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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鹤寺的兔子们

42

青鹤寺。

我在青鹤寺待了也有十几日。

却是头回醒得这样早,天将亮,空气中还弥漫着种冷凝的水汽。

索性睡不着,我便踏出寺门,去后山转一转。

一出门便与上山提水的方丈大师打了个照面。

「法师好。」我恭恭敬敬。

来之前就有耳闻,方丈虽古稀年纪,但目明耳清,仍数十年如一日,每日坚持清晨提水。

恒常心难持。

方丈含笑拊掌。

「施主身体得痊,善哉。」

方丈是知道我真正身体状况的,要不瑞王也不会放心我在此。

好在我这些天靠白羡安的药帖,也终是养回了些气色。

当初瑞王让我来青鹤寺,我本是百个不乐意。

「为什么去青鹤寺,我直接出城不行吗?」

「情况有些复杂,宝珠。」瑞王显出有些为难,「身契易得;证明和出城的路引,本是皆好处理,但……因为玉牒的缘故,恐怕还要花一些时日。」

「怎么会关玉牒的事?」

我只是一个侍妾,连登滕的资格都没有,哪里用得着从皇室的玉牒上抹去?

瑞王眉眼清怯无奈,生怕我不高兴,「……是母妃。」

「母妃向父皇求请,进你为侧妃。」

「若不是我进宫时恰巧遇上,只怕进封的旨意已经下达到了府中。」他叹道。

我手中的杯子「啪——」地落到了地上。

贤妃。

我想到她之前说的那句『你在清儿身边,会对他有良多助益。』

以名分为礼物,以名分为枷锁。

可我断不会凭它困锁安虞。

「好吧。要多久才能解决?」我问瑞王。

「半月……至一月。」瑞王斟酌了下改口,「我会和父皇和母妃说请。如果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助你出京。」

我也松口,「嗯……不过,找个尼姑庵把我放进去多好,和尚庙感觉有点怪怪的。」我揉揉太阳穴。

「青鹤寺毕竟是御庙,皇家看重。在守卫中安插我们的人也容易些,对你的安危也有益处。」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出不了城,宫里甚至还扣着道封侧妃的旨意没发。

要是让周明月知道了,只怕会直接杀过来讨说法。

于是,我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告别了方丈,我再次回到客房里。

小翠已经将素斋摆上了桌,「主子,难得起这么早。」

「早睡早起身体好。」我扭扭脖子。

前几天气力不足,下床都困难,更别提早起。

我本来是想留小翠在府里的。

我一个人足够生活,日后还不知落脚何处,没必要拖累她。

可她死活不肯。

「主子在这个时候赶小翠走,还不如杀了小翠!」

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在那一刻迸发出强大的执拗。

她跪在我床边,一副我不答应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我想了想,只怕我走了她在瑞王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而且忠主的思想一时无法抹杀。我不如试着日后把她相处成姐妹。

加之当时的我确实也需要人照顾,因此对她说,「和我在一起吧。」

现在我坐在桌子旁,让她也坐下。

她推脱几番也只得就范。

早餐吃得差不多,我又嘱咐道,「翠儿,你去城中寻访,看有无会伪制身份文书和路引的小贩。」

小翠疑惑道,「主子?」

这是我想的下下策。

每次都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绊脚,这次我不想把注全压到瑞王身上。

如果到时事情还无法解决,或者强制让我回府什么的。

我就带着小翠和假证偷跑。

哪怕一辈子当个黑户,也再不回那狼虎窟。

「好吧,主子。」小翠收拾了碗筷,又从床边取出十几条白花花的锁彩边的布带。

「主子,这些是奴婢这些日子新制的月事带。主子勤着换,不够了奴婢再做,可绝不许再自己碰冷水了——」

小翠变得颇有些张牙舞爪。

前两日我想自己洗贴身的衣物,被小翠看到,好一通数落。

如今看的这些月事带,也不知她偷着费了多少功夫,怄得我又气又笑。

再想起我第一次看到月事带时,也不知道是什么,还要给小将军缠上当止血带。

好像逻辑上也没错?

我还记得我大学时做过『拒绝「月经羞耻」』的策划案。

今古同理。

小翠嘱咐了我几句,就匆匆下山去了。

我找到一个僻静有阳光的地方,做健身操。

教员曾经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如今我深以为然。

趁着还能蹦蹦跳跳的时候多做几个开合跳,别等到健康值掉完,想运动都不能够。

寺里的小沙弥都在禅房念经,没有人出来。

我也才恢复不久,几个八拍就累得不行,好在身上暖洋洋。

抬头看到远处很高的地方佛幡飘扬,心生好奇。

本来也是闲不住的性子,来时匆匆没好好看过庙身,此时也忍不住要走一走。

我住的地方是后排一划隔开的客房,绕至前殿。

虽是御庙,却并不是金碧辉煌的做派。碧苔青瓦,香火缭绕。亦有参天古木掩映。

我双手合十,心怀澄敬。

信奉与否,都要怀有基本的尊敬与理解。

而我想去的地方,要攀上长长高高的一段石阶。

我提着裙子向上望。

其上佛幡飞动,看不真切,恍惚与白云融在一处。

铃铎作响,让我想起一种文艺的说法——风在念经。

我刚要迈步上前,又不知为何不敢踏足。

也许是路太长太高。我怕了。

犹豫时,身后突然响起「当——当——」的钟声。

我忙收回已经迈出的脚,奔回了自己房间。

心有余悸。

我在怕什么,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翠傍晚时才回来。

言简意赅。

「找到了。」

「可以做。」

「银子——一百两。」

「时间——要半月。」

正好。

瑞王说的最晚时间差不多也是一个月,如果不成,我就带着假证跑路。

我不差银子。先前各路人给我的赏赐我都攒着,虽然把贤妃和瑞王妃赐的都留在了府内,现在我也是个小富婆。

「明日再去找他,可信的话,同他说『好』。」

然后我们就吃晚饭。

依然是两菜一汤一米饭。

好吃是好吃,就是我馋了。

馋肉了。

我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菜,一边问小翠。

「你知不知道那个很高很高的,有很多佛幡纷飞的地方?」

「主子是说祈福殿?」

「祈福殿?」

「正经名字也不叫这个,不过大家都这样叫。」小翠说,「主子可有事要祈福?那里求平安最灵验。」

吃过晚饭外面已经擦黑。

天上也出现了星星和月亮。

正是十五,月亮好似圆盘,莹莹照着我前行的路。

祈福殿。

定一口气。我沿着长长的阶梯。

一步一步攀上去。

石梯很高很陡,爬完后气有些喘。

风还未止,殿门口依然是佛幡飞扬。

我踮起脚尖,把手里攥着的那枚御守系上去。

魏清之前给我的东西,青色的平安符。

他在青鹤寺祈福的地方。我可以想象一个清俊的小郎君在这里虔心祈祷。

前朝佛堂,背靠风幡,心念不止。

可惜这符终究没能护得了谁平安。

我看着那枚御守,在心中默默为他祈愿。

一转身看到烛火通明的佛堂。

根据重生后瑞王的描述,「醒来时是在祈福殿里,身上有擦跌的伤处。」

究竟发生了什么?

43

醒得又很早。

但这次我是被吵醒的。

「奴婢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翠说。

过了一会小翠回来,「主子,打听清楚了。是逃荒的灾民。」

「灾民?」

「好像是青州闹了饥荒,有批灾民进京面圣。」小翠压低声音,「陛下下令安顿了他们的生计。」

「却没想到又零碎来了一批,陛下就先把他们安顿在青鹤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满头雾水。

「第一批灾民大约是几日前进京的。新来的这批应该是刚到。」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寺里的师父们都不爱谈论此间消息。奴婢是想着与主子无关,所以就没提。」

小翠解释,「总归这事也不归王爷负责。」

怎么与我无关?

在这个世界里,蝴蝶效应引起的屁大点的事都可能与我有关。

我记得原文中,是有个州城小范围饥荒,瑞王被外派去处理此事了。然后秦思思又被瑞王妃趁机整治。

莫不就是现在?

可怎么又变成灾民进京了?

我也准备悄悄探探情况再做打算。

走出房门,蹑手蹑脚扒着圆拱洞门往外看。

一行人衣衫褴褛,被守卫带领着,背着行囊,脚步嘈杂从我面前走过。

还好他们住的不是我这排客房。

我正暗自庆幸。就发现人群外围,有个长身而立的人背影颇有些眼熟。

这……这个人感觉咋这熟悉呢?

那个簪玉冠,穿着银缃色衣服的人有感应般缓缓回头。

我还扣着月墙边沿,与他四目相对。

该死的第六感!

昌王。

我甚至又探头确认了一遍,恰撞上他的眸子。

然后飞也似地躲回房间。

迅速把珠宝匣子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盘算现在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存活下来的概率有多高。

过了一会,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停止。

我偷摸打开门。

就看到端着一盘瓜果的昌王正立在门前。

他背对着阳光,零零星星的阳光散落下来,映着他好看的鼻梁刀削,如同在背后为他铺展的神卷。

眼尾余光中,他的侍从刚拎着个包裹进了我对面的屋子。

「哈?」

我瞪大双眼,选择战术后撤。

心中默念不是吧不是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这尊大神为什么在这里啊!

把咆哮压回心底,我尽量表现得很淡定。

「昌……昌王殿下,您怎么会来这。莫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他为什么来这啊?总不会要住我对面吧?啊?

「寺里安排。本王也不好置喙。」

昌王推开吱扭作响的门扇,似乎并没意外我会质问他。倒显得我格外一惊一乍。

他说,「神佛脚下讲求众生平等,薛娘子倒也不必对本王退避三舍。」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赔笑,「您看您有自己的府邸,回去舒舒服服睡多好……」

「父皇既然将安置灾民的任务交予本王,本王便自然要负责到底。」昌王神色未变,唇峰微微翘起,坦然道。

「故人在此,本王还以为会受到欢迎。是本王多思了。」

他看向我,「你说呢,老朋友?」

「我们……好像没那么熟。」

说完我就捂住嘴巴。

为什么,见到昌王的时候!说话总是不过脑子!

但昌王显然比我看得开。

「既然不承认是老朋友……」

「那就是新朋友了。」他笑。

44

昌王存在的意义。

就是给原本平淡的日子带来惊喜和惊吓。

某个清晨,我在确认无人后,照例来到后山呼吸清新空气。

早春二月,枯枝抽芽焕新。除了常绿者,山间也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因为这些日子寺庙里走动的人变多,我干脆把每日晨练的地点改在了后山。

为什么没有直接跑掉呢?

说白了还是我怂。

假制的身份证明和路引没到手,我也跑不出都城。

昌王既然看似无害,也没有做坏事的倾向或者动机。还不如缓和几日。

我一边做健身操一边想。

多亏了大学时候当体委,公共课常被老师拎出来带操。基本动作还没忘干净。

却敏感嗅得这个地方与往日有些不同。

好像有股子危险的异常……

然后,印证我猜想般,前方树干旁边的草丛突然动了一下。

我愣住。

那一刻脑子里过的场景,是黑衣刺客埋伏,拔剑提刀索命。

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确定风拂造不成这个效果后。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同时想探个究竟。

因为逆光,我眯着眼睛,看得有些费力。

草木掩映下,突然现出另一双眼睛和一张漆黑如碳的脸来。

糟糕的揣测得到验证,我掉头就跑。夺命狂奔。

心要乱蹦出来。

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

身后那人同样紧追不舍。

我清楚自己的体力,短短一程便能耗尽力气。可还是不甘心,步幅越来越小时,捂着心口,迎接死亡的缓慢逼近。

在我实在提不动腿,以为会命绝于此的时候,听到了一声。

「薛朱。」

死亡的召唤——等等,这个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我愣了几瞬后回头,正对上一个离我咫尺之遥的人。

昌王踏步走来。

这里更为空旷,阳光下某人的肌肤吹弹可破。

方才反应过来我刚才看见的,草丛里乌漆麻黑的一张脸,大约是逆光+灌木遮挡造成的效果。

好端端的他藏那干嘛?

昌王立定,恢复以往一贯的冰冷惬意的玉雕模样。

他轻拂掉袖子上的草叶,低头问我。

「你怕什么?」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泄了力般缓缓蹲下,然后抱住自己。

昌王也没想到我这副样子,同意蹲下身看我,「真的被吓到了啊。」

我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半含着凄怨看他,也是被自己蠢到。

最后是被昌王领回去的。

回去的路上,他还问我,「你属相为何?胆子这样小。」

我垂着头跟在身后,半天不吱声。

他突然停下,我才小小声说,「兔子……」

「蛮像的。」

昌王领我跨进寺门,然后问我,「可好些了?」

「好……好多了。」

我是有一些被吓到,也有些心情低落。

处处杀机的原因是我太过弱小。

如果我能有齐王的一身好武艺,或者皇帝的地位,是不是就没人能害得了我?

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只想平凡地生活。

「寺里的大师父们在熬粥。」昌王说。

「嗯?」我抬起头。

「想去看看吗?」昌王问我。

寺里熬粥是为了施粥。

「已经是第三批从青州来的灾民了。」

比之前更多一些的流民,城里无处安顿的流民变多,今日青鹤寺才广开施粥。

青州……小将军去的地方就是青州。

旱灾,海寇,灾情严重……这意味着什么?

我拼命想原文中的那一段细节。

瑞王去治旱灾,然后回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提啊。

我已经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碗。

嗯……嗯?

「拿好。」

昌王与我说,「一起施粥。」

我有些难却,「我没做过这种事情。」

怕做不好。

「所以才更要试试。」昌王说。

我才发现他今天穿了布衣常服,闲然姿态。显然是有备而来。

「只是……」

「你进早膳了吗?」他侧头问我。

「主子——」小翠急匆匆赶来,「怎么吃饭的时候也寻不到人。」

她打开手中的油裹纸,里面躺着两个雪白的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我可不想再吃素馅包子了。」我连连拒绝。

虽然青州闹饥荒,我这样说有些不好。但我是真的馋肉了。

虽然我属兔子,也不能真当兔子吧?

「主子,不吃早饭怎么行?」

小翠现在知道了治我的命门,「一定要吃的——对身体好。」

「好好。」我缴械投降,「我吃,我吃就是了。」

昌王含笑看我们。

寺庙正门大开的那一刻,来了第一波讨食的流民。

将粥碗递到一个颤巍巍的老奶奶手上时,我心里也生出一些温暖。

世上有这么多平凡而需要关怀的人们,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甚至比许多人生活得更好。

我想所谓救济,也是给自己救赎。

太阳渐渐从云层后露出全貌,我多站了一会,便觉得有些体虚。知道自己身体素质不好。也不逞强,和昌王说过后,就回房间眯了个午觉。

没想到下午再来看的时候,现场突然就变了样子。

——成倍的灾民涌进来,这帮人来势汹汹。细看才发现端倪:有些是早午便来过的熟面孔;有些看衣着也不过是附近的乞丐、居民混进了灾民堆。

看着这些人一抢三五碗,不要命地互相推搡,几乎要把人群中的昌王和师父们淹没。

我心里升腾起一把火。从地上抠了把土,然后挤到人群中,往粥米上一扬——

瞬间怔愕然后暴怒的人群势要把我征讨。

昌王一把把我拎过去。

「愿食者留。」

他眼波如刀,威慑住众人。

众人不敢造次,有人嘟囔着骂骂咧咧走掉,也有许多人仍凑上前。

昌王拉着我离开人群。

「为何要这样做?」他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寺里并不差这些米粮。」

我指着因老弱而挤不进人群的灾民。那些老弱彼此依偎在角落,神情落寞。

「你看他们。」

差得不是这些米粮,差得是人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不驱逐这些贪得无厌者,明日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引来更多蝗虫。

届时寺庙米库能不能承担是一个问题,灾民被挤压生存空间才是大问题。

昌王不愿管是因为觉得灾民人数不成规模,多施予也不算出错。但我总觉得青州之事有蹊跷。

「人数少时可以慷慨应付。但青州之灾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收尾。」

「如此。」昌王笑道,「这法子也算巧妙。」

我不想居功,「是我从别处学来的。」

是我从电视剧上学来的。

感慨一下:果然贪官才能第一时间和贪心者共情。

昌王便也不再与我发问。期间看他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卫,不知吩咐了什么下去。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

寺庙已经收起粥摊,外来的流民被劝走开。我也准备回房。

虽然每日吃素使我发愁。现在也不断规劝自己知足是福。

「薛朱。」没想到被昌王叫住。

「随本王去个地方。」

「不去。」我话接得很快,累了半天,又疲又饿。拒绝一切邀请。

一看昌王的神情却冷了下来,嘴角弧度消失,眼神也变寒星。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哪怕穿着布衣,也有种「你不听话本王便用眼神冰刀消灭你」的气场。

「我去我去。」在他放出什么狠话威胁我之前,我又没骨气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个人大概率对我没有恶意,至少没有杀意。

毕竟,昌王有太多机会可以对我动手,比如早上就是绝佳的动手机会,没必要等到现在不是?

昌王又带我去了后山。

我踩在后山松软的土地上,内心还是忐忑。

虽说觉得他没有恶意,但我实在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突然敏锐捕捉到前面那人抬手,肩膀小幅抖动了下。

配合我猛然凑上去时发现的,某人还没完全落下的唇角。

「你是在偷笑吧?」

我凑了个脑袋在他面前。

魏泽正了正神色,视线向下看我,还带着冰霜上柔软的戏谑。

「笑你。」

笑我什么?笑我早上自己吓自己的蠢样子?笑我方才被人唬了一唬便乖乖就范?

他摆正了我的身子。「朝前看。」

前方有一小撮篝火。

在趋黑的夜里,燃起这么一片红彤彤的温暖。

再走近些,惊喜的一旁还有烤架和处理好的野味。

肉!

我两眼放光。

「坐下。」昌王示意我坐到一旁的青石上。

我落座后,搓搓双手又放下,欲掩激动,但嘴角晶亮的口水可能还是出卖了我。

「这是什么肉?」我扬头问昌王。

「你猜呢?」

「烤兔子?」我心里莫名蹦出来一个答案。虽然看这几团血肉模糊也看不出什么。

昌王正持枝拨火,闻言轻笑,不置可否。

「这山上有兔子。」他说。

我脑海里自动浮现那句『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但是美食的诱惑还是过大。我恍然也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早上的时候,是在看兔子洞吗?」

昌王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等他把烤好的兔子肉递给我时,我内心还有最后的挣扎。

「佛门净地,我们这么大快朵颐是不是不太好?」

昌王方才抹净了手。

「这里不属寺庙范畴。你又没出家。很香。」

三句话,让我成功接受了这只烤兔子。

拿到兔子肉后,虽然有些烫,但持续不断散发的香味勾得我也顾不上许多。

我的心情也从『这个人好可怕,我早上和他说我是兔子,他就烤了一只兔子给我。』过渡到『这个人好会烤兔子。』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不过为什么非要在后山烤兔子呢?」我撕扯着兔子肉,尽量撕整齐,「外面的餐馆应该都有现成的吧?」

何苦费时费力做这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喂我吃肉……

「本王的手艺。」昌王叹道,「你竟还不知足?」

我低头看一眼满手的油,想着方才入口的味道。选择闭嘴。

……确实美味。

我把剥好的肉放在油纸上递给昌王。

突然警觉,回头望着某颗树的方向,「有东西——」

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出自昌王手。

半开的火折子映照开半空一块亮,映出一张小孩子惊恐的脸。

是在庙里住着的小孩子。

我心里一下子柔软下来。

朝那小孩子招手道,「过来。」

那小孩子几经犹豫,还是耐不住诱惑,一面吞咽口水一面走来。

我拉他坐下,把肉递给他。

他手抓着狼吞虎咽起来,我反而心生怜爱,擦干净手揉了揉他的头。

「慢些吃。」

许是我眼里的宠溺和遗憾太明显。昌王看着我,「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童年时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我反而希望我遇到的小孩子都可以得到。

如果我也有一个自己的小孩子就好了。

「也太过警觉了些。」昌王说,「难道你不知道瑞王在寺庙的值守里安插了人手?」

「加上本王带来的人,一般的贼人并不能上得这山。」昌王烤好了第二只兔子,看了我刚刚递水囊的小孩子。

对我说,「这是你的。」

我当然知道瑞王在这里安插了人手……只是。

只是我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

我接过那只热气腾腾的烤兔子串着的枝干。

「谢谢你。」

我发现我一直忘了对昌王说一句谢谢。

「你先前提醒我要提防宫里的娘娘。我还没来得及道谢。」

如果我能抓住更多端倪,如果我不是自己对自己解释,贤妃不把皇后喜恶告诉我的原因是怕我多心。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吧。

可我也只是成了个事后诸葛。

「不必道谢。」

昌王的面容在火堆后看不明晰,「不是已经陪本王游池看舟了吗?」

他的声音比平时稍有不同,含着笑意,「便算作那时的报酬。」

临走时,我把剩余的烤肉全给小孩子打包好,叫他或分着吃或自己藏好,日后还会给他带好吃的。

昌王才变出一只笼子。

笼里有两只雪白的,粉粉嫩嫩的,看上去不过刚满月的小幼兔。

「呀。」

我惊喜捧过笼子。

「这才是这山上的兔子。」昌王笑盈盈看着我,「方才入口的是不过是普通的野味。」

我对两只小兔子爱不释手,还要确认道,「给我的?」

「给大兔子的。」

昌王睨了我一眼,便往前走。

我追在后面,「是给我的吧?那我就谢过昌王殿下了~」

我动用了甚少使用的谄媚技能。在昌王身边叽叽喳喳吹捧他英姿天妒、心地良善……

「不过两只幼兔就欢喜成这样。」

在院子里的时候,昌王总结点评了我的一系列反应。

但我还是开心。

嘿嘿。且不论他的目的为何,总之今天晚上,我还挺快乐的。

我同昌王道过别,拎着笼子欢欢喜喜进屋。

「主子怎么还带回了两只兔子?」

小翠给我卸发髻时,问道。

「拐带来的。」

话也没错,我被拐带去了后山,然后带回来的。

小翠便不再问。

安置好一切,吹熄了灯,我也准备美美地睡一觉。

半夜里却迷迷糊糊听到了什么声音。

「嗯……」

我费力睁开眼睛。

却被一个人捂住嘴巴。

屋里的窗户大开,有冷风灌进来,这个人身上有股浓浓的血腥味道。

「嘘。」

45

月光泄进来,把眼前的齐王照得一清二楚。

他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处。

「薛宝珠。」

我连忙起身。

扶着这个要昏厥的人躺在床上,给自己披了件衣服。点燃烛火,举到他面前。

「你怎么回事?」

他只是捂着自己的腰,「药……」

实话说,我听不清他喊得是药还是腰。

还是手忙脚乱去翻药箱,「你等等,药马上来。」

我这里是备着许多药的,先时白羡安给了我许多,止血的,治跌打损伤的也有。

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索性把整个药箱搬到床上,然后去看管齐王。

齐王这人碰不得,稍微动一下便诶哟诶哟地喊痛。

「疼……」

我看他腰间的衣裳被血染得黑乎乎,肩膀似乎也带着伤。便拿来剪子。

「等等。」齐王止住我,「我还可以自己来。」

他从侧襟扯开衣服,把自己上身艰难脱光。

宽肩细腰,还有腹肌。

等等这不是重点。

「救死扶伤。」

我拿白纱布简单清理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把止血的药粉撒了上去。

腰侧伤口看着很长很深的一条,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嘶——」

齐王抽痛,又不知哪里来的精力调笑,「薛宝珠,你把本王看光了,可得负责。」

「你可闭嘴吧,我还没问你要医药费呢。」

我忧心忡忡。

「你不会因为失血过多挂了吧。」

「伤口这么深会不会得破伤风?」

「你……你不会说点好的。」齐王挣扎。

我又揉了一团染血的棉纱丢在一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我没保持作者的完美人设遭报应了吧。」

齐王把手搭在额头上,「一次失败的支线任务。」

他伤感不过五秒,「嘶,你轻一点。」

我没好气看他,「你大晚上翻进我屋子给我找活做,再矫情小心我把你扔出去。」

不过那个系统到底是什么鬼啊……

「薛宝珠。」

齐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甚至试图侧支起身子。

我手上的血突然变多,正欲发火。

却见齐王正经认真道,「那次你滑胎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系统里只有我自己的个人支线提示。」

「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事情隐隐透着不对劲。他一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压下心里突然涌起的那股酸涩。

「没关系了。」

反正他都不知道,怎么能怪他?就算他知道却不提醒我,也不过是恪守本分,我也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谴责。

退一步讲,就是在宫里遇见他时,他告诉我事有蹊跷,我当时也已经把堕胎药喝下去了。

这场请君入瓮的局,本来就难以扭转。

「棉纱没了。」

我起身去寻别的替代品。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到一样东西上——

「你介意月信带吗?全新的。」我询问齐王的看法。

齐王反应了一下,然后显得十分豪爽,「自然不介意。」

「那就好。」

我拿着十几条月信带,刚要转身,门吱呀一声开了。

恐怖感氛围拉满,我第一反应是看齐王。

还好床帘都放下了,把里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还没睡?」

昌王举着火折子走进,站在门边。

「你……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我遮遮掩掩手中的东西。

「我睡不着……」

「本王想到忘了把幼兔食用的粮草给你。」

昌王看了眼门边的兔子,转眼看我。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我想挥挥手,又发现自己满手是血。看了看攥着的月信带,不由解释道,「或许王爷听说过妾身落红不止……」

「本王没有听说过。」

昌王突然把视线定格到我身后的地方。

我才看到,从床上滚落下一团染红的棉纱。

我心里想着『老天呀。杀了我吧。』一面佯装无事走过去把它踢到床底下。

「没事没事。昌王你快回去睡吧,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喊你的。」

「我『嗷——』一嗓子,你肯定能听见的。」

我忙着送客。

昌王却未动。

「本王原本有事同你说。」

「什么事?」我吃惊。

「罢了。」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离去。

「白日再提。」

诶,不是说给兔子送吃的吗,怎么拿来的是瓜果?

昌王走后,我才把齐王来时大开的窗户合上。

窗沿上还有血。

倒也管不了那么多,我胡乱擦了下然后合上窗户。向外四处张望了下没人会不请而来或者折返,才重新回来为齐王疗伤。

齐王方才百无聊赖到打了个呵欠,见到我兴趣昂然道。

「你们两个关系很好?」

「一般一般。」

我随口敷衍。

「其实昌王也不错。」齐王笑呵呵,「如果不在瑞王身边,也可以考虑考虑昌王。」

我面无表情指着窗户的方向。

「你……做什么?」

齐王被我吓到。「那有人吗?」

「我要把你丢出去了。从那里。」

齐王才忙又打哈哈。

「开玩笑,姐姐。别生气别生气。」

「不过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我有心留个心眼,没把自己想逃出城的事告诉齐王,「走一步看一步吧。」

「本王也要走了。」

齐王试着起身,虽然中途哼哼唧唧呻吟无数次。

「血也差不多止住了。再待怕给你带来麻烦。」

「不过……」他坐在床上,艰难伸进一只袖子,「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薛朱。」我帮他拎起衣服,「你叫什么。」

他停顿一下说,「陆菘。」

陆菘……

我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具体哪天我也记不清,我来的那天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他试图耸耸肩,结果却呲牙咧嘴。

「那你总知道,你刚穿过来的时候在哪吧?」

「青鹤寺。」

……

又是青鹤寺。

前一天晚上折腾太晚,早上是顶着黑眼圈起来的。

虽然把床单棉纱什么的都塞给了陆菘,让他麻利处理掉。并且在他斥责『不能这样对待病患』的时候及时关上了窗。

今天早上小翠进来的时候还是嗅了嗅鼻子。

「主子,屋里怎么一股血腥味?」

我猜她还看到了我憔悴的面容和苍白的嘴唇,才会紧张冲过来问我,「主子,不会是主子落红的毛病又犯了吧?」

「没有没有。」

我安抚她。

「我一切都好。」

今天又见到昌王的时候,才知道他想说的事情是什么。

「陪你出城?」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了。

「为什么?凭什么?」

虽然他给了我两只兔子,那还远远达不到收买的标准吧。

如果他想,我随时都可以还给他。

「据本王所知,你应该不想再留在瑞王府。」昌王轻轻刮拂着茶沫,「或者说,不想留在皇城。」

「那又如何?」我已经攥起拳头。

我想留在哪里不想留在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就算我要出城,去哪里,怎么去,也与旁人无关。

「你应该知道,若瑞王不同意的话,你连此间寺门都出不去。」

昌王放下茶杯。

「本王有法子让你出城。」

我的拳头持续攥紧。

瑞王还没带来确切消息,昌王已经算准我出不去般带来威胁。

若是瑞王那真的行不通,单有假证又有什么用场;若是瑞王那行得通,谁知昌王会不会从中作梗……

计划还没行,便已有诸多变数。

「主子,主子……」小翠从外面跑进来。

「主子,王爷来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

瑞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此,此时无论他带来什么消息,只怕对我来说,都不是好情况。

瑞王坐在我房间里。见到我便站起来。

「母妃说想亲自和你谈谈。」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坏情况。

「王爷先前说如果此时不成,还有别的法子出城。要等多久?」我压根没有接瑞王上面的话。

「那个……至少半月。」

又要半月。

「或者你先同母妃谈谈,转了心意……」

转了心意也说不定?

不可能。

但我表面还是应下,「好。妾身知道了。贤妃娘娘什么时候来,妾身候着就是了。」

「皇兄。」

瑞王起身要走的时候,和昌王打了个照面。

昌王淡淡扫了我一眼便进屋去,倒没似以往对我威逼利诱。

还有更坏的情况。

「主子,不好了。」

第二天小翠从山下回来,先报忧。

「怎么了?」我忙问她,「是不是假路引没制出来?」

「不是……」

小翠把怀中的身份证明和路引给我。

「奴婢拿完东西,想为主子挑个新鲜的瓜果。哪想遇到了府里的小良。」

「小良说,王妃有意两日后来寺里进香。」

「瑞王妃要来?」

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小翠上气不接下气,「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王妃一向对王爷的行程上心。」

也许是魏清来找我,被她发现。她要来兴师问罪。

两日后……

到时候真的是活不活得了的问题了。

我再也不想留下来见招拆招了。

揣好假身份证明和路引。

瑞王的守卫确实也是个问题。

既可看护,也可看押。

终于我推开了昌王的房门。

「你说有法子带我出城?」

「那我和你走。」

藏在昌王的马车里,在昌王的打点下,果然一路顺利。

我想的法子,本来是借助昌王混出城,然后伺机逃跑。

但我没想到在那些高手的眼皮底下,逃跑简直同样难如登天。而昌王的队伍把我们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目的地是——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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