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被囚禁在菩提寺的第二百五十年。
囚禁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生不逢时。
菩提寺曾是仙魔大战的战场。那场大战死了无数仙族跟魔族的战士,因为死了太多,尸体无处停放,最后全都就地埋骨了。
连那位战死的魔族将领祁连也是。
而在他们埋骨后的第二百五十年,我这棵菩提树修炼成仙了。
当年,仙魔大战后,那些被埋骨的仙族跟魔族将士,大概是死不瞑目。所以,菩提寺一度煞气魔气乱飞。
乌泱泱一片全是黑气。
十分污染空气。
直到我成仙,这些煞气跟魔气才消散了。
于是,天帝就将我囚禁在了这里。
当然,他的说辞十分的高大上:为了三界众生的健康,辛苦菩提上仙了。
我:「……」
这特么不就是让我做一个守墓人么。
囚禁……算了,拯救苍生的日子十分无聊,于是,我读完了《天界上下二百五十万年》、《仙魔两族那些年打过的二百五十场仙魔大战》、《战神与他二百五十个爱慕者》等等一系列二百五的书。
是以,我看谁都像二百五。
比如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年。
但我看这个少年像二百五,倒不是单纯因为看多了二百五的书,乃是这少年的行为确实有点二百五。
被一群人追着打,菩提寺外那么多条宽敞大道不逃,却偏偏选了一条死胡同,刚好逃到了菩提寺外的结界处。
那结界,乃是天帝那个不做好事的老头子防止我撂挑子跑路布下的,刚好笼罩了整个菩提寺,神鬼都穿不过去。
若不是我刚好打坐完,出来看看世界,他这会儿已经被人打死了。
都说了神鬼都穿不过去,我当然也出不去。只是站在结界内,凌空挥了一道障眼法术,将追他的那几个人引去了别的地方。
这会儿,这少年得救,「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磕头道:「多谢神仙显灵,救命之恩,当一辈子当牛做马。」
他自是看不到我的。
天帝那结界做的十分玄,若没有法术傍身的凡人,看整个菩提寺,只能看到我的真身——一棵菩提树。
是以,那少年约莫以为是一棵树救了他,当然,事实也是。
我看着那少年虔诚地对着我的真身念叨,心下欣慰,这一届的凡人,还算有点良知。
直到他又道:「不知仙人有什么心愿?要不出来当面说一说。」
我:「……」
滚特么的良知,敢情好,是来戳我的心窝子的。
我特么要是能出得去这结界,至于在这里被困二百五十年。
2.
这点小插曲,于我无尽的神生而言,不过是尘埃一粒,甚至在我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的生活只有打坐修炼,镇守菩提寺,以及看一些二百五的书。
是以,气过后,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三天后,那少年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带了几盘瓜子水果跟几本人界的话本子,像是人界祭奠已故祖先似的,摆在我面前,又是一顿念叨:「不知道仙人能不能收到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仙人喜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别嫌弃,反正嫌弃也没用,我不会换的。」
我:「……」
约莫看多了二百五的书,过于枯燥,虽然那少年的话十分气人,但我瞧着那几本人界的话本子十分手痒。
于是,伸手将那书给捞了进来。
天帝约莫是怕将我逼急了,自尽于菩提寺,他做的结界,虽神鬼不能过,但是外界的东西我却可以随意拿进来。
少年见他带来的话本子有人收,此后,便隔三岔五来菩提寺外给我送东西。
有时是人界新出的话本子,有时是自家做的一些吃食,有时是路边随手买的一些新奇玩意儿。
便是这样断断续续送了十年。
十年里,他送的东西,近乎堆满了菩提寺里我的禅房。
十年后的某天,他却突然来找我告别了。
那天,他又带来了一堆话本子,跟我絮絮叨叨:「仙人,您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该一辈子来孝敬您的,但奈何要去拜师学艺,只能就此别过了。待我学成归来,定再来给仙人送东西。」
说着对着我的真身,磕了三个头。
而后离去。
我瞧着他的背影,咂咂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头一次恨上了这破结界,甚至想撕开这破结界跟那少年说:「说好的当牛做马一辈子呢?!」
最后也只是心道:这些个凡人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一辈子当牛做马,结果半辈子都没有就跑路了。
但偶尔心里仍有期待,期待那少年能早日学成归来。直到过了百年,那少年也没有归来,我死心了。
凡人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年。
于是,我的生活又只剩下打坐修炼,镇守菩提寺,以及看一些二百五的书了。
我原以为我无尽的神生都要这么过了,然,在我镇守菩提寺的第二个二百五十年,那少年再次闯进了我视线。
还特么是同样的闯法。
被一群人追着打。
这次还被追的伤痕累累,倒在了菩提寺前面。
眼看着他身后的追兵就要一刀削了他的脑袋,我凌空扔出一道法术,再次救下了他。
这次,他能看到我了。
他一边打坐疗伤一边跟我说他这些年的机遇。
他早些年机缘巧合下遇上了一个仙人,得仙人指点,拜了那仙人为师,这些年一直在修仙。只是凡人修仙,总不及我们这种天生天养的仙胎,化形即成仙。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师傅,在他师傅的府邸修炼。
鲜少出门。
这次出门本来是来帮他师傅做点事的,却不料,遇上了魔族几个宵小。
魔族几个宵小看上了他手里的、他师傅赠送给他的天翎羽法器扇,欲夺宝,他法术不好,便被那几个魔族宵小一路追来了这里。
得知我救了他两次,他再次跪在了我前面,郑重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他名唤燕寒雪,人却一点也不高冷,还是个话痨。且说出来的话,总让我想将他打个半身不遂。
他跟我叭叭叭了一堆他这些年的机遇之后,道:「菩提仙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请你去人界喝酒看戏,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又将人界有名的酒楼跟戏院同我数了一遍。见我半天也没有回答他的话,才抬眸又问我:「菩提仙女是不喜欢这些地方吗?」
我扯了扯嘴角,几乎咬牙切齿:「沉迷修炼,无法自拔,没空。」
他一脸悟了的表情,「对哦,菩提仙女一心普渡众生,是我冒犯了。」
对你大爷对,本仙女是出不去。
出不去!
3.
燕寒雪得知我是出不去这结界是在三天后。
他虽是个话痨,说话还不中听,却十分守礼,我不曾邀请过他入寺,他即使重伤,也一直坐在寺庙外打坐疗伤。
三天后,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再次与我告别。
「菩提仙女,等我办完家师交代的事,便再来找你报恩。」
我没什么情绪地点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留念。
神生漫长,这菩提寺又因是上古战场加坟场,鲜少能见到几个活人。即使燕寒雪说话不太中听,我也希望他能多留片刻。
燕寒雪约莫是看出了我眼中的不舍,又道:「要不,仙女送我一段路?我怕等下又遇上那几个魔族的,打不过。」
我:「……」
他特么不扎我的心是不痛快是吧。
我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挥了过去,「行,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他被我那带着法术的一巴掌直接扇出了菩提山。
半日后,才重新爬回了菩提寺前,嘴里还依旧叨叨叨:「仙女,我是说错什么话了吗?惹得仙女如此不快。」
看着他充满无知的脸,我颓了:「我出不去这菩提寺。」
并说了原由。
他闻言,沉默了须臾,才道:「这样啊,还好我不是普渡众生的命。」
我:「……滚!」
他被追杀,绝逼不是魔族宵小为了夺宝,乃是因为嘴贱!
谁他娘刚才还不舍得这狗东西走的,肯定不是我。
他再次回来是又三天后。
带着自己的行李,在菩提寺外搭了个棚子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思来想去,虽我还未成仙,但终归是要成仙的。做神仙的,不能无耻到有恩不报,可这结界你出不来,我也进不去。便搭个棚子跟你比邻而居,陪你唠唠嗑,解解闷吧。」
我:「……」
我怀疑他是想来气我的。
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
这厮就是来气我的。
他明知道我出不去这结界,对外面的世界无比向往,还每天准时准点当着我的面出去,然后再从外界打包一堆好吃的东西回来,我们边吃,他边跟我说外界有多繁花似锦,人声鼎沸。
时不时还要感叹一句:「唉,可惜你不能亲眼所见。」
我:「……」
若不是看在那些好吃的东西的份上,他一天就能被我暴打九次。
便是在我每天想暴打他的念头中,他又陪了我十年。
十年后,他收到了他师傅的信,让他滚回去修炼,因为他的天劫马上就要来了。
所谓天劫,乃是除了我这种天生天养的仙胎,所有修炼物种彻底成仙必遭的劫难。
这劫难或是被雷劈,或是被情伤,总之是要在生死里走一遭的。
过了,与天地同寿,没过,灰飞烟灭。
他在菩提寺外陪了我十年,这十年里,我基本就没见过他修炼,成天除了气我,就是在找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
我很怀疑,他这一走,我们便是永别。
而我终于有机会把他这十年给我的气还给他了,我笑的一脸幸灾乐祸,「啧啧啧,你们这种需要修炼才能成仙的物种,就是这点不好,你可别被雷给劈糊了。」
他:「……」
4.
但说是这么说,我终归是放心不下他,替他推演了一下他的劫难。
然,我推演了数日,却推演不出任何东西。
按理来说,我这五百年,除了燕寒雪来陪着我的二十年,我基本日日修行,道行不算浅,没道理推演不出一个尚未成仙的凡人的劫数。
除非那人比我的道行深,但燕寒雪那一看就是半桶水的道行,没道理啊。
可事实却是,我推演不出他的任何东西。
如此数年,我放弃了。
做神仙的,首先得学会认命。
我再次过回了打坐修炼,镇守菩提寺,以及看一些二百五的书的日子。
只是时常心静不下来。
等我能彻底静下心来,已经是我镇守菩提寺的第三个二百五十年了。
也是这年,燕寒雪这个二百五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且,还是同样熟悉的出场方式。
唯一的不同是,这次他是被雷劈着过来的。
好家伙,他的天劫刚好是在这年。
我在结界里看着他被雷追着跑,法术仙器用尽,还是险些被雷劈碎天灵盖,场面十分惊心动魄。
但他为了躲避雷击,扭完屁股去扭腰,愣是扭出了喜剧效果。口里更是熟悉的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就这,也想劈到我。」
于是,天上的雷劈得更凶了。
我:「……」
而在我怀疑他会死于嘴贱的时候,他一个抬头间,见到我,换了话语:「啊啊啊!菩提仙女慈悲为怀,搭把手,快渡渡我!」
我静坐于寺庙的大门口,专心欣赏起他的狼狈。
并幽幽给了他一句:「不好意思,我佛不渡憨批。」
他:「……」
一刻钟后,眼看着他避无所避,真要被雷劈碎了天灵盖。我才伸手将结界撕开了一道口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拽进了结界里。
入了结界,外面的雷劈不到他身上了。
他瘫痪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才猛地反应过来似的,一脸惊奇道:「咦,这结界你能撕开了!」
我其实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天帝布下的这结界是真的难撕。
我花了三个二百五十年,才终于摸清楚了一点点门道,还近乎耗尽了所有法力,才撕开了那么一道口子。
而在我将他刚拉进来后,那道口子已经迅速缝合了。
但我是仙女,仙女要端庄,不能跟他这个憨批一样,丢形象。
所以,我暗暗深吸了几口气,调匀了呼吸,才看向他,回了他一个字:「嗯。」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嘴贱得罪了老天,别的凡人成仙,最多也就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但他,却有九九八十一道。
这雷不会因为他躲进了结界里就停,反而因为他躲进了结界里更甚了。
原本还是晴空霹雷,在他进了结界后,整个天际,倏忽流云翻飞,黑云压城,如苍穹倒悬,日月隳墜。
此刻,雷全落在了结界上。
整个菩提寺都被劈的一抖一抖的,跟地震似的。
我边跟着地面一起抖边瞧着结界上方落下的雷,心道:劈得再狠点,最好能将这破结界给劈个粉碎,这样我就彻底自由了。
但,天帝不亏是天帝。
那么多道雷整整劈了一天一夜,愣是没将他的结界给劈碎。
雷停,我满脸失望地在结界里打坐,内心无比看不起老天。倒是燕寒雪十分开心,这结界让他免受雷劈就直接成仙了。
是以,对着我又是一顿嘴贱:「三次了,三次都是你救了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我:「……」
5.
以身相许暂时是不能以身相许的,燕寒雪虽然没被雷给劈糊了,但天劫之所以称之为天劫,总归不是那么好度过的,那些擦着他身边而过的雷,还是耗光了他的精气神。
天劫过后,他十分虚弱。
只能日日静坐于菩提寺打坐。
面色惨白。
他与我断断续续相处了二十年,我还是头一遭见到他这么虚弱。
虚弱到连多说几句话都能额头上渗出冷汗,便也没了调侃他的心思,日日给他输送灵力,帮他疗伤。
如此过了半月,他才彻底缓了过来。
缓过来后,他环顾了菩提寺一圈,发现以他现在那点微末的道行,根本破不开结界出去了。
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问我:「我好像把自己关进牢里了,是吧?」
我心道:也不是不能出去,最多再过二百五十年,等我修养好,法力彻底恢复,这结界还是能再撕一撕的。
但瞧着他略微带着点期待的眼神,我一本正经地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对,以后你只能跟我一起坐牢了。」
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更失望或者困兽式绝望的表情,却不想,我刚这么说完,他倏忽笑了,「也好也好,第一次见到仙女的时候就想进来陪仙女了。」
我:「……」
我倏地就想起了他在菩提寺外与我比邻而居的那十年。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总是静静地望着我,约莫是以为我耳力不好,轻声叹息道:「真想进去陪你啊。」
那些原就深埋于心底的,在他离开后随着倥偬的时光疯涨的情愫在他这句话后,近乎疯狂地破开了我的心脏。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倏觉若是有他,便是一生囚禁于此,也是再好不过的年华。
于是那句「你的以身相许,等彻底养好了身体就许吧」便脱口而出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了。
……
然,我还没等到他以身相许,却先等来了魔族几个宵小。
神生无聊,所见之人之事少,寥寥几个路过的生命的,便也过目不忘。
是以,我看见那几个魔族宵小出现在结界外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当年追杀燕寒雪的那几个。
从他们在结界外的对话,我大概听明白了,他们再次出现在菩提寺外欲意何为。
乃是挖坟的。
我说过,菩提寺原是上古战场,此处还埋葬着魔族当年那位将领祁连的尸骨。
这千年,魔族因为失去了祁连,一直被仙族打压。他们异想天开,竟然想盗出祁连的尸骨,重塑肉身。
与仙族再次一战。
我睨了眼他们,这就真属于异想天开了。
天帝老儿那结界九天玄雷都劈不碎,就凭他们几个,回去再修炼个万儿八千……
最后一个轻蔑的「年」字还在我的脑海中徘徊,却见外面那几个魔族宵小齐齐发力,朝着结界劈了过来。
而特么打脸的是,结界竟被劈出了一道口子!
我:「!!!」
在我刚成仙的那年,天帝便纾尊降贵亲自过来了菩提寺,一顶大帽子扣在了我的头上。
他道:「菩提上仙,此处在你飞升之前,因为煞气太重,一直是神魔皆不能入的荒地。是在你飞升之后,才重见天日。是以,此处唯有你才能镇守,亦唯有你才能镇压得住。为了万千苍生,万望上仙一定要守住了祁连的尸骨,不可再让魔族有机可趁,大乱三界。」
然后,天帝便一道结界将我一起困在了这里。
那天,我对着头顶的结界将天帝老儿祖宗十八代过问了百八十遍。
今天,我看着魔族那几个宵小自结界的缝隙中闯进菩提寺,内心又开始问候天帝的祖宗。
天帝老儿做事能不能牢靠一点?!
一个结界都做不好,是怎么坐上天帝的位置的?!
这特么抽签抽出来的吧!
但骂娘归骂娘,我还是快速抽了剑,朝着那几个魔族宵小刺了过去。
那几个魔族宵小能破开结界,也并非泛泛之辈。
约莫打了千把个来回,那几个魔族宵小渐有落败的趋势,有些急了,朝着我身后一直没动静的燕寒雪喊道:「燕首领,快帮帮忙,别顾着看热闹了。」
我:「?」
而在我懵逼的瞬间,一柄扇骨刺穿了我的琵琶骨。随即,扇骨所带起的强大法力将我生生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我低头,那扇骨正是燕寒雪的法器,天翎羽扇。
那双刺向我的手,正是燕寒雪的。
我强忍着剧痛抬头去看燕寒雪,只见他轻佻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挂上了我陌生的冷笑,声音犹如黄泉地狱般的阴风,「你们仙族的姑娘啊,真是蠢。」
那几个魔族宵小这会儿得胜,趾高气扬地附和:「可不是蠢么,见到我们燕首领就挪不动腿了。竟为了救我们燕首领,生生让天帝用半生法力做的结界承了八十一道天雷,不然,这结界,我们如何破得开。」
我:「……」
难怪我推演不出燕寒雪的劫难,却原真是他的道行在我之上啊。
他乃是魔族的新将领,来夺回祁连的尸骨的。
那三次的救命之恩,那数十年的相伴,不过是他为了入结界而陪我演的三个二百五十年的戏。
那些随着时光疯涨的情愫啊,终归只是我一个人的空喜欢。
6.
燕寒雪在菩提寺里待了这数日,即使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祁连埋骨于何处,他也已然精准地探查到了地点。
一掌劈开了我常常打坐的地面。
霎时,整个菩提寺都是浓黑的煞气。
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惨况犹如再次重现。
我似乎听见了那场大战中震耳发聩的雷鸣,尖锐凄惨的叫声,刀剑相碰的金属声。
我于黑雾中艰难地抬头去看燕寒雪,他的白衣在妖风中猎猎翻飞,身影几乎跟身侧的煞气融为一体。
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下祁连的尸骨,连多看我一眼都没有。
这一刻,我突然就死心了。
神仙呐,不能动情,动情便是三界灾难。
须臾,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抽了钉于我琵琶骨上的天翎羽扇,狠狠朝着燕寒雪扔了回去。
他接住了扇子,眸子冷冷朝我看过来,连声音都是冷的:「菩提上仙,还想做垂死挣扎呢。连天帝都管不了这里,你以为我为何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惊动天帝?」
我:「……」
我曾在《天界上下二百五十万年》里不幸读到过,所谓天生天养的神仙,生来便是因为某种际遇而被苍天一巴掌拍出来拯救苍生的。
苍天这一巴掌将我拍在了菩提寺,那么便是注定,我最终会殉职于菩提寺。
燕寒雪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了天帝,应该并不是没有惊动了天帝,而是天帝也拿这件事儿没有任何办法。
千年煞气,神魔怨灵,牵一发动全身。一旦煞气四散,遭殃的便是三界生灵。
倒不如牺牲我一神。
菩提,生来便是佛性最高的物种。普渡众生,舍己利人。
多适合以身殉道。
我轻笑了一声,「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垂死挣扎还是绝地反杀呢?」
说着,以手捏诀。
金光自我指尖开始四散,燕寒雪身后被那几个魔族宵小劈裂的结界裂痕,再次愈合。
我干不过这几个活的,死的我还是干得过的。
燕寒雪还盯着我看,他身后的数个魔族宵小却是慌了。
「菩提上仙,你你你……你疯了,你竟然要为了绞杀我们祁首领,以命相博。」
「你这样做于你有什么好处?你现在本身就有伤在身,就算杀了我们祁首领,你也会灰飞烟灭的。」
我看了眼依旧淡定着的燕寒雪,朝着那几个慌了的魔族宵小普及仙族高尚却不人性的常识,「知道这数百万年,为什么魔族永远干不过仙族吗?因为仙族每一个仙都是为了三界和平而生。」
「今,本尊让你们带走祁连的尸骨,来日,三界生灵涂炭,本尊便是想以神魂祭天赎罪,也来不及了。」
说完,我指尖的金光更甚。
而随着我指尖的金光溢出,天帝曾布下的结界紧急收缩,所过之处,菩提寺的煞气,连祁连的尸骨一起都将会被压缩成了齑粉。
若是千年仍然无法度化,唯有毁灭了。
这才是我至今仍然呆在菩提寺的原因,我法力不够,度化不了那些煞气跟怨灵,却又不忍将那些战死的、因煞气困住出不去菩提寺的、无辜将士之魂全部付之一炬,只能镇压。
那几个魔族宵小见祁连的尸骨被摧毁,几近疯魔。
再次齐齐拔剑,朝着我挥来。
而在一个魔族宵小的剑即将刺入我的心脏前,一直无动于衷的燕寒雪也挥动了手中的天翎羽扇,扇面却是对向那几个魔族宵小的。
别说我惊呆了,连那几个魔族宵小都惊呆了。
「燕首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寒雪目光一冷:「仙族战神燕寒雪,你说本尊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音刚落,扇面飞出去一圈,再飞回他手里的时候,几个魔族宵小已经没有一个喘气了的。
我:「……」
我猛地抬头去看他,妖风抚过他额间的长发,他好看的桃花眼里尽是运筹帷幄的淡然。
但这反转太过突兀,我有些接受无能。
是以,我看了眼他,最后毅然决然转头朝着菩提寺外的天帝喊道:「天帝老……呸,天帝陛下,救命啊!」
然,刚喊完这句,我便因为法力消耗过度,人事不省了。
7.
我再醒来,依旧是在菩提寺。
身边坐着的却是天帝。
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解释事情也跟急着去投胎似的。
他几句话将燕寒雪之所以出现在菩提寺外给交代清楚了。
他道:「菩提上仙,你们这种佛性太强的上仙呐,就一点不好,心慈手软。但魔族那边一直蠢蠢欲动想盗取祁连的尸骨再塑肉身,不处理吧,我们也没有办法。万一他们真成功了,三界再次动荡,届时又要填进去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
而能彻底抹杀祁连、清除菩提寺经年不散的煞气的,唯有菩提上仙一人。所以,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难题,唯有出此下策了。
战神也是别无他法,还望上仙莫怪。他为了补偿,在你晕倒后,给你输送灵力过度,这会儿也是受了很重的伤,还在你的寺庙闭关修养。」
我朝着他点头,「那是自然,战神这一手笔,也算是给了我自由,双赢。」
随后,我意兴阑珊地瞧着天帝离开菩提寺。
天帝走后的次日。
燕寒雪出关。
走之前来找了我。
一是为了道歉,二是为了告别。
他朝我深深一揖,「诳骗了上仙数百年,是我的不对,再此郑重跟上仙说一声对不起。」
我看着他清俊的脸,好看的桃花眼,心里涌过千言万语。
想问他,这数百年可曾对我动过一丝真心。
想问他,那数十年的相伴可曾有过一日是为了伴我而非彻底铲除祁连。
想问他,你那句「以身相许」还算不算数。
想问他……
可最终,我只是颔首,轻笑,「无妨,能助永夜之曜、司站之神一臂之力,乃是小仙的荣幸。」
这便是我看了数百年《战神与他二百五十个爱慕者》也不知道他真名的原因。
这三界,无人敢唤他的真名。
即使天界编年史,对于他的称呼也只有四个字:永夜之曜。
他这数万年,都是天界的定海神针。
这样的人,即使跌落尘埃,也不是红尘可以亵渎的。
所以,那本被我翻了无数次的《战神与他二百五十个爱慕者》,所有爱慕他的对象都只有一个下场,被拒绝。
而我,更是能肯定,他对我未曾有过丝毫的动心,不然,他的扇骨穿透我的琵琶骨时,不至于连轻微地颤抖都没有。
他在我说完无妨后,双手奉上了他的天翎羽法器扇,道:「此扇曾伴本尊数次征战,虽无毁天灭地之能,却也是一把趁手的法器。此次出来,未曾给上仙备上赔礼,便以此扇做为赔礼吧。」
我:「……」
我心道:你这就有点渣男了不,你又不喜欢我,送我东西不是徒增我烦恼么。
但我却是知道,他并不是想再留点念想,乃是想两清。
奉上赔礼,此生不复相见。
是以,最终,我收下了他的天翎羽法器扇。
他在我收了礼后,又道:「上仙,珍重。」
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菩提寺,连同天帝曾布下的结界一道带走了。
我望着空空如也的头顶,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被困于此的数百年,我都希望那道碍事的破结界能消失,可眼下,它真的彻底消失了,我彻底自由了。
我却不知该去哪里了。
天大地大,竟无一处让我想去的地方了。
我静坐于菩提寺三日。
三日后,我将燕寒雪的天翎羽法器扇扔在菩提寺一尊佛像前——抱的是「谁捡到算谁的」的心态。
不想留着此物,徒增烦恼,而后,开始远游,一走便是千年。
八荒六合被我走了个遍。
千年里,与青丘九尾狐族的男仙拼过酒,与东海东族的太子游过海,与三十三天的小仙偷过蟠桃。
亦曾长时间停驻在人界,看人间四季变换。
可我再没寻到燕寒雪曾寻给我的那么好看的话本子,也再没喝到燕寒雪曾买给我的那么好喝的桃花醉。
千年已过,我才惊觉。
我这一生,看过最美的风景,是被困于菩提寺时,寺外那一抹皓白;喝过最醇香的酒,是被困于菩提寺时,那人递过来的桃花醉;听过最美的情话,是被困于菩提寺时,那人说的以身相许。
又一个千年,在我长时间停留在人界,喝酒看戏时,我曾远游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来寻了我。
她急急忙忙道:「菩提,菩提,你快回去菩提寺看看吧,出了新鲜事了。」
8.
她口中的新鲜事儿便是:我当初放于菩提寺佛像前的天翎羽扇化灵了。
两千年过去,我一次也没有回来过,但是这扇子竟然还没有被人给顺走。
也是神奇。
而在我回到菩提寺时,我愣住了,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菩提山因为我常年不归家,已经被各方人族据为己有,山中修建了无数小木屋。
菩提寺更是险些给整成了月老庙,门前那棵菩提树上,挂了无数个同心结,大红的那种!
我:「!」
我特么……
你们求错地方了。
在我还在内心咆哮的时候,自寺庙里跳出了一个扇子大的孩童。
见到我,一骨碌跳上了我的手心,又顺着我的手心爬上了我的肩,最后手捂在了我的琵琶骨处,问:「仙女仙女,还疼么?」
一般来说,法器是很少会自己修炼出灵识的。
约莫是我将它放在佛像前,而人界那些个凡人得空就来烧香拜佛,它吃多了灰,给熏出来的。
但我看着它,倏忽心下一紧,好一会儿才去探它的天灵盖。
它的记忆顺着天灵盖传入我的脑海。
只一瞬,我便彻底愣住了。
我看到了万年前的燕寒雪……跟我自己。
我原是佛主前一株菩提树修炼成的仙,万年前,燕寒雪与魔族连着打了好几场战,因杀戮太重,煞气横生,险些堕煞,理智全无。
由神堕煞,本就是天界最怕的,而况是燕寒雪这种武力值的。
天帝便寻了我去帮他渡化煞气。
但燕寒雪自认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是以,十分不待见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本尊不需要劳菩提上仙费心。」
我看着他闭关数月都压不下去的煞气,说:「哦,不费心,我也就是给天帝面子,来走个过场。过场走完,你留我都留不住。」
他:「……」
他约莫是没料到佛主前还有我这种嘴上不饶人的上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唇边却笑开了。
「行。」
我们便是这样走过场一起走了七千年。
他每次征战都会带上我一起去,从战场回来闭关时我给他把关。
当然,我是免费苦力。
因为天帝贼会给人扣帽子,任何一件事,他都是以「为了三界苍生」这种大义凛然的鬼话来道德绑架我的。
我倒是无所谓,做神仙的,要习惯被道德绑架。
但是燕寒雪委实是个事儿逼。
就我这种被道德绑架成习惯的上仙,也有无数次想跟他翻脸。
他才闭关完,我只想打坐修炼,他却一定要拉着我去人界胡吃海喝,理由还十分的牵强:闭关太耗体力了,需要大吃一顿。
我呵呵,他一个神仙,喝西北风就能饱了。
再说他战神府那么多厨子,摆设吗?
我不去,他摇着他的破天翎羽扇,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一本正经道:「菩提仙女,本尊这样的容貌,自己去了人界,容易招惹烂桃花,于修行不利。你可是答应天帝帮本尊的,这过场还没有走完呢。」
我:「……」
打脸了,早知道初见之日应该掉头就走的。
便是这样,我陪着他近乎吃遍了三千凡尘。
更甚的是,后来天界有女仙好听戏,他竟也跟着喜欢上了,于是,我又多了一项陪他听戏的差事儿。
又后来,天界有女仙喜欢看戏本子,他又搜罗了一堆戏本子,自己不看,却全都丢给了我。
我修炼没空看,他还哔哔:「你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白了眼他,「我只是来帮你压制你身上的煞气的,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
我是真想将他那副模样丢去天界那些爱慕他的仙子面前,让那些仙子看看,她们平日里见到的、高冷的司战之神,其实私底下是个无赖。
偶尔,出于报复心理,我威胁他,「再哔哔将你无赖的模样全告诉爱慕你的那些仙女。」
他便懒懒道:「没有人爱慕本尊。」
我点头,「也是,就你这事逼的性子,脑子有坑才会爱慕你。」
那些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嘴对方过来的。
我原以为,只是神生漫长寂寥,故而跟他拌拌嘴图个新鲜。觉得跟他拌嘴有趣,便即使后来他真的不需要我了,也依旧留在了他身边。
直到三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
祁连为了赢,不惜以数万魔族将士的命集怨气煞气,炼诛仙阵。
困燕寒雪于阵中。
我看着他伤痕累累,嘴里却喊着:「菩提,快走。」
我忽便明白了,何以数万年无人能激起我的火气,他却只需要一句话。
因为他啊,我动了情。
这情动,或是源于我不过无意说了句曾路过人界去吃过某个东西,他便刚闭关完,就带着我去吃;或是源于明明他自己都不爱听戏,却觉得别的仙女喜欢我可能也会喜欢,便带着我去听;或是源于明明他自己都不爱看戏本,却觉得别的仙女喜欢我也会喜欢,便给我搜罗一堆。
可终归是喜欢上了。
是以,我终是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的。
菩提,以身殉道,可渡万邪。
是以,我一剑破开了自己的心脏,变成一棵树。扎根于诛仙阵中,枝叶蔓延,包裹了所有四溢的煞气怨气,后全吸进了自己体内,度化了祁连炼的数万魔族将士。
破了那诛仙阵。
最后变回一棵没有知觉的菩提树前,我抬眸瞧见燕寒雪一脸的死灰。
后来,那场仙魔大战,《仙魔两族那些年打过的二百五十场仙魔大战》里记载只有一句话:因魔族将领祁连以生灵炼邪术,司战之神怒削祁连的脑袋。
直到我此刻看见扇灵的记忆才知。
后面应该还要加一句:并捏碎其神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
9.
因为燕寒雪是真的恨啊。
祁连害死的,是他数万年神生唯一一个心动的仙子。
他成名太早,久居高位,除了天帝,几乎没有仙子敢跟他插科打诨。
是以,当菩提上仙半句也不让他,还一脸「惹毛了我,我超度你」的神色看向他时,他波澜无惊的神生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留下了好事的天帝给他塞过来的菩提上仙。
越相处越喜欢。
是以,偶尔,菩提修炼太过专注,不太理会他时,他为了跟菩提拌嘴玩,即使屁事也没有,也要故意找事儿,假装自己有事,晃到她面前,「菩提菩提,你看看我,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闭关出了岔子,最近老觉得心中的杀意很重啊。」
菩提便抬眸看了眼他,见他屁事没有,复又垂眸继续修炼,并送他一句:「多喝热水。」
他:「……」
他不死心,左右找茬,「菩提,说好的普渡众生了,我也是众生的一员啊喂。」
菩提被他搅得烦了,便头也不抬地又给他一句:「我佛不渡憨批,不要再在我这里刷你的智商下限了,你特么是个高冷的战神,把人设捏稳点。」
他以为此后漫长的神生,菩提总会这样相伴他下去的。
毕竟,即使后来他明明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煞气了,菩提也未曾提过要回西天之事。
是以,他不打仗不闭关的日子,拉着菩提三千凡尘到处吃逛,却从未开口说过一句喜欢。
神仙的寿命多长啊,尤其是他与菩提这样修为的,几乎长到看不到尽头。
不急于一时的。
直到那场仙魔大战,菩提为了救他,以身殉道。
他才知道,原来他以为的无尽也是能尽于一场人为的意外的。
他近乎疯魔,呲牙裂目,让菩提收手,最终却看着菩提从会笑会怒会说话的仙女变回了一棵无知无觉的菩提树。
轰然倒于他面前。
哪怕他用尽此生修为去接,也追不上她陨落的速度。
后来,他花了五十年,才收集齐了菩提已经碎裂的魂魄,又花了百年,将她的魂魄渡入本体。
可她的仙骨早已经随着那数万魔族将士的煞气怨气消融于天地了。
没有仙骨,她即使有意识,也只能长久地困于本体,再看不到红尘。
是以,燕寒雪剃了自己的仙骨连同她的本体魂魄一起种于菩提山上,以至纯的灵气温养了百年,才终于唤醒了他已死过一次、记忆全无的、心爱的姑娘。
可这世上啊,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逆天夺命的。
本已陨落的神仙,逆天夺命回来,比修炼成仙的难太多了。
先要历雷劫,后要历情劫。
可,以菩提那时刚回来的修为,一道普通的雷就够她灰飞烟灭了。
而况是九九八十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九天玄雷。
是以,燕寒雪连同天帝一起,给菩提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
菩提山,曾是昔年战神的居所。
菩提寺,曾是司战之神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修建的。
寺庙下埋骨的从来都不是神魔两族的将士跟祁连的尸骨,埋的只有燕寒雪自己的仙骨跟他心爱的姑娘的本体,以及他心爱的姑娘的神魂。
那道困了菩提数百年的结界,不过是燕寒雪耗尽毕生修为为菩提承接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做的保护网。
也为此,本就没了仙骨的燕寒雪虚弱到只剩下一缕元神。
还是问天帝要了一副骨架,才能支撑着又陪了菩提数百年,帮她历情劫。
终于,在菩提陨落后的第一千年。
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燕寒雪于死地,而后菩提重生。
以命换命。
燕寒雪在菩提彻底重生后的次日,陨落于天帝的院子中。
10.
我探完扇灵的记忆,长久地颓坐于菩提寺中。
我以为我最美好的年岁,是那抹皓白陪在菩提寺外时。却原来,我最美好的年岁,是那些年陪着那抹皓白插科打诨之时。
我以为我是天生天养的神仙,不需要历劫便能顶天立地。却原来,只是有人替我历了劫而我不知。
我以为……
那么多的我以为,都没有以后了。
作者:墨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