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李府的义女。
也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可汗的私生女。
前段时间,我的父汗去世,刚当上可汗的大哥千里迢迢来找我。
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中原想跟他和亲,但派了个瘸腿的公主。
他让我女扮男装。
娶了这个中原公主。
离谱。
「你扮成二皇子,娶了那个公主,过几天假死就行,公主自然就被我送回去了。」
「不行。」
「金银财宝随便挑!」
「成交。」
新婚夜,我挑了那张火红的红盖头,见着那张眼熟至极的面目之时,浑身上下生冷发硬。
像是掉进了腊月的寒潮里面,只能木愣地站着。
小侯爷亦然。
但不过片刻,便冲我露出来一个阴森森的笑。
「李如风,你果然在这里。」
一
我盯着这位「公主」的眼眉,陷入了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
「公主」望着我一身入乡随俗的貂皮长袍,眼神越发幽深,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顷刻间便要将我拆之入腹。
冤家路窄,真是倒霉。
我头皮发麻,想转身就走。
但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只能硬着头皮虚坐了下来,示好地笑了笑,「那,就按你们中原的习俗来?先喝酒?」
我很想装作不认识他,但他显然不想装作不认识我。
他不说二话,便将那酒杯甩到地上,语气是熟悉的刁钻森冷,「李如风,你们草原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酒杯碎裂,惊起外面一阵喧哗。
我倒是不知道他怎敢这样说,难不成中原派来一位侯爷和亲,不是欺君抗旨么?
「殿下?」
使臣团的询问从外面传来。
来和亲的使者团按理要在这里住上十天,才可以回京复命。
这要是被使臣发现我是个女扮男装的王子,我那可汗大哥为保两国邦交,肯定第一个拿我开涮。
我赶忙冲小侯爷使眼色,好在小侯爷知道轻重,生生忍下一口窝囊气,阴沉地应上一句。
「无事,你们且退下。」
听了他的话之后,外面扎驻的人影便陆陆续续地散开。
草原历年来不是中原的对手,也是近年我大哥励精图治,才扬眉吐气娶了个中原公主。
可惜这气吐得实在不是时候,在我哥得知天朝只有一位瘸腿公主的时候,悔得是肠子都青了。
可是求亲召旨都发了下来,饶是我大哥再不乐意,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两相周旋之下,朝廷便改了主意,让我这位凭空冒出来的二王子,娶了这位三公主。
我自知心中有愧,更不敢和他的目光对上,只能别过脑袋去,小声地应了一声,「咱们往事两清,现在你我可都犯了欺彼君之罪,先搭伙过几天日子吧?」
殊不知我这话如火上浇油,我只看见他愤然站起,死死地盯着我,「两清?你说两清就两清?你把我当什么?」
当什么?他问我,我问谁去。
小侯爷叫做宁锦一,是威武候府的嫡长子。
听京城的流言蜚语说,这小侯爷在京城是无恶不作,不少世家子弟被他欺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说他是酒囊饭袋有点小材大用了,恶贯满盈倒还算是般配。
像他这样的人物自然不是我等可以认识的,可这缘分不凑巧,京城初岁的长街上,我给他一帕子擦脸。
老实说,当时我要是知道他就是小侯爷,我定然头也不回打马过长街。
没过几天,这小侯爷便出现在李家门口,左右堵着我进出门,非要拉着我看花灯闹街市。
我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只能盯着满城人赞佩的目光,同他策马同游。
由此我才知道,小侯爷的暴脾气并非浪得虚名。
就在我敬而远之的时候,小侯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找了威武候府的人上门来提亲。
我从不知道一见钟情的分量如此重,反正盯着那些箱箱聘礼,我是倍感压力。
自古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京城我是李府义女,自然得听我义父的话。
我名义上说得好听,是李家的义女,但实际上就是我娘临终把我托孤给了旧情人。
我在这李家实在没啥地位,对上小侯爷的显赫家世,也深知门不当户不对,进去做个贵妾都算高攀,便有心不同他多交流。
我义父更是深有此意,生怕我进了侯府大门,出了什么偏颇牵连李家,当即便客客气气地替我回绝了。
我能如何?左右我说的话也是蜉蝣撼大树,对上这些东西,饶是我对小侯爷当真有些情谊,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两清。
世间诸多事情,又岂是我一介身如草芥的女流可以左右的。
我不想再看小侯爷的痴心,也不想再见义父的权衡。
彼时正赶着我草原大哥四处找我回去。
我一听,谁也没说,只留书一封,当即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中原。
以为终于逃掉了噩梦,却没想到冤家路窄,又在这里碰上了他。
我冲他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说,「你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还好我没答应你求娶,我倒不知小侯爷还有男扮女装的癖好,着实让我大开眼界了。」
他的表情由阴沉转到嘲讽,最终又成了我熟悉的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妄自大。
「李如风,你够狠。」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却不知道这「狠」字从何而来。
回绝他求娶得又并非是我,我亦不是非他不嫁,何来「狠」字一说?
他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些。
我无心和他说这些,总归操练了一天,心里越发疲惫,便倒头一躺,懒洋洋地应道,「得了,本王要睡觉了,你自己狠去吧。」
我知道,我说不过他,索性装睡起来。
小侯爷愕然地盯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真能倒头就睡,便两只手疯狂摇着我的肩膀。
我被他摇得头昏脑胀,那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困意更是烟消云散,但比起睁开眼和他唇刀舌枪的对付着,还不如等他摇累了再说。
他一边摇着我,一边跟喊魂似地念叨着,「起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倒也不怪他脑子不正常,他前脚刚进我家求娶,我后脚就策马来到草原。
不知道他和我义父看见我那封留书作何感想,我义父恐怕是喜不自胜,但小侯爷八成是想将我碎尸万段了。
普天之下,想必只有我一个人敢拂了他的面子了。
小侯爷越喊越起劲,以为我当真睡着了,便嘴上没门,放肆了起来。
「睡什么睡……咱们还没洞房花烛呢……」
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洞房花烛夜?难不成他脑子当真有点问题?
我幽幽睁开眼,二话不说,先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烦不烦?」
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打了他。
小侯爷估计是生平第一次挨打,对我的恨便又多了几分。
我实在困得厉害,被他叽叽喳喳吵得脑壳子发昏,便探手捂住了他的嘴,免得他再惊扰了外面的守卫。
迷迷糊糊地,我呢喃了一句,「好困,快睡吧,行不行?」
小侯爷气结,不知怎么,竟然罕见的没再吭声。
我只觉着掌心的温度越来越烫,可惜太困,没法去纠结是不是小侯爷脑子给气烧了。
二
第二天我是被冻醒的。
我盯着头顶上的帐帘,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探手摸了摸旁边。
不是床,是地板。
小侯爷一脸跋扈地坐在旁边,穿衣的动作倒是慢条斯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点没有当妻子的自觉,反而有些母老虎的虎虎生威,语气更是瞧不起人,「侯府夫人不当,非要来当野人?」
他竟然说我是个野人?
我气血翻涌,也不管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当即冷哼一声,「当野人起码是个人,谁想去你府上当猴?」
他下巴险些惊掉,似乎头一回儿见着我狗胆包天,竟然敢和他硬对硬地碰上。
「你说谁是猴?」
「明知故问!」
我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从床上踢下来的。
就他这样?我嫁去侯府给自己找罪受么?
小侯爷被我大逆不道气得脸色铁青,想打我的手伸出来又放了回去,最终只是坐在床沿用眼神恐吓我。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倒也不怪他,京城的时候我是李家义女,对上侯爷自然得恭敬有加。
往常我耐着心绪,纵然对他横眉冷眼,但也没这般尖牙利嘴过。
如今草原相逢,我再不想同他再装模作样了。
世人觉着小侯爷与我是情深意长,唯有我觉着自己同他是冤家路窄。
仗势欺人,非小侯爷莫属。
我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后脑勺,才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你隔这摆什么架子?洗漱去吧,等下别露馅了。」
小侯爷表情一变,越发显得阴沉,似乎能忍着心性和我说这么一大段话,已经算是万般艰难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李如风,你就不怕死么?」
「你不是废话吗?谁不怕死?」
现在我可是草原王子,说话那不得硬气起来?
「……」
小侯爷对上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我没见过他打架,动起手来也未必会是我的对手,当下更觉着他是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脱离了那锦绣富贵,倒是少了几分狂妄。
小侯爷不懂我的腹诽,认命地爬起来,换上了一件牙白色的长裙。
他确确实实生得一副好相貌,单看这张脸,倒确实让人心动无虞。
只可惜脾气忒坏,实在让人敬而远之。
他自顾自地坐到那轮椅上,似乎终于平静下来,才问我一句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为何代娶?」
我自然不能说出来我大哥嫌弃他们公主腿瘸,便将问题抛给他,「我还没问你呢,就算你们代嫁,也不该让你男扮女装吧?」
就在我以为宁锦一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兀地从怀中掏出来一沓书信。
小侯爷的声音倒不像往常那样压着暴怒,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严峻。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才道,「朝廷怀疑草原二皇子身份作伪,特让我来一探究竟。这就是证据,要看看么?」
他望着我愣怔的神情,嘴角便又扯出来一抹残忍的笑意。
小侯爷将那些书信随意丢在桌案上,说出来的话,让人通体发寒。
「李如风,你该庆幸代娶的是你,若不然,天朝的铁骑不日便踏平你草原十六部。」
我舌头都硬了——
什么?我大哥不是说这件事万无一失吗?
小侯爷是有备而来!!!
我完了,我大哥也完了——
这下好了,本来娶一个瘸腿公主就能完事的,非要整出来这么一处幺蛾子。
性命当前,饶是小侯爷脾气再坏,我也只能收回刚刚的胆量,讨好地说,「那,那……那侯爷您现在有何打算?」
小侯爷眼中的暴怒这才消下去两分,好不得意地冲我冷哼一声,再然后,便十分雄赳气昂地走了出去。
连眼角都不分我一个。
没等我在背后骂脏话,他便若有所感地回了头,而后又格外嫌弃地打量了一番我的衣着。
我却再不敢骂他是猴了。
说实话,对上宁锦一,我实在是有些胆怯。
第一是这小侯爷虽然生的貌美,但心思确实是狠辣歹毒,坏脾气更是整个京城都知道。
原先在京城我还能躲着,但眼下我和他却真正成了「同舟共济」的夫妻。
逃,暂时是逃不开了。
他冲我露出来一个阴恻恻的笑,「自然是得和你在此地,多相处些时日了,夫,君。」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
我身家性命被他攥在手上,哪还敢硬气,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侯,侯爷真会说笑。」
…….
三
我大哥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渐渐逼近。
甚至他瞧见小侯爷这张清丽脸庞的时候,还颇为打趣地同我说,「这姑娘倒是生得和你一样俊丽,难不成汉人女子都是这般?」
我坐如针毡,本想多说两句,却被小侯爷那轻飘飘地眼神一看,当即噤了声。
出门在外,小侯爷那副病弱贵公主的模样装的实在是栩栩如生,让我这半路出道的二王子都觉着自愧不如。
二王子大婚,可汗大哥万分高兴,至于这高兴是不是因为他不用娶瘸子,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他下令宴请三日天潢贵胄,我和锦一便只能当做一对金童玉女,来这任人道贺。
好在中原人没见过二王子,草原人没瞧过三公主,这几顿饭吃得异常和睦,很是惬意。
正当我想找个由头离开此处,去同我大哥商量下项上人头该何去何从,却没想到身旁当即传来一声娇滴滴的亲昵。
我若是只猫,只怕这会儿吓得毛都炸成了球。
「夫君,奴家想尝一尝你那碗羊奶。」
我满脸惊恐地望向他,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发出来这一声的。
小侯爷虽是笑着看我,眼中的狠意却是不掺半分水。
在众人那些或打量、或惊恐、或探究的眼神中,我只能顶着这些变幻莫测的神情,颤颤巍巍地端起来那碗羊奶,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
「夫,夫人……您,您,您请喝…….」
倘若中原王朝是有备而来,使臣团对我定然是万分怀疑。假若我在此时露出来半分破绽,只怕两朝多年维系的和平,也会功亏一篑。
孰轻孰重,我自然拿捏得清楚。
小侯爷这般模样,难道是想和我假戏真做?
兴许应该是如此,若不然昨晚上他就会拆穿我了。
他若真想让我死,这会儿更不会和我上演这出戏码。
思及此,我便放下心来。总归命数已定,这样夹着尾巴做人我也做不来,当即便恶向胆边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端起那碗羊奶就要喂他。
「夫人既然想喝,那本王便喂你好了。」
小侯爷满目惊恐地望着我,我从他眼里确确实实看出来,我命数已定这五个字。
不过没想到的是,我上面那位大哥也看不下去了,尴尬地咳了一嗓子,「好了,王,王弟,适可而止……」
宴会上气氛古怪,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打量着我们二人。
我和宁锦一只顾着较劲,一抬头,就看见了满堂大人微妙的神情。
这下饶是我俩再傻,也能看出来那些意味幽深的眼神意欲为何。
估计昨晚我和小侯爷的洞房花烛夜,已经成了两国君臣牵肠挂肚的大事。
我动作一顿,撇上了我大哥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只觉着脸都丢光了。
宁锦一唇角抽搐,用口形对我说,「晚上你完了。」
我破罐子破摔,「白天你也别想好过。」
四
当然,我是嘴上吹牛。
到了晚上我没敢回去,转头去了可汗大哥的帐内,将事情的始末曲折同他说清楚。
可汗名叫雅恩,土生土长的草原人。不同于我这个两国混血,他生的是眉目深邃周正,天然一副草原之王的邪肆长相。
我俩在大帐里面静坐无言。
雅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万无一失的计划能够被发现。
他只是盯着小侯爷甩给我的证据,久久出了神。
正当我以为他能给我指出一道明路的时候,雅恩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你是说,这小侯爷,原先在京城求娶你?」
我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想到了妙计,只能点头应了声。
熟料,雅恩将那书信一放,咂了咂舌,「小侯爷眼光不错。」
「???」
许是我眼中的无语太过明显,雅恩才收敛了那不着调的神情,转而说,「这封信他应当料到你会给我,上面说了,他不想破坏两国邦交。等过些日子,他就假装诈死回京。」
他当真这么好心?
雅恩见我满脸不信,便将那份书信递给我。
信上说得一清二楚,小侯爷既已经从义父那里得知我回到草原,又从密探那里得知我会扮成皇子。
中原王朝只知草原王子有假,证据确凿,特派小侯爷前来就地正法。
倘若东窗事发,两国不会冒然交战,只有把倒霉的我推出去当替罪羊。
我大哥不会让我死,小侯爷自然也对我尚有几分「心思」,便决定和我大哥合作,来个装模作样。
到时候骗过来走访的使臣,然后小侯爷诈死逃脱,便可平息风波。
所以这段时间,我便得好好地同他装成一对夫妻。
亏我大哥跟没事人一样,捧着那两张纸,津津有味地读着,「小侯爷想得真是周到,倒是省去了本汗许多麻烦。」
这话当真是草原之王说出来的?未免有些过于草率了吧……
不过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心也稍稍安了几分——总归,我大哥是不会害我的。
况且纵然草原代娶,他中原王朝也有替嫁一罪。
两相之下,兴许当真没有那么严重吧。
熟料我这心思刚落定,我大哥便煞有其事地说,「中原那李老头不允诺你们的婚事,眼下他管不着了,你俩倒也可以修成正果了。」
修成正果?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思说这些。
我大惊失色,自乱阵脚,「大哥!你乱说什么!我才不喜欢他!」
雅恩一脸不信,「瞎说,今天你还喂人家羊奶喝呢——我懂,你自小在中原长大,羞于启口。」
我脸上涨红一片,没等我再辩驳几句,雅恩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倒是收敛了那些云淡风轻的调笑。
我心中一沉,没敢再出声。
他认真地说,「莫要害怕,天塌下来有大哥撑着呢。」
不管事态是不是真的轻松,总归,我大哥只想给我看轻松的一面。
我垂下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就知道,我回草原一定会给你添麻烦。」
雅恩计划周全不可能会被泄露,但我的身世早有风言风语,说我不是可汗亲子,这才会让中原人起了疑心,好生调查起来。
雅恩只是语重心长地说,「别多想了,早些休息。」
五
有了雅恩的话,我勉强安了几分心。
出了大帐,草原的星河辽阔,但长风豪迈,吹得两旁帐旗猎猎,险些让我睁不开眼睛。
这么晚了,小侯爷应当睡了吧。
我顶着那呼啸的烈风,刚回到帐内,就瞧见他坐在轮椅上,玩弄着一颗光线极弱的夜明珠。
他抬眼看我,「舍得回来了?」
看他那神情,应当是知道我同雅恩说了些什么。
眼见小侯爷放下夜明珠就要和我兴师问罪,我扭头就走,反正他得装腿瘸,不敢跑出来追我。
嘿嘿,打不着。
宁锦一脸色沉得像是砚台陈墨,见我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之后,只能继续在大帐里面装瘸子。
我就这样躲了两天。
接着就被我大哥和使臣团找去谈话了。
小侯爷穿着一件素白的女裙,虽然是坐在木质轮椅上,但生得清丽绝俗,眉目间还有些英傲之气,瞧着倒是比传闻中的公主,还要多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我大哥小声和我说,「他装得还挺像。」
我只能干笑着,不敢应声。
没等我说话,使臣团义正词严地开了腔,「不知二王子对我朝公主有何偏见,大婚之后竟然日夜不回帐中,难不成是看不上我家公主?」
他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这公主是个男人——
这话一定是小侯爷教他说的,要不然我还没暴露,他们家公主却是个男人,岂不是欺君之罪?
他们巴不得我夜夜不回账,又岂会来告状。
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辩驳两句,就听朝堂上传来一声低泣。
「奴家是身体有疾,王子厌倦到底是应该的,各位大人莫要如此为难夫君,倒显得我朝心胸狭隘了。」
真是恶人先告状!小侯爷诚然不好惹!
这下好了,本来我大哥还能站在我这边,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心胸宽阔起来,「王弟,你怎么回事儿?公主远嫁而来,你怎可让公主夜夜守空房?自明日起,你夜间便不要乱跑,常陪公主身侧。」
不是……大哥……什么叫夜夜守空房?
新婚夜头一天早上,我可是被这小侯爷踢下床的!
哑巴吃黄连,我是有苦说不出。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我总不能破坏这二人的计划,给自己自寻死路吧。
来到王帐,我一句话没说,胜败已经定了。
小侯爷背对着我哥,当着使臣的面,对我露出来一个势在必得的狠笑。
他倒是能屈能伸,进退自如,实在让我佩服。
我咬牙应了雅恩的命令,他既然如此,我便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做陪伴。
六
狠话我会放,但晚上立在帐前,我属实有些不敢进去。
且不说小侯爷那让我记忆犹新的狠笑,单说晚上我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就已然让我脑壳发昏了。
正当我思索着进去该怎么应付的时候,背后忽而传来幽幽的一声。
「亲王殿下,您不进去休息吗?」
我一回头,使臣团那几个老臣临风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头上的发冠都差点被吹了下去。
总归,借着月色看他们老迈的脸色,确实是吓了我一跳。
是那种审视,打量,且怀有探究的眼神。
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在这守着我?
宁锦一果然是劣性不改,惯会威逼利诱。
我咬着牙冷哼一声,气势倒足,甩袍便走了进去。
见过逼婚的,没见过逼人回家睡觉的。
掀开帐门,里面突兀地放了一块屏风,显然是宁锦一整出来的幺蛾子。
小侯爷似乎没料到今晚上我能回来得这么早,他半坐在浴桶里面,头发全散在脑后。雾气氤氲之下,倒真是一位扑朔迷离的美人。
他这是做什么?一点不守男德!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在帐内洗澡!
我只觉着鼻腔一热,慌忙背过身去,「你!你……你先洗,我,我,我随后再来。」
没等我往前走,身后传来凉凉的一声。
「站住。」
气势逼人,略带杀意。
不管我脑子里面怎么想的,反正我脚下动也不敢动。
我听见了水波荡漾的声音。
我听见了他迈下浴桶,往我走来的脚步声。
小侯爷玩这么大?
事到如今,饶是我脑子再不好,也能猜出来小侯爷这会儿洗澡,八成是故意的。
我又气又恼,又不敢回头看,只能强装镇定地说,「难不成你想让我帮你搓澡?我可不干。」
小侯爷沉默了一会儿,才在我背后发出一声桀桀的冷笑。
「李如风,你胆子不是很大么?有本事你回头。」
「有本事你穿件衣服。」
可说到头来,毕竟耍流氓的是他,我害羞什么?
没等小侯爷反应过来,我猛地回头,熟料小侯爷刚伸出一双不知道要干嘛的手,我准确无误地撞在他的手掌——
上赶着送脸让人打的应当只有我了,一时间,尴尬倒比疼痛来得更快
「宁锦一,你竟然敢打我!!!」
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疼,他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傻了,忙上前扣住了我的下巴。
「让我看看,疼么?要不要宣太医?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回头吗?」
太医?哪里有太医!他是真的骄奢惯了,打肿脸都要喊个太医!
好在他还是穿了件衣服的,下面套了一条湿漉漉的长裤,上半身还赤裸带着水汽,肌理清瘦,有一层薄且有力的肌肉。
不知怎么,我看着他忧虑的眉眼,竟然出了神。
他墨发及腰,眉眼清丽俊秀,扮作女子也浑然天成。
是容颜绝世,是当之无愧的公子世无双。
只是他寻常总爱皱着眉头,周身总萦绕着一种眼高于天的傲慢。让人见之便觉着他家产万贯、恶仆无数,最好不要随意招惹。
即便我同他相识已久,却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忧虑。
我疼得厉害,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还不赶紧去穿件衣服!」
草原的风吹得无孔不入,眼下虽是初秋,但夜间已经有了寒意。
小侯爷自然不会听我的话,只是转头拿了块软布,沾了沾他的泡澡水,敷在我的脸上。
我唇角刚想抽搐,却疼得龇牙咧嘴,说话都有点困难。
「你……你就用你的泡澡水?」
小侯爷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却是格外狰狞,「你嫌弃?」
我哪敢再说话,只能任由他那帕子在我脸上施以恶行。
七
小侯爷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这是见过大世面的京城百姓,众口流传的事实。
他笑起来好看,不笑的时候更好看——只要他不露出想杀人的神情,便是怎样都好看。
他将我困在床榻之间,单手托起来我的脸,另一只手却压着那湿热的帕子,一动不动地为我敷着脸。
他的手很热,倒确实是消减了我面上那肿痛。
我却盯着他散下的长发,罕见地升起来几分贼心色胆,将目光落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原来,男子脱下衣物后,倒是比穿上还要好看。
我不争气地吞了口唾沫,做贼心虚地想将目光移开,就见小侯爷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他自己腰身。
小侯爷生的劲瘦有力,更是肤白盛雪,确实是未曾受过人间疾苦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垂下头不过一眨眼,那胸膛便泛起来粉嫩的桃红色——像是谁洒了一盒胭脂在他身上,润红了他的眼底眉梢。
我惊奇道,「宁锦一!你竟然还会变色!」
小侯爷一愣,随即气急败坏地呛了我一声,「李如风……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我当即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八
好在有了小侯爷那洗澡水的照拂,第二天我的脸只是有些红,不算高肿。
但尽管如此,还是在草原上传开了。
他们的二王子在新婚第四天就因为夜不归宿,被中原公主打红了脸。
我大哥得知此事,巡游回来便将我传唤进大帐。
雅恩没说话,只是仔细端详了我的脸。过了片刻,他才提起刀,准备去和宁锦一决一死战。
我赶忙拦住了他,「不是他打的,是我昨晚上自己撞上去的。」
我大哥以为我还在包庇他,当即怒上心头,「你有那么蠢?」
「……」
虽然他是关心我,但我觉着总有些不对味。
最终,在让他杀了小侯爷,和承认自己很笨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我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见我大哥默默放回了刀,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两眼。
他貌似补救地说,「女子憨态可掬,倒也算是他小子享福。」
「……」
说归这样说,但我却不知道昨晚上小侯爷为何要伸出来手,难不成他本就动了想要打我的心思?
若不然我不过转个身而已,怎么能够把脸打成这样?
他一定是用了十足十的狠劲。
我在大哥欲言又止的眼神中,万分狼狈地从大帐离开了。
我前脚刚回去找宁锦一算账,扭头就听侍卫说,小侯爷被可汗请去大帐里面了。
我大哥找他谈什么?
我心念一动,便鬼鬼祟祟地潜到大帐后面听墙脚。
好在侍卫们认识我,倒也没有多加拦阻,全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听见雅恩的声音。
「若是你当真想和如风在一起,我自当成全,但你得早些回京,求一封圣旨下来。」
小侯爷语气很低沉,「已经……」
没等我再听下去,大帐里面的声音却隐了下去。
怎么不说了?
我蹲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放松一二,背后蓦地传来那一声凉凉的低语。
「夫君,你在此处做什么?」
远处绿草连天,近前我大哥推着小侯爷,两人皆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不过一个是真笑,一个是狠笑——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我低咳一声,有心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耍一耍威风,便道,「管这些做什么?我做事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小侯爷长眉一挑,笑意更深,「哦?」
我仗着雅恩在这里,狐假虎威地说,「大哥,你说是不是。咱们男人的事情,总不必同他们这些妇人汇报。」
想必我大哥忍笑极其辛苦,他摸了摸鼻尖,清清嗓子,才道,「王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弟媳,咳,你,你多担待一点。」
小侯爷当着我的大哥的面,笑意十分得体,「可汗言之有理。」
「……」
九
雅恩没多说什么,只是将轮椅移交到我的手里。
他说,「这些时日,带你的小王妃看看草原风光吧。」
王命所托,我被迫从一个人出去遛弯,变成了推公主出去遛弯。
他分明有腿,到外面装残废却异常自然,刚给他拿完手帕,转头便让我跑二里地给他拿大氅。
秋高气爽艳阳天,披什么大氅?
这口气我忍了,毕竟使臣团在旁边虎视眈眈,我实在不想成为祸乱两国和平的罪人,只能咬着牙回去给他拿了最厚的一件披风。
我没好气地递给他,「你也不怕起疹子。」
「有劳夫君关心了,不过奴家确实不热,倒劳烦夫君替我拿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恨不得将那破袄子在地上怒踩两脚——
我推着他故意往颠簸的小路上走,他颠得面色铁青,但却坐如磐石,只冲我森冷一笑,看上去倒是别有妙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相互厮杀倒也不是办法。
我素来大度,不与他这般小人计较,就换了话题,「南边有骑射,你要不要去看看?」
锦一欣然点头,「倒是未曾见过这些景致。」
这般看来,我与他还是能够心平气和地说上两句话的。
今日确实是草原上一年好几度的骑射大赛,周围部落男男女女大多齐聚于此。
草原人生的多是威武强壮,好在我母亲是汉人,加上可汗有意隐瞒我是女子,便没有人拿我的身量取笑。
他们说得最多的,大概就是我并非老可汗的亲生子吧。
眼见一群人过来邀我上去骑射,我本想拒绝,却没想到锦一又开始兴风作浪,故作娇柔之态,冲我道,「人说草原儿郎皆善骑射,夫君,你去将那羊角弓赢下来给我可好?」
没等我拒绝,旁边一大汉便挺身而出。
怎么这些人都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有嘴也分先后应,没看见那小侯爷是问我的吗?
大汉浑然不觉逾越,只是微讽道,「二王妃,咱们二王子身量小,你莫要指望他啦,我来给你赢回来。」
我眼神冷下来,面上却亲昵地贴着锦一,说了一句耳语,「你又想干什么?我不会骑马,你存心给我难堪?」
我最讨厌的就是骑马。
真是夭寿,我脑子短路了才会带他来凑热闹,这人从未想过同我心平气和地相处过。
我想,小侯爷这样求娶女子,只怕给他三生三世的时间,也未必能有良缘。
锦一唇瓣擦过我的面颊,他轻声说,「使臣团还在怀疑你,你最好赢给他们看看。」
这便是非赢不可了。
我深吸一口气,「宁锦一,你真烦人。」
许是因为在外面,他总是装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见我神色沉了下来,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竟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柔和与鼓舞。
「我记得京城初见那日,姑娘策马而来,一只流火箭直射灯芯,赢得新岁里第一声炮竹,可谓是无限风流呀。」
那夜长街别过,此时我最恨的就是当时那一箭没射穿他的嘴。
和他多说半句都折寿,我撇下他,淡看了那大汉一眼,便走入了骑射场。
「各位,得罪了。」
十
骑射,就是骑马射箭。
我随便挑了一匹马,仗着我二王子的身份,先拿走了那把羊角弓。
箭在弦上,不射飞鸟,反而指向了远处的二王妃。
他穿着熟悉的汉人装束,远处湛蓝的天和苍翠的长草,衬得他一身月白衣裙越发出尘。
粗狂苍劲的草原上,他整洁干净,如一轮误入人间的明月。
清绝矜傲,一如初见那般摄人心魄——他要是真像看上去这样清润和善就好了。
众人面色大骇,以为我当真要取他性命,更怕我这拙计误伤旁人,当即躲了老远。
在京城我义父不管我,却格外讽刺地送了我一匹马,我原先感激涕零,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不起我这草原出生的血脉。
义父最爱的事情,便是一边请人教我上好的马术,一边背地里说我是个匈奴野人。
我想,怪不得当年娘亲宁愿嫁给匈奴王,也不愿意嫁给他。
若非临终托孤找不到人,估计我娘也不会将我送入李府。
往事不堪回首,我也从不回首。
宁锦一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眉柔情似水,不辨雌雄,美得异常纯粹。
他好像从来不在乎我是不是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更不在乎我是草原出生作伪的匈奴公主。
我握紧了弓箭,似乎终于能看懂那藏在傲慢里的两份真情。
我难得冲他笑了一声。
「这一箭,便如你所愿。」
箭尾带风,势如破竹,擦过大汉的面颊,拐了个弯往后射去。
天上不见飞鸟,但听远处一声烈马嘶鸣,群马踢踏乍起。
那方才多嘴多舌的大汉面上多了一道血痕,他却不顾上擦血,转而往背后看去。
「长燕!长燕——」
长燕是他的马。
古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诚然,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
我驾马乘风,勒绳跨出栅栏,众人生怕我箭上无眼、马下无绳,踏死什么看热闹的旁人,当即齐齐离我五米远。
锦一显然也想跑——我看见他屁股微微离开轮椅,却又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想必是我城府还不够深,被他看见了我脸上那么恶劣的笑,知道我是故意吓他,才故作镇静地冲我露出来一抹浅笑。
马踏飞燕,越过他的脑袋,溅起一阵泥土,复又洒在他那洁净的衣袍上。
他后怕地抹了一脸灰,刚想说话,却见面前几个靶心上中了满环。
而我,在猎猎长风中翻身下马,将那把实至名归的羊角弓,递给了他。
区区小儿还敢和我斗。
我没射爆他的脑袋,都对他仁至义尽了。
我竭力想要唇边的笑敛下去,但对上锦一那灰头土脸的面容,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
不可一世的小侯爷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
我只觉着心怀畅达,连月的郁结竟也云开雾散,便颇为豁达地同他说。
「拿去玩吧,小王妃。」
「……」
十一
小侯爷经历昨天那一跃,显然是对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至少晚上我回去之时,他没再敢对我颐指气使,只是坐在轮椅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把羊角弓。
我说句实话,那把弓箭实在算不上贵重。
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上面上镶着的玉石都是假的。
我看他一脸稀罕的模样,就问道,「你是没见过弓箭么?这破弓有什么可看的?」
应当不会。
侯府什么宝贝东西没有?
我这把草原上的劣弓,同富贵滔天的小侯爷而言,不过是新鲜,算不得贵重。
宁锦一只是探手抹上了那块光滑的羊角弓头,隔了好久,才用一种异常低柔的语气说,「京城多名弓,可弓之贵重,不在其身,而在善使弓之人。倘若好弓无善者,便也不过是一只可以炫耀的俗物罢了。」
肉麻。
我别过头去,看向帐外呼啸而过的长风,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我想到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那些记忆如今回想起来,也便成了那年京城花灯长夜中,一段五光十色的幻觉。
美丽地不算真实,邂逅地又那般巧妙。
公子王孙立于宽阔擂台上,无不手拿长弓,箭上有火,正欲射向远处那烟火灯芯,好赢得新岁第一声灿烂爆竹。
我急于赶路,眼见那些人堵在长街不肯散去,便在马上顺手取了一支箭火。
在万箭齐发的流火当中,我箭羽擦过他的面颊,借着那王孙的薄血,点燃了半个紫禁城的天。
奇光异彩,灿烂如霞。
我不知道那日他看见了怎样的我,总归,我看见一位绝世无双的他。
喧闹烟火中,他傲慢如九天轩日,又清绝如孤空明月,是不敢染指的尊贵与绝艳。
长街上的一眼心动,我递给他一方手帕,说了一句多有得罪,便策马而去。
打那日之后,小侯爷就缠上了我。
我也正因此知道,那日心动,不单是因为他的面容,更是那场绝世无双的烟火。
脱离了那层烟火再看,是门不当户不对,隔了半条街的门楣。
义父同我说,「那是当世无双的小侯爷,你还是清楚些斤两,莫要想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了!」
我那一眼心动,也便随着那夜的烟火,泯灭于紫禁城的王权富贵之中了。
好在我没有难堪太久,小侯爷前脚刚来提亲,后脚我大哥就来接我回草原了。
早些年他也说过让我回来,但因为当时草原局势动荡,这才耽搁了。
说来倒也不是草原动荡,只是因为自我母妃怀我的时候,草原便有风言风语,说我不是老可汗的子嗣,是同汉人私通的。
雅恩这些年为了压下这些碎语,属实是费了不少功夫。
若不是京城待不下去,我也不会来草原给雅恩添麻烦。
我好像是所有人的麻烦。
我说,「倒是没见过京城哪家贵族挂一把山野之弓。」
「那我便要做独一无二的那一家贵族。」
他的语气仍旧狂妄,带着那目空一切的骄纵与傲慢。
也确实配得上他的名字。
是锦绣从中的不可一世。
我突兀地说,「宁锦一,你该回去了。」
十二
这句话我曾对宁锦一说了无数遍。
第一次是他拿着南方进贡来的名茶,来李府和义父周旋了很长时间,才见得我一面。
义父诚惶诚恐,很是卑微,生怕怠慢了这位小侯爷。
他不过是来看我一眼,整座李府的灰尘都得抖上三分,才能配得上小侯爷的尊贵。
我对他说,小侯爷,你该回去了。
因为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李府如是,草原诚然。
宁锦一终于憋不住他那少爷脾气,三步做两步地从轮椅上走过来,他语气仍旧是根深蒂固的执念,却又多了一份咬牙切齿的委屈。
「回去可以,你跟我一同回去。」
我才不要和他一起回去,小侯爷脾气如此坏,我可不敢和他相处。
「才不要,我喜欢草原。」
「那我就留在草原。」
他句句紧逼,不给我一寸思索的余地。
我很想去做出回答,可我的眉毛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惊掉了,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什么表情,来回应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
我冷静下来,打断了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厮磨,「你疯了?你是未来的威武候,岂可如此儿戏!」
小侯爷笑了,那笑意比荒原上的长风还要萧瑟,更多了几分固执己见的寂寥。
那笑容如水中涟漪,一层一层地隐于他沉若深潭的面色。
他恢复了往日那般阴沉狠辣的模样,忽而跟疯了似的,将我笼罩在床榻之间。
我被他吓得一哆嗦。
他唇齿发寒,眼中更有一种独孤一掷的意味。
他只问了我一句话,「我要娶你,你嫁还是不嫁?」
小侯爷炙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是撩人的疯狂。
我躺在生硬的床板上,只望他一眼,便沦陷在他深若寒潭的眼神里。
我用被子蒙起来脑袋,才敢弱弱地应了一声,「你脾气太坏了,我不想嫁。」
「……?」
十三
小侯爷可能没想到,我吊了他四年的胃口,就是因为他这高高在上的臭脾气。
他似乎在怀疑我开玩笑,又怀疑我故意逗弄他。最终,他不敢置信地吐出来一句,「你没有嘴吗?你早说我不就改了吗?你就因为这个?」
又开始了。
我将被子蒙在脑袋上,「对,就是因为这个,每次稍有不称心的地方,你就要同我大呼小叫,你是侯爷不是,我得惯着你。可我不想惯着你,我偏要不如你意。」
若非此刻我性命要挟在他手里,只怕我和他能吵翻了天。
说实话,若是我早知道小侯爷是这个脾气,只怕不用我义父挖苦,我也不会对他动心。
我凉飕飕地应上一句,「得了,本王要睡了,爱妃你最好小点声,门外的使臣团可听了你的命令,常在外监督着我呢。」
小侯爷很想再把我摇醒。
但这一次,他只是替我把踢掉的鞋子放好,然后坐在床边沉思起来。
至少我睡前的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般场景。
若非醒来的时候,那鞋子仍旧整齐地放在床边,我真以为昨晚那些肺腑之话是一场旷世大梦。
而小侯爷已经不在帐内了。
这样也好。
我同他品性不合,单靠那见色起意的欢喜,又能维持多久呢?
罢了,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总归是一些少年时候的往事,既没有多说的必要,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知道嘛,人世间有些遗憾,往往只是意气用事。
倘若放下意气去看看,便会发现事实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困难。
可谁让我和小侯爷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只能在意气中碰得头破血流。
没等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慨,那厢帐门已经被掀开了。
奇了怪了,素来穿白裙子的宁锦一,今日竟然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套裙,越发显得他眉目端丽持重,多了几分天家的沉稳在其中。
他逆着光来,换作旁人只怕又得心动一瞬,但我多年破坏气氛习惯了,便脱口说了一句。
「可算把那套丧袍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草原就守了活寡。」
诚然,比起小侯爷的暴脾气,我这张嘴也未必饶人。
可怪的是,他竟然未呛我一句,只是不咸不淡地说,「收拾些吧,方才可汗同我说要有秋猎,你睡得熟,便没有喊你。」
这简直是梦中奇谈!
这几日我每日「醒来」,可都是被这小侯爷从床上踹下来的。
难不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侯爷居然体恤民情,不但没有踢我,还让我多睡了时辰?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惊诧,小侯爷面上便闪了几分不自然。
倒也不怪他,毕竟我俩相爱相杀这多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仅能如此心平气和。
我想到了昨晚上的话,不免也觉着一阵面热,遂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昨夜的事情,你莫往心里去,全是我乱说的。」
小侯爷表情微变,显然有愠怒之势,我可不敢和他对起来,忙改口说道,「自然,也有那么一两句真心话。」
罢了,看在今天睡了个好觉的份上,勉强不和他吵了。
小侯爷得寸进尺,自我肯定地说,「不喜欢我是假,对我有情念是真。」
我何曾说过同他有情念了?
我懒得理他,只敷衍地应了一声,「行吧,您爱怎么想便怎么想。」
十四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我不相信小侯爷当真能收敛棱角,就像我也没法纠正自己每时每刻的毒舌。
但我有一句至理名言,那便是改不了就算了。
小侯爷每次都能被我这句「算了」气到吐血,但我没办法,斗来斗去多累呀。
许是那夜彻夜长谈,小侯爷同我倒是少了些针锋相对。他既不来挤兑我,我便也没有旁人可以挤兑,只能成天推着他在草原上吹冷风。
秋猎这日,我大哥便贼兮兮地拉我到拐角,小声地说,「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我以为他脑子坏了,但显然不可能,便只当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遂又问了一遍。
「大哥……你,你说什么?」
好在雅恩这次说话便有条理一些,「看你近来无精打采的,你若是…….咱们兄妹二人,虽不是亲生,但这些事情,你可以同我说一说……」
我面上涨红一片,赶忙打断了他的臆测,「大哥,你莫要乱猜了,我同,我同他没那回事儿!」
雅恩恐怕想象不到,我同小侯爷每日就寝都是先骂后打,最后才睡。
但他看我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隐约知道我同小侯爷还算是清清白白。
草原民风属实豁达,尽管我大哥十分克制和内敛,但还是按捺不住地说,「难不成是小侯爷身子不行?」
我忍无可忍,「你自己问他去!!!」
我实在不想和他说这些,羞愤地扭头就走,只留下一脸沉思的雅恩,独立风中。
小侯爷倒也没闲着,几个草原壮汉看他生得貌美,便胆大包天地凑上前来搭着话。
我看着实在心烦,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有眼无珠,认不出来这是个男人。但又害怕旁人看出端倪,只能推着小侯爷往寂静处走去。
小侯爷心情显然也不是很美妙,我俩各自心事重重,倒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错觉。
草原上的风素来带着一种苍劲,他绾起来的长发被吹下来几缕,又被他随意地别在耳后,多了些许凌乱的风情。
此地人少,我竟鬼使神差地拨开他的发簪。
小侯爷不戴头饰,只用一根白玉簪将墨发绾起,是一个简单温婉的妇人发髻。
好在他生的本就俊丽清瘦,远远瞧着,更觉其有几分矜傲的风骨。
他没料到我突然拆了他辛辛苦苦盘好的头发,表情微变,当即想和我大吵一架。
我只看见他唇瓣微动,但未出声,他便泄了气,颇为幽怨地说了一句。
「罢了,你开心便好。」
我手中那根长簪,忽而烫得有些灼人,竟是不知该放向何处。
「小侯爷。」我喊了他一声。
他懒得抬眼,只撑着下巴望向远处连绵万里的草场,冲我淡应了一声,「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喊你。」
我抬手将他凌乱的头发重新盘好,顺带从地上为他摘了一朵秋日开盛的野花。花枝秀丽,越发衬得他美艳绝伦。
由此我得出来一个真理,倘若我同他谁都不开口,确实能够安安稳稳地相处一段岁月。
但这份安稳,夹在我同他两个含混危险的身份中间,势必是短暂的。
十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雅恩的话,夜间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草原的床不像中原靠墙而放,只是立在大帐中间,左右都能下榻。
小侯爷被我这动静折磨得睡不着,抬起脚,没把我踹下床,反而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以为他是睡着了乱动,怕他动手动脚,就没敢再翻来覆去。
可他看着瘦弱,压在我身上却是沉得厉害。我想,他还不如一脚把我踢下床呢。
我不敢出声,只能鬼鬼祟祟地坐起来身子,想要将他那条长腿搬下去。
没成想我刚从他腿下解脱,躺下去还没有一眨眼的功夫,他长臂却压在了我的腰上!
我不知道以往是怎么样的,反正原先我总是睡得比他早,醒得比他迟——竟然从未想过这厮竟然敢夜间占我便宜。
没等我怒骂,身侧却传来小侯爷的低语。
他语气很冷静,压根不像是被我惊醒的样子,可我却没法对他大动肝火。
「李如风,咱们各退一步行不行。」
他的声音听上去太可怜了。
好像是挣扎着要上岸的溺毙者,垂死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可稻草驮不动他的执念,他只能放手,任凭自己孤独地坠了下去。
我没应声,假装睡着。
其实也不是不行,可是我已经听够了风言风语。
李府如是,草原如是,深似海的侯府必然也会如是。
我只想找个轻松自在的地儿,做轻松自在的人,过轻松自在的生活。
若不然我也不会逃到草原来了。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怕嫁入侯府之后,更多的流言蜚语,对吗?」
寂静的大帐里面,只有我和他轻微而灼热的呼吸,而帐外是呼啸万里的长风。
我翻了个身,没敢说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呢。」
我睁开眼,看向远处那光线微弱的夜明珠。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长街上的那一箭?」
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执迷不悟?
若是一见钟情,那小侯爷未免也太深情了吧?
小侯爷下巴垫在我的肩上,低低的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我的迟钝笨拙,又好像是在嘲笑他的执迷不悟。
笑意终了,他冒犯地搂紧了我,低声道,「喜欢,哪里会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小侯爷的双臂有力而炙热,我却想起来那夜他泛红的胸膛。
他说,「不过是恰好遇见了你,又无可避免的深陷进去。」
我还是没敢说话,听帐外长风呼啸,耳畔心跳凌乱。
十六
那夜的事情飘忽得如一阵幻觉,我俩都是大人,谁也不会把夜里的心窝子,放到白日上晾晾。
多尴尬呀。
我同他便格外心有灵犀地不提那事。
秋猎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前不久我射死了部落小王子的马,倒是让人记住了我的箭术。
今日这些人逮住我,非要拉着我要同我比试一二。
我一看他就别有用心,当即便冷淡地回绝了,「我这还要陪王妃呢,抽不开身。」
熟料这人非但不依不饶,左右还敢当着我的面,调戏起王妃来了。
他色眯眯地看着小侯爷,「倒是不怪王爷舍不得,换作是我,谁能忍心抛下美人呀!」
草原民风旷达,但这样堂而皇之地挑衅我,那便是有些过分了。
这样的事情,近些日倒是发生了许多次。
草原上以强者为尊,左右还有比射箭赌媳妇的事儿,和这些东西比起来,这色眯眯的眼神,显然是微不足道。
可我却不是实打实的草原人。
见不得这些明目张胆的东西。
我面色冷了下来,「比就比,来人!给本王备马!」
小侯爷忧虑重重地看着我,他想来不明白,为何素来不爱凑热闹的我,竟然在这里强出头。
不单是他,连我也不明白。
我只知道,倘若用骑马能赢回来的面子,那骑马也未必是坏事。
我在马上一骑绝尘,忽而想起那年京城的冬风,一如此时冰冷刺骨。
那时候我在长街同小侯爷相逢,火树银花下,哪里能想到会有今日这般纠结浮沉。
只是那日在冷风尽头的归宿,是一座冰冷而傲慢的府邸。
而眼下……好像回家,也并不是那么让人厌烦了。
我心绪翻飞,全然未曾注意到旁边那些部落小王不怀好意的眼神。
十七
我原以为我那下三滥的箭术,只能在京城射一射春风。
未曾想,到了这密林之间,却更为得心应手。
或许有些事情,并非我想得那么难。
但有些事情也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
猛兽尚且容易射,但回家的路却并不是那么好找。
草原的夜是极其冷的,我在林间辗转多次,始终找不到出路。
饶是我再迟钝,也知道有人在路标上面动了手——那些部落小王早就看我不顺眼,今天又死缠烂打让我出来骑射。
不是他们干的好事,我李如风三个字便倒过来写!
眼见日头下来,我那貂皮大袄也难挡冷风,冻得我是浑身发抖,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我不会生火,马儿也不会。
我和那匹马一座一站,是一筹莫展。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坐了多久,我只看见夜色越来越浓。
浓到最暗处,便隐隐有发白的迹象。
太冷了。
这世间的夜,总是如此漫长而冰冷。
这样死了也好,反正我生来就是所有人的麻烦,也省得继续讨人嫌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时候,林间忽而燃起了细碎的火光。
那火势从远方蔓延而来,斑斑点点的如同一串璀璨的北斗星。
有人在初秋的夜色里,执着光,逆着寒风,从远处缓缓而来。
他身后有无穷无尽的火光,离我那样近,却又离我那样远。
如同初见那日的烟火,只照亮了我同他的眼眉。
宁锦一双眉紧皱,他最先从草深处找到了我的身影。
他身上落了一夜的霜寒,未必比我暖到哪里去。可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宛若惊蛰的巨雷,敲碎了我所有的防备。
我说不出来话。
只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
他抱着我坐在轮椅上,掏出那件常备的大氅,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别害怕,别害怕……」
我却觉着害怕的是他。
他发颤的气息落在我的耳畔,像最克制的抽泣。
又像是失而复得、虚惊一场——总归,颤地让我心疼。
我冰凉的手,探上了他冰凉的面颊,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宁锦一啊……宁锦一……」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出什么狠心的话呢?
我从来没对他狠下心过。
十八
那日密林出来之后,我大哥也觉着当中有人作梗,便下令调查起来。
在我昏睡的时日,雅恩杀鸡儆猴,倒是熄灭了不少风言风语。
秋猎也理所当然地结束。
这些日子来,使臣团想要找出来草原戏弄天朝的把柄,但因为小侯爷从中周旋,到了如今也没有分毫线索。
事到如今,免得夜长梦多,小侯爷只能早点诈死回京。
闲适的日子便只能掰着指头过了。
小侯爷又问了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这一次,我打算点头了。
但没等我出声,就看见有一队人马来势汹汹,几箭便射死了我身侧的侍卫,十分凶悍。
那打头阵男人我认识,骑射比试上,我射死了他的长燕。
我理解,草原上的人视马如命。我杀了他的马,等于要了他的命。
「中原小人!看我今日让你替我的长燕偿命!」
他怒吼一声,长刀直逼我的脑袋,又被侍卫猛然当下。
刀剑相碰,留下一阵尖锐的器鸣。
眼见他们攻势渐猛,我身侧的侍卫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但我带着一位坐轮椅的小侯爷,实在是不好逃跑。
好几次小侯爷想站起来,都被我死死地按了下去。
「你疯了?你这弱不禁风的纨绔子弟能干什么!」
小侯爷憋着一口气,显然是想和我吵吵,但只能死死地坐在轮椅上,看着我挡在他身前。
场面混乱到谁也分不清谁是谁,我和宁锦一夹缝生存,是在劫难逃。
刀剑无眼,谁也没有胆量说能功成身退。
那大汉对我是宿仇颇深,刀刀要命,多亏侍卫在前,替我挡了大半。
但已经没有人能够挡在我身前了。
险境之中,小侯爷临风而起,没用武功,光他站起来就已经吓退一部分人了。
这残废公主不但能站起来,还生得长身玉立,颇为英气!
宁锦一走了两步——
一众人往后退了两步——
这公主竟然还能走?!!
大汉满脸惊悚,「这,这莫不是闹鬼了?」
小侯爷自然不屑理他,他一把拽过我这半吊子王子,将我按在轮椅上,先抢了刺客的一柄长剑,二话不说同那大汉打了起来。
「坐好,别乱动。」
我当然不敢乱动,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明白的。
他藏蓝衣裙翻飞如瀑,玉簪随风而落,那长发肆意散下,为他那俊丽的面容添上几分狷狂邪肆。
我看见他在尸海中持着长剑,挺直的脊梁似乎撑起了这广阔的云天。
他未转身,只是偏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完好无损地坐在轮椅上,才杀伐果决地对上剩下的一小队人。
为首那男人被小侯爷斩在马上,那群残留的刺客对他俯首称臣。
我只在京城听过小侯爷心狠手辣,但却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得此大名。
但今日,我知道这四字并非浪得虚名。
他甚至气都没喘,我只看见日头低下,剑光一闪。
血溅四野,不可一世。
十九
日头已经渐晚,夕阳辉煌,晚霞恢弘。
所有人都倒在他的剑下,那剑鞘在霞光中闪烁着银色的光,一如他永远阴沉狠辣的眉眼,带着摄人心魄的决然。
我是害怕他的。
可他只是随手将长剑扔在地上,调整了好半天的表情,才可怜兮兮地从地上找到那根白玉簪,又笨拙地为自己盘了个发髻。
「……」
他将傻眼的我从轮椅上拉下来,自顾自地坐了上去。
我听见他收敛所有杀意,格外温驯地同我说,「天凉了,夫君你推我回去吧。」
我突然很想跑——为什么先前我会愚蠢地认为他是个酒囊饭袋?
我知道小侯爷为什么敢如此不可一世了。
这,这,这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那么多些人——
我心绪浮沉,只能认命地推着他往回走。
草原上诸人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娇弱如风的瘸腿公主,居然是个提剑能大杀四方的小威武候。
不说是草原诸君,连我也是第一次见过他这般模样。
我原先真当他是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说来也是,老侯爷挣扎沙场多年,其子又哪里会是个草包公子?
仔细回忆起来,先前小侯爷对我的态度确实恶劣——毕竟换做谁,谁也不会喜欢上一个每天把自己踢下床的男人。
但对上方才那副模样,我便觉着原先那面目也并非那般可憎了。
兴许,小侯爷自一开始,就已经纡尊降贵收敛爪牙。
他好像在一直努力地学会,怎么去爱人。
我却一直误以为他是恶贯满盈,仗势欺人。
「宁锦一。」
我还没说后半句话,小侯爷却打断了我的话头。
好像是怕我不留情面地赶他走,他垂下眼睑,自顾自地接了一句。
「我该回去了。」
二十
那日遇刺回来之后,「公主」身子每况愈下,状若是在帐子里养病。
雅恩装模作样地来看了好几次,有些时候更甚要避开我,不知道再商量什么。
他要走了,所有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我不用在装作二皇子,他也不用再扮女子了。
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问,只能状若无事发生。
只能将那个斟酌千百次的答案,咽在唇缝里。
锦一在帐子里面养病,我得装给使臣团看,表明我同他们公主确实是有些感情的。
虽然使臣团并不想让我同公主有感情。
小侯爷近来沉默寡言了许多,连带面上都失去了那根深蒂固的狂妄,整个人看着颇为清新脱俗。
他见我坐在帐内,略微抬了抬眼,才说出来一句话。
「那日……可有吓着你?」
何止是吓着,我三魂七魄都差点飞出去了。
但我却不愿意露怯,淡然说,「雕虫小技。」
按照原先,小侯爷这会儿只怕会拍案而起,同我据理力争,更甚至还会同我比划一二,最后削掉我两根头发,才算罢休。
可今天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缓而轻地吐出来四个字,「口是心非。」
他身上披了件长袍,孤坐在床榻上,神情颇有些无奈。
我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回击他。
我俩坐着同喝一碗羊奶,颇有些患难与共的意味。
正当我酝酿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小侯爷语不惊人死不休,非要说出来一句话吓我,「我知道,你对我有意。」
他就不能说得委婉点?比方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
他这样说话让人怎么回答啊?
我若是说我对他有意,岂不是显得轻浮?
还总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没见过这么强势的人!
我就不说!
想来他也没指望我做出回答,只是神色沉沉地望向远处。
我知道,他明日就得走了。
算了,我到底是应了一声,「嗯。」
他没说话,好像还以为我是在敷衍他,只是冲我露出来一个浅淡的笑。
好像是在感谢我。
「……」
二十一
小侯爷临走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宁锦一的锦,是锦绣山河,不是锦绣富贵。宁锦一的一,更不是不可一世的一,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
小侯爷离开之后,雅恩曾问过我,倘若小侯爷前来下聘,我会不会答应。
他明知道我对小侯爷有意,偏要明面上问我,我只能咬着牙,尴尬地点头。
我说,「小侯爷不会再回来了。」
雅恩让我去找他,我说我不干。
雅恩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
我坐在寒风掠过草岗上,到底没想出来个所以然。
雅恩也没说什么,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揉了揉我的脑袋。
二十二
我又去了一次京城,尽管我说我不是去见小侯爷,雅恩却始终不相信。
李家义父待我不算贵重,但也将我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我离京一年多未曾来拜访,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义父对我一分喜爱是源于我的母亲,九分憎恶便来自我的可汗父亲。
我同他对坐许久,谁也没说出来二话,最终我只能尴尬离开李府。
我立在紫禁城的街头,如天地之间一阵无归宿的冷风,只能寂寥的卷起地上几根残枝败叶。
我想,要不去找一下小侯爷?
他若是不喜欢我了,我也能拿得起放得下。
我走到侯府面前,又掉头去了茶楼——
我在京城的茶楼要了一壶酒,小二看我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但却客客气气地说,「姑娘,茶楼无酒,不如……」
我道,「喝茶也罢。」
小二诚惶诚恐地给我上了一壶茶,我便坐在雅间里听起了这座京城的人生百态。
那些达官显贵的一生,在这些人唇齿之间,不知不觉就成了那泡烂了的茶水,最后付与众人的唾沫之间。
「诸位可不知啊,那威武候府的小侯爷出门游历数月,回来差点被老侯爷打断了腿,倒是好几个月没见他出来惹是生非了。」
「他不出来,京城多地是纨绔子弟出来,可不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嘛。」
饶是我再不经意,这几句话也有意无意地飘入我的耳畔。
人海未必能够相逢,但小侯爷的风流韵事,倒是能常入耳畔了。
「这不,小侯爷前月刚能下床,就立刻进宫请旨,要求娶草原公主。啧,我可从未听过草原有什么公主——」
「难不成是小侯爷苦追李家那没教养的义女屡屡碰壁,生了癔症?」
我手中的茶盏一落,茶香惊起了满身思绪。
「偏那陛下还允了,便传信给草原,没想到草原当真有一位公主。那可汗害死了天朝公主,问心有愧,只能应了。你可瞧着,圣旨今日就能发去草原,那和亲使团不日便能来到京城了。」
什么圣旨?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大哥和宁锦一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
思及此,我便决定去坊间探一探是真是假。
熟料我刚走下茶楼,身侧马蹄急促,一队皇朝使臣便招摇过市。
引头那人高骑大马,面上仍旧是我熟悉的那样势在必得。
他同样一骑红尘,懒将庸碌世人入眼,打马从我面前急掠而过。
正当我出神之时,又是一阵马蹄飞踏辗转而来。
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如初见一样的清和温朗。
晴天朗日之下,他看着我,是笑容绝艳、气度无双。
人潮汹涌,只有他从不在乎我的冷脸与固执、甚至是胆怯与苛刻——
他始终热烈坚定的,越过关山险阻,万里跋涉,向我而来。
他笑意盈盈的同我说。
「好久不见呀,小公主。」
这次,没有威逼利诱,我站在长街巷口,脚下跟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我张张嘴,却只能说出七个字。
「好久不见,宁锦一。」
(全文完)
□ 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