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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为男

自花儿离开我就一直浑噩昏迷,诸切事宜都由国师一手安排,而我骤然从梦中惊醒时,花儿的棺椁早已下葬了几日。

我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坟前,为了不让北漠得知消息反攻,他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只有孤零零的荒冢一座。

天很暗,乌云沉沉压境,大雨滂沱而下,像极了兄长死讯传来那日。

我已然疯了,拼命地扒着坟头的土,拼命地叫着花儿的名字,侍从们跪倒一片地劝我,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我的手指被粗粝石土割破割烂,雨水混着泪水落在上面,浇下鲜红的血来,迅速又在地上簌簌淌成沟壑的水洼,而我却毫无知觉,只机械地、不肯停歇地把土扒开。

国师匆匆而至,拦住了我的发疯:「别这样。」

我不听不看不理他,只如困兽一般死命的挣扎,直到他低吼出声,似雷一般在我耳内炸响:「你难道要把此事闹大,让北漠得到消息,让傅将军白白枉死吗?!」

我猝然顿住,睁大了双眼,磅礴的雨珠子如石头一样砸下,又像无数把刀刺在我的身上,我却无知无觉,万念俱灰。

窒息片刻后,我终是再也撑不住地狠狠跌落在地,死死攥着他的衣袍嚎啕恸哭:「你把我也埋了吧!你把我和他埋在一起!」

他搂紧了我,声音晦哑得厉害:「别这样,他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不会愿意看到你用下半生去祭奠他……」

「下半生。」我癫狂地笑出声来,「我至少还有下半生,可花儿……花儿却永远都没有了!」

我知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却仍是忍不住对国师心怀怨怼恨意,若他放任我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或者哪怕他问问我,问问我愿不愿意用最在意之人的命换我那虚妄的来生,我都不会像如今这般痛不欲生。

「国师……大、国、师……」我眼中蓄满了泪,心痛如绞,一字一恨地说道,「国师大人,料事如神,逆天改命,终助我成天煞孤星,现今景状,你可满意?」

他神色狠狠一震,两肩骤然颤了颤,双目通红道:「祥儿,这绝非我本意,我只是想救你……」

「救我?」 我心口骤痛,眼泪似是流不尽般滚滚而落,「我最爱的人,最在意的人,走的走,死的死,你却说是为了救我?你就是这样救我的?」 

我死死地盯着他,冷风如利刃刺进眼中,似要沁出滚热的血来:「这世间的人那么多,却偏偏选中我一个。」

「我作孽太多,上天不肯原谅我,我认了,即使孤寂一生,我活该如此,但花儿何辜?花儿何辜!」

「心向江湖,江湖路远,死在半途。」

「我害了他,终究是我害了他!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啊?」

「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是我?!」我失控的攥住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大吼,「你不是国师吗?你不是可以预示吗?你为什么不预示他?!你为什么不救救他?」

他静默半晌,终是垂了眼偏开目光:「……对不起。」

「……对不起……」我大笑出声,状若癫狂,「我不要你们的对不起,我要被对得起!」

「都来跟我说对不起,究竟是谁我对我不起,而我又对不起谁?我……又害了谁?」

「既然你做不到,为何要答应兄长?为何要干涉我的命运?又为何……让我重活这一世,痛彻心扉,一无所有?」

「事到如今,徒留我活着,我一个人活着,有何意趣?有何意趣?!」

这些时日,我心里像燃着熊熊焦烈的火,总是沸腾着无尽的悲痛与滔天的愤怒,而在这一刻,它们尽数都转变成了毁天灭地的屠戮之念,促使我双目赤红地逼视他,狠戾决绝地咬牙:「其实你并不是是来救我的吧?你只是怕我应了祸乱苍生的谶言,我告诉你,如果你救不回他,我便搅得这天下不得安宁又如何?」

我笑着看他,几近癫狂:「你大可看看,这天下之大,还有何人能阻我?」

他静静地望着我,苦楚的目色渐渐沉晦,半晌,缓缓开口:「你别忘了,这天下人里,也包括秦厢琏。」

琏儿……

我猝然怔住,满腔激涌的愤恨在一瞬间冷冻成冰,是啊,还有琏儿。

可也不止有琏儿。

母亲、兄长、傅丞相、百里牧云……

他们的脸一一在我眼前浮现,他们倾尽一切,不惜性命去维护的天下安宁,我如何忍心亲手毁掉。

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让这天下人都陪我在这人间炼狱,也不会减少我半分折磨。

空气胶着如黏稠的墨汁,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像无形的锤狠狠擂在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徒然地松开了攥紧国师衣领的手,万念俱灰地转身离开,每走一步心里的疼就横彻一分,待行至马车前,心口猛然激痛,我再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哇地突出一大口血来,鲜丽的红色混着雨水溅落在地,积成血色的水洼。

国师急急上来搀扶我,我咬着牙狠狠挥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地走向来时的路。

我最终还是只能将花儿留在这里。

留在漠北冰冷泥泞的土里。

再不见天日。

——————————

再睁眼已又是几日后,我茫然地坐起身来,却发现手中握着的什么东西,拿到眼前定睛一看,竟是半截莹白的神槎木枝。

我静静地瞧着它半晌,脑海中闪现它的传说记载:昔有神槎,皎然白色,祷之无不应。

相传神槎常与返魂树相伴而生,神槎应世人之愿,返魂树可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国师留给我的,他知道我看到神槎就会想到返魂树,进而想到兄长和母亲,便以此来扼制我的杀念。

这是他给我画下的牢笼,时时警醒我担起责任,福泽世人。

我信了神槎祈愿的传说,握着神槎木跪在佛堂里,求遍诸神佛陀,殿内却依旧缄静无波,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半分奢望都没给我。

所以我的花儿,

我曾经最疼爱过的那个少年,

我最想放他天高海阔的少年,

最终还是死在了我的怀中,

死在了……他的十七岁。

我头一次觉得活着是种煎熬,头一次如此地痛恨自己,恨自己还阳,恨自己回来,若非如此,他是不是早就脱身而去,早就恣意圆满?

国师预卜的没错,克夫妨子,天煞孤星,我躲得过轮回,却逃不过宿命,终究谶言应验,偌大世间,只余我孤身一人。

我一生都自私地为自己而活,却一生求不得。

总以为权利会给我自由,却不曾料到,追名逐利的代价,是永失所爱,一无所有。

我清楚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孽,害了多少性命,也误了琏儿花儿的一生。

我该在地狱里,永远沉沦,永世赎罪。

但我心里却总留有一丝期冀,总觉得我身边发生了太多玄秘之事,或许还会再发生一件,尤其坊间传闻,头七的时候,逝去的人会回来。

可传闻都是假的。

返魂香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传闻是假。

红绳卫命的传闻是假。

头七的传闻也是假。

都是假的。

我知道,我在一次次的失望到绝望中,早就知道。

可当我醉醺醺地从打了烊的酒馆出来,恍然间听到两个异族之人提到返魂树时,我还是忍不住相信了。

我紧紧抓着其中一个异族人,如深陷苦海中紧紧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逼问着关于返魂树的一切。

那人挑着眉上下将我打量了几番,便笑着告诉我返魂树是他们族里的神树,伐其根心于玉釜中而制成的返生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他正巧带了一阙在身上,我若跟他回去,他即可找出来给我。

即便是醉的不轻,我也能看出来他眼神中的不怀好意,但长久以来的绝望与痛苦已经将我逼疯,只要有一分希望,我都想死死攥住不放手。

正犹疑的时候,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而另一个人也在同时迅速地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二人环视四周一番,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偏僻小巷里拖去。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随着挣动踢打不断,酒意也越发上头,浑身都软的厉害,完全使不上力气。

浑浑噩噩之中,他们将我拖到了偏僻角落,两双脏手就朝我身上摸来,我惊恐地大叫,疯了似的捶打,其中一人被我打在了脸上,登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地大骂,挥手就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耳畔轰鸣着滚了几圈,满嘴都是溢出来的血腥味,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恢复了几分意识,有人将我抱在怀里,一直在焦灼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无力地半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张陌生却惶急的脸,我明明不认识他,却在恍惚中觉得他那双乌沉瞳眸格外熟悉,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琏儿又出现在了我的幻觉之中。

我悲从中来,颤抖着抱住了他的脖子,忍不住大哭出声,心头涌上无尽的痛楚:「琏儿,花儿死了!花儿……被我害死了!」

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用整个身体将我包裹起来,极力地抚慰我:「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我猛烈地摇头,泪水簌簌从眼眶滚落,懊悔至极:「我想让他走的,我真的想让他走的,我想让他像你一样,远离我……远离我便能好好地活着,过安宁美满的人生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拼命地点头,紧紧地抱着我,几乎要将我嵌进了骨子里,「我都知道。」

「我错了……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都报应在了你们身上!」我被沉痛悔悟所吞没,「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应该是我的啊!」

我恸哭不已,眼泪像是止不住的洪水般往下流,浑浑噩噩地一直说着话,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沉沉欲睡,他将我横抱了起来,怀中很暖,渗过衣衫熨进肌理,似是永世沉醉的温柔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又有低低的交谈响在耳边:

「……尘埃落定之前,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好。」

随即抱着我的人便将我交托给了另一个怀抱,很冷也很孱弱,分明的骨骼几乎膈疼了我,但脚步却是稳的。

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努力地眨了眨,却还是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听他低低地无奈叹息:「又喝这么多酒啊。」

我听出来是国师的声音,不禁冷笑一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故意凑近他将浓重辛辣的酒气喷薄在他的脸上:「不喝酒干什么?杀人泄愤吗?就先从你开始好不好?」

他不假思索:「好,只要你高兴。」

高兴?我不高兴!杀了你花儿也回不来,而你死了,在乎你的人就会我一样痛不欲生。

我的意识又坠入了深渊,模模糊糊地只觉得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抚我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

与北漠使者和谈的事宜照常进行,我命人将北俞关八座最富饶的城给了他们,还大肆兴建了妓馆、青楼和酒肆瓦舍等娱兴之地,又把京都惯会吃喝玩乐的宗室子弟都遣了过去,他们素来纵情享乐,是惯会玩儿花头的,到了边城很快就与北漠王室打成了一片,没多久就兴起了不竭的奢靡攀比之风。

我对此非常满意,毕竟欲使其灭亡,自该让其先疯狂,北漠素擅战矫健,是边疆之地苦惯了的结果,但安逸会使人堕落,刀不磨会钝,我有耐心等。

在废除疆夷遗民的贱籍并换成通用的民籍之后,除了花儿留给我的心腹,我又将疆夷有军事才能的遗民招为了兵将,严令五年之内,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覆灭北漠。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十年,天赢军中竟又出现了一个战神。

那日早朝前,眉朴正在为我绾发,手突然一顿,便忧心忡忡道:「主子,你又长白头发了。」

我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她却又开始絮叨起来:「我就说少熬夜少熬夜你总不听,你瞅瞅你才二十岁……」

「你就不能给我藏起来?」我横了她一眼,「快有点眼力见儿吧!」

她撇了撇嘴:「藏起来也还是有啊,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闭嘴吧你,这是本宫日理万机的勋章……啊!」话没说完我头上就传来了尖锐的疼,她把我的白头发拔了,还特意举到我的面前给我看:「主子,勋章没了。」

我:「……」你没了!

算了,本宫身为尊贵的太后,跟宫女一般见识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活了,拖出去打一顿得了。

「主子,你的脸色愈发的不好了,」她又凑了过来,「听奴婢的,今晚别熬夜了,奏折是批不完的,身体才是改革的本钱,林阁老他们年岁已经大了,熬一熬总是能熬走的,您也别太发愁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气死了,但是又没完全死,而她一心致力于让我与世长辞,面带忧心地指了指镜子:「您看见您的黑眼圈了吗?看见您的头发在根根凋落了吗?再如此忧思下去,头发铁定是保不住了。」

我冷冷开口:「你再不闭嘴,你的狗命就要保不住了。」 

「那……」她默默往后挪了挪,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便将自己的散发拢到身前,「主子,您要假发不要?」

我:「……」

「主子!」承安匆匆走了进来,「主子,漠北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我心猛地一沉,立刻打开一看,原来是天赢军逼退了漠北军三十里的消息,心中不禁大喜,速速浏览一番,轻念了念上面出现的最频繁的名字:「冯秉桓,字归筝……是上次越级升为主将的那个?」

承安点一点头:「是他。」

「主子!」眉朴发也不绾了,满脸八卦的神色跃跃生光,「听说冯将军才十八岁,投军不过一年就已带领着天赢军击退了漠北七次,如今又将那帮狗东西逼退三十里,这还是自傅将军英逝以来我们头一回……」

她话未说完便住了口,急急地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奴婢口不择言,又惹主子伤心了……」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起来,除了给冯秉桓的赏赐,又下令拨了大批的款项给了军需处。

为了稳住国本,琏儿的死讯一直被隐瞒着,对外称病调养,由太子监国主政,只等平了漠北再昭告天下,新帝继位。

早朝的时候,太子又没来。

我隐在垂帘之后,低声问道:「太子又在玩儿他的鸟儿?」

「……是。」眉朴一脸苦哈哈地看着我,「听说殿下托人从矜南带回来的鸟蛋今天要孵出来了,殿下要亲自看着才放心。」

我叹了口气:「罢了,他自小就喜欢这些花草鱼鸟虫的,随他去吧。」

 

又听了几个大臣的奏章之后,刑部尚书报上来抓住了当初凌天盟围攻皇城造反的一众主谋,其中就包括了赵错错。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案报,轻轻开口:「杀了。」

刑部尚书犹豫一瞬,道:「赵姓女子恳请见娘娘一面。」

「不见。」

「她说……要替傅将军转交遗物。」

她确实知道我的软肋,我还是去见了她,她几近疯癫地骂我、唾弃我、诅咒我,我面无波澜地任她哭闹,直到她累得再无半分力气,才淡淡开口:「遗物呢?」

「你以为我会给你?」她嘶哑的嗓音像是破掉的锣,带着刺耳的声响,「你永远都别想拿到!你永远都要像我一样活在失去挚爱的地狱里!你知道吗?寒鸦毒是有解药的,只要他来找我,只要他带着你的首级来找我,我就会救他,可是他不肯照做,他不知不肯伤害你,他还要去为你征战拼命,为你加速毒发,他就是为你死的!你永远都要记住,他是因为你才死的!」

「你错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漠然道,「我只在意我自己,至于别人,死不死都无所谓。我今日肯来,也不过是看你的笑话,顺便告诉你,等你死了,我会将你好好安葬,但会把赵阁主挖出来鞭尸、暴晒、挫骨扬灰,还会请国师施咒,让你们永世不得重逢,永世不得相见。」

我说完便毫不留恋地离开,却转瞬泪落满面,这是我该受的刑,我该赎的罪。

待回到寿康宫后,我小心地拿出了收进柜子的宝贝,风筝上面的痕迹还隐约可见,龙飞凤舞,意气风发,我甚至透过它依稀看见那日琏儿带着蓬勃笑意的脸。

可一旁花灯上的题字却已经渐渐湮灭。

我咬破了指尖,沾着殷红的血珠又将「恙」字细细描绘了一遍。

其实我明白,我都明白,若想站于高山之巅,便要承其不胜之寒,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

因冯秉桓的天纵英才和漠北的王室堕落的够快,到第三年的时候,漠北就归为了我天赢的版图。

上次花儿凯旋的时候,我曾亲自出关迎接,如今冯秉桓亦算奇功一件,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便借着这个由头,又去了边城。

过了北俞关,我没有坐轿子,特意想看一看这市井繁华,眼瞧着周遭这些年的变化,忽然明白了母亲、兄长和百里牧云所说的天下安宁是一副什么景象。

路过三年前去过的酒楼时,说书人正兴高采烈地讲着近年的传奇战事,说曾经的傅将军是如何的神勇,现在的冯将军又是如何的善战,竟然还提到了我是怎样的宵衣旰食,励精图治。

我最终停在了花儿的墓前。

「天赢胜了,漠北平了,天下再无战事,往后千秋,都是盛世太平。」我抚了抚为他新立下的墓碑,轻轻笑了笑,「不过你应该比我早知道。」

静静坐了良久,阳光渐渐毒辣,热喇喇地刺进眼中,像极了我与花儿初遇那日的燥热焦灼,只是这次,再没人举着荷叶为我遮挡,也再没有人从湖中像小鱼仙一样浮出水面,言笑晏晏地叫我姐姐。

「花儿,姐姐对不住你。」我挖了土,将一直收着的神槎枝埋在了他的墓前,心下怫然苦涩,勉力忍了泪,声音嘶哑道,「若有来生,只盼你岁岁平宁,子孙满堂,可别再……别再遇见我。」

话音未落,陡然有风旋然刮过,一个风筝竟直直撞进了我的怀里,我拿起来看了看,轻碾了碾它断掉的线头,又望了望花儿的墓冢,泪便落了下来,只觉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须臾,我起身离开,并未察觉在我转身之后,墓碑前的神槎枝芽缓缓破土而出,翻卷着嫩叶生长,不消片刻便迅速地长成了参天大树,枝丫繁密的影子渐渐遮蔽了我的头顶。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神槎祈愿,祷之无不应」的传说其实是真的,只不过它有一个先决条件:神槎必须在土里才有效。

所以这只神槎,在我将它埋起来后,触土即活,转瞬就实现了我刚许下的愿望:

「若有来生,只盼你岁岁平宁,子孙满堂,别再遇见我。」

所以绵密的神槎树荫一直追着我到了马车前,还在迅疾地扩大遮覆范围。

眉朴见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主子,冯将军快到城外了。」

我点了点头:「接风宴可都备好了?」

她应声:「都备好了。」

「走吧。」

我说着便要上车,却远远听得一声清朗的「姐姐!」传入了耳脉,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还没看清,就不知从何处骤然刮起了极大的风,神槎白色纤细的花蕊漫天漫地飘然而落,在一瞬间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遮天蔽日。

但不过片刻,风便停了,地上亦是干净整洁,了无痕迹。

我脑中在一瞬间闪过无数的回忆碎片,它们极快地出现又极快地消失,每一帧都有相同的白衣少年消散于虚空。

而我深觉莫名,忽然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俊朗少年急急向我奔来,却被侍卫拦在了几米之外,他一双极为漂亮的狐狸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恍如烁碎的日光落入浅褐星眸,熠熠生光,即便在巨大的树下阴影里,都流转着着璀璨的波泽。

我抬了抬手,侍卫便颔首退到了一旁。

我见他甚是面善,目中便带了淡淡的笑意,连语气都不自觉放轻:「公子有事?」 

他张了张嘴,似是忽然忘了自己跑过来的目的,也忘了想要说的话,只神色有些恍惚道,轻轻咬着唇瓣思虑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叫傅寒池,字解语,你,你认不认得我?」

我想了想,觉得很熟悉,但确实是不认识的,便摇了摇头。

他极为失望地垂下眼:「我大概……是认错人了罢……」

「那么我便告辞了,请便。」我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车走起来的时候,轻风将薄薄的窗帘掀了起来,我看见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垂了垂目,静默着与他擦身而过,快到拐角的时候,却总觉有什么割舍不下,不自觉地就掀了帘子往外寻着那少年,只见他亦是朝着我的马车追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蹙着眉头,一副迷茫不知所措的样子。

马车拐上了另外一条街道,他的身影也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眼中,我轻轻叹息一声,终是放下了手,怅然若失。

冯秉桓到边城之时已是傍晚,我亲自为他接风洗尘,我是真的高兴,饮酒也没了节制,待酒过三巡,我抬手将桌上的金樽斟满站起身来,眉朴欲上前扶我,我将她推开,大着舌头道:「本宫……可以……」

我摇摇晃晃地往冯秉桓那边走,就在离他几步的时候却被裙角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朝前扑了过去,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之时,已被他抱了个满怀。

酒意上头,昏昏沉沉,他的怀中很暖。半晌,我才摇摇晃晃地从他怀里仰起了脑袋,被酒酿熏染的模糊视线中,我恍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自觉地就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手没轻没重地捏了好几下:「你是……你是……是……」

我心口痛得厉害,唇瓣翕动了几番都没有把那名字说出来,而他一直肃凛的神色似终于有了裂缝,目色也柔和缱绻,轻轻开口道:「阿祥,我回来了。」

我震在当场,我终于……终于记了起来。

这双眼睛……是三年前在小巷救过我那人的眼睛。

是……琏儿的眼睛。

——————————

漠北平定,天下为安,新帝继位,万民归心,一切都顺理成章。

恩科放榜那日,太子,哦不,新帝一早便兴冲冲地捧着他的宝贝鸟鸟来找我:「你看,我之前托人从矜南带回来的燕鸻的鸟蛋孵出了小鸟,算上之前的养育时间,正是一个完整的繁衍生长周期!」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对不起,没听懂。

他看出了我的不解,耐心地续声道:「矜南是天赢最五谷丰和、风调雨顺的地方,那里从来没有闹过蝗灾,因为那是蝗虫的天敌燕鸻的栖息地。」

「燕鸻喜热,汉州偏寒,但还是冷不过京都,所以只要燕鸻能在京都活下来,便也能适应汉州。」

「也就是说,只要在汉州繁育燕鸻,蝗灾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就连粮食的产量也能翻几番。」

我恍然大明白,对他的崇敬油然而生,十分欣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厉害啊!看来你的鸟儿没白玩!」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以指尖抚了抚我刚刚拍过的地方,定定地瞧了我半晌,慢慢地垂了眸,清秀白净的脸上染了淡淡的绯色。

淦,我这该死的温柔!

我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开口:「本宫还要复核新科前三甲的卷宗,皇上没其它事情的话,就继续玩鸟儿去吧!」

他怔了怔,目中有些许的受伤,眼睫微微颤了颤,轻轻一眨,翩薄的羽尾便由刚才的顾盼神飞慢慢垂落下来,唇瓣动了动,小声道:「那儿……」

他蓦然停了停,似是难以启齿,半晌才又涩涩道:「……我走了。」

他说完便拂袖离开,我怔怔地望着他抬手抹眼泪的背影,突然就觉得我呆了我木了我麻了!我奇怪的绯闻增加了!

算了!少年情怀总是诗,难受着难受着就不难受了。

我又坐回桌案前,拿着状元郎那份一连读了几遍,轻笑道:「这个傅寒池的文章倒是颇有傅丞相当年的风采,召来让本宫见一见。」

「是。」

——————————

我当了太后六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朝堂中有傅寒池和冯秉桓一文一武两位定国柱石,还有满朝的肱骨大臣,新帝亦是可以独当一面了,我终于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说人话。

老娘可算能出去玩儿了!

我起早贪黑地赶到了矜南,马不停蹄地买了小院子住下了,结果第二天一开门,就看见了风尘仆仆的冯秉桓和傅寒池。

他俩一看门打开了,立刻便动身进来,但这你看这个门它又矮又窄,容不下两个大男人同时往里挤。

然而他俩谁都不肯让谁,就挤着就挤着,卡得不相上下。

那行吧,你们忙,我从后门走。

「姐姐/阿祥!」他们同时叫我,异口异声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理所当然道:「去隔壁找先先帝和先先先皇后蹭饭。」

——————————

1. 先先帝和先先先皇后是秦桀阳和百里牧云。

2. 冯秉桓:逢并还,相逢并归还。

       字归筝,风筝回归。

       他是换魂之后的狗鹅子。

3. 傅寒池:花儿的真名,字解语,取解语花之意。

4. 人物关系图参见下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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