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就哭了?」
我嘴里叼着根苇草,紧了紧澹无川身上的麻绳。
月光从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澹无川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
他虽是个和尚,身材倒还不错。
「你忍着些,皇兄说了,拿下男人就要征服他的身体。」
我瞄了一眼他的八块腹肌,这男人肚子怎么像个龟壳?
莫非是乌龟成了精?
此刻龟精眼尾泛红,水光潋滟。
「你…不知羞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不知羞耻?
长到十六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
01
我是大昭的九公主,上头有八个皇兄,父皇只有我一个女儿,待我如珠似宝,母妃生我时难产走了,八个皇兄养狗崽似的将我带大,从小我便跟着他们射箭骑马,爬树翻墙。
父皇知道后下令将我院子里的树都砍了,只留了最大的那棵。
我蹲在这棵树上迎风流泪,悼念那些死去的小桂,小梧,和小樟。
八皇兄与我年龄相近,与我最是臭味相投,他飞身上树,偷偷摸摸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
「九妹妹,这可是好东西,大皇兄在宫外开府搬家那天,我从他箱子底下偷的。」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我探头去瞧,画册上模糊印着两个人在打架。
一丝不挂,干柴烈火。
「你偷人功法秘籍干嘛?怎么?想练武了?」
八皇兄脸上升起两团可疑的酡红。
还不好意思了。
皇兄看我的目光像在看傻子:「九妹妹有心上人吧?皇兄告诉你一个道理,拿下男人就要征服他的身体。」
我的脸上也升起两团可疑的酡红。
因为我看到了澹无川。
他从墙外走过,我看到了他圆圆的头顶。
像颗鸭蛋。
看起来就好吃。
「澹……呜呜。」我本来想叫他,却被皇兄捂住了嘴巴。
「不能暴露!」皇兄警告道。
我一想也是,澹无川深得父皇信任,要是他和父皇告状,父皇一气之下把这棵树也砍了,我岂不是没树可爬了。
澹无川是大昭的国师。再早之前他是青华寺的高僧,精通佛法,更懂占卜堪舆,因为预言对了几次天灾,深得百姓拥戴,父皇便授予他国师的称号。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的祭祀大典。
他身披明黄色的袈裟,宽肩窄腰,丰神俊朗,从汉白玉的月台上走过,高洁如谪仙。
「九公主安好。」
声音不卑不亢,如玉击石。
我学着皇兄们的样子,拱手道:「国师安好。」
宫侍在背后急道:「公主,行女子蹲礼。」
他却不甚在意的样子,嘴角微微勾起。
他有极漂亮的五官,笑起来眼尾上挑,原本庄严的面色显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况味。
胸腔微震,佛珠轻轻晃动。
我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皇兄这句话简直就是我的指路明灯。
我谋划已久,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潜进了青华寺,吹了一管迷魂散,三下五除二将他扒光,绑上麻绳。
「嗯哼。」澹无川脸色越来越红,声音软的要滴水。
「你咋了?」
不对劲啊,迷魂散不是一吹即晕吗?他这一副春意盎然的样子是什么情况?
别是,弄错了药?
02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上前微微抬起他的下巴,活像大街上调戏小娘子的恶霸。
「你服不服?」
衣服也脱了,人也绑了,应该算征服身体了吧?
澹无川咬紧牙关,额头上汗珠密布。
「走……开。」
看来还不服。
我心里也着急,皇兄只说拿下男人要征服他的身体,却没有告诉我怎么征服啊!
我干脆将他拖下床,绑到柱子上。
踮着脚,双手环过他的身体打背后的结,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像只低喘的小兽。
我突然一动都不敢动。
心跳的厉害。
「你……」我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巴:「你是不是服了?」
「……公主自重。」
他身上不着寸缕,人又被绑着,偏还嘴硬。
我气极,咬上他的嘴唇,触感柔软,比宫里厨艺最好的膳食公公做的云桂糕还要香甜。
他突然不说话了。
我便得意地躺在禅房硬得要命的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第二天早上醒来腰酸背痛,澹无川不在,许是害羞走了,我志得意满的回到宫里。
「怎么样?可有拿下?」
八皇兄兴冲冲跑进来,他知道我有心上人,也知道我的计划,不过并不知道对方是澹无川,只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
我老脸一红,点点头。
「他大不大?」八皇兄两眼放光。
大不大的怎么说呢,若是说出真实年龄,皇兄会不会猜到?
「不大,」我低着头,含糊道:「挺小的。」
皇兄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目露同情:「没事,你是公主,以后可以多养几个面首。」
我不要面首,只要澹无川。
「皇兄,征服身体后还需要做什么?」我招呼宫侍过来捶背按腰,那床忒硬。
皇兄表情复杂:「不用再做了,你只管静静等着,那些个臭男人食髓知味后自会来找你。」
那些个……臭男人?
我上下打量皇兄,你这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吗?
那段时间我特别安分,镇日里只跟着皇兄们听太傅讲学,去操场练习骑射。
从小没有母亲教导,身边也没有同龄的姐妹,天生便缺了姑娘家的婉约心肠,一根筋走到底,皇兄让我等,我便等。
可是我没有等来澹无川,却等来了父皇的泼天大怒。
宫里传言,九公主与太傅之子肖逸之在青华寺行苟且之事,九公主的赤色鸳鸯肚兜至今还挂在肖逸之的腰上。
传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以假乱真。
「牛啊妹妹,肖逸之不错。」八皇兄用口型跟我示意。
我有苦说不出。
谁传的谣言啊连主角也能弄错,无语。
「父皇,九妹妹绝不会做出此等伤风败俗的事,她自幼与我们兄弟几个一同长大,什么性格秉性我们最为清楚,请父皇彻查此事,切勿平白污了妹妹名声。」大皇兄帮我求情。
不知道为什么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皇兄……可能……你也不太清楚。
「臣附议。」二皇兄紧随其后。
「同上。」三皇兄不甘落后。
「俺也一样。」四皇兄吊儿郎当。
……
「父皇,大昭民风开放,妹妹若是真的喜欢,把肖逸之指给妹妹就是了。」八皇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不不。」我疯狂摆手。
砰!
父皇气得拍桌:「放肆!就是和你们一同长大,才养成了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也是朕平时太过骄纵。」
他环顾一周,我们兄妹九个立刻像鹌鹑一样缩起脖子。
「看来是时候给你找个老师,好好教一下体统规矩,这段时间少和他们几个接触,潜心学习。」
啊?
「不要,父皇,我知道错了,皇兄们很好,我不需要老师。」我试图撒娇,以往每一次闯祸只要我撒撒娇就能过去。
但这次父皇真的生气了。
他摆手:「无须多言,我已经同国师打过招呼,国师端方雅正,由他来教导你,最合适不过。」
沉浸在拒绝情绪里的我听到这里虎躯一震:「您说谁?」
您要说这个我可不困了。
「国师澹无川,看他治不治得了你这小猴子。」父皇语气里不自觉又带上了一丝宠溺。
哇,那太能治了。
03
次日,我特意嘱咐宫侍给我打扮的好看些,铜镜里倒映出少女姣好的容颜,天生的远山眉,樱桃口,冰肌玉骨,华贵天成。
「公主的眼睛长得真好,奴婢瞧着像看见了六月的天空一样。」
宫侍为我戴上珍珠的冠饰,与我身上白玉流金的衣裳很相配。
澹无川在千书阁等我,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加快脚步,后来干脆跑起来,整个宫里都回荡着我脚脖上的铃铛声。
「澹无川!」我冲进门。
他还是一副清冷态度,朝我拱手道:「给九公主请安。」
我亦行了个蹲礼:「国师安好。」
他指向下首的一个空位:「日后在千书阁,公主还是唤我老师。」
他这个样子,好像把那天晚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和八皇兄说的臭男人不一样呢?
「澹无川,那晚明明是你,为何传言变成了肖逸之?」
「这件事,公主可以去问肖逸之,与臣无关。」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今日我们讲女戒。」
这里面又有肖逸之什么事?我懒得研究,一个澹无川就够我头疼了。
他真的不愧是和尚,讲课也像念经。
我昏昏欲睡。
念经声戛然而止,我猛地惊醒,望向上首,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公主,女戒里讲「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怎么理解?」
「我不理解。」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我不是不理解这句话,是对这个劳什子「女戒」不理解。从前我和皇兄们听学于太傅,四书五经,资治通鉴,涉猎也算广泛,却从未见过有一本书用于约束男子行事,国师,这是为何?」
他放下书册,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悄然握起。
「佛法讲众生平等,但自古以来,男人……」
我打断他:「自古以来,就是对吗?」
他被问的怔住。
而后轻摇头:「嗯,不是。」
他望向我,眼中风起,微澜涌动:「公主这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算了,切不可在旁的男人面前提起。」
「怎么?你怕他们打我?」我神气一笑:「放心,他们打不过我。」
他们也不敢打我。
澹无川轻咳:「既如此,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臣告退。」
这就结束了,早知道我不说了,他虽是在念经,念的也是极动听的。
后来澹无川不讲女戒了,开始讲佛法,这是他的老本行,我挑不出漏洞反驳,常常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这一日,他讲到兴起,非要在千书阁里找一篇年代久远的经注,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我家的千书阁,为何他比我还了解其中的构造。
「你看过几次书?」他斜睨我一眼。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千书阁的最深处,但是一无所获,他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安慰,却听到一阵推搡的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喘息。
我抬脚准备出去,却被澹无川拉住,他的手很凉,我被冻得一激灵。
「外间有人,稍晚些再出去。」
隔间很窄,他贴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想起寺庙的那个晚上,我们也是差不多的姿势,他嘴巴微张,呼出好闻的松香味道。
我的心又跳得好快。
「别在这里。」一道女声传来,包含着抑制不住的情欲。
接着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没事儿,九妹妹这个点早已下课,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这是……八皇兄的声音!
04
我透过书架的空隙,看到两道交缠的身影。
一丝不挂,干柴烈火。
我吓蒙了,突然反应过来,这不会才是八皇兄说的征服身体吧。
「别看。」
一只大手捂住我的眼睛。
袖口处檀香浮动。
鬼使神差的,我将手覆了上去,两只手才盖住他一只手。
背后身体一僵。
「有缝,这样严实点。」我此地无银。
我垂涎澹无川的手已久,忍不住摩挲起来。
修长,指节分明,指甲圆润,像雨后的竹笋。
也不知是不是蒙住了眼睛,听觉变得分外敏感,我听到背后传来很轻的吞咽声,喉结滚动。
外间酣战了一炷香的时间,云消雨歇。
本以为终于可以出去了,两人穿戴整齐,却说起了小话。
「九妹妹从青华寺回来,兴致一直很高,也不知肖逸之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八皇兄道。
啊喂,你们两个的事后温存为啥要提我啊!
重点是不是肖逸之啊!
「许是他资本雄厚?」另一人调笑道。
「不可能,九妹妹说那人小的像针,是个不中用的。」
背后的身体蓦地一僵,周围气压骤降。
他的手更冻人了。
又等了片刻,眼前突然亮堂起来,澹无川缩回了手。
「外间人走了,公主可以自由行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生气似的。
我虽不理解那句「小的像针」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便追上去:「等一下。」
澹无川脚步不停,衣袂翩翩。
我是大昭最受宠的九公主,从来没有人敢忤逆我的意思,一时气愤,大声道:「你给我站住!秃驴!」
他一顿,手中佛珠捏得咯咯作响。
想来他也从没有被人叫过秃驴吧,我身份尊崇,其实他也不遑多让,说起来我不过是占了出身上的便宜,他却是真才实学积累起来的名声。
我飞身上前,头上珍珠摇晃:「你听我解释呀。」
澹无川面无表情:「公主要解释什么?」
「我没有说你小的像针,是皇兄问你的年龄,我不敢如实相告,便故意往小了说。」我举起手,做发誓状。
「话说回来,你身体可精壮啦,比演武场上陪练的侍卫还好。」
夸夸他总是没错。
澹无川耳根泛红,一板一眼道:「公主慎言。」
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丝愉悦。
转眼到了除夕,宫里举办夜宴,又正好是我的生辰,父皇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阖宫上下都忙着夜宴的事。
宫侍们都说大昭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公主是大昭的小福星。
我爬到树上,望着青华寺的方向。
也不知澹无川在干什么?
「怎么?在想你的肖逸之啊。」八皇兄飞身上树,坐到我的旁边。
我往旁边挪了一寸。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偷看过他和御前女官林婉儿那个啥之后,跟他说话总有些别扭。
「不是。」
「晚上你就能见着了,肖逸之大小也领着个五品的衔儿,肯定会来的。」
谁关心他啊。
「澹无川呢?」
皇兄敲了一下我的脑壳,「叫国师,他自然会来。」
「皇兄。」我挨过去撞了撞他的肩膀:「你觉得澹无川怎么样?」
皇兄漫不经心道:「他自然是个很好的国师,有他在,大昭民心也更稳定些。」
哎呀我问的不是这个,但还没等我问出口,八皇兄嗖的一下跳下树。
「婉儿!」
男大不中留,得。
05
夜宴上,王公大臣对我极尽谄媚,肖逸之坐在下面搔首弄姿,我懒得搭理,一心等着澹无川。
终于,风雪里走出个人,宝相庄严,款款而来。
他有极精致的眉眼,睫毛上缀着细霜,嘴角微抿,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在场的年轻贵女无一不含羞带怯的低下头。
我站起来,嫣然望向他:「澹无川,我的生辰礼呢?」
「不得对国师无礼。」父皇轻斥。
澹无川行完礼,从空荡荡的袖口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两支红梅,「青华寺简陋,唯梅花开得正好,祝愿公主年年喜乐,一如红梅展颜。」
大臣们争相奉承国师清雅。
切,拽两句祝福语就是清雅了,分明是小气。
我闷闷不乐的喝了许多酒。
宴席上总觉得有一道目光盯着我。
扫过去后对上了肖逸之,他冲我眨眼。
我移开眼,招呼宫侍扶我去寝殿休息。
路过花园时,肖逸之出现在我面前。
「小九儿怎么喝这么多酒?可是不开心?」
小九儿是我的乳名。
「要你管。」我推开他,继续往前走。
这风吹得我越发头疼了。
肖逸之追上来,赶走宫侍,搀扶着我的身体。
我不习惯与外男亲密接触,扭动身子推搡他,本就头重脚轻,恰好脚下打滑,往后仰去。
落入一个檀香环绕的怀抱。
是澹无川。
「我来护送公主回去,肖学士请便。」
我攥紧他的佛袍,将头埋在胸前。
随后天旋地转,原是他将我横抱起来,步履轻松。
「我不回去。」我嘟囔道。
「想去哪里?」他轻声问。
「除夕有烟火,我想去摘星楼看。」
「好。」
摘星楼楼高百尺,上头冷得很,澹无川脱下绣着佛纹的披风裹紧我的身体,只露出个脑袋。
想来还是有几分在意我的吧?
不过他就送两支梅花,太敷衍了,想想就生气。
我十七岁的生辰礼,便是平日里稍亲近的宫侍都送了亲手绣的荷包,到底是份心意。
我背对着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怎么?醒酒了?」
「没有。」我嘴硬道。
他轻笑出声,印象里好像从未见他笑过,一时好奇,忍不住回头。
对上他温暖如春的双眼。
原来平日里冷冰冰的人笑起来云消雨霁,更显风华。
澹无川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上头缀着翡翠和珍珠,华贵无比,刀锋锐利,若是杀人一定见血封喉。
「送我这个干什么?」
我虽学武,但皇城守卫森严,我也用不上啊。
「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我撅起嘴:「那刚刚宴席上为何不送?拿两支梅花糊弄我。」
他沉默良久,道:「有情之物,不敢示于人前。」
「什么?」我凑上去。
我没听错吧?
有…有情之物?
澹无川目光闪躲,看向一旁,假意看风景。
「你耳朵怎么红了?」
我脑袋又开始晕乎了,耳边烟火声响起,也不知是火光映衬的还是冻的,澹无川与我四目相对,颈脖处一寸寸粉红蔓延。
「澹无川,好吵啊。」
他将佛袍笼罩上来,人间的热闹烟火被隔绝在外。
呼吸交缠,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
目光下垂,看到他薄薄的嘴唇,酒喝多了,总觉得口渴。
忍不住舔了一下。
心里生出亵渎神明的快感,控制不住满心欢喜。
他却突然吻了上来。
心跳如雷,大过天边烟火。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在这里,能将大昭的都城尽收眼底,万里长街,熙攘热闹,人间的欢喜鼎沸喧腾。
百姓不知道,他们敬若神明的国师大人也有一双染了情欲的桃花眼,他说:「公主,容臣放肆一回。」
06
可能是真的喝多了,后来晕晕乎乎睡倒在澹无川的怀里,怎么回的殿,怎么上的床,一概都不记得了。
醒来头痛得要命。
听到宫侍们说起月境和大昭的战况,他们年年都打,每次都以大昭险胜收尾。
父皇知人善用,勤政爱民,他是个很好的皇帝,皇兄们文韬武略各有所长,大昭有他们,定能长治久安。
当八皇兄一脚踹开我的房门的时候,那副惊慌的样子,让我根本不敢相信。
他说:「大昭败了,八十万将士无一生还,月境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只等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会这样?」
八皇兄气愤的踢翻凳子:「还不是澹无川,他年前向父皇提议,月境像野草一样,年年卷土重来,早该斩草除根,这对父皇来说亦是功绩一桩,父皇便同意了,举全国之力铲除月境,哪知中了月境诱敌深入的奸计,八十万大军倾覆在连云雪山。」
澹无川?
「那他现在人呢?」我指尖捏得泛白。
「他?」皇兄鄙夷道:「想必早已回到月境了吧。」
皇兄跟我说,真正的澹无川早在入宫前就死了,我们的国师其实是月境少主,为了获取大昭更多信息,顶替了澹无川的身份,蛰伏在大昭。
我瘫倒在地。
怎么会?
昨天我们还……摘星楼……匕首。
对,匕首,我手忙脚乱的从枕头底下拿出来。
原来如此。
他早知恶战无可避免,这把匕首怕是用来给我防身的吧!
我气愤交加,不自觉间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消化眼前的变故,有宫侍冲进来禀报:「皇上传八皇子去前殿议事,大臣们都等着呢!」
我跟上八皇兄。
回廊上风吹得急,挂在廊下的大红灯笼摇摆的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
前殿闹哄哄的,大臣们七嘴八舌商量着对策,我的哥哥们垂手站在父皇的下方。
父皇看到我,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回寝殿待着。」
我摇头,偎在他身旁。
父皇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斥我无礼,只用粗粝的手掌轻抚我的后背。
我鼻尖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皇兄跪地请命:「父皇,儿臣愿领兵迎战,誓死不降!请父皇与诸位大臣先行离宫,暂移至青华山,以谋后续!」
……皇子们跪成一排。
大殿上渐渐安静下来。
「臣附议。」朝臣们跪成一片。
几个站着的,有理有据道:「月境大军压境,我都城兵力不过其十分之一,如何能战?何必白白送死?」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心里憋着股气,谁甘心做亡国奴。
父皇低垂着头,久久不发一言。
「报!」穿红甲的小兵冲进大殿:「启禀皇上,月境已攻破都城,集结在皇城门外,月境少主放出狠话,命我们开门归降,晚一刻钟……便杀一位城中百姓。」
大殿上一片哗然。
好快!好狠!
我心下震惊,望向父皇,必须早做决断!
其实以月境的兵力,大可以攻破皇城,这样做,只是为了羞辱我们罢了。
「御林军何在?」父皇终于开口。「护送皇子和公主,从千书阁的密道离开。」
父皇看向门外:「我在这里等着,大开城门,归降吧!」
殿内哭声一片。
我知道,父皇是想用自己来拖延时间,保全我和哥哥们,只要皇室血脉未绝,大昭就还有希望。
我虽心痛如绞,却也不敢拖延时间。
一行人赶到千书阁。
我突然想到澹无川对这里十分熟悉,会不会早就知晓了密道。
林婉儿说不可能,即便是她,也是昨夜皇上告知的,澹无川如何能够知道大昭的皇家隐秘。
我想也是。
密道狭窄,我悄悄挪到最后,趁人不察原路返回。
皇兄们肩负继任大统的责任,可我是公主,什么也做不了,父皇一人面对暴戾的月境军队,我实在不忍。
不过贱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
我伸手扯下廊檐的红绸缎,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手上攥着匕首。
即便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可我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
父皇自缢于大殿的梁上,殿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是澹无川。
他们将父皇的尸首放下来。
我再也站不住,来时的一腔孤勇泄了洪似的溃散。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悲伤。
匕首「哐」地掉到地上,引来巡查的月境士兵的注意。
我抹了一把眼泪,飞身上树。
父皇虽管着我不让爬树,可宫里绿树成荫,且多是粗枝,极易攀爬。
我后知后觉,更是痛彻心扉。
澹无川听到禀报赶了过来,从地上捡起匕首,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随后他突然望向我的方向。
枝叶茂密,我紧紧捂住嘴巴,无声泪流,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后他挪开视线,指挥士兵去别处探查。
07
父皇走了,月境登堂入室,改国号为「玖」。
皇城换了一批人。
听说以前的宫人都在新帝入住前被料理干净了,地砖里的血大雨冲刷了三天都没洗净。
八个皇子里逃了一个,剩下的吊在城门口,曝晒三天三夜,只为逼八皇子现身。
「八皇子从头到尾都没露脸,心肠也是够硬的。」
洒扫的太监交头接耳,不忘转过头来问我:「你说是不是,小朝子?」
我应承道:「说的是呢!」
是你个大嘴巴子。
我拎起水桶,走到一旁擦拭廊上的琉璃灯盏。
那夜躲过月境士兵的巡查,离出宫仅有一步之遥。
可我怎么甘心。
杀父仇人坐在大昭皇室的龙椅上,振臂一挥,大昭的臣民便高呼万岁。
午夜梦回,父皇的身影吊在梁上,摇摇晃晃。
我怎么甘心。
于是凭借对皇城的熟悉,躲过盘查,又趁着新帝登基,人事混乱,女扮男装混成个小太监。
听说澹无川为了找我,几乎翻遍了大昭都城。
他绝对想不到,我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日没夜地想着怎么杀他。
哦忘了,他现在不叫澹无川了,他叫月竞延。
一个标准的月境名字,听着就狼心狗肺。
天气一日日转暖,这一天,我被指派到给月竞延送夏日的常服。
终于有了接近他的机会。
我将一直藏在里衣的匕首放至袖笼。
虽比不得他送我的华贵,但还是能够轻易割破月竞延的喉咙。
我以为我可以很冷静。
但看见他的时候,滔天的恨意席卷而来。
脚底踉跄了一下。
他伸手扶住托盘,表情探究。
我将头深深埋下去。
小太监的头帽遮了我大半张脸。
「怎么办差的,自己到底下领罚去!」宫侍吼道。
我正懊悔,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却听到月竞延一如往常平静的声音:「无妨,过来伺候我穿衣。」
「是。」
我屏住呼吸,心下疑心他是不是认出我了,但是没关系,我只需要一个靠近他的机会,然后一命换一命。
初夏衣衫单薄,我假意整理他的蟠龙扣,快速从袖子抽出匕首,对着他的胸口扎了进去。
那是心脏的位置。
从前和皇兄们野猎时,大皇兄教我的。
我整日里不学无术,希望这一次没有让他们失望。
月竞延往后仰去,大量的血从胸口处涌出来,开出一朵一朵绚丽的花。
他面上血色尽失,只是深深望向我。
周围乱起来。
有人忙着喊太医,有人冲上来扣住我。
「别伤她。」月竞延虚弱地开口。
我冷笑一声。
他们将我关到偏殿,我听到外间脚步声慌乱。
想到月竞延命不久矣,我虽痛快,可心底又没出息地渗出丝丝缕缕的难过。
此刻正是正午,日光大盛的好时候。
可我却感觉身上冷得很,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不知道八皇兄怎么样了。
我被关了三天。
宫门被推开,月竞延逆光走进来。
他现在不穿白衣了,穿黑色的龙袍,上头用金线绣着几欲腾飞的龙。
不像神明,像修罗。
他没死。
第一次杀人,没经验,还是扎偏了一毫。
下一次就好了
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公主。」他唤我。
我几乎是立刻掉下泪来。
为什么他只是叫了我一声,我就感觉委屈,很委屈。
他轻拍我的后背,亦如除夕时在摘星楼上,体贴,温柔,像普度众生的佛陀。
看守的太监不知道他在里面,照旧和别人说闲话。
「你说皇上会不会是断袖啊?」
「别说,小朝子长得唇红齿白,有几分姿色的。」
「是比女子还要美些,床榻上滋味应该不差。」
两人发出淫笑。
这些话我这两天听了一箩筐,早就免疫。
「杀了。」月竞延突然开口。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影卫推门而出,一剑封喉。
血溅到门上。
「别怕。」他环抱着我,不让我看到血腥的场面。
他只当我还是曾经被娇宠长大的九公主。
但我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从底层奴才们阴暗的犄角旮旯里走出来,怎么还会怕?
「我认出来你,想过你是来杀我的,但还是存着一丝希冀,你心里还有我,来投靠我。就是这一丝奢望,险些让我丢了命。」月竞延苦笑:「但你若是不杀我,也就不是你了。」
他还是很了解我。
「为什么要杀我皇兄?」我质问他。
大昭已然败了,哪怕将他们终身幽禁也好。
「成王败寇,若不斩草除根,只会后患无穷。」
他总有胜利者的道理。
这些道理里没有我。
08
他将我幽禁在从前我居住的殿里,没收了殿内所有能够伤人的物品,派了他的乳母来照顾我。
每天不管多晚都会来陪我吃饭。
都是我从前最爱吃的菜色。
但我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我很少说话,他倒说的多了些,讲一些书上看的野史逸闻,有时候也讲朝堂上的事。
我听得不耐烦了,就会敲敲碗边,他便不说了。
要不是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这其实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秋风四起,中秋到了。
这一天他穿着常服,眉眼清朗,仿佛寻常人家尊养高楼的富贵公子。
「你从前可出过宫?今日中秋,我带你去看民间的花灯。」
我确实没有出过皇城,有几分意动。
月竞延看我犹豫,让宫侍替我换上男装,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宫外果然热闹,香车宝马,火树银花。
这里曾经是父皇统治下的大昭都城,帝位换了人,百姓们照常生活,丝毫没有影响。
其实月竞延也是一个好皇帝。
这个好皇帝买下一个兔子花灯,递到我手里,少年一样满眼期待。
我终于展眉。
余光中好像看见了八皇兄,再想细看,他已汇入了人流。
我们牵着手逛遍了都城,尝糖人,看杂耍,宛如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璧人。
但是我们俩都忘了,我还穿着男装。
新帝是个断袖的谣言从中秋那日起传遍都城。
大臣们视我为祸国妖男,纷纷上奏让月竞延杀了我。
都被月竞延驳回,为了镇压这件事,月竞延杀了一批大臣。
无人再敢上奏,但民间已然将我当成妖孽,蛊惑了他们尊敬的皇帝陛下,恨不能将我剥皮饮血。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有时候我也恍惚我还是不是大昭的九公主,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是月竞延圈养的一只金丝雀。
我最爱做的事还是到树上待着。
难怪从前父皇最喜欢叫我小猴子。
乳母嬷嬷在底下叫我:「九姑娘。」
我不理。
她就搬来梯子爬上来,我吓了一跳,我虽不愿亲近月境人,但她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我也不想她因为我出事。
嬷嬷坐到我旁边,笑容和蔼:「九姑娘真的与旁的姑娘不一样,哪有金尊玉贵的公主喜欢爬树的。」
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应是月竞延极信任的人。
「月境不比大昭,月境少丘陵,多平原,种不了树,草原上风大,再多的树也给吹跑咯。」
我听她言语风趣,不觉听了进去。
「所以月境的人行事坦荡,性子豪放,除了现在的皇帝,他自小心思重,话少,总是被旁人欺侮,受了欺负也不说,都记在心里,找到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渐渐的就没人欺负他了。公主知道月境的少主,不是传承制,那是要在无数强者中厮杀胜出,靠实力获得,也不知皇帝为了这个少主之位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他的狠厉与耐心我早就知道,他能够蛰伏在大昭两年之久,与我日日相处的那一年,也没有露过一丝破绽。
嬷嬷亲昵道:「去年,他偶尔回到月境,总是一个人发呆,我问的多了,他才说他有了心上人,是大昭的公主,公主别看他老成,其实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少年,说到心上人还脸红呢!」
这是我没见过的月竞延,他总是面无表情,坐怀不乱,好像生来就是个和尚。
怕我不相信似的,嬷嬷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雕的是我坐在树上的样子,栩栩如生。
「这样的木雕,他做了很多。」嬷嬷牵过我的手:「我知道公主是个好姑娘,今天跟公主说这么多,实在是觉得皇帝太过辛苦,朝堂上大臣们逼着,回到宫里公主也不亲近他,往事已矣,公主何不惜取眼前人呢?」
我点头。
但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娇憨的笑了笑。
树顶盘旋着一只赤羽鸟,我微微抬手,它就飞走了。
09
不知不觉我在宫里待了大半年,又到一年除夕。
我嘱咐嬷嬷帮我置办一桌饭菜,嬷嬷提醒道:「今日宫里有夜宴,皇上恐怕不会来了。」
他会来的,因为今日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嬷嬷只管去办就是。」
又下雪了,去年除夕也是下雪天,他从风雪里走来,惊艳四座,送了我两支红梅。
他果然来了。
带进一身风雪。
身后的宫侍送上一瓶梅花酿,和一碟樱桃。
「去岁宴席上,你喝了好些酒,还喜欢吃桌上的樱桃,我就命人给你备上了。」
原来那日,频频看我的是他。
「澹……月竞延,今日是除夕,除旧迎新,咱们喝了酒,往后就别提以前了吧,大昭已经没了,我这公主早就不作数了。」
我倒上酒,笑眼弯弯。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
「月竞延,那日嬷嬷说起月境,我听着很神往,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月境不比大昭富裕,气候也不好,没有一个月境人不想来大昭……」
我竖起食指封住他的嘴巴。
「我不要听这个。」
他耳朵又红了,嗡嗡道:「公主要听什么?」
「啪!」
我将酒杯重重摔到桌上,「说了不提从前,大昭没有了,公主也没有了!」
声响太大,嬷嬷从后间赶来,一脸担忧。
「好,我不提了。」月竞延摆手,示意嬷嬷退下。
「这还差不多。」我重又笑靥如花。
或许连我自己都没发现,只有在月竞延面前,我才有几分之前的影子。
又喂着他喝了好些酒。
「月竞延,我们去摘星楼吧?」
「好。」
我换上女子宫装,对镜梳妆。
嬷嬷说:「九姑娘长开了,愈发明艳动人,只是这双眼睛,懵懵懂懂的,还像个孩子似的。」
是吗?我倒不觉得。
摘星楼上景色依旧,不知今年有没有烟火看。
登上高楼,我才发现千书阁已经拆掉了。
当时月竞延就是在那条密道的尽头,围堵了皇兄们,密道俨然暴露,他自然要将其损毁。
只是很可惜,曾经在里面听他念经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楼上风大,我们的披风纠缠在一起。
「澹无川,好大的雪啊,明年应该是个丰年吧?」
「嗯。」
他又变得话少了。
我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说起第一次见他,说起青华寺绑他,说他还是光头好看,看着诱人……
「唔。」
他突然亲上来,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嘴巴。
「原谅我,我无意杀你父兄,原谅我。」
我闭上眼。
他身上有很淡的龙涎香味道。
没有檀香好闻。
唇齿交缠,亲了半刻钟,才停下来。
我眼里起了水雾,只看到他眉目含情,气喘吁吁。
我们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层,离地百尺,若是掉下去,应该会死的很快吧。
我说。
「澹无川,小九儿可以原谅你,但九公主不能。」
在极速坠落的过程中,他瞳孔放大,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他一向不动声色,处变不惊,这样的神色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言传身教地教我如何伪装,如何耐心,如何找到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我学得很用心,终于杀了他。
中秋节,八皇兄混在人群里比了一个手势,那是我们从前相约爬树的暗号。
三天前,我在公主殿里那棵大榕树上头的鸟窝里,收到了八皇兄给我的密信。
他联合肖逸之集结了大昭的旧部,分散在都城的各个角落,林婉儿则带人从城外佯攻,里应外合,定能光复大昭,救我出去。
我想,我也得为大昭做些什么。
快要落地的瞬间,我与月竞延四目相对,我的国师大人,他有天底下最钟灵毓秀的眉眼,无论相遇多少次,我都会爱上他。
只希望下辈子,他不是月境少主,我不是大昭公主,只是一对平凡男女,爱恨可以由心。
「我第一次见公主,公主穿一身红衣,眼睛干干净净,像极了月境的天空,没办法让人不心动。」
耳边,他说。
□ 余火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