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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刘件是同村的玩伴,我俩关系很好,小时候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

后来我出去读了几年书,

再回村,却听说他中邪了,声称能看人福祸凶吉……

1

我和刘件是同村的玩伴,我俩关系很好,小时候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后来也一同上小学,上初中,直到他辍学。

不过我和他实际上并非同年出生的,他大我好几岁。

大三那年的寒假,我回到家,刚进院,妈就把我拉进屋里,小声说,东儿,你今年别去找刘件,听到没?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我妈盯着我看了几秒,耷下眼皮说,刘件中邪了。

……中邪了?

嗯,人有点疯了。

……不是,怎么个中邪法啊?

他说他在山里遇着他爸了,还说他爸修成仙了,还给他传了道法门,能看人福祸凶吉。

那他爸能是个好东西嘛?要不是那时候——

我妈突然住了嘴,眼睛虚虚地瞟了我一下。

我本想让她接着说下去,却被她借口有事走开了。

……

我没理会我妈的叮嘱,第二天清早,就找了个由头出门,直奔刘件家而去。

刘件家在村子最北面,孤零零地悬在半山腰,是两间土胚房,房子被茂密的树半遮半掩着,再往上不远处就是景区的湖堤。

我顺着羊肠小道爬上山,走到他屋前敲了敲破门,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绕着屋转了两圈,也不见他人,只得转头顺着小道下山。

走到半道时,头顶土坎上的树丛突然传来悉悉索索声,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下来,吓得我头皮一麻,连忙猛抬头往上望。

还好,不是野狼也不是黑熊。

是一头通体青黑的大水牛。

它缓缓摇拍着尾巴,以庞然大物特有的缓慢优雅步伐在山坳间信步,嘴中咀嚼着新鲜的嫩草。

它没有穿鼻环,也没有套牛轭,甚至都没有挂铃铛,就那样以与生俱来的姿态傲然屹立。

一瞬间我以为是野牛,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刘件家的牛。

他家的牛就是这样的,不穿鼻环、也不系铃铛,我甚至没见过他和他爸用那头牛耕田。

察觉到我的仰望,它也低下头颅,视线穿过繁枝茂叶的葱郁屏障,与我交汇。

它的眼睛微微凸起着,瞳孔如同一处幽深的无波古井,将整个眼球吞噬为青黑色。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这双眼距离我很远;或者应该说,看着这双眼,我荒谬地产生了一丝想要亲近的欲望。

但我没有动。

我只是就这样站立着,和那头巨兽无声对视,这种吊诡的状态竟然持续了近十秒。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头巨物?

它的鼻息仿佛轰隆雷鸣,犄角挂着耀眼的霞光,青黑色的、仿佛神石雕琢的身躯壮硕而伟岸,散发出巨大澎湃的生命力。

恍然间,我甚至觉得它是山野的神灵,那桀骜而野性的目光——那完全不属于我所熟知的牛,那潮水般的生命力……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还好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它很快转开眼睛,闲庭信步地攀上了更高处,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小道上发呆。

我继续下山,路上继续回想刘件的事。

刘件他爸是在刘件辍学那年不见的,或者说——刘件就是在他爸不见后辍学的。

他爸到底是怎么不见的,说实话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那时还小,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人又有些晚熟,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

唯一确信记得的是,自那之后,我和刘件的往来就渐渐变少,等到村子搬迁,我又出去读了大学,就完全没联系了。

我下了山,正盘算着是直接回家,还是去同学们家里窜窜门,村口处传来引擎的突突声。

我转头看向那边,有人骑着一辆锈斑斑的小三轮,拉着几个满是污渍的大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开进了村。

我眯眼仔细看,那人披着褐黄发黑的棉外套,里面裹了件破洞又卷边的毛线衣,腿上则是沾满污泥的插秧鞋。

现在是 1 月,温度顶多三四度,他冻得缩头缩脖,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人就是刘件,但一时间不敢确定,也没敢走上去打招呼。

这时后面又开来了一辆锃亮的轿车,追上三轮,车窗里探出一个戴着金链的板寸头,朝三轮车大喊:「嘿!这不是件总吗?!」

我认出了那个板寸头,他叫高攀,大我和刘件两年级,过去就是校霸。

高攀也帮我解决了我心里的疑惑——那人确实就是刘件。

「攀、攀哥!」

我看到刘件跳下三轮车,满脸堆笑地靠到轿车边,笨拙地摸出烟盒,递向高攀。高攀嫌弃地推开,自己掏出了一盒烟。

「来,抽这个!」

两人点上了烟,有一句没一句地唠,我眯眼仔细看刘件,他还是那张憨厚的、咧着嘴的笑脸,和记忆中的笑完全一模一样。

「件总,这两年在哪高就呢?」

「嗨!能、能高到哪儿去?给队里拉、拉点猪食,收……收点肥料什么的。」

「哟,农民企业家!等你发达了,可别忘记兄弟啊件总,啊?哈哈哈!」

「……」

我盯着刘件,他依旧在笑,就连咧嘴的幅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我想起来了,无论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难堪的时候,他脸上都是笑。

「我听说,件总你最近得了个法门,能帮人看相?要不,你帮我看看?」

刘件呵呵笑着,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几秒那张遍生横肉的脸。

「嗯,福、福相!」

「哦?」

「大、大……福大贵,攀哥这面相,有神护佑着呢,要发财!」刘件用力挥着手,「明年,一准换……换辆宝马!」

高攀哈哈大笑。

「行啊,件总,越来越会说话了!比你爸可要懂事多了!」

刘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

高攀依旧咋咋呼呼笑着,刘件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呆愣着、近乎麻木地立在原地,但不知为何,我离奇地感到了畏怯。

一股在隐藏在阳光背面下的阴鸷正盘旋在他们二人之中。

但他们并未发生什么,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好像是我的错觉。

高攀启动小轿车离开了他,从我身边驶过,我看向刘件,他依然呆立在原地,仿佛中了定身咒。

我吸口气,朝他喊道:「刘件!」

他怔怔转头,视线无神地在我身上打了会儿转,然后才慢慢聚焦,仿佛终于认出了我,脸上凝固的笑重新激活。

「东、东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用力抱住我。

我闻到一股酸馊与腐臭混合着的浓烈味道,连忙屏住气,看向不远处三轮车上的桶。

他说他拉猪食、收肥料,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指潲水与粪便。

刘件似乎也反应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我,看着我傻笑。

「东子,你长……长老高了。」

「嗨,当然了,哈哈……」

我们生疏了八九年,一时间竟有些找不到话题,只能相视而笑。

我深知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小时候那种一起摸鱼、抓鸟的关系了,不禁有些悲伤,甚至有些后悔和他重逢,觉得还不如让记忆就停留在那段时光。

「你这怎么还帮人看起面相来了?当算命先生了?」我想到了刚才的事,便笑着调侃道。

刘件依旧盯着我笑,接着,他说了句奇怪的话:

「没事的,东子,你没事。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我不用给你看就知道。」

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只得笑着岔开话题。

就在这时,我的余光无意间瞟到他脚上的那双插秧鞋,我突然发现,那双鞋靠近鞋底的位置,沾着些颜色明显不同于泥巴的污渍。

那像是发黑的血渍。

2

回到家,我毫不意外地被妈诘问,问我去了哪儿。

我有些不愉快,顶了句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管我去哪。

妈急了,跟在我身后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唠叨,你可别去见刘件啊、你可别从他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你就要毕业了、全家都指望着你之类的。

我被絮叨得愈加不耐烦,干脆转身直接承认:「我是见过刘件了,人精神面貌好得很,哪有中什么邪!」

妈立即提心吊胆地问,他给你看过面相了?

我说没有,犹豫了一下,没把刘件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只是说看面相又怎么了?你们不是最兴这套。

妈心急火燎地骂,你个傻子哟,傻狍子!怕的是他看面相吗!你傻了还是聋了,你忘了我给你说什么了?他说他遇见他爹了!他爹教他的!

……那又咋了?

他那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他在替他爹给我们看相,给我们定凶吉吗!

我怔在原地,半天没能说话。

母亲那异乎寻常的激烈反应让我逐渐产生某种怪异的感觉,我转头看了眼坐在堂屋的爸,他侧对我们,深深弓着腰,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由得也跟着皱起眉头。

自从我回来之后,只要提起刘件他爸便总是这种气氛,就好像,他们有事情瞒着我一样。

我忍不住问出这么多年来一直压积在心头的那个问题:

「刘件他爸……到底怎么了?」

屋里瞬间静得仿佛被抽走了空气。

爸和妈的脸上显现出近乎窒息的晦暗神色。

再也没有任何人吱声,我更加烦闷。

这份真空般的寂静一直持续到入睡。

当晚,我睡得并不安宁。

我不断地回想起刘件脸上凝固的笑,回想起父母脸上的晦暗表情,我甚至一遍遍地回想起那头大青牛。

到后半夜,我终于是被失眠折磨得睡意全无,起床上了个厕所,然后披了件大衣,走到院子里吹风。

这是个晴朗的夜,星汉灿烂、万籁俱寂,宜人的夜风让我心中的烦躁有所减轻,看了会儿夜空后,忽然一阵铃铛声从院外传来。

小时候的乡野经验让我瞬间分辨出来——那是牛铃的声音。

是谁家的牛吗?

我推开院门往外望,远处路灯下,有一头大牯牛正低头啃路边的草,尾巴不停摇摆着驱逐灯下的飞蛾。

自打从山上搬迁下来以后,村里的牛便越来越少了。

拖拉机和犁田机取代了它们的工作,年轻一辈也没有谁再愿意日复一日地放牛,很多人新修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牛棚——我家就没有。

以前那些牛都去哪儿了呢?

答案基本是不言而喻的。

因此,此时看到一头牛,我的心情是颇为愉悦的,比起之前在半山腰遇见刘件家的牛还要开心,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后背。

「唻、唻——你是哪家的牛啊?」

牛转过头颅。

一张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脸缓慢地出现在我面前。

乱蓬蓬的、拖把似的络腮胡;斜吊着的、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歪在脸一边的嘴巴,嘴角挂着口水与傻笑。

这些面容特征组成了一张呆滞到近乎愚痴的脸。

是刘件他爸的脸。

那头牛长着刘件他爸的脸。

我扑通坐倒在地,腿软得无法动弹。

人面牛缓缓转过身子,低沉地哞叫着,把头拱了过来,将那张愚痴呆滞的脸慢慢凑近我。

我心中的恐惧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化作一声长长的尖叫冲出喉咙。

我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爸妈闻声赶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做了个噩梦,躲开他们的追问,逃出门洗脸。

抹了两把脸以后,抬起头一看,镜子里映着一张憔悴不已的脸。

我的脸。

人的脸。

人的脸只会长在人身上,对吧?

我对走进卫生间的妈说道。

她脸上流露出惊恐不安的表情。

她神经质般地追问着我为什么这么说,我看到她的手指不断颤抖、连带着表情也变得面无血色。

我更加难以抑制地烦躁起来。

草草吃了点东西后,我甩开爸妈的追问,出门遛弯。

走到梦里的那根路灯时,转头看了一眼,就在我方才梦中瘫倒过的那片泥草地上,有几个清晰的、新鲜的牛蹄印。

我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椎窜至头顶,慌不择路地掉头快步走开。

走到村口小广场,彷徨地转了几步后,我还是打算去找刘件。

我想找他问问他爸的事。

有了昨天的经验,我没再往他家走,而是顺着路挨家挨户地找,寻找那辆破三轮的踪影,果然没多久,便找到了停在张旺家门外的三轮车。

我走进院子一看,刘件正在猪圈里挥汗如雨地铲粪,张旺则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看。

见到我,张旺热情地打招呼,递过来烟盒,我挥挥手说不用,他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我思索了几秒,抽出一根烟,借着他的烟点燃,抽了口后轻声问:

「张旺,你还记不记得刘件他爸怎么不见的?」

张旺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消失了,他只是盯着我,半天一动没动,就连香烟袅出的烟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吊着嗓子夸张地哈哈大笑,说东子,你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这时刘件干完了活,满身污渍地走过来,朝我笑了笑以后,递给张旺三张十元钞票,张旺捻着纸钞的边接过去,扔在窗台上。

嗨呀,件总这业务能力,真不是盖的!我该反过来给你钱才对咧。

嘿、嘿,旺哥又开我玩笑了。

下次等攒够了,我再找你联系业务噢!不是我吹啊,咱村的这屎和尿,算是都给件总你承包了!以后谁要敢抢你件总的生意,我张旺第一个不答应!

刘件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

给……给村子里做点贡献嘛,应该的,应……应该的。

他小声说。

话说,我听人说件总你最近又开拓了新业务,帮人看面相?要不你给我看看?

旺……旺!旺哥这面相,一看就旺!明年肯、肯定大福大贵。

张旺哈哈大笑,捻起窗台上的三十块钱,塞回刘件手里。

来!给……给件总的算……算命费!

刘件喜笑颜开地接过钱,推着装满猪粪的推车出了院子,张旺叼着烟挥手送别。

件总慢走啊!件总下次有业务再联系!

我看着放肆谑笑的张旺,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浓郁的厌恶感,忍不住开口说你们能不能别老是件总件总地叫他了?

张旺斜眼瞥过来,说咋了?叫他件总那不是尊重他吗?

我说你别他妈当人是傻子,你们叫他件总是什么意思,你当谁不知道?

傻子自己不知道呗!哈哈哈!

我再也不愿多说什么,甩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张旺家。

我胸中满是淤塞的愤懑。

张旺曾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一度关系很好,可现在我对他的感觉只剩下厌恶。

我甚至对眼前这个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水泥、铁门与电线杆子的村子都生出一丝厌恶感。

我怀念小时候的村子,怀念过去和刘件、张旺他们沿着大湖疯跑的时光。

只可惜那个承载了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那泊大湖当然还在山上,它现在的名字叫瑶池国家风景区。

我没有去追刘件,害怕自己胸中堵塞的情绪失控决堤。

就那样郁闷地回了家,之后的一段时间也懒得再出门,只是闷在家里打游戏。

很快除夕夜到来,山上的景区燃放起盛大的烟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村里也到处都是鞭炮与锣鼓声。

爸妈拉着我出门看烟花,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与喜庆气息中,我望向远处的半山腰。

刘件家的屋子亮着一丝微弱的光。

它孤零零地悬挂在半山腰,仿佛和这个热闹的世界没有一丝关系。

3

假期的时间永远过得飞快,一转眼,元宵节就到了,村支书有个侄子从外地娶了媳妇回来结婚,决定元宵节摆宴。

我被父母赶着去吃酒,不情不愿地到了村支书家,见人挤人、席挨席的,又到处都是鞭炮的火药味儿和浓烈的酒精味儿,就更不喜欢了。

封了红包,喝了杯喜酒,正欲走人,却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刘件的身影。

他混在吃宴的人群里,端着酒,这里凑凑、那里聊聊,看上去还挺乐呵快活的。

虽然老辈有几个人见了他都显得面色难看,但毕竟是喜庆的婚宴上,也不好发作。

高攀、张旺他们一伙年轻人更是和他有说有笑,看上去完全没什么嫌隙的样子。

我一时间有些发懵,心想自己之前是不是有些太敏感了,难道之前高攀张旺那些话,其实都只是无恶意的玩笑?

我这样想着,心里甚至莫名地感觉到有几丝安慰。

酒过三巡,新郎和新娘致辞,完了则是亲朋好友上台发言,都是些俗套的祝福,或者沾荤带腥的段子之类的。

这时高攀张旺他们一伙人借着酒劲闹哄了起来,推搡着让刘件上去说话。

「来来来,件 zon……啊不是,件哥!你不是说你会看相的吗?来,给咱新娘新郎看一个嘛!」

刘件被推上了台,带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傻笑,看向新郎新娘,我扭头看了眼村支书,他阴沉着脸坐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新郎倒是大度,说那行,来件哥给咱看一个呗,看看我和她能处几年?十年没有,五年总该有吧?

新娘笑着用力锤了他一拳,酒桌上哄堂大笑。

刘件也放松下来,依旧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二人几眼,就用力挥手说,哎……哎呀,这是百年好合,子、子孙满堂的相!你……你小子,说啥十年五年的,你这辈子跑不掉咯!

酒桌上爆发哄笑和欢呼声,新郎新娘自然也笑开了花,刘件更是笑得无比畅快。

啥时候给哥也介、介绍一个呗。

刘件笑着大声说。

行!以后见到条件合适的了,给件哥介绍!

新郎也痛快地答道。

这时坐在下面的张旺突然高声开口。

哎呀,件哥你说啥呢,你不是早有伴儿了吗?

刘件的笑容一滞。

我也不解地望向张旺。

张旺嘴角挂着怪异的笑,用更古怪的语气说,你不是和你家……那啥,处得挺好的吗?咱哥几个可都见过!

我心中疑惑,没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酒桌各处传来几声零星的嗤笑。

这时旁边的高攀捏着鼻子,低沉地叫了声:哞——

大部分人都没吭声。

只是脸上也浮现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看向刘件,他脸上的笑容又一次定住了。

就像一层凝固的石膏。

那种令人不适的阴鸷感再次袭来,我不安地盯着刘件。

但他并没有做出别的反应。

喜酒依旧一巡接一巡地喝着,下了台的刘件却不再跟着人群闹哄,他在角落的酒桌静静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子。

我见状,也连忙起身跟过去,在后面喊了声刘件,他却仿佛没听见。

他醉得似乎很厉害,左摇右晃的,完全走不出直线,我在后面踟蹰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没有上去扶。

我就这样跟在他身后,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发出打嗝一样的闷哼,以及短促的吸鼻子声,起初我以为他是喝多了要吐,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那似乎是在抽噎。

我们顺着山间小道,在初升明月的照映下,爬到了半山腰,走到他家门口。

他推开破门,径直走了进去,我没有跟进去,只是靠在砖墙上,偷偷往里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兴许——我是在企盼他爸的身影出现在屋内吧。

可屋内只有刘件一人。

与此同时,还从堂屋深处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气息。

我的心慢慢悬起,我想到了之前重逢时,他插秧鞋边角上沾着的黑色血迹。

这时刘件摸索着按下了墙上的灯泡开关,我望向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这才稍微松口气——那只是半扇猪。

被砍得血肉模糊、骨断肉连的半扇生猪。

排骨上还插了一把长把的柴刀,桌上和周围的地面满是肉臊子、凝固的猪血与脂肪末,几乎铺了薄薄的一层。

刘件走到桌旁,抓起柴刀,用力抽出来,往猪身上狠狠剁去,瞬间肉末飞溅。

我被那充满暴戾感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他又狠狠剁了几刀,每一刀都深深嵌进猪肉里,再随着刀刃抽拔带出了大片血沫。

有些溅得高的,像猩红的泥巴一样黏在了他脸上。

刘件浑然不觉,仍是泄愤般地重复着剁肉的动作。

大概剁了十几下,他才放下柴刀,扶着墙从后门出了屋,我连忙跑进屋子,蹑手蹑脚地跟上。

刘件走进了屋后的树林,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没走多久,前方出现一汪小石涧,月光映着潺潺流水,银波潋滟,水涧最深处的水帘旁,矗着一抹熟悉的青黑色。

是那头青牛。

刘件家的牛。

刘件趟着水,径直向牛走去,他用手抚上它的背,慢慢摩挲着青玉般的皮毛,牛从水中抬起头,转过身用角轻轻蹭拭他以示回应。

刘件退后两步,与牛对视着,然后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外套拉链上。

衣服被一件一件褪下,沉到冬日寒冷的水流下。

冷白的月光穿过树林稀稀散散地落在水涧中,衬着刘件的身子泛着诡异的苍白,他没再动作,而是以与身俱来的姿态站立在水中,和青黑色的牛静谧对视。

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动起来。

他把身体慢慢靠了过去,依偎着俯下来的牛首,双手依恋地抱紧它的脖颈。

苍白攀附于青黑之上、形成一副诡诞却和谐的画面。

他的抽泣声这次清晰地传了过来,潺潺水声也掩盖不住。

「他们还是欺负我。」

他哭着呢喃道。

「看不起我,笑……笑话我。」

「没意思……」

「做人没意思……没意思……」

牛低沉地哞叫着,近乎慈爱地安抚刘件。

它潮湿的眼眸垂着,平和地包裹着刘件的全身。

它伸出温热的舌头,如同舔舐初生牛犊般舔弄着刘件的头发。

渐渐地,刘件的情绪平复下来,他逐渐停止抽泣与呓语。

而是慢慢地跪下来,像一头跪乳的羔羊,循着本能贴近母亲的怀抱。

……

我该如何形容这一幕。

诡谲?畸形?或是……,神圣?

我缩回头,躲到树后,再也不敢转头去看一眼。

我终于明白张旺那段阴阳怪气的话,以及高攀学的那一声哞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心中冲撞着各种各样糅杂混乱、难以形容的情绪。

既有发自本能、生理上的恶心与厌恶感。

也有怪异到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一丝丝艳羡。

***

那之后,又过了数日,假日差不多也临近尾声,我出门溜达,打算最后逛一逛村子。

没走多久,就在路边看到了扭扯在一起的高攀和刘件,旁边是劝架的张旺,路中央停着高攀的轿车,以及——刘件家的牛也赫然站在不远处。

我连忙快步走过去。

「你他妈的是眼瞎了是吧!啊?牵着个牛走在路中央!你看给我新车刮的!你知道这什么车吗!你赔得起吗!」

「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我们走在路上,又没招谁惹谁,你撞了我家牛,还、还泼皮先告状!」

「你说啥?说啥玩意儿,你说我是啥?!」

高攀圆睁着眼睛,一把揪住刘件衣领。

「哎呀,攀哥,别别别,别跟这傻子计较。」

高攀推开劝架的张旺,用力捏住刘件头发。

「你赶紧的,和你的牛给我跪下赔礼道歉!」

「我、我不……!」

「犟是吧,刘件,犟是吧?行啊,拉了几车粪,真把自己当老总了?不跪,不跪老子今天就宰了你的牛!」

高攀说完,一脚蹬开刘件,就往后车厢冲,张旺见状连忙连拉带扯地阻止他。

刘件则跑到青牛旁边,用身体挡在它前面。

我跑过去,两边仔细看了看,牛的脖子被撞得鲜血直流,角也崩断了一小块,高攀的车则只是前挡板凹了一小块,外加两道微不足道的划痕。

我转身指着从后车厢拿出刀的高攀大吼:

「高攀你他妈够了!你别以为横惯了就谁都得让着你!你拿个刀想咋地?是想杀牛还是杀人!」

高攀被我当头一顿骂蔫了气,再加上村口人来人往的,开始有聚集起来围观的趋势,这才放下了刀,让张旺给抢走扔回了车内。

他仍有些不解恨地走过来,推开我,指着刘件的额头:

「行,啊。刘件,给你脸不要脸,你给我等着。」

说完,扒开刘件,蹬了牛一脚,转身扬长而去。

刘件心疼地抱住牛,狠狠瞪着高攀的背影,脸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极端仇恨的表情。

这一次,熟悉的阴鸷感终于光明正大地暴露在了阳光下。

「你要死了!」

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喊道。

「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看到了,你要被……要被熊咬死了!」

自然没有人搭理他。

可刘件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暴戾阴毒,再也没有一丝笑。

第二天,高攀的父母报警,说他昨晚出门打鸟后就失踪了,一天没见着人。

我们和警察一起村里村外拉网式搜查,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找到了高攀。

他的残肢分布在方圆数百米的一片老林里,脸已经被咬掉了一半,另一半脸上的肉也被绞得稀烂,那是熊爪子的杰作。

「真的被熊吃了……」

我听见张旺颤声喃道。

我转头看向远处的刘件,他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仿佛能看到他高高勾起的嘴角。

4

我回到了学校,大三下半是段繁忙的时期,毕业与找工作的压力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我踹不过气。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闲暇再去回想那个寒假发生的事。

青牛山瑶池国家四 A 级风景区的名声也在这段时间逐渐传入大众耳中,几个熟识的室友与同班都知道我家就在风景区旁,每天都缠着我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

东哥,听说你们村曾经就住在瑶池边上?

听说那里还是太上老君降服青牛的地方?

听说景区里的演员跳舞都不穿内衣,只披一层薄纱,是真的吗?

我对这些或搞笑或猥琐的提问感到不胜厌烦,从来都懒得回答。

到了学期后半,学业就业上的问题都解决得差不多以后,我才稍松了口气,给家里打去电话问平安。

妈笑着说一切都安好,爸也好,我接着问起刘件近况,电话那边骤然陷入静寂。

我不禁有些担心地追问刘件怎么了。

妈沉默了几秒,突然问:「你暑假回来吗?」

「暑假?回来啊,当然回来,咋了突然转移话题?刘件咋了?」

「回来也好,回来也好,你去……去劝劝刘件吧!你兴许劝得动。」

「劝?刘件咋了?」

「他……他太过分了。」

妈用仿佛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

「他咋能这样呢?也没亏待他,他咋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是不想让我们活,他是在代他爸咒我们死啊……」

妈在电话那边的喃喃低语让我的心情慢慢沉底。

假期一到,我就赶紧坐车回了家,一路上的广告牌花花绿绿,十幅有八幅都是瑶池风景区的广告。

世外仙境青牛山,人间瑶池五彩湖。

我看着牌子上的广告语,心中五味杂陈。

刚回到村,我就立马发现了巨大的改变——通往山腰刘件家的那条羊肠小道被拓宽,并铺上了细细的石子。

张旺的爸爸正从上面慢慢走下来,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我走过去喊了声,他全身一抖,仿佛被吓了一大跳。

我说张旺爸,你怎么了?像是被勾了魂一样。

我……?我没事、没事!你别乱说啊,我肯定没事的!大仙都说了……我今年有他福泽庇佑,我今年平安、平安……

我说大仙?什么大仙?

张旺爸畏忌地看向半山腰的房子,我看了看房子,再张大嘴看向他。

我被巨大的荒谬感所包围。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跑着,却见村里人零零散散地走下来。

有的和张旺爸爸一样,带着满脸的复杂表情、丢了魂儿一样凭借着本能迈动脚步下山。

而有些则是脸色青灰、嘴唇泛着死白,不断絮絮叨叨地低语着,我靠近了些,只听到几声想活不想死的碎语。

我疑问更深,愈加加快了步伐。

刚到刘件家的时候,我看见村支书正在屋外等候着,手里提着果篮子和两条烟,我正欲喊他,屋里传来一声懒散的「进来」。

村支书仿佛领了圣旨,把手里的礼品放在门口桌上——那里已经堆了满满一桌礼品,猫着腰走了进去。

我也跟着走进去,偏头看向屋内,刘件正躺在卧室里的炕上,叼着一支烟,双眼慵懒地半睁半眯着。

烟雾朦胧飘散在他的脸侧,让他的神色更是模糊不清,连声音都似悬浮在半空中,虚虚幻幻的。

「王伯啊,嗨,你还带什么礼,想算什么,说吧。」

「欸,诶!」村支书哆哆嗦嗦地点头哈腰,「就想请件儿你……啊不是,请半仙……你给我算算今年运、运势,能、能不能平安。」

刘件缓缓坐起,眯眼瞥着村支书,左手抬起,装模作样地掐着天干地支,捻了几下以后,睁开眼,洪声大喝:

「我乃——天地通明,避死延生,白泽大仙是也!王书才(村支书名字)!你庸碌苟活六十年,混了个一官半职,却不思为民办实事,只知喝酒敛财,以致村霸横行,欺压良民!」

村支书低着头,抖若筛糠,将一个鼓囊囊的红包抽了出来,放在刘件脚边。

「嗯……念你有悔意,今年暂不问罪,我白泽大仙,庇佑你,你放心罢,你今年平安无忧!」

村支书唯唯诺诺,点头如捣蒜地退出了门,见到我后一愣。

我扒开村支书,走进卧室,直接喊道:「刘件!」

炕上的刘件一怔,转头看到是我以后,立即坐直了身子,脸上瞬间露出笑。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毫无二致的灿烂笑容;与方才慵懒刻薄完全相反的笑容。

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突兀的转变很奇怪,而仍是热情地招呼我,比起寒假所见的他,更多了一些自信豪爽。

「东子,你回来啦!来来来!」

我打开他递过来的烟,走到炕脚边,看着那一沓红包。

「你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刘件尴尬地收起红包,「嗨!算、算命嘛,你不记得啦?我去年开始,就帮人看相算命了。」

「你帮人看相算命,算成了白泽大仙?」我冷笑道,「你有多准?帮我看看呗。」

刘件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半晌过后他才摇了摇头,重新在脸上聚起笑。

「东子,我不用给你看。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我不用给你看就知道。」

「那你意思,恶人得有恶报是吧?」

他没说话,而是抬眼看着我,没有习惯性地躲闪,而是坦荡且直接地与我视线相撞。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我:不然呢?

我转身走出了屋。

我追上村支书,向他询问事情原委,他畏惧地看了眼屋子,将我拉到路边。

东子,你不知道,刘件他啊,他是真的能算命了,一算一个准!

我说你是指高攀吗?

不止高攀!不止啊!高攀被熊咬死之后,他又说张旺会被车撞,张旺也怕,就待在家里不出门。

结果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外面来的一辆货车失控,直直冲进张旺家的院子,差点把他撞死了,你说这有多邪门啊!

……就这两例?

他又说我三叔会得病死,结果没过几天,就真的心梗死了!又说星儿他爸会中毒,之后星儿爸真的不小心喝到农药,拉去县里洗了好几天胃才救回来!

你说这吓不吓人!你要说这都是巧合,迷信,你不信,你怕不怕他下一个说出来的,就是你的名字?!

……

我看着村支书因恐惧而睁圆的双眼,无话可说。

回到家,妈就站在院门口迎接我,还没说两句,我看见爸提着几个礼盒,手里攥着一封红包,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嘴角搐了搐,挤出一丝苦笑。

「该,我们该。」

他低声喃道,走过我和妈。

「我们欠他的,我们该啊……」

我不解地回身看向我妈,她沉默地弓着腰,似背负着自己承受不了的重量。

我没再问话。

***

刘件带着他的牛招摇过市。

行人与汽车都乖乖地靠边让路,连司机都从驾驶室里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没事、没事,」刘件慵懒地挥手,「我白泽大仙,保佑你们风调雨顺,健康平安!」

他的牛用角蹭拱着路旁的车,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划痕,旁边的司机一言不发,头都不敢抬。

突然有人冲出来,打破了这种怪谲的气氛。

那人跪在地上,抱着牛的一只前腿,胡言乱语地求刘件再给他算算。

我不该死啊,我不想死啊,大仙,大仙!我错了,饶了我罢,救救我。

这人边哭边叫着,声音尖利地划破街道的寂静。

刘件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看着底下的人只像是看一个死物。

路旁的人先行动了,他们慌乱地冲上前,嚷嚷着莫冲撞了大仙,然后七手八脚地将倒在地上的人拉开。

刘件脸上突然露出了笑,他的笑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大声。

四周的骚乱平静下来,只留着刘件畅意的笑声回荡其中,他笑着环视四遭,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我。

他大概是看清了我脸上的表情,笑容慢慢褪去。

并且——他没有再在脸上聚起笑,转开头,带着牛扬长而去。

过了三天,我听说抱过刘件牛的腿的那人,淹死在了自家水缸里。

5

一年一度的汛期到来了,滂沱大雨没日没夜地下着。

大概在我回家后一个星期左右,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旅游巴士,停在村口广场,扩音喇叭一刻不停地反复喧嚣。

我问妈那是干啥,妈说那是景区的巴士,因为我们村是从山上景区搬迁下来的,所以村民每年都能凭身份证去免费游玩一次,景区负责接待。

妈说你去看看呗,自开业你还没去看过吧?老漂亮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个转换心情的机会,就带上身份证过去了。

上了车,发现都是熟人,村支书、张旺也都在。

旅游巴士带着我们,一路往上攀登,进了景区。

里面确实修得漂亮,琼楼玉宇、桂殿兰宫的。

我看见我们过去居住的山坳现在建起了皇城般华丽的宫阙,曾经戏水、撒尿、放牛的荒芜湖岸,现在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不由得百感交集。

接待我们的是景区的运营经理,他一袭翩翩道袍,手拿拂尘,倒更像是个道士。

村支书小声告诉我,陈天师也兼任景区里太华观的道长,整个风景区的开发也是由他牵头进行的。

陈天师带领着我们逐一游览景区景点,还亲自讲解。

「相传这泊瑶池,乃是西王母东游神州时曾经沐浴更衣的地方,王母身上的檀津玉汗落入池底沉淀,将仙气赋予了这方山水,使得池水显现出五彩涟漪。」

村支书他们连连点头,啧啧称奇,我却只觉有些好笑。

所谓「瑶池」五彩斑斓的奥秘我早就在学校图书馆看到过了解释。

数百年前的地震引发山崩,堵塞了山顶的融水,形成了生养我们的这片堰塞湖,湖水的五彩颜色,是水中富含的矿物质沉积所造成的光线散射效应。

「我知道,这几年来,一直有一些民众,对我们景区抬高湖水水位的安全问题抱有一些疑虑,」

陈天师拉长了声音说,「但是你们可以看到,我们经过修整、加固的坝体,采用了德国的最新技术,是十分牢固、安全的,没有决堤风险!所有的搬迁工作也都经过了专家评估,一切都合法合规!」

陈天师说着指向远处巍峨高耸的大坝。

众人都连连点头。

唯有张旺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万一发特别特别大的洪水怎么办?」

陈天师拂髯而笑。

「多大的洪水都不怕,除非有人来炸了我们的堤。」

众人这才安心。

结束了游览,我准备跟着人上车回村,却被村书记一把抓住。

他拉着我和张旺,匆匆走进道观,陈天师就殿里坐着等候,我还没反应过来要干嘛,村长就用力推了我一把。

「东子,你和刘件是关系最好的,你来跟天师说吧!」

「说、说什么?」

「说说他到底干了些啥啊!怎么就变得那么邪性了!一口一个地死人啊!」

我整个人愣住。

旁边的张旺抢到我前面。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亲眼看到的,他和牛……」

我头皮一麻。

陈天师眯开眼。

「和牛怎么?」

张旺继续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脱光了身子,和牛抱在一起……」

我手指微微抽搐,只觉得脑门、后颈像针扎一般刺痛。

天师从蒲团上起身,带领我们走进偏殿,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下来,翻阅了一阵。

「那妖人说他是白泽大仙?」

「对、对!」

「那自然是装神弄鬼,」天师把翻开的书卷摆在我们面前,「白泽乃瑞兽,能辟邪气,只穣灾、不兴灾。」

「那,那他到底是……」

「他既是『件』。」

「件、件……?」

「嗯,此妖之名即为『件』——在古卷上绘做是人面牛身的妖怪。」

我突兀地想起了曾经在我噩梦中出现过的刘件父亲。

人面牛身……

没想到竟然连刘件都是……

我的手指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喉咙干涸得一个字都涌不上来。

「京房《易妖》有曰:『牛能言,如其言占吉凶。』搜神记里也有会说话的牛预言天下将要大乱的故事,件这个妖怪,能预言的尽是祸事,因此他才能一句一个地咒死人。」陈天师慢条斯理地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天师?」

陈天师眯眼沉默了几秒,低声道:「若想除根,将其杀掉即可。」

村支书瞬间面无血色,刚才还恶狠狠的张旺也缩紧了肩。

「若不敢,也无妨。」陈天师摆摆拂尘,「他那兴灾作祸的妖力,想必是与其兽母有关。可将他所依仗的那头牛,想办法处置掉,如此一来,他的能力应该也能断绝。」

「这个可以、这个可以!」村支书连连点头,「他家的牛早就该处置了!村里早就贴了公告说不准养牛!只不过那娃和他的牛成天形影不离,得想办法……对了,东子!」

我猛地一颤,如噩梦初醒,看向村支书和张旺射过来的热切眼神。

我想起那晚在月下山涧所看到的异景。

想起刘件趴在青黑色牛身上的丑陋模样。

我回想起他曾经憨厚灿烂的笑。

又想起他前几天看着我时,桀骜放肆的笑。

我艰难地咽了咽几乎要冒烟的喉咙。

「把他的牛弄走……就行了是吧?」

***

我拎着一打啤酒,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刘件的家。

他没有半点怀疑,咬开瓶盖,弄了几个酱菜,就和我痛快地对饮起来。

他的神色与精神状态变了好多,我一边小口啜饮,一边观察着他眉飞色舞的脸,我不由得……

不由得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清晨,我在羊肠小道上和那头牛的对视。

我甚至能听见牛的鼻息声。

——那是屋外面传来的声音,刘件的牛就在后门不远处。

「东、东子啊……你、你说这人可真奇怪。」

刘件打着嗝说。

「你对他们好,他们看不起你;你对他们坏,他们才会怕你……呵呵!我爸,嗝——!我爸真是傻……!」

「你爸到底怎么了?」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他停下动作,怔怔看了我许久,笑着摇摇头,继续喝酒。

「没、没怎么,没怎么!和你没关系……」

又喝了两口,他才忽地再次停下动作,脸色骤变。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屋外的鼻息声不见了。

他和他爸从不给牛系铃铛。

他转过头,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神看了我一秒,蹬开桌子跑出门。

他的牛已经被赶到了山下,张旺和几个年轻汉子正在陈道士的指挥下将它团团围住,努力往卡车上推。

「牛!牛——!!」

他放声大喊、连滚带爬,没命地往山下跑去。山下的牛听见了他的呼喊,在十数人的推搡下努力转过身子,发出雷鸣般的哞叫。

那头牛……那头桀骜不顺,散发着澎湃生命力的神灵。

无论多少人、多少绳索,都束缚不了它的身躯和脚步。可是——

陈道士走向卡车车厢,从里面抽出一把尖刀。

他转身走回,捻着手诀,将刀准确地送入了牛的喉咙。

滂沱的血雨染红了我的视野。

刘件滚倒在地,伸出手探向地上的汨汨血河。

「牛啊!!」

「牛啊啊啊啊啊——!!」

他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群山。

6

这牛现在怎么办?

有人小声问。

哭嚎着、咒骂着的刘件被几个人拽走,扔回了他在山腰上的家,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躺在地上的牛尸。

陈天师扔掉刀,擦了擦手上的血,笑着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

「我修道,忌吃牛,你们却没这禁忌吧?」

这一晚,篝火映红夜空。

村口广场架起了大锅,摆满了桌椅,沸腾的水在锅中咕嘟鼓泡,香料的气味四处漫溢。

张旺学过几年厨,老人中也有当过屠夫的,他们合力用斧头、锯子与砍刀将牛细细地肢解。

剔骨尖刀划过牛的肚子,腹腔的肌肉与脂肪如绸缎般层层绽开,内脏像瑰丽的软珊瑚般流溢了出来。

张旺与屠子们的双眼仿佛被眼前的血肉浸红,他们一言不发、埋头解剖。

带着漂亮脂肪纹理的肉块一块接一块地被摆放在桌上,人们盯着热气腾腾的殷红肉块,啧啧称奇。

「你看,这肉像是水牛能长出来的吗?」

「厂里的大黄牛都长不出这种好肥肉啊。」

内脏、蹄子与皮自然也不会被浪费,都被装进一个大桶里,等待后续加工。

最难处理的是牛头,他们把它放在大锅里煮熟,然后用刀一点点地剃下皮与肉,装了满满一盆。

最后,只剩下一颗苍白、巨大的牛头骨,静静躺在桌角,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自己被制成飨宴的血肉。

盛大的宴席开始了,馥郁的肉香随着热气飘荡。

张旺兴奋地说,这头牛够村里所有人吃上半个月的,说着往我碗里夹了块炖得软烂的肉。

我盯着那块肉,迟迟没有下筷子。

我想起许久前和它的对视,肚子就是一阵痉挛。

我捂着嘴问,刘件呢。

谁知道!他还能拿我们咋的!

张旺说完,整个人突然一怔,我跟着他视线望过去,也猛地怔住。

远处出现了刘件的身影。

他慢慢走过来,手里什么都没拿。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正在大快朵颐的人们没有发现他,我和张旺艰难地咽着喉咙,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刘件走到装着血与内脏的容器前面,跪在血泊里,朝着桶与盆磕头。

他捧起牛血,往自己的脸身上浇,抓起青黑色的牛肠,缠绕在自己身上。

牛肠在他身上缓缓蠕动跳跃了起来,他的身体被篝火映照着,像一颗黑色的心脏。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可是他抢先一步,在人们抓住他之前,跳上了桌子。

刘件抱起桌上的牛头骨,慢慢戴在自己头上。

他佝偻的影子仿佛被篝火引燃,他的头与牛的骨融为了一体。

不要说……不要说!

我的心在凄厉地尖叫,可我的喉咙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牛村的人亵渎了神仙,青牛村要遭天灾了。」

刘件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道。

「青牛村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

宴席最终变成了一场散逃。

虽然刘件很快就被人拽下桌,扔出了酒席,但他那纯粹而阴毒的诅咒却让恐慌在席间迅速孳生、蔓延。

很快就有人扔下筷子,带着家人匆匆离开了。

之后,就是多米诺式的溃散。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看见弓着腰,坐在板凳上的爸,他仿佛知道了什么,转过头,对我露出凄惨的笑。

我说,爸,刘件他爸到底怎么了。

我说你肯定知道的,你告诉我吧。

父亲颤抖着张开嘴。

不是我干的,他说。

我们一起干的,都有份。

轰隆一声,外面劈下一道炸雷。

滂沱的雨随即倾盆而下。

爸和着雨声,像告解的罪人一样,向我慢慢坦白。

那时候,村里的人都已经同意了搬迁,那么大一笔补偿款,我们在山上刨一辈子挣不到啊,山上的都同意了。

只有刘件的爸不同意,我们的房都在山上,只有他的在半山腰。

我们以为他是怕修景区,抬高了湖的水位,以后涨了水,会淹到他,就每天不停的劝。

说你看,我们都要搬到山脚下去了,涨了水,那也是先淹我们,我们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我们还能拿命诓你不成,他还是不同意。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为了他家的牛,他家的牛每天都要在山顶吃草,所以不同意,就是这么个原因。

我们听了以后,都气坏了,截止日期又马上要到,他不同意,就都拿不到钱。

我们急了,都急了,就拿着家伙去他家,把他拽出来,推到山坡边。

问他同不同意,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哟!他还是说不同意、不同意,就有人拿锄头朝他脑门敲了一下,又有人蹬了他一脚。

他倒在地上,就那样滚下去了,就那样……

爸呜地一声,抱紧头。

我站在黢黑的堂屋中央,一动也不动。

外边的炸雷声仿佛被我的耳朵屏蔽,世界寂静得像是真空。

这晚,我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蛛网,一丝睡意也没有。

突然间,一声闷雷将蛛网上的蜘蛛震跑,无数灰尘从房梁上震了下来。

我坐起身,心中升起浓郁的不祥预感。

这不像是下雨天的打雷,更像是地面传来的某种震动。

我起身打开窗向外看,东北方向——震动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里是景区的方向。

那边的夜幕仿佛被什么捅破了一样,黑暗正像脓一般往外流动。

我抓起手电筒,照向那里,借着微小的光,我看见——

我看见一堵遮蔽一切的黑色浪墙,从破裂的穹窿中缓缓倾覆下来。

决堤了。

我跳起身,大声喊醒父母,拉着他们从屋中跑出,赤着脚跑向高处。

墨色巨浪咆哮着冲了下来,把沿途的房屋像积木一样冲散、刮净。

妈跑慢了一步,被泥流连着脚下的地面一起卷走,瞬间便没了踪影。

我拉着爸,朝高处没命逃生,往高处走的地方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往山腰刘件家的路。

我拉着他与舔到我们脚后跟的水位亡命赛跑,可爸突然脚一崴,摔倒在地,转瞬间水便吞到了他腰间。

我折返身,想去拉他,他打开我的手,在洪流中死命把我往后一推。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竭尽一切地往上跑,脚下的村庄已经被洪流完全抹去,天地间只剩下咆哮着的黑水与悬挂在山腰的小屋。

我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哭嚎,仿佛要把灵魂都嚎出来。

一只脚踏进我的视野,我抬头向上看。

滂沱的大雨中,站立着一个全身赤裸,牛头人身的洪荒神灵。

他的身体被血与雨浸透,他的左手拿着一柄柴刀,右手提着一个人头。

那是陈天师的头。

他把血淋淋的人头扔到一旁,高高举起柴刀,牛头骨的下方,两只猩红的眼珠穿过空腔,注视着我。

「青牛村的人亵渎了神,所有人都死了。」

刘件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所有人,都死了。」

我凄惨地笑起来,发出最后一丝声音。

「件……」

他向我劈下柴刀。

最后的意识里,是滂沱的雨声、刀劈进肉与骨里的声音,我听见了一声牛鸣,仿佛是来自天际的雷霆。

我看见了那头牛。

那时我和他隔着树林静静对视。

那时他的犄角挂着霞光。

作者:玄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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