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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37

「主子,主子……」

我好似身处混沌中,浮浮沉沉,身子落不到实处。

这是一场怎样的漩涡啊。

我在努力追挽的,这些天死死绞扭着、攀拽着不愿意放手的。究竟是什么?

我好像……站在一个无尽的黑暗隧道里,只有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亮光。

我朝着那微光跑啊跑啊,还是被绊倒磕伤了膝盖。

最可怕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微光,究竟是前方大道透出来的一点光亮,还是只是一只萤火扇动了翅膀?

「主子。」

朦朦胧胧间,有人将我从被放逐的荒野里召回。

我睁开眼睛,见到了神情焦灼的小翠。

我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用力。

仿佛要抓住一个几乎没有可能的,我期待听到的,拼命逃窜流逝的,希望。

「怎么回事?」

声音干哑,听起来不像自己的。

小翠噙着眼泪,咬唇说道,「主子别难过……我们日后,还会有小主子的……」

我把几乎没有力气的手放到小腹,觉得自己还身处梦魇中。

它明明已经会动了。

它三天前,才开始轻轻地踢了我一脚。

在小翠口中,是一个已经成型的「他」。

他都没能来到这个世上看一遭,没有让我抱抱他,没有让我亲昵地贴一贴他的小脸。

他连在这个世上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是谁……」

为什么……

他碍着了谁的道路,非要置之死地才痛快!

小翠只是抿唇,捱到受不住才终于说出来。

「主子,是小佳。」

「小佳……」

小佳明明……是瑞王的人,她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

「小佳的指甲上染着毒,在试药时趁我们不备搅进药碗,叫主子服了下去……」

小翠懊悔道,「若是奴婢当时是最后一个试药的人就好了。」

这不怪她。这怎么能怪她呢?

原来啊,他们要做坏事害人,什么法子都一定要做到。

防不胜防。

是不是这些天我自以为的严防死守,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场笑话?

「宫里又来人了。」

有个脸庞稚嫩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来。

「小翠姐姐,宫里又来人了。」

她看到我,退了一步诧异道,「主子醒了,奴婢去告诉王爷。」

「等等……」我叫住她。因急切呕得胸口生疼,气喘吁吁。

「你再……说清楚一点。」

那小丫头停住脚步。双手在身前揉搓。

「主……主子。」

还是小翠接过话,「主子昏迷的时候,小佳招供……是受侧妃指示。宫里的人带着旨意下来,王爷已经和他们僵持了两日。」

「如今宫里的人再来,捉压侧妃进宫中看审受罚已成定局……只是王爷。」小翠又急转道,「主子放心,王爷应当保不住的。」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

为什么事情又扯到了秦思思身上?

原文中,秦思思就是被诬陷使我滑胎,投入宫中掖庭,受折磨并被灌了红花,以致绝育。

我掀开被衾就要下床,一个不稳差点跪在地上。

小翠手疾眼快搀住我。

「主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咬咬牙,不顾霎时沁出的冷汗,依旧往外走。

「主子,好歹披上件衣服。」

那个小丫头忙搭手,在我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衣。

我恍若不觉,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半借着小翠的力才撑着到了秦思思的住处。

院子里挤了一圈的人,

瑞王正搂着秦思思,怒怼前来传谕的宫人。

「谁也不能带走思思!」

「本王说过了,思思便是本王的命,要便一并拿去!」

他头发有些乱,两眼满是红血丝,将她搂得那样紧,像抓住了无价珍宝。

用性命赌咒保她,也许是两夜没合眼。

我抬脚迈了进去。

「宝珠……」

瑞王蹙起的眉来不及舒展,「你怎么来了?」

我已经站到宫人身前,强烈起伏的胸膛和冷汗虚浮的身躯,伴着小腹下体的疼痛,让我险些厥死过去。

但好在我还撑着。

「如今宫中,是谁负责此事?」搭着小翠的手臂,我问前来的宫人。

原文中,没说真正负责此事的人。

宫人们看我的样子,大概以为我是想再卖惨申诉一波,因此劝慰我。

「娘子放心吧,人证物证俱在。陛下现将此事交给贤妃处理,娘娘一定会把您受得委屈讨回来的。您回去将养身子,这里交给奴才们就好。」

我不走。

「不关侧妃的事。」我说。

这句从疼痛夹缝里挤出来的话没让大多数人听清。诸人皆一脸茫然。

我只好捂着小腹,认真地,放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再吐出词组。

「不关侧妃的事。」我咬牙重复道。

「我自己进宫,我和贤妃娘娘说。」我说,「你们先不要为难她。」

我看了一眼秦思思。

她在瑞王怀里,错愕、心疼都跟着从眼睛里跳出来。

「主子,你的身子……」小翠帮我把差点要从肩头滑掉的外衣拉住裹好,担忧道。

「没事的。姑姑,领我进宫吧。」我摇摇头表示无事,又对领头宫人道。

38

我到了宫里。

贤妃看到我,本是在闭目养神,整个人一下子惊觉。

「傻孩子,你怎么自己这样就过来了?」她走下座,嗔怪道,「清儿那孩子,怎么都不知道拦一下。」

又朝宫人道,「快拿个小手炉来。」

温暖的手掌覆盖住我的,如之前一般,我一直以为是来自长辈的温暖。

「你这孩子。」她说,「可知道小月子里的病是最磨人的,怎么能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贤妃领我到软座前,有宫人铺好褥垫,她接了宫人拿来的手炉给我,「快坐下。」

我不坐。

贤妃就叹道,「母妃知道。」她说,「你失了孩子心痛,母妃知道。」

「只可惜那孩子福薄……唉。」

她转脸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这件事母妃会替你做主的。」

「待将秦氏提来——」

因为体虚血亏,我心里一直是荒突突的,此时却恍如格外清明格外镇定。

仿佛有什么神力指引点化,一下子,让我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

「娘娘。」

我说,「侧妃无辜,您是知道的。」

贤妃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孩子……」她摩挲着我的手,「那你是……」

她又说,「秦氏的是非,要等宫内狱审过才知。」

审过,便是不死也折半条命。

「娘娘知道的,不是吗?」

这次我没装什么恬然的笑,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那有些淡色的瞳孔,「皇后娘娘不喜欢庶子为长,是吗?」

贤妃的瞳孔倏地一颤,斥道。

「说什么胡话!」

她下意识看了旁边一眼。又对殿里侍候的宫人施令,「都下去吧。」

她复又看我,声音温柔,笑容舒和。

「好孩子,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胡话,以后可再不许说了。」

我煨着手炉,没有动。

「妾身的孩子,是断送在娘娘手里吧。」

陈述句,不带任何疑问色彩。

皇后,苏贵妃。那些我不懂的线索,终于串成一屏珠帘,承载着所有人的私心和罪孽,零零碎碎,分毫不错。通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贤妃嘴角还挂着笑,脸上的皮肉却有扭曲。

不过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又好心劝慰我,「宝珠,这话可真是糊涂了。母妃怎么会害你的孩儿呢?」

果然良善贤德的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我望着那双白皙细腻,保养得宜的手,想象每一次被它抚摸过的样子。

我以为里面总有些期盼和善意的。

「娘娘那日,执意要让妾身去赴宫宴。」

「因为这件事态愈厉害,王爷便愈不可能轻易保下侧妃。」

我仿佛一个冷静又残酷的局外人,抽丝剥茧分析着事件的全貌,把自己捡拾来的拼图碎片一一拼凑。

「娘娘这样做,也是为了给皇后和苏贵妃交代。」

我说,「皇后娘娘厌恶庶长子,许多年前是,现在尤甚。」

「偏偏皇后的意见可以影响左右储君的人选。」

温成皇后是当今圣上的发妻王妃,鹣鲽情深,皇帝极敬重之。

这段话摘自原文。

一个连政事都会过问皇后的国君,怎么会在储君的人选上,越过无子且睿智中肯的皇后的意见?

朝堂上的臣子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中站队,关乎储君方阵愈争愈烈,连宫宴上都在暗戳戳相互试探。

一个为了儿子能当上皇帝,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帮他争到兵权的人。见此情景,会不焦灼?

还有苏家。苏家为了秦思思屡屡不满,甚至有转头昌王的嫌疑。贤妃会坐视不理?

「在宫宴上,可是苏贵妃娘娘向陛下耳语,妾身才有机会出列。」

苏贵妃与皇后交好,苏家意倾昌王,贤妃要挽回瑞王的主持者。

苏贵妃不喜欢我,苏家不喜欢我,周明月不喜欢我,同样不喜欢我肚子里的孩子。

除掉我的孩子,拉秦思思下水,挽回苏家的支持,得到皇后的好感。

一箭三雕。

多好啊。

只需要一个孩子。

什么皇家子嗣单薄,这个皇孙辈的第一个孩子会备受重视、会被人珍视的想法,只是我一个人无知可笑的意淫。

几乎所有人都视他为祸患,是不可言说的忌讳,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我本来不会把贤妃和苏贵妃联系在一起。

但我方才看到宫人拿来的褥垫,色灿如朝瑰,花纹粼粼如云。

这样的非凡品,我在周明月的房间中也见过。她有段时间常倚的软垫。

「这可是我外祖从金陵一位绝世绣娘手中得来的孤品,举国上下,再找不到第二匹料子。」

苏家专有的料子,跑到了贤妃的宫里。

我不是第一次体会到遍体生凉的感受,可只有这次让我最无助绝望。

所有人都有私心。世上绝对没有绝对的好人或者好友。

也许我们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识得面对者是人是鬼。

但总该有个阈值不是吗?人总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娘娘买通小佳。」

总有办法的,威逼或利诱。谁没有软肋呢?

「将落胎药放到我的药碗中。与苏贵妃约定好时间招我出席。同时也遂了皇后娘娘的的心意。」

皇后可能不会主动言明心意,但总有「聪明人」会投其所好。

贤妃的脸都僵住了。美丽温婉的面容后,一旦看到本质,就再找不回初见时的感觉。

她微微屏气,向后退了一步。

「薛……宝珠。」

「薛宝珠。」她带着一些探寻状,又念了一遍。

末了,落最后一字后她转过身。

「你回去吧。」

回去?现在回去只怕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贤妃已然离身。

「娘娘——」我叫她。

「娘娘知道侧妃的身份。」

讨好皇后和苏家都是附属,秦思思才是贤妃最担心的变数。

上次宫宴的琵琶曲,秦思思对皇帝呛声的态度,贤妃对秦家的知根知底。

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最后都指向秦思思。

这恐怕也是交易的结果,苏家对秦思思的怨恨,绝对不少于我。

除掉秦思思的隐患和威胁,虽然不尽相同,但这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能让贤妃对故人之女引祸,欲除之而后快。

说到底,还是为了瑞王的前途。

一个他不想要的前途。

原文中的瑞王,何尝不是被自己心爱的两个女人一起架上了皇位?

「娘娘,放过侧妃吧。」

我央求她。

「她会对王爷有帮助的。身份不是问题,陛下既然在宫宴上没有追究,日后便也不会。请娘娘相信,娘娘不要担心有心人大做文章。」

事实上,还没等到有心人大做文章,朝中便生了更大的动乱。

「娘娘不要伤害她。」

「娘娘知道,侧妃是无辜的。若是为了苏家如此,没有必要。」

真的没有必要。

苏家人要的不是赶尽杀绝。是为周明月出气,其实是要保住二府的面子,要的是秦思思日后不能得宠,得宠也不能动摇苏明月的位置。

毕竟他们不知道秦思思的身份,而这种妾室要多少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更难缠。

所以他们要的是固权的保证。

我再说,「娘娘无需对故人之女如此。」

原文中,贤妃全文的高光时刻是在临死时。

她拉着秦思思的手,说,「我若是知道你是秦延的女儿……定会悉心爱护。」

她入宫前为秦延所救,感恩于心,是以秦思思才能是瑞王的青梅竹马。

但是在这个时空,她提前探得了真相,为了瑞王,却又要亲手绝了这恩情。

但她眉眼间仍有不忍。

有不忍,便有机会。

「娘娘可仍将侧妃投入掖庭受责,只是赶在苏家人动手之前给侧妃服下一副绝育药。便可保全侧妃。」

「只是那红花汤不必是真的红花汤,不具药效即可。娘娘只需做给苏家人看,暗中保护,侧妃便不会因此受伤。」

我提供建议。

既然木已成舟,让小佳再翻供也难,还不如将错就错。

苏家人不知道秦思思的身份,让他们以为秦思思失去了在府中妻妾群里最有力的战斗力,难成气候。也就不会再为难。

我想到秦思思原文里无女无子一个人干翻到了最后,就觉得好笑。

只有认为女子只能依附男子的人,才会以为一个女人失去生育权就失去了价值。

贤妃想了很久,最后终于道。如释重负。

「本宫知道了。」

她阖目,「本宫会尽力保全她。」

「秦大哥的孩子……」

她喃喃如叹。

视线再聚焦到我身上时,她又恢复了之前半个贤妃的样子。

「你……」

我忙跪伏,「妾身不会害王爷。」

「虽然妾身偶然得知了一些信息,但请娘娘相信,妾身绝对没有害王爷的心思。」

我只想保全自身。卑微的愿望,虽然就如今的情形看来,也难做到。

可怕的是她若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证明。

就听见贤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起来吧。」她叹道。

还是摸着我的手,「本宫观察你多日,知道你是个没坏心的。」

「秦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一时糊涂,才会对他的女儿如此。」

「你若是知道旧情,怪我也是应该的。」

「但是那个孩子……罢了,宝珠。你还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

是了,救命恩人的女儿也可以在权衡之后舍弃谋杀,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算什么?

她对我说,「清儿善待你,你留在清儿府中,亦会对清儿有良多助益。」

可我却决心,今日之后,再不掺合到这些让人心寒的事情中去。

跨出殿门后,呼吸着空气,望眼宫殿间弥漫的阳光,我只觉得目炫。

伸手时,看得到指尖的指纹和掌心的汗珠,指缝里也有阳光透进来。仿佛告诉我,我是活生生存在着的。

心里的担子终于卸下,我的腿脚也随之瘫软。

有一人扶住我。

我意识混沌到都分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这个人不该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没能听到答案,就昏倒在了来人怀里。

39

我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小腹好似遭遇了无数遍木槌的锤打,酸涩得让我恨不得把自己蜷成多脚虾。而我的手上,手背上扎着数根闪着寒光的银针……

我呆呆看着自己的虎口,感受着古老医术的魅力。

针灸,汤药煨吊。

然后我就要终日与中药为伍,依文中所言,带着难以根治的落红恶露之症,逐渐耗空身体,最终难堪死去。

所谓的原著天命。

可是凭什么?

我不服。

我手绞着被角,欲翻身下床。

如果我注定不能拥有一副好身体。那接下来,我一分一秒也不要在这个府里多待。

治不好,我认了。既然反正也苟活不了多长时间,还不如去得一个自在。

——我去求瑞王放我出府。

「莫乱动。」

一只修长玉骨的手按住了我作势要起的态势。

我顺着望过去,便见到纯白的衣裳,墨玉似的发,长眉澈目,清皎无双。

白衣公子——白羡安。

居然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秦思思!

我突然想到,我在宫里时最后一眼看到了她。

之后呢?

她本来不该去那个地方,瑞王也不该让她去那个地方。

可她为什么偏要,以身涉险。

「侧妃——」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说侧妃这两个字的,但我在府里一直这样叫她,张口习惯了。

白羡安顿了一下,好似并不在意,垂眸温然道。

「她很好。」

他扶正了我手上,被我碰歪的几枚银针,然后道。

「便是她寻我来予你医治。」

我躺在床上,听白羡安说道。

「思思被从掖庭放出。皮肉伤难免,可怖在一碗伤根本的汤药。」

我一下攥紧了锦被。

又没有变!

我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贤妃把话说到如此程度。难道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全是假意诓骗吗?

「好在那凉汤是假的,不是吗?」

白羡安将桌上置凉的补药递予我。

「你的主意。」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我已经习惯性把人性的劣套用到所有的情况。突然有一个人告诉我:不是这样。

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我改变了秦思思走过的剧情线!

一种略带酸涩的喜悦在心中层层荡漾开。

我做到了!瑞王也做到了!

秦思思没有再遭受无妄之灾,我们合力改写了情节。

但是。

我的手隔着被子捂上平坦的小腹。

孩子……终究是没了。

我不是救世主。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与众人交好,保留一副善心肠。初心是为了救自己。

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原本,得知失了孩子的那刻,便该走个海阔天空无影无踪,又图什么非得义不容辞冲到宫里把事实翻个清楚?

瑞王死护着秦思思是为了心中所爱和执念,我是为什么?

伸手敲了一下自己脑门,只知道当时一腔热血头也不回就冲了出去。

因此自嘲笑道:这该死的是非观。

白羡安无奈,见我未接汤药,也总是忘了自己目前是个「刺猬」的架势。又撂下了药碗。

「由我来取针吧,不要伤到你了。」

望着白羡安的侧颜,优越到人神共愤的程度,恍如谪仙降世。

不禁感慨,秦思思多几个蓝颜真是惹慕。不过这是女主的男人。我又心如死水。

活该孤寡。

我只知道,秦思思把白羡安提前弄到瑞王府里,大概率是没有欺瞒他的意向。而且此人应该可信。

我问他,「公子医生。你和我说实话,我的病是不是没得治了?」

他正收捻银针,闻言抬眼看我。

「病?」

对啊。我露出一副反正我也不在乎了,快给我来个痛快吧的神情。

告诉我还剩几天可以活,我合理安排一下时间,准备游山玩水去了。

什么破王府,老娘不伺候了。

白羡安面上便浮了浅笑,「如果是说你的身体状况,确实有些棘手。不过会好的。」

「还达不到谈『病』的程度。」

得到答复,我心里好受一些,不论安慰与否,我谢过他的好意。

不过我已经习惯把所有事情做最坏预估。

又问道,「我晕了多久?」

「三日。」

三日?

三日已经可以受许多刑罚。

上个三日,是瑞王死守住了秦思思不被带走无故关押。

这个三日,纵然有贤妃暗中斡旋,为了给苏家周家做表面功夫,秦思思也不会好过。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三日。原文中是半个月,那说明瑞王必然也下了苦功。

白羡安见我沉思,便说。

「思思进宫前曾经着人通信给我。说不论结果如何。事情是冲她来的,她便做不到由朋友只身赴险。」

朋友?

我看着白羡安。看着这个也许是秦思思特意为我请来的神医。

或者……之前锲而不舍种下的善因。总能在某一日,收获善果。

那些以为被忽略掉的心意,总会有人记得。

40

我没想到,秦思思之前,我先见到的是瑞王妃。

周明月带着一群悍仆来到我的屋子,指挥人往外搬东西。

鎏金熏炉,落地瓷瓶……

周明月袖口掩鼻,「既然没了孩子,哪里还配用这些好的东西。」

我在床上侧撑着起不来,「王妃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周明月厉声道,「我又不是傻子,容着你骗了一次又骗一次!」

她说,「想要孩子,你打量本王妃不会自己生?还是这辈子无福有自己的孩子,要养一个庶子在前头。」

「妾身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她走到我身前,长指甲勾挑我的下巴,「你没有那个意思要怀着孕躲到宫里去,怕我对你做什么?」

「这不是要向朝中臣子暗中彰明我善妒?你若真如你的说辞一般想,把他当成本王妃的孩子,又何必搞这些小动作?」

她眯着眼眸,「姓薛的,我对你不薄,连孩子都容下了。你呢?」

「胳膊肘朝外?去帮秦思思?你是不是以为,她才是王府里的正牌王妃,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声声诘问,指甲狠厉划过我的下颌,「你鬼鬼祟祟做的那些事情,真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说完又冷冷擦手道,「我娘之前就说,越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人越不能信,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我当初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她才变成细究的神情。

可我只是想要平安,便值得如此艰难吗?

「王妃。」

有一人立在门口。

却是白羡安。

他拎着药箱,恍若未见屋中狼藉。

照旧来为我把脉。

「白大夫。」

周明月不悦,「这是在做什么?」

「医者仁心。」白羡安淡然,「白某杏林中人,自然是如常医治小娘子。」

「好……好……可别忘了是这王府养着你!」

周明月柳眉倒竖。

还欲说些什么,这时忽然有人在门外清脆喊道——

「姐。」

周明月回头,见是小将军苏远,语气还是不善。

「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你房间找不到你,丫鬟说你来了这,我就跟过来看看……」苏远边说边张望。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

「今日就算了。我们……哼,来日方长。」

周明月转身放了句狠话,连同众人甩手离去。

我才慢慢从被子里露出脸来,「多谢。」

「是我们该多谢你。」白羡安说。

还是为了秦思思。

有功受禄,我也受用。

体虚,依旧是迷迷糊糊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唬了我一大跳。

「嘘。」

苏远捂住我的嘴。

又赶紧放开。

「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

我捂着被子退后,四处张望了一下问他,「我们院子里的人呢?」

「有个丫头去煎药了,我姐姐遣走了一些……还有些去救火了。」

「救火?」

「附近的马厩走水了,干草垛燃了好大一片。府里许多人都去了。」

我想了一下,警惕心未减,「你做的?」

「是。」他回答的爽快,目光丝毫不见躲闪,倒让我觉得他是做了什么正义凛然的事情。

他搬了个小脚踏坐在床边。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但是总寻不到机会。」

苏远小声嘟囔道,「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我怎么了。

他这次倒是躲开了我的视线。

我只是想,他会不会也知道,苏周两府的筹谋,对我们母子的暗害。

我还是直接问他,「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非常清楚,我不想同他赘述。如果他真的表现得一无所知,也算无辜。

却不想他拉开凳子,直接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你做什么?」

苏远低着头,「我代替他们道歉。」

如此我倒是要冷笑了。

「谁做的事情谁担责,没有代替道歉这一说。」

「如果将军只是为了过来说这些,我知道了,还请回去吧。」

说完我就想送客,翻身睡觉。

他忙抬起头来,「阿珠……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知道是他们错了。」

他说,「但我姐姐,她并不是坏人。她一定是对你有误解。阿珠,我并不想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我无动于衷。

误解,误解就是为所欲为。误解就是得逞后来嘲讽我,说要折磨我到不死不休。

她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但我不觉得我对周明月有什么误解。

她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恋爱脑。

「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小将军眉宇间的愧色越染越深。

「我也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后悔没有阻拦这一切。」

「其实我前段时间不敢见你,我怕见到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又想见到你,见到你好好的……」

我打住他这番长长的,喋喋不休的后悔论。

「这不关你的事。」

我看着他带着愧疚歉意的清亮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这不关你的事。」

「我不会记恨你,同样不会因为你的话就轻易原谅谁。因为这完全是两回事。」

「苏远将军,我不想骗你。」

我会记恨苏贵妃和周明月,是人之常情。不会因为与苏远交好或者交恶就有所改变。反之亦然。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甚至一个人在不同的事情上也会呈现不同的样貌,我不喜欢把事情搅在一起谈。

我突然想到之前劝他不要和秦思思作对,虽然本意是劝他挣一个好结局,不知在他听来是不是同样感受。

此时意识到自己涉嫌双标,遂闭嘴。

苏远的睫毛垂下,喉结滚了滚。

过了许久开口,说,「我要去青州了。」

我疑惑,「青州?」

「海寇猖獗,陛下派我兄长前去征缴,我作为副将随行。」

青州……海寇……

可能是原文中偶然提过一句的地方。

我想不起来。

知道他此行不会遇到危险,倒也罢了。撂下冥思苦想的颅内进程。

真诚对他说,「祝你旗开得胜。」

苏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领兵打仗,在少年人的世界里肯定有绝对非凡意义。

……便不是少年,也有绝对非凡意义。

「谢谢你。」苏远笑道。

我也朝他笑。

最开始对他示好是为什么来着,是为了顺便赢得周明月的好感,为保胎之路扫清障碍。

却没想到,无心插柳。

收获了一位赤诚的小友。长得还不算太歪的苗子。

苏远向外走,我也准备躺下。他突然又回头。

把一枚羊脂玉的平安扣塞到我手里。

「我之前准备给小外甥的……你留着,可以保平安的。」

「我不能要。」我伸手还给他。

握着那枚带有余温的平安扣,我太怕它带有特殊的含义。

我现在的情况,压根就承受不住一份真挚感情。

如果出于愧疚,我倒是可以接受。

「你要留着,便当是我上元节时,许诺给你心愿的信物。」

苏远回头,很笃定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又飞了粉霞。然后赶在有人进来之前,快步点足飞也似地出了院门。

轻功看起来倒比以前好了。

我握着那枚平安扣,露了这些日子的唯一一个笑脸。

41

终于见到了秦思思。

她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我刚会走路。她刚能站起来。

在宫内狱走了一遭,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那些刑罚折磨。

我看着她十根红肿痂青的手指,心里发疼。

书里一句遍体鳞伤是什么直观感受。我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他们竟然还……」

「没关系的。」秦思思并不惧展示自己的狼狈。虽然她还是提气揉了揉因起立而连动的膝盖。

我懂了为什么白羡安的「她很好」里有落寞心疼。

也不止是安慰。

秦思思是觉得这个样子的自己,比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完好无暇的自己更好。

她的手从膝盖处缓缓抬起,对我说,「我知道。你帮我留住了生育的能力。谢谢你。」

「但其实没有必要。」

我凝视她。

秦思思神色坦然,轻轻地低笑一下,把真实想法剖给我。

「你不要觉得我不识好歹。白白浪费了你一番心意。」

「但其实……寻常都以为孩子是安身立命的手段,我却并不这样想。」

「我心中有称量,孩子是福祉,但也不是非要命中强求。既然他们已经逼到这一步,还不如不要再留隐患,日后再有牵连。」

「而且……」她垂眸,「倒也罢了。」

「至于所失,今日种种,来日未必不能尽数讨回。」

我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子宫子嗣在这个时代,是巩固地位和感情的利器。却不是唯一手段。

她最爱的人不是瑞王,并且因为池底玉珏已经对瑞王存疑,还不如不做日后可能后悔的违心之举。又或者因为这件事情牵连到我。

我费心帮她,一是不忍,不想她又蒙受不白之冤;而是也以为这是文中促使她转变的节点。

如今看来,不过是作者为了拉满最后秦思思假孕的戏剧张力,从宫外搞来异性子的情节铺路罢了。

可能她不信,但我还是说。

「我懂的。」

救她是我的决定,我不要她全意理解或者感激。

相视会心一笑,彼此倒也无话。

一时她又开口,「宝珠。其实我已经不信世上有好心人。」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若不是我费心经营。他人给予的好处,我是断然不肯接收。」

她看向我,「但是你不同。」

我又何尝不是费心经营才到今日局面。情分与本分,孰轻孰重是永恒的重要命题。扪心自问,凭什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对自己好。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

我对她说,「思思。若是真心谢我,便让王爷放我出府吧。」

出府。

我怕的是瑞王不肯。因为我之前说我可以护着秦思思免受伤害。

麻烦的还有瑞王妃。

她私下又来找过我,在之前几番折辱后,转怀柔战略,开始张口提条件。

「你帮我对付秦思思,我便让府中人依旧如之前待你。如何?」

我几乎都可以想见,如果不处理好她。会遇到怎样棘手的场景。

「我是主母,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凭什么让她走?」

「你以为王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周明月的性子,必然会暴怒。就算背着她私逃,她派人半路劫杀也说不定。

我思定后,寻来白羡安,同他做了一番商议。

「你想好了?」白羡安再次轻轻询问我的意见。

自然是想好了,只是没想到还是要绕回剧情线上面来。

我用原本的剧情去制造一个谎言。也想试探,所谓的剧情无改,是否只是表面和平即可。

之后,我害了落红之症的奇异传言就在瑞王府弥漫开。

半月后,我坐在小轿里,欲从王府的角门离开。

「站住——」要离开时,王妃身边的阿玉呵道,她朝两边开路的仆役斥责,「王妃还没许人走呢。」

我从轿子里探出头去,见周明月匆匆而来。

「王妃……」我下轿朝她行礼。

「妾身是真的有心无力。王妃也知,妾身……」我低着头,轻咬下唇,「害了落红之症。」

「不中用的东西。」她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又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换了声调,「本想留着你慢慢寻乐,你居然去求了王爷的面子。莫不是不把我这个王妃放在眼里?」

阿玉也帮腔,「你便是不中用了,无论是发卖是撵出,打死、或是留下做给王妃捧脚的婢女。哪里轮得到你自己做主?」

如此我便不说话了。

眼前的景象变得格外清晰,地面上有一道裂缝,诸多蚂蚁忙忙碌碌寻讨生计。

我便也如这蝼蚁一般,碾死不值一提。不敢再言语触怒这个掌握着我生死的女人。

「明月。」

听到来人声音,我略放下心,知道迎来了事情的转机。

周明月在这人面前总能收敛牙爪。

「王爷怎么来了?」

「在你房中寻不到人。」

他说,「宝珠今日出府,我忘了同你提起,实是近日琐事太多,竟抛诸脑后。你可怪我?」

「不。只是……」

瑞王又说,「宝珠失了孩子,身子又不好。府中大夫言……」他刻意压低声音,「时日无多。她要出府,本王便允了。如今才与你说,你不会不同意的吧?」

他轻轻拉住周明月的手,「你也知道,宝珠成为本王的侍妾,当初就是错的。」

「如今本王无法变更这错误,便许彼此一个更好的未来,也好过见之伤心。好吗?」

他看着周明月的眼睛,周明月便彻底乱了阵脚,好久才憋出一个字。

「……好。」

瑞王便牵着周明月离开,临走时我抬起头,看到他给我的笑容。

那笑容里仍有种冰消雪释的美好。

我重新钻回轿子。

想到离开之前瑞王和我有过谈话。

秦思思能这么快离开宫里不全是我的功劳,宫里来人时寸步不让,之后瑞王的以死相逼,联系朝臣运筹帷幄。

都是比上辈子要高明直接的方法。

他甚至还想帮秦思思翻案。

「王爷。」

我昨夜坐在瑞王的对面,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我许久的疑惑。

他对秦思思的态度。

按理说,被挚爱害死会是什么态度?

崩溃,黑化,复仇。

传统的重生套路为什么在他这里失了效?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结局是被秦思思害死的吧?

「怨恨……愧疚。」

瑞王抵着额头,「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也的确是……无法接受。」

「后来我便问自己: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她才会如此的吧?」

他扯出个自嘲的笑容,「我与思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与我在一起后,却屡屡受伤……我知道她难过,为她父亲的事,也为她自己。」

「我也不是没怪过思思。但我总是想,是我对思思不够好,没能力护住她,才她生了怨怼之心。若是一切重来,我助思思做成她想做的事,保护她不受到伤害,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做成她想做的事,是指翻案和……」我问他。

「成为皇帝。」他眸光闪动,「只要思思想要的话。」

只要她想要,他就捧到她面前。

但他根本就不懂秦思思想要什么。

而且这两件事情,翻案,他就是秦家灾祸的参与者之一;夺帝,只会把他推向更万劫不复的道路。

但我如今不会再多管闲事。

只是有些唏嘘:瑞王死的时候,只比现在的时间节点晚了不过一年多。

对比那些活过一世就成了得道的老妖,他还是稚嫩的可笑,而且感情观和心智都没什么太大变化。

但是这样才真实。

我又想到什么,问他,「那你知不知道……」

「什么?」

「没什么。」我又掩口。

白羡安是以御医的身份入宫,魏清死后才和秦思思公开在一起的。所以魏清应该不知道。

但我如果现在让他知道了,白羡安估计就无了。所以我还是闭嘴。

「宝珠。」

魏清对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谢过你对思思的好意。」

「你离开这里,远离这一切。希望你也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生活。」

我朝他笑。

他说的就是我的希望。

我不想再担惊受怕,压上未来的赌注去走一条所谓的复仇线。

我和秦思思不一样。我不会走一条大女主的道路。

我这个人,怂且懒,笨且拙。得到一点安稳就知足。何况也没有足够强大的恨意撑着我去折腾。

而且我自认并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手刃仇敌的魄力。

守拙安稳。就是对我最好的规划。

只是……我捂上小腹。

对不起。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小翠帮我掀帘,我从轿子里露头,落足到了一个我没来过的地方。

青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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