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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没个入魔的亲戚

师尊死后,留了个儿子,但是没留钱。

我把遗物扔的扔卖的卖,带着小家伙吃了三年馒头白菜。

三门五派联合团建时,我带着秦叶去秘境外等着捡漏。

天下第一剑宗,明山的大长老对着秦叶激动地说:「这孩子竟然是天生剑骨,与我明山有缘啊!」

我就把他扔给了冤大头,顺便换了三千灵石。

再见面,小师弟浓郁的魔气比我的惨淡人生还糊,天赋异禀是这样用的?

1.

师尊死后,他把他儿子托付给我了。

我很感动他对我的信任,更感动于他对我能力的肯定。

因为这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就开局一只碗。

我卖了那只镶金镶玉的碗,带着五岁的小师弟下馆子吃牛肉面。

我看着秦叶把汤底喝完还把碗底舔干净,忍不住怜爱地摸摸他的头:「等师姐挣到钱,天天带你吃肉。」

小秦叶天真地睁着大眼睛点头,对凉水就馒头的未来一无所知。

但小师弟这种设定,一般有大机遇。

三年后,在一次三门五派的联合团建时,我带着秦叶去秘境外等着捡漏。

天下第一剑宗明山的几个长老从我们头顶都飞过去了,硬生生走位回来瞅了两眼。

大长老对着秦叶激动地说:「这孩子竟然是天生剑骨,与我明山有缘啊!」

大长老要收他为徒,但小家伙死死拽着我的袖子不放。

我只能含着泪哽咽道:「小叶,师姐也舍不得你,但此去有大机缘,你要是得道,师姐不也会受益么,你跟着大长老好好修炼,师姐年年都去看你……」才怪。

我转头收了大长老三千灵石,保证再也不见他,自此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生活。

修炼前去山上薅草药,修炼后去山下卖草药,顺便调戏医馆里的小帅哥。

每年年末写封信告诉小师弟你师姐我还没死,今年有事明年再见。

然而我没想到报应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我刚从附近山上采完药,背着背篓走进医馆。

顾闻正在给病人诊脉,扫了我一眼,说:「记得把后院的草药都分类了。」

这就是妥妥的压榨劳动力了。

我白了他一眼,顺走他桌上的茶壶到后院边喝边分类。

在我又一次分不清毒草和药草的时候,望了望天。

最后选择了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我面无表情地把草叶子往手上一划拉。

伤口在眨眼间就被毒素浸得青黑。

我点点头,放到毒草那一堆。

不多时,顾闻诊完病人走到了后院。

瞥见我手上沁出黑血的伤口,他皱着眉头语气不好:「让你背医药书,你净偷懒,就想这种害自己的办法!」

我随手递给他一朵白色小花:「急什么,那草药还没我毒呢。」

顾闻接过小白花,压了压怒气。

最后还是气不过,语气生硬地说:「你身上的蛊毒快压住了,不过草药也快用完了。」

我毫不在意:「这玩意太久了,压不压得住随便吧,反正迟早都得死。」

这话是真心的。

十年前,在我那三千灵石还没捂热乎的时候,我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秘境之外鱼龙混杂,杀人夺宝的不在少数。

当我察觉到周围人看我眼光不对时,我当即一边抛灵石一边逃跑,但由于我的营养过于不良,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

我眼前一阵阵黑暗,星星满眼转。

那些人抢完灵石又搜刮了我的破剑,反正什么都没剩下,最后还围着我大声密谋。

「这么弱的小孩子,怕是活不了了。」

「嘿你可不知道,贱命才好养活,灌两碗米汤就能吊着,卖了就当酒钱呗。」

「还费老子劲把她拉到窑子去。」

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喉咙涌上血气,在那几人将我拉起来时,我一口黑血喷了出去。

「卧槽!这小贱人中毒了!」

「他娘的,吐老子一身!打死她!」

说完还踹了我一脚,让我本不富裕的血条又掉了一丝血。

「快走,找个大夫看看,要是染了毒就坏了!」

那几人骂骂咧咧走了,我还躺在那。

疼痛席卷了我所有的感觉,我渐渐失去意识。

当时修仙最流行驯养坐骑,什么牛啊马啊鹿啊鸟啊五花八门,轰隆隆的蹄声响在我脑袋边,我以为自己要被踩死了,那是我最后的知觉。

但是最后我没死。

2.

我醒来就看见了顾神医在熬药。

我被顾家父子从秘境外捡了回来,还压下了毒。

顾神医没见过我这种毒,还对着我算了一卦,只是算完表情一言难尽。

顾闻走上前把我拉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他拿出药粉给我的伤口上药。

我小声叨叨:「医书真的难背。」

看医书甚至治好了我看话本子的坏习惯,现在一看到五行以上的字就眼睛疼。

他皱着眉严肃道:「我父亲去秘境里给你找药了,怎么如此轻慢自己性命,下次不准说这话。」

说着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严实地包好我的手。

我抬头瞅他的脸色。

他的眉头因为常年皱眉都留下了明显的印子,我叹了口气:「天天比你爹还严肃,怕也是个老古板的潜力股,你都吓跑多少小姑娘了知道吗。」

顾闻无奈地揉揉眉心:「我跟你说正事,认真点。」

我见他把眉头的褶皱揉平了,笑了。

又抛去一个眉眼:「顾公子人美心善,好心疼人家呢。」

被言语调戏了十年的顾闻功力深厚,面不改色地回:「医者仁心。」

「晚上吃……」

还没说完,顾闻腰间的玉佩突然闪着青光,一条裂缝眨眼间贯穿玉佩!

顾闻脸色瞬间煞白:「父亲……在秘境中遇险,情况危急!」

我很惊吓——顾神医不说修为能吊打金丹以下,那毒往外一抛都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样的杀伤力居然都命悬一线,对方得是什么人?

顾闻心神大乱,踉踉跄跄就要跑。

我猛然瞥见他右眼下浮现血红色的纹理,组成一朵妖冶的花,当即心中警铃大作。

这绝对不正常!

于是我甩手就是一巴掌。

顾闻挨了一耳光,脸上那些纹理又消退。

他捂着脸委委屈屈看着我,眼中泪花闪动:「打我干嘛?」

我:「……」

「找剑啊!你过去咬死对方吗!」

终于翻出了顾闻八百年不用一次的、剑穗比我伤口还新的装饰剑,这才慌慌张张上路了。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到了秘境,发现入口关了,半个月后才会开。

顾闻提着剑就往里冲,被我好说歹说拽回来。

回头发现附近不仅有散修,三门五派也陆续来了人,我意识到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拉着顾闻找了个看热闹的路人塞了几块灵石:「老乡,问问这秘境是出了什么事?」

路人拿着灵石热心极了,从一个月前的秘境开启时说起。

老半天后终于明白了——这是场无妄之灾。

七天前,明山一个剑修突然破境。

当时雷劫都劈了一半了,白雷突然变成黑雷,大家十分震惊——这是半路入魔了!

后来又一打听,这雷劫下入魔的是明山的人,于是大家恍然大悟:那怪不得。

我也直呼好家伙,天下第一剑宗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入魔的。

3.

但据小道消息,这回入魔的是明山首席弟子。

我拍着顾闻的背劝慰道:「明山年年都有那么几个剑走偏锋入魔了的,他们的长老弟子肯定连降服的步骤流程都完善了,咱们要相信术业有专攻。」

顾闻:「玉佩裂了……」

我算了算兜里的钱,对他说:「我没钱,但我可以去找个山头给你挖块玉。」

顾闻翻了个白眼,我很欣慰——还能翻白眼就说明人没事。

我拉着他的手:「还有半个月才开秘境,咱们先去摆摊,不然没钱吃饭。」

话音未落,「半个月后才开」的秘境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破开了。

顾闻喃喃道:「柏水,我从来没这么感激过你的乌鸦嘴。」

我:「……不用谢。」

趁着秘境还没塌,我们赶紧进去找人。晃眼间似乎看到了明山大长老,没等我细想,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正门口是一具小山高的毒蝎王的尸体。

旁边密密麻麻都是人和黑色蝎子的尸体,混在一起你我不分,表情无不狰狞,比见鬼还见鬼。

在毒蝎和尸山后,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半个身子都掩盖在黑气里——一来就碰上入魔的明山首席弟子。

旁边还有三门五派的弟子围着,时不时过去给他一剑,但现在看来效果不是很好。

顾闻带着我悄悄从旁边走小路,经过那首席弟子时突然落下一道剑气截断了前路。

首席弟子脸上的黑气散去大半,歪着头低声道:「柏水……师姐。」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师姐」这两个字了。

谁能想到入魔的明山剑宗首席居然是秦叶!

秦叶抬手,又一道剑气刺过来,却是冲着顾闻。

我拔剑挡下剑气,推着顾闻离开:「快去找人。」

顾闻从小学医,剑都拿得不利索,对上剑气只有死。

他知道自己战五渣,于是咬着牙握着两截断玉踉踉跄跄跑了。

秦叶看着离开的顾闻若有所思:「师姐十年里从不来看我,竟是有了新人么。」

我咬牙切齿:「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

十八岁的秦叶满身剑气和魔气,简直跟名门正道挨不上边。

「师姐。」秦叶打量我全身上下,「多年不见,过得好吗。」

过得好能跟你说吗!

我警惕周围,不动声色道:「混口饭吃罢了。」

秦叶笑了:「师姐,你当年把我卖了三千灵石,哪只是混口饭吃呢。」

能把拖油瓶带走还计较什么钱,只能说大长老是个实在人。

「师姐,十年来,你就不曾想过我么?」

这是要翻旧账了,我冷静道:「这事我可以解释。」

秦叶咬着牙狠声道:「呵,什么解释,『俗事缠身,择日相晤』吗!」

这八个字我几乎年年都抄一遍,确实过分,为数不多的良心和愧疚居然冒了个头。

我柔和了语气:「小叶,大道三千,你要得道必定得斩断俗缘。这样吧,今天我给你磕一个,就算咱们前尘尽消……」

「你还想前尘尽消?哪那么容易。」

秦叶欺身而上,抓住我的手腕,语气冰冷道:「我再也不准你抛下我了。」

瞬间漫天的魔气化成长刺,现场有口气的都挨了一下。

我在混乱中瞥见顾闻背着顾神医跑过来,见秦叶要把我带走,咬牙切齿,满眼暴怒。

我能理解,毕竟刚救了一个,又丢了另一个,顾公子短短三天的经历比他前二十四年的人生还要抓马。

然而我没有时间心疼他,因为我被秦叶拐到了魔宗。

对,就是那个被誉为每个入魔的人此生必去打卡网红景点的魔宗。

4.

我围观了一圈魔宗,心里并不意外,毕竟我师尊——秦叶他爹,死相就不正常,估计这是家族遗传。

「葱油饼给我留半块。」我打开小白的筷子,夹走了剩下的葱油饼。

小白是秦叶在明山收留的小花妖,在秦叶叛逃后一直跟着他。

小白长得不错,做事细心,就是话痨。

「主人太可怜了,他出身卑微,一直被那些世家长老之子嘲笑欺辱,哪怕天生剑骨修为不凡,还是被别人排挤打压。

「大长老也不管他一身伤痛,硬要他去杀妖兽,收仙草,甚至逼着主人杀人夺宝。」

「但是等大长老登上掌门之位时,他往主人身上泼脏水,让全仙门追杀主人!」

我津津有味地吃瓜,心里卧槽。

大长老这不是收徒弟,是找了个保镖,护着他一路上位,然后卸磨杀驴。

秦叶十二岁就修为远超同门,十四岁跻身首席弟子。他出身微末但天才绝艳,只可惜一路上都没遇到过好人。

小白哭得眼泪鼻涕糊满了嘴,我找了个帕子把那小脸擦干净。

他嘴得了空,又呜呜咽咽地哭:「主人活得好痛苦……但是每到过年时,他收到一封信,就会开心好久,那是他十年来唯一的快乐……」

我想起每年那封查重率百分之八十的信,有些惭愧。

小白:「可是主人逃出宗门的时候,大长老说……那写信人早就收了三千灵石抛弃了主人,再也不会见他,主人一时走火入魔……我的主人好命苦啊……」

我点头赞同:「确实命苦。」

小白期待地抬头看我:「你也很可怜主人对不对?」

「不可怜。」我吃完葱油饼抹嘴,「我可怜他,谁可怜我?」

秦叶刚进魔宗跟刚进大学的愣头青似的,到处试探,最后圈了个地相当于占地为王了,还在外面下了一圈禁制。

结果第二天晚上大长老,哦不,已经是明山掌门的张兆旁若无人地摸了进来。

我看到禁制上的大口子,内心直呼好家伙,不禁赞叹:「你可真是教一半留一半的典范。」

张掌门谦虚地摆摆手,并拒绝了我递过去的瓜子,对我说:「柏道友受困于此,实在令人忧心,但请放心,我明山定会出手灭了这孽障。还请道友再委屈几日。」

我:「掌门言重,应该的应该的。」

张兆:「柏道友受此波及,实为老道识人不清的过错,待两日后我门中长老带弟子们前来诛杀了这孽障,明山定会给道友补偿。」

我:「不敢当不敢当。」

虚伪地笑一笑可以,但是明山的补偿,谁拿谁倒霉。

我当年卖……哦不,是承诺断了我与秦叶的尘缘时,收了这老东西三千灵石,还没等我捂热乎就遇到了打劫的。

虽然我明白财不外露这个道理,但是三千灵石那一堆比我人都高,而我浑身上下连个口袋都没有,我瞬间明白了这是老东西故意设下的局。

他不仅要人,还不想散财,更还想谋命。

只有我死了,才是真正的斩尽尘缘。

而当时,我的周围不仅有散修,估计还有不少乔装过的门派弟子。

等明山众人带着秦叶离开后,我不出所料被周围的散修围攻。

想起以前的事我就只有冷笑,对上张兆慈祥的眼神,我在心里亲切问候了他五代以内的亲戚。

等我送走了明山长老,就转身拉开柜子的门,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人。

我故作惊讶:「哎呀,这里怎么会有个人?」

里面那人却不接我的梗,生硬又委屈地说:「给我找吃的,我饿了。」

我捂着肚子憋笑,努力压平声线:「唔,有半块葱油饼,我画个符给你热热?」

我又递过去一个馒头,看着不知道藏了多久的顾闻狼吞虎咽。

「你怎么进来的,这阵的杀气可大。」

「卦阵卜算之术,那家伙得给我跪下。」

这就开始拉踩上了。

「这魔宗里楼阁交错,怎么找到这的?」

「算卦。」

顾闻吞下馒头,说:「我一算就能找到你。」

我了然,毕竟当年顾神医带他去秘境时,他走一步算一卦,然后就捡到了我。

我递过手帕让他擦嘴:「有什么计划吗?」

顾闻:「跟那明山老头说的差不多,两天后明山来清理门户,我和父亲趁机带你走。」

边说边给我把脉:「还不错,你的毒一个月内不会发作。」

我撑着脑袋看着顾闻,刚想说什么,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当即把顾闻拍回柜子里,迅速收拾桌子。

5.

等到秦叶进来时,我坐在窗前看书。

秦叶走到我旁边坐下:「师姐。」

我仔细瞅书上的字,可惜多年不学无术,不怎么认识,实在装不下去了。

我放下书看着秦叶,认真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的错。」

秦叶没接这话,只是在我惊吓的眼神中环抱住我:「师姐觉得亏欠我了?」

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但秦叶没等我开口就接着说:「师姐小时候会带我吃牛肉面,会把大一点的馒头分给我,会背我进秘境,会喂我吃药,师姐最疼我了。」

秦叶眼睛闪着光,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师姐再疼疼我好不好?」

关着顾闻的柜子猛地打开,我冷汗刷得浸透了衣服,一动不敢动。

然而秦叶丝毫没有察觉,他只是感觉到我身子僵住了,甚至想抬手摸我的脸。

顾闻打开柜子后也没动作,就那么坐那死死盯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意识到顾闻下了阵法让秦叶看不见他。

但是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张兆的算计算什么,这他娘的才叫死局。

前有狼后有虎,我当机立断打开秦叶的手:「秦叶,张掌门说的基本是鬼话,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

秦叶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被我打开的手握成拳。

我装作没看见:「在我把你交出去,又收了三千灵石的时候,你我的缘分已经尽了。」

秦叶起身掐住我的脖子:「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怎么还有脸说事不关己的话!」

我一字一句道:「我们早就两清了。」

秦叶怒吼:「你怎么两清!你拿什么两清!」

我直视秦叶的双眼,血红的眼瞳十分浑浊,我都看不到倒影。

「我三岁那年被你父亲捡到,直到我八岁时他身死,我听他的话日日嚼药草,练对修为毫无助力的功法,从不曾落下。」

秦叶一愣,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接着说:「直到我遇到一位神医,他告诉我,我吃的药草,练的功法,都是为了将我自己练成炉鼎,净化走火入魔之人的金丹。」

秦叶如晴天霹雳,松开了掐我脖子的手。

我趁机挣脱,长长呼了口气:「你父亲确实救了我一命,但也让我每个月都熬受蛊毒之苦。他死后我养了你三年,也算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秦叶瞪着眼睛,浑身颤抖。

我没注意他的神情,一心想悄悄走位挡住顾闻,我刚刚瞥见他听完我的话差点弹出来。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秦叶离开了,随后顾闻也走了。

顾闻走前的那眼神我没看懂,他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奇怪,我只是没好好读书,不是没有常识,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但顾闻没等我回答就转头走了。

现在清净了,我坐等两天后顾神医来保释。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张兆的行动力。

我刚躺下没多久,外面就打起来了。

小白跌跌撞撞跑进来,拉起我就跑。

我能让只小花妖把我带跑了?于是反手一个擒拿撂倒了小白自己跑了,但没能跑掉。

魔宗一片混乱,到处火光冲天,而我这院子外面围了三层明山弟子。

张兆背着手笑道:「幸好那顾家小子走得早,不然真可能两日后出手。」

好了,现在我明白了。

那两日后的清理门户是场骗局,张兆想避开顾神医抓住我和秦叶。他前半夜来找我时就发现顾闻了,于是按下不动,但是后半夜顾闻走了,他就争分夺秒地来抓人。

秦叶已经被捆成粽子扔在张兆脚边,小花妖被后面围上来的明山弟子收了。

头顶悬了百八十把剑,我只能微笑面对人生。

然后我住进了明山地牢,在地牢里坐了两天。

6.

两天后,三长老带人过来提我,随即我被人押到锻剑台。

看名字就知道是锻造剑的地方,但是这里的摆设跟锻剑没什么关系。

锻剑台是个两丈高的大平台,地处明山背后的悬崖底下,只有乱石和断剑,十分荒芜。

宽阔的平台上面只有一个两丈高的炉鼎。

我正疑惑,张兆从炉鼎背后走出来,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但我不想装了。

「张掌门,我可是遵守承诺了,这次是意外。」

「我知道。」张兆摆摆手,「是我想请小友一叙。」

我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叙个鬼。

「我与小友一见如故,可与柏道友互引为知己,都愿为天下安定付出……」

「什么?我不是,我没有。」

「柏道友为了天生剑骨得道,愿意斩断和他尘缘,何尝不是一种付出呢?」

「您客气了,真能斩断我还愿意倒贴钱。」

迄今为止的所有倒霉事都是那没良心的小混蛋带来的,我跑都来不及。

「老道为了守卫明山山下的封印,也是付出良多啊。」

「您自夸起来还真不客气。」

明山的封印我略有耳闻。

明山作为天下第一的剑宗,山下镇压了无数妖魔鬼怪,随便一只跑出来都是山大王。

而历代掌门则担任维护封印。

「那封印的妖魔不可小觑,连我这等修为都防不胜防啊。」

我抬头盯着张兆,突然笑出了声。

张兆奇怪:「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你找的借口扯他娘的淡,有什么事别甩给妖魔。」

我死死盯着张兆的神情:「张兆,你是禁不住封印里魔气的诱惑,入魔了吧?」

说完,诺大的锻剑台一片死寂。

张兆的脸狰狞了一瞬,又瞬间还原成微笑状。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随后我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十年前张兆带走秦叶后,还顺走了我那便宜师尊的遗物,里面净是一些进阶版邪术,倒是便宜了张兆。

刚开始那几年,虽然压榨童工,但修炼上张兆对秦叶还是不错的。

但是过了几年秦叶的样貌长开后,有人觉得秦叶莫名眼熟,于是着手调查,随即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翻出了秦叶的身世。

我那便宜师尊,秦叶的父亲,是明山百年前的弃徒,还是张兆的师兄。

秦风是百年难遇的天生剑骨,可惜后来剑走偏锋入了魔,他的师尊可怜他身世坎坷,瞒下了这个消息,对外只说是被宗门抛弃了。

偏偏他自己感觉良好,到处兴风作浪,最终犯下大错。

明山终于在一百年前动手把他打了个半死,还废了他的修为。

秦风也确实有本事,这样都没死。

他压着心里这口气,平等地恨着每个人。百年里到处明察暗访各种秘术,顺便还诱拐了各路女子。

但因为他的魔气太重,大部分女人都是怀的死胎,严重的一尸两命。

直到他捡到了我。

别人的天赋都是修仙练剑,我的天赋是当炉鼎。

他高兴坏了,原地就开始用魔气炮炼我,但是没成功。

我虽然还是个活人,但是秦风的魔气显然淡化多了。

这个发现打开了他的新思路。

于是他带我回去教我怎么走上歧途,又名《炉鼎的自我修养》。

淡化魔气后的秦风不久后就喜当爹,整个人都充满了老来得子的快乐,然后杀了秦叶他娘。

我听到这嘴角一抽抽,心里暗骂前掌门多给他一下就死了多好,怎么顺手留下个疯子祸害人间。

7.

这时三长老拿出传音石听了一阵,随后走到张兆旁边悄声说话。

张兆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抢手。」

「是顾神医来了吧。」我有些跪不住,索性坐在地上,「我抢手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

张兆去对付顾神医,留下三长老看着我。

我舒了口气,觉得坐着都累,往后一仰就要躺,结果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脑袋。

是顾闻。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顾闻指了指三长老,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内应。

三长老淡淡开口:「生死堂在前面引走了掌门,现在迅速点搞定吧。」

随后走到炉鼎后面搬出架梯子,爬到炉鼎上开鼎。

顾闻给我解绑,让我靠着他活动筋骨。

我看向顾闻依旧不怎么好的脸色,问道:「现在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顾闻幽怨地看我一眼,指着炉鼎说:「你知道剑鼎里面是什么吗?」

我:「……剑?」

顾闻:「是秦风当年的佩剑思无涯。」

三长老半截身子探进炉鼎里还不忘补充道:「还有秦叶。」

我一惊:「秦叶在炉鼎里?」

顾闻面上不显,但攥着我手腕的手紧紧收了收,还没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酸味:「他在里面又如何,你忘了就是他把你害到这种地步的吗?」

我:「没……没忘,手松一点。」

三长老一边捞人一边说起从前的故事。

秦风的佩剑剑名思无涯,是掺杂了他的血锻出的有灵之剑,当年就是手持这把剑在修仙界名声大噪。

到他入魔叛逃时,被他的师尊亲手折断,扔到后山的断剑冢。

张兆把断剑捡回来就是想用秦风的血脉再锻造一把思无涯 2.0,提高自己的杀伤力,完成一统明山的雄心。

三长老费老大劲把秦叶从炉子里挖出来,放到地上。

秦叶虚弱地喘气,眼睫毛细细颤抖,开口是沙哑的声音:「多谢……三长老,咳咳。」

顾闻冷漠道:「我带水儿走了,三长老,告辞。」

我听到「水儿」这个称呼就是一阵鸡皮疙瘩,顾闻吃错药了吗!

秦叶含着冷光的眼眸扫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走,你们小看了他的手段。」

话音未落,锻剑台四周升起八根铁柱,爆发灵力形成牢笼。

强大的威压让台子上的所有人不得不跪在地上。

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身影——正是已经离开多时的张兆!

三长老立刻反应过来:「你根本没离开,那去山前的是……」

张兆还很得意:「我的元神傀儡。」

秦叶讥讽道:「堂堂明山掌门,旁门左道却学的精。」

张兆控制牢笼抓出秦叶:「托你父亲的福,学得很精通。」

说话间炉鼎被灵力催发,膛内的高温扭曲了光线。

三长老死死拉着秦叶的手不让他落到炉鼎里:「师兄,你要是走上邪魔妖道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但秦叶却闭上了眼睛,声音几不可闻:「放手吧。」

三长老大喊:「这可是人命啊!」

张兆眼睛漫出妖异的血色,大笑道:「人命?他可不是人!」

原来遗物里有一封秦风留的密信,张兆花了多年才破解了信里的秘密。

「他是秦风的天生剑骨造出来的东西,本就是锻件的材料!」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

张兆很满意愚蠢世人的震惊脸,得意道:「非人之物,谈何人命。」

秦叶带着魔气出生,注定活不过一岁,但秦风挖了自己的天生剑骨融进幼子的身体里,让他成了个半生半死的怪物。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睛僵得转不动。

我看着悬在炉鼎上的秦叶,心里生出一股悲凉。

我和秦叶的一生都是一个「悲」字。

只不过我更幸运,我遇到的是顾家父子。

但凡我的运气差一点,现在都会变成任人买卖的「材料」。

我蜷起身体,体内的每个缝隙透着熟悉的疼痛——蛊毒发作了。

「我……我也是锻剑用的么,呵,不是早就猜到……」

张兆打断我的话:「用你锻剑岂不是暴殄天物,你有更好的用处。」

顾闻对上张兆阴毒的眼神,忍不住怒喝:「闭嘴!」

但我依然在杂乱的噪音中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张兆的话。

「你被炼化多年,侵蚀你的蛊毒却是入魔之人的良药,只要用你的血肉冲刷金丹,就可以消除魔气。」

「秦风将死之年抽了自己的剑骨想锻出有灵之剑,炼化了你来洗清魔气,要不是他大限已至,说不定真能成呢。」

8.

张兆观察我的脸色,突然阴恻恻道:「你的蛊毒发作了,时机正好。」

说完一抬手,我被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带着穿过阵牢,悬浮在他面前。

「你以为顾江云就无私吗,他救你,不就是为了这个——」

张兆抬手挥出几道剑气,捅穿了我的四肢和腹部,喷涌的血洒在张兆脸上。

我的血落到张兆身上,发出「滋滋」声,他周身的魔气被尽数吞噬。

「顾家那小子被魔气所伤,早就没救了,可这不是还有你么。」张兆钳着我的脸看向顾闻,「是骗你呢,骗你心甘情愿为他死,我起码没这个算计,比顾江云还磊落呢。」

顾闻在哭喊我的名字,脸上漫出大片的血红色花纹,与苍白的脸色越发相映,仿佛在瓷器上用朱砂描绘彼岸花。

美丽脆弱,又置人于死地。

我才知道,顾神医不是算卦专门去秘境找我的,是去秘境给顾闻找解药的。

「你有这么珍贵的价值,还妄想别人不觊觎么,你真可怜啊。」

恍惚间脑子里闪过顾神医刚收留我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喝药,看着他算卦。

他算完沉默良久,最后问我:「你想不想留在这里?」

我想啊……我想要人间的温情,想像人一样活着。

我疼得眼前发黑,感觉生机在一点点流失,眼前一片扭曲昏暗,最后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柏水——」

我在混沌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对着自己的虚影说:「颠沛潦倒半生,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留恋。」

虚影:「真的没有留恋吗?」

我沉默。

虚影:「曾经确实颠沛潦倒,但你现在有了归宿,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是害怕这一切只是幻想的泡影吗?」

「我曾经将秦风当作亲人,结果却是伤心。再被骗一次,我会死的。」

虚影:「但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虚影上前抱住我:「你回头看看,你可以回家。」

我意识回笼,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锻剑台。

顾闻颤抖地抱住我,不断注入内力帮我止血。

但殷红的血蔓延开来,甚至染了他半身。

我眼前昏花,却清楚地看到了顾闻血红色的眼睛。

妖冶诡异的花纹分裂了他的脸,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不担心他的身体,顾闻总是能照顾好自己,一如他从来都好好照顾我。

但是涌动疯狂和绝望的血色眼睛让我的心凉了。

顾闻入魔了,准确来说是被魔气吞噬了。

我怔怔看着他,想摸摸他的脸,但手上两个大洞动不了。

顾闻空出一手揩拭我脸上的泪,轻声道:「你疼吗,那我轻点。」

我终于绷不住哽咽:「你怎么……怎么会,入魔?」

顾闻泪流满面,他用全部修为封住我的伤口,却不敢抱我更紧。

「我不疼,别动,我给你疗伤。」

我们的身后是一阵混战。

意识到被耍了后连破前后山所有大阵的生死堂众人终于赶来,和三长老联手对上了彻底入魔的张兆。

几人打了好几个来回后,终于找准时机将张兆斩杀。

至此,所有的恩怨和仇恨都是一笔糊涂账了。

顾神医提着剑走到我们面前,看着入魔的儿子,他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

我觉得对不起顾神医,他救我一命,还帮我活下去,我却害的他唯一的儿子入魔。

顾闻抬头,看着他的父亲哀求:「她是无辜的,救救她。」

顾神医闭上眼睛:「她会活着。」然后举起手中的剑。

我会活着,但入魔的顾闻却必须死。

我急了:「他没做错任何事,没害任何人,为什么要杀他,顾闻!」

顾闻将我放到地上,又俯身抱我,起身时,胸口掉出一朵小白花。

我看清了那朵花,一时万千感情上涌,仿佛回光返照,不管不顾地抱住他吻了上去。

顾闻的震惊在我将金丹渡给他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他和顾神医亲口诊断我不可能修炼,但我用血和灵药造了个「假金丹」,能让我像普通修士一样修炼。

但这枚金丹与我性命相连,金丹要是开道口子,我立马断气。

顾闻身上的红痕越发鲜艳,像血。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我在他嘴角啄了下,几不可闻道:「顾闻……下辈子,下辈子好不好?」

下辈子我一定早点遇到你,和你吵架拌嘴,和你一起去秘境,和你相伴一生。

顾闻跪在我身边哭嚎,泪水和花纹交错:「不要……柏水,我不要再等了,求你……」

这人已经哭傻了,求我有什么用呢,我也想活啊。

但是顾神医诊完我的脉,面色凝重得能送丧了,那肯定是真完蛋了呗。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天地倒转,一片黑暗。

我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9.

一年后,溪镇。

茶馆里的说书人讲到高潮处万分激动。

「……路长河一剑砍破锻剑鼎,那张兆眼看不敌,转身想跑,却不料生死堂众人已破了重重陷阱和迷阵,正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小丑作态,顾江云一剑挑开攻势,苏佩紫与石尽左右牵制,路长河几步上前,将那张兆的头颅一剑砍下!」

我小口抿着茶水,听这剧情越来越魔幻。

路长河就是三长老,我回忆良久,他当时不是困在阵牢里大喊「师兄不要」还是什么,后面顾江云——顾神医带人来救命是怎么个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我心里很差异:三长老砍人这么利索的吗?

满堂的看客高声喝彩,小二在大厅到处走动添水,走到角落那桌,加了水还放了盘瓜子。

「二位慢用。」

我伸手去抓,却被顾闻按住手腕,毫不留情地尽数拨落,只留了寥寥三颗。

「听话,瓜子上火。」

「不让喝酒就算了,瓜子都不让嗑你什么意思?你想离婚是吧!」

顾闻笑着抱住我,用下巴蹭蹭我的头发:「你才醒不久,身子还不大好。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满江楼喝秋玉露好不好?」

我「哼」一声当作答应了,懒散地窝在他怀里剥瓜子。

「这外面说书的真会瞎掰,剧情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多是以讹传讹罢了,结局没差就多谢了。」

我听到这话,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我笑得不怀好意:「还有人传你打着打着练出了神功,朝张兆脸上吐血三升破了他的金钟罩,然后……」

顾闻忍无可忍地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亲完,我咂咂嘴,眯着眼睛看热闹的街市。

「听说花圃的花都开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带你去。」

「上次那鱼做的不错,咱们去附近湖里捞一条。」

「我去捞。」

「还有桃花酥!」

「好。」

溪镇是离生死堂最近的城镇,得益于生死堂的庇护,这里十分繁华。

我望着阳光下来来往往的人,眼前一阵恍惚。

一年前我命悬一线,出气多进气少,顾闻也在入魔的边缘横跳。

顾神医当机立断将烂摊子甩给三长老,自己带着人连夜赶回了生死堂进行救治。

顾闻吞了我的金丹,魔气和灵气处于平衡,一时半会没什么大碍。

最后被他师祖带去打了三个月的坐,好歹是把魔气基本清干净了。

倒是我只有一息尚存,比较容易挂。

于是生死堂连夜摇人会诊,讨论了两天才小心翼翼下了第一针。

此后半年多的时间,我汤药不断,却一直躺在床上昏迷。

顾闻天天来看我,对着昏迷不醒的我以泪洗面,

顾神医终于受不了了,告诉他这没头脑的傻儿子当年算的那一卦。

当年顾神医看我的蛊毒奇特,怕我是对家送来搞他的,于是算了算自己的下一步。

结果发现我跟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断不了。

等回了自己房里,不死心又算了几卦,结果算出来我跟顾闻有段姻缘。

于是顾神医满意地收留了未来儿媳,还每个月高高兴兴地跑秘境去采药。

顾闻听完沉默了。

就这样,顾闻天天给我喂药,喂完就到我院子里练剑。

直到五个月前,我才将将睁开眼睛。

顾闻在我醒了之后,又趴在旁边哭了一天,最后被他爹赶了出去。

我醒来的消息在两个时辰内传到了各方。

生死堂以一己之力堵住了前来拜访医学奇迹的各路人马,但没拦住秦叶。

他一步一步挪到我的床边,坐在地上和我平视。

我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只有眼睛能动。

秦叶现在消瘦过了头,脸上泛着青灰色。

从重逢到现在,我好像从没认真看过他。

他看我在打量他的脸色,于是淡淡地说:「我的……我父亲的剑骨,入魔已深,本来想用药压下去,但是我不想要了。」

「我把剑骨挖了。」

10.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秦叶用手指接下眼泪:「师姐,别哭。」

秦叶为剑骨而生,这人为的天赋异禀成了他十八年噩梦的源头,是他疯狂的父亲对他、对世间的诅咒。

他亲手挖了剑骨才换来苟延残喘的自由。

我艰难地闭上眼睛:活着吧。

「我从未怨恨你抛弃我,」秦叶笑了,「我的执念和剑骨一样中毒已深,都该挖了。」

「我想去大漠,去深山,我想把所有的风景都看一遍,然后埋在一棵枯树下。」

「你应该有安稳的生活和知心的人,姐姐,保重了。」

秦叶起身离开,走过院子里的一树梨花。

等我再费劲抬头看过去时,梨花树下只有顾闻的背影。

顶着头上一堆花瓣。

又过了两个月,我能扶着床颤颤巍巍走路了。

有一天醒来时看到窗台上放着一瓶小白花,我挪到窗边,顾闻站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

他看了我一会,走到窗前,用手扒拉着小白花。

「柏水。」

「嗯。」

「我会好好练剑的。」

「?你不是都二十多了,现在练能练出个毛线?」

顾闻急了:「那我修炼结丹,我还能修毒,我我我——」

我笑着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吻了上去。

顾闻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情愫,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移开眼。

顾闻语气温柔却坚定:「我可以和你承担一切。」

我笑着看他,只觉得我的一生里从来没有一哪刻像现在这样幸福。

「好啊。」

我将一朵小白花别在顾闻衣襟上,顺手捏了下他的耳垂。

真是明媚的一天。

秦叶番外

荒芜破败的空城里连鬼都没一个。

秦叶抬头到处观察。

城门上的牌匾已经看不清字迹,但那上面凌厉的剑气在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后,依然让人心生畏惧。

门口立着一座石碑,秦叶拔下佩剑清理了周遭的杂草,才断断续续看完了。

这是几百年前的人妖之战里,一座被妖魔屠尽的小城,因为杀戮气太重,最后人去城空。

只留下城门口上那几百年前守城修士的无双剑气。

秦叶逛了半个城后就很累了。

他金丹修为没了,经脉尽废,现在还能走两步,一半靠生死堂超高的医术,一半靠他玄学的意志力。

他顺着墙根滑下去,轻轻喘着气。

刚刚踢到块台阶把筋拉了,呼吸声大点都疼。

秦叶慢慢从衣袖里摸出一个装着药丸的小瓶子,想了想又慢腾腾地放回去了。

不知道他在墙角下坐了多久,对于现在的秦叶而言,时间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他睡着了,但是噩梦缠身。

他这十八年的人生着实没什么好事让他做梦。

梦里的秦叶很小,还没桌子腿高。

他小时候和剑骨融合不好,经常胸口疼,疼得他吃不下饭。

这时他的父亲就会抽一条生硬的鞭条,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狠狠地抽他。

「他娘的,我给了你剑骨!还不给我听话,你不吃饭做给谁看,跟你那下贱的娘一样作!」

父亲生起气来很可怕,抽人又狠又准。

但只要柏水听到了这些声音,不论她在干什么,都会放下一切赶过来抱住他,护着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秦叶胸口的骨头疼得他满地打滚,到处滚,然后打翻了熬药的炉子。

瓷碗很大声地摔碎了,滚烫的药汁泼在他的身上,炉子也翻了,炭火的火星四溅。

父亲闻声赶来,又狠狠抽了他一顿。

只是这次没有师姐了。

秦叶在地上无力地躲避,躲闪间看到了师姐的鞋子。

他抬头望去,发现师姐站在布帘后,眼睛直直地看着被他打翻的药碗。

他想,这是他的错,他打翻了师姐的药。

于是后来每次骨头疼的时候,他就离药炉子远远的。

但是不管他怎么做,好像都是错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师姐渐渐不怎么抱他了,只有在她高兴的时候才摸一摸头。

他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

因为在秦叶的回忆里,直到张兆告诉他柏水拿他换了三千灵石,直到师姐站在尸山血海的秘境里冷眼算计他时,他才明白过来。

他早就是一个人了。

在他看见被妖族排挤、被人族不容的小花妖时,他心软收留了他。

当小花妖展示真身是一朵白色雏菊时,他对着这随处可见的卑贱花草笑起来:「真好看,叫你小白好不好。」

也许当时还有暗涌的思念,但当他叫出「小白」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难捱的孤独了。

秦叶被冻醒了。

一觉睡到半夜,四面的冷风到处撞,困在墙角的人也没能避开。

秦叶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裹紧身上的袄子,费了好久时间才挪进了旁边破败的房屋里。

他缩进角落的草席里,手脚都冻得发抖。

他捂着心口自言自语:「好怪,我明明是往南走,怎么还越来越冷了。莫不是我记错了,南边和北边一样冷。」

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块剔透的晶石,里面是一朵盛开的白色雏菊。

秦叶在手指上划开道口子,但是挤不出血。

又换了手掌,才流出些血滴在晶石上。

「小白,我把你种在南边,好不好。」

秦叶喃喃道:「南边暖和……」

秦叶是被一阵叮哐乱响吵醒的。

半梦半醒间还迷糊地想:这鬼地方十年里就我来过吧,要钱没钱,要灵气没灵气,那么大动静图什么……

秦叶睁开眼,就看到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

少年不知道从哪块土里刨出了一堆锅碗瓢盆,碗里面的土比饭压得还结实。

秦叶:「……」谢谢,我不吃……等等!

秦叶颤抖地爬起来,声音里不自觉带出了哭腔:「小、小白?」

少年转过头,眨眨眼:「你是谁啊?」

秦叶并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到,相反,他笑出了眼泪。

少年觉得这家伙有点莫名其妙,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过去帮他擦眼泪。

秦叶的心口终于暖过来了。

小白被明山弟子抓住回去后,向来发灵石都要拖三天的明山快速高效地完成了提案、审判、关炼妖塔等一系列过程。

等到三长老带着人前去救的时候,小花妖已经变成一颗丹药了。

当时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要不说怎么是神医呢。

顾神医面对这种情况表示自己不行但有人行,医术不够人脉来凑。

当即联系自己妖族的朋友,砍了一晚上价,从五株往生花砍到三块淬魂石。

诸多围观全程的热心市民看完纷纷表示大长见识:咱也不知道怎么从花砍到石头,但咱也不敢问。

最后生死堂又连夜摇人,承诺给出两个月年假,于是众人又在会议室里会诊。

参加过那晚会诊的人和妖出来都恍恍惚惚。

我不知道妖变成人生理结构怎么变,也不知道妖气里加人的修为会不会变异,更不知道不同的妖族、不同的花该怎么养。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废物。

以上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千年槐花妖的心理崩溃路程。

但顾神医很坚持。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尤其是他看到儿子和未来儿媳后,更加坚持。

堂主望了望天,算了,这么多年情谊,没了就没……

守着返生池的小侍女跑来通报:「好消息啊堂主,顾大人,返生池里的丹药变啦!」

这就是坏消息了——受条件限制,这回魂复生只有一定几率。

可惜这小花妖没赶上好时候,要早几百年,别说复生,还能直接送几百年修为,睁开眼就能倒拔垂杨柳,抢个山头。

于是在「一定几率」的作用下,变了,但没完全变。

只是从一颗丹药变成了一朵小雏菊。

唯一能庆幸的是小花妖的魂魄有了苏醒的征兆,再修炼个百八十年,未尝不能再变成妖。

顾神医用冰晶封存小雏菊,交给了秦叶。

「游魂返生,乃是逆天而为,现在只能做到这样了。」

秦叶小心接过冰晶,里面的小小白色雏菊花正好停在盛开的时候。

「多谢神医,神医的意思我明白。」秦叶将雏菊放在心口的位置,抿了抿嘴角,「承了您这么大情,晚辈一定、一定……」

顾神医有些不忍,便打断他:「你明白就好,我知你对柏水牵挂很深,等她醒了见过面,就离开吧。」

秦叶把头埋到胸口,低声虚弱道:「我……知道的,我本来也打算走了。找个角落了残此生,总比活在别人的怜悯下快活。」

顾神医劝慰道:「这小花妖很顽强,若是每日用有灵之水灌溉,或许能早点苏醒。这……你就当做个牵挂吧。」

在秦叶拿到冰晶之后,每日都用自己一滴血浸灌。

他想了很多。

以后是找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了,还是交给妖族呢?

秦叶想起小白是被花妖一族排挤出来才遇到自己的,就改了选项,是找个有灵气的地方,还是没灵气的呢?

秦叶对着冰晶说:「还是别当妖了,人和妖都是命途多舛,受尽冷落白眼,无亲无故,到头来一身伤病,无人怜惜。当支朝生暮死的小白花,无知无觉过一生吧。」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每天滴血。

秦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态。

他一边矛盾,又一边期待。

直到现在。

少年看着秦叶,这时的秦叶已经完全没了当年少年天才的影子。

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居然有了花白,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陷,满是血丝。

那白花化成的少年却是个正值青春的小孩子,眉眼清澈,不见一丝痛苦与摧折的痕迹。

秦叶摸摸他的头:「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少年疑惑地抬头。

秦叶看着少年,眼睛里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温柔以待:「当我的弟弟吧,叫你……秦白。」

秦白用脑袋蹭了蹭秦叶的手:「哥哥。」

说着又抬手拂去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兄长的眼泪。

秦叶带着秦白离开了那座空城,继续南下。

他们途径过很多地方,有环境恶劣的,也有灵气充沛的。

有时秦叶会问:「小白,你喜欢这里吗,想留在这里吗?」

秦白:「喜欢,但我更想跟着哥哥。」

秦叶心想,反正自己没几年就得入土,有秦白处理自己的后事,完事再离开一样的。

而且他也有私心。

人生太漫长,一个人等待死亡是件孤独又沉重的事。

秦叶以前天南海北地跑,做过的任务在宗门里排第一,但每次都是杀完就跑。

仿佛忙碌能让自己忘记遗弃和孤独,忘记出身和经历。

但那些伤痛被捂出了脓,流出了血水,再也好不了了。

最后的最后,秦叶真的到了天涯海角,看到了天的尽头。

他说:「就在这里吧,等我死了,你埋了我,就都结束了。」

这荒唐的一生。

秦白懵懵懂懂,但他知道和哥哥坐在山脚下看旭日从薄云里喷发出淡金色的光。

他们从黎明看到傍晚,从温热走到冰凉。

秦白靠在秦叶旁边,抱着他。

秦白哽咽地开口,仿佛嗓子生了锈:「你说这里是天的尽头,灵魂也会汇集在这里吗?」

秦白无力地收紧手臂:「你能看到我吗,哥哥。」

此后千百年,当每一个路过这里的人走到这青葱与雪白相映的无暇之地时,都会在那朝着太阳的山脚下看到一片白色的雏菊丛。

花丛之上,是一个小土包,和一柄半朽的剑碑。

(全文完)

作者:远方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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