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说我的身体很糟糕,庄焰说我像个破布娃娃。
可我真没觉得自己身娇体弱,我甚至能顶着一个礼拜的低烧每天跑十三小时的外卖。
精神力战胜了病体。
现在庄焰在我身边,病来如山倒,那面名为「逞强」的墙,支离破碎,岌岌可危。
晚上的时候,庄焰又下单了养生粥。
我大口大口地吃,吃到庄焰都皱眉:「慢点吃,很烫。」
「不烫,」我囫囵地说,「我多吃点,身体好得快。」
庄焰把我面前的外卖碗挪走,放在窗台上。
我拿着勺子,眼巴巴:「我的粥……」
「晾凉点再喝,」庄焰把菠萝包递给我,「你吃不了这么烫的东西。」
我咬了一口菠萝包,小声说:「我早就不是猫舌头了……」
以前我有很多习性,有些是先天的,有些是娇惯的。
我不知道「猫舌头」这个词是谁发明的,但我确实吃不了太烫或者太凉的东西,舌头接受无能。
在学校餐厅吃饭的时候,庄焰会多拿一套餐具,帮我把滚烫的粥搅到入口温度。
嚼着甜软的菠萝包,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晚上真的要留下来吗?」
「假的。」庄焰面无表情回答。
「可是,」我看向他脖子上挂着的牌子,「你都办了陪护证……」
庄焰平淡道:「看见了还问?」
「我,」我咬了一下舌尖,强压结巴,「我就是确认一下,你晚上要是有事,我自己可以……」
「夏眠,」庄焰看向我,「如果你不希望我留下来,可以明说。」
他不悦的语气让我方寸大乱,也不磕巴了,急切脱口:「我希望我希望我特别希望!」
说完,我看见庄焰从窗台上把粥拿下来,拆了新的餐具,用勺子搅动。
迟来的羞耻感让我的耳朵根比那碗粥还烫。
我闷着头,用菠萝包塞嘴。
庄焰把粥搅到温度合适,递给我,见我一勺子盛得满满,补了句:「细嚼慢咽。」
我默默把一勺粥分三口解决。
这碗粥,庄焰只让我吃了一半,便收拾着残羹剩菜。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庄焰把外卖盒扣好,淡淡道:「一次性吃太多东西,对胃也是一种压力,过犹不及,你的胃病和风湿要慢慢治疗。」
「要治多久才能好?」我迫不及待地问。
「不知道,」庄焰拎起餐包,拿出病房前,看了我一眼,「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我:「……」
颓然地靠在床头,情绪低落深谷。
一辈子都好不了,那就永远不能成为庄焰的另一半。
庄焰回来的时候,我一手捂着胃,一手摊开,眼睛盯着粗粝的手掌。
「怎么了?」他走过来,「胃疼?」
「胃不疼,」我收拢起手指,吸着鼻子说,「心里疼。」
庄焰不理我的自怨自艾,把柠檬茶塞进我手里:「快点喝,喝完洗漱睡觉。」
我苦大仇深地吸着柠檬茶,再酸再甜,也比不过埋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
我边喝茶边哽咽,没哭,但想哭。
庄焰原本已经坐回沙发上,开了笔记本电脑,敲了几下键盘……大概三五下后,听见我抽抽搭搭的声音,抬眸道:「把柠檬茶放下。」
「哦。」我放下柠檬茶,十根手指搅在一起。
「抬头。」他又说。
我慢慢抬头,怯怯看他。
庄焰的眼瞳在灯光下熠熠,问道:「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当真?」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好,」庄焰抬眉,「那我说,月亮是方形的,太阳是矩形的,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其实你根本没睡醒,还在白日做梦。你信么?」
我想了想,皱眉喃喃:「难怪你还在这里……其实我有可能真是在做梦啊……」
「夏眠眠!」庄焰彻底无语。
我缩了缩肩膀,不怕死地小声嘟囔:「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这么叫我……」
庄焰揉了揉太阳穴,同时的下命令:「现在,马上,去洗漱!」
我麻溜地下床,踩到了软绵绵的拖鞋。
「等一下,」庄焰说,「把睡衣带进去。」
我抱起枕头边的睡衣,溜进浴室。
挂在洗手台的镜子里,我看向自己——枯槁的脸颊上有些绯色,眼睛里水润润的。
我拍了拍脸,镜子里像夏眠又不像夏眠的人也拍了拍脸。
我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
……是我自己没错了。
就还……还挺顺眼的。
我抿着嘴唇,用力往上抬,同时戳了戳脸颊,依旧没有酒窝。
多吃东西,细嚼慢咽,等肉长出来,酒窝说不定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除了喜欢庄焰和还清欠债外,第三要紧的就是要把酒窝养回来!
夏眠,你可以的,庄焰都回来了,没道理酒窝回不来。
给自己打完气,我放下睡衣,拧开水阀。
热水汩汩涌出,我又有点贪心地看向身后的淋浴间。
……在出租屋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在浴室太久,每次都是五六分钟冲个澡就急急忙忙离开。
现在没有危险了。
庄焰就在外面,不用担惊受怕。
我犹豫了一下,打开浴室门,露出脑袋,朝庄焰轻声问:「我可不可以洗……洗澡呀?」
「不可以。」庄焰头都不抬,直接反对。
我扁了下嘴,小声地「哦」了一声,扭头转身。
庄焰买了全套的洗漱用品,款式一样但颜色不同的牙杯牙刷,都是全新的。
摆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觉得隐秘喜悦。
我拿了其中一套,挤了牙膏,背靠着洗手台,眼馋地看向淋浴间,刷刷刷刷……
牙刷了一半,浴室门被敲了两下。
我连忙打开门:「唔?」
嘴里的牙膏满满,我瞪大了眼睛,用眼神询问。
庄焰手里拿着两个装药品的塑料袋,对我说:「手伸出来。」
我递爪。
庄焰叹气:「另一只。」
我换爪。
庄焰把塑料袋盖在埋针处,又拉开医用胶带,一圈圈缠好。
确定不会有水流进去后,他抬眸看向我:「别洗太久。」
我惊喜万分:「靴靴!」
泡沫喷出了些,我连忙闭紧嘴。
庄焰真好……
我站在淋浴间里,热水冲遍全身,慵懒舒服的同时,忍不住在想,庄焰怎么能这么好……
一如既往地温柔,悄无声息地妥协。
这样的庄焰无论在哪里都应该是被追逐、被迷恋的,这些年里,会有很多人向他示好。
可他说,他还是单身。
他是一直保持单身,还是恢复了单身?
如果是恢复了单身,他在此期间,交往的对象会是什么样子,又为什么分手?
如果一直单身,那会不会是因为我……
我闭着眼抬头,感觉到温水迎头洒来,妄想可以有,但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收一收吧。
我洗完澡,换了新睡衣,用毛巾捋着短短的头发,甩了几下走出浴室。
病房里的空调开了,暖气扑面而来。
庄焰的目光从屏幕挪到我身上:「过来。」
我走过去,想朝他笑,可又想到自己没了酒窝……只能抿着嘴唇,巴巴看他。
庄焰拆了我手上的胶带和塑料袋,确定没有水漏进去。
他检查得很细致,垂落下的眼睫遮住双眸,鼻梁又高又直,嘴唇浅浅淡淡……
庄焰没抬眼,却能捕捉我的视线,冷不丁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我才看。」我说。
庄焰眼睫一颤,没说话。
我回想了一下「夏眠」的性格,心里纠结万千,颤声道:「我,我以前就想过,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现在你长大了,我才想多看看。」
话,是夏眠会说的话。
但这抖得像钢丝跳舞的语调,完完全全不是夏眠的脾气,夏眠只会理直气壮不知羞耻。
确定埋针无恙后,庄焰抬起眼:「我现在的样子,让你失望了?」
「没有!」我立刻否认,「你现在的样子最好,比我想的还好!」
庄焰轻轻地眯了一下眼:「你的样子却不怎么好。」
我咬了咬下唇,点头说:「我知道,我不好看了……我,我有点丑……」
风吹日晒,穷困潦倒,能养出什么好姿色来。
「想过换个职业吗?」庄焰问,「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繁重的压力会让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他说完,又补了句:「你不是丑,只是我看着不太顺眼。」
我挠了挠半干的短发,有些难以启齿道:「我也不是很喜欢送外卖,但是这一行多劳多得,给钱多,我,我还有一些欠债需要还……而且,我只有高中文凭,做不了安逸的工作……」
「你的欠债,是因为『惠南』破产?」庄焰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没出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欠债是因为家里破产,至于没出国,原因很复杂。」
「夏眠,」庄焰看向我,黑眸沉沉,一字一句,「我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为什么没来找我,不要说谎,更不要敷衍。」
我抓住了一丝不确定:「你当时……是希望我去找你?」
「回答我。」庄焰蹙眉。
我低头思索了一下,缓缓开口:「我……」
「夏眠!」庄焰倏地打断我,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了沙发上,声音紧绷得仿佛在恐慌什么,「……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要骗我。」
「我不会再骗你了,」我抬起手,覆在他握着我腕骨的手背上,声音轻之又轻,「……那年,你知道我追你是一场游戏闹剧后,对我说永远不会原谅我,更不想再见到我。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被你从会所拉出去,又心虚又害怕,只能一遍一遍和你解释,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向你认错,说我以前不该骗你。对你保证,说以后都听你的,会乖乖的不会闯祸……可你那时候的眼神,全都是仇恨和绝望。」
赤红的眼睛,被雨水冲下的眼泪,近乎狠绝的咆哮。
……蔡筱后来说,庄焰的样子,不像是被我骗了感情,倒像是被我杀了全家。
我陷入了汹涌的回忆,呢喃着说:「那天以后,我不敢再去找你,我以为我们就这么结束了……可没多久,我听到你被那所常春藤录取的消息。我没想到你会出国,你之前明明坚持要考平京大学,为了这件事,我们吵了好多次架……我要出国,而你要留在国内,感情好的时候你都不曾妥协,分手了反而决定去国外……」
庄焰从入学之初,已经给自己定下了方向,他要考国内最好的平京大学。
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出国,为此,我选择了「嘉禾」,一所专门为富豪子女留学而存在的学校。
「嘉禾」这样的学校,有各种办法将富二代们送到国外镀金。
同样的,国内升学率不忍直视,为了提高学校的知名度和地位,不得不设立「嘉禾奖学金」,每年在全省乃至全国,选拔优秀且贫困的少年。
庄焰、严璟、李清如,这三人是被选中的天才。
入学之初,庄焰代表新生讲话,毫不避讳地将国内顶尖的平京大学列为目标。
我没本事考上那样的大学,私心地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出国,三年间,我不厌其烦地想说服他、动摇他,可庄焰就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
我瞒着他,将他的资料、成绩单、得奖凭证,甚至推荐信都准备好,花了大笔钱疏通学校里的关系,夹在了留学生档案中。
我原本天真地以为,高中之后我们的关系会从预备「早恋」直接过渡到光明正大的「恋爱」,我就用异国恋多悲剧,我爱他爱到不行,离开他我都活不下去……种种死缠烂打的方法将他弄出国。
我甚至悄悄去见了他的家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得到了他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然而,谁能想到,不久后,庄焰撞破了我和蔡筱钱峻的聚会现场,听见了我大言不惭的攻略历程……
骄傲如庄焰,恨我、怨我,都在情理之中。
他应该会去平京大学,像他说的,再也不见我,再也不原谅我。
可是,我们的关系真到了穷途末路时,他竟然选择出国,舍弃他执着三年的目标。
「……为什么?」我看着他,眼前有些模糊,颤声问,「你出国,是因为原谅我,在等我,对吗?」
庄焰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握着我腕骨的手指,微微轻颤。
「庄焰!」我怕他抽回手,紧紧握着他,急急地说,「你觉得我自作多情也好,觉得我恬不知耻也罢,可我在知道你出国后,真的高兴了好久,我觉得你原谅我了,你为了我放弃了原本的人生规划……我想马上立刻去找你,一分钟一秒钟也等不了!我去见你,把认错道歉的话一遍一遍说给你听,再告诉你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然后抱住你,不管你多生气,我都不放开。我申请的学校离你不远,我买下两所学校中间的公寓,我们住在一起,白天各自去上学,晚上回家,你做饭给我吃,我可以学着洗碗,我们再养一只猫——」
「可你没来!」庄焰的声音沉冷异常,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看着我,「夏眠,你说的这些,一样也没做到。」
我痛苦地缩起肩膀,瑟缩哽咽,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从封埋的疤痕下抠挖出血肉:「……你的学校,大门旁第二栋楼,有一面墙的爬藤,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旁边的那栋楼,是砖红色的,墙壁被喷绘了好多蓝色红色的图案……学校里有一个大花园,花园中有一个雕塑,是天使……实验楼是白色的,玻璃蔚蓝像天空一样……文学院里有好多名人雕塑,雕塑下是黑铁名片……你读的学院外,立着一块大理石雕刻的话筒像,下面用三种语言写着『声音是世间最美妙的存在』……」
庄焰的瞳孔剧烈震荡,抓着我腕骨的手指,骤然收紧。
我红着眼圈,嘴唇颤抖,无法给他一个微笑:「庄焰,我去了,去找你了。」
因为去了,所以我知道那所学校是什么样子,我记得见过的每一个景观,每一处细节。
「……我家的生意,是早在几年前就不行了的,我爸勉力维持,可大厦将倾,毫无办法。他自己也知道破产是早晚的事,也大概就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是胰腺癌……」
「……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爸很清楚,他一倒下这个家也就倒了。为了我和我妈,他走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绝路……」
「……『惠南』的假象繁荣让他顺利完成了非法集资,各种责任担保,甚至金融诈骗。那些钱,在两三年内源源不断流到海外,他用我的名义开通了国际账户,接收了那笔钱和其他资产……」
「……我知道你已经出国后,迫不及待去找你,他让我妈陪我,说我年纪小,出国留学他不放心,等我在国外适应后,我妈再回国,就当度假……」
「……上飞机的那天,我爸没来送我,我和我妈本来已经过了安检,过了海关,是我爸的秘书打电话给我妈,说我爸在办公室晕倒,已经送到医院。我妈以为我爸是劳累过度,或者其他什么问题,她很担心,放不下我爸……」
「……那时候,我一门心思要和你在一起,本来就不希望我妈跟我去,就不停鼓动我妈留在国内,陪陪我爸,照顾我爸。我自己可以,我带了信用卡带了现金,没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全世界都是这个道理……」
「……我妈被我说服了,她没登上那班飞机……」
「……我落地后,给我爸妈打电话,可没人接,我以为是时差,就不管不顾地去学校找你了……」
「……我在你的学校里走了好久,才找到你读书的地方。我在那个雕塑下等了好久好久,看着里面的学生一个一个往外走,心想下一个走出来的会不会就是你,又看着外面的学生一个一个往里走,心想下一个出现的会不会还是你……」
「……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等到你,天都黑了,我想,没关系,今天等不到你,我明天继续等,我都已经来了还怕什么呢……」
「……可是,就在我打算走的时候,我接到了国内的电话……」
「……不是医院,也不是学校,是警察……」
「……我爸所有的产业法人代表是我妈,我妈被抓了……」
「……我爸被控制在医院里,深度昏迷,神志不清……」
「……我那时候,我——我忘记是什么感觉……可能就是……就是天一下子塌了,我的世界被砸得稀烂……我爸爸得了绝症,奄奄一息,我妈妈被抓进警局,要判重刑……可是,就在几十个小时前,在家门口我爸还亲了我的脸,我妈还担忧地叮嘱我……才几十个小时而已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惶恐,我很慌乱,我觉得天旋地转,我觉得人生都被撕成了碎片……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些事……警察告诉我,那些钱,都存在我名下,他们查得到,很大很大的一笔钱……如果我不回国,我爸妈——尤其是我妈,足以判处无期……但是,如果我愿意回国,交还这笔钱,我妈可以减刑……」
「……他们告诉我,因为我爸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牵连了好多人,除了生意上那些,还有更多普通家庭,一辈子的积蓄就没有了……有人承受不住,想要跳楼,幸好被发现,虽然人救下来了,可还是寻死觅活……」
「……庄焰,我那年和你一样大,十九岁,十九岁……我活的这十九年里,被保护着、被溺爱着,任性妄为,娇生惯养……我没想过失去这样的生活,我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或许应该自私一点,不理会那些,放弃我得了绝症的爸爸和人过中年的妈妈。拿着那些钱,在国外和你过最最好的生活,享受最最舒适的人生……」
「……当人有了两个选择,一个直通天堂一个落入地狱时,该怎么选?」
「……我骗过你,大概没办法上天堂了,可我也不想坠入无情无义的地狱……」
「……我决定回国,转身要走时,学院里一栋楼忽然停电,好多人的声音响起,我猜里面会不会有你呢……」
「……我永远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你,就像你如果不回国,就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飞越一万多公里去找你……」
庄焰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眸失神,一瞬间的样子,像是遭遇了沉重的打击,又像跌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努力忍住眼眶里的热烫,焦距因为这层水雾不再清晰,可我不敢眨眼,我怕我一眨眼,眼泪真的会掉下来。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庄焰,我没有骗你,我见到你,是真的……是真的满心欢喜……」
「我的人生被定格在了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八年来从未离开过。我很累,不只是因为穷困的生活,还因为……我守着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幻想。」
「分开的第一年,我总以为你能回来,像电视剧里一样忽然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甚至某个转角,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还能梦到你,梦里你原谅或者不原谅我,醒来的时候,虽然很失落,可还是期盼着重逢……」
「分开的第二年,我还是以为你能回来,但不会是现在,可能……可能等你读完书就会回来,要几年吧……四年?或者,你这么聪明,可能不用四年那么久……那,我也只要再等三年……」
「到了第三年,我竟然开始倒数着日子,觉得今天,明天,下一分,下一秒,你就可能出现了……」
「可是真到了第四年,我反而不再兴奋了,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等不了你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感觉,但是这样的感觉远比我的幻想更真实……」
「……慢慢的,我连梦都梦不到你了。我的样子变了,我的……我的性格,我的胆量,我……你喜欢的一切都变了……对不起庄焰,我那时候是真的放弃了,我不但放弃了等你的希望,我连你喜欢的夏眠也放弃了……」
「……那天,我们又遇到的那天,我很想和你说话,但我一看见你,就什么都说不出口……」
「庄焰,你摸,你摸这里!……没有了,酒窝没有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我很久没笑过,没照过镜子,我真的不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我去了,我真的去了,庄焰——」
我急急忙忙地抓着他的手,慌慌张张地按着自己的脸颊,口齿不清,结结巴巴,甚至哭哭啼啼。
庄焰的手是温暖的,掌心轻轻盖住我的脸,手指在我粗糙的肌肤上慢慢抚摸。
我看见他的眼眶也红了。
眼神是那么难懂,我看见了痛苦,看见了无奈,看见了心疼,还看见了……动摇与纠结。
捕捉到这些神态的同时,我忽然有一种恐惧感。
夏眠。
你爱庄焰,可你知道,庄焰还爱你吗?
他眼中的动摇是动摇了什么?是准备接受你,还是要了结这段感情。
他又在纠结什么?是被你感动了,还是仅仅只有感动。
我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罪犯,在等待人生宣判。
庄焰并没有说话。
我呆滞着,缓缓放下了手。
庄焰的手指在我脸颊寸寸滑过,温暖渐渐远离。
当他的手落下瞬间,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庄焰,对不起。」我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
明明在哭,声音却轻得连个颤音都找不到了。
我恍惚地站起身,怔怔掉眼泪,呆呆地说:「……我好累……」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双腿甚至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有些摇摇欲坠。
我感觉到自己晃了一下身体,下一秒,就被彻底拉入了温暖之中。
庄焰将我按在他腿上,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咬牙切齿又呼吸颤抖地说:「把我扔在国外八年,现在你还想走?夏眠,夏眠眠,你再敢走一步试试!你再敢放手一次试试!」
我睁大了眼看他,眼泪不停往下掉,神智却离家出走,跟不上他这句话的节奏。
「……别哭了,」庄焰用手指给我擦眼泪,沉沉地说,「我不回来,不只是因为当年的事,那些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究竟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我心里很清楚。你说你的人生停留在了八年前,我也一样,只不过……」
他摇摇头,颓败似妥协:「夏眠,你真是我的克星……当年,全是因为你任性妄为,死皮赖脸,纠缠不放,硬是把我拉进你的世界里,现在你倒是长本事了,还懂得一哭二闹……」
「我,我是哭了,」我抽着鼻子,哭的同时,不忘给自己解释,「但是,我没闹。」
「那是重点吗?」庄焰看我。
我又想低头:「我抓不住重点,你给我画出来……行吗?」
「不许低头。」庄焰沉声。
我立刻抬头,鼻梁狠狠撞上了庄焰的鼻梁。
「呜!」我鼻头一酸,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哭得不要不要。
庄焰捂了一下被撞疼的鼻梁,无语叠加无奈:「……别哭了。」
「我憋,憋不回去。」我抽噎。
庄焰把我从他腿上挪到沙发上,站起身来。
「庄焰!」我拉着他,抽抽搭搭,「你别走,我,我再哭一会,就一会,一会就能憋回去。」
「我去拿纸巾,」庄焰说,「你不擦眼泪,总要擦鼻涕吧?」
我吸了吸,放开手。
庄焰把一包纸抽都拿过来,我双手齐上,抽了好几片,擦鼻涕,擦眼泪。
庄焰说的话,做的事,还有看我的眼神……蔡筱或许是对的,他对我旧情难忘,我对他满心欢喜。
被我这么直勾勾看着,庄焰干脆抬手,捂住我的眼睛:「我没想和你复合。」
……完了,眼泪憋不回去了。
「哭也没用,」庄焰说,「之前那些话永远有效,你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我看不见他,哭腔着问:「我把身体养好,我,我胆子大起来,你就和我复合吗?」
我以为他还是会回答再说、或许,那样不确定的话。
可庄焰没有。
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嗯。」
我大惊,扯下他的手,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真的?真的复合?」
「真的,」庄焰压下了眼眸中被我窥视到的纠结和动摇,给了我明确答复,「你做到了,我们就复合。」
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又要卷土重来。
庄焰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我额头上,像以前那样,稍微用了点力气。
「我对你只有这么点要求,如果这都做不到,夏眠眠,你以后也不用再痴心妄想了。」
「做得到!」我用力保证,「我一定做得到!」
庄焰放下手,站起身说:「我去洗漱,你先睡。」
我听话地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双手抓着被子的边缘,目送庄焰进了浴室。
等他关上浴室的门,一把将被子盖在头上。
哭得天崩地裂。
呜呜咽咽的声音传不出来去,眼泪也不用掉得到处都是。
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悄默默地伸出手,从枕头下拿出新手机,缩回被窝。
侧身躺着,肩膀支起一点空间,我打开手机,抹了抹眼泪,找到蔡筱的微信。
我想给她发消息,可又不知道说什么,但情绪就像死寂了无数年的火山,运动了,喷发了,迫不及待想和最交心的人说。
我先是打了「我和庄焰和好了」,又删掉,现在还没和好。
改成「庄焰说我还可以痴心妄想一回」,再删掉,词不达意。
我文化水平不行,我是个学渣,我语文表达不好。
那些年,我就不该一门心思学英语,非我族类,最是没用。
我又抹了一把眼泪,苦恼该怎么说。
思来想去,我给蔡筱发了一条消息最能代表我内心的消息:「我的泥潭里,开出了一朵花,名叫『庄焰』。」
我觉得这句话很合适,很文艺、很温暖。
但……
蔡筱几乎秒回:「什么花?玫瑰百合石斛兰?绣球剑兰满天星?菊花月季康乃馨?」
我:「……」
这是职业习惯还是职业毛病?
我一排点点点打过去,蔡筱的语音就弹出来。
我没设置静音,病房里骤然响起了声音,我手里一颤,连忙接通:「喂,筱筱……」
「什么情况?」蔡筱问,「你出院了?」
「还没,」我小声说,「我还在医院。庄焰给我买了新手机。」
「他恨你恨得牙痒痒,还给你买手机?想干嘛?你也是,一破手机,就开花了?我的天,还开花,还叫庄焰……你酸不酸啊,80 后 90 后的矫情疼痛文学属实让你玩明白了,下回你别这么发,你发一百八十度抬头看天空,天边全是庄焰,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
蔡筱一通毒舌,把我吐槽得很憋气,说我可以,说庄焰不行。
「那我高兴啊,我高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就开花呗,你没听过一个成语,叫『心花怒放』吗?我现在就是心花怒放!」
「买个手机就怒放了?他要是给你买台电脑,你是不是得给他弄个花园啊?」
「不是只买手机,」我把越扯越远的话题拉回来,「我和他说了以前的事,还有为什么不能去找他,我都说了。」
「哦,」蔡筱明白了,「所以,你们和好了?」
「还……没。」我抿了抿嘴唇,「他说,等我符合他的择偶标准,就复合。」
「他的标准?!」蔡筱噗了一声,「我记得你以前倒追庄焰的时候,庄焰被你缠得没辙,就告诉你,他喜欢成绩好的,然后你就天天天灯熬夜地学习,哎呀,那画面,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励志。可结果呢,我要是没记错,你和我一样连大学都没上过吧。庄焰呢?常春藤啊,全世界排名前十啊,还是你亲自打点送去的啊,这不说天差地别吧,也就珠穆朗玛和地中海的落差……」
「那,那是以前!」我据理力争,「以前是学生,学生最重要的就是学习,现在不是学生了,学习好不好没那么重要!」
「也对,」蔡筱蔫坏地说 ,「现在出社会了,比的东西不一样了,工作啊,收入啊,地位啊……」
「……算了,还是比学习吧。」我很绝望。
蔡筱忽然笑出声,哈哈的那种:「笨蛋,比什么啊,当然是比你爱不爱他,他爱不爱你了!」
「我当然爱他!」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我这辈子,最爱、只爱、就爱庄焰。他要是不回来,我单身一辈子,就算等不到他,也不将就别人。他现在回来了,说什么我都不能错过,我——我以前也不是没倒追过他,以前可以,现在也行!」
「嗯,嗯嗯,」蔡筱笑着说,「我知道你行,夏眠,你一直都是最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取……不像我,看着咋咋呼呼,其实比谁都胆小。」
我听出这话里意有所指,猜测道:「筱筱,你……」
「都快十点了,我今天忙活一天,累死了,先不说了,明天再去看你。」蔡筱不给我问的机会,挂断了语音。
我看着屏幕,皱了皱眉,筱筱胆小?哪方面的胆小?
就在我弄不明白的时候,捂着脑袋的被子外被敲了敲,
像在敲门。
我立刻捂住嘴,哆哆嗦嗦,庄焰!我刚刚——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我抓着被子,颤颤巍巍道:「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