便这样,她也是美丽的,陈翎已经可以想见这样美的一张脸,获罪之后会有怎样的遭遇。
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徐家不过是斗争中失败的家族,是输家,不值得同情。
陈翎吩咐了几句别打死人就离开了。
后来陈翎午夜梦回,偶尔也后悔当年没有安慰一下徐挽扇。
如果当时没有转身就走,会不会……
会不会,她就愿意再等一等自己了?
45
冯宝鸾已经疯了很久了,因为那一晚的事情,她不得不疯。
那一晚她不只失去了母亲,还失去了父亲。
冯宝鸾是金枝玉叶诞下的小小宝物,众星捧月般长大,所以她竟糊涂了二十几年,从没想过,原来父亲是恨她们母女的。
母亲死后,她被关在冯家后院,因为总是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与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她哭过闹过,也把自己折磨到半死不活,可父亲再也没来看过她。
就像从前,不论母亲怎样纵容下人折磨冯宝迦,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猜错了,她与冯宝迦没有区别。冯宝迦在这个家里承受过的一切,她现在也要一一品尝——送来的饭菜是冷的,衣物棉被总是潮湿发霉,离得近了会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而她那座堆满了珍奇异宝的小院成了困住她的笼子,当主人失去了自由,金银珠宝也没了光泽。
她曾经逃出院子,闯进父亲的书房,问他为什么?
那个男人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把二小姐带回去」,接着就继续埋头看他的图纸。
冷漠和无视像一把尖刺扎进冯宝鸾的心脏,血流不止。
在她被关的第五个冬天,偶然在檐下积水看到自己的脸,苍白而没有血色,蓬乱的头发干枯发黄,嘴唇皲裂,像个木偶一样眼神空洞。
她吓坏了,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
那天,父亲又开始吹笛子了。
她隐约记得,冯宝迦的亲生母亲是个擅长笛子的乐姬,冯宝迦幼年时学习吹笛,父亲让母亲不许她再学。那些年她与母亲不论是住在公主府还是冯家都是听不到笛声的,母亲以为是他体贴,可母亲死后,他总会在夜里吹那呜咽曲调。
像是在庆贺些什么。
冯宝鸾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再不逃走的话,一定会死在这里。
她贿赂送饭的婆子,老人已经耳聋眼花走不动路了,冯宝鸾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将一块金条塞进她手里。
「这是金子,金子!你拿着,你帮我传句话!」
老太婆「啊啊」地叫着,张开嘴的瞬间冯宝鸾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那老婆子的嘴里没有舌头。
这声尖叫惊动了院子值夜的人,一阵钥匙晃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守夜人来到冯宝鸾的小院,一把推开那老婆子,伸手穿过铁门缝隙,抓着冯宝鸾的衣领将她扯到自己身前。
「老实点!」
冯宝鸾急中生智,顺手将那块金子塞进眼前这个她从前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的侍卫手里。
「对不住,大人,我只是……只是……」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金子,「嘿」了一声:「早听说你这疯婆子油水足。」
冯宝鸾急忙点头:「我还有!我还有许多!你让我出去,不不不,你帮我传个信,我都给你!」
「我看你这女人是疯透了!」
「大人!」冯宝鸾的声音尖得像是要划破绸缎,又被她自己压抑着,说完这两个字,她喉咙干涩到泛着血腥味。
「我舅舅是当今圣上,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我,如果知道我现在变成这样,他一定会带我出去的,到时候我愿意回报大人。」
「呵,我要是真帮你传了信,出去后你指定第一个灭我的口。你们这些贵人总把别人当傻子。」
「我不会,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大人,只要你帮我,求求你……求求……」
冯宝鸾落下泪来,嘴唇颤抖着,因为激动而气血上涌,反倒显得有了气色,侍卫看见那微微泛红的嘴唇心中一动,他提起灯来照亮冯宝鸾的脸。
「你什么都愿意给?」
冯宝鸾在侍卫眼中看到了名为「欲望」的光,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不想死。
于是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反握着侍卫的手伸进自己胸口,冰凉的温度让她颤栗,说出的话语不成调。
「是,我什么都愿意给。」
八个月后,有人敲登闻鼓,告发冯尚书虐待嫡女冯宝鸾。
皇贵妃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簪花。
那天正好是嫔妃命妇们进宫请安的日子,身旁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女人讨好她。皇贵妃却只让楚家的冯娘子带来的两个小丫头近身,她挑了姚黄、魏紫两朵开得最好的花戴在两个小丫头弱不胜簪的发间。
元姬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又看上了皇贵妃礼服上的东珠,很不客气地道:「姨姨,还要那个珠子,那个好看。」
几个刚从外地进京的命妇屏住了呼吸,心道这孩子怕不是魔怔了,皇贵妃的东珠彰显的是她副后地位,何等珍贵,小小孩子竟敢索要,大人在家都不教的么?
宫中和京中的贵妇们却早就习惯了。
果然,贵妃几乎没有犹豫就将自己礼服上的东珠扯下来给了元姬。
元姬拿了三颗,还想着分一颗给自己的小伙伴小楼。
几个外地进京的命妇快速地交换了眼神,互相确认:皇贵妃对楚元姬和英小楼的宠爱比传闻中还要深。
内监就是这时候进来的,禀报说登闻鼓的事。
众人的目光立刻就会聚到了楚家的冯娘子身上。
冯宝鸾,不就是死了的唐珍的女儿,冯娘子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元姬察觉到不善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姨娘,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立即冲过去抱住她。
皇贵妃轻笑了一下。
「既然有人伸冤,那就告诉皇上去,跟本宫说什么?」
众人心想您就装吧,皇上这时候正在炼丹,除了你谁敢去打扰他。
沉迷飞升成仙、长生不老,几乎是每一个年老皇帝的宿命,毕竟,他们接受不了自己拥有了天下却依旧掌控不了岁月流逝。
皇贵妃这是想耗死敲登闻鼓的人,让这件事不声不响地过去。
她那么喜欢冯娘子家的元姬,爱屋及乌,自然也喜欢冯宝迦,会为冯宝迦做主。
对了,从前唐珍还是淑嘉长公主时和她关系也挺差,恨屋及乌,她更不会管冯宝鸾的死活了。
谁也没想到冯宝迦起身行礼,道:「皇贵妃娘娘,皇上怎么说也是她的舅舅,还请娘娘去丹房禀告圣上。」
皇贵妃不顾仪态地用手撑着头,像个小孩似的用一种调皮的语调问:「宝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都使唤起我来了。」
元姬小跑着到皇贵妃身边,攥着皇贵妃的腰带摇晃起来,「姨姨,你就去一趟嘛。」
皇贵妃捏着元姬的小下巴,如果那些女人离得近一些一定会发现,那比一般女子挺而方润的下巴像极了皇帝。
皇贵妃小声啐了一句:「冯宝迦把你教得傻兮兮的。」
但还是不忍拒绝元姬,丢下满屋子女人去找皇帝。
46
「姨娘,我想听三只小猪的故事。」
「什么三只小猪?」
「就是三只小猪盖房子不让大灰狼吃的故事。」
我揪了一下元姬的小鼻子:「想七儿了就直说,你都多大了还要听什么三只小猪的故事。再说了那都是你小叔编的,谁家的小猪都不会盖房子。」
「那小叔多久能回来啊?」
七儿每年这时候都要出去巡查楚家的产业,由于楚家这些年家业越发壮大,今年都出去两个月了还没走完。
「不是写信说月底能回来吗,元姬练完先生布置的字帖,你小叔就一定能回来了。」
元姬翘着屁股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我不念书小叔也要回来,不然我就让姨姨把小叔绑回来。」
我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让她不许再闹,赶紧睡。
楚镇回来的时候元姬已经睡着了,他怕自己身上凉冷到了孩子,在暖炉旁烤了一会儿才到床边,俯下身子亲了一下元姬的额头。
他真的很喜欢孩子,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却一直没有身孕。
不单是我,嫁了陈福清的徐挽扇、嫁给英飞白的陈青竹,还有做了阳冲外室的月月这些年都没能怀孕,因为胥嬷嬷还在时给我们喝了许多汤药,就是怕我们这群妾室生下孩子,动摇她在后院的地位。
当年我们无不是恨极了妾室的身份,所以喝就喝了,连告诉都没告诉楚镇一声,如今他问清了原因愧疚懊悔,哪怕很想要个孩子也不在我面前说。
君姨说的许多话都是对的,可我当时太年轻、太孤傲不肯听,如今却要楚镇和我一起承受后果。
我拍了拍楚镇的手,将他带去旁边的碧纱橱。
「楚镇,我已经生不出孩子,如果你想要个孩子,那就……」
「元姬就是我们的孩子。」
「等你老了你会怨我的。」
「你要是给我找女人生孩子,那我现在就要怨你。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
我没忍住笑意,嘴角压抑不住地往上翘。
楚镇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我抱进他怀里,因为刚刚在暖炉旁烤火,他身上有股银丝炭的香味。
他胸口起伏比平时慢一些,我问他:「怎么了?」
「冯宝鸾的事情,皇上知道了,吩咐我们把她从冯家带出来。」
「她怎么样?」
「不好,怀孕七个月了,看见我们去救她,第一件事就是用肚子撞桌角,把孩子流了,满地都是血。」楚镇忽然抱紧了我,「你不怀孕也是好事。」
「她为什么要撞桌子?孩子是谁的?」
「敲登闻鼓的那人是冯家的护卫,和她苟且怀上了孩子,那人以为她肚子都大了,自己再把她救出来,她恢复身份后,自己定能靠孩子和她成婚,从此荣华富贵。谁知道冯宝鸾烈性,拼死也不要他的孩子。
「皇上知道原委后大发雷霆,下旨斩了那护卫,又绑了冯尚书进宫。」
「冯宝鸾呢?」
「还昏迷着,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说流了个男婴,已经有人模样了。」
我心中一紧,觉得冯宝鸾委实对自己狠。
唐珍还是淑嘉长公主的时候,冯宝鸾连只蚂蚁被蹍死都能落泪,磕了碰了身边所有人都要挨打——那些人里也包括我。
现在却为了逃出冯家委身一个护卫,交易般地怀了孩子,最后自己流掉。
「宝迦,你为什么要让皇贵妃告诉皇上?我以为你恨冯宝鸾。」
我摇摇头:「比起冯宝鸾,我更恨父亲。冯宝鸾知道什么呢,她从生下来就过着那样的生活,唐珍待我如同仆婢,父亲一言不发,扪心自问,如果我与冯宝鸾易地而处,我难道就会反抗父母保护长姐吗?
「唐珍虐待我,至少是有原由的,可父亲的冷漠与无视是为了什么,即便他移情别恋不再爱母亲,可我终究是他的孩子,从小到大,他一次都没有保护过我。」
我闭上眼睛,想把脑海里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去都甩掉。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我要他死。」
登闻鼓的事情过去了三天,皇帝又进了丹房与仙师们修炼。
内宫传出圣旨,贬兵部尚书冯任为庶人,发配三千里,此生不得还京。
这道旨意下来当天父亲就在狱中自杀了,没有遗言,也没有见任何人,和他从前的作风一样,仿佛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冯宝鸾身体痊愈后被送去宫外沉香塔,废皇后已在那里清修了好几年,她去了,正好和前舅母做个伴。
万辟山风景秀丽,沉香塔供奉丰厚,但对于冯宝鸾来说,无非是从一个笼子被关到另一个笼子。
与她母亲唐珍有旧怨的人数不胜数,要为难她一个父死母丧、失去身份地位的弱女子,有太多手段了。甚至可以说,万辟山沉香塔才是她最好的去处。
唐珍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年太放肆妄为?
……
皇上如今几乎是不管朝政了,日日炼丹修仙,政务一半在枢密院,一半由拾枫把持着。
我有次带元姬进宫,恰逢皇上出关,他看元姬可爱,硬要把所谓仙丹给元姬吃,拾枫嘴角差点都咬出血,在皇帝看不见的位置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
元姬最终是没吃那仙丹,可我听说,宫里的唐槊还是被喂了几颗,半夜发起了烧,贵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个月才好。
那之后仙师们给皇帝的丹药里就又加了些材料。
七儿和秋无名前后脚回京城,七儿找到一块十几丈高的奇石,不远千里带回来献给皇帝,石头太大进不了皇帝寝宫,皇帝甚至让人把陛阶给拆了。而秋无名从南边带回来几十个童男童女,给皇帝送去丹房,说是做随侍的仙童。
朝臣本就不满我们这群人,童男童女和拆陛阶的事情一闹出来,朝中又有人弹劾皇贵妃。
拾枫在皇帝吃了丹药飘飘欲仙之际,素衣白裳地跪在他脚边,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已经要被老臣们吃了,还请皇上降罪贬她出宫。
皇帝哪里肯让人动自己的爱妃,拾枫十五岁就跟了他,给他生了皇子,还遍寻天下能人异士助他修炼,这样的可人儿哪里还能找到,于是朱笔一挥,封皇贵妃为皇后。
中宫一旦确立,唐槊就是嫡子,按照皇帝现在对他们母子的宠爱,立太子也是早晚的事。
可就在这时,被贬为酉州郡王的二皇子唐钺忽然惨死王府。
唐钺的尸体上中了七支短箭,支支穿过刺透骨头,在狭小的寝殿内,唯有一物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我那死去的父亲一直没有完工的冯氏连弩。
一时间朝野沸腾,皇后与我都成了议论的焦点,不少人认为拾枫为了确保唐槊的太子之位,指使我用父亲的武器杀死唐钺,避免有人跟唐槊争。
这种说法蔓延开来,连乡间孩童都说拾枫是个毒妇。
此时,被贬去苦寒之地的唐戬上奏,请求父亲允许他回京看望。
朝臣始终看不起拾枫出身低微,又有牝鸡司晨的野心,不赞同唐槊做太子,便纷纷请奏皇上同意越王唐戬归京。
要是往常,皇帝自然不会同意,可唐钺的死也让他怀疑,加上他刚刚死了儿子难免不安,于是他同意唐戬回来。
拾枫表面贤良,张罗着给唐戬收拾王府,暗地里要秋无名立刻与南宫螟联系,在唐戬归京途中暗杀他。
她还让我调查唐钺之死。
我总觉得这些事有哪里不对,但始终抓不住关键。
还是七儿提醒:「既然与冯任有关,不如去问问冯宝鸾。」
于是,我带上陈青竹和萧月月,用给端慧公主祈福的名义,再次上了万辟山。
……
南宫螟捏着京中来的信,露出一抹冷笑。
从府外练兵回来的唐戬进门就看见她心情大好的样子,走到贵妃榻边,伸手夺过她手里的信笺。
「螟儿又在看什么,这么高兴?」
南宫螟用眼神示意他看信上内容。
唐戬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将信笺团成一团,恨恨道:「那贱人真以为本王可以被她轻易杀死!」
南宫螟伸了个懒腰,不甚在意地说道:「她从十五岁进宫起便一帆风顺,从未遇到敌手,自负些也是应当。」
后半句话南宫螟没有说出来,因为唐戬一定会愤怒,那就是:你唐戬不也是她的手下败将吗?
唐戬环抱着南宫螟,将头埋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好在螟儿你冰雪聪明,假装投靠她,等咱们回京揭穿她的阴谋,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
南宫螟像糊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唐戬,用甜腻又餍足的声调说:「阿戬你听,孩子在踢我了。」
「真的?这么有力气,一定是个小皇子。」
就好像笃定自己是未来皇帝了一样。
「多亏了你找到冯任留下的图纸做出连弩。」唐戬沉声道,「我要让他们都和唐钺一样死无全尸。」
「好啊,都听阿戬的。」
南宫螟笑着,眼底俱是冷意。
唐戬想错了,她并不是假意投靠秋拾枫,而是真心想要靠秋拾枫成为权臣掌控天下。
可是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她忽然意识到,秋拾枫想做的,她一样做得。
比起做皇后,当然是做宰执好。
可是比起做宰执,做摄政太后不是更好吗?
南宫螟在心中道:可怜的阿戬,我就稍稍帮帮你吧。
与此同时,王府另一侧居住的王妃崔氏被南宫螟的下属灌下一碗深红色汤药,那之后她将彻底变成一个哑巴,什么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得,这是南宫螟的恶趣味——她要让这个敢和自己争男人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世间最尊贵的位置。
让她明白,自己究竟招惹了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