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的宫宴因是家宴,故请的都是些皇亲国戚,并无朝臣,仍摆在了天元宫。
策儿年幼登基,既要得朝臣之忠,又要拢皇室之心,这必要的联络自不可少。
柳蓁周旋已久,自练就了一身本事,与席间的公主王妃们其乐融融。
策儿向来嘴甜会说话,把那些个皇叔太伯哄得一套一套的。
觥筹交错间,忽听平西王妃道:
「皇太后殿下,宝纯公主已将至桃李年华,依臣妇所见,是否早日为她觅一佳婿才好?」
三公主宝纯的年纪比柳蓁小上一些,至今未许婚,再不嫁,确实迟了。
柳蓁放下手中的杯盏,微微点头道:
「平西王妃此言有理,不知在座的公主王妃们可有良荐?」
未出阁的女儿家听闻此言,纷纷掩面,羞羞怯怯地笑,目光流连在宝纯身上。
宝纯被瞧得不好意思,便道:「皇太后殿下,宝纯还想在宫里多待会儿呢!」
平西王妃素来性子急,又为人直爽,同宝纯的关系也近,听了忙道:「公主休要这样说,再拖,岂不成老姑娘了?」
说着又转头对柳蓁道:
「殿下,我看尚将军就颇为合适,年纪与宝纯相配,府上又无姬妾,想必是钟情不二之人。公主若嫁予他,得他痴心守护,岂不成一桩佳话?」
柳蓁蓦地一愣——于未婚的贵女们而言,李胤确是佳婿。
不待柳蓁发话,平西王妃已望向了宝纯:「宝纯,你意下如何?」
柳蓁随她望去,见宝纯粉面娇羞,眼里虽慌忙闪躲,却掩不住唇边一丝羞赧笑意。
李胤必也颇得她意。
真是个招蜂引蝶的男人!谁叫他平素总在宫里晃悠,生得又那样招人,就连宫中的小宫女儿见了他,都要偷着多瞥上几眼。
若是碰上个胆大妄为的,只怕都要扑上去给他做妾了!非得惹些烂桃花上身!
这人在那事儿上又这样贪,也不知除了她,外头还有没有旁的女人。
柳蓁这般想着,不由暗暗攥紧袖口,又听另一旁的雍王附和道:
「尚将军乃外姓权臣,此番若能与我皇室联姻,倒也能拉拢一二。」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女儿家们又拿宝纯打趣,俨然已将她视作将军夫人。
柳蓁越听越不是滋味儿,葱白的十指不自觉掐得泛红,策儿斜眼望了她好一会儿,忽地脆声道:
「朕看沈仲修也好!」
此言一出,四下顿生寂静,连一旁随侍的宫人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谁不知道皇太后入宫前曾与宰相大人有过婚约,自打沈仲修监国后,关于二人的闲言碎语就没断过,一说两人旧情未断,二说两人暗通款曲。
谁又敢在柳蓁面前提及此人?
柳蓁见众人噤声,心道不妙,只好说:「陛下慧眼识人,沈相品貌非凡,才识卓绝,确也是良荐。」
席间人见皇太后殿下如此说,只好笑着附和,暗地里却各有各的心思。
这择婿的话题也只好先这么过了。
菜肴起到最后一轮,上的是一碗甜羹汤,唯独柳蓁这碗是苦的。
她端起来凑到鼻前闻了闻,是熟悉的味道,应是错不了,又怕旁人瞧见她碗里的汤水是黑漆漆的,便仰头饮了。
策儿见她喝得急,忙道:「母后慢点儿。」
柳蓁放下瓷碗笑问:「陛下,可甜?」
「甜!」策儿点了点头,一勺一勺喝得享受。
柳蓁本想吃两块桃脯去去嘴里的苦味儿,可一想到,明明大家都在喝甜的,就她一人面露苦意也不妥,便只能作罢。
喝过甜羹汤,家宴也算毕了。
策儿缠着柳蓁送他回承乾宫,还不肯坐辇,柳蓁只好拉着他的小手一路逛回去。
逛到太坤湖旁,这小人儿又非要到九曲桥上走两回,柳蓁也依着他。
他蹦着走在前头,柳蓁就跟在后头。行至湖中央,忽见对岸站着个人,长身玉立,隐入夜色,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谁。
「李胤!」策儿眼里一亮,大呼着跑了过去。
他只站在原处不动,俯身伸出手道:「陛下慢点儿,小心脚下!」
柳蓁止步不前,只静静看着。
策儿一路跑了过去,冲着他展开双臂,李胤便把他抱了起来。
这小娃娃忙附耳对着李胤道:「李胤,母后好像生气了!」
「哦?」李胤看着那远远立着的倩影,不由起了兴致,「怎的生气了?」
「方才平西王妃说,要替宝纯姐姐择婿,又说你最为合适,母后听了就拉下脸来,喝甜汤时都不高兴了,仰头就灌。」
李胤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小东西竟是醋了。
策儿见他笑,又问:「李胤,你说母后怎么就生气了?」
「臣也不知,许是……『饿』了吧。」
想来,他也有几天没去长乐宫了,兴许她闲了几日,脑袋里便胡思乱想了。
策儿年纪小小,哪里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还当柳蓁真饿了,急道:
「朕叫御膳司做些百果蜜糕送去长乐宫,母后最喜欢吃了!」
说着便蹬着腿要下来,口中着急嚷道:「孙谦!孙谦!」
孙谦得令,忙赶了过去:「陛下,奴才在!」
李胤把策儿递到孙谦手里,只听他声音清清亮亮的,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对着孙谦道:
「传朕的话,叫御膳司立即做些百果蜜糕给母后送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
送走策儿,李胤径自朝柳蓁走了过去,她还立在湖中央的桥上,见他过来也不肯挪半步,只待人到了眼前,才冷冷问:
「尚将军深夜入宫,不知为何?」
这小东西还跟他端起架子来了。
他负手而立,轻快笑道:「今夜正值宫中换防,又恰逢内宫设宴,出入繁杂,臣恐有异心人行不轨之事,故特来巡查。」
柳蓁撇过头去,话里冷冷清清:「此乃大内,尚将军是外臣,还是少来为好,免得落人话柄。」
李胤挑眉一笑,忽地凑到她耳旁道:「我哪里是外臣,我是皇太后殿下的裙下之臣。」
他说话间吐息温热,惹得柳蓁缩了一缩,一侧头正对上他的下颚,再抬眸看去,见他一副嬉笑模样。
柳蓁忍不住嗔道:「净说胡话!都怪你成日到这宫里来晃悠,才惹得周遭春心荡漾。」
李胤一听这话,眼里笑意更盛,偷捏了一把她的脸问:「蓁蓁,吃味儿了?」
2.
柳蓁别过头去不答,便被他拉着离了桥,去往对岸的林深处。
林里漆黑,李胤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道:「旁人哪比得上你,蓁蓁是我心头好。」
「鬼话!」柳蓁轻捶了他一记,「方才平西王妃说,宝纯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我比宝纯还大些,李胤,我是不是更是老姑娘了?」
他低笑一声:「你哪里是老姑娘?你还能算姑娘了?」
「你!」柳蓁气得攥起拳头,狠命朝他胸口捶,「好啊,嫌弃我不干净了!我看宝纯中意你得很,她年纪小生得俏,又清清白白的,你去给她当驸马好了!」
他也不躲,一下下受着,口中道:「我可不去!旁人哪有我的蓁蓁会伺候人,两张小嘴儿都甜得像蜜。」
「臭男人!」柳蓁再不理他,却怎么推他也不动。
李胤捧起那小脸胡乱地亲,又道:「我谁也不娶,谁也不喜欢,就只要你,你迟早要嫁我的,还要同我生儿育女,又去吃味儿那些做什么?」
柳蓁本还在气头上,一听这话,鼻子一酸,踮起脚攀住他的肩膀,仰头道:「敬尧是我的男人。」
他略略摇头:「是你的夫君。」
柳蓁再不说话,只紧紧搂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李胤一连几日没见她,心里想得慌。
柳蓁摇着头轻推他,总归还是要走出林子的,外头的宫人也不是眼瞎的。
李胤勉强克制些许,借着远处微弱的灯火,见她双颊绯红。
李胤恍然间觉得,自己不似在人间,倒像是被她诱入了妖道,他抬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倾身含住她的唇瓣……
叫人瞧见又有什么关系,瞧见一个,便杀一个好了。只是,他又唯恐让旁人窥见了她这般妩媚情状,无端肖想她。
李胤愈想,吻得愈深。
隐约间,竟尝到一股熟悉的苦涩味道,越品,越是不对劲儿。
李胤凝神思索,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抽离,惊问:「这是什么味儿!」
……
柳蓁还是失策了。
这药性烈伤身,她之前每喝一回,他都心疼,非得陪着她喝,过后便亲一亲她,与她同尝那苦,再喂她吃两块儿桃脯。
所以那红花汤的味道,他也熟悉。
眼下,他显是有所察觉,柳蓁心知瞒不过他,咬牙撇过头去,又听他问:
「你喝红花汤了?刚喝?」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好啊!反了你了柳蓁!快说你这药是从哪里寻来的?」
整个越宫皆是他的耳目,若无他差人暗中打点,她又能去哪里寻红花汤?
李胤等了半天,柳蓁却倔着不答,就那么站着。
他怒上心头,直笑道:「好,好,你不肯说,我便亲自去查!柳蓁你等着,你如今翅膀硬了,竟敢背着我干这等勾当!待我查清楚,非好好治一治你不可!」
李胤撂下话,气得拂袖而去。
柳蓁独自立了好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出了林子。
回长乐宫时,御膳司已送来了百果蜜糕,平日里她最爱吃的东西,今夜却一口未尝。
柳蓁一夜无眠,心里说不出得难受。
另一头的将军府里,李胤也没好到哪里去,气得一回府便摔了两个上好的瓷瓶,又即刻差人去查,倚在榻上半天睡不着。
这几日,柳蓁不知派碧笙来传过多少回话,李胤知道她急着求一碗红花汤。
可他偏不愿给她,便一次次地不予回应。
他不想让她再喝那等伤身子的东西。
李胤早有打算,若她真有了身孕,他便想法子叫她脱胎换骨,顺理成章地嫁给他。
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不想怀上他的种,不惜暗中托人送药。
至于是谁帮她的,其实李胤心里隐隐有一猜测,只是总怕真是那人。
放眼满朝合宫,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干出这种事儿的,也只有那酸书生了。
此人布在宫里的耳目绝不少于他,打点起来自是易如反掌。
想到此处,李胤气得从榻上窜了起来,若真是如此,那她可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一直待到亥时,派去的亲信才回来禀报,说那药是御膳司在宫宴上混着甜羹汤送进去的。
李胤这才联想起策儿说的话:
「……喝甜汤时都不高兴了,仰头就灌。」
看来不是不高兴,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来,才喝得这样急。
李胤眼里寒了几分,沉声问:「今夜宫宴起菜是谁负责的?」
「回将军的话,是御膳司的尚服,高氏。」
啪的一声。
李胤挥袖将案上的青玉盏拂落在地,怒道:
「滚出去!」
3.
高氏精明圆滑,手段多,口风紧,是沈仲修在内宫里最得力的耳目。
她果真是去求了旧情郎。
可沈仲修平白无故又怎会帮她?莫不是她恬不知耻给了他?这红花汤实则是为旧情郎喝的?
李胤胡思乱想了一通,气得一夜没合眼。天刚一亮,便换上朝服入了宫。
才在甬道上走了两步,就见那姓沈的行在前头,忍不住叫住他:「沈仲修!」
沈仲修闻声顿住脚步,却不回身,只待李胤快步走上来,才侧头道:「尚将军。」
李胤怒极反笑,斜睨着他说:「沈相好心思亦好手段,连内宫家宴都能混些东西呈上去,真叫人佩服得很!」
「尚将军过谦了,若论耳目,还是将军布得好,合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逃不过将军的眼睛。」
李胤最见不得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叫人恨得牙痒,故意邪笑道:
「怎的?她伺候得你可舒坦?舒坦得失了手,只好递红花汤给自个儿收拾烂摊子?」
沈仲修这样的儒生,哪里听过这等粗俗话,不由咬牙道:「李胤,你放肆!竟敢如此诋毁皇太后殿下!」
「哼!故作清高!」李胤嗤之以鼻。
「我告诉你姓沈的,柳蓁是我的女人,就算她怀了老子的种,也轮不着你管!」
沈仲修闻言气得额上青筋爆出,声音直颤道:
「李胤,你下作!一介粗野武夫,骨子里竟卑鄙至此!」
这些字眼儿骂在李胤身上,不过尔尔,哪能惹他半点不快?
他只摇头嘲道:「横竖都是男人,装什么正人君子?若她在你面前相邀,你会不碰她?偏偏她不屑于你,你碰不着她罢了!」
沈仲修迫着自己沉下气来:「蓁儿乃大家闺秀,又曾是我的婚妻,我与她青梅竹马,相伴十载,她又岂是你这种下等人能亵渎的?」
「呵!」李胤嘲意更浓,「那你碰着她了吗?她身上哪一处不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告诉你,她早不知伺候过我多少回了,而你这辈子就只配馋她,休想碰她一根毫毛!」
李胤说罢,大步朝前走去,独留下沈仲修立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逐渐发了狠。
……
李胤入长乐宫时,柳蓁正支棱着脑袋倚在窗边发待,一听那脚步声便知是他。
她知他性子急,想必昨日连夜就遣人调查,这会儿下了朝赶过来,定是查了个清清楚楚,找她算账来了。
柳蓁也不回头,愣愣看着窗外满院的枯树,待他走到近处,才道:「来了?」
「呵!」李胤冷笑一声,一把将她从椅上提了起来,逼她看着自己。
「柳蓁,你当真胆儿肥了,敢欺到我头上来了!你去求谁不好,偏去求他,存心的是不?」
她却还不知死活,驳道:「我求你,你不应我,如今这宫里除却你二人,我还能求谁?」
「你求他,他为何就应你了?说,你是不是给他睡了?索性喝了红花汤,把两个男人的种都给除了!」
柳蓁听罢此言,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道:「李胤,你欺人太甚!」
李胤懒得同她废话,一把扛起人就往寝帐里走,「里里外外都是我的!还敢去求旁的男人!就是欠收拾了!」
其实李胤心里清楚,沈仲修没碰过她,她身上每一处,他都探得清清楚楚,哪怕只被别人碰过一遭,他也能察觉。
可他就是气,气她去求旁人,气她瞒着自己,气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
越气,就越是想用言语羞辱她,什么话脏,就说什么。
她气得低喊:「李胤,你不得好死!」
「死?我先弄死你得了!」
李胤本在气头上,可见她眼角两滴晶莹的泪盈盈欲坠,心里头一下子就软了。
「哭了?」他明知故问。
柳蓁也不答,呜呜地哭着。
李胤只得收手,狠命地吻着她,恨不能将整个人都融进去。直至柳蓁差点断了气,才百般不舍地松开,哑声道:
「从今往后,你休想在我这儿讨到一滴红花汤。」
柳蓁惊道:「李胤,你!」
「蓁蓁,我要你同我生儿育女。我既说得出口,便自有办法娶你,你只管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旁的不必忧心。」
李胤说罢,又堵上了她的唇,再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
柳蓁推了推他,含糊道:「一会儿公主们还要来晨省……」
他并未离开,反道:「不见也罢。」
顿了顿,又说:「算了,正好让宝纯进来瞧瞧,我早有妻子了。」
柳蓁拿他没辙,只闭上眼睛轻叹一声。
她是高门闺秀,是先帝太妃,是当朝太后,本不是他能觊觎之人。而今,他却能这样占有她,本应足矣。
可人总是贪心,李胤还想要更多。
他想……娶她。
自打那日之后,李胤似是铁了心,抓着她一连荒唐了好几日,更是连一口红花汤也不肯给她。
柳蓁起先还要挣扎,后头也只能破罐破摔,心想着:有了就有了,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何本事。
今日,李胤又在长乐宫留到了半夜,回将军府时,府中亲卫已等候多时,一见他便说有要事禀报。
李胤见他神色凝重,即刻召他入了书房,遣退不相干的奴才,命他速速说来。
「末将听手下的探子说,奉阳城的清河侯近来在暗中招兵买马,似有异动。」
「哦?那清河侯手握区区八万兵马,老得半条腿儿都跨进棺材里去了,还想倒腾出什么花样来?」
李胤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眉头却不自觉拧起,心里隐隐觉着不妙,又问:
「可是他那好儿子在背后操纵?」
「正是,打的是老清河侯的名号,行事的却是小清河侯。」
「呵!」李胤嗤笑一声,「周博义那怂包能惹出什么来?多半是受了谁人挑唆。再去查,查个清楚,明日再来报!」
「是,末将告退。」
……
4.
沈府里素来幽静,唯独今夜例外。
偌大的房内烛明燕舞,月压棠枝。
帐里动静大,掀得帘子微微翻飞,惹得一旁烛火摇曳。
柔若春水的人儿微微蹙眉,沈仲修亦未怜惜,只埋首到她肩窝念道:「蓁儿……」
女人尽失了魂,半天才顺过气儿来,再睁眼望去,只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侧躺在一旁。
她瞥了一眼榻上的落红,心底自有不甘,连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他,却不见他半分欣喜,如此想罢,不由从身后环住他,柔声唤道:
「大人……」
沈仲修闻声,翻身将她压住,细细地打量着。
小小的鹅蛋脸,浓淡适宜的眉,一双杏眼仿若剪水,精巧的鼻下是两瓣欲语还休的唇,明明作少女情状,又含着几丝媚态。
与柳蓁有那么七八分像,却又到底不是她。
柳蓁生得媚而不俗,一颦一笑间勾人而不自知,但凡是个男人,多看上她两眼,都能醉了,无怪乎赵显忍不住要将她占了。
只是那昏君亦是沈仲修最恨之人,恨不能将他从皇陵里拖出来鞭尸挫骨,以解心头之怒。
若不是那畜生老儿糟践她,强纳她入后宫,蓁儿早就是他的妻子了,如今更不会到李胤身下去。
女人见他眉头紧锁,眼睛虽看着她,眼里却无她,又唤了一声:「大人……」
沈仲修这才回过神,淡淡问她:「你叫什么名儿?」
「回大人的话,奴家姓程,唤作倚宁。」
他略略点头道:「从今往后,你就改名叫蓁儿。」
倚宁面上一愣,心里顿不是滋味儿,却又不敢不应,忙道:「是。」
沈仲修望了她两眼,又兀自躺下,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倚宁亦不敢说话,过了许久,正昏昏欲睡时,才又听他道:
「明日自个儿去领一碗红花汤,以后陪了夜,隔天都要服下。」
倚宁听罢,紧紧咬住下唇,心头不自觉泛上苦涩,却也只能答一句:「是,奴家知道了。」
沈府里的侍妾并不多,算上新得宠的倚宁,拢共就三位。
倚宁自小家贫,三岁便被家里卖去了戏班子学唱戏,因着有些天赋与姿色,被安排师承名旦程芳生,这些年下来,也就改随了她姓。
可刚一学成出师,登台不过半月,竟遇上了大人。
彼时,她正演着一出《救风尘》,曲子唱罢,刚下了台,打杂的便来告诉她,有人要替她赎身。
五百两金,是她如何也不敢奢望的,更是谁人都无法抗拒的。抵了多年栽培她花的本钱,班主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倚宁自此入了相府。
她本以为自己是得上天眷顾,才能碰上大人这样的买主,大人愿花重金赎她,许是会对她特别些。
可入了府才知,一切都是妄念。
相府的内院住着三位侍妾,三人互生得像,眉目间皆娇似少女,却偏又带着一股媚态。
大人赐了她们一样的名字——都叫蓁儿。
府里的下人怕分不清楚,私底下还是用原来的名字称呼她们,不过在大人面前,她们皆是「蓁儿」。
大人平日召人侍奉并不多,即便陪了夜,隔日也要去领红花汤服下,半点儿母凭子贵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下。
倚宁入府还没几日,便碰上那位叫薛桃的侍妾不甘心,领了红花汤后偷着倒掉没喝,被人发现了。
虽然大人做那事儿时不加怜惜,但白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也温柔,倚宁自以为他是性情温和之人。
可翌日,她却听闻大人命管家打了薛桃五十大板,又将她逐出府去。
后来,只听说那薛桃独自死在了街巷里。
自此,倚宁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了,只求能在府里安安生生地过好日子。
许是新宠的缘故,大人特别疼她,蓁儿蓁儿地唤着,该给的赏赐一点儿也不少。
倚宁渐渐觉得,当替身也挺好,总好过在戏班里过苦日子。
一夜里,大人要得狠了,倚宁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醒时,竟已是第二日下午。
倚宁心觉自己睡得荒唐,慌慌忙忙起身,问房里的小丫鬟道:「大人呢?」
「大人会客去了。」
「谁啊?」大人素来喜静,相府平日里的客人并不多,倚宁难免好奇。
岂料那小丫鬟突然面露羞赧,低声道:「听闻是朝中的尚将军,说生得极为英武朗俊,比起大人也丝毫不逊色呢!」
倚宁不由一愣。
她本以为大人已是天人之姿,再难有第二人同他一般,可见那小丫鬟眸里晶晶亮亮,不似在说假话,心里竟多了一分好奇。
5.
自上次当着沈仲修的面,挑明了自己与柳蓁的关系后,李胤与沈仲修就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
只是二人皆城府极深,背地里较劲儿,明面上的客套还是要做足的。
今次若不是想来探探他的口风,李胤是断不愿到他府上来的。
刚一入府,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李胤虽不懂香,但记性一贯好,略略一想,就对上号了。
这香味儿同柳蓁宫里的一样,似乎是月麟香。
从前他问过柳蓁,为何独爱此香,她只道自己尚在闺阁时,就习惯燃这香,此后便一直用着。
正出神思索之际,沈仲修已迎面而来,邀他入内小坐。
李胤缓步随他行至一间雅院前,抬头望去,见匾额上题着三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杨柳岸。
再看底下的落款,这字乃是他亲手所题。
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儿,李胤跨着大步入了内,径自在椅上坐下,明知故问道:
「这是何香?闻着倒舒适。」
「是月麟香,用了十来年了。」沈仲修并未叫人进来伺候,亲自到茶案前点茶。
李胤心里被「月麟香」三个字给绕住了,微微收紧拳头,目光凝在了沈仲修娴熟的动作上。
他先将那茶饼撬开,手里再一下下地碾着,力道不疾不徐,恰到好处。恍惚间,李胤仿佛看到了柳蓁点茶时的模样,竟同他一般无二。
茶饼碾碎成末,沈仲修便将它倒入茶盏,釜上烧着的水恰好沸了,他隔着巾帕拎起壶,将水冲点入盏,再用茶筅调搅开,这茶,就算是点成了。
沈仲修将茶端了过来,递到李胤手里。
李胤呷了一口,正是仰天雪绿,柳蓁最喜欢喝的茶,浓淡也和她点的一模一样。
本是一两千金的好茶,品着却突然涩了嘴,只潦草饮了一口便放下。
沈仲修在李胤对面坐下问:「尚将军乃我府上稀客,不知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前几日,我听闻奉阳城里有宵小作祟,恐是欺陛下年幼,生了歹心,此事还是你我二人都知晓的好。」李胤说罢,余光微微看向沈仲修。
他神色淡然,只道:「我亦略有耳闻,是那小清河侯周博义打着其父的名号,四处招募兵马,听说连西域的马贩子都勾连上了,收了不少好马。」
李胤心中暗暗冷笑,却不露声色:「那周博义骨子里就是个沉溺声色的公子哥儿,向来胸无大志,怕是受了谁的挑唆,才迷了眼罢了。」
沈仲修唇边勾起一抹莫名的笑,口中道:「我已差人前去调查,待查明了,再在朝堂上好好提一提。」
李胤听闻此言,又嘲道:「那周博义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听说春闱落了三次榜,又去考武举,结果骑射、马枪、策略样样落第,害得老清河侯颜面扫地,最后硬是让人将他押了回去。」
沈仲修忍不住笑了几声,附和道:「他从前在国子监便是如此,起得最迟,退得最早,成日厮混在青楼妓馆里,若无清河侯的爵禄,只怕一辈子都挣不来功名。」
「我倒听说沈相是那周博义在国子监里的同窗,彼时科科居首,叫众监生望尘莫及。」
沈仲修敛了笑,只道:「是旁人过誉了,平白叫将军见了笑话。」
李胤点到即止,再未多言,兀自站起来在屋里晃了一圈儿,双眼触及东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时,忽地顿住。
画的是江边柳树随风飘摆之态,笔力细细柔柔,不似出自男儿之手,画旁用隽秀的小字题着两句诗:
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态浓谁为识,力弱自难持。
诗旁有一枚小小的钤印,里头仅一字:蓁。
可这个字,却搅得李胤方寸大乱——是柳蓁的字画。
李胤迫自己把眼睛挪开,却见阁中放着一把七弦琴。柳蓁最善抚琴,这琴她许是也弹过。
视线一转,忽又瞥见沈仲修腰间的玉带上系着一个香囊,上头绣着连理枝,看着有些年头了,纹样别致,针脚细腻,似是柳蓁的品味和手艺。
纵然她已同他交了心,可她与姓沈的到底有过十载情谊,吃穿用度、志趣喜好……这些痕迹又怎能轻易抹去?
思及此处,李胤觉得这地方再待不得了,便回身对沈仲修道:「此事你我二人先调查清楚,再合力应对,那今日算是叨扰了,我先行告辞。」
「好,将军请便,袁炳,送送将军。」
外头的下人得令进来。
门一开,除却袁炳,还露出个人影儿来,应是在外头候了多时了。
倚宁亲手做了些点心,本想端给大人尝尝,可又不敢打扰大人会客,只好在外候着。
眼下里头的客人出来,她不自觉望了一眼,却禁不住微愣。
李胤亦是一愣,这女子眉目间像极了柳蓁,只是略失了些雅韵,不如柳蓁来的脱俗,却也有七八分像了。
不过片刻,屋里传来一声轻唤:「倚宁,进来。」
大人竟唤了她的名字!倚宁霎时一惊,赶忙走了进去。
李胤见状,轻轻嗤笑一声,摇着头出了相府。
这倒叫他心里痛快了些,柳蓁是他的,那姓沈的再惦念,也只能寻着与她相似的女子,聊以慰藉罢了。
倚宁入内时,大人还端坐在椅上。
往常他总是冷冷清清,不辨喜怒,今日眼里却似燃了零星的火点,灼得她浑身不自在,不由问:
「大人,怎么了?」
「你到我这儿来。」他招手唤她过去。
待她走到近前,竟一把拽着她坐到腿上,狠狠掐住她的脖颈道:「方才你在看什么?」
「妾……妾没有看。」 倚宁哪曾见过大人这般模样?吓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岂料他无端怒斥一声:「下贱!」
倚宁更吓得浑身一抖,胶着之际,袁炳已到门外回话,沈仲修沉声问:「他回府了?」
「回大人的话,往东边去了,看着像要入宫。」
「知道了,下去。」
倚宁只觉大人掐着她脖子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将要窒息时,他才突然松了手,冷声道:「脱了衣裳,到帐里去。」
「大人……」倚宁一时错愕,大人白日从不宣淫,今个儿竟然……
这般犹豫更将他惹恼,厉声喝道:「下贱东西,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倚宁噤声,再不敢多说半句。
片刻后,大人亦入了寝帐,却听他在耳旁一遍又一遍地唤:
「蓁儿……蓁儿……」
翌日,那碗红花汤还是没少,由掌事的准时奉来,监督她喝了个精光。
可药虽苦,却比不上心里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