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到底充满着温情,还是无情?
这问题,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有一点我知道,有个地方,随处充满着放纵的险恶。虚拟的世界中,冷酷无情大行其道。温暖的善意,常被这些冒着寒气的冷笑吞噬。
一个年轻男孩,大好年华,却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把自己绞杀在电脑桌旁边。
这案子是某区域干警移交过来的,我们第一次来到案发现场时,尸体已经被运走有段时间了。从干警提供的现场照片上看,男孩穿着一件睡衣,垂头前倾在桌腿旁边,体液流了一地,舌头伸出来,面目扭曲。看年龄,不到 20,正是好年纪。
一个年轻充满着活力的生命突然就没了,免不了让人心生遗憾。
当时我们正站在照片上的房间里,也就是案发现场。空气冷冰冰的,毫无人气。桌面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一把椅子被放在电脑桌前面,中间留出了一个人的空间,好像刚刚还有人在这里上网一样。
韩东升把照片递还给对方,一言不发。
我叹口气,问对面神情严肃的干警,这事没必要非要到案发现场吧?这种屈膝跪地的死亡方式,自杀也会出现。
我想了想,小心地说:「你是老警察了,应该很清楚。」
「我清楚。」干警的腰慢慢挺直,「这点我们基本可以肯定。叫你们过来,是因为另一件事。」
还没等我说话呢,他又开口了:
「根据尸检结果,死者死于大概两个月前,我们是在他死后两周左右发现的尸体。但前天,他的 ID 在网上又出现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笑笑,「只要搞到密码,网上的 ID 谁都可以登录,没准是有人盗了他的号。」
这位姓刘的干警沉默了几秒,摆摆手:「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个 ID 留下了一句话,很奇怪。」
我是被谋杀的。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这才明白。
这就是那个 ID 留下的信息。
「凌晨两点左右,网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并且很快引起了关注。」
「刚开始我们也以为,就是网友的恶作剧。毕竟互联网上盗取一个人的账号不难,也许就是个渴望引起别人注意的网友。」
「这事儿怪就怪在——」刘警官突然停下话语,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样,小声说,「我们请技术部门追踪了 ID 登录的地址——」
「就是这间屋子。」他面无表情地说,「屋里只有这台电脑,也就是说,大概率就是在这台电脑上登录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是在这个房间里?」
「搞不好就是坐在这椅子上发布的消息。」他说,「奇怪吧?这房子是死者租的。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们立刻对现场进行了痕迹检验和提取,没发现他杀的迹象。你刚才也说了,这种死亡姿势虽然很少见,但并不能成为定性为谋杀的依据。」
「这事儿挺蹊跷。」他舔舔嘴唇,「这就是请你们过来协助的原因。」
或许我们需要重新检验一下尸体,不过,干警告诉我们,尸体已经火化,这点确实是个遗憾。
想了想,他补充说,「我其实更关心,那个出现在这房间里,发出那条信息的人,到底是谁?他想做什么?」
说完,他又把那张照片递过来,说:「这个你们留着吧,反正案卷也得移交给你们。好在当时拍摄的现场和解剖照片还算周全,应该可以给你们一个完备的参考。」
我看看面前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身上有种寒意升腾起来。
回来后,我把解剖材料交给大徐,想看看能不能得到些信息。
「说不好是不是他杀。」大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别说尸体没了,就是还在,我也不敢确定。这同行是谁?活干得倒是挺漂亮。」他哈哈大笑起来,「几乎和我一样好。」
「可有人偷偷潜入死者的房间,用他的 ID 发了个信息,说他是被杀的。」我认真地说,「邪门吧。」
「邪门。」大徐还是一脸笑意,语气却十分肯定,「所以我说,是不是他杀不好说。」
「看照片上的勒痕,倒很像是自缢。」大徐说完就走了,没走多几步,又突然回过头说,「抓到人了跟我说一声,这事有点意思。」
我苦笑:「都不知道是不是谋杀,谈什么抓到人。」
死者叫黄志,大二学生,但已经休学。
调查没发现跟黄志死因相关的信息,倒是通过他的电脑能看出,在互联网这个虚拟世界里,黄志似乎身份不俗。
可要说到他自杀的动机,警方却一筹莫展。
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书和其他文字信息,电脑里也一无所获。不过,他在网上的所有活动痕迹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这点倒是有点预备的意味。
这也是刘警官对黄志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心存疑窦的地方。动机不明,定性确实困难。
经家属同意,尸检之后没多久尸体就被火化了。死者不是独子,还有个姐姐,出了这种事儿,全家人都悲痛欲绝,我们再次登门想了解情况时,一家人都还没缓过来。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死者父母年纪不小了,黄志应该属于老来得子。
「对,他妈生他的时候属于非常高龄的产妇了,但我们坚持要再要一个孩子。」他父亲擦擦眼睛说,「不是重男轻女,生他是因为要救人。」
我有点明白了,问,「谁病了?」
「是他姐病了。」老人说,「本来吧,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但是他姐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得做骨髓移植。我们的骨髓不具备移植条件,想要救命,就只能冒这个险。」
「所以这个孩子啊,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他不仅是我们的孩子,更是他姐的救命恩人。」说这话时,黄志的母亲红了眼圈。
「我们没能保护好他。是我们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啊。」
不过,两位老人对儿子的突然自杀,也感到难以置信。两老没发现任何迹象。
不过黄志母亲注意到一些端倪。
最近半年,黄志沉迷上网,甚至痴迷到有些走火入魔,经常整宿整宿守在电脑前。上大学后,黄志虽然住在宿舍,却因为性格孤僻不合群,难以融入,后来干脆搬出宿舍,住进了租来的房子里。
「他为什么休学?」我问。
「我们也是听他姐说的。这孩子内向,有事儿也不说出来,加上又成天上网玩游戏,成绩慢慢滑落了,后来甚至休学了。不过我们也没怪过他,只要他过得好,我们也没非要他有出息。这孩子是为救他姐姐生的,我们一直挺愧疚的。」
「他姐每隔一段时间,去给他洗一次衣服。」黄志母亲低声说,「这孩子被惯坏了,什么都不会。不过我们家情况还算不错,倒也没有让他受什么罪。好在孩子虽然从小没吃过苦,但性格很好,人很善良。就是有点儿内向敏感,不喜欢跟人说话,在家里闷着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韩东升听到这里,小声说出一个词,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又闭嘴了。
「你刚说什么?」出门后,我问韩东升。
「社恐。社交恐惧症,现在不少年轻人都有这特点。就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对一切社交活动都充满畏惧。」
确实符合黄志的行为习惯,不过据我所知,现在有这种情况的人不在少数,不限于年轻人。
应该说,这是互联网时代独有的交互行为方式。
互联网这种新型交友时代,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在面对面的沟通中可能笨嘴笨舌、少言寡语,但隐藏在荧光闪烁的电脑屏幕后方,却能够口吐莲花、滔滔不绝,甚至在网络世界里一呼百应。
这个沉迷网络的男孩,到底是哪种人呢?
离开黄志家后,我们又去找了他姐姐了解情况。
黄志的姐姐叫黄颖,30 岁,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看起来很温柔,可能是因为弟弟刚刚去世,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当我们问起她最近有没有发现弟弟的不对劲时,她条件反射地看了看身后,这才慢慢皱起眉头,说:「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感觉,跟网上那些网友有点关系。」
她小声说,语气听起来有些:「我弟这段时间有点神神道道的,好像中了邪一样念叨着什么,做事情也魂不守舍,我一直觉得奇怪。」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弟平常也不跟你们住一起。」我问。
「我经常私下给他钱,也经常去他出租屋帮他收拾收拾屋子,平常我俩来往也多。」黄颖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父母不是很宠他吗?难道给他的钱不够花。
黄颖叹了口气说,父母的确很惯着弟弟,经济方面也尽量满足他,给他买什么都不心疼,但能让他自由支配的钱给的却不多。
「你弟租房的钱呢,是你出的吗?」
黄颖脸色阴沉下来,「是的。父母开始还以为我弟住学校宿舍,直到……警方告诉他们实情之后,他们一直怪我把弟弟从学校接了出来。说要不是住到外面,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在学校外面给他租房子?」我直接问道。
「他休学有段时间了。」黄颖声音低沉,「学校有我的电话,所以当时只通知了我,这才是我在学校外面给他租房子的原因。」
「我弟不爱说话,整天就埋头上网,一头扎在游戏里无法自拔。后来甚至不去上课了,一学期下来,挂科太多,我没办法,只好给他办了休学。」
「以我父母的性格,回家少不了得数落他,别看他们生活上对我弟超级宠爱,可以说百依百顺,但对于学业还是很严格的。而且他们要面子,儿子休学了,精神上也受不了。我弟怕休学后在家不会好过,所以我给他租了个房子,暂时住下。」
黄颖叹口气,「本来想劝劝他,过个一年的,等他走出来了,重新回学校。」
黄志父母,还有姐姐黄颖的话,听起来似乎都在告诉我们,他之所以挂科休学,还越来越不合群,都跟他在学校里沉溺游戏有关?
「我不知道。」黄颖想想说,「不过我看租房后我弟心情好了很多,还以为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心里还挺高兴,谁想到……」
「你弟都玩什么游戏啊?」一直没说话的韩东升突然问。
黄颖愣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
「这游戏我玩过。」韩东升笑笑,「是挺好玩,我是白金六段。」
「不是一个游戏吧?」黄颖抿抿嘴,「白金有六段?」
韩东升脸一下子红了,我鄙视地看看他,让你装。
走出黄志家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昏黄的灯光下飘起了雪,天地朦胧,黑白不辨。
死因很重要。
我点燃一根香烟,看着袅袅的雾气说,「假设他是自缢身亡,原因是什么?还有,那个凌晨用黄志 ID 发出消息的人,到底是谁?」
很明显,黄颖有嫌疑。
我们第一时间对她最近的行踪和活动轨迹做了调查,她是个标准的上班族,每天八小时内外的行动范围都很固定,查到这点不困难。
没有发现。事实上,因为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办公区工作,她的个人痕迹无所遁形,通过密布的摄像头,很容易理清黄颖那天的整个活动路线。
很干净。那天从公司出来之后,黄颖去酒吧和同事喝了点酒,之后打了个车返回自己的住处。她住的地方离黄志的出租屋很远,整个过程都有据可查。
不管从哪方面看,在网上发信息的都不可能是她。
另一方面的调查也说明黄颖没有撒谎。
从走访来看,黄志在学校的确沉溺游戏,而且情况很严重。宿舍同学说,他经常不吃不喝玩通宵。别说是上课了,就是日常起居都晨昏颠倒。
「他不在了,我们也很难过。」黄志的宿舍长,一个戴眼镜的高瘦男生说,「他人真的不错,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没心机,对朋友几乎有求必应,人也很善良。不过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要是还在学校,身体早晚也会出问题的。」
「黄志在离开学校之前,有什么异常吗?」
「他本身就是个行走的异常。」男生声音高了些,「你没见过他上网时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都没反应。我感觉就算地震了,他估计都不会离开那台电脑。」
「对了。」男生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他离开寝室的最后一个星期,总是不停翻看手机,脸色很难看。我还问他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来着,他也就敷衍两句,没多说。我们也不好多问。」
「黄志休学后,你们和他还有联系吗?」我问。
「怎么可能?住一起的时候都没说过几句话,离开学校就更不会有联系了。」男生苦笑说,「说出来都没人信,我们同宿舍半年了,居然没一个人有他微信。」
「后来他还把手机号给换了。」男生接着说,「我们更没法联系他了。」
没等我问,他继续说,「我是因为后来学校让通知事情才打他电话的,谁知已经停机了,八成换号了。」
我愣了一下。
韩东升之前查过黄志的通话记录,绝大部分都是外卖电话,还有黄颖偶尔的几个通话,再没其他人的联系痕迹。
外卖小哥说,黄志从来不出门拿外卖,都是他们送到房门口,过会他自己出门取走。
黄志的社会关系太简单了,简单到我们无处可寻,那天在黄志出租屋发信息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还是一筹莫展。
不过,黄志舍友提到的换号,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跟周围同学亲人都没什么联系,社交几乎是零的人,换电话号码做什么?
「除非,他是在躲避什么东西。」我对韩东升使个眼色,「查查他原来手机号码的通话记录。」
果然,意外出现了。
经查,黄志之前的手机号码有过大量来电,而且都是时间很短的通话,最长的也不过一两分钟。从归属地看,全国各地哪的都有,甚至有一些非常偏僻的县城打来的。我们逐个反向打过去询问,对方要么一听是警察就直接挂断,要么话语支支吾吾的。
但无一例外,都是有实名认证的机主。也就是说,不是有人在刻意用虚拟号码骚扰黄志。
排查工作并不复杂。挑选几个本地号码当面对机主进行询问之后,我们很快搞清楚了原委。
这些电话都是网友打给黄志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对他的谩骂和攻击。
黄志在现实中虽然沉默寡言,但在网络游戏的世界里,网名叫「藤马」的他充满活力和激情,可以说在团队中一呼百应,也正是因为如此,虚拟世界中拥有很高的声望。
不过他有个原则,就是从不在现实生活里露面,按理说这对网上的宅男宅女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藤马」现实中的低调和在网上的高调却引起了玩家的猜测,加上他在游戏中高超的技巧,更是激起了人们的巨大兴趣。
半年前,一条爆炸性的消息游戏论坛上瞬间引起了网友们的讨论和关注。「藤马」常常私下约会女玩家,和对方去酒店开房拍照,还会逼迫对方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甚至网上还出现了「藤马」跟不同女生赤身裸体的床照,场面劲爆、火辣刺激。
这下炸了锅。
这马上在游戏玩家中激起了公愤,有人爆出「藤马」的手机号码,大量玩家开始给他的手机发短信、打电话,破口大骂甚至发送死亡威胁,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藤马」销声匿迹,那些照片也在游戏和论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句话,黄志被网暴了。
网上的传言是子虚乌有。黄志根本就没有开房记录,在对入住信息管理如此严格的今天,这方面的踪迹都不会逃过我们的视线。尸体刚被发现的时候,刘警官就已对此作了核查。
况且,韩东升看过两位玩家下载的照片,虽然技术不错,但能鉴定出有 PS 痕迹。换句话说,黄志完全是被冤枉的,他是个彻底的流言受害者。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我脑海中飘过这句耳熟能详的话。
对那些义愤填膺或幸灾乐祸的网友来说,也许,照片的真假不重要,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未必没识破这点。况且,大多数人连黄志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可是这不妨碍他们肆无忌惮地围攻这个未曾谋面的男生,一场完全没有成本的网络狂欢中,参与者都陶醉于鞭笞他人的莫名快意,没人在乎当事者的感受。更多的,是强占道德高地后的兴奋和快感。
这一刻,理智荡然无存,良知转身离去。
对从小在宠爱里长大的黄志来说,这种喷薄而来的无差别攻击是致命的。网络暴力的无情和凶猛远比普通人想象的更加可怕,无处不在的恶毒诅咒和谩骂足以毁掉黄志脆弱的心理。
到这里我们似乎才终于摸到了一点点事情的真相。
这就是黄志的死因。一个内向沉默,但又蕴藏着激情的生命,就这样被互联网上汹涌的恶意吞噬,骨肉无存。
我是被谋杀的。
我突然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我们的思路一直都错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黄志是死于他杀,而是告诉我们,他的死,很多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许,那天晚上潜入这个房间的人,才是这起悲剧里仅存的良心。
我们又一次来到了黄志的出租屋。
房间非常整洁。这个男生似乎有轻微的洁癖,屋里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但房子还是干净有序。
或许是很久没人住了,屋里的东西都变得灰扑扑的,除了那个椅子。
我一直觉得那把简单时尚的椅子有点诡异,最关键的,是椅子和桌子之前的空隙。
一人宽,正对电脑,似乎有人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忍不住问韩东升:「这椅子,位置太正了。你不觉得吗?」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韩东升说,「可老刘说,当时现场把尸体抬走之后,他就没再关注这把椅子了。会不会是后来进入的中介把椅子拉出来的?」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房子里发生了命案,房东也一脸愁容,和我们絮叨了半天最近的糟糕境遇,告诉我们这房子在这件事后,一直租不出去,最近打算卖了。
而且,房东斩钉截铁地说,那个神秘信息发出的夜晚,这个房子里肯定没人。
「房子我委托给中介了,还没租出去,中介也不可能半夜带人看房。」他扶扶鼻梁上的眼镜说,「房子的情况我都告诉中介了。说实话,不说也不行,左邻右舍都清楚。中介当时就告诉我说这种房子不好租,估计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什么结果,让我不要过于着急。」
「着急有用吗?」他叹口气,「慢慢来吧。这不直到今天,也没有租出去。」
「也就是说,中介是这房子的钥匙?」我说。
「对。」房东说,「不过你说的那个时候,房子里肯定没人。谁没事半夜三更去个死过人的房子?」
「不一定,也许是某个敬业的中介。」我暗想。
事实证明,我过分乐观了。
找到中介的时候,我很失望,对面那个年轻的店长对我们的疑问嗤之以鼻,要不是警察的身份让他有所忌惮,估计已经冷笑起来。
「不可能。」他果断地说,「不瞒你说,我们同事都对那房子发怵,更别提我们还有规定,在没有同事陪同的情况下,不允许一个人私自进入租户的房子。」
「不瞒你说,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感到身上都凉飕飕的。」
我问起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异常,对方一脸茫然地摇头。看得出来,这小伙子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从事情性质来说,这起怪异的事件算不上是一桩案件。毕竟,死者的房间里虽然被人潜入,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丢的——所以算不上失窃案件。
虽然黄志死亡的真相令人唏嘘,但我们的调查也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没有找到那个潜入者,这点让我有些耿耿于怀。
坦率说,和以往的案件比较,这算比较轻松的调查了,我也乐得多待些日子。
没想到,意外就在这时出现了。
因为房间里出现了些非正常状况,我跟韩东升不得不重新在附近进行了走访。我在楼下仔细观察过房间的位置,运气不错,房间对面还有一栋居民楼。
我俩花了一整天才完成整栋楼的走访工作,排除不在家的居户,大概有一半房子里有人在。不过询问的结果不太理想,甚至可以说令人有点儿沮丧。
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太多了。
说看到房子里出现鬼影的就有三户,而且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有个女人大呼小叫的夸张描述甚至引来了隔壁邻居的不满。
还有几个住户号称,晚上上厕所的时候,看到过对面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可是让他们讲述具体情况,又说不清楚。
一路韩东升的脸色都很不好,由最开始的兴致勃勃换成了一脸不爽,看起来似乎很是烦躁。
事实上,这种情况太正常了。现场群众的证词有时候很不准确,甚至和真相大相径庭,有时候人会不自觉地在潜意识里给回忆中的场景增加很多情节,让事情变得合理化,但他们自己却觉得那就是事情的原貌。
好在,今天的走访也不是白来一趟的。
比如,不止一个人提到,看到对面那个房间夜晚开过灯。
「你觉得可信吗?」我问。
「胡说。」韩东升毫不犹豫地说,「肯定在撒谎。我从那几户的窗台上看过了,那房间大白天都有点不好辨认。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能准确地分辨到底是几层的房子。他们说看到灯亮了,很可能只是旁边的房子。」
确实,就算知道那房间发生了案件,但夜晚想要及时定位这里,还是很困难。而且我注意到,从那几居的房子看过去,都不同程度存在一些视线上的盲区和死角,所以这些人的话不可信。
但这不代表他们的话没有价值。这只少说明,房子的四邻晚上都在家,而且灯都开着。从几十米外的另一栋居民楼看过去,灯光很清楚。
「这能说明什么?」韩东升不解地问。
「这说明,夜里这房子四邻都有人。如果有人打算潜入死者的房子,难度很大。」我说,「不管进房间的是什么人,这个人的心理素质都很好。因为很容易被居民发现,在一个居民楼里出现陌生人,很容易引起住户的注意。」
「可是我们去询问的时候,没有人提到有什么异常。」韩东升自言自语说,「也就是说,没人发现有陌生人在房子周围出现。」
但网络行踪的痕迹又确实显示,这个房间里,有人用死者的 ID 登录留言。
我们查过监控。居民楼内的监控设备显示并没有异常,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死者的出租房周围。
当然,有限的监控覆盖面也不过是涵盖了电梯,对于居民集中的中央走廊,没有安装监控。这并不意外,大部分小区都是这样的,可能因为涉及隐私,所有这种半公开的地段通常是没有监控设备的。
「走廊里我们去看过了,如果有人明目张胆地进入房间,被人发现的概率很大。」我说,「但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人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可中介都说没去过那房子了。」韩东升说,「除了房东,就是他们有嫌疑了。我们能想到,他们也会想到,所以我觉得中介做这事的可能性不大」。
我同意,我们也调查了负责这房子的中介的行踪,也确实没人在那个时间进入。
这楼上有很多房子是私人开公司的,人员繁杂。我们逐个查看监控,都没有发现那天凌晨时间前后有可疑人员从电梯上楼。
这让我也很恼火。和韩东升把现场最后搜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锁门走到电梯旁边,我看看闪烁的红灯,叹口气,抽出一根烟,左右看看,走到旁边的消防通道。
韩东升跟了过来,小声说,「师父你该戒烟了,这习惯可不好。消防通道不能抽烟,这是个纪律问题。」
我一时无语,这小子认真起来六亲不认,幸好没有点上,刚要抢白他几句,就听到耳边一声炸响。
「这里不准抽烟!」声音粗厚,还带着一种高亢。
我一惊,左右看过,竟然没看到人。低头望去,才发现暗黄色的感应灯下,一个瘦瘦的人影正快步迈上楼梯。
消防通道是独立于电梯的,周围黑漆漆,光线不好。而且楼梯陡峭,灯光下暗影婆娑,所以直到跟前我才看清说话的是个女人。
一个大妈一脸怒气地看着我,在我下方的台阶上站住。我终于看见了她,橘黄色的衣服上印着两个白色的大字,保洁。
我捏着烟十分尴尬,韩东升连忙打圆场,「大姐,他就是拿出来闻闻,你说得对,这里不能抽烟,我这不是正说他吗?」
「该。」大姐中气十足,「着火了你负责吗?不自觉,没素质!」
我没说话,连忙收起烟。捎带着赔笑道,「没抽,这不是没抽吗。」
「要不是我喊你,你就抽上了。」她不依不饶,「我就该等你抽了再说话,反正你也看不见我。」
我一个激灵,像是一桶水浇在了头上,忙问,「大姐,你这个消防通道没有摄像头吧?」
要有摄像头,还能让你这么嚣张?她冷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怕了怕了。」我拽过一脸尴尬的韩东升,陪着笑脸退回楼道内。
听到大妈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了,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一旁的韩东升不明就里,拍拍我说,「别愣着了,电梯到了。」
「不走了。」我一把拉住韩东升,「我有个想法,得去验证一下。」
敲开四邻的门,我们逐一询问过去,收获不菲。
据黄志租住的房子对面一个居户说,那天晚上,她的确看到走廊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虽然没有看清楚,但她认得那身橙黄色的制服。
「我们这小区啊,物业在卫生这点上还是很负责的,楼道里有什么垃圾很快就给清理了。」她笑盈盈地说,「晚上也有保洁值夜班,不光是为了收拾垃圾,也包括驱赶在楼道里抽烟的人。有些人不自觉,家里不抽,跑到楼道里抽烟,很没教养。」
韩东升冲我邪魅一笑,迅速恢复了常态。
我不以为然,心里一阵兴奋。
果然,消防楼道正是没有安装监控的场所之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终于搞明白了,为什么就没人发现过有陌生人接近死者的房子。
当有人总是规律性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大脑就会无意识地忽视掉这些人的存在。刻意去回忆时,反而想不起来,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比如保洁。
还有保安。韩东升抑制不住兴奋,这些人住户即便看见了,也会无视掉。
排查所有保洁和保安之后,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一个年轻的保洁说,自己那天白班结束后将制服脱下来放在工作间就离开了。第二天接班的时候,发现衣服挪动了地方。虽然位移并不大,但能够看出有人动过。
这位保洁很在乎这件事,当时就挨个问了一遍周围的同事,可其他同事都表示没人动过她的制服,还有人埋怨是她自己把衣服随意乱丢,可别又回头怪别人动她衣服。
我们去调查时,那保洁还挺委屈的:「我可没乱放。我确定当时就把衣服放在自己的格子里面了,还叠好了,又不是随意放在外面的。」
「你怎么知道有人动过了?」
「我这人讲究。」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习惯把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叠放衣服都是有固定形状的,如果被人动过了我心里就很难受,所以那天衣服虽然还是被叠好了,但我一眼就看出不是本来的叠法了。这肯定是有人故意动过了,不然会给我重新叠好?」
我心里亮了,马上和韩东升去查看了整个小区的监控。
小区的摄像头的确拍到了那天晚上,进入楼内的三个保洁的身影,但很遗憾,没有面部特征。被大檐帽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孔下,只能看到几个橙色的身影快步走近那栋楼。因为是清理消防通道,所以电梯里看不到她们的踪迹。
韩东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脸便秘的表情。
我回头冲他笑笑:「别急,还有个笨办法。」
「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就是这几个人的身影。你也看到了,高矮胖瘦都看不真切,最多只能看出身高。」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当晚当值的保洁,让她们对照视频认一认不就完了吗?
「就算真有人冒充保洁,都穿着工作服,低个头,咱也没法确定对方的身份啊?」韩东升还是很不理解。
这个人伪装成保洁潜伏房子,说明什么?说明他应该不是这小区的居户,很可能是从外面混入小区的。
当天是凌晨,进出小区的人很少。如果真有人潜入黄志的出租屋,应该会在发送完信息后迅速离开。我们只要圈定这前后几个小时离开小区的人,基本上就可以排查出这人是谁。
刚才的保洁也说了,衣服被人动了,但没丢,所以离开小区的时候,这人肯定已经换过衣服了!这是见识对方真面目的最好时机。
「因为有一种东西,不管是穿什么衣服,都很难改变。」我意味深长地说,对面的韩东升看我给他做了个姿势,恍然大悟说,「对,步态。」
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貌,但很难改变多年形成的步态。这东西像是烙印一样,一旦形成,想变极其困难。我们的目的很明确,是确定对方真面目,不需要现在核定身份,所以仅靠步态就足够了。
不出所料,三个保洁中有两人很痛快地指认出了视频中的自己,通过细节对比,确定是她们无疑。但最后一个,却没人认识。
「这是我的衣服。」吐槽衣服被动的女保洁说,「虽然看不清楚,但我的衣服下摆那有条缝补痕迹,你瞧,视频中看得很清楚。」
确定了嫌疑人的步态,其他的事情就好办了。小区门口的摄像头是高清的,我们甄别出一个同样步态的女子,中等身材、偏瘦,戴口罩,悄悄离开了小区。
视频显示,时间是当天凌晨 3:17 分。
就是她。
锁定人员之后,查到这个人就变得容易起来。我们很快找到了对方,出现在那个女生面前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
表明身份之后,她稍稍有些吃惊,转身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我们走了出去。
让我意外的是,她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进入黄志出租屋的事儿,也毫不讳言那条神秘的消息是她发送到网上的。
关于黄志出租屋的钥匙和 ID 密码,她的解释倒是出乎我和韩东升的意料。
「他给我的。」这个叫姜凌的女生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藤马』。」
「你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房间钥匙和最私密的 ID 密码?」我问。
「现实里我们算不上熟。不过在游戏里,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情侣,很甜蜜。」她说,「你们应该理解不了,但这就是事实。」
「为什么他会给我房间钥匙和 ID,我也是后来想通的。」姜凌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ID 他是在游戏里告诉我的。钥匙他没亲手交给我,提前放在一个地方,让我去取回来,我当时还一头雾水,为什么突然给我钥匙,问他也不说。」
「他是在交代后事?」我听懂了,问。
姜凌点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这不对吧,你跟他只是网络里的情侣,交代后事为什么联系你?他不是还有父母和姐姐?尤其是他姐,一直照顾他,俩人关系很好。就连不敢告诉父母的事儿,他都找他姐解决,为什么没告诉她?」
姜凌没有说话,表情复杂。
韩东升开门见山问道:「你大费周折去他的住处,就为了发一条信息?信息上说他是被谋杀的,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的死不是偶然的。」姜凌抬起头,眼里有泪,「那件事情的所有人,包括我,都不是无辜的,藤马走上绝路,我们都有罪。」
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黄志死亡的原因。简单点说,他经受了一场网暴。
接下来,姜凌作为这次网暴事件的亲历者,给我们说了以下情况:
你们既然查过了,应该知道,藤马和几个女人的床照。那几张照片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在游戏里的,我们玩的那个游戏可以发送文字和图片。
我记得那天玩着玩着聊天中就爆出几张照片来,我当时被汹涌澎湃的满屏文字惊呆了,也点看了看,马上就疯了。
我和藤马私下里已经交往很久了。不过现实中只见过几次面,在他的住处发生过一次……那样的事情,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游戏里交流,一起并肩作战。
事实上,他算不上个体贴的男朋友,生活里很拘束,甚至有些腼腆。这点可和他在网上不同,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游戏世界里霸气果断,可以替我遮风挡雨的藤马。
当然了,我们在一起谈的最多的也是游戏和网络。一说到这个,藤马就变得滔滔不绝,神采飞扬,两只眼睛都在发光。我好喜欢那时的他,超级有魅力,认真做一件事情的男生最帅了。
我真的很喜欢他,看到那几张照片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没想到自己的男朋友,竟然是个渣男!
我平时也是个孤僻的人,和周围的人处得也不融洽。因为不喜欢社交和说话,其他人都当我是个怪人,圈子越来越窄,只有在网络上,我才能畅所欲言、扮演另一种身份。我长得还可以,不是没有人喜欢,不过我总觉得他们走不到我心里去,所以现实中我排斥几乎一切男生,直到遇到了藤马。
当时我就失去理智了,第一个站出来痛骂他,没想到他是这种垃圾!开始很多网友半信半疑,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没有见过藤马,但我一说话,大家都相信了。于是网上马上炸开了,声势浩大的讨伐在游戏中汹涌澎湃,很多人都义愤填膺的。几天后,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打过去藤马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了。
我更愤怒了,这个男生太没有担当了,居然连解释都不解释就换了号码。我的性格不是那种激进的人,反而有点窝囊,所以一气之下在游戏中发过去语音,说要和他断绝关系。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算什么,说不定只是他玩弄的众多女生之一。
但是后来,藤马从网上删除了自己的一切踪迹之后,慢慢开始有人指出照片的问题,有些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没有机会发声的玩家开始提出质疑,我们终于意识到可能被利用了。事情慢慢真相大白,藤马是被冤枉的,那些照片都经过了 PS。
这件事情对那些网友来说,只是一件谈资而已,但对我来说,是一个深深的伤疤。因为在这起事件中,我是伤害藤马最深的那个人。没有我,这场网络的绞杀就无从谈起。
另一方面,从我俩的关系来说,除了情侣之外,还算是有着共同境遇和性格的一类人,连我都在关键时刻背弃了他的信任,选择恶语相向,可想而知藤马心里该有多么难过。
但我没想到,他会自杀。藤马在现实中很少露面,网友并不知道他的情况。我也是多方打听,才知道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联系过我的藤马突然给我发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还告诉我他的 ID 密码,把房间钥匙也交给我。
「你们可能不理解,把自己的 ID 交给另一个人,这对我们来说,就相当于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对方。」姜凌说。
「这就是你用他的 ID 发送讯息的原因?」我不解地问,「恕我直言,很牵强。」
「不。」姜凌说,「我发这段讯息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你们警方,因为我发现藤马的事情,有疑点。」
我看看韩东升,示意姜凌继续。
「知道藤马自杀之后,我难过得想死,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谁第一个发出这些照片的?只有找到始作俑者,才能给藤马一个告慰。所以我开始着手寻找网络上的蛛丝马迹。」
「奇怪的是,我再也找不到照片的源头,连最开始发布图片的 ID 都已经被注销,图片也被删了。网上仅存的几张流传开的图片也被心存愧疚的网友删除了。」
「你们不觉得,这就是有人故意污蔑他,甚至想让他死吗?这不是一件简单的自杀案,这是谋杀!」姜凌越说越激动。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韩东升问。
「报警?谁会信呢?无凭无据,况且他家人都没有报警,我有什么资格?」
有道理。我心里紧了一下,也就是说,悲剧发生后不久,照片就消失了。
「你在哪里取到的钥匙?」我想想,试探着问,「黄志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说不定会给你留下什么。」
「他给了我一个超市保管箱的密码,让我当天就去取走里面的东西。姜凌说,「不过我没发现别的东西,更别说什么遗书了。」
「再仔细想想?」我盯着她的眼睛,「他的性格,应该是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发现,如果你说的属实,你是他最亲密的人,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姜凌紧锁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刚要说话,她猛地站起来,「神色慌张,我要回家去看看,你们等我一下。」
我们当然不会放她走,跟随姜凌回到家中之后,我们看着这个清隽的女生急匆匆地登录了那个游戏,在一处虚拟场景中来回逡巡。
我问旁边聚精会神的韩东升,她在干什么?
「游戏中是可以埋藏信息的。」韩东升一脸恍然大悟,鄙视地看看我,「跟你说不明白,简单点说,就是黄志可能将什么重要的讯息隐藏在游戏中的某个地点,而这个地方,只有他和姜凌知道。」
「这游戏里白金有几段?」韩东升想起了什么,问紧张忙碌的姜凌。
「最高五段。」姜凌随口说,「这都不知道?」
韩东升没说话,若有所思。
我心中渐渐亮堂起来。
韩东升的说法没错。姜凌果然在游戏中发现了黄志留下的讯息,据姜凌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留下了很短的一段文字。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在现实中小心地活着,在虚拟世界中酣畅淋漓地活过,这就够了。至于那些诽谤和污蔑,让它们滚出我的世界,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以后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永别了,凌凌,我的爸爸妈妈,我亲爱的姐姐。」
姜凌已经在电脑前痛哭不能自已,身子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抖动着。
我们默然退出房门。房间里的呜咽声渐渐消弭,周围一片死寂。
「小韩,我有个想法,你去验证一下。」我对韩东升说,「找找技术科,这事应该不难。」
然后我详细地对他讲了我的猜测,韩东升不时点头,慢慢神色变得沉重。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说得对,这事得慎重。」他走的时候有些犹豫,「不过师父,这是第一次,我希望你的猜测是错的。」
黄颖再次见到我们的时候,脸上还是那副哀伤又惹人怜爱的神情,不过看起来,她瘦了些。
「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她问,「我最近一直很忙。两位老人受的打击很大,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我记得你父母说过,你和黄志之所以年龄差距这么大,是因为你当年生了场大病,必须进行骨髓移植,所以你父母选择高龄产子。」我看着黄颖的眼睛说,「换句话说,黄志的出生就是为了救你。」
「是的,所以我一直对我弟心存感激。」黄颖说,「这也是我始终都在接济他的原因。」
「严格来说,你那不叫接济。」我纠正她说,「按你的说法,你父母是接受不了黄志休学的,但我们和你父母聊到这件事,他们很看得开。在他们看来,只要黄志活得快乐幸福,休学不算什么。」
「那是因为还有我。」黄颖冷冷地说,「在他们看来,如果我弟最终一事无成,至少还有我可以供他吃穿不愁。」说完她重新抬起头,「你还觉得我不是在接济他吗?」
「干我们这行的,可能是职业敏感吧,很多时候可以凭直觉分辨出对方说话的真假。」我敲敲桌子,「我得承认,你说的是真话。」
「那不就行了?」黄颖嘴角上扬。
「不。」我摆手说,「我说的是,你说的是心里话,你认为自己将来肯定会供养黄志。但这并不代表,这句话就是真实的。」
「什么意思?」黄颖神色警惕。
「意思是,我们重新和你父母详谈过。虽然在你看来他可能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但在你父母眼里,他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准备把大部分的遗产留给他。」
「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对黄志的经济控制得很严。我一直有个疑问,从你们家庭情况来看,可以说很富裕。两位老人又非常宠爱黄志,为什么一直严格地控制他的开销?」
我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黄志还没有学到一技之长,不能独立生活。多给钱只会毁了他,更重要的是,对这样一个在学业上难有大成的孩子来说,你父母在有意识地给他攒钱,以便他们百年之后黄志活得不那么艰难。」
「从这点上看,你说会接济黄志,显然你父母都不太相信,更别说我们了。」我说。
「这不是我的猜测,是你父母亲口告诉我们的。」我看着对面慢慢挺直腰的黄颖,「当然了,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她声音尖利起来,「我弟死了,你却在这里冷嘲热讽?」
「可能因为你弟的死跟你有关吧。」韩东升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黄颖一脚踢开了凳子,猛地站了起来。
韩东升丝毫不意外,也慢慢站起来,直视着黄颖的眼睛厉声说,「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坐下!」
这话提醒了黄颖,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慌乱地左右看了看,一屁股坐了下去。
「从你父母那里知道这些之后,我一直觉得奇怪,既然他们并不介意黄志回家住,为什么你一定要在外面给他租个房子?」我接着说,「以现在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一个愿意在自己弟弟身上花钱的人。」
黄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不过这不重要了。」我冷笑说,「也许你觉得对你弟的恢复有好处?就像你说的,你弟在这里终于可以与亲情隔绝开来,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隔三岔五你还去收一下衣服,扮演一下好姐姐的角色。但你我心里都清楚,这对于一个单纯、脆弱和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一直都忽视了一件事情,你的职业。」我叹气,「直到有人提醒了我,我才想起了这事。」
「平面设计。」我念叨着,「对 PS 很在行。技术高超的人,可以移花接木,伪造的图片足以乱真。」
「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笑笑说,「其实你是知道黄志死因的,这你应该不否认。」
「我为什么不能否认?」黄颖的声音出现了颤音,脸色涨红。
「因为我们查到图片最开始的源头,就是你。」我拍拍桌子,「虽然你注销了身份,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不错,你弟的确遭受了网暴。但给这场狂怒的爆炸提供火药的,就是你。」
「他救了你的命。」韩东升忍不住问,「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不为过,你怎么忍心把他推向死亡?」
黄颖慢慢用修长的手指捂住自己的脸,久久没有说话。等到露出苍白面孔的时候,我们看到上面挂满了悔恨和愤怒。
「救命恩人。」她冷笑着说,「不错,从我弟出生,这句话就在我耳边不停地响起。我的病痊愈之后的每一天,我几乎都在父母不断地提醒下活着。
「『你弟救了你的命,将来你得报恩』『你弟救了你的命,让着他不算什么』,从我弟诞生的那天起,他们眼里就没有我了。你们知道这种感觉吗?知道吗?」
黄颖呜咽着说,「我只有拼命学习、拼命地对我弟好,可没有用,我父母始终认为我给的不够。在他们看来,我的命是我弟救回来的,给弟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每次给弟弟钱,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觉得我作为姐姐,就应该一辈子接济他!他们的计划里,死后的大部分遗产都是弟弟的,他们连死了,都只想着我弟!」
「我受够了。」她青筋暴突地说,「这十几年来,我受够了这种生活。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当年没有被我弟救活,可能我还会成为他们珍惜的女儿,那个从小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
「可你弟并没有辜负你。」韩东升语气柔和了些,「虽然他的确不精学业,但我们了解过了,即便是那些和他几乎没有交流的舍友,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各方面来看,他都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只是爱玩。我想,他并没有对你表现出过恶意。」
「他没有。」黄颖擦擦眼泪,「我弟对我一直很好。他真的很爱我,有时候我回家晚了,他还会去街口等我。他个子挺高的,但心思很单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
「我应该爱他的,我应该爱他的。」黄颖喃喃地说,「可我实在是受不了。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应该恨他,可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看到他,我心里就滋生出恨意。我知道自己这样是错的,可我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可能是疯了。」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声音平静了很多,「有一天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不自觉地就做了那件事。但我没想杀他,我只是看不惯他在生活中备受宠爱,在网上也那么受欢迎,还兴高采烈地和我炫耀。我没有想到,他会……」
「我真的没有想到。」黄颖瞪大眼睛说,「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过杀他。我不知道他会自杀!」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沉默了几秒钟后我说,「有一点你应该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弟还想着你,他始终是把你这个姐姐放在心里的。」
黄颖怔怔地看着我,泪如雨下。
「直到查到踪迹的最后一刻,我都希望我们是错的。」韩东升看着黄颖被带走时消瘦的背影说,「他救了她的命。谁能想到,自己的亲姐姐会做这种事?」
「这场悲剧里,所有人都输了。」我苦笑说,「即便是那些在网络暴力中狂欢的网友,也无形中成为加害黄志的凶手。失去理性的愤怒和肆意妄为的攻击,会一步步将他们变成残暴的怪物。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场悲剧的源头,是那对深爱那个孩子的夫妇。有失偏颇的爱,有时就会变成一把利刃。他们的确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也并不是不爱黄颖。但这种一味要求黄颖报恩的情感索求,才是把她推向仇恨的黑手。」
网络从来不是法外之地,亲情也不是绑架别人的借口。
「爱就是爱,不要去标榜它,更不要强求。」我指指天地间的一片白色,「像这漫山遍野的雪,轻轻地落下来,不着痕迹地消逝,但大地已经受到了它的滋养。春暖之时,就会生出鲜亮的花朵。」
窗外有白色的精灵飘下,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