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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孽

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向阳公园聚集了一帮流氓画家,打着交流艺术的旗号,每当有人路过就一窝蜂扑上去,不买画就不让走,过路人不胜其烦。可就是这样嘈杂的环境,谢霜还是在泱泱众人中一眼看到了他。

身材秀雅气质干净,衬衣袖子随意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石砖地上摆着肖像画和一叠素描纸,应该是旁边美术学院的学生。僧多粥少竞争激烈,旁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向过路人兜售,他却不发一言只是默默作画。因为气质出众,倒有不少女生跑来搭讪,可不论怎样戏弄挑逗,他都一板一眼正正经经,让人自讨没趣。

谢霜也算阅男无数,可这样的不解风情,倒也是头一次见。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

男生停下手中画笔,抬头看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谢霜正襟危坐,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面之人。

肤色白皙,眼神沉郁,轮廓分明的面容是介于男人和男孩儿间的青涩。他低着头,碎碎的刘海耷拉下来,遮掩住了眉目,偶尔将下巴抬起,可以看到长长的睫毛和清冷的眼神。紧握画笔的手非常漂亮,温润修长,指节分明,让她忍不住畅想这双手触摸肌肤的感觉。

谢霜一路看下去,从修长的脖颈扫到结实的小腿,越看越喜欢。她自诩是个专一的人,自打出生口味从未变过,她就是喜欢这种身材矫健唇红齿白的小白脸,眼前的男孩子,简直就是按照她的口味量身打造的。

十五分钟后,画完成了。

谢霜看着手中的画,笔触精妙惟妙惟肖,纳闷他都没抬头看几眼,怎么就能画得如此传神。她的心荡起莫名其妙的涟漪,神色有些复杂。

「谢谢,十块钱。」男生礼貌提醒她。

谢霜如梦初醒,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

男生转身去找钱,谢霜瞟了一眼他泛黄的袖口,说了句「不用找了」便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就感觉一阵风从后面扑过来,接着衣角就被人拽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男生已经把钱硬塞进她手里。

谢霜看着手心里皱巴巴的一团觉得好笑,她眯着猫一样的眸子上下打量他,嫣红的嘴唇勾出一丝妩媚笑意,「你叫什么?」

男生被她太过侵略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非常郑重地把名字告诉了她。

「丁潇。」

2

深夜时分,当城市大部分人刚刚进入梦乡,「春色撩人」夜店这才开始了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

谢霜穿过人声嘈杂的走廊,推开尽头的一扇大门。

她习惯性地朝床上扫了一眼,正巧,坐在床边的男人也抬起头来看她,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于犀利,男人目光明显一缩,然后飞快地把头低下。谢霜嘴角一勾,把手里的漆皮坤包随意往床上一扔,就开始麻利地脱身上的衣服。

谢霜的举动明显把那男人吓到了,他的脸忽然通红,慌乱摆摆手,然后哆哆嗦嗦地说:「小姐……咱们能不能先聊聊……」

谢霜把正在反手解胸罩的手停下,只穿着黑色蕾丝三点式,就大模大样地坐在男人的身边,从旁边的坤包里掏出一盒三星,然后用纤细的手指抽出一根,点上。她吸了一口,吐出薄雾幽幽的烟圈。

「当然可以,聊什么,你说吧。」

男人紧张地搓搓手,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故事。

那一晚,谢霜就好像与猛兽搏斗一样,惊心动魄得好像随时随刻都会有性命之忧。她被那人肥肥的一摊肉盖在下面,压得直喘粗气,心中荡漾起一种为事业牺牲的悲壮。

凌晨五点钟,谢霜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进门,死党陈月明正往自己的脚趾头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

「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在家里关窗涂指甲!」

谢霜伸手来胳肢她,陈月明最怕痒了,大笑着求饶。玩累了,两个人腿搭着腿,挤在一张小沙发上互相依偎取暖。谢霜从漆皮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给陈月明扔过去一根。

两个人静静躺在那里,一边讲今天的所见所闻,一边吐出寂寞迷离的烟圈,任由时间随着烟卷明灭而流淌。

谢霜说:「我今天碰到一个男孩子,长得很像以前的林生。」

陈月明一愣,「林生……就是那个你恨不得剥皮拆骨挫骨扬灰的林生?」

「是的……」

3

年少的谢霜曾经深深迷恋过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林生。

林生长得高高帅帅,是校园里的红人,每个年级的女生都认识他。十七岁的谢霜情窦初开,把自己的第一粒情窦种在了陈生身上。

谢霜觉得,林生是喜欢她的。于是,两个人偷偷摸摸谈起恋爱来。他们会互传短信,短信的内容露骨而眼热,谢霜脸一红,就赶忙删掉了。

不久,他们接吻了。

林生的舌头很灵巧,他轻而易举就撬开谢霜紧闭的牙齿,谢霜的舌尖与他缠绵在一起,就好像一对双双在花间曼舞的蝴蝶。林生的双手顺着她的纤腰滑动下来,谢霜感觉他是在脱自己的衣服,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他。

林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满脸通红的谢霜,锐利的眼神弥漫着跳跃的愤怒。

「不行……」谢霜红着脸,低头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

「你不爱我,谢霜。」林生的语气寒冷如冰,「如果你爱我,会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我。」

谢霜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确实不知道上床跟爱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林生斜睨谢霜的满脸犹豫,拂袖而去。

谢霜拉住他,满脸都是献祭似的庄严圣洁。

「我爱你,我愿意。」

谢霜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被林生一层层地剥离羞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握紧双手直直放在两侧,只觉得两排牙齿都在咯咯地打颤。

第一次,谢霜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感,林生的安抚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从内心释放出的感动。当她看到洁白床单上的红色印迹时,一下子哭了出来。她希望同样的感动可以在林生的脸上看到,可是,此时此刻的他正在旁边呼呼大睡,这让谢霜不禁有些沮丧。

第二天,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谢霜被人睡了!

林生对此事绘声绘色,大肆宣扬,谢霜一开始怎么样的拒绝,后来又怎么在他的巨大魅力下轻解罗裳,一开始怎么样无措,又如何在他一步步指导下剥离第一次的羞涩,成为一个可以寻欢作乐、懂得男女之爱的浪荡女人。

「看起来挺高傲的,在床上还不是一个样。」林生得意洋洋。

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一向看起来沉闷不语的谢霜,被一个坏男人用甜言蜜语骗上了床。而那个男人,又飞快的好像丢垃圾似的甩了她。

众人的谈论有一些大快人心的味道。

林生成了一个英雄,而她,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谢霜想死,但却没有勇气,所有人都躲她远远的,她没有一个朋友。谢霜成了一具自我唾弃的行尸走肉,她眼中的神圣爱情,已经变成了人人都可以讥讽的可怜笑话。

这个世界上最无耻最肮脏的就是爱情,那只是人们为了达到目的所杜撰出来的玩意,谢霜感谢那场遭遇,让她早早看透了爱情的真谛,此后不管多么光怪陆离多么五光十色,她都可以不屑一顾百毒不侵。

4

节奏激烈的音乐震耳欲聋,舞池中尽是群魔乱舞。

谢霜情不自禁跟随节奏摇摆身体,纸醉金迷夜夜笙歌,酒精可以暂时麻痹神经。不远处的领班正在训手下员工,满嘴的污言秽语让谢霜也禁不住侧目注视。被训的员工看来是新人,虽表面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可面容冷凝,嘴唇紧抿,低垂的眼皮是竭力隐藏的不耐和孤傲。

怎么是他?

谢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走上前打圆场,「训两下就行了,还是个孩子,别太苛刻。」领班跟她相熟,也就坡下驴给了面子,只象征性地告诫几句就走了。

领班都走远了,丁潇还是直直杵在那里,像是跟谁怄气似的,坚定不移地执行惩罚。

谢霜微微一笑,「人都走了,你还站这儿?」

他猛然抬头,一瞬间呆愣住,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划过一丝惊喜。

谢霜挑挑眉,「还记得我吗?给我画过画的。」

丁潇用手挠挠头,也咧着嘴笑了。

谢霜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羞涩笑着,「学费贵,我想赚点儿钱,就不用花家里的钱了。」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说,「但在这种地方打工,总归有些……」他没有再说下去,谢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里到处都是醉醺醺的人,白花花的胸脯和诱人的大腿。

谢霜说:「凭自己劳动挣钱没什么不对的,管别人说什么呢。」

领班隔着人群朝丁潇挥手,脸色有些难看,丁潇急说:「领班喊我,我要走了。」说话间朝领班快跑过去,只是忙中出错,毛毛躁躁撞到一个人,又连连跟人赔不是,都跑到尽头了,还努力抻着脖子朝谢霜这边看,看见谢霜朝他挥挥手,却又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谢霜注视他一步三回顾的背影,勾勾唇角,露出一种玩味的笑,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私人会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已是就餐时间,别的饭馆都是人满为患,这里却是冷冷清清。王经理按了两遍门铃,一位工作人员才姗姗来迟。

谢霜跟另外两个女孩从车上下来,神秘而低调的地方,里面必然别有洞天。外表古朴的建筑,里面装饰却是皇宫式设计。房顶悬挂水晶灯饰,桌台上放着蜡烛,装修风格奢华而浪漫。

谢霜一行人被两个身材高挑的旗袍小姐引至一个会客厅,这里一天只接待一波客人。

王经理早就叮咛过这次的客人很重要,一定要尽心伺候好。席间觥筹交错,各种官话套话场面话不绝于耳,没用多长时间,八面玲珑的谢霜很快明白其中原委。

大楼要重新安装新护栏,每个成本价格 150 元,承包商却往上报 6000,轻松倒手间就有巨大利润落入他们的口袋中。临走时候,王经理还给在座的领导每人送了一个小红盒,盒子里装着一枚金灿灿的小金佛。

「小小意思,拿回去给孩子玩吧。」王经理的语气谦卑而谄媚,「谢霜,好好伺候于总。」嘱咐完谢霜后,又凑到于总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于总笑着捣了王经理一拳,转眼两个人都笑了。

谢霜也笑了。道貌岸然的人她见得太多了,流氓变态虐待狂她都见过,当把礼义廉耻这些东西统统抛之脑后,其实,活着,很简单。

5

冬日严寒,尤其最近几天气温下降得厉害。谢霜想起自己打底裤不够用,便开车去了步行街。

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周末节假日,人潮更是熙熙攘攘。她直奔精品店挑了两条就往外走,对于阳光灿烂的热闹地方,谢霜打心眼儿里反感,她就像是喜欢阴暗潮湿的蕨类植物,晒多了太阳就会萎凋。

步行街是不准摆摊的,可今天的步行街却摆了长条桌,上面放着一堆棉拖鞋。有学生模样的人拦着行人推销,被拦住路的行人神色厌恶,连连摆手,唯恐避之不及。

谢霜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丁潇,他正拿着拖鞋向过路人推销,天寒地冻只穿了一件单衣,长久暴露在外,高挺的鼻子冻得红红的,丁潇也看见了谢霜,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谢霜走过去,「不在公园摆摊卖画,怎么卖起拖鞋来了?」

丁潇神色难过,低头摆弄手上的棉拖鞋,半天才嗫嚅开口。

「同学得了白血病,骨髓配型好不容易配上了,可没钱做手术,我们几个同学批发了拖鞋,想筹点钱给同学治病。」他语气哽咽,浓密的睫毛似裹了薄薄的雾气,衬得眼睛越发清亮。

长条桌前放着偌大的宣传板,几张照片排列在上面,一个苍白憔悴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一段煽情的文字清晰印在上面,情真意切,让人不禁流泪。

谢霜问:「筹了多少钱?」

丁潇微微叹气,「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块钱。移植手术要十几万,现在连个零头都不到。」

旁边一个清秀女孩走过来,「姐,买双拖鞋,尽一份爱心吧。」女孩昂着脖颈瞅她,打量中带着判断和审视。

谢霜对这种目光非常熟悉,她优雅地从爱马仕皮包中掏出十块钱,女孩子把准备好的拖鞋递给她。

「丁潇,新开的天幕城要一组壁画,一幅画 600,明儿你跟我一块去吧。」女孩眼中满是期待。

丁潇喜形于色,「太好了,把大明他们也叫去。人多,挣的钱也能多些。」

女孩面露难色,「可是人家只要两个人……」

丁潇立马说:「那你跟大明去吧,大明身体弱,不能吹风,室内的活儿适合他。」

女孩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谢霜想笑,这榆木脑袋还真是不解风情。

又有一拨人过来,丁潇又开始了拦路叫卖。有人掏钱买了棉拖鞋,但更多的人还是不屑一顾地从前面走过。

谢霜从口袋中掏出小金佛放进捐款箱,昨天完事后于总随手把小金佛送给了她。她想起昨天满桌的珍馐美味,鲍参翅肚是最普通的吃食,还有些根本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东西,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她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狱里,每天都经历着最恶心最肮脏的事情,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最最肮脏的是人心,贪婪冷漠残忍虚伪,身脏和心脏,各有各的脏法,谁都不比谁干净。

6

天气预报反复播放着降温警报。丁潇依然在步行街卖拖鞋,他执拗地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推销,就像在祈求一根珍贵的救命稻草。这样冷的天气,别人都跑暖和的地方躲着去了,只有他还傻乎乎地坚守岗位。

简易搭成的宣传台上放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两个馒头和一包榨菜,那是丁潇的午饭。不用试也知道,馒头已经冻得又冷又硬,跟石头一样。

谢霜去旁边饭店打包了两份排骨米饭,回来的时候丁潇正跟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说话,男人不耐烦地摆手,他还想说些什么,男人直接开口骂了起来,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丁潇一声不吭地走开,男人却还是不依不饶追着骂痛快了才罢休。

发现谢霜在不远处看他,丁潇扭过身子咳了两声,脸颊飘红有些尴尬。

得知谢霜给他买了午饭,丁潇硬要还给她钱,可在谢霜的威逼利诱下,也只好勉强收下,还让她保证下不为例,这才拿起筷子。

看来是真的饿了,丁潇的吃相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谢霜知道以他拼命三郎的性子,肯定把自己的伙食费也一并捐了去。

「凑了多少钱了?」谢霜与他对排坐着,将自己碗中仅有的一块儿排骨夹到丁潇碗里。

丁潇不太习惯跟异性如此亲近,有些羞涩拘谨,又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卖拖鞋五千,学校募捐二万,最近正在跟红十字会联系,看看能不能提供帮助。对了,上个礼拜,有个人捐了个金佛,是不是你捐的?」

谢霜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看到那金佛,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感觉就是你捐的。」丁潇一扫刚才的颓气,似乎对自己的睿智很是得意。

谢霜看着丁潇那张懵懂无害的脸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无意瞥见他嘴角沾了一粒白米粒,就顺手摘了下来。

丁潇神色羞赧,亮澈的眼睛看着她,宛若没有微尘的海水,「你人真好,就像我姐。」

谢霜一愣,淡淡笑说:「我家小弟也跟你差不多大。」

丁潇没有看清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忧伤,没心没肺地说:「那我以后叫你姐好不好?」

谢霜笑了。

「好!」

从此丁潇真的把她当做姐姐一样看待,每次见到就姐姐长姐姐短的,为此陈月明还取笑她,本来是要追求年轻的肉体,怎么平白无故多了个张嘴吃饭的弟弟。

7

谢霜收到家里来信,小弟下个月要结婚了,可是家人顾及脸面不让她回去,家中楼房是她出钱盖的,大弟的债是她还的,小弟结婚的聘礼也是她给的,这几年全家人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她费心打算,她就像一个随时待命的提款机,需要时吐出金钱,不用时晾在一边,只要不涉及到金钱,没有一个人会想起她。

谢霜喝了很多酒,醉得东倒西歪,吐得七荤八素,她脚步虚浮,踉跄往前走,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幸好一个强有力的臂弯将她扶住。

「姐,你没事吧?怎么喝这么多酒?」丁潇关切说。

谢霜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伸出指腹抚摸他冷厉的下巴,双颊染霞媚眼如丝,「我没事儿,我要回家。」

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谢霜公寓楼下。

丁潇扶着烂醉如泥的谢霜从车上下来,她意识不清胡言乱语,丁潇一边无奈应承,一边架着她以免摔跤。五分钟的路程,两个人晃晃悠悠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插入锁孔,扭动钥匙,门「吱啦」一声开了。

丁潇把谢霜轻轻扶到床上,又给她脱了高跟鞋。

谢霜曼妙的身躯陷在绵软的被子中,一头乌云散开,犹如精灵酣睡。她的两颊因醉酒显出好看的绯色,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如蝶翼微颤,红唇微启,娇艳欲滴,似在待人采撷。

短裙不小心上簇,恰如其分露出藏于裙底的玉腿,真是漂亮到炫目的尤物,优美滚圆,修长白皙。非礼勿视,丁潇忙把目光移开,拿起床头的羊毛毯子盖在她身上,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刚才还在酣睡的谢霜却如一只猫贴了上来,丁潇能够感到身后粘着一团温香软玉,伴随滚圆柔软的触觉,一股柔和清甜的香气幽幽袭来。

他傻了,整个人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荡漾在湖水中,一半架进了烤炉里。谢霜如一条蛇精攀援而上,用舌尖轻舔他的耳垂,慢悠悠在他耳边吐气,一股热流从脚底直蹿头顶,丁潇整个头皮都要炸开。

8

丁潇就像一个误入盘丝洞的迂腐书生,满口之乎者也圣家之言,却也抵不住千年妖精的一记勾魂媚眼。一夜旖旎缠绵,肉欲的欢愉令其食髓知味,他恐惧,忐忑,抵触,却又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丁潇从未谈过恋爱,从小到大追他的人不少,可他就是没兴趣。当看到谢霜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被击中了。那个女人性感,迷人,自我,性情直率又活色生香,与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同。他病了,见之手足无措,不见又如隔三秋。

自那晚之后,他就对这段不可企及的感情有了些卑微的希冀,他将自己全部交付在谢霜手中,从此喜怒哀乐所有心绪,全都由不得自己。

寒风刺骨,轻柔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星巴克二楼,谢霜坐在卡座内注视窗外,面前的玛奇朵端上来已经好一会儿了,她却一下都没有碰过。

陈月明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看什么呢?」见没反应,便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

巨大的广告牌下站着一个挺拔帅气的身影。那里是进风口,冷风呼啸凛如刀,路上行人皆缩着脖子急匆匆走过,只有他如一座雕像伫立在那里。身上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可无孔不入的寒气还是从衣缝钻进去,他裹紧了衣服,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用这种毫无用处的方式来抵御刺骨严寒。

陈月明说:「这么冷的天在那儿等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霜没有作声,只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我有事,今天来不了,你回去吧。」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

广告牌下的人也挂了电话,虽距离较远,却也能看清他脸上的失落,但这样冷的天也没有多待,他很快裹紧了衣服,快步走下台阶,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陈月明揶揄她:「谢霜,你真是恶趣味。」

谢霜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拿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经凉透了,入齿间一丝酸苦。想象中的快活得意并没有出现,谢霜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两个人又打趣了一会儿,也就匆匆散了。

谢霜终于把丁潇引入了蓄谋已久的欲望陷阱,可结果却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丁潇毫无底线的纵容与讨好让她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既憋闷恼火,又感同身受,同情不忍。陈月明说得对,感情不是水龙头,想要就拧开,不要就关上。她跟丁潇越来越合拍,越来越习惯,这让她无措,也令她恐惧。

如果第一次跌倒是年少无知情有可原,那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就是罪有应得罪无可恕,她绝不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一缕轻柔月光透过窗纱散落下来,薄薄的,像一层朦胧的雾。

丁潇挺阔的后背因起伏绷出好看的线条,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一颗汗珠从光滑的背脊缓缓滑落,一缕银光水线。谢霜用撩人的指腹在他身上弹奏着乐曲,从迷人的腰线到性感的腹肌,她能清晰感受到丁潇为了取悦而做出的努力,本该琴瑟和鸣倾情投入,可心烦意乱的她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

终于,谢霜把他从身上推下去,从床上坐起来。丁潇鼻尖上缀着汗珠,水雾的眸中有残余的欲望在燃烧,他朝谢霜羞涩一笑,「姐,我表现得好不好?」

谢霜把眼神挪开,语气寒冷如冰,「你走吧。」

丁潇笑容凝结在脸上,无措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谢霜把心一横,「我厌了,你以后别来了。」

丁潇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赤脚走下床开始穿衣服。谢霜看着窗外糟糕的天气,几次开口想留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丁潇穿着整齐走到门口,紧紧握住门把手,他回头看着谢霜,眼圈泛红,像一只被主人狠心抛弃的小动物,可谢霜心意已决,根本不去看他。丁潇无奈,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开门离去。

谢霜躺在空荡荡的屋子中,点了一根烟。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这个屋子又变得冷冰冰的,似乎比以前更冷,她喃喃自语,「只少了一个人,怎么就冷成这个样子?」

9

谢霜已经半个月没有看到丁潇了,步行街没有,酒吧也没有,以前经常在她身后转悠的跟屁虫,现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这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陈月明嘲笑她:「明明是你甩了人家,怎么反倒自己像个被甩的怨妇。」

谢霜在步行街碰到了丁潇的女同学郭艳艳,她寒暄了几句开始打听丁潇的消息,郭艳艳很明显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礼貌不得不应承。

「丁潇病了。」她低头摆弄拖鞋,口气冷淡生硬。

「病了?什么病?」谢霜穷追不舍。

郭艳艳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不知道,着凉了吧。」

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谢霜只得离开。

谢霜思前想后心绪不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美术学院门口。

周六学校放假,校园里人不多,她连续问了几个学生,终于找到了男生宿舍。丁潇的宿舍在六楼,谢霜踩着高跟鞋拾级而上,不时引来男生侧目。

谢霜在 603 门口站定,踮起脚尖偷偷往里张望。宿舍里静悄悄的,只在靠窗的地方有一个人躺在床上。谢霜深吸一口气,悄悄推门进去。

眼前的丁潇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脸色如纸,发觉有人影在眼前晃,丁潇慢慢睁开双眼,对视的一刹那,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等看清来人真的是谢霜,他滞暗的眼睛发出惊喜的光亮,可只在转瞬之间,这丝光亮就黯淡了下去。

谢霜蹲在他的床边,用手心试探他的额头,掌心有些发烫,她嗔怪说:「病得那么严重,怎么不去看医生?」

丁潇抬起手腕,用指尖小心触碰谢霜的脸,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这一切不是梦。谢霜捉住他微凉的手指,将他的手放在脸上细细摩挲,眼神中无限柔情。

丁潇看着谢霜,眼圈泛红,委屈中带着沙哑的哭腔,「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谢霜无言以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的确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因为自以为是的仇恨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两行清泪从丁潇眼角滑落,他把手盖在眼上以隐藏痛苦,可是泪水还是从指缝中不断流出来,他又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谢霜怕他闷坏了,想把被子拉下来,却看见缩成一团的被子不停颤栗,接着里面传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声音低沉压抑,撕心裂肺。

10

在谢霜的悉心照料下,丁潇很快康复,两个人重归于好。

敞开心扉消除隔阂后,如今的两人更像一对陷入爱情的恋人,周末逛完超市后,丁潇挽起袖子下厨房,谢霜则在旁边打下手,吃完饭后两个人一起洗碗,打打闹闹再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二人的相处温馨而甜蜜,谢霜真心觉得这样明媚的烟火气比以前的纸醉金迷有意思得多。

谢霜最近遇到一件新奇事,一个富商突然找到她,开口就要娶她为妻。谢霜吓了一跳,她根本不认识来人,怎么一见面就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她觉得那人不是疯了就是另有目的。可那富商已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穿一身笔挺西装,言辞恳切又不像是开玩笑。

后来她终于了解到事情原委,富商年轻时有个初恋,两人真心相爱却因父母阻挠被迫分开,富商抱憾娶妻,初恋则郁郁寡欢香消玉殒,富商痛失挚爱,一生都追悔莫及。

一日他偶然看见谢霜,她的脸几乎跟初恋一模一样,富商惊诧万分,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谢霜,这事本不该草率,可他一周后要移民加拿大,为了不留遗憾,他希望可以带谢霜一起走。

陈月明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有个好归宿当真不容易,你转年可就 28 了,该为自己打算,现在可以明媒正娶当阔太太,你为什么不要?」

谢霜吐了一口烟圈,「不是我的,我不稀罕。」

陈月明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回绝得这样干脆,不会是因为那个穷小子吧?」

谢霜笑笑,没再做声。

陈月明叹气,「可你们这样不清不楚打算混到什么时候?感情这事儿最怕认真,你好自为之吧。」

谢霜慢慢习惯于这种关系,越是习惯,越是患得患失。丁潇一直以为她是模特,她没有说实话,以前是不想,现在是不能。

她构建了一个美好虚幻的泡影,原想蒙蔽他人,谁料作茧自缚,最终沉溺其中的人是自己。骗来的感情亦如指间流沙,谢霜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她偶然看到了一句话,那句话犹如醍醐灌顶,给了她些许自欺欺人的稀薄安慰。

「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莫问前程。」

转眼到了年根,灯笼高悬对联迎门,街上已经有了浓郁的年味,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独谢霜愁眉不展。

大弟跟人合伙做生意,张嘴就问她要 50 万。他整日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钱没挣着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每次债主上门连带父母也担惊受怕,谢霜没法只好给他擦屁股,这次一开口就要 50 万,谢霜几番斟酌最终没同意。

得知谢霜不给钱,父母倒先发火了,说大弟好不容易有个正经营生,当姐姐的也不帮他,养女儿有什么用?谢霜被他们无理取闹气得脑仁疼,几次挂了电话,若是过年回去,少不得又要念叨。

谢霜打定主意今年不回去,可看到周围人都在为过年回家置办年货,心里难免落寞。丁潇知道后,邀请她一起回老家过年,谢霜想自己在这儿也是孤家寡人,倒不如出去散散心,便爽快答应了。

丁潇家在沂水的一个小山村,父亲早亡,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和姐姐拉扯大,姐姐早早嫁人,如今家庭和睦,丁潇也考上了大学,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有奔头。

丁潇早就告诉过谢霜什么东西都不要买,年货他来准备,可谢霜还是趁其不备偷偷塞了一车。等两个人到的时候,一村人扶老携幼都跑出来看仙女。谢霜也很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跟在丁潇身后笑得像个羞答答的新媳妇。

除夕夜,大街小巷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时有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半空炸开。

丁母和姐姐在厨房里包饺子,谢霜挽袖子要进去帮忙,被两个人笑着推了出来。丁潇带两个小家伙在院子里放烟花,窜天猴「蹭」的一下飞到天上,「啪」的一下在天空洒下七彩云霞,两个小孩拍着手又蹦又跳,看见谢霜又跑过来拉她的手,「舅妈,舅妈,你跟我们一起放吧。」

谢霜被两个小家伙簇拥着挤到丁潇身边,丁潇脸色通红,小心拉起谢霜的手攥在手心里,「姐,这是我们第一个春节,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在一起过。」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吃团圆饭。知道谢霜不吃辣,一向无辣不欢的丁家人一点辣都没放,热情的主人不时招呼她多吃,还轮番往她的碗里夹肉,只一会儿的功夫,高高叠起鱼肉已经看不到碗里的米饭。

大年初一,丁潇带着谢霜挨家挨户去拜年。雪天路滑山路泥泞,谢霜一个没留神摔了个大马趴,丁潇赶紧上去扶,结果两人东倒西歪摔在一起,样子狼狈至极。互相搀扶从地上爬起来后,谢霜从兜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红布,掀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金灿灿的龙凤镯子。

谢霜说:「昨天伯母非要把这个给我,这镯子挺贵重的,我可不敢要。」

丁潇看向谢霜,眼中有说不出的情绪在涌动,「这是我家的祖传镯子,是给丁家媳妇的。」

谢霜一听这话,赶忙把镯子重新包上,「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一听谢霜不要,丁潇立马急了,「这镯子给了你就是你的,不能收回。」

谢霜见他一副焦心样子,打趣说:「这么霸道,不要都不行?」

「就是不行!」丁潇边说边甩开步子向前走,说是走其实跟跑差不多,唯恐她追上还镯子似的。

谢霜看惯了丁潇条理清晰地说话,难得看他这样孩子气的无理取闹,这样好看的光景想多看几眼,可又不忍他一副委屈难过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把两只镯子戴在手腕上,跟在他身后自言自语:「唉,反正戴着也挺好看的,那就戴着吧。」

看丁潇没反应,谢霜又几步窜了上去,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张红唇贴上去,丁潇赶忙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红着脸环顾左右,一脸的惊慌失措,「别,大白天的。」又瞧着她手腕上带的龙凤镯,脸上立刻荡漾出花来。

谢霜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丁潇抿嘴笑,「没什么,就是高兴。」

「傻样。」

11

谢霜决定金盆洗手,她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陈月明,陈月明知道后并没有表示出丝毫讶异,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

春色撩人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称红姐。面对谢霜的请求,她并没有多做为难,只说现在是法制社会,绝不会逼良为娼,但合同白纸黑字签得明白,要走可以,必须拿钱,只要赔偿金到位,一切好说。

谢霜以前生活奢靡,花钱如流水,除去日常花销,大部分收入也都汇去了家里,根本没攒下多少钱。为了凑钱,她把车子卖了,还把珠宝首饰统统拿去当了,这一通忙活下来,也仅仅凑足了一小部分,正在她为剩下的钱发愁时,陈月明突然到访,还递给她一个存折。

谢霜打开存折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去抢银行了?!」

陈月明翻了个白眼,「以前让你节省点你不听,现在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了吧。」

谢霜沉思片刻,默默把存折合上,「我不能要。」

陈月明攒这些钱有多辛苦,她比谁都清楚,谢霜自觉生活无望,所以整日挥霍无度,陈月明却生活朴素,一分一厘都要斤斤计较。谢霜知道,陈月明一直都有开小吃店的梦想,可她怎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将好友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谢霜把存折还给她,陈月明却又把存折重新塞回到谢霜手中,「钱可以再挣,人错过就没有了。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我偏要证明有情有义。谢霜,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

谢霜顺利拿回了合同,走出夜店的大门。昨夜下过雨,直到天明才放晴,雨后阳光格外明媚,一道彩虹横在蔚蓝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崭新世界近在眼前。

谢霜在商场找了一份化妆品销售的工作,她对各类化妆品如数家珍,化妆手法又精妙,找她买化妆品的络绎不绝。丁潇打完工过来接她,两个人一起手牵手买菜回家,日子虽紧巴需要精打细算,可她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

一个月后谢霜开了工资,她特意请丁潇去餐厅吃饭。餐厅位于 CBD 商务区,谢霜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她以前是这里的常客,最近已经很少过来了。但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允许自己破例一回。

谢霜精心打扮后来到餐厅,丁潇还没到,眼线有些晕染,谢霜站起来去洗手间补了妆,急匆匆从里面出来,没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谢霜忙连声道歉,可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她立刻愣在当场。

林生的出现令她猝不及防,一时间手足无措,林生也认出了她,三角眼半眯着,言语中带着玩味的嘲弄,「谢霜,好久不见。」

谢霜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谢霜使劲挣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公共场合,你放尊重些。」

丁潇已经来了,就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上,谢霜不想把事情闹大,林生这个人她太了解了,他就是一个没脸没皮的卑鄙小人。

可林生根本没打算放过她,他一条手臂横住去路,另一只手掐在她曼妙的腰线上,低头,在她耳边轻语说:「听说你现在做那个,看在我们以前的关系上,能打折吗?」

谢霜整个人如坠冰窟,脸色陡然变得灰黄,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全身抖得厉害,林生露出胜利的笑,嘴里不干不净地对她上下其手。

谢霜奋力抗争,对他又咬又踢,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林生看出她的顾虑,于是更加肆无忌惮,一只手紧紧钳住她,另一只手探进衣领解她的文胸扣。谢霜感觉到肩带在一点点地滑落,正在绝望之际,林生忽然被一个黑影揪住衣领往回一扽,紧接着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脸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接连两记重拳直接把林生捶到了地上。

谢霜惊魂未定,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裙,抬起头,发现丁潇正面无表情看着她。谢霜满脸通红,像做错事般又羞又臊,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丁潇也没多说什么,拉起谢霜就往外走,林生刻毒地盯着两人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扯着嗓子大喊:「哎,你知道你女朋友是鸡吗?」

丁潇停住了脚步,像被人点了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林生满意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继续说:「她是我们那儿远近闻名的下贱胚子,你知道她被多少男人上过吗?对一个这样的人上心,你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谢霜脑袋嗡的一下炸了,如果现在手头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上去,此时此刻,她只想拖着那人一起下地狱,可还没等有所行动,丁潇已经率先冲了上去。

两个人再次扭打在了一起,林生仓皇抵挡了几拳,很快就被满脸是血地打趴在地,丁潇已经打红了眼,招招致命拳拳到肉,大吼一声又将一个垃圾桶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谢霜怕了,丁潇凶狠暴戾的模样根本是想要他的命,林生死不足惜,可丁潇大好前途,不值得为那个烂人填命。谢霜慌忙上去拉架,可已经失去理智的丁潇根本拦不住,餐厅的人也来了,三四个壮小伙扯着他的胳膊,硬是让他挣脱开又上前补了一脚,最后还是警察来了将两人拉开。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两个人才从警局里出来。冬日的深夜很是寂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斜斜地照在道路两侧。

丁潇闷不做声在前面走,谢霜在后面跟着,两个人谁也不想开口说话,丁潇走得极快,一双长腿疾步如飞,谢霜撵了几步,还是跟不上他的节奏。

刚才在警局中林生说:「她一个出来卖的小姐,我们价格没谈拢,那男的冲上来就打,他们这是仙人跳。」做笔录的女警察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态度也明显轻慢了起来,在知道丁潇还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后,更是不住地摇头叹气。谢霜忽然一阵子委屈,为自己,更为丁潇。

她顿住脚步,咬咬牙,转身就朝相反的街边走,可没走几步,胳膊就被丁潇拽住了,「你去哪儿?」

谢霜把手狠狠一甩,盯着他一字一顿说:「丁潇,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丁潇恍若未闻,依旧执着地拉起谢霜的手,「你别闹了,我们回家。」

谢霜狠狠心再次把手抽出来,「丁潇,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你不敢面对现实对不对?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现在一切真相大白,这戏要怎么演下去?」

丁潇哀怨地看着谢霜,语气有些无奈,「我从来不是演戏。」

谢霜看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塔,语气黯然说:「你刚才没听清吗?这一切都是骗你的,我不是什么模特,我只是一个……出卖肉体的女人,这原本就是一场虚伪的骗局,我骗了你,也欠了你,我跟你道歉,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当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吧。」

「可是你千方百计从红姐那里赎回了合同,到底是为了什么?」丁潇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态度强势,目光锐利地逼视她,「是不是喜欢我,想要跟我在一起?」

谢霜一时被问愣了,看他的眼神充满疑惑,说不出一句话。

「你也用不着跟我道歉,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丁潇说,「你骗了我,我也瞒了你,我们两不相欠。」

谢霜不可置信看着他,「原来你早就知道……」短暂失神过后,她垂下目光,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原来……我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小丑。」

「不!」丁潇用力攥住她的肩膀,双目灼灼盯着她,「我知道你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你表面冷硬,其实心肠比谁都软。我还是无意中看见了你的汇款单,才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资助学生……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谢霜抬头望着他,怔愣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放纵而肆意,「你才认识我多久,你知道我多少,少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那么做是只为了找一个借口,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脏钱。」

她喉咙一阵酸涩,强忍眼眶中的泪水,咬牙说:「他们说得对,我是不知廉耻自甘堕落,你年少有为,还有大好的前途,不要再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霜说完把丁潇大力一推,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很快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谢霜被丁潇紧紧箍在怀里,挣扎了几下都没有成功。

「如果我看不出你在故意气我,我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丁潇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徐徐传来,「我不知道以前的你发生了什么,也无从知晓为什么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们以后就走相同的路,一直走,走下去。」

谢霜沉默良久之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从低声啜泣到嚎啕大哭,她要把这些年积压的苦闷酸涩全部都宣泄出来,除此之外她还由衷庆幸,人间烟火,山河远阔,从此不再是伶仃一人。

12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丁潇开始为论文答辩做准备,他与谢霜感情日渐深厚,两个人还约定等丁潇一毕业就去登记。

谢霜因为业务能力出众,公司下个月要调她去上海培训,这是一个好消息,每个准备晋升店长的人都要先去总部培训,谢霜喜出望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出差的行李,可在这节骨眼上,老家一个电话打来,一切都变了。

丁母查出了尿毒症,医生说透析是最好的方式,可长期透析需要一大笔钱,丁家本就家贫,这可愁坏了一家人。姐姐一家生活本就不富裕,能凑出前期医药费已经是尽了全力,下个疗程的费用眼看着就要交了,这笔重担就落在了丁潇肩上。

为了赚医疗费,丁潇没日没夜地接单画画,有些商家趁此机会压低价格,急等用钱的丁潇也只能照单全收,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丁潇在彻夜画完壁画后,忽觉一阵头晕眼花,两眼一黑便从两米多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丁潇很快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检查是油漆中毒,是因为商家偷工减料使用了劣质颜料,谢霜找商家索要赔偿,可无良商家不仅不认账还百般刁难,谢霜几次三番找上门去,最后被保安轰了出来。

后来谢霜想到了一个人,几番斟酌后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三天后那商家老总直接跑医院来了,不仅送了补品慰问,临走还给了两万块钱。丁潇不明其中缘由,还以为是商家人好,只有谢霜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丁潇只在医院住了四天便执意出院,住一天就要一天的钱,他现在可耗不起。丁潇以前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可直到现在他才悲哀地发现,所谓的理想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因为打架被留了案底,丁潇投的所有简历都石沉大海,如今只能接一些墙绘的零活儿。为了赚钱他跑去超市打工,每天直到凌晨才回家,到家之后倒头就睡,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再去挣钱。

谢霜把朋友借了个遍,可借了几次后,原本关系不错的几个全都不照面了。陈月明劝她:「所谓救急不救穷,丁家现在就是一个无底洞,总这么个借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倒不如趁早撇清,说不定还有条退路。」

谢霜却觉得丁家现在走投无路,也有她的原因,否则以丁潇的能力,找一份称心的工作也不难,总归是自己欠了他。

去总部培训需要先垫付机票钱和住宿费,谢霜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她在酒吧找了一份促销酒水的兼职,丁潇对酒吧有偏见,谢霜也没把这事儿告诉他,她每天工作到深夜,灯红酒绿的工作环境,少不了有灌了黄汤的登徒子骚扰,可谢霜为了能拿到高额提成还是忍了。

一天下午,丁潇以前的同学郭艳艳找到谢霜,郭艳艳的出现令谢霜非常意外,更令她意外的是,郭艳艳打扮时尚满身名牌,跟以前的朴素学生妹形象判若两人。

郭艳艳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说:「你离开丁潇吧,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你这种女人在他身边,带给他的只能是痛苦和耻辱,你会毁了他。他需要一个能帮到他的女人,我可以帮他,他想要的我都能帮他实现。」

谢霜说:「丁潇很干净,他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

郭艳艳不屑说:「那是以前,现在他吃了苦头就应该知道,所谓的清高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这世上的人会把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谢霜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慢悠悠地说:「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你今天过来做什么?你不就因为没有说动他,所以才气急败坏跑过来示威的吗?」

郭艳艳被怼得哑口无言,拎着皮包蹭的一下站起来,「我今天说的你好好想想吧。」走了几步又停下,一脸怨毒看着谢霜,「哦,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底细的吗?那天你去办公楼,我看见你了,你去求的那个人是我舅舅。」

谢霜精心准备了一桌子饭菜,全部都是丁潇喜欢吃的,时针指到十点,丁潇依旧没有回来,自从出事之后,他每天三更半夜才回家。

谢霜知道他在偷偷卖血,但没有说出来,只是每天默默给他炖食材补身,这钱虽来得快,可这样饮鸩止渴的赚钱方法不知道还能熬多久。将近十一点,丁潇终于回来了,整个人灰突突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疲惫,他看着满桌子的菜有些惊讶,「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谢霜淡淡地笑,「是我的生日。」

丁潇说:「生日不还有两个月吗?」

谢霜上前勾住他的脖子,「我就是想提前过。」

丁潇宠溺地把她圈在怀里,「行,提前过就提前过。」又一拍脑瓜,「糟糕,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谢霜闭上眼睛,「等一会儿吃完饭,给我画一张画就行。」

丁潇在客厅里架起画板,自从母亲查出病后,他每天疲于赚钱,已经很久没有摆弄这些画具了,久不拿画笔,感觉有些陌生。

谢霜去里屋换了一套真丝睡衣出来,走到客厅中央慢慢解开衣带。等丁潇抬起头来的时候,谢霜已经褪去了衣裳,柔软的睡衣堆在脚踝边,暖黄的光线下,一个女人的美丽酮体完全展现在他的眼前。

削肩细腰,身材曼妙,一双玉腿修长白皙,如瀑的头发随意垂在丰满的胸前,一双眼睛好似盛满盈盈秋水。虽不着寸缕,却毫无忸怩之态,真如画中走出的仙女,说不出的美丽圣洁。

这不是丁潇第一次看她的身体,但这样直接还是第一次,丁潇心跳得厉害,明显有些慌张,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他赶忙把视线挪开,「你可别招我,我今天可真没力气了。」

谢霜笑说:「谁招你了,有点职业素养行不行?」她边说边走到棉布沙发旁,以一种舒适的姿势斜躺下,「这样好吗?」

丁潇定了定神,拿起画笔,点点头,「行。」

他握住画笔后端,开始在画纸上勾画轮廓,安静的屋内,只能听见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丁潇灵活地挥动手腕,眉眼里尽是认真。

谢霜几近贪婪地看着他,她想把他的样子全部都印在脑海中,她表面在微笑,内心却在哭泣,秒针哒哒地不停转动,似乎在宣告她这一生幸福的终结。

夜深人静,丁潇早已进入了梦乡,谢霜却久久不能入睡。

今天陈月明说了一件事,以前丁潇在酒吧兼职的时候,红姐经常找他聊天,还隔三差五送他礼物,时间一长,酒吧的人很快知道了老板的心思,他们常拿这事打趣他,丁潇觉得受辱,便很快把工作辞了。如今红姐不知从哪儿知道丁潇急需钱,又旧事重提,只要他点头,钱的事儿好说。

谢霜无意去揣测什么,看到最在乎的人躺在病床上饱受折磨却无钱医治,这样挫败无力的痛苦,她已经受过一次,不想让丁潇也尝到。理想和现实往往背道而驰,让一个人在良知和生命面前做选择,那样太过毒辣残忍。

丁潇涉世未深,他天真地以为凭借努力可以度过难关,可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知道,在现实面前,一切努力都是那么的绵软无力。

他坚决抵制了诱惑,可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到时又该如何?他会自责内疚,痛恨自己为了虚无缥缈的信念枉顾了母亲的性命,她不要他痛不欲生,她要让他平安顺遂地活着,只要他好,一切苦果她来承担。

谢霜用手指描绘着丁潇的睡颜,好好睡吧,睁开眼睛之后,你会有一个崭新美好的明天。

13

当丁潇睁开眼睛的时候,谢霜已经坐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

飞机在云层上翱翔,看着一朵朵白絮似的云团从舷窗飘过,谢霜这才明白什么叫天各一方,渐行渐远。丁潇曾经说过:「谢霜,我可以把我的人,我的心,甚至我的灵魂都给你,可是你不能不要我,你已经弃我两次,若再有一次,我绝不原谅。」

在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与丁潇此生再无可能,可她不后悔,既然下定决心,她便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二十多个小时之后,飞机抵达加拿大魁北克机场。

谢霜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傅先生的专车早已等候多时,一个大胡子司机帮她把行李搬上车,谢霜迈上车,车子缓缓开动。

这不是谢霜第一次出国,但魁北克还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神秘而古老,沿街风景令人目不暇接,谢霜忐忑不安,无心欣赏风景,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面对未知的未来,她依旧心怀恐惧。

车子在傅先生的别墅前停下,别墅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傅先生早已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等候,看着谢霜从车上下来,他上前牵起谢霜的手,微微躬身,在她手背上用力一吻。

谢霜用力微笑以掩饰尴尬,傅先生紧紧攥着她的手,亲自带她参观别墅。

这里的确是梦想中的家,绚丽的水晶吊灯,华贵的大理石地砖,雕着花纹的大壁炉……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奢华品味。谢霜听着他的讲解,看着富丽堂皇的家居陈设,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呼喊,这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坟墓。

新婚之夜,谢霜躺在绵软的床上,墙上挂的油画和随风飘荡的华丽帷幕,让人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傅先生洗完澡穿着睡袍进来,脱下衣服,全身赤裸的他老态毕现。身材干板又矮小,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粗糙,单薄的身子骨瘦嶙峋,干巴巴的似乎能看见骨头。

他爬上床伏在谢霜身上,谢霜直愣愣看着天花板,两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傅先生大汗淋漓,嘴里不停喊着「瑾儿瑾儿」,可还没等挺进就软塌了下来,他颓然地从谢霜身上下来,神色有些懊恼。

谢霜默默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抚着背安慰他。傅先生歇息了一会儿,再次颤颤巍巍下床,把一个盒子抱到床上,盒中一个紫色硅胶器具映入眼帘。他把器具拿在手中不住摩挲,「还好,还好有这个……」

谢霜只得再次躺下,认命地闭上眼睛。

在谢霜离开的一周后,丁潇在网上发出的求助贴终于有了回应,一个爱心企业将五十万善款打到了医院账户中,集团领导还亲自带了营养品到医院慰问,说丁潇侍母至孝让他极为感动,接下来的医药费由他们承担,如果丁潇愿意的话,还可以到他们集团工作,以解目前的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一张支票也送到了陈月明的手中,陈月明看着上面的数额,脸上并没有喜色,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忧心忡忡。

谢霜的不告而别让众人始料未及。那天临近中午,丁潇才昏昏沉沉从睡梦中醒来,他扫视屋内,谢霜的衣物已经全部不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放着一对龙凤金镯,镯子下压着一张字条——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丁潇看着纸条默不作声,久久沉默后把纸条放在了口袋中。

他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怨天尤人,只是每天疯了一样拼命工作,似乎永远不知疲惫。别人不敢接的活,他敢接,别人不敢爬的楼,他敢爬,四十多米的高空,只吊着一根保险带就敢在墙壁上画画,风一吹,颤颤悠悠,看得人心惊胆颤。

自谢霜走后,郭艳艳三天两头往丁潇他家跑,洗衣服做饭刷鞋,脏活累活无怨无悔,丁潇撵了几次没撵走,也就由着她了。丁母治疗一段时间后,情况大有好转,看着郭艳艳忙里忙外倒也喜欢,就暗暗问丁潇的意思,没想到丁潇一口回绝,丁母知道他还念着谢霜,只能无奈叹气。

转眼三年过去,谢霜依旧杳无音讯,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岁月让丁潇改变了很多,面部轮廓愈加冷峻深邃,目光也愈来愈锐利,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跟不同的人周旋应承,也变得越来越不爱笑,越来越不爱说话,他把自己的心牢牢锁起来,不肯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曾经他那么卑微地将一颗心捧给一个人,得到的却是无情的践踏,爱一个人就是把刀亲手递到对方手中,他血溅当场百念俱灰,自此什么风花雪夜儿女情长,全部都与他无关。

14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去五年。

魁北克临近极地,冬天异常寒冷,谢霜水土不服,来这里没多久就病了,气候一凉就咳嗽不止。傅先生性情孤僻,不喜交际,没什么朋友,他也不让谢霜出去,只叫她每天待在别墅里陪他。

一年前傅先生忽然从楼梯上摔下来,一直躺在病床上疗养,可随着天气渐冷,病却越发沉重起来。傅先生这些年待她刻薄,可吃穿用度倒也没少,如今他病入膏肓,谢霜照顾他也是尽心尽力。

晚上他只要咳嗽一声,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端水递药。谢霜本就睡眠不好,这下也不敢再吃安眠药,就咬牙硬扛着,结果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后来傅先生高烧不退,嘴里还一直念叨着「瑾儿」的名字,请了几个有名的医生过来,看过之后都直摇头。

初冬第一场雪,傅先生终于油尽灯枯,熬尽了最后一点儿气力。

谢霜操办了他的葬礼,葬礼过后,傅先生久未露面的三个儿子出现了,他们一见面就气势汹汹地要谢霜从这座房子里滚出去。谢霜自然也不愿意多待,可傅先生死前曾立遗嘱,给谢霜留了一小部分遗产,这些钱跟全部家当比起来虽是九牛一毛,可也够谢霜将来安身立命之用。

傅先生的儿子要把财产全部吞掉,谢霜自然不依,结果几个人掐起架来。谢霜人单力薄,在推搡中不慎落入泳池,后来虽被人救了上来,可因大量呛水落下了病根,经常性的胸口憋闷,呼吸困难。谢霜找了当地律师打官司,在漫长的两年过后,她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遗产。

日子平淡如流水,一转眼七年过去,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没亲人没朋友,谢霜如一只孤魂野鬼在异国他乡游荡,老家的亲人她不联系,他们就全当她死了,对,她死了,真正的谢霜早已死在了七年前,如今活着的只是一具可悲的躯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霜开始咳血,她原以为是喉咙问题,就吃了止咳药,可没想到越吃病越严重,到最后大块的血痰怎么也止不住。她到医院检查,医生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谢霜明白,这副身子终于熬到头了。

七年后,谢霜终于又回到了那座城市。

城市的变化很大,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谢霜给了司机一个地址,计程车在一个馄饨店门前停下。

这是一个门脸很小的馄饨店,大约二十多平米,不仔细找的话根本注意不到。下午时分,店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微胖的妇女正坐在门口刷碗。陈月明壮了,也黑了,原本纤细苗条的身材变得臃肿不堪,低头还能看见浑圆的双下巴。

深秋时节,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刷碗,手指冻得又红又粗,店内音响传出时下最时髦的歌曲,她一边陶醉地唱和,一边用脚尖打着节拍。

里屋传来婴儿的啼哭,接着听见一个男人在屋子喊:「燕他娘,娃儿又哭了。」陈月明忙站起身来,随手往衣服上一擦,着急忙慌冲进屋子里。谢霜躲在一根柱子后面,静静地看着她,始终没有露面。

一天后,一个小孩走进馄饨店,交给陈月明一个信封。陈月明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张六百万的现金支票,「是一个阿姨让我给你的。」

陈月明闻言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她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可除了如织的车流并没有看到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

CBD 广场又一家城市画廊开业了,伴随着激昂的乐曲,领导们走上主席台剪彩,丁潇作为画廊的投资人也站在剪彩的队伍中。谢霜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仰视着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丁潇。

七年不见,丁潇长大了。三十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可悲的是,她已是残花败柳昨日黄花。谢霜黯然自嘲,「来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丁潇接过礼仪小姐递来的剪刀,忽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身影,丁潇心神大动,整个人顿时僵愣住,旁边人都剪完了,他却还握着剪刀一动不动,旁边人小心提醒,「丁总,丁总……」

丁潇这才如梦初醒,咔嚓一下把面前的红绸带剪掉,再次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15

谢霜租住了以前的公寓,她用一天的时间将房屋打扫出来,看着熟悉的房屋陈设,恍惚觉得这里还是七年前。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她的咳喘久治不愈,失眠也越发严重,一日午后,谢霜服了药刚躺下,门铃响了,她硬撑着去开门。门外,丁潇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谢霜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想要知道,总有办法的,不请我进去坐坐?」丁潇扯了下唇角,谢霜看着他虚伪的笑容说不出的别扭,可还是把他礼貌地请进屋里,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丁潇穿了一身严整的西装,头发打了厚厚的发胶,整个人既矜贵又精神。他环顾屋内的陈设,说:「这屋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丁潇走进客厅,客厅中央支着一个画架,一幅人体素描端正地放在画架上。

他脸色瞬间阴了下来,弯弯唇,「凭吊过去会让你心中愉悦吗?看着被你亲手丢掉的垃圾再次出现在眼前,会不会让你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

谢霜无心与他争辩,只淡淡说:「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难道你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现在想尝一尝穷苦的滋味?你们有钱人的口味可真是特别。」

几年不见,丁潇终于学会了怎样在不动声色中重伤别人,谢霜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她的心痛得厉害,咬着嘴唇说:「我不是什么有钱人。」

丁潇将面前的水一饮而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面前的茶盅,「怎么,那个老头子对你不好吗?」

谢霜垂下视线,「他……去世了。」

「死了?」丁潇一愣,很快脸上又现出一丝冷笑,「所以他一去世你就马不停蹄地跑回来,来找被你抛弃的旧情人?」

谢霜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说:「我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难道你那天不是故意来找我的,想看看我是不是对你余情未了?是不是还想着你?」丁潇忽然站起来,周身气场犹如乌云压境,他步步紧逼,一直把谢霜逼到墙角。

谢霜满脸惶恐,她想开口反驳,可面对他的质问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不是……」

丁潇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双眼被阴鸷斥满,「那是什么?你不来找我,难道还是去找别人?那天主席台上有你要找的人吗?里面有你的老相好?是谁?马科长还是许秘书?」

丁潇故意羞辱她,她本该无动于衷,可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痛起来,那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刀刀地刻在她的骨头上。明明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只能是这些刻毒之言,谢霜不知道自己到底回来做什么,找一个地方默默等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跑回来自取其辱?

「没有,没有!」谢霜的心如针扎一般,疼痛伴随她的血液流遍全身。她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大力一推,大吼道:「你走,你走,这里不欢迎你,你走!」

「我说这些你就受不了了?可是你做的事情比这些话狠百倍千倍。那天你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字条就不告而别,这一走就是七年,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丁潇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肩膀,幽深的瞳孔定定望着她,神情绝望而痛苦。

谢霜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紧握双拳,含泪咬牙说:「为什么?因为我需要钱,而你又是一个穷光蛋,当时我图新鲜才跟你在一起,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养得起我,你别做梦了!」

丁潇怔怔看着她,锥心刺骨肝肠寸断,他僵愣片刻后,勾出一丝残忍的笑,「你需要钱?你这么廉价这么贱,谁有钱你就陪谁上床是吗?我现在有的是钱……」

突然,丁潇使劲一推,谢霜猝不及防重重撞在墙面上,丁潇如一头发疯的猛兽撕扯她的衣服,他的力气很大,谢霜几番努力都没有将他推开。她身体本就虚弱,丁潇的刻毒仇恨更是让她痛不欲生,谢霜心神受创,感觉下一秒钟就要断气,终于,她狠狠心,啪——

突如其来的耳光令丁潇清醒,他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气喘吁吁看着谢霜。双眼通红,还带着一丝不甘心的委屈。

谢霜无力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你走吧。」

丁潇深深看她一眼,从钱包中掏出一张字条放在桌子上,最终开门离去。

「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自那天过后,丁潇再也没有来过。

又下了一夜的雪,谢霜咳喘不止,高烧不退,她躺在出租屋内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她不知道人在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回马灯在眼前放,如果有的话,她希望回到七年前的向阳公园,她想再看一眼那个内敛沉默的白衣少年。

16

艳阳高照,白帆点点,公益海上葬礼正在一艘轮船上举行。

一个多月之前,房东过来催房租,这才发现了已经死去的谢霜。她平时独来独往,不与人接触,所以死亡多日也无人知晓。手机通讯录已经被删空,警察查看了她的户籍才联系到了她的家人,结果电话那头说在家忙农活没时间,警察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警方搜查房间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叠信件。仔细查阅后才知道,原来谢霜在这十几年间资助了一百多个贫困学生,她捐助他们上学的费用,还写信鼓励他们。这样一个好心人竟然死了一个多月没有人知道,而且死去时身无长物,一贫如洗,这让众人唏嘘不已。

媒体走访了谢霜曾经资助过的学生们,他们有的考上了重点大学,有的已经参加工作,知道海葬的消息后,他们自发赶来送她,并且按照她生前遗愿,将骨灰洒向大海。

轮船鸣笛,远处一群洁白的海鸥在水面上翱翔。

曾经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的爱卑微而绝望,如今她魂归大海,不必承受异样的目光,也不必遵循世俗的评判,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因肉体的殒灭化为乌有,率性坦荡无愧于心,此生无怨,来世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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