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李修这个人疯起来也是挺可怕的。
我果断低头,在马车里四处搜罗厚衣物往身上裹。
李修压住我的手腕,「做什么?」
「待会儿逼急了肯定要动手,马车太显眼,咱们肯定要弃车而逃,天寒地冻的,我可不想再流离荒野挨冻了。」
我已经逃出经验了。
李修对我嗤之以鼻,「不可能,你把御林军当什么了?那些宵小怎么可能打得过御林军?」
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厮杀声。
李修掀帘喝问:「怎么回事?」
「回陛下,来者众多,都是干练的弓箭手,我们恐怕不敌……」
一支利箭直向马车射来,被外面的护卫一刀砍断,「陛下,您带着裴姑娘先走。」
说完他砍断马车的车辕,拉着缰绳。
李修仍在犹豫,我已经把他拉了出来。
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什么皇帝威风了,快逃命要紧。
我骑术不好,与他共乘一骑。好几个贴身护卫跟着我们,其余人已按照事先约定,兵分三路,至于是哪一路带走了卢齐应,我怎么都分辨不出。
眼看夜幕降临,视线受阻,我们这边混乱成一团,敌方也是。
本来跟着我们的人不多,但不知为何,突然追其他两队的人回来了,大量黑衣蒙面人追着我们,利箭齐发。
「小七护送陛下先走,其余人随我断后!」不知是谁一声喝令,其他人就收敛缰绳,只有一个年轻的护卫跟着。
「这是死罪。」我听着身后的厮杀声,心沉如水。
李修一言不发,沉默得令人害怕。
他大概也没想到吧,卢郡守居然如此罔顾王法,不惜派人劫囚追杀朝廷命官。
拼命策马,跑出约莫十来里路,眼看着前面快到镇子,忽地西边不知哪里冒出一行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拉弓搭箭,不一会儿就有数支利箭射来。
小七一直挡在我们西边,挥刀砍箭,但他单手难敌箭雨,不一会儿手臂上就中了一箭,幸好只是钉在铁护腕上。
他一把拔掉,焦急地看向前方,「前面就是镇子,他们不敢再追了。」
他警惕地环顾,见西边的人果然撤了,放下心来。
蓦地他大吼:「姑娘小心!」
我来不及定睛细看,果见右前方躲着一人,他手搭箭弩,躲在大石头后朝我放冷箭。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箭已经直飞过来。
我下意识想躲开,脑海里偏生生扼住了我的想法。
不能躲,我一躲,这箭就会直射李修的心房。
电光火石之间,我一急,只得伸手去挡。
这箭的势道,可能会把我的手掌射个窟窿,可我别无他法。
千钧一发之际,谁按着我的肩强力一压,硬生生断了我的想法。
下一瞬,我听见李修的闷吭。
我忙回头看,之间那箭羽就在我耳侧,钉在李修右肩。
「你……」我震惊无比。
「陛下!」小七亦大惊。
「不碍事。」李修寒声吩咐,「杀了他。」
他说的是那个放冷箭的人。小七得了命令,立刻勒马奔去,将那人横腰砍断。
李修右臂吃痛,渐渐勒不住缰绳,我从他手里接过,忧心急了,「修哥哥,你没事吧?」
他左手挽着我的腰,声音浅淡,「没事。」
才说完,就从马上栽落下去。
小七连忙赶来,将他扶上马。
他要我单独御马,他带着李修先去找户人家。
我脑子一团乱麻,眼里只有李修惨白的面孔,和他半个肩头的猩红。
小七找了处眼盲老妪的柴屋借住,他要来了沸水,要替李修拔箭。
「你不是太医,这……」我心里非常没底,「这,行吗?」
「陛下这不是伤在要处,没有大碍。」小七见我慌张,忙安抚道,「从前我替师兄拔过,师兄只是疼得半死,并无性命之忧。」
他这后半句还不如不说!
我握住李修的手,急得落下泪来,「可他很怕疼的。」
「姑娘,不拔箭陛下也会疼的,而且必须及时包扎止血。」
我又急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拔吧,朕忍得住。」李修嘴唇都变得煞白,他吩咐小七,「果断点,别叫朕受太多罪。」
「属下遵命。」小七果然干脆,直接上手握住箭杆。
我紧盯着他的手,生怕他手不稳捅得更深。
小七摸准了箭头深度,对李修道:「陛下,得罪了。」
「嗯。」李修咬牙,他眼神落在我身上,蓦地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
眼前一片漆黑,下一瞬就听见李修的痛嘶,他的手掌无力地落下去。
他的胸前一片殷红,血汩汩冒出,染红了大片衣衫。
李修头歪在一边,悄无声息,我吓坏了,连忙去探他的呼吸。
尚有气息,大概是疼昏过去了。
我的心好似被剜了一刀似的,疼得不能呼吸,生怕大口喘气,就牵动脆弱的心脏。
明明受伤的不是我,可我疼得五脏六腑直抽抽。
小七手脚麻利,很快就清洗了伤口,撒上金疮药,然后将李修的伤口包扎完善。
「烦请姑娘照顾陛下,我去找些木柴生火。」
我点点头。
我怕他着凉起高烧,连忙把身上裹着的半袄脱下来盖在李修身上。
小七点了篝火,小柴屋顿时暖和许多。我看他忙前忙后,却半点儿忙也帮不上。
「姑娘勿忧,刚才我看见西南角放了信号,想必是头儿已经铲除逆贼了。他们收拾完,会来找我们汇合的。」柴屋窗户早坏了,嗖嗖往里钻冷风。
「这窗户别关,通通气。」小七做完这一切拍拍手,「我就在门外守着,姑娘有事就叫我。」
我想叫他进来守着,可他说都在室内,万一有逆贼过来不知道,执意守在门外,我只好由他去了。
我看不得那被血染透的衣裳,拿小匕首划开,然后用自己的外衣裹着伤处。
李修仍然昏迷不醒,他安静地躺着,面无血色。
我以前总嫌弃他活蹦乱跳不着调,希望他能稳重一点,可现在看他这样,心里却越发慌乱没底。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遭遇过任何危险。
「生离死别」这个词,到如今,方解其味。
酸楚,害怕,不舍,担忧……万般说不尽的痛苦。
若今日那箭再偏几分,我与他恐怕就真的天人相隔了。往日种种争执置气,在生死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我捂住双眼,指缝间看见火苗蹿得老高,染红了一室。
夜深了,野外鸱鸮叫声格外凄厉。小七来回巡视,不时赶走老树上的寒鸦。
我撑额枯坐,一直守在李修身边,生怕他醒了找不到人。
我睡意全无,不由得开始回想这几日的经过。
从崔衡出现的那一天,我五舅就说,他到这里别有用意,绝不是探望恩师那么简单。
那么崔衡辞官跑到琅琊郡,是为了替李修做什么?调查卢郡守吗?调查卢郡守为什么要辞官?直接让李修封一个巡史的官职不是更方便?
再者,卢郡守就算为恶一方犯上作乱,他不过是个地方郡守,李修颁道圣旨直接罢免或者调任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崔衡亲自来查?
崔衡的族弟被御史弹劾了,卢氏又被调查……他总不能同时打压两大世家吧?
他根基不稳,靠太皇太后和高太尉扶持才登基,先帝的亲儿子们仍虎视眈眈。这个时候肯定是要扶持一家打压另一家,连我都懂的道理,我不信李修不清楚。
可眼下这样,我是真的看不清了。
真正懂他信任他的估计只有崔衡吧,背负佞臣之名,不惜得罪卢氏,甚至不惜背弃宗族。
但愿百年以后,世人谈起他们会赞叹一句——明君贤臣。
不知托腮坐了许久,渐渐眼皮打架犯困。
真要坠入梦乡时,忽然听见李修急促地低呼,「阿娘,阿娘不要走,阿娘……」
我附耳过去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的话,心疼不已。
李修的娘早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很少提起他娘,偶尔被问到便说「早忘了,记不得长什么样」。
我知道,李修看似没心没肺,其实心底一直缺一块。
他想要个家,想要像别的孩子一样被母亲搂在怀里,被父亲亲手教导长大。
太皇太后是很宠他纵容他,可那毕竟是隔了一辈的祖母,且是个不大好亲近的老人。
他从来不诉苦,他用漫不经心的轻佻无谓遮掩心底的渴望。
但只有在这种昏迷不醒的时候,疼痛难忍的时候,才会在梦里想起最初的温柔,情不自禁呼唤他早逝的母亲。
我心中泛涩,抱住他轻拍安抚,「别怕,别怕……」
他渐渐安静下来,才安静下来没多久,又呼吸急促,眉头紧皱,似是咬牙切齿,「放开她,放了她!放了阿鸾!」
这是又做噩梦了?
李修伸手挥舞,我生怕他崩坏了伤口,连忙握住他手呼唤,「修哥哥,你醒醒!我在的,你快醒醒!」
他用力抓紧我的手,仿佛绝望一般,大吼一声,「不要!」
这一声吼完,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眼神迷茫,额上尽是汗珠。
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试探着问:「醒了吗?」
李修看看我,忽然鼻子一抽,不顾伤口伸出那支完好的胳膊,将我紧紧揽进怀里。
「阿鸾……」他声音发颤,埋在我的脖颈间,「我梦见太子要杀你,我梦见……你死了。」
「这……」我哭笑不得,「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梦都是反的,死的是太子,不是我。」
我安抚地拍拍他,「别难过了。」
李修抱着我好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一个噩梦而已,还掉眼泪了。
我好笑,伸手拭去他眼下的泪痕。李修自觉丢脸,一个劲儿地嘟囔:「好疼啊,朕都疼得忍不住哭了。」
我知道他好面子,便没拆穿他。
李修羞惭了一阵,不一会儿就恢复了从前那副厚脸皮,好像刚刚掉眼泪的不是他一样。
他问道:「小七呢?」
「门外守着呢,你可要召他?」
「嗯。」
我抬脚把小七喊进来,李修问了些情况,得知御林军那边已经摆平逆贼,这才放下心来。
小七冻得嘴唇发紫,他却半点没有怜悯的意思,又把他赶出去了。
李修左顾右看,瞅瞅我,又瞅瞅四周,他蓦地问我:「我们这样,像不像你和崔衡在墓室里那一幕?」
我:「……」
敢情他还介意这码事呢!
我气道:「一点也不像!这比在墓室里好多了,有篝火,还有厚袄,我们当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在人家石碑上。」
李修顿时骄傲起来,「你看,还是跟我在一起比较好,连逃亡的待遇都高了不止一丁半点儿。」
「……」我真的彻底无语了。
按照我们以往相处的习惯,我定要好好地挖苦他一番。
可我担心他生气,碰着伤口。
更何况,经过今日的生死一线,我觉得,我们都不该再像从前那样稚嫩了。
李修把一切都担了,仍像从前那样庇护我,什么都不愿让我知晓。
可我不再是少不更事的阿鸾妹妹,未来,我是要和他站在一起的——他的妻。
即使不能做并肩而立的乔木,我也不愿意做依附他、永远被他保护的藤蔓。
我在他面前坐下,握着他的手,默默道:「崔衡那晚跟我说了很多事。」
李修立刻警惕起来,「说什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你们和红狸的过去,说了你和太子的恩怨,还有……你这些年的苦衷。」
「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李修诧异,他唾骂了一句,「我本来还想以后亲自告诉你的。」
「修哥哥……」我兀自沉浸在伤感里,「我们以后不要瞒着彼此了,我不是软弱可欺的女子,也不是遇难便退的人,我不想做依附乔木的藤蔓,我想和你风雨同舟,共进退。像红狸的身世,这些我都能理解的,你不用瞒着我……」
「等等。」李修打断我的话,他瞪大了眼睛,「他连红狸的身世都告诉你了?」
我茫然,「不是,这是红狸自己告诉我的。」
李修忍无可忍,骂了脏话,「他们一个个的!说好的发毒誓呢?合着就朕一个人信守承诺是吧?!」
「既然如此……」李修气鼓鼓,他一手握住我的肩膀,情真意切,「他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
李修感觉自己被骗了,他很生气。
他觉得自己不惜与我生分,就是为了对得起这个「君子之约」。
可没想到那两人早早把他卖了。
他恳切无比,「你还想知道什么秘密,你说!我一定全部告诉你!」
我,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想问的。
该说的崔衡都说了,除了红狸这事,我好像也没什么介意的。
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但我不知道李修会不会把心思对我和盘托出。
我问:「你派崔衡来琅琊郡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总不会是为了保护我吧,我前脚到琅琊郡,崔衡后脚就辞官过来了。
但以崔衡的性子,他断然不会为我做这种自贬身份的事。
李修拧眉,他沉吟道:「这件事牵扯很深,崔衡是为了红狸过来的,我另有其他目的。」
哦,这就是我不知道的秘辛了,我搓搓手,兴奋地说:「说来听听。」
「既然红狸跟你说过她的身世,那么你应该知道,她是昔日程氏的嫡女,她的父亲是安西大都护。他的父亲因为弄丢了虎符,杀朝廷使臣,被抄家了。」
我点头,确实和红狸说的一样。
李修摇头,「但那只是红狸的说辞,也是先帝给出的罪名,实际上,红狸的父亲很可能是勾结突厥,通敌之罪。」
「通敌?」我大惊,「那不是叛国谋逆吗?」
这个罪名不是更大?为什么先帝要安一个似是而非的罪名?后人修史提到这件事没准会骂先帝昏聩呢!
「因为谋逆一旦定死,夷十族。而程氏与世家大族联姻,关系错综复杂,所以先帝把这件事盖下了,只下旨抄了程氏三代以内的血亲。」李修顿了顿,「这还是他看在红狸父亲是他昔日伴读的情面上。」
啊这……这情面有跟没有也没差了。
咦不对啊,崔衡查程门案,不去安西都护府查,为什么要来琅琊郡查?
李修解释给我听,「红狸求我给她父亲翻案,但我查到这件事背后或有隐情,或许跟卢氏有关。」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先搁置此事,但崔衡怜惜红狸,非要彻查,不惜与我争吵,辞官不干。他出长安时可决绝了,一副要与朕割袍断义的姿态。」
呵呵。
要不是见过这俩人一见面就黏在一起的模样,我没准就信了。
我托腮叹气。
所以李修其实并不想动卢氏,只是这次卢氏胆大包天,劫杀朝廷命官,所作所为猖狂至极,这才惹得李修大怒,不得不拿卢齐应开刀。
我忍不住问他:「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李修反问我:「你觉得呢?」
为什么要我觉得,我可想不出什么高招。
李修悻悻道:「刚才还说不愿做藤蔓,这会儿让你帮朕想个法子都想不出,朕还能倚靠你吗?」
话说得没错,但是,我这脑子是真的不太灵光啊。
我抓耳挠腮半天,想了个点子,「要不,把卢齐应带回长安,先定了他的罪再还回去?看看他爹什么态度?他要是保这个儿子,你就把卢氏连根拔起。要是不保,嗯,再观摩观摩。」
李修听了我这番话,很惊讶地看我,「不错嘛,看来朕从前送你一堆史书送对了。」
我被他这一夸夸出了信心,继续道:「效仿景帝杀吴王世子嘛,看卢氏的态度,如果来硬的就直接捅刀子,来软的就温水先煮着,迟早逼他反!」
李修啧啧称奇,「朕放心了,未来要是朕先走一步,阿鸾可垂帘听政,扶持我儿接手江山。」
他说这话时还挺得意,可我脑海里百转千回,尽是黄昏时分他压下我时的闷吭声,和半边肩膀染透的血腥味。
我板着脸严肃地警告他,「不许说丧气话!」
李修被我喝得一愣,继而缓缓展颜,「好,不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李修精神不济,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却没什么睡意,满脑子想着回了京城该怎么办。
他伤得这么重,回去太皇太后又该心疼了吧。她会不会责备李修不顾龙体,会不会骂我狐媚祸主啊?
没准会连我爹娘一起训斥,说他们管教无方。
唉。
就这么忧心忡忡熬了一宿,凌晨时分,御林军众人蜂拥而至。
他们跟李修汇报情况,共歼逆贼三百余人,活捉一百二十八人。卢齐应安然无恙,已先一步送回长安。
他们已向沿路郡县亮了特令,接下来会有各地的郡县官兵护送。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能歇一下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不管李修怎么逗我,我都没精打采,似乎那夜精神耗尽,元气受损。
车马劳顿,好不容易到达长安城外,李修又作死。
他非要带我去看御林苑的鹿,说是养得膘肥体壮,冬天下雪的时候做成烤鹿炙最是肥美。
去的时候过于兴奋,崩到伤口,鲜血喷洒而出。
他当场就疼昏过去了,御林军众人手忙脚乱,将他连忙带回宫里。
我放心不下要跟着去,那个魁梧壮实的校尉不让,他支支吾吾没说什么原因,只让小七把我送回裴府。
后来听说太皇太后得知李修受伤,大怒,把一干人等全杖责了一通,而我因为不在跟前躲过一劫。
谢天谢地,我真该提点谢礼,好好谢谢这位有远见的校尉。
到了家里抱住阿娘好一番诉苦,我爹捏着薄薄一封信走了进来。
他板着一张脸,「河东递信过来,说你逼迫宗族认回陈靖?」
我躲在阿娘身后小声嗫嚅,「我没有,信是哥哥写的。」
我只是把陈靖的身世告诉他求他帮忙,至于哥哥跟宗族长辈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爹横了我一眼,「你哥哥宠你宠得没边,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敢跟长辈说『若有不从,即递圣意』这种话。」
我吐吐舌头。
阿爹把信甩到我跟前,「宗族决定,让陈靖他爹认祖归宗,葬进宗祠,至于陈靖,绝无可能。」
「为什么?」我恼火,我裴家何时这么古板苛刻了。
阿娘亦附和,「那孩子好歹也算你们裴家的男儿,如今父母俱丧,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孩子吗?」
「不是。」阿爹皱眉烦恼,「你不懂,那孩子母亲是羌女,还是个身份特殊的羌女,否则当年家里怎舍得把我那堂哥赶出家门?他那个时候前途大好,再挣些军功就能当上将军了!」
阿娘好奇,「哦,还有这回事?那羌女是什么身份?」
我爹叹气,「说来话长。」
我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喜滋滋地蹲在他脚边,「那您慢慢说。」
我爹斜了我一眼,他抿了口茶,忽地看向我,「你可知羌族有多少派系?」
这这这,这怎么还考上我了呢?
我不开心地瘪瘪嘴,「只知道有许多,具体叫什么,女儿不知。」
「羌族在苻坚的前秦朝达到鼎盛,后来随着中原、吐蕃、突厥的崛起,日渐式微。先帝早年,羌人部落有党项、东女、白兰、西山八国、白狗等派系。他们或依附于中原,或依附于突厥,或在吐蕃与我朝间夹缝生存,陈靖母亲所在的西山八国中的一派,就是处在三国之间艰难求存的一支。」
我皱眉,听上去好复杂。
「陈靖的母亲,是部族族长之女,她父亲在位时亲近突厥,后来他哥哥上位,便想摆脱突厥的控制,与中原通商。不料因此惹怒了突厥,突厥人派兵攻打,不消半个月便将他们灭族。男子悉数杀头,女眷充入突厥王帐为奴。」
我听得惊奇,「那后来呢?」
「后来,西山八国的其他兄弟部族向我朝求助,我朝与吐蕃联手,大败突厥。」我爹扬眉吐气,仿佛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纵横沙场的岁月。
阿娘亦含笑,伸出纤纤素指抚我爹的脸,脉脉含情,「你便是在这场战役获封将军的吧?十六岁封将,成为我朝最年轻有为的将军。」
我爹得意不已,「那是!不然你们家怎么肯将你下嫁与我呢。」
我挥手打断他俩的浓情蜜意,急道:「爹爹不要扯东扯西,快说陈靖母亲的故事。」
「浥禾……就是陈靖他娘,是被我那个堂哥救出来的。」我爹叹了口气,「算是孽缘吧。」
「那个时候,我跟裴则都只是校尉,隶属程将军麾下。攻破突厥王帐后救出了不少羌人,浥禾因为姿色出众,被突厥大王子看中,一直留在帐中。救出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但她不肯留下仇敌的孩子,裴则见她那样自戕,心有不忍,所以为她延医请药,多有照拂。」
这个裴则,应该就是陈靖的爹吧。
「我那个时候被调去追击敌寇,不知道具体经过,只知道回来时,程将军认浥禾做了义妹,改姓程,裴则和她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后来程将军留守西域,做了安西大都护,我被派去东线攻打高句丽,对他们的事知之甚少,再有消息就是宗族将裴则赶出家门的事了。」
我握住爹爹的胳膊,疑道:「等等,这个程将军?」
做了安西大都护的程将军,难道是红狸的爹?
「你应该不知道他。」我爹摸摸我的头,「这事都过去十五年了。」
「程将军他是先帝的伴读,早年恩宠隆厚,但是十五年前因为谋逆,举家被抄。还好裴则和浥禾那时已经离开,不然有这层关系在,估计凶多吉少。我估计浥禾改姓陈,应该有这个缘故。唉。」
「昔日少年同袍,如今却……命运惶惶,总叫人不胜唏嘘。」阿娘伤感,埋进爹爹怀里。
我爹忙抱住她安抚。
我凝眸沉思,忽地转念一想,不对啊。
十五年前,我都三岁了!陈靖那个时候得有十来岁了吧,裴家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将裴则父子逐出家族?
陈靖说他从小跟着父母颠沛流离,没在裴家住过一日。
我问出我的疑惑,我爹道:「并非如此。裴则被逐出家族,是之前的事。我们打败了突厥,并未将其剿灭,突厥大王子对浥禾贼心不死,又惦记她怀了自己的孩子,非逼着羌族那边交人。羌人内部派系众多,忌惮突厥,想着送个女人就能平息突厥怒气,就派人来要回浥禾。裴则彼时已与她拜了天地,便不肯。当时我们刚打了多日,主帅不想再生是非,很为难……后来估摸着是程将军帮忙,他们私奔了。主帅大怒,褫夺了裴则所有军功,裴家所有子弟降勋一级。」
我懂了。
结果可想而知,裴家因此蒙羞,族内子弟憎恨,可不得将他逐出家门?
如果再加上后来浥禾与程氏的关系,裴家敢收他们才怪呢。
「程门案后,突厥又有死灰复燃之态,你爹我被封为主将,率兵彻底灭了突厥,从那以后,西域便一直是裴家守着了。」我爹双手叉腰,骄傲地问我,「你爹神武不神武?」
我鼻子一酸,扑进他的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爹爹,我好难过。」
昔日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纵马横枪,驰骋沙场。可一朝倾颓,一个举家被抄横刀自尽,一个被病痛折磨半生郁郁而终。
一抔黄土下,谁还记得从前飞扬的岁月呢。
再看他们的后代,红狸沦落青楼,陈靖卖艺为生。
我何其有幸,又何其难过。
爹爹被我哭得亦伤感起来,他拍我后背,「莫哭了,你跟竣儿好好的,爹就放心了。」
我心绪难平,连夜给陈靖写了一封信,让他过来长安。
他从小跟爹娘一起生活,他娘又跟程家有关系,没准他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没准顺蔓摸瓜能弄清——程门案的背后,究竟有没有卢氏的影子。
我打定主意,次日一早就进宫,把这些消息告诉李修。
李修跟我心有灵犀,大清早的就派小黄门来接我。
我一路思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才一脚踏进宣德殿就高喊道:「修哥哥,我昨晚听到了好多秘密,我跟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
太皇太后坐在榻前,冷脸打量我,微微眯眼。
我一惊,连忙跪了下去,毕恭毕敬,「臣女裴鸾,拜见太皇太后、陛下。」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倒是躺着的李修忍不住,只听他吩咐,「起来吧。」
我不敢起,太皇太后冷道:「皇帝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得了她准允,我麻溜地爬起来,束手低头侍立一边。
「这般咋咋呼呼,成何体统!」太皇太后训斥我。
我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都怪小黄门,都不提醒我一句就把我放进来,我以为内殿只有李修呢!
这下可好,又得挨罚了。
沉默了好一阵,只听李修淡笑,「皇祖母,你别吓她了,她胆子小。」
「胆子小?胆子小敢在宣德殿大呼小叫?」太皇太后瞪我道,「哀家迟早要找个嬷嬷,好好教导教导你规矩。」
「啊?」我哀怨。
不是吧,我听说宫里嬷嬷好凶的,做得不合规矩就会扎针教训。
「啊什么?稚气未脱!」太皇太后一眼瞥来,我连忙闭嘴,半晌她嫌弃道,「说来听听,你昨晚都听说了哪些秘密?」
这……这我怎么能告诉您老人家呢。
我搜肠刮肚,忽然灵光一闪,「我听说御林苑的鹿养的膘肥体壮,下雪天拿来做烤鹿炙最肥美不过。」
李修:「……」
太皇太后没好气地剜我一眼,「你多大的人了,还整日想着吃!」
我继续低头受训。
太皇太后估摸着明白她在这里我们说不开话,不多时便起身回宫,她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叮嘱李修,「老大不小了,懂点分寸,勿要急躁一时。」
李修红了脸庞,「皇祖母想到哪里去了。」
送走太皇太后,我这才松了口气,自顾从一旁的矮几上倒了盏茶,坐在李修榻前狂饮。
「我渴了。」李修道。
「等我喝完。」我咕咕喝了一杯才起身给他倒茶,扶他坐起,看见那伤口包扎果然干练许多。
我好奇地问:「太皇太后没问你为什么受伤?」
「问了。」李修抿了口茶,「我说御林苑的鹿膘肥体壮,我想去射一头回来,不小心撞到枝丫,伤了自己。」
我:「……」
御林苑的鹿好惨。
太皇太后肯定是不信的,没准会派人调查。
「她年纪大了,手上又没什么人,见朕无恙便没多问。」李修顿了一顿,「她总不可能护朕一辈子。」
这倒是。
李修登基时间虽短,但好歹是个成年男儿,心智手段都不差,确实该让他放手一搏。
喝了一盏茶,李修回过神,「你不是要跟我说秘密吗?什么秘密?」
「哦哦,我是想跟你说……咦,我想说什么来着?」我挠头,被太皇太后一吓,我整理好的事情脉络忘了个七七八八。
李修鄙夷道:「想吧,等你想起来,朕再告诉你一个惊喜。」
「我想起来了,陈靖!」我把陈靖父母亲和红狸爹的这段故事悉数说给他听。
李修听罢沉思良久,「竟有这一段?那陈靖或许会知道一些内幕,朕这就下旨,让人带他来长安。」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我已经写了一封信,派人去找他了。」
李修略惊讶,「阿鸾越来越聪明了。」
哪里越来越聪明,太皇太后刚刚还责备我稚气未脱,不成体统。
我把玩李修衣裳上的流苏,担忧太皇太后真派个嬷嬷来教我规矩,一想到这个,我连听秘密的心情都低落几分,我垂头丧气地问:「你有什么惊喜要告诉我啊?」
下巴被人轻轻托起,李修的眼神亮晶晶的,他与我四目相对。
「太皇太后已同意我们重新议亲。」他的眼神从我的眼睛移到唇上,停留一瞬,他凑过来,唇瓣一润。
耳畔暖风拂过,声音虽柔,却一字一句敲进我的心房。
「阿鸾,我要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