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骨灰被前男友做成项链,在他儿子的脖子上挂了十八年。
魂魄就此在这男孩身边困了十八年。
这一天,男孩突然告诉我。
他要娶我。
1
我是一缕鬼魂。
生于 1984,卒于 2004。
变成鬼魂后,我保持了 20 岁死亡时的容貌。
本早该转世投胎。
谁料对我痴情一片的男友,竟在我火化的当天,把我的骨灰合成了一颗钻石。
从此我日夜留守在人间。
钻石在哪儿,我在哪儿。
我死后不久,男友被家中逼迫结婚,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这个天杀的又把钻石做成了一条项链,当作护身符挂在他儿子的脖子上。
这一挂就是十八年。
我也被困在了他儿子身边十八年。
我可真惨。
活着的时候不能和他在一起。
死后日夜看他和别人夫妻恩爱。
还得给他们带孩子。
这也太虐鬼了吧!
2
我一直想步入轮回。
有个博学多识的鬼告诉我。
钻石的化学本质是碳,骨灰可以合成钻石,同理,钻石也能重新碳化成骨灰。
这样我就可以重获自由。
我向连淮提出了这个请求。
连淮就是我前男友的儿子,这 18 年来只有他能看见我。
所以,能帮到我的只有他。
可他一口回绝了我。
我问为什么。
他温柔地对我说:「星星,别走,留下陪我。」
我不解地再次问他原因。
男孩叹了叹气,抱住我,将我牢牢嵌入他的怀抱和身体里。
「星星,我要娶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3
没人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
不放我走还不是最重要的。
听到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崽对你表白。
即便我是个鬼,我的三观也惨遭冲击了。
好你个连淮。
我把你当儿子养,你却想……
并且退一万步讲。
我还是他爸爸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啊。
他野心这么大。
他老爸知道吗?
4
我开始躲着连淮了。
他再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单纯小男孩了。
项链他还是日日戴着,睡觉都不取下来。
我不愿再出现在他跟前。
他上课的时候,我藏进他的笔袋。
打球的时候,我钻进他裤兜。
晚上睡觉了,我躲在床底。
就是不让他看见我。
好小子,不声不响地,几天后竟把所有衣服口袋都缝住了。
笔袋和书包也时刻拉得严严实实,不给我可乘之际。
他甚至在床底放了一只我最害怕的安娜贝尔玩偶,以毒攻毒,吓得我只能逃回他的被窝。
我拉下老脸,撒娇求他。
「连淮,淮淮,放我走吧。」
他放下书,「亲我一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节骨眼上,别说亲他一下,亲死他都行。
我捧着他的脑袋 mua mua 狂亲了无数下,端正坐好,两眼闪着星星期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这小子唇边笑意荡开,继续看他的书,悠悠丢给我一句:
「让你亲你就亲?我可没说亲完就放你走。」
我差点气晕,扑到他身上又啃又咬。
鬼不能借助工具进行物理攻击,但鬼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种攻击,所以我打他咬他,他是能感受到一些痛感的。
可我咬得越凶,他笑得越开怀。
敲门声突然响起,门推开,他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
5
「连淮,什么事这么开心?」
他立即坐端正,摸了摸嘴唇,「没什么。」
他妈妈走过来。
我心里喊糟。
我刚刚留在连淮脖子上的一口牙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连淮妈妈眼底。
女人表情迟疑了一瞬,放下水果走了。
晚饭时,常年忙于工作不着家的连淮爸爸出现在了饭桌上。
连淮和他爸爸年轻时不太像。
可能出于我多年来的陪伴和教导,他更像我,脾气性格要好一些。
我这前男友连修诚,一直是个冷漠及不近人情的人,人到中年,更添了几分严肃。
连淮和当年的我都挺畏惧他的。
「连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连修诚单刀直入地问道。
连淮筷子顿了一下,「还没。」
他妈妈在一旁说:「你这个年纪喜欢上女孩子很正常,只要不耽误学习,爸妈不会阻止你的,要不要把她带来家里?我们想见见她。」
连淮咬了几粒米饭,眼底隐隐带着笑意,冷不丁回了句:「她就在你们旁边坐着呢。」
突然被 cue 的我瞪大眼睛,满头感叹号。
「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我伸手捂他的嘴,把他呛得咳嗽起来。
连修诚拧眉呵斥:「连淮,严肃点!」
他妈妈也正色道:「连淮,你知道爸爸不喜欢开玩笑。」
连淮耸了耸肩,反正没人知道他说的就是实话。
6
入夜。
连淮洗完澡睡了。
他妈妈给他端来的热牛奶,他总会分一半给我。
他的床上,永远放着两只枕头。
只是他十三岁之后,我就不再和他睡在一起了。
鬼也是要睡觉的,我睡不着。
为什么?
身在曹营心在汉呗。
我无聊地挂在吊灯上晃秋千,无意瞥见窗外涌现一团黑影。
黑影在窗帘后显出一个人形,缓缓走出来,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
「哈喽啊,小星星。」
我鼻子一酸,像看到亲人那样冲过去抱住了她。
「小倩!你终于来了,我快被臭小孩气死了!」
小倩是我众多鬼朋友中学历最高的博士鬼。
钻石碳化成骨灰的方法就是她告诉我的。
得知我的处境后,小倩惊讶地看着熟睡的连淮,「这小孩不会喜欢上你了吧?」
我老脸一红,磕磕巴巴地说:「没,不是,你别、别瞎说。」
小倩摸着下巴沉吟,「我看没准哦。」
说话间,床上的连淮翻了个身。
手在身旁的空位上摸索了一阵,捞到一只枕头。
他满足地把枕头搂进怀里,一条腿夹着,满足地用脸蹭了蹭,梦呓道:「星星好乖,今天给抱。」
轰隆一道雷劈到我脑子里,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小倩一脸看透不说透的姨母笑。
7
博士不愧是博士,点子就是多。
小倩提议帮我把项链藏起来,试探连淮发现我不在后的反应,到时就能看到我对他有多
我自己肯定是没办法触碰到项链的。
不过大家身为鬼魂,偶尔能够在人间使一些小小的恶作剧,偷偷藏条项链不是件难事。
小倩走到床边,轻轻按开项链的锁扣,从连淮脖子下抽出来,高兴地冲我晃了晃。
银色素链上晃悠着一颗蓝色的星星钻石,在月色下闪着盈盈的光。
梦中的男孩似乎感察到了什么,不安地皱了皱眉,好像下一秒就要醒来。
我赶紧催促小倩:「要被发现了,快啊,快藏起来。」
「藏哪儿啊?」
我灵机一动,「不如这样,你干脆把我带走算了,出去随便找个火堆把项链扔里头,我们也省去这么多麻烦了。」
我太想快点解脱了。
8
这种难度超过鬼魂的能力范围了,小倩爱莫能助。
她帮我把项链藏到了窗台的一只花盆里。
我化回一缕魂魄,钻进花苞里睡了个香喷喷的觉。
早上连淮的闹钟响起,我打着哈欠醒过来。
连淮自出生之日就能看见我,但如果摘下项链,他便会丧失这个能力。
我跷着腿坐在窗台上,等着瞧他的反应。
连淮睡相不太好,经常不是被子掉就是枕头掉。
我就昨晚没管他,他一醒来先打了两个喷嚏。
然后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的项链。
空的。
他猛地睁开眼,瞌睡瞬间跑了。
他慌了。
跳下床,把被褥枕头翻来覆去,桌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忙上忙下,床底桌脚一一检查。
一无所获。
连淮抓了抓头发,声线有着不自觉的颤抖。
「星星,别闹,快出来。」
我冲他招招手,「我在这里。」
可他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屋子被他折腾得一团糟,他妈妈闻声赶来。
「连淮,你在干什么!」
连淮就跟没听见一样,焦虑不安,一味疯狂地找项链,他妈妈拦都拦不住。
十八年来片刻不离的贴身物品突然消失,任谁都很难接受吧。
但他的反应也太大了点。
怎么就跟命没了似的呢。
我低头看着掩藏在绿叶间的光芒,心生不忍。
反正又不能真正离开,这样戏耍他有什么意思。
叹了叹气,手指轻轻一推,花盆摔落到地上,发出声响。
连淮猛地抬头。
他从洒落的土壤里翻出项链,用力攥在手心,红红的眼尾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唉。
早知道就不这样了,搞得像我这把岁数欺负小孩。
我想摸摸他的头。
发现抬起手都很难够到他的这一刻,我才深刻体会到,他居然已经这么高了。
原来,早已不是个小孩子了。
9
连淮把项链塞进口袋里,很快收敛好情绪,转身对一脸担心的妈妈说:「妈,没事了,刚在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他妈妈还是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他答非所问:「妈,你去忙吧,房间我放学回来收拾。」
说完神态自若地走向洗手间。
……
连淮把项链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这可算要了我的命。
要知道,项链就是我的本体,所以他对项链做什么,就相当于在对我做。
男孩垂着头,一言不发。
水流放小,汩汩淌在我身上。
他还捏起毛巾的一角,一点点擦拭。
我站在他后面,双手抱在胸前,面红耳赤。
羞耻的声音从牙关溢出:「连淮,别…… 」
对了,他现在听不到我任何声音。
水流浇在项链上,我浑身也湿透了。
我身上穿着的蓝色连衣裙,还是当年入殓时他爸给我买的。
无论刮风下雨,我只有这一件衣服。
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可难受了。
我得赶紧脱下来拧一拧。
反正他看不见我,我拉下身后的拉链。
裙子的肩带顺势滑落下来,半挂未挂地耷拉在肩头,暴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
「这裙子……还真难脱。」
我哼哧哼哧地把手往身后扭,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来自镜子里的凝视。
啊!
这小子,尽不干人事!
是想吓死鬼吗?
10
连淮不知什么时候把项链戴回去了。
现在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从镜子里阴暗莫测地盯着我。
项链上的水渍擦干后,我身上也奇迹般一秒速干。
可我的裙子还没穿回去!
惶恐慌乱中,两只手掌圈住我的腰,轻轻一带,让我坐到了洗手台上。
我进退两难。
「星星,耍我?」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睚眦必报?
我拼命往后躲。
可是有什么用?身后只是一面镜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赶紧示弱。
「连淮啊,其实是你昨晚梦游自己把项链摘下来的。」
他回了我一道冷笑。
「你不信吗?」我简直不敢看他。
太近了。
太近了。
他朝我逼近,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好像准备……
亲我。
连淮的唇形很好看,线条柔和而丰润。
小时候,这张奶乎乎的嘴巴甜甜地喊我姐姐。
慢慢地,他的声线变成熟了,不知从何时起改口叫我星星。
又演变成此刻。
我感觉我血压正在攀升。
他动了动唇。
我紧张地闭上眼睛和嘴巴。
下一秒,随着炙热的呼吸喷洒,落到我腮边的只是一句警告的话。
「再撒谎,嘴巴亲烂。」
大逆不道。
他想亲烂谁!
我瞪着他。
男孩视线下移,半垂的睫毛遮挡一半瞳色。
他嗓音低哑地问:「星星,你心口的疤怎么来的?」
我心一沉,急忙用手捂住。
门外,连淮妈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连淮,你在和谁说话?」
糟了!
原来他妈妈一直没走。
11
连淮终于放开了我。
他打开门。
「妈,我在跟同学发语音。」
他妈妈的表情显然没相信。
因为,他的手机一直放在外面。
但她没有追问下去。
连淮匆匆换上校服去学校。
出门前,我见他妈妈神色担忧,不断往他脖子上看了多次。
总有种不安出现在心间,我又不太能说得出原因。
连淮的妈妈在婚前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那时她告诉连修诚,她不介意。
即便丈夫把前女友的骨灰送给儿子当护身符,她也从未有过异议。
只有我知道,这并非大度,她只是不屑跟一个死人争。
如果让她知道这十八年来,我一直就存在她家中。
如今,连自己的儿子也对我……
代入她的立场试想,这是件令人无比毛骨悚然的事情。
我会非常难以接受,并将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名外来者驱逐。
……她也会吗?
12
这世上有很多鬼。
好鬼、坏鬼、酒鬼、穷鬼。
没有谁比我这个「保姆鬼」更憋屈了。
连淮到学校上课,我也得一块儿来。
这些年跟着他,我愣是把幼儿园到高三的课程重修了一遍。
最近我愈发厌烦。
真的受够了!
心里一旦多出某个念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星星。」
连淮用手指戳了戳我。
我给他个后脑勺趴着睡觉。
连淮个子高,上学总被安排在教室最后面,他会特意跟老师申请单人单桌,用来把旁边的空位留给我。
一起生活学习的这些年,在他小的时候,我像个家庭教师一样耐心温柔地给他辅导作业。
升上中学后,很多东西我不会了,好在他聪明争气,各方面都很优异,从不让我操心。
最近我才认识到他自私的一方面。
「怎么不理人?」
因为还在自习课上,他声音压低,凑来我耳边问话,搔得我脸上一阵麻。
「我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话还没说完。
他把我抱到了他腿上。
13
饶是我身为一只鬼,也感受到了气流的升温。
极近的距离间,燥热里涌动一丝粘腻的暧昧。
这怎么还突然热起来了。
难道我这把岁数老树开花,居然害起羞了?
我怔怔地瞅着少年的侧脸。
他一只手捏着笔写习题,手臂就这么揽着我,真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
这小孩虽不是我生的,但这副外形一直令我引以为豪。
大概,只有眼睛看不见的女孩子才会不喜欢他吧?
安静的自习课上传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好热啊。」
「能不热吗?停电了呀。」
哦……
连淮也终于向我解释:「抱一会儿而已,怕我吃了你吗。」
我算个移动的制冷空调,搂着我比搂个冰块还凉快。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这句话,有点不干净。
是他脏了,还是我龌龊了?
「放开,马上。」
「以前都给抱的。」
「以前你多大,现在多大?」
「你指年龄还是什么?」
我抓狂地大喊:「年龄啊!」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吵什么吵什么,纪星星,你还真把这儿当成你的地盘了?」
这世界上除了连淮,只有我的同类能听见我看见我。
所以说这话的是谁,尽在不言中。
我沉下面色,转头和身后满身是血的校服女鬼对视。
14
我自认和所有同类都能和睦相处,唯独这个许文美。
许文美是几年前死在学校厕所隔间里的高三女生。
隔壁班那个因考试没考好跳楼身亡的学霸鬼对我说,她当初是自己躲在厕所吃流产药,血崩导致死亡的。
许文美的怨气不是一般大,她不光欺负学校里的同类,连看不顺眼的女学生她都不放过。
这学期连淮班上新来的转校生阮晶就深受她的迫害。
阮晶初来学校,人生地不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刚来就被一些女孩子孤立了。
我常看见许文美对她搞小动作。
有时藏起她一支笔;
人家好好走着路伸脚绊一下;
体育课跑 800 米,故意趴在她背上增压。
我看不下去了,提醒许文美收敛点。
梁子便是这么跟她结下的。
许文美嘲讽我:「你装什么烂好人,你知不知道这个死丫头整天跑厕所抽烟,把我那儿呛得没法待!」
她可真行,什么鬼理由都敢扯。
我肯定不信啊。
阮晶那么胆小乖巧,跟连淮说一句话都能脸红透,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抽烟?
我下意识望向阮晶的座位。
正巧,她脑袋转到后面跟后桌说话。
眼睛不断往连淮这儿瞟。
15
许文美趴到我耳朵上阴笑,「死丫头好像喜欢你家小孩呢。」
我整日待在连淮身边,当然有所察觉。
我扬起笑容回她:「这很好啊,我巴不得他快点谈恋爱。」
说不定就能早日放过我。
许文美撇嘴,「你笑得好假。」
我愣了一道。
假吗?
怎么会。
「总之奉劝你一句,当心把这孩子往火坑里推,你会后悔的。」
许文美手指点点我的额头,轻悠悠地飘走了。
阮晶实在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女生。
我没办法把许文美的话和她联想到一起。
放学后,阮晶踌躇许久,来找连淮搭话。
「连淮,你今天,今天也一个人走吗?」
一句话几乎用光了女孩所有的勇气,说完忙垂下头。
他们两家住得也近,非常好的撮合机会。
我催促连淮:「答应啊!快说你可以和她一起!」
他把书包挎到肩上,态度礼貌地告诉阮晶:「不是,我有约了。」
阮晶垂头丧地离开。
我一头雾水,「你跟谁有约?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得不可方物,「跟你啊,走,咱们约会去。」
「连淮,我跟你说真的……」
「走吧,再晚电影就要开场了。」
我不断地为他纠正分寸。
可惜他从来没有要听。
我毫无办法。
自己带大的崽,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我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
连淮。
千万别真的喜欢上我。
16
看完一部毫无水准的喜剧电影,我们并肩走在街上。
「要不要吃棉花糖?
「喝奶茶吗?
「待会儿带你吃火锅?不是很喜欢吗。」
鬼魂用吸食味道的方式进补食物。
在我穷极无聊的这十八年,这也是我唯一的爱好。
但最近的我食不知味,脸上时刻写着两个字:「想走」。
我不信连淮察觉不到,他不过一味装聋作哑。
对放我离开这件事,他铜墙铁壁,不为所动。
闹心得很。
路边几个小孩雀跃地围着个卖气球的阿姨,连淮也过去买了只小兔子给我拿着。
我终于明白,他原来在哄我。
他弯腰平视我的眼睛,「星星,开心点。」
居然还没大没小地用两根手指戳着我的嘴角往上挑。
这死小孩。
他拧眉,「这都不笑?」
难道他看不出来我在跟他冷战?
「好吧。」连淮目光飘到远处,「如果我说,我打算带小星星去看望她父母,她是不是就……」
我两眼倏地放光。
「真的假的!你要带我去见我爸妈?」
17
小孩子总有许多个「为什么」。
四五岁的连淮也同样。
有天他就问我:「为什么姐姐没有爸爸妈妈?」
我对他说:「有啊,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只是姐姐的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我哽咽地说不出话。
本来,我可以在每年祭拜的日子里见到爸妈。
连修诚残忍地打破了我这个念想。
他在葬礼上把我的骨灰掉了包,直到现在,我爸妈都还以为埋在墓园里的那盒碳粉就是他们的女儿。
起初那几年,连修诚还偶尔去探望他们。
没多长时间,他便淡忘了这件事,再不曾跟我爸妈联系过。
一起被遗忘的,还有他的良心。
他好像丝毫不内疚我是因他而死的。
把我的骨灰做成项链送给儿子当护身符,也只是他感动自我的方式,他是个多么自私凉薄的人,我早一清二楚。
一直都是这样,永远不为我考虑。
即便我是个鬼。
我也有感情。
我有我的爸爸妈妈。
我也会想家。
18
少年的疯狂,我老人家真有点招架不住。
就这么说走就走,订了机票,跨越几个城市,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来到了我的家乡。
我轻车熟路地指引连淮带我回到家。
多年未归,小区破旧了许多,少了许多熟面孔,只有楼下的那棵香樟树枝叶扶疏,一如既往。
我只想远远见一见爸妈,谁料怎么就这么巧,刚进小区,就让我看到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提着一袋子菜迎面走来。
我脚步猛地定住,颤声喊了一句:「爸!」
我爸竟像听见了一样,急忙转身寻找。
半晌他才醒过来般回头,这一来没看好路,脚一崴,跌到了花坛里。
我悲催地捂住了脸。
我爸这一摔还挺严重,脚踝肿得老高。
好在当时连淮就在旁边,及时背起他送医。
连淮办好住院手续回病房的时候,我妈赶过来了,这会儿正数落我爸。
看见连淮,她堆出满脸笑容。
「孩子,你就是小淮吧,真是谢谢你啊。」
连淮笑笑,「阿姨,不用谢。」
我在一旁抹眼泪,手肘戳他,「快改口,你该叫她奶奶。」
毕竟我妈现在都六七十了。
连淮用口型对我说:「那辈分可就乱了啊。」
这时我爸插进来话,无比认真地又对我妈说:「我真没听错,我听见星星叫我爸了。」
我妈更加担忧了。
「哎呀,这怎么把脑袋也摔坏了呢。」
19
十八年未相见,我心知爸妈在我走后度过了多么煎熬的时期。
如今看到他们虽然年老,但身体康健,我心里的大石头算落下了。
爸妈都是为别人着想的人,感谢再三,非要把连淮垫付的车费和医院费转给他。我让他收下,他便只好收下了。
我妈委婉提了几次,如果他有事可以不用管他们的,连淮为了我多跟爸妈相处,怎么劝都不肯走。
他还寻了个契机问我爸妈:「叔叔阿姨,听你们说,你们之前有个女儿?能不能冒昧问一下,她是怎么离世的?」
我防备地质问他:「你想干什么!」
爸妈相继沉默片刻,坦诚道出了那段伤疤般的往事。
曾经灰暗时光里沁着血色的一幕幕,也重现在我眼前。
2004 年,我还是一名大学生。
那时校园之间流行联谊,我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当时的男朋友,连修诚。
连修诚一表人才,家境优渥,对我也非常好。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
他总是要求我按照他的轨迹走。
比如我说我喜欢小孩子,想毕业后当一名小学教师。
他听后皱起眉,建议我本硕连读,之后再读博或出国深造。如果一定要以教师做职业,他希望我成为一名大学教授。
我清楚他的这个提议不为别的,只为让我更能配得上他。
我提出分手后,连修诚不肯答应。
他依旧每个周末守在学校门口,亲自开车送我回家。
那一次……
就是那一次,我为了躲他,独自走了学校后门那条偏僻的小路,然后在那里遇到一个喝醉酒的男人。
他醉醺醺地把我按在墙上时,我踹了他膝盖一脚,夺命往巷子外逃去。
就差几步,我就跑出去了。
男人大手拽住我的头发,把我重新拖进了那条阴暗的小巷。
紧接着,用一把匕首狠狠插进了我心口。
我瞪大眼睛,当即毙命。
男人酒醒了大半,扔掉刀子连跪带爬地跑了。
他走后,我的魂魄从尸体内坐起来,抱着膝盖在旁边守了大半宿。
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
我看到爸妈、室友,以及连修诚,相继给我打了很多电话。
我哭着想要接起来,然而每次手一碰到手机,就会像一团雾般散去。
早上,一名巡逻的保安发现了我。
我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两天后,凶手捉拿归案,判了死刑。
其实我早已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
就算我倒霉吧。
如果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走进那条巷子。
不。
我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再也不认识连修诚。
20
连淮听完久久沉默。
哀伤和愤怒笼罩在他周身。
我妈担忧地问:「孩子,你怎么了?」
连淮吸了吸气,勉强出声道:「阿姨,我没事。」
他转身走出病房。
我跟在后面。
前脚刚出门,他突然回身用力抱住我。
「星星,你心口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对不对?」
「你别这样,其实……」
他打断我,颤抖的手贴在我心脏背部,「疼不疼?」
我摇头道:「真不疼。」
值得庆幸的是凶手杀我时毫不犹豫,我死前连痛觉神经都还没反应过来。
血倒是流了挺多的。
我推推他,「能不能轻点抱,我有点……」
感觉到湿热的眼泪落到肩膀上,我突然间,又不想挣扎了。
就这一次好了。
就放任他这最后一次……
21
告别我爸妈后,我们到一间酒店下榻。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不声不吭跑到这里,你妈跟老师知不知道?」
连淮站在床尾脱衣服,随口回我:「应该,好像不知道吧。」
「那就快点跟他们说啊!」
「我洗个澡先。」
「把项链摘下!喂!」
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拖拽过去,和他一起进入了浴室。
一般来说,只要项链在连淮身上戴着,我最大限度只能离开他两米远。
否则就会像刚才那样,被生拖硬拽到他身旁。
连淮十来岁时有点小叛逆,有时去跟同学玩,不想我跟着,就会把项链放家。
这对我来说比休假还难得。
这两年他岁数渐长却愈发黏人,去哪儿都要带着我,项链片刻不离身,毫不顾及自己的隐私。
尤其经历我上回闹失踪的事后。
他担心事故重演,在项链上穿了条红绳,牢牢打了个死结,洗澡和上厕所都不摘,恨不得焊在身上。
浴室水流哗哗,雾气氤氲,少年趋于成熟的身型在玻璃上若隐若现。
我面朝墙壁,弱小可怜地缩在墙角。
湿漉漉的身体贴到背后,一条淌着水珠的手臂横到我身前。
「星星……」
我浑身僵住。
湿热的皮肤高温升腾,烫得我手足无措。
不经意一低头,清瘦而不乏力量的手臂搂在腰间。
我还记得他幼儿期藕断儿一样白生生的小胳膊,一晃眼,少年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了男人。
可以做任何事的男人。
连淮声音低哑,「把你困在身边,我是不是很自私?」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清清嗓子,尴尬地说:「但是麻烦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呢?」
今天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良久不知又在想什么,长舒了一口气,摘下项链,打开浴室门轻轻往床上一抛。
于是,我也像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到了柔软的大床上。
呼——
总算不用担心长针眼了。
22
这个澡他洗得有点长。
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身后的床垫塌陷下一块。
随后腰身被那么一揽,再次陷进熟悉的怀抱。
像是做了很艰难的决定,连淮在我耳后轻喃:「我把星星还给她爸爸妈妈好不好?」
他终于要放手了吗?
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这会儿困得实在睁不开眼。
我在睡梦中含糊不清地回他:「连淮,把项链烧了……一定答应我。」
他的脸在我头发上蹭了蹭,带着万般怜惜和不舍,哽咽地回我一个字:「好。」
太不容易了!
他总算良心发现了!
我恨不得这就出去放十里爆竹。
看来让他来我家这一趟的决定非常对。
早上,我心情澎湃地提起昨晚答应我的事,没想到死小孩竟翻脸不认人。
还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认为你大概率在做梦。」
仿佛一道雷劈到头顶,我哭都哭不出来。
他一秒破功,好笑地揉揉我的脑袋,「好啦,陪我过到下个月生日,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要是再骗我?」
「那就罚我和星星一起走。」
这一次他好像真没在开玩笑了。
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虽然带着笑,却蕴含深不见底的哀伤。
23
我们在我的家乡待了一天半,赶在天黑前返程。
刚出机场,远远就看见了连淮爸妈。
连修诚大步迎上来,狠狠甩了连淮一耳光。
连淮妈妈尖叫:「你打他做什么!」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了一跳,紧张地捧着连淮的脸察看。
「没事,别担心。」连淮小声对我说。
怎么会没事?嘴角都出血了。
我恼怒地瞪向连修诚。
他面色愠怒,「你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你担心!」
原来,连淮到头都没跟他们汇报一声。
他不在的这两天,甚至关了手机,学校家里都联系不到他,两头急得冒火。
连淮被他爸关在了家里,连房间都不能出。
我也很生气,回来就把他教训了一通,让他把「我错了」三个字抄 500 遍,好好悔过。
抄到一半的时候,他妈妈进来了。
她疑虑重重地问道:「连淮,妈妈知道你从来不会这么任性的,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淮表现得一切如常,笑了笑说:「妈,我真没事,只是突然想去旅游了,以后不会了。」
她怎么会信?
连淮妈妈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儿子近期的反常一件件积累在心间,给她造成了极深的疑虑。
他不光总是独自说话,发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给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女孩子喜欢的各类东西。每到晚上,床底还放有一只可怕的恐怖玩偶。
还有那天晚饭时,他竟指着一个空位说女朋友就在这里,更给她心底埋下了一道重雷。
她去拜访了连淮的班主任。
班主任告诉她,连淮在学校确实也有一些异常,他有时会对着座位旁的空位自言自语。
老师认为这个习惯并不影响什么,况且他几年前便开始这样了。
连淮妈妈听得更为胆战心惊。
她和连修诚是事业心的父母,连淮从小由保姆照顾长大。
原来异象早现端倪,是他们未能及时察觉。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连淮身边好像存在着一个他们谁都看不见的人。
24
女人的视线在连淮脖子上定了良久。
她突然问:「爸爸给你的项链你还戴着吗?」
连淮手指颤了颤,「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光是他。
在这种特殊关头,连我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连淮妈妈摇摇头,「继续学习吧,不要分心。」
她出去没多久,连修诚又进来了。
他严肃地命令道:「把你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
连淮站起来,皱了皱眉,「爸。」
连修诚什么都不听,目标明确地走过来,翻开他的衣领,一把扯下项链。
我只感到自己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丢掷了出去。
甚至没来得及回看连淮一眼,下一秒,在他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垂直坠落到了窗外。
25
楼下是一条清浅的水沟,我附在项链上,随着流动的水漂流而下。
水沟里阴暗冰冷,游着许多小鱼小虾和浮藻生物。
一条草鱼把我吞进了肚子里。
我在黑暗的鱼腹里,艰难地忍受着它不断吞进来的食物残渣,汩汩水流涌进又涌出,弄得我狼狈不堪。
就这么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欢呼声吵醒了我。
声音有点耳熟。
我感觉这条鱼好像被人钓了出来,鱼身剧烈扑腾了几下,然后被扔进一个容器。
没多久,一把匕首插进了鱼肚。
草鱼的身体被剖开,我终于重见天日。
一个戴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惊喜地发现了项链。
他拿起来冲厨房外喊:「晶晶,快看爸爸在鱼肚子里找到了什么!」
我跳到地上,嫌弃地抖落掉裙子上的鱼腥。
听到脚步声跑到门口,一抬头,居然在这里看到了……阮晶?
26
阮晶的家离连淮家很近,我当初还试图撮合连淮放学和她一起走。
遇到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本来担心会不会吓到阮晶。
眼看她高高兴兴地把项链冲洗干净,戴到脖子上,竟然对就站在面前的我毫无察觉。
难道她看不见我?
我用手在她脸前挥了挥,又把脸凑到她跟前。
她只顾对着镜子臭美。
我还计划劝服她回学校时把项链还给连淮,这一来又陷入了新的难题。
我早已心乱如麻,都不敢去想那个孩子现在能急成什么样子。
27
阮晶隔天就把项链戴到了学校。
对了。
她现在已经很好地融入集体了。
说来有我的一份功劳。
就是因为觉得她被孤立得实在可怜,我让连淮主动跟她说过几次话,帮过她几个忙。
连淮在学校是领头军般的存在,很快,那些不喜欢阮晶的人不再 I 对她区别对待,之后的阮晶变得爱说爱笑多了。
托阮晶的福,时隔数天,我终于又见到了连淮。
才这么些天,他瘦得像脱了相。整日精神涣散地坐在教室后面,看不进书,写不下字,连朋友找他说话都不回应。
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我过不去他的身边,只能心如刀割地远远看着他。
第一次体验到这么深的无力感……
28
许文美又一次来捉弄阮晶的时候,我从抽屉里爬出来,给她吓得连连大叫。
「我去!纪星星!你怎么在这里?」
我无奈地指指阮晶脖子上的项链,她便明白了。
许文美同情地问我:「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我也不知道……」
体育课上自由活动,男女生一起打排球,只有连淮孤零零地坐在远处,垂着头一动不动。
许文美摇头叹气,「他怎么这么依赖你,不会把你当成他妈了吧。」
我像听到什么混账话般,一下子来气。
「你好好说话,我也就比他大 18 岁而已,而且我一直是 20 岁的青春美少女,怎么就成他妈了!」
「急什么啊,我的意思是你对他很重要。」
许文美说着,从血淋淋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呐,我在他书包里发现的,写给你的吧。」
我急忙接过。
原来是那天我罚他抄的 500 遍对不起。
他抄了 1000 遍。
500 句对不起。
还有 500 句是我爱你。
我狼狈地收起这张纸。
酸意猛然涌上眼眶。
我问许文美:「鬼魂也有心脏吗?」
许文美挠挠头,「好像没有吧。」
那为什么这么疼。
29
阮晶高高跃起接了一记好球,赢得一众喝彩。
半藏在 T 恤衣领下的项链被阳光折射出一道粼光。
连淮闻声望过来,看到了这一幕。
中场休息时,他走向阮晶身边,目光死灰复燃般灼灼盯着她的脖子。
「你脖子上的项链哪儿来的?」
阮晶脸颊飘上两朵红云,「我爸昨天杀鱼,在,在鱼肚子发现的。」
紧张期盼的心情仿佛在我身体里炸开了花。
他终于发现我了!
可是他该怎么开口跟阮晶要回去呢?
总不能说:「这项链是我的,马上还给我。」
连淮神色如常道:「很漂亮,可以给我看看吗?」
阮晶受宠若惊地去解项链。
她的同伴突然插嘴:「这可是女孩子的贴身物品啊,连淮,你不会喜欢阮晶吧?」
阮晶羞得打她,「你乱讲!」
然后抱着排球跑走了。
我被迫和她一起走,半路回头望去。
连淮站在原地痴痴望着这个方向,丝毫没听到周围人的起哄。
30
这一次,连淮答应了阮晶放学一起回家的请求。
不止今天,之后接连好几天他都陪着阮晶。
不论上学还是放学,风雨无阻。
阮晶非常粘他,每晚睡前都要打很久的电话。
渐渐地,她的电话内容越来越露骨。
白天和连淮在一起时,也总会主动进行一些肢体接触。
我惊讶地发现,阮晶她,好像真的不像表面的单纯。
有一天,阮晶去学校没戴项链。
她回来后,气急败坏地和朋友打电话。
「什么男朋友啊!你知道他今天跟我说什么吗?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他看都不看,上来就问我项链哪儿去了!有病啊,是我跟他谈还是项链跟他谈?
「神经病一样,今天突然对我特别冷淡,放学直接走人,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跟他发微信说肚子疼,让他回来接我,他竟然跟我说,我回去你肚子就不疼了吗?
「还命令我明天必须把项链戴上,我不戴他能怎么我?整天打我项链的主意,真以为我傻啊!」
电话那头的女孩回她:「这么一听,我这么觉得他跟中邪了一样的哈哈?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他好像就是在你捡到项链的第二天才主动接近你的吧?」
阮晶摔东西的手顿住。
「会不会你这条项链有什么魔力啊?就跟电影里演的那种,能帮你锁住你喜欢的人的心?要不然怎么今天没戴他就不搭理你了。」
阮晶迟疑地翻出项链,拿到灯光下端详。
湛蓝的星形钻石轻轻晃荡,在光的折射下放出异彩,展露悠久的神秘感。
阮晶看得入迷,突然间打了个冷战。
朋友的猜测她听进了心里,立刻毫不犹豫地把项链戴回脖子上。
31
第二天,阮晶重新戴着项链去上课。
果然,连淮的心思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他虽然看不到我,但他知道,我就在他身边。
他一如既往地给阮晶送来我平日喜欢的小玩意和零食,有时对着阮晶说话,会不由自主地叫星星。
阮晶以为那些东西是给她的,同样以为,他叫的是晶晶。
我多希望他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他的生活和学习早已一团糟,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僵硬,成绩不断下滑,好像每天只要和阮晶在一起,才能找回一点自己。
「习惯」二字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特别是当它和少年懵懂的爱意联系到一起。
连淮不能缺失我。
这十八年来,我早已牢牢嵌入了他的生活。
否则他会变得不再完整,心口缺掉的那块像遗失别处的拼图,整日整夜漏冷风。
怎么办?
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毁了自己。
许文美对我说:「你要小心,我感觉到连淮身上的戾气越来越明显了,你没发现他最近看阮晶的眼神都变了?再这样下去,我很担心他会做出一些无法回头的事。」
许文美的话为我敲响了警钟。
连淮曾多次向阮晶讨要项链。
而阮晶已断定他就是受项链的魔力才被她吸引,把项链宝贝得不成样子,连别人碰一下都不肯。
执念深到一种程度,真的会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连淮。
拜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32
困在阮晶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终于了解到她真实的一面。
原来她之所以转校过来,是因为在原来的学校霸凌女同学,导致对方自杀。
班上一些消息灵通的同学老早打听到这个消息,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地孤立她。
许文美说的也是真的。
阮晶会经常躲在厕所隔间里抽烟。
女卫生间最里面上锁的隔间,是许文美三年前身亡的地方,也是她的老巢,阮晶总把她这儿弄得烟雾弥漫。
我也跟着吸了不少二手烟。
一旦走出厕所,她就会变得纯真无邪。
在原学校办的那些恶事,她早已洗白,声称自己才是被霸凌者。
大家看到,对异性从来敬而远之的连淮都成了她的男朋友,许多人开始不自觉地亲近她。
阮晶在学校颇有声望,成了同学老师都喜欢的模范学生。
我同样知道。
她有过很多男朋友。
她跟朋友抱怨,连淮是她谈了这么多的对象里,唯一一个大半个月了还没得手的。
我有预感,阮晶就快展开她的计划了。
33
周末临近。
阮晶对连淮撒娇:「我好想去游乐场啊,我们都没正经约会过。」
她给连淮看手机上的攻略,「这个乐园好好玩,有很多项目,而且,我们还可以在里面的旅馆过夜。」
她期待地等着连淮的回应。
少年垂眸,神色黯然。
他轻声问我:「星星,你想我去吗?」
我拼命摇头,不要去,不要!
阮晶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当然想啊,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
许文美告诉我,她在又一次翻连淮书包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和我这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好像是他特意找人定制的,她认为连淮想以它换掉被阮晶占据的这条。
我对许文美说:「你不要老去翻他的东西了。」
「这种事你都不在意?」
我是太过在意,他即将和一个女孩共度夜晚。
我不想他被阮晶拉低到和她一样。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男孩。
他的干净和纯粹不该被任何人染指,无论什么原因。
34
连淮还是去了。
阮晶真正的心思不在游玩项目上,拉着连淮草草玩了个过山车,说累了,要回去休息。
游乐园的主题旅馆布置得很是梦幻。
进了房间,阮晶从后面抱住连淮。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的手像条蛇往他外套里面伸,我一愣神,撞掉了一只茶杯。
响声惊扰了床边的两人,连淮如梦初醒般推开阮晶。
他循声看向我这里,眼尾染上两片殷红。
「星星……」
阮晶问:「你在跟谁说话?什么星星?」
她终于发觉,原来这么多次他叫的是星星,而非晶晶。
连淮并不理会他。
他知道我现在就站在这里。
我含着泪说:「连淮,回去好吗?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彼此最了解对方,他肯定明白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他一定会听我的。
我赌对了。
连淮推开阮晶,大步朝门外走去。
「不许走!站住!」阮晶叫喊着拦住他。
连淮无比清醒镇定地对她说:「阮晶,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把项链还给我。」
「什么还!项链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爸爸在鱼肚子里发现的!」
「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
阮晶恶狠狠地说:「你就非要这么侮辱我是吧?你当我是什么?」
连淮甩开她的手。
「那我们以后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要走,阮晶死死抵住门。
她脱了上衣,主动投怀送抱,企图留住他。
又一次被连淮当作臭虫般甩到桌角时,阮晶恼羞成怒道:「没有人这么对过我,我会让你后悔的!」
得不到就毁了他,似乎是阮晶这类人惯用的做法。
连淮离开后,阮晶第一时间打给了楼下的前台,声称自己被强暴,请他们一定控制住待会儿要出去的男生,并且帮她报警。
然后哭着给爸妈和老师各打去电话,说自己在游乐场被连淮欺负了。
各方人马赶来时,她身上的衣服已被自己撕破,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挥绝顶演技,除了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暴怒的连修诚连着扇了连淮几耳光。
他一一受了,目光无神地仰了仰脸,口鼻都淌着血,又一一看回这里的所有人。
可这里只有我相信他。
但是,除了哭,无能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一名女警用外套裹着阮晶带她出去。
连淮垂死挣扎般用尽全力朝她扑来。
「把项链还给我!」
这次阮晶终于怕了,眼里闪过一丝惧意,快步逃窜出房间。
我最后一眼看到连淮,是他被几名保安压制在地板上。
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又猛地松开。
我再也听不见那声星星。
35
阮晶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和安慰,学校给她批了几天假期修养。
经过调查取证,她安给连淮的罪名不成立,但还是令他遭学校开除。
归校后的阮晶变得更加单纯和无辜了。
我时常忍不住看向连淮以前的位置,每看一眼,都能加深我的愧疚和不甘。
我问许文美:「我能杀了她吗?」
许文美反应剧烈,「我警告你,你绝不能做这种傻事!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在这个学校吗?三年前我被那个渣男欺骗,我告诉他,我想辍学把孩子生下来,他说他会好好照顾我们的。那天他给了我一盒糖,可我吃下去肚子就开始痛,我流了好多好多血。」
许文美眼角淌下两道血泪。
「我害死了那条小生命,所以即便我死了,也永远进入不了轮回,难道你想和我一样生生世世被困在这个犄角旮旯里吗?」
外表坏的人不一定心地坏。
越是像天使般的人,内心越会藏着个恶魔。
阮晶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学校里所有的鬼魂都开始帮我报复阮晶。
像许文美以前那样,偷摸藏起她的东西是最轻的。
他们每天往她桌子里塞老鼠和小蛇,等她一打开储物柜,无数蟑螂就会飞了她满脸。
有时故意现身几秒被她看见。
用血在她桌子上写下她的名字,等她揉揉眼想要看清,又瞬间消失。
一次晚自习放学,阮晶和几个小太妹躲在学校后操场抽烟。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最近怪事不断,有点怀疑撞鬼了!肯定是这破项链搞的鬼,真晦气!」
她把项链拽下来丢到地上,泄愤地又踩了几脚。
临走前把烟头弹到草地上,点燃了几片落叶。
36
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翘首期盼的结局就在跟前,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早就和他约好了,陪他过完生日再走的。
下周就是他的生日了啊。
火势越来越大,我站在火堆中无法脱身。
朋友们更无法接近火,许文美在外面急得拍大腿。
隔壁班那个学霸鬼一点都不担心,用一嘴的学术口气说:「钻石的燃点在大约 900 摄氏度,而普通火势最多可达 400 摄氏度,所以星星完全不用担心,你绝不会……」
还没等他讲完,我低头就看见地上的项链已幽幽化成一缕青烟。
抬起手,我的手指也正一点点消失。
一阵清风吹过,吹散点点蓝色萤火,化成漫天星河。
再见了,大家。
再见,连淮。
37
如愿获得自由,但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阴间尽数是死去的人的亡魂,可以留在这里居住劳作,亦可转世步入轮回。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接下来,不知何地才是归处。
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也对他存在深深的依赖。
一天我正在睡觉,半梦半醒地,竟听到了我爸妈的声音。
他们到我的灵位前祭奠我,对我说:「星星,我们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吧?你爸爸脚伤好了后,我们给小淮打了个电话想谢谢他,你肯定想不到,电话是连修诚接起来的,小淮竟然就是连修诚的孩子。唉,如果你还活着,你的孩子估计也有这么大了吧?」
我只想说,妈,大可不必。
「不管连修诚以前怎么样,小淮是个好孩子,最近他病了,好像还挺严重,他爸爸准备带他去国外问诊,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他病了?
我想去见他的念头更加强烈。
我从其他鬼魂那里打听到,如果实在心结未了,按理说是我们是可以重返人间的。
可惜到哪儿都是个关系社会,阴间也是同样。
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不好疏通关系。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跑去地府办事大厅晃悠了半天。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小倩。
小倩一身干练的黑西装,她先看见了我,热情地跑过来熊抱我。
「星星,恭喜你终于解脱,那死小孩终于放过你了?」
我正色道:「小倩,不许再叫他死小孩。」
「哎哟,看看你。」
我问小倩怎么在这里。
她得意地说:「谁让我学历高呢?辛辛苦苦读到博士,到哪儿都吃香,现在我是这里的公务员。」
她客套道:「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都是朋友,能帮的我一定帮。」
那我也不客气了。
「小倩,事情是这么个事情……」
七月初一鬼门大开,被亲人悼念的鬼魂可以重返人间一天。
我藏匿在回去探亲的队伍中。
小倩问我:「星星,你还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还不知道。」
小倩说:「以前总想着走,真走了,没承想把心落下了。」
她叹息着拍拍我的肩膀,似乎已经预知到了我的决定。
「不想回就别回来了,这边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但如果你回来后又想去找那小孩,我可不会帮你了哦。」
我明白她在奉劝我不要左右摇摆。
我用力点点头,像乘坐航班那样,挤进即将前往那座城市的队伍。随着 24 点的钟声响起,准时踏上了回程的路。
这一次,我将永不后悔。
38
四年后。
某一天我突发奇想地问道:「当初我回去找你的时候,你不是病得快死了吗?怎么一看见我就活蹦乱跳的了?是不是故意放假消息骗我爸妈,就想逼我回来找你?」
他啪啪鼓掌,「对哦,星星真聪明,猜得真准。」
可我仍清晰地记得在医院见他第一眼的样子。
仿佛从原来那棵高大笔直的小白杨,变成摇摇欲坠的枯藤老树。
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挂吊针,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病房。
他那各种仪器都查不出来的病因,其实就是抑郁成疾。
伤心过度也是可以死人的,我当然知道这个常识。
永远不要把爱看得太轻。
我们不需要被任何人不接受。
我们之余彼此,就像水溶于水,自出生之日就陪伴在他身边的我,就犹如他身体的一部分,像是他自己,更比亲人还要亲。
但在他刚出生的头两年,因为连修诚,我蛮讨厌这个小崽子的,每天都嫌弃地离他远远的。
为了夫妻关系保持和睦,这段曾经我势必不能给他知道。
只需让他了解到,这些年我对他一直都很好就是了。
一次夜话,我娓娓讲述起我们几十年来的相伴——
三周岁上幼儿园,你一次都没哭闹想家,因为最熟悉的姐姐就在身边。
虽然那时的我还是不爱搭理你,不过最终还是被可爱降伏。
七岁你和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打了一架,没打赢,扑到我怀里掉金豆子。
我挽起袖子说,我去帮你扳回一局。
你急忙阻止,说姐姐只负责漂亮,这种粗活以后还是他来。
从小嘴巴就抹了蜜,哄得我甜滋滋的,捧着小脸狠狠亲了好几口。
到了最淘的八岁九岁,你被小男生嘲笑女孩子才戴项链,便不再戴项链出门。
那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两年,每天只管在家里吃喝享乐。
十四岁的一天夜里,你半夜醒来,神色异常。
我问你怎么了,你一言不发,摘了项链把我锁进衣柜。
但我透过门缝看见,你是去洗内裤了。
十五岁,跟你表白的女生越来越多,我察觉到你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因为我无意瞥见,你在草稿纸上偷偷描了她的画像。
看来蓝裙子深入你的血脉,连暗恋对象都和我一样穿着蓝色裙子。
十八岁,我第一次对你提出我要走。
你竟说,你会娶我。
我才知道,原来那张草稿纸上的女孩一直都是我。
39
项链已被烧毁,这次回来我比以前自由了许多,总归活动范围不必再被限制在两米之内了。
连淮被原来的学校劝退后,转入了一所新的学校。
刚巧,就是之前把阮晶开除的那一所。
这里人人都知道阮晶的真面目,于是,所有人都相信他的清白。
入学没多久,原来的学校传来消息——
学校后勤部调查后操场失火的事,在监控里看到,火因是阮晶在那儿扔了烟头。
她需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如此恶劣的性质,没有高校愿意再接收她。
慢慢地,她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偶尔去 KTV 卖酒,潦倒一生。
连淮高中毕业后考入了一所顶尖的大学,多年来,他和他爸爸的关系还是没有缓和。
二十七岁这一年,连修诚再次强硬逼迫他相亲结婚。
连淮平静地说:「爸,你为什么要所有人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呢?曾经的星星,现在的我,你对你以前的错事,真的没有一点悔过吗?」
连修诚脸白如纸,「你怎么知道星星?这件事谁告诉你的?」
那天,连修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
从那一晚起,他不再逼迫连淮做任何事。
连淮终生未婚,无儿无女。
他时常带我去看望我爸妈,我爸妈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说他一来,感觉就像星星也回到了身边。
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
又十几年过去,我们一起送别了我的父母。
这时的连淮也已不再年轻。
他经常抚摸着我的脸说:「星星还是一点没变。」
其实他的状态已经非常好了,由于常年来生活自律,饮食健康,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
四十五岁的这一天,他带我爬到天台看星星。
夜里冷风一吹受了凉,引发肺炎,吃药看医生多日不见好。
直到我偶然撞见,是他每次背着我偷偷把药倒掉。
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我哭着求他好好吃药,但他铁了心。
树叶枯黄,连淮的生命结束在了四十五岁生日这一天。
至今我们已相伴走完一万六千多天,没有一天分开过。
最后的这一天,我亲眼看着他被推进焚化炉。
他再也不能对我笑,叫我星星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严冬的季节,一只蓝闪蝶落在我的肩头。
我抽噎着抬起手,「是你吗?」
它抖抖翅膀,又飞到我指尖。
蝴蝶飞在前面,引领我回到阴间。
小倩笑着对我说:「星星,你终于来了,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来。
少年一身微光,回到了十八岁初我第一次爱上他时的模样。
我们终究走到了时光的尽头。
但爱永无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