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浴巾瑟瑟发抖,想站起来,打颤的小腿却完全没有力气,只盯着马桶里摔得粉碎的打火机——
那他妈的根本不是打火机,是穿着绿色塑料打火机外衣的偷拍摄像头!
如果不是突然停电了,我想找打火机点蜡烛,谁会发现那个躺在脏兮兮窗台边缘的打火机?!
一捏在手里就知道不对了,这个打火机太重了,根本点不出火苗。
就在疑惑的瞬间,来电了!一缕红光伴随着房东那张油腻的脸在我眼前闪过。
我尖叫着,把打火机摔进了马桶中,绝望地蹲在了地上。
这个打火机,是住进来的第二天,房东带了一个工人来维修后留下的。
因为入住第一天,我把厕所狠狠打扫过一遍,确定窗台边只有两盆要死不活的多肉,并没有什么打火机。
我们已经住进来了一个星期,洗澡前房东打电话来说明天要来检查一下厕所的防潮,顺便更换一下滴水的龙头。
这些,明明那天工人在时,可以一并处理好的。
这个星期,我在这里洗了六次澡,有三次是和方伟的鸳鸯浴。
我们在这个瓷砖斑驳的逼仄厕所中嬉笑打闹,搓泡泡,聊着情侣间不知羞耻的话题,然后做爱。
几乎可以想象这些小视频传播出去,全世界都会知道我恬不知耻的模样,我的人生彻底完蛋了!
我拨通了方伟的电话,还未开口,方伟就迅速挂断,发来消息说在开会不方便接听。
风扇呼呼吹着,我热得满头大汗,脸呆滞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破楼。
这一片就是繁华都市的恶疮,脏、乱、差、臭。住着小地方熬出来的,以为考上大学就能光宗耀祖的不值钱大学生,小偷,抢劫犯,孤寡老人,留守儿童……
是我们这群穷光蛋,像寄生虫一样住在这里,忍受着城中村的供水不足,电线短路,老鼠为患,只因为房租便宜。
我和方伟与一个快递员合租了这套房子,600 块一个月,不包水电。
房东是本地人,五十来岁,总是穿着一件白背心,腆着大肚子,舞着手中的大蒲扇,问我老家通网没?能收快递吗?二本毕业的大学生,一个月能挣多少?
一边感叹,自己十年前给儿子在四环买了一套三居的大房子,虽然不是坐北朝南的完美户型,但也凑合了,现在那房子值 400 多万呢。
又说有内部消息,这片最多后年就拆迁了,还会分一套房子。
言语间不乏对方伟的轻蔑,和对我的试探。
问我家里几口人,工资多少,又说现在房价一天高过一天,以方伟那个穷小子的能力,不吃不喝干三辈子也买不起一套。
我无言以对,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方伟深夜才回来,我嗅到了他身上名贵的香水味。他以为我睡着了,习惯性凑到我脸庞边亲了亲,却被我转过头来满脸泪痕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他眼神一闪,问我怎么了。
我望着他,手慌乱地抓着他的胳膊,诉说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方伟眉头紧皱,再三确定发现打火机的位置后,去洗手间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他摄像头,又关上灯,打开手机仔仔细细寻找卧室里可疑的光线,很幸运,也没有。
方伟松了一口气,安慰我,「我们才搬进来一个星期,除了那个打火机,没其他摄像头,你摔坏了,里头的东西也没了。别怕。」
我嗅着方伟身上残留的香水味,一夜未眠。
房东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我打开门的瞬间,就破口大骂了起来,房东一脸无辜关上门。
我指着他鼻子骂他,「变态!偷窥狂!老不死的!」
房东两手一摊,「小姑娘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谁惹你了?」
「你还装!我知道你是干的,当时就你和维修工人进去过,没有连接线路的摄像头,工人又不能随时进来,不是你还有谁?!」
我看着方伟,他盯着房东,一言不发,但也并未附和我的崩溃。
「小姑娘,我一把年纪了,诬陷人要讲证据的。我这出租屋租客那么多,中介也进进出出看房,我偷窥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
房东最后一句话让我的眼泪瞬间就飚了出来。
我抓着包就要砸他脑袋,方伟拦住了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你收拾一下自己,赶紧去上班,要迟到了。这里交给我。」
方伟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让我有些狐疑,却还是乖乖洗了脸,补了妆去了公司。
昨晚送方伟回来的奥迪车停在路边,我想装没看见,却被人叫住了,「庄淼——」
我咬着牙,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笑,「呀,方姐,你怎么在这儿?」
方姐也笑,「今天我和方伟得出差一趟,周五才能回来,方伟没和你说?」
我一愣,脱口而出,「当然说了。」
方姐笑意更深,我挥手告别,抿着嘴唇,眼泪滚滚落下。
2
中午,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莫名其妙多了两万块钱。
正疑惑,方伟打来电话,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又匆匆挂断了。
我怔怔握着手机,从包里拽出半包烟,神情恍惚地躲进了楼梯间,一步步往上走。
高楼大厦的楼梯间,除了白色的灯光一无所有,但清洁工依旧把这里扫得干干净净。
我拿出烟叼在嘴里,并不点燃,这里不是吸烟区,我也没有烟瘾,只是当初考研时养成的习惯,拿方伟的烟叼在嘴里,心里就踏实了。
坐在一尘不染的台阶上,我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受欺负啦?躲这儿哭?」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一惊,嘴里湿漉漉的烟掉在了地上。
惊恐地回过头去,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面带微笑地望着我,绅士地递来一张雪白的手帕。
我没有接,只是扁着嘴,哭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男人弯腰下,像哄孩子一样,嘴里碎碎念着,「好了好了不哭了,受了什么委屈给叔叔说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他一边安抚,一边擦掉我狼狈的鼻涕和眼泪。
这栋大楼上千员工,我连试用期是否能过都未知,此刻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索性不要脸地把发生的一切倒豆子一样吐了出来。
我说我和男朋友穷得要命,只能租 600 块钱的城中村,还被无耻房东偷拍。
男朋友没有揍房东也没有报警,甚至连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反而转头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威胁房东,讹了两万钱,转头就和公司里的主管去出差了。
他和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推我出去涉险,他本就是法律专业,深谙此道。
「我男朋友衣服上有她的香水味。」我苦笑着补充道,「他总是说方姐大他十多岁,又有家庭,是我想多了。昨晚我却在窗帘后看到他们在车中接吻。」
陌生的叔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该揍!」
我像受到了鼓励一般,讲述着自己因为照顾男朋友而错过了研究生考试,一个普通二本毕业的小镇女孩,要在这大城市安家真的太难了。
父母只是普通工薪阶层,早已离异,各自有了家庭,又各自生了孩子,我永远都是多余的那个人。
我只能报喜不报忧,不然就得回去,和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家乡的年轻公务员或者二婚公务员们相亲。过了二十五,我就是黄花菜了。
老家的的年轻人早就实现了朝九晚五房车自由还有俩孩,我却还像一片浮萍,一无所有。
叔叔拍拍我的脑袋,眼中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我躲开他的大手,弯腰从他臂弯中跑下几级楼梯后,回过头去,他正拿着纸巾捡我掉落的香烟。
「谢谢叔叔。」我发自肺腑地感谢他,为自己的狼狈不堪,也为这终于宣泄出的情绪。
他微微一笑,眼角微起皱纹,不知为何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院子里那棵苍天大树。
3
夜里,我给方伟发视频邀请,被拒绝,半小时后,他在洗手间发来视频,说自己刚才在洗澡,手机在充电,没听到手机响。
画面中豪华的浴室,分明是五星级酒店的标配。如今公费出差待遇已经这么好了?
方伟压低声音说着对我的想念,和房东斗智斗勇地斡旋,说他回来就重新找一个好点的房子。
我没有戳穿他,面带微笑静静地欣赏着他炉火纯青的演技,一直到那声熟悉的,「亲爱的,你好了没?」
方伟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方姐叫你呢,赶紧去吧,别得罪了上司,你新房子的房租还得靠她。」
方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义正言辞想要教训我。
在他口中,我永远是那片无用的浮萍,爹不疼,妈不爱。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我不能质疑他,反抗他,背叛他,因为只有他才会一心一意对我好。
只有他才会娶我这种原生家庭破裂的女孩子,好人家是不会要我的。
他说我不美,不白,没曲线,我穿裙子不好,女孩子气质好更重要,讲究穿着打扮就是虚荣。男人都不会爱虚荣的女人。
一直到今晚,我才意识到,方伟从头到尾都在 PUA 我,一面扮演深情款款,一面树立他在我心中的权威,大棒和胡萝卜政策运用得如此熟练,真不愧是法律系毕业的。
我挂断了视频,给陌生的叔叔写了一张小小的感谢贺卡,和养了两年的迷你盆栽小松一起装在一个盒子里,放在了相遇的楼梯间。
午休时间过去了,叔叔也没有出现。
一连等了好几天,礼物盒不见了,也许是被清洁工打扫了,叔叔一直没有来,却等来了人事部的消息——
我没有转正为正式员工,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工资会发放到我的银行卡。
下班后,我又到楼梯间坐了许久,离开的时候把手机号码写在便利贴上,贴在了扶手不起眼的地方。
我像个溺水的人,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什么都可以。
我用方伟讹诈的赔偿金租了一间环境稍好的房子,拖着箱子踉踉跄跄下楼时,遇到了房东。
他皱着眉头盯着我,阴阳怪气道:「哟,走了?看不出来,小姑娘还挺厉害啊——」
我抡起地上断了腿的椅子狠狠砸了过去,一边砸一边骂:「大家小心啊,这个老东西是个变态偷窥狂!」
房东哎哟叫唤着落荒而逃,我喘着粗气把断腿砸了过去——舒坦了!
4
一辆 SUV 停在路边,熟悉的面孔趴在车窗上,冲着我老远就喊:「嗓门挺大,力气也不小啊,把一个大老爷们儿打得落荒而逃。」
是叔叔!
他跳下车,挽着袖子问我,「解气没,要不要我帮忙,再上去揍一顿?」
我拦着他的胳膊,破涕为笑。
他摸摸我满是汗水的短发,眼里充满了心疼。
许久以后他才告诉我,每一天中午他都在楼梯间,不过在上头一层,一低头就能看到我坐在那儿叼着烟撑着下巴发呆,我的每一次等待,他都看在眼里。
他像一个沉稳的猎人,安静蛰伏在那里,等待着猎物的上钩。
他调查我的男朋友,调查我的家庭,调查我的住处,务求一切真实,他要的,是一举拿下我。
他顺势抱住了我,「跟我走吧,叔叔保护你。」
我紧紧拽着他昂贵的衬衣,哭得像个找到了家的孩子。
叔叔叫陆濯民,今年五十二岁,比我爸大三岁,身家百亿的上市公司老板,也就是我实习的那家公司。
见面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了他,低调的衣着全是价格不菲的名牌,手上那只表抵得上房东一套房。
我大三那年选修了一门奢侈品鉴赏课,没有大 LOGO 全靠剪裁面料取胜适合低调成功人士的男装,全球也就那几家,刚好我记住了。
叔叔看似无所不知,但他却不晓得等待他的每一天,我都知道他在楼上,因为楼梯间有他指尖若有似无的雪茄味。方伟曾笑过我,鼻子比狗都灵。
我的狗鼻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不用抬头,我那几百块钱的手表镜面就能模糊映出楼上的人影。
从知道方伟背叛我的那一刻,对于爱情的信仰就消失了。
我不想再住城中村!不想再被人侮辱偷拍!不想再为了一点点的钱把腰折断!不想再提心吊胆自己的男朋友是否和别人在床上翻云覆雨!
既然软弱和服从换不回真心,那我也要搏一搏,没有爱,我就要钱!
从头到尾,我就不是陆濯民的猎物,我才是猎人。
陆濯民的车直接把我载到了一个豪华的小区,他提着我廉价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我慌张地拉着他的衣角嗫嚅道:
「叔叔,我已经找好房子了,合同签了,押金都给了。这么好的房子,我租不起。」
陆濯民牵起我的手,「说什么傻话,我就是房东。你安心住这儿,工作慢慢找。」
我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条讯息,我没过试用期很可能也是陆濯民的安排,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同一个公司肯定不行。
陆濯民那样的男人,什么类型的女人没有见过,公司里前台都能去选美的那种等级。
我有的,只是小男孩一般的短发,微卷,小小的脸庞,瘦瘦的身体。
方伟曾经说过,我让人有种怜爱感,像男人童年时想要保护的那种小女孩。
男人的控制欲和保护欲,不分年龄。
这夜,我如一只安静的猫,蜷缩在沙发角落。
陆濯民打开电脑工作,时而接个电话,仿佛我是个透明人。这样大的客厅,像电影中真正的 oldmoney 住宅一样简约精致。
一幅齐白石的画不动声色挂在玄关处,见我看得入神,陆濯民说:「喜欢齐白石?」
「嗯,我爱吃虾。」我点点头,笑得很天真,我看到了自己那盆小松树摆在齐白石的画下,倒也相得益彰。
陆濯民哈哈大笑,「行,明儿带你吃虾去!」
「喜欢齐白石,还因为他的告示,『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
陆濯民的眼睛更亮了,他冲我招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我垂着头走过去,他又笑,「放心吧,我又不会吃人。」
见我眼中含泪,他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我坐在地板上,把脸枕在他腿上,轻声道:「叔叔,我喜欢你。」
他一动不动,我抬起头,笑出了两个酒窝,「我小时候困了,就这样枕我爸腿上,他就轻轻晃呀晃,我就睡着了。」
陆濯民的手缓缓贴在我脸上,「傻孩子。」
「我爸后来有了一个儿子,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这样了。我才明白,原来爸爸也是会离开的。长大了,又知道男朋友也会离开的。我留不住任何人。」
「叔叔,我就是再傻,也大概知道你的身份了,我只是不太清楚如今的我是什么身份。」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你……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好看,但也没有好看到让我犯罪的地步。那天我一看到你哭,心里就不舒服了,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我结过婚,有三个孩子,都在国外,也有过一些女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女朋友。」我哽咽。
「我的女朋友可没有那么丑,这么爱哭的。」
他捏我哭红的鼻子,「我只是看你可怜,你在这儿安心住,想考研想工作都可以,我习惯在家里放一下现金,要用自己拿。」
「既然与过去告别,那就开开心心逛街吧,买包去,你们女孩子不都爱买包吗?包治百病。」
「叔叔,如果这就是你可怜我的方式,那我宁愿不要。花你的钱,买衣服包包装扮自己,我和你的女朋友有什么区别?」
「那你要什么?」
「要走。」
我立刻起身,却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我伏在他宽阔的胸膛,抽泣道:「今天你拿钱留下我,改天就能用钱打发我,我不想做你的金丝雀。我要你爱我,关心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就是爱。」
陆濯民沉默了,我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模糊中,他把我抱到了床上。
在舒适到不可思议的床褥中,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睡了过去。
5
醒来时,陆濯民已经离开了,洗漱用品全是新的,连我尺码的拖鞋都配好了。打开衣柜,皆是文艺风的 Lemaire,不算贵,但适合我。
桌上满满一桌虾,白灼,清蒸,卤,炸,还有醉虾……都是小分量,还冒着热气。粥,香气扑鼻。
我凑到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陆濯民很晚才回来,他一摸我的头发,我就醒了,瞬间抓住了他的手,冲着他咧嘴一笑。
「以后别等了,我不定什么时候来,你该干嘛就干嘛。」
「交男朋友呢?」我搂着他的脖子,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
「你有这个权利,但不能在我的房子里。」陆濯民的笑意瞬间匿去。
我贴在他胸前,听着他陡然加快的心跳,微微一笑,「叔叔就是我的男朋友。」
他的心跳缓缓平静了下去。
「这么晚了,肚子饿没?」我揉揉他微凸的肚子,男人年纪大了,无论怎么保养都不会再有年轻人平坦的腰腹。
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不饿。」
「那你快去洗漱一下,我们睡觉吧。」我把睡觉两个字说得轻轻巧巧,陆濯民浅笑。
房间永远是恒温,外面的冷热与这座城堡全然无关,不过才短短两夜,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个真正的公主了,睡过了好床,床垫下有一颗豌豆也能感觉到。
头埋在枕头中,我睡得像只瘦巴巴的小鸟。陆濯民的手在我肌肤上方一寸之处停顿住,然后沿着我的轮廓游走了下去。从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落在我的身体上。
我深知,肉欲之上,皆是厌倦,我要陆濯民怜惜我,我才会是那个不可替代的人。
陆濯民没有给我他的手机号码,我也知趣地没有问。房门的密码设置成了我的生日,即使内心不愿承认,我也是成了陆濯民的笼中鸟金丝雀。
名分?我没那么傻,也没有美到能让陆濯民带我出去炫耀的地步。依稀记得几年前的新闻,他与选美小姐冠军有过一段情。他女朋友的标准,我自然是达不到的。
老婆?陆濯民的妻子早年就去了国外陪读儿女,夫妇俩一直分隔两地,至少新闻上是。
为数不多的低像素合照中,也是两人年轻时肩并肩站着,不知是在佛罗伦萨还是巴黎,卡其色的风衣与秋天,衬得如此郎才女貌。
看到她模样的瞬间,我松了一口气,小小的脸庞,短短的头发,好看,但不够好看。
怪不得他在我哭泣的时候递来了手帕,我一定是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太太,他喜欢的不是我,是他与她逝去的岁月。
陆濯民是个绅士,这三个月来了二十天,从来不碰我,只睡在我身边,顶多摸摸我毛茸茸的短发,或者牵着我的手,一脸的清心寡欲。
周五,他破天荒来得早,我正靠在沙发上看书,几乎是蹦着跳进了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什么甜言蜜语也没说,只是那样不依不饶地抱着他。
锅里炖了汤,他喝了两大碗,夸我厨艺不错。
他工作时,我除了时不时轻手轻脚给他茶杯里续热水,完全不打扰他。
等他忙完,浴缸里已经放好了满满的热水,一切准备就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摸摸我的头发,眼睛亮亮的。
五分钟后,我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裙跨进了浴缸中,像一条心怀叵测的鱼,轻轻游到了陆濯民怀中,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缓缓加速的心跳声。
他不动,我也不动,一直到他呼吸急促了起来,我才仰着头,用湿漉漉的小手温柔地捧着他微微发烫的脸庞。
我望着他细微的鱼尾纹,两鬓微霜的短发,那双深沉而明亮的眼睛,我要望进他的灵魂里,才能住进他的心里。
你不能指望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能像二十五岁的男人一样在床上生龙活虎。陆濯民像幽深的海水,缓慢,沉稳,却并没有惊涛骇浪,事毕后,他满身是汗疲惫不堪。
我用并不夸张的精湛演技回应着他年迈的身躯,透过他身上的雪茄味古龙水味,我依旧闻到了独属于老年人腐朽的味道,那是五脏六腑衰败的气息。
我抱着他的背,一边笑,一边挠他痒痒。
「调皮。」他捉住我的手,终归是笑了,「说好不做我的女朋友,却还卯足了劲儿地勾引我。」
「叔叔……我爱你。」我贴着他暖烘烘的背,呢喃着睡着了。
不要清醒地告诉一个男人你爱他,要睡得迷迷糊糊,仿佛无意脱口而出的真心话,男人才会感动。
这是小区里一个卷发姐姐告诉我的,她被一个香港男人包养两年了,再熬一年,这套房子就是她的了。
卷发姐姐看不出年纪,但肯定也是三十来岁了,身材火辣,长相妩媚。她说自己的鼻子和眼睛是在日本做的,日本的面部整容特别厉害,胸和屁股是泰国做的。
她笑起来一脸风情,一开口却是个知心大姐。她对付男人的手段,比古时候青楼的花魁知道得还要多。
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就得留住他们的胃。
欲盖弥彰,欲拒还迎,比赤诚相见更为诱惑。
老男人床上力不从心,女人就不能欲求不满。
有钱男人包括暴发户,都希望女朋友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花样百出会上床。
……
卷发姐毫无保留地教我这个新手,没错,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个新手。
「这个小区里住的都是二奶,三奶,四奶……反正没一个大老婆,这里叫二奶村,的士司机都知道。」
卷发姐说完后哈哈大笑,我也想笑,却笑不起来。
「现在,我们也叫捞女,为了捞男人钱的女人。」卷发姐潇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她眼中含着泪。
「外人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我为了那个香港男人,英语都快八级了,还学了小半年的法语课,法语歌都会唱几首了。会骑马吗?」
我摇头。
「会滑雪吗?」
我摇头。
「我能咻地从坡上滑下来,还能半空中转一圈,那栋楼一女的,去年还去瑞士参加了比赛。」
我汗颜。
「会冲浪潜水吗?」
我再次摇头。
「潜水一定得学,但你没胸穿比基尼不好看,要不我介绍泰国医生给你隆一隆,进口材质特别自然,手感简直分不出真假。」
卷发姐如此掏心掏肺,我受宠若惊。
「冲浪防晒也很重要,不是怕晒黑,是怕晒出斑,还容易老。」
「千万别找台湾男人,抠门得要死,我一个小姐妹和台湾男人分手了,一柜子的名牌包拿去卖,差点被人笑死,全是 A 货!每次打牌都带出来炫耀的鸽子蛋竟然也是高仿。」
卷发姐拍着膝盖哈哈大笑,「三年啊,女人有多少个三年,从此以后我见着台湾男人就绕道走。第一件事就是学会鉴定真包真珠宝,直接去专柜挑。你可别这么傻啊。」
我笑笑,算是受教了。
「要看书,但别看多了,书看多了容易反智。插花得学,但别太日本了,素雅得上坟似的,男人年纪大了忌讳。」
「一定要煲汤,补肾那种,总吃伟哥也不好,千万不能伤了男人的自尊心,比伤他们肾都恼火。」
「会高尔夫吗?别墅区过去有一个高尔夫俱乐部,教练很帅,但都是穷光蛋,别和他们有一腿。」
「男人都爱装 X,爱去吃一些稀奇古怪又贵得要命的东西,记住,就是吃屎,你也得面带微笑,千万别暴露自己是一无所知的土包子,丢他们的脸。」
「装 X 技巧得学学,木头什么好,花什么好,哪个朝代的家具值钱,哪些画拍卖行最贵,什么咖啡最香,红酒哪一年的最贵——别记最好喝的,只记最贵的。」
……
这些知识,就像考研笔记一样,全是满满的知识点。
6
黑暗的梦中,卷发姐依旧喋喋不休。
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无意中听到她搬走了,因为金主破产了,这栋房子也被银行收了。
我不知道她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但她做捞女都做得如此成功,一定饿不死。
但我开始害怕了,也许有一天陆濯民也破产了呢?
我才跟了他几个月,除了这套房子的使用权,一柜子的衣服和鞋子还有那些书,我依旧一无所有。
我肯定不是这套房子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午夜梦醒,偌大的房间中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我早就不需要针了,衣服散了一根线我都不会再穿了。
头发依旧是短发,但却是香港发型师打理的,蓬松卷曲却精致得不动声色。
我开始认真防晒,锻炼身体,开始介意胸太平,试了几个丰胸疗程也不见效果,陆濯民不在的日子我就泡在健身房里拼命锻炼。拥有腹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
我考研的书再也没有翻过,却能把陆濯民折腾得下不来床。
这一年的光阴,就像一锅温水,慢腾腾地煮着我,等我醒悟过来时,我已经没有力气爬出这锅滚水了。
我跑步攀岩跳舞,烹饪插花熬汤,小心翼翼揣摩着陆濯民的喜好,然后可悲地发现,我依旧是为了五斗米在折腰,这一次,我不是在折腰,我是在跪膝。
我早已能流利地刷陆濯民的卡买包,买珠宝,买一切昂贵的东西,也不再枕着他的腿睡觉,甚至,我哭都不哭了,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一夜夜的呆。
因为陆濯民已经一个月都没有来了。我有他的手机号码,除了紧急情况,我是不能联系他的。
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因为钱还是依赖,我发现自己完全离不开陆濯民了。
我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寄生虫,金丝雀,但我却不敢对陆濯民开口要房子或者车。
我不敢。
每次看到那些高挑美丽的年轻女孩在小区里跑步遛狗聊天,那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感就会吞噬我。我能看见她们,陆濯民也能。
那天深夜睡不着,准备下楼跑步,却发现陆濯民来了,还没来得及惊喜,他转个弯走进了另一栋楼里。
我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
原来他不是没有来,只是走进了另一套房子,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慌,只是拨通了陆濯民的手机,那头迅速掐断,接都没接。
我拔腿狂奔,拖出床底的箱子——那个半旧的箱子,把那些名牌包通通丢了进去,叠了老高,塞都塞不进去。
我又翻出抽屉里所有的珠宝首饰,铺在床上,脑海中计算它们的价格,能换多少钱。
我看着镜子里狰狞的自己,突然就冷静了下来,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冷水脸,把包和珠宝一一放回了原位。
然后把那套考研的书丢了进去,挑了几套穿旧的衣服叠进行李箱准备离开这里。
昏暗的客厅中,我拖着喀拉作响的行李箱,正要抱走那盆小松树,沙发上突然站起了一个人影。
「考虑清楚了?」
我点点头。
「行,我给你一笔分手费。三十万够吗?」
陆濯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他看到了崩溃的我。
「不要了,我一分钱都不要。」我捂着滚烫的额头,有气无力。
「这不合规矩。」
我突然就咆哮了起来:
「什么规矩?!这里头还有你几套房子?你还养了几个女人?我不要钱还不守规矩了?!」
陆濯民淡淡道:「这一片都是我的,包括那边的别墅区。」
我再次被激怒了,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为了这一年的小心翼翼,为了那丢失的短暂快乐和漫漫长夜的失眠痛苦,还有那些无助的等候。
我痛恨自己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捞女,甚至我连钱都捞不到,因为我竟然不要脸地妄图要脸!
我大哭起来,用力拖箱子,却拖掉了两个轮子,你看,廉价货就是这么破,我就是那个廉价货。
陆濯民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我绝望了,「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人,也得不到爱。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我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想要不劳而获,却发现这比我过去的人生还要累。
「我一点也不天真可爱,陆濯民,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在楼上……」
听到这番话,陆濯民反而笑了,「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才喜欢你那些小把戏。但第一次你的眼泪是真的,卡片是真的,松树是真的。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没关系,我不介意。」
「但我介意。我不想再等你了,我熬了那么多的汤,一个人根本喝不完。喝了那么多的酒,我依旧尝不出年份。我觉得咖啡不好喝,游泳难学,我甚至在考虑你不来,是不是我得去隆个胸。」
「我知道你工作累,知道你有老婆,但我不知道你有几个女朋友。我试图说服自己,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不能吃醋……」
「但不行啊,叔叔,爱就是占有,爱就会嫉妒。」
陆濯民不笑了,抱着我的手臂渐渐紧了。
「如果不是发现你去了另一个女人那里,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你。我没办法和别人共享你,我做不到!」
「我得走了,不能要你的钱,不要钱,你才是叔叔,要了钱,你就是金主爸爸了。」
我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你早就厌倦我了,因为我变了,所以你也变了。」
陆濯民叹了一口气,把我抱到沙发上,让我把头枕在他的腿上:
「首先我要澄清一下,我目前只有你一个。那房子没住人,堆了一些东西,不信现在你就可以上去看。」
「其次,我结过婚,但我太太五年前胰腺癌去世了。我遇见你的那一天,正好是我太太的生日。你们俩长得很像。」
「我太太家境很好,我是个穷小子,是她不顾一切嫁给我,我们一起留学创业,我的创业资金都是太太娘家人资助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我也是穷过来的人。」
「太太去世后,我的确交过几个女朋友。你是最久的那一个,但我并没有把你当做那种女朋友。」
「因为我像你妻子。」
陆濯民不置可否。
「淼淼,我这把年纪了,自然知道你爱的肯定不是我这个黄土埋到腰间的老头子,但我相信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一定有它的目的。」
「因为你缺爱,缺钱,而我刚好能给你这些,所以我不介意你买东西。年轻女孩子谁不喜欢好看的玩意儿。但是我不希望你像其他女人一样,把自己的年轻岁月都耗在捞钱上。」
「女人的青春没几年,有钱的男人也没几个,你这样的,真没啥竞争力。我不来,也不想你把心思全花在讨好我身上,我有心脏病,能活到七十就算是命大了。到时候你用什么身份伺候我?」
「儿女的遗产分配早已公正,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牵扯太多因素,我也为名声所累。」
陆濯民袒露心声,「你这样出去,生活就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比以前更苦,因为从简到奢易,从奢到简难。我说过要保护你,就会遵守诺言。」
我握住了陆濯民的手,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
「我很高兴你说爱我,真的。你太像她了,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她年轻时候一样美好。」
陆濯民的声音很低很低,「我知道你去见过方伟,你泼了他一脸的咖啡,你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我老了,你那么年轻,我也会怕,看你床上太野,我还偷偷吃过几次药。」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抚摸着他的手,宽大,厚重,我轻声道:
「你别怕,你有钱,还有三个孩子,我除了你,一无所有。」
我知道,这一刻,我和陆濯民的心真正地靠近了。
我不再病态地讨好他折磨自己,我放过了我自己,也放过了不再年轻的他。
陆濯民让我搬到了他真正的家里,一点点让我融入了他的生活中。
大概因为太像他的太太,三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子女并未反对什么,反正一年不过聚集一两次,有人照顾他们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好。财产早已分配好,我捞不到什么大鱼。
但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如何。陆濯民会爱我多久?
或者,当他找到了下一个与他妻子更为相似的女人,他会不会毫不留情地抛下我?或者,他突然心脏病死了怎么办?
我们的爱并不纯粹,一个是太太的替身,一个是绝境中的救命稻草,两人一番博弈,足足一年才敞开了心扉,明白了彼此的爱与怕。
但在我二十多年的哭泣生涯中,只有他递过来了一张白手帕,单是这一点,也够我们过个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