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废物。
我老公,却是个上了十二次财经封面的天之骄子。
后来他告诉我,那些全是花钱买的。
并声称不想拖累我,果断提出了离婚。
难不成,我这是嫁了个假豪门?
1.
「其实,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
这是我见杨季生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三秒后,我决定嫁给他。
2.
第一次见到杨季生,是在一家禅茶店里。
没错,老套的相亲。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不太像商人。
他留着微长的鬈发,身着质感精良的米白色对襟麻衫,一手碧绿的翡翠手串衬得手腕皓白,正手执浅盅坐在窗下喝茶。
阳光正好,微小颗粒尘埃在光线里上下飘浮,糖粉般落在那漆黑的发顶和几近透明的耳廓上,愈发令整个人清异秀出,格外不俗。
某些角度看,甚至有些文艺范儿。
然而这儒雅的青年一开口,却十足荒唐:「其实,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
「钟小姐,你觉得呢?」
这,是可以和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说的吗?
我被这意料之外的坦白打得猝不及防。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之前我交往的那些玩咖们,起码露相之前会装一装,他倒好,直接把底裤……不,底线都亮出来了。
对方扬起臂,仔细给我倒了半盏茶水,看起来很有诚意。
「因为,我很希望能和钟小姐结婚。」
我并没有接那盏茶。
而是无言地靠在卡座里,等着对方娓娓道来下文。
「恋爱纯粹是挥霍多巴胺,但婚姻不一样,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结合就够了。」
「如果钟小姐和我结婚,我不会在外面乱搞,不会闹绯闻,更不会像一些长辈折腾出私生子。」
「我会恪守丈夫的本分,履行必要的义务与职责,绝不会让你陷入舆论的难堪阵地。」
当时,我怀疑他在影射我爸。
因为我爸就是在五十岁高龄,爆出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子。
对他如此地开诚布公,我自然持嘲讽态度。
「你怎么保证?」
然而那张好脸对着我,却是端庄又正经:「你放心,我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没那么多精力的。」
对方将白瓷茶杯举到唇边,微微一抿,流露出从容在握的镇定。
「钟小姐不信,也可以签婚前协议。」
3.
当月,我们就举行了婚礼。
难以置信,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却向我承诺了忠诚。
我们约定了要互相监督、互相控制,也互相温暖、互相扶持……就像很多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一开始,我会忐忑不安,和他结婚会不会很难。
但实际上,杨季生比我所有交往过的男人都好相处,和所有我见过的富二代不一样,他性情温和,洁身自好,工作能力也强。
因为身在园区,身边方圆十里不见一只母鸡,干净得连我都心酸。
你也许要说了,他肯定是个 GAY。
怎么可能。
人家不管多忙,都要雷打不动,坚持和我一周两次。
这要是偶尔在外面吃喝了热性的东西,还要再来一次。
不论性格、人品、家世、某方面的能力……他真的哪哪都好。
只是不爱我而已。
4.
没有爱的婚姻是怎样的?
说实话,感觉蛮爽。
我妈常常旁敲侧击,让我管好自己老公,别重蹈她的覆辙,让外面的女人捡了便宜。
我被她鼓动过一次,还真偷偷翻过他手机,那朋友圈里不乏小网红女总裁暧昧或大胆的短讯,但只要涉及擦边,他就不回复了,把人家干晾那里。
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干这事了。
我俩平时都忙,他有个估值过亿的科技金融公司,我有个半大不小的营销摊子和两家画廊,余闲本就不多,更不提互相监督了,
也因此结婚三年了,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
比起圈子里周而复始的正宫外室撕逼大戏,我这里简直清静到无聊,甚至连争吵红脸都很少。
不过,也许是三年之痒,杨季生连续几个晚上没回家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天我睡了,忽然被伸进被子里的大手弄醒。
「我今天有点累。」
模糊地拒绝后,对方离开了。
这之后,隔壁盥洗室响起了哗哗水声,我闭了眼,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鹅绒被子里。
再次醒来,
我正被人从身后紧紧抱着,浑身骨头被捂得发烫,烫得发软,感受到身后那绷紧的肌肉和轻柔却不容拒绝的爱抚。
「真的不想吗?」
那人口齿间一股清新的水汽,热沉沉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上。
婚后,我们拒绝相爱,却又不免在欲望中沉沦。
只是他很少会表达如此强烈的需求。
犹豫之后,我无奈地转过身。
三年了,他身上复杂的气质也更加成熟,昏暗的晨光中,那张面孔很漂亮,整个眼窝都被卷入阴影。
高深、危险而迷人。
没有接吻,
也没有对视。
一切如以往直入主题。
结束之后,我裹起被子想睡个回笼觉,身后男人却坐起了身,我闭着眼睛:「怎么不多睡会?」
对方沉默了会,一如往常,连名带姓地叫我名字:「钟婉莹。」
我在困倦中应了一声。
「离婚吧,我们。」
5.
我不明白。
两个人相处得好好的,杨季生为什么要提出离婚。
明明我们脾性相投,背景也算门当户对。
二十九岁时,他做的科技金融估值近亿,也因为这,我妈没少被人在牌桌上奉承,奉承她有个精明能干的好女婿。
而且他对我也大方,平时奢店订礼物就不用说了,婚后第一年恰逢行业萧条,多亏他持续向我的烂摊子输血,我的小破公司才没倒闭。
没理由现在市场回温他却要和我分道扬镳啊。
我在床头坐了半晌,越想越不对劲:「不是,都决定离婚了,离之前你还要打一炮?」
不远处,杨季生身影僵硬了一瞬。
我抹了把脸:「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什么叫拖累?」
我挥开被子,赤脚站在地上,像个被人始乱终弃的疯婆子:「我要你给我理由,而不是给我敷衍!」
「不是敷衍。」
对方站在穿衣镜前,说话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依旧如绅士般温良:「我在沪市的两处楼,还有悉尼的一栋别墅都可以留给你,明天就可以办过户。」
「杨季生!」
我大吼一声:「我问你钱了吗?!」
许是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他打领带的手哆嗦了一下。
「……那就先不提。」
对上我虎视眈眈的眼神,对方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联系我。」
眼见人衣冠楚楚地出了房间,我疾步追过去:「你要去哪?是不是去外面找小妖精?」
「……去找我妈。」
我一口气噎了回去,
「等下,我也要去。」
6.
结婚三年,我渐渐将杨家摸得彻底。
慕强的基因沉浸在杨氏家族的血脉里,自杨父建工厂起家,这之后依旧训诫子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他自己最是以身作则,血洗了妻子的婚前财产后,见她对自己没有了威慑力,又在外面找了个温柔可意的情人,并在对方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之后将人大摇大摆抬进了门。
这件事发生在杨季生八岁的时候。
从那以后,他妈妈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了。
说疯也不完全疯,毕竟人还会守在祠堂里烧香拜佛,只是永远都盘着手里的佛珠,对眼前的儿子视若无睹。
烟雾缭绕里,杨季生上了三炷清香,朝我点头:「钟婉莹,请你。」
我「嗯」了一声。
怕她受到虐待,他每个月都会回家一次,毕竟是儿子,又不能亲自查看她的情况,都是委托我代劳。
然而这次,他刚回避去门外,里间就走出了一个年轻姑娘。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冒出了两个字。
「佛媛。」
和杨季生风格类似,这姑娘也是一身米白麻衣,长发不染不烫,泼墨似的披在背后,身量清瘦,不施脂粉,长得倒不赖的。
再看她手腕上,同样是一圈鲜亮的翡翠珠串。
见我在解杨母的上衣,她似有敌意,「你是谁?」
对方没礼貌,我自然也不客气。
「这话该我问你。」
两人起争执的当口,杨季生推门进来了,一见那姑娘就愣住了:「小米,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季生。」
姑娘看着他,一声饱含感情的呼唤,两人之间的氛围好似化不开的饴糖。
倒像我成了外人。
杨季生向她介绍了我,对方神色稍霁:「原来是误会。」
「姐姐别气,我只是担心伯母。」
「……没事。」
向我道了歉,她又转向杨季生,话语温柔,信誓旦旦,
「有我在这照顾伯母,季生你尽管放心。」
7.
结婚三年,我从未听说过这姑娘的存在。
只是看她穿着朴素,又寄住在杨家,说不得和杨季生有什么青梅竹马、铭心刻骨的虐恋,只是一个富贵,一个寒微,迫于无奈,不能相守而已。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车子缓缓驶入车库,对方先下了车,见我一个人窝在后座上,便过来帮我拉开车门。
而此刻的我,早已满眼泪花,声音哽咽。
「……没事,我成全你们。」
杨季生:「?」
8.
回到家,杨季生对着沙发上哭红了双眼的我,递过来一叠热毛巾:「她只是我妈以前资助的学生,你想太多了。」
「我不信。」
脑补了一出豪门虐恋的我哭得不能自已,一边敷眼睛一边恶狠狠道:「不是为了女人,那是为了什么?」
对方去保险箱里拿了雪茄,弹一弹烟嘴:「我不会随便和人建立一段关系。」
「这点,我以为你了解的。」
「……哼。」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了不少。
但对方早上那决然的姿态,仍然令我倍感屈辱:「那你说离婚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说着玩?」
「不是。」
杨季生用两根长指将烟管送到嘴边,却并没有点燃,一双眼略显阴郁地睇我。
「我是认真向你请求离婚的,钟婉莹。」
此际,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横亘在我眼前像一道黑不见底的深渊。
而我的脸颊,因这极度的难堪羞辱而阵阵发烫:「不,我不离。」
「你不后悔?」
「不。」
话音刚落,对方已经搁下了烟管,疾步来到我面前。
「可怜的,为了个外人,眼睛都哭红了。」
说着,他拿起那已经失温的毛巾,给我细细擦拭着双眼,低垂的眸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微妙的执拗。
不得不说,
结婚三年,这是我们之间头次超过一秒的对视。
最后是我先抵挡不住,挪开了眼睛。
9.
翌日一大早。
睡在身边的男人辗转反侧,忽然自言自语:「不行,我得把我妈接走。」
我蒙胧着问:「接哪?」
他没答,而是迅速起身洗漱,见他忙得风生水起,我也不好意思再赖在床上。
潦草对付了早饭,我们回到杨宅。
刚把他妈带到门口,迎面撞上了个魁梧高大颇有正气的中年男人。
对方态度颇为热情:「季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是杨季生亲爸,也是我的公公,杨启泰。
对久未归家的大儿子,他一副舐犊情深的姿态,然而,杨季生冷着对方,却连寒暄客套都没有:「我带我妈过去住两天。」
「怎么,现在就走?」
「嗯,公司还有事。」
杨启泰不赞同地提高了声量:「你瞧瞧你!
「好歹留家吃个饭,也尽一尽大哥的本分,都多久没见你两个弟了?」
「说了不用。」
留下冷淡的一句话,杨季生叮嘱我:「我先带妈去车里,你去门口等我。」
我早已习惯了他们针锋相对,当下漫应一声。
杨启泰见状,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三年前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他对杨季生还呼来喝去,一派大家长的威风。
后来,许是看到两个小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还得靠大儿子撑门面,态度又逐渐好转。
软磨硬泡,威逼利诱。
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也不过为了让两个不成器的私生子在大儿子的公司里占上一股。
这一会,我人刚到门口,一辆火红色布加迪从正门驶入。
锃亮的玻璃窗缓缓摇下,里头的人笑得满脸花开却掩不住那副斜眼窥人的味道:「大嫂越来越漂亮了,我大哥真有福啊。」
这人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许是年轻气盛,两颊长满了红色痘子。
被他那露骨的眼神盯得心下不爽,我笑道:「容生最近怎么了,脸上越发严重了?」
对方听我关心,耍帅似的吹了一口刘海。
「我有过敏性疾病,还以为大嫂知道呢。」
「知道的,你有过敏和性病。」
我随口应付了一句,就径直绕了过去。
这之后,杨季生带着他妈离开了,只是他并没有将她带回我们的住宅,而是九曲八弯将人送去了一个私密性极高的疗养院。
我不是不好奇,只是回程的路上瞧他神情紧绷,没有立即追问。
「我可以信任你吗,钟婉莹?」
「怎么?」
好一会,他侧过脸看我,目光幽亮慑人,令人不寒而栗。
「今天送她去的地方,你要帮我保密。」
10.
这几个晚上,我都和杨季生同床共枕。
只是对方眼神炯炯,在昏暗中存在感极强,我被他盯得浑身毛毛的。
「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
我被怼得一时无话。
许是有些好笑,对方抿唇搭着眉,薄薄的眼皮弯着,一手却亲密地放在我腰际,暖得人心慌。
许久,我低声:「你要和我离婚,一定有具体的原因吧?」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说话。
那对眼睛永远是看不透的。
此时此刻,我却发现自己正被这双悲伤的眼睛吸引着,如同止不住的担忧一样。
「从今往后,不论顺境或逆境,不论贫穷或富有,不论疾病或健康,这对男女将彼此支持并相互珍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我低声重复:「还记得当初在婚礼上我们发的誓吗?」
黑暗中,他的唇动了动:「记得。」
「我只是怕你后悔。」
「不会的。」
我凑过去,亲了下那紧抿的唇。
只是安抚的吻,一触即分。
11.
这段时间,杨季生好像不忙了。
他每天都会去公司接我下班,之后一起去酒楼吃粤菜,连着好几天,我才猛然发觉身边好像少了点什么。
「咦,这两天怎么不见陈妈?」
陈妈是我们刚结婚时聘请的阿姨,川渝人,不光家务麻利,还能做得一手好菜。
杨季生闻言,淡淡回我:「前几天被我辞掉了。」
「为啥?」
「太贵了。」
没等我搞明白,他就自己下厨煎了几个蛋,还端了杯热好的牛奶给我,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
只是刚走近,身子陡然一晃。
我连忙扶住他:「没事吧?」
「……没事,我有低血糖。」
他摆摆手,一如往常地坐在桌边用餐。
望着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我脑海忽然涌现一段可怕的猜测。
荒唐,但合理。
吃完早饭,他在玄关处打着领带,一边远远问我:「钟婉莹,你今天上班吗?要不要我送你?」
见我背着他不说话,又过来扳我肩膀:「钟婉莹?」
回应他的,是我斑驳的泪眼和哽咽的声音。
「……我不想……当寡妇……」
杨季生:「?」
12.
「你放心,不管是得了什么绝症,哪怕把我们手头的资产都卖空,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对我信誓旦旦的保证,杨季生面色浮上几许无奈。
「我没病。」
「那为什么要提离婚?」
许是累了,他叹息一声,温柔得蛊惑人心。
「晚点再告诉你。」
下午,我一如往常收到了订阅邮件,封面就是个大大的惊喜。
「杨季生,你又上杂志封面了!」
本地发行的财经日报,我直接订购了电子版,时不时能在封面上看到自己老公伟岸的身影,算上之前的已是第十三次了。
杨季生瞥了眼,留下一句点评:「不一样,之前十二次都是我花钱买的。」
我:「?」
那这一次?
不用他指点,我连忙打开了 PDF,却见封面上显眼的几个大字。
【杨氏父子深陷庞氏骗局风波,小额借贷黑马股上市即跌停】
我坐在原地,脑袋里自震成了一坨糨糊。
封面那些大字拆开来看,我个个认识,怎么拼成一句话就看不懂了呢?
正想再看两眼,楼下传来越来越近的喧哗声。
这之后,大门被轰然拍响。
杨季生趿拉着拖鞋去开了门,门外立即涌入了一群人高马大、身着黑蓝制服的陌生大汉,他们招呼都不打一声,进来就拍照片,贴封条……
眼见他们将我心爱的小紫貂和 Birkin Bag 灌进塑封袋,我终于从这魔幻的场景里回过神来。
「杨季生!这,这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讲。」
杨季生靠在沙发上,颇为轻松、慵懒地摊开双臂。
「就是我破产了。」
13.
眼见原先满满当当的衣帽间被陆续搬空,我泪目了。
「我有点后悔了。」
杨季生轻挑眉头:「不是说无论贫穷或富贵,你都对我不离不弃?」
「可那是我刚入手的 Birkin!」
对方无奈摊手:「我提过两次离婚了,是你自己不肯。」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听我哭吼,他不盐不酱说了一车话,句句直刺肺腑。
「告诉你又怎样?告诉你我就不会破产了吗?
「钟婉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之前和投资人签了对赌协议,这个楼肯定要拿去填窟窿,至于剩下那点东西,和我离婚我会争取都留给你。」
说罢,他拿了包万宝路,径直去了露台。
上市失败骤然破产,巨额财富大幅缩水,这事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承受的范围,眼见他一个人站在宽阔的露台上发呆,我犹豫一会,跟了上去。
被凄寒的北风吹了一会,发热的头脑也渐渐降温。
许久,他弹一弹烟灰,略偏头看我,那漆黑的眼瞳隔着重重烟雨,有种说不出的莫测况味:「怎样,想好了吗?」
「想好了。」
我撸了把脸:「夫妻自然要同甘共苦。」
「你……」
「我们是同一条破草绳上的蚂蚱……没得选的。」
见杨季生转向我,神情似有些愕然,我拿过他嘴里明灭的香烟,递到唇边深吸一口,一蓬细小的烟在两人之间很快蒸腾,又瞬间消散。
身旁的男人睇了我许久,忽然伸出一条长臂,默默揽住了我。
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我们相依相偎,一起睥睨脚下川流的车灯和不眠的霓虹。
一口绵长的烟,在两人嘴里渡来渡去。
恍惚间,竟然有相爱的错觉。
14.
因为涉及债务纠纷,法院不光封锁了杨季生的大 house,还拉走了他最喜欢的一辆绚蓝色长轴轿车和一辆高价落地的钻红库里南。
当天,我一直跟着他。
真怕他会像那些绿韭民爬上国贸大厦,从顶楼一跃而下。
虽然对方目前还很安详。
住处被法院封锁,我收拾了些衣物,带着杨季生搬到了自己的小户型里,这里只有八十九平,但因为其江景房的稀缺性,同样一户难求。
他进了屋四处转看:「可以啊,钟婉莹。」
「你居然背着我在外面买楼了?」
我嗤笑一声:「我婚前自己赚的小房子,有问题?」
对方不置可否,转进厨房后,顺手捞起墙上的围裙挂在脖子上:「饿了吗?下面给你吃?」
不得不说,破产后的小杨还是很有眼色的。
江边潮气重,夜里越睡越冷,我不自觉地往最暖和的地方钻,还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我离了又嫁了,新老公出轨家暴还抠门,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不知为何,醒来看到杨季生,我竟莫名松了口气。
幸好没换人。
方寸之间,面面相觑。
我连忙把腿从他腰上挪开:「不好意思哈,床太小了。」
「……没事。」
对方注视着我,湿漉漉的睫毛低垂着,两根修长的手指缓缓轻抚我裸露的肩头:「夜里你一直在抖,是不是怕冷?」
摸不清他意思,我点点头。
「来。」
面前,杨季生摊开一只修长的手臂,示意我枕到他的肩上去。
放以前,这是绝无仅有的。
我正有些受宠若惊,对方似有若无笑了笑。
「其实我也怕冷。」
15.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挤在主卧那张一米五宽的小床上,头靠着头,肩挨着肩,我不禁感慨:「其实这样也不错。」
「是么。」
「是啊,之前屋子太大,总感觉很空荡。」
说着,我看向身边一手支颌,慵懒地发着呆的男人:「你觉得呢?」
他不置可否地揽过我:「再抱会。」
果然,温暖是人人想要的。
许久,我头顶响起一道淡漠嗓音:「其实,我在那个公司里早不是最大股东,股票大部分都被我爸、我弟他们分了。」
「啥意思?」
「我是项目发起人,但持股最低。」
闻言,我心头漫过欣喜,一把从他膀子里挣开:「那你损失应该不算大吧?」
「躺回去。」
「哦。」
见我听话照办,杨季生扬一扬唇,稳重沉郁的气质外,还有几分晴朗的少年气:「我只要解决一定金额的对赌协议就行了,虽然金额不小,但也不至于背上巨债。」
听他这么说,我数日来的提心吊胆才算缓解:「那就好,钱再赚就是了。」
忽地,对方越凑越近:「钟婉莹?」
「嗯?」
不等我说话,他俯下身,径直捧住了我的脸:「我现在才发现,你眼皮里有个红痣?」
此刻,我们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暧昧升温,
近到警钟长鸣。
不可避免地,我也凝住了对方的眼睛。
那瞳孔漆黑忧郁,虹膜边缘是一圈美丽的深蓝边边,如星子寥落的黎明,瞬间击中我心扉。
我一凛,连忙从那温水怀抱里挣脱。
「公司还有事,我得上班去了!」
16.
我承认自己胆小,还没做好坠入爱河的准备。
但借工作逃避也是掩耳盗铃。
毕竟晚上没处去,还是得苟回家去。
入夜,我正拿着笔电在客厅办公,忽然被一勺子咸蛋黄怼到了面前。
杨季生一手托腮,一手将调羹递到我唇边:「尝尝。」
「啥?」
「我练的溏心蛋。」
这几天他赋闲在家,居然开始对着菜谱学做饭,破产了还这么甜美可人,委实令人抵挡不住。
我尝一口,感觉不错,忍不住对着报表干掉了一碗。
对方拿走了空碗,便去水池边哗哗地洗。
屋子里静悄悄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从工作里抬起头,才发现男人就坐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我。
不小心对视了,他还颇为认真地问我,
「钟婉莹,这就是幸福吗?」
「嗯?」
「两个人一日三餐,吃饭穿衣,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自己的事?」
此刻,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空气中流动着微妙的情愫,颇有几分失控和难以驾驭。
默了会,我开口了:「还记得我们刚结婚你对我说的话吗?」
「什么话?」
我学着那傲慢的口吻,戏谑地开口:「别爱我,女人,那纯粹是浪费生命能量。」
杨季生搁了书,一脸深思:「我有说过这话?」
「怎么,不承认?」
「不是。」
对方忽然从沙发上起身,一手按住我肩膀,情深意切道:「我只是觉得如果夫妻之间能有一点点爱,那也是很不错的。」
「呵。」
见我态度高冷,他也不以为杵,而是热情地邀请我一起看书。
和杨季生一起,这种温存的时刻是少有的。
于是我欣然同意,并随手拿了一本,靠在他怀里翻着,对方盯了一眼,念出了那句耳熟能详的台词: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来袭?」
「是啊,这本书很有名的。」
杨季生听了,当即拒绝:「为什么要避开猛烈的欢喜?」
「换一本。」
说着,他不容拒绝地将手里的书塞给我。
赫尔曼·黑塞《悉达多》。
扉页就是一段长诗,许是很喜欢,他还坚持娓娓地念给我听。
「我将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
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
而是接受这个世界。
爱它,属于它。」
并不出名的诗,从他口中念出来,却有种意外的动人。
正当我反复回味其中的意境,杨季生忽然问我:「你觉得怎样?」
「诗很好。」
「没有别的感想了吗?」
「没有。」
他笑了,却没有再追问我。
17.
从那天起,杨季生忽然开始给我做爱心便当。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如公司里的工薪族小年轻,带着印有粉色 HELLOKETTY 的巨大饭盒上班。
助理小于恰好来递文件,顺便夸了句:「莹姐,伙食不错啊。」
我嘴里吃着白灼甜虾和醋茄子,也不禁羞涩得意:「嗯,我老公做的。」
「哈?您结婚了,什么时候?」
闻言,我有几分尴尬。
当初以为和杨季生走不远,因此我对外一直宣称单身,幸而小助理向来灵光,见状连忙表态:「莹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又很有眼色地转移了话题:「刚接的案子,要不您先看看?」
「好。」
我拿起合同,快速浏览了一遍:「UChat?」
「嗯,近期爆火的聊天软件。」
小于神态兴奋,还特地翻出创始人给我看:「这企业已经 B 轮了,估值过十亿,是下半年绝对的黑马!他们主动找上门,让我们帮忙做一下上市预热。」
文件扉页就是照片。
这位名叫韩邃的创始人浓眉毛,方下巴,是个颇有硬汉气质的年轻人,长相很有记忆点。
「哟,B 轮估值十亿,以后更不得了。」
「是啊。」
见我赞不绝口,小于又接着介绍:「但他只持有品牌和一定股份,两轮背后都是同一人注资,那才是真正的大股东。」
闻言,我啧了声。
不得不说,这人真有眼光,比杨季生走运多了。
下了班,我将资料带了回去,想和他一起聊聊这个案子。
刚走到楼道,却见房门虚掩着,还隐约透出絮絮人声,我狐疑地推开门,却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倒在某人肩上痛哭,布料都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杨季生打眼见了我,立即将人推开了。
「是她先动的手。」
18.
见他敢做不敢当,女人连忙从肩头让开:「姐姐别误会。」
「我只是担心伯母的身体,才来问季生的。」
「哦。」
见我没什么反应,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眨了眨,我见犹怜:「季生,我是在为你着想啊。
「这几年一直是我贴身照顾伯母的,我求你把我送到她身边去,好吗?」
杨季生一脸漠然,不置可否。
见撬不动他,她又转身拉住我的手:「姐姐,我求求你——」
我摊摊手:「你们这么好的关系,他都没告诉你,又怎么会告诉我?」
「毕竟我都不能连名带姓叫他呢。」
小米被我的阴阳怪气刺得小脸苍白,又哀怨地瞥了某人一眼。
她走后,杨季生有些疲惫地叹口气。
「我刚想套点话,你就回来了。」
「哟,嫌我碍事啊?」
我酸溜溜:「听人家季生季生地叫你,心里很得劲吧?」
「你要是愿意叫我老公,我心里更得劲。」
「老……」
话音未落,我连忙改口:「你想得美。」
见我不给面,杨季生也没生气,而是一手将我牵到桌边坐下。
我这才看到桌上一台玻璃锅,里面正煮着满满一锅料:「咦?你做这么多,也不留人家吃饭?」
「只给你做的。」
看他似乎对自己家庭煮夫的身份接受良好,我忍不住试探:「万一,你一辈子都起不来……」
「那我就去打工咯,一个月万把块还是没问题的。」杨季生说着,叉了一筷子肥牛给我,「你是我老婆,我肯定要管你吃喝不愁。」
我认真想了会,居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正吃得斯哈斯哈过瘾,手机响了,一看来电人,我蒙了:「咦,你爸打电话给我?」
「找我的。」
「那怎么不直接打给你?」
「我把他拉黑了。」
对方口吻不咸不淡:「之前我爸他们想在公司占股,不光拿了我的,还把老家几个厂都抛售了,低价盘给了别人,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
「估计是想找到我,然后杀了我吧。」
闻言,我拿过手机,果断摁灭。
「没事,有我给你挡着呢。」
杨季生笑了,水雾中的一张脸温柔而亲昵,我忽然灵光一闪:「所以你说要套小米的话,不是搪塞我?」
「你觉得呢?」
他微微扬唇:「他们控制不了我,但可以控制我妈啊。」
闻言,我心下一冷。
再看面前,男人恢复了平静,还不忘给我夹菜,
「吃吧。」
19.
半夜,细思极恐的我做了一整夜噩梦,天不亮就把杨季生推醒了。
「不行,我们还是去看看你妈吧?」
对方搂着我,睡眼蒙胧:「怎么?」
「万一你爸他们找到她了呢?」
杨季生同意了。
这之后,趁着外面麻麻亮的天色,我们一起开车去了市郊。
这里的疗养院有良好的保护隐私的措施,穿过固定式拉帘及移动屏风,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飘窗上正执着地将一双筷子叉到米饭上。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虽然她看着眼前的儿子,依然如同看一个透明人。
杨季生倒是不在意,一进来就拿起小刀坐在床边削起了苹果,我找不到事做,便主动站到老人身后为她按肩膀。
在听她嘴里念秧,搬到疗养院还不忘拜佛。
我有心想和婆婆有点共同话题,便耐心听她絮絮重复着同一句话。
「保佑杨家……」
「保佑杨家……」
正听得耳朵起茧,她忽然身子一颤,将声音诡异地拔高了。
「保佑杨家……断子绝孙呐……」
我唇边的笑凝滞了。
不远处,那正削着果皮的修长手指也停下了。
20.
他才八岁,她就疯了。
所以,有什么是我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呢?
但一个素来风光的、出色的,甚至是傲慢的男人,又怎么甘愿将自己最丑陋的伤疤暴露于人前?
就在那一瞬间,自厌、羞愧、被逼到极致的绝望……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情绪在他眼中如飓风般卷过,却并未发作,而是搁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杨季生!」
怎么也想不通,什么样的母亲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不闻不问,放任他被外人压榨欺负,甚至祈求他死?
来不及深思,我连忙追了上去,一路追到地库。
前面的人个高腿长,走得很快,我好不容易抓住他手腕,气喘吁吁:「杨季生,我都还没吃早饭呢。」
他停下了。
因为靠近出口,地下呼呼的冷风吹得人汗毛直竖,我连忙挽住他手臂,一脸讨好:「要不一起去吃汤面吧?」
「天冷了,喝一碗浑身热乎乎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动心?」
头顶上,男人一言不发,眼神却潜藏着自毁与疯狂。
吓得我一哆嗦:「不喜欢汤面啊?」
「要不换成汤包?皮薄馅大,一口爆浆……」
孰料,对方低头看着我,忽然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钟婉莹。」
「?」
「我想吻你。」
这是通知,而非请求。
接下来,他不容拒绝地一手扣住了我后颈。
21.
沪市一夜入冬,窗外风狂雨骤。
然而小屋里却很热。
我们从未这样认真地接吻,认真地探索对方的欲望与伤痕。
那儒雅的面孔依旧保有克制,悬于隐忍与沉沦的一线之间,但我看着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只被打击濒死的野兽。
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每个人都应该有归处,也许是一个窝,也许是一个人。
我心软了,朝他敞开两条手臂:「要不要到我怀里来?」
「……小狗狗?」
崩溃就在一瞬间。
这个人几乎是立即倒在了我身上,那高大的身躯好似再也无法承受重负,摧金山、折玉柱一般垮塌了:「婉莹……」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试着爱我,好不好?」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颤抖的声音影响着我,因为我无法捉摸他的想法,便如同犯了好奇心的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寻下去。
「好啊,那你用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很多,很多。」
此刻,对方湿润的红唇就在面前翕动着,被他扶住的细颈被迫后仰,我深吸一口气,一股浓稠的暧昧气味汇入口鼻。
下一刻,唇上已经落下缠绵的吻。
「那用我自己来换,好不好?」
22.
一整个晚上,杨季生都在祈求。
他从未这么耐心细腻地对待我,我的身体也从未如此响应他的呼唤,除了对方每做一件事,就会问一句好不好,体验简直是登峰造极。
直到一个轻吻,宣告了这个迷离夜的结束。
绸被丝滑,那优美的上半身裸呈在晨光里,线条流畅,浑如雕塑,修长的手指将绸质布料轻轻提上肩头,纽扣扣到第一位。
莫名清冷,又欲望十足。
见我在深处蠕动了一下,他低头,轻声询问:
「醒了?」
那上扬的音调含着某种暧昧,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不敢看上方那玉兰色的面孔,只能将身子囫囵背过去,假装要睡回笼觉。
对方没有强求,而是帮我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被窝里还很暖,我正迷迷糊糊着,枕头旁的手机响了。
居然是我妈,且一开口就直入主题,
「杨家的事我听说了,小杨情绪怎么样?」
「还可以。」
「哦,没疯的话早点把婚离了,妈再给你找个好的,反正你们也没孩子。」
我:「?」
万万想不到,以往我单身,她打电话催婚,后来我结婚了,她又催生孩子,现在杨季生破产,她又开始催离婚。
就和杨启泰的作风一样,有钱吃绝户,没钱扫出门。
太狠了。
实在太狠了。
我不禁心生反感:「干嘛要离?我们过得好好的。」
对面叹了口气:「好什么呀,他现在穷得当裤子,你想开点,妈再给你找个脾气好的,有钱点的不就行了?」
画重点:有钱的。
一听再嫁,我想起圈子里那些破事,瞬间倒尽胃口:「再嫁又怎样,他们会和杨季生一样脾气好、给我钱花,还不在外面乱搞吗?」
「当年你们不帮我,要不是他注资,我的小公司早就倒闭了!」
不等她再说,我就挂了电话,心下惊魂甫定。
没想到婚后三年,一个曾经宣称永远不会爱我的人却给了我安全感。
导致我一想到和别人结婚,竟会不由自主后怕。
这之后,我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不远处的小阳台上,杨季生身影修长,一手插在兜里,似乎正和谁打着视频会议。
我想突击过去,给他一个惊喜(惊吓),却无意扫到了那视频上的人。
浓眉毛,方下巴。
很有记忆点的长相。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即熄了屏,转身朝我一笑:「早啊,婉莹。」
我指着他手机,
「你和韩邃是什么关系?」
23.
「你真的破产了吗,杨季生?」
「……」
「Uchat 背后最大的股东,是你吧?」
「婉莹……」
「请不要这么亲密地叫我名字,谢谢。」
对上我绝情的面貌,杨季生似乎有些慌了:「我们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婉莹,你答应要爱我,还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和我在一起……」
「女人在床上的话也能当真吗?」
对我冷漠的回复,面前的人一贯澄净的眼眸里满是血丝,透露满满的不可置信。
但我心里却毫无起伏。
如果说昨晚的杨季生像漂浮在水面的皎洁月光,
温柔缠绵,又与世无争,
那今天的杨季生就像裹在重重蜜糖里的砒霜,
外表甜蜜又剧毒无比。
「别演了。」
我冷冷挣脱了他的手:「你的演技很拙劣。」
似乎被吓到了,杨季生一直追我到门口。
「别生气婉莹!」
他没说完就被我径直打断:「我相信你,是因为给了我尊重、信任和安全感。」
「但现在呢?你居然骗我?」
对方连忙按住我双肩,神情恳切:「不,这不是欺骗,只是有些话没说清,你再信我一次,我把所有真相全告诉你好不好?」
「别抛下我,求你了!」
桌边的棱角硌住了掌心,泛出辛辣的痛感,听他还在狡辩,我失望透顶。
「离婚吧,我们。」
24.
日暮最后的一丝光亮散去,天边还残留隐约一点青蓝。
我拖着不情不愿的杨季生来到了民政局,因为已经临近下班,里面人数寥寥,我径直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工作人员。
「你好,我们要办离婚。」
柜台后的大叔翻看几眼资料,从厚厚的镜片后看着我们:「有没有财产纠纷?」
「没有。」
「有。」
见我瞪过来,他连忙补充:「我名下的房车都可以给她。」
大叔朝我啧了声:「妹子,听哥一句劝,现在这种傻白甜男人已经绝种了。
「你但凡能把他嚼巴嚼巴咽下去,就千万别吐出来!不然肯定会后悔的!」
听他帮着说话,杨季生朝我投来殷切的目光,我冷笑一声:「不了,我们感情早就破裂了。」
「是吗?」
对方拉住我衣袖:「可你昨晚还喊我小狗狗。」
「…….你闭嘴。」
经历了漫长的扯皮,半小时后,我们被工作人员以打烊为由请出了大厅。
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我点燃了一根薄荷味万宝路,
并在对方夺下我的香烟之前,及时朝他脸上吐了口烟圈:「杨季生,你以为我是你朋友圈那种新娘学校毕业,除了夫家、娘家就一无去处的乖乖女?
「你最大的错并不在骗我。」
「而是你完全不了解我,却自负、自大地娶了我。」
这之后,我不顾他的挽留拦下一辆路过的的士,上了车扬长而去。
25.
表面我回家了。
其实并不然。
当初我把房买这里,就是因为不远处有个 857 圣地,当时我年轻又有钱,自诩不婚主义,也曾是在大海里浪过的人。
导致酒吧的老板娘见了我,还要揉一揉眼睛,之后才来个猛烈的贴面吻。
「Lindsey!」
她一边拉着我,一边还朝新来的酒保介绍:「来来来,见一见咱们的老主顾。」
「三年前,咱莹姐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海后,横扫一条街的天菜!」
吹了几句牛逼后,又朝我笑眯眯道。
「Lindsey 啊,你失踪三年,好多人说你死了。」
我礼貌微笑。
入了婚姻的坟墓,某种意义上还不如死了。
正寒暄着,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
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好久不见了 lindsey,还记得我吗?」
我瞟了眼这一身潮牌,大油头,路人脸的家伙,记忆毫无波动,却勾唇一笑:「认识啊,你最近在哪里发财?」
见我语气亲近,对方受宠若惊:「哪有发财,就是赚点小钱!」
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将自己玛莎拉蒂的钥匙放在桌上。
「要不,我请你喝一杯?」
「好啊。」
我顺水推舟,接下了对方点的 Highball。
但不知是那镁光灯下的笑脸太油腻,还是酒水太劣质,我刚喝了半杯就有些上头。
此时舞台色调一变,正好响起一首令人热血沸腾的劲曲,我婉拒了男人要和我贴面舞的请求,脱了上衣跳上了台子。
此时我上身背心,下身短裙,这装备正适合快摇。
一挥手,一扭动,台下顿时沸腾成一片!
不光那个路人脸在旁边起哄,我甚至在台下看到了不少眼熟的面孔。
这些人都是当年和我一样的玩咖,或许婚了,或许未婚,却都不影响他们撇下自己的伴侣,在这里左右逢源,逢场作戏。
就像我和杨季生一样,精致、利己——大家都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又有什么错?
我没错。
他也没有。
恍惚间,我望着台下几个狐朋狗友潮红的面孔,仿佛再次回到了三年前,再次回到了单身状态,再次掌握了诡谲莫测的人生。
然而,我刚投入地摇了不到五分钟,老板娘就跳上了台子,附耳大喊:「Lindsey!快停下!」
「有人让你别扭了!」
闻言,我嗤之以鼻:「谁啊,天王老子吗?」
对方朝着我耳朵,几乎是声嘶力竭——
「他说他是你老公!」
26.
恰在此时,背景乐从电音换成了慢摇,我扫兴地跳下舞台,一身短衫都已被汗水湿透。
再看对方就坐在不远处的卡座里,袖口翻折,露出一段线条流畅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指扶着纤细的杯脚轻柔滑动,有种不疾不徐的从容。
这家伙果真没破产,要不能舍得点一桌神龙套?
老板娘见我几步走到他身边,一脸惊诧「Lindsey,他不会真是你老公吧?」
我的不置可否,在几个熟人眼里就是默认。
杨季生朝我笑笑:「隐瞒自己的婚姻状况,这算是欺骗吗?」
我将他上午对自己的辩解原话奉还,
「这当然不是欺骗,只是我选择了不说。」
闻言,那张面孔在镁光灯下一时白一时青,怒火被扑灭得无声无息。
「婉莹……」
我剔一剔指甲,满脸不以为然:「没错,我也骗过你。」
「我从来不是你相亲那天见到的乖乖女……蹦迪、喝酒、轰趴,婚前我一样没落下,早点离了,你也算及时止损。」
对方闻言,默了许久。
这话正巧被之前的油头男听到了,还兴奋地凑上来说话:「好啊好啊,Lindsey 你离婚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杨季生指着来人:「他又是谁?」
「哦,普通朋友。」
他气笑了:「这种和有夫之妇纠缠不清,没三观、没下限的人也能做你朋友?」
油头男闻言挑衅:「我就喜欢有夫之妇,咋了?!」
杨季生理一理袖口,看都不看他,显然没把人放眼里。
「年轻人,应该有更高级的志趣。」
创一代和富二代在气场上的区别是很大的。
那油头男刚想再争几句,上下打量杨季生一会后,不知怎的就哑火了。
见对方没了战斗力,杨季生重新转向我,神情笃定:「既然这样,就当我们扯平了,婉莹,我给你几个选择。」
「A.和我回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夫妻,B.……」
话音未落,我斩钉截铁。
「B,我选 B!」
27.
那一天,我果断投了未知选项。
这之后独自回家,蒙头睡了一觉。
杨季生是个骄傲的人,因此并没有死皮赖脸跟上来。
只是自分别的那天以后,我独居的门外密码锁上总会挂上一束深红的蔷薇,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我讶异于他的坚持。
这天夜晚,我听到脚步声,便疾步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杨季生,只是他胡子拉碴,眼下两坨黑眼圈,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结婚三年,我从未见过对方如此落拓的模样。
他打眼见了我,便将那花搁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连忙喊住:「等等!」
他站住了,一身酒气。
我从不知他会酗酒,三年了,我只见过他浅酌,那是绝对不会留下话柄与丑态的模样。
我将他带进屋子,原先他送的蔷薇,凋谢的,新鲜的,摆了满满一沙发。
眼看男人坐在满满深红色花丛里,如同落难的蔷薇王子,我忍不住嘲讽。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
他翕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反驳,神色流露出悲哀:「婉莹,对不起。」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别扯了。」
我摆摆手:「你隐瞒我,还不是怕我图你钱?钱才是你的命,我哪有那么重要?」
「不,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忽然站起身,困兽一般发出咆哮。
「我不能说,因为一直受到他们的监视!从公司到杨家,他们到处都安插了人……前阵子股票抄底,我又怎能告诉你?」
听他说了一轱辘话,我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谁安插了人?」
「我爸和他在外面生的两个儿子。」
杨季生说着,双肘抱住头,显然已濒临崩溃:「他们拿走了我妈在老家的厂,还要抢我的公司!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趁着股价崩盘之前诱惑他们入股……」
我越听越心惊:「你故意的?」
「是!」
这只困兽蛰伏下来,伏到了我膝头:「我一早就知道国家要砍民间金融,所以在一切崩盘之前买了许多宣传公司的版面,就为了套走他们的钱。」
他说完,又自言自语否认。
「不,那些也不是他们的钱,本来就是我外公的资产!」
信息量太大,我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杨季生低下姿态,密密的睫毛掩住了幽光慑人的眼睛,在眼睑下晕开一片阴影,模糊了轮廓后,那神态竟然是……温柔的。
「我发誓,破产这件事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瞒你。」
瞧他认真祈求的可怜样,如果是几年前我一定会笑的。
可当我真的直面他的目光,忽然就被那痛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完全笑不出来了。
「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该瞒你,都是我的错。」
「你别怪我,别怪我婉莹。」
身前的男人小声祈求,面孔盛满了迷人的破碎感。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走投无路……」
意志力岌岌可危,我连忙在动摇前将他推开:「等等!」
「你给我点时间。」
杨季生叹了口气,双肩塌下,慢慢朝着门口挪过去。
我几乎是立即就心软了,差点就喊住他,面前的男人却忽然身子一歪,缓缓扶着门框……
滑倒了。
28.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穷男人的诡计。
可不管怎么掐人中、扇耳光,对方就是不醒。
没办法,我只好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火急火燎把人送去了医院。
到了急诊室,医生低头听了一会那潦草的鼾声,笃定道:「可能是累着了,等他睡几个小时再看看。」
无法可想,我只好抱着手机在病床旁等。
没一会儿,他手机响了。
我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刚想挂掉,想想又接了起来。
对面口吻很官方,问的是杨母被人接走好几天了,预计什么时候送回疗养院继续下一个疗程的事宜。
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杨季生,我人麻了。
半小时后,我给病中的男人留了个纸条,自己则驾车赶回了杨宅。
路上等红灯的当口,我忍不住给杨启泰去了个电话,对面接是接了,却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我沉不住气了:「爸,是不是您把妈接走了?」
对面传来一声冷哼:「这不是你一个外人能管的。」
行,我是外人。
我口吻平静:「我是外人不错,但您怎么也应该给我爸一个面子,他做工程,好像给您拿了不少回扣吧?」
杨启泰闻言,倒是没有再嘲讽,而是短促地笑了声:「你劝季生回来,我们再谈。」
这之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29.
一路上,我差点把油门踩飞了。
到了杨宅,杨启泰并不在,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堂前,男人的手就放在女人大腿上,有种超越了界限的亲昵。
女人自然是小米,男人也是杨家人。
他浓眉大眼,长相颇有正气,是杨容生的双胞胎兄弟,但我记得他去年就订婚了,对方是一个门当户对的白富美,这一来,他和小米的关系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见我,小米立即紧张地站起身来。
对比她形容局促,杨树生则一脸皮笑肉不笑:「大嫂回来啦?」
「嗯,妈在哪?」
「急什么,你把大哥带来,咱哥几个先喝一顿……」
不等他说完,小米颤着嗓子:「莹姐,我带你去。」
闻言,杨树生死死盯着她,神色可怕而阴沉,我连忙上前挽住她胳膊:「树生,你想和你哥喝酒是好事,先等会吧,他晚点来。」
说罢,我趁人还没发难,急忙将小米拽走了。
这次杨母不在祠堂,而是被安顿在靠高墙的一处小屋里,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我差点避过气去。
杨母就躺在一张低矮的小床上,衣衫不整,头发蓬乱。
我指着她对小米:「这就是你所谓的贴身照顾?」
小米张了张嘴:「是杨叔不许我靠近……」
说着还哭上了。
我不耐烦看鳄鱼的眼泪,当下开门见山道:「你们是怎么找到妈的?」
「是树生,他找人调查季生的账单,有一个缴费记录……」
「你一直知道他们兄弟不和,还上赶着做说客?」
「我也是为了他们兄弟感情……」
「得了吧。」
我拍了几张杨母的照片发给杨季生,这之后打了热水给病人擦洗。
小米被我噎回去,又在旁边绕来绕去地叹气:「伯母真可怜,老公不爱她,儿子也不亲近她。」
闻言,我冷冷反驳:「她可怜吗?」
「她保护不了自己,甚至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只能对着泥菩萨骗人骗己,疯得倒是痛痛快快,了无牵挂。」
「比起她,明明是无依无靠的季生更可怜吧?」
我这一车话下去,面前本来昏睡着的杨母忽然睁开了眼。
被她死死盯着,我油然出了一身白毛汗。
说疯婆婆坏话,正赶上她神智清醒,该怎么补救?
在线等,挺急的。
30.
我以为应对这场鸿门宴,杨季生应该做些准备的。
谁知傍晚,他居然一个人来了。
我一个劲朝他身后看:「不是,你就没雇点打手、保镖什么的跟着?」
「没有。」
和杨树生说好的不一样,主厅的饭桌上没酒没肉,只有一根黑粗的竹杖,双胞胎分坐两边,主位上坐着面色阴沉的杨启泰。
看起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最先开口的是杨容生:「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别叫我哥。」
杨季生轻蔑地扫他一眼:「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杨启泰一听就摆起了架子:「他怎么不是你兄弟?你们都是我的种,说破了天你也姓杨!」
「你有什么证据?说不定我妈给你戴绿帽了呢?」
「你……」
对某人伤敌一千,自毁八百的骂法,我表示叹为观止。
杨启泰张嘴欲骂,见大儿子昂然站在前厅,不卑不亢,自己倒软化了两分:「要不是树生找人去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厂是被你压价收走的!」
「你说说你,都是自家人,两个口袋里倒来倒去又何必?!」
杨季生冷哼一声:「我拿回自己的东西,这是天经地义!」
「什么,那些厂也是你收的?」
这套组合拳,直接把杨启泰和两兄弟盘剥来的产业吃得干干净净。
「干得漂——不是,你这是不是太伤兄弟感情了?」
我嚷嚷过了,又贴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你放心,哪怕把天捅个大窟窿,只要一天是你老婆,我就一天站你这边。」
对方听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轻轻翘在唇角。
「再说了,我外公那些厂给他们也是破产的命,只会吃喝玩乐的东西,又不参与经营,又看不懂财务报表,自己蠢得猪一样,怪我咯?」
听他毫不留情地奚落,双胞胎鸦雀无声。
闻言,一旁的杨启泰痛心疾首:「可他们再不成器也是你亲兄弟!」
杨季生冷笑一声:「不好意思,我妈只生了一个,我是独生子。」
接下来,他更是态度轻慢,甚至直呼其名。
「杨启泰,你以为你是谁?封建社会大家长?什么年代了,还给我搞庶子女那一套?」
「你……」
双胞胎见势不对,连忙求饶:「爸,大哥根本不把我们当自己人!」
「是啊!他哪里是防着我们,根本就是防着您啊!」
这两兄弟,一个好色,一个贪财。
比起自己同父异母,一看就很高智的哥哥,费尽力气才从三流水系毕业的双胞胎,脑筋都用在扒兄长的口袋上,行事倒是符合他们二房的身份。
果然,杨启泰听了挑拨,腮帮子咬得紧紧:「上家法!」
「三十杖,你认不认?」
孰料杨季生一脸无所谓:「家法?」
「改个姓,多容易,我不是你杨家人了,你还能打我吗?」
他豁出去了,杨启泰倒不敢了,一根长长的烧火棍抓在手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见他色厉内荏,男人莞尔一笑,恶意满满:「知道我即将上市的新公司估值多少吗?」
「——十八个亿。」
「我就是把钱全部扔在水里玩,也不会给你们留一个钢镚!」
「杨季生!」
杨启泰指着他,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老头子,我劝你清醒一点。」
杨季生正一正玉石袖扣,神色漠然:「你已经老了,不想被这两个蠢材祸祸到睡大街,就早点认清形势……少整点幺蛾子。」
说罢,他一手牵着我往外走,身后三个人连忙追出来。
「你要去哪?」
「我把我妈带走,你们有意见?」
双胞胎见状,一个赛一个的面色难看:「杨季生,你以为你今天来了,我们兄弟俩能白白让你走?」
「呵,想动手?」
杨季生微微一哂:「我已经提前立了遗嘱,所有资产都做了公证,即便我出意外了,所有财产也只会由我老婆婉莹继承。」
说罢,他上下打量他们,眼神流露轻蔑。
「你们,一分也拿不到。」
闻言,我瞳孔地震:「杨季生,你疯了?」
他朝我轻快地眨眨眼:「你不是说我的钱就是我的命?」
「你看,我的命这不就给你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打情骂俏?
我正想掐他一下,不远处走来个蹒跚的人影,蓬头垢面,身上还披着件脏兮兮的床单,歪歪斜斜地站着。
此刻,母子俩两两相对,竟是无语凝噎。
31.
我见状连忙上前,解了外套披在女人身上。
「妈,你怎么出来了?」
这满头花白的老女人朝杨季生翕动着嘴巴,却是声音嘶哑,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听不懂,我怕她又说不好听的触霉头,连忙一手扶着她,一手拉着杨季生往前走。
「别的都不管,咱们先回家……」
刚转身,背后传来一道怪异的腔调:「大哥,你做事真就这么绝?」
杨季生一步没停,直接将对方当空气。
倒是杨启泰在身后大叫了声:「容生!」
说迟但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女人护在了身后。
只见刀光雪亮,杨容生像疯了一样,在那挡道的人身上连刺数下,杨季生连忙去夺他的刀,却被那匕首划伤了手臂,鲜血很快染红了半边袖子。
另外两人呆看了几秒,这才被那鲜红刺痛,一拥而上制服了杨容生。
匕首被丢到了墙脚,女人却已经倒在了地上,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
我们不敢移动她,只能暂且将人平放,并立即打了 120。
杨季生将他妈扶在腿上休息,眼见她伸出手,好几次想碰碰他的脸,却有些胆怯,我连忙将那只染血的手凑到他脸上。
此情此景,铁石心肠的人也免不了动容。
「妈,你先别说话。」
「季生……」
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人早已苍老,满身憔悴。
她怨恨所有人,但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却始终是羞惭的:「是妈有眼无珠,给你找了个混账爸,你不要怪妈……」
「……对不起啊季生,妈对不起你……」
「妈,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可我怪我自己啊!」
见她默默流泪,杨季生安慰着她,自己却数次哽咽。
不愿打扰他们母子,我背过身去,悄悄打了个报警电话。
32.
杨母被送进了医院。
转入重症监护室后,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三天后,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
得知杨母转危为安,我又向杨季生提出了离婚。
谁知他听了就晕倒了。
据他自己说,是得了一种听到「民政局」就会头晕的病。
我笑了。
碰瓷是不是?
讹上了是不是?
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杨季生在她的大床旁又添了一个小床,自己就在小床上休息。
看他实在可怜,我也就没再提这茬。
因为那天报了警,杨容生被迅速拘留,我们选择不出具谅解书,直接上诉,杨启泰上门求了几次,都被他直接关在了门外。
对此,杨季生表示绝不退让。
我好奇:「那你爸那边,就这样了?」
对方莫名笑了,似乎心情很好:「他所有的钱都被套在那个公司里了,国内严格限制民间借贷,从政策层面上就直接掐死了。」
「那万一他不死心,又搞什么幺蛾子……」
「永远都不能翻身了,有什么可怕的。」
杨季生给母亲掖了掖被子,一脸云淡风轻。
「我已经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了,要是不赶走那两个私生子,下次回去看到那两人,我让他也收拾东西滚蛋。」
对此,我不禁感叹:「好家伙。」
不愧是干大事的人,对亲爹都这么狠。
33.
出院前夕,我在病房门口发现了徘徊的小米。
因为这是私人医院,因此杨季生拒绝她的探视,她是进不去里面的。
我打眼看到她,自然不客气:「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伯母。」
对此,我冷冷揭穿:「你来找季生,是不是?」
「不,不是的。」对方面上滑过一丝紧张,连忙拽住了我衣袖,「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担心他,没有别的想法的。」
「别演了。」
我一把将她甩开,毫不留情地威胁:「女人的人在哪里,心就在哪里,你怎么可能会为他着想?他们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之后要是他再出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说罢,我不顾她潸然的泪眼,径直进了病房。
杨季生就坐在床前,正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削着苹果,一边还朝我赞赏地点头。
「干得漂亮。」
我忍不住吐槽:「我就搞不懂了,她到底是想和你好还是和杨树生啊?」
杨季生态度从容:「一开始,她不是这样的。」
「我妈没疯的时候,对她像亲女儿,自从我将大部分股份让给了双胞胎,她就和我疏远了,反而和树生好上了。」
「哦,怪不得你会选我呢。」
我冷笑一声:「原来是在「佛媛」那受了情伤。」
「我可没说喜欢她。」
他削下一层层漂亮的苹果花,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一直就喜欢你这样的,很漂亮,又让人感觉很有力量。」
「是我到了八十岁都会喜欢的类型。」
「你……」
情话 boy 上线,即便我曾经在 857 浪翻了天,也不禁被这集中的火力搞得一愣一愣的。
「呵,小嘴挺甜嘛。」
对我没滋没味的抬杠,杨季生淡淡一笑:「我还是怀念和你在小屋的时候。」
「两个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日子很普通,也很平凡,但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度过无数个相同的时刻。」
他轻声说着,一双眼平静地看着我。
我心下一乱:「Uchat 上市,你应该有足够的钱拿回你的大 house 了,还住什么小屋啊。」
「……嗯。」
我们默然相对了片刻,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回去吧婉莹,我们一起好好过,好不好?」
如此殷切恳求,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心中仍存疑虑。
见我一言不发,杨季生一只手顺着我的脊背摸到脖颈,又细细绕到耳畔。
一张好脸浸染着温柔:「不急。」
「等你想好了,嗯?」
34.
母子俩出院后,我又回去公司上班了。
然而忙碌一整天,脑子里还如同糨糊一般,反复播放着那一对含蓄而失望的眼神。
可 Uchat 上市,他将立即成为巨富。
和以前靠 PPT 吸引注资的的空壳公司不同,那是一个已经有了一定市场占有率的竞争力产品。
而我们的差距,也将由此拉开。
我在座位上发着呆,直到小于在耳旁喊了几声,才惊醒过来。
「什么事?」
「哦,世贸广场发邮件来了,问这个季末的 LED 屏租赁,我们还要投标吗?」
「……投的。」
「好的,那我先去做标书。」
我嗯了声,这才起了身,走向正对面的落地窗。
世贸广场就在公司对面,作为地标型建筑,这里曝光量大,寸土寸金,是每年一定要拿下的黄金标的,夜色已深却依旧人流如织。
此刻,广场正中的 LED 屏上,忽然插播了一档本地化财经节目。
受访的主角,乍一看有点熟悉。
可能是骨相优异,那张面孔在高强的白炽光下没有一丝槽点,依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下颚更像完美的雕刻线。
面对怼到鼻孔前的众多话筒子,对方神情稳重,声音娓娓:「是的,除却原来的公司,我同时也是 Uchat 品牌的实际持有人。」
一个记者连忙插话:「那杨先生,您之前的金融软件呢?」
「作为商人,自然不能触及国家政策红线,所以我会将小额贷款项目全面下架,集中精力运营这款全民聊天软件 Uchat。」
几个记者七嘴八舌,问的都是现在他在 Uchat 占股和是否参与经营的问题。
荧屏上,男人忽然抬手压了压。
「我在新公司占股约 38%,目前的确是最大的股东之一,经过考虑,我决定将其中 20% 的股权无偿让渡给我的妻子,钟婉莹女士。」
话音落下,记者群嘈杂了起来。
不光屏幕中乱成一团,就连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在同一时刻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神色和煦的男人。
许是极为重视这次采访,杨季生少有的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耳鬓都整洁清爽。
「她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最忠诚的合作伙伴,未来还有数不清的风风雨雨,作为丈夫我十分荣幸能与她共度。」
话音落下,屏幕上的眼神直直地望过来,似乎穿过了那一层电子元件,直接望进了我的眼睛。
我心神一颤,连忙拉下了窗帘。
35.
杨季生总持股在 38% 左右,他竟然直接让出过半给我,
还在沪市最大的广场上包了荧幕,打算传扬得人畜皆知。
开什么玩笑?
我一口喝干了桌面上的冷茶,正惊魂未定,手机响了。
是杨季生。
他一开口,就十足不正经:「我的命大部分都给你了,再给就真没命了。」
他不正经,我比他更不正经:「看到了,好大一条命。」
「实在不行你出个轨吧,要不这么多钱我拿着不踏实。」
果然,他一听就炸了。
「钟婉莹!」
「在呢。」
「你已经是我遇到最难讨好的女人了,」对方急道,「我说,再给个机会吧,条件可以慢慢商量!」
「哦。」
我纠结了一秒钟。
「晚上吧,出来聊。」
临出门,恰好有人来送花。
不同于烂大街的玫瑰,那是又一束浓到窒息的深红色蔷薇,我一时兴起,打开手机搜了搜同款。
花语:只想和你在一起。
36.
入夜,我并没有将杨季生约去外滩、游艇或者法餐店,
而是约在一个破烂的小巷子里。
这里有个门庭狭小的缝纫店,站在门口可以一眼望到头,约莫不到六平方,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正踮着脚尖艰难地卸着木头模特身上的宽大衣物。
我们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点点收拾打烊。
「她是谁?」
「我爸的大房。」
杨季生:「……」
我爸,一个靠承包工程发家的暴发户。
发迹后一脚蹬了原配,娶了我妈,一个小他十三岁的沪市白富美。
虽然抛弃了糟糠妻,但好歹给了点钱,比起吃绝户被骂的很难听的杨家人,圈里人的评价居然还不错。
只是她陪他寒微,富贵当头,他却弃她而去。
总归令人齿冷。
「当年,我妈也是小三上位。」
面对沉默的男人,我娓娓解释:「就因为她背景强于原配,又更加年轻美貌,因此大老婆被果断踢出了门。」
「你瞧,上流婚姻比企业优化裁员还要残酷呢。」
「我不会这样对你的,婉莹。」杨季生连忙牵住我手,「结婚三年,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是吗?」
「人是会变的。」
我朝不远处的女人点点头:「当初,他们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恩爱夫妻。」
「穷困微末时这女人对他来说是神,有钱有势了她自然也就跌落神坛,成了土鸡瓦狗,要一脚踢个干净。」
对方沉默了。
我们都看破了爱情的虚弱——不,人性的虚弱。
也因此,他甚至无法反驳我。
此刻,耳边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吹凉了我滚烫发红的面颊。
「我们当初那样的结婚方式,其实挺没意思的。」
「彼此都渴望,却又藏藏掖掖地不敢付出,总希望对方是那个先跨出一步的人。」
「拿不起又放不下,虚弱得很。」
杨季生张了张嘴。
「婉莹……」
「其实我好怨你,也怨我自己。」
我抹了抹脸上肆意横流的水迹,勉强笑道:「一开始,我只是想要一个年轻的,脾气好点的,有点小钱的男人,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
「后来日子过得不错,我又希望你能爱一爱我,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现在你愿意爱我,我又惶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破碎的语句渐渐被风吹走,吹成一盘抓不住也握不紧的散沙。
此刻,杨季生凝着我,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那,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
我摇摇头:「我不想变成小米,既要又要还要,又当又立的,多可笑。」
「瞧,你不也看不起她?」
难以面对那灼灼目光,我只能下头,自己埋着头朝前走。
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对方没有跟上我。
37.
「如果我说我悔了,你信吗?」
再回头,杨季生就站在不远处,月光给那陡峭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银光,他好像在对我倾诉,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后悔没有和你恋爱就结婚。
「我更后悔这三年,没有试着去了解你。
「我天天睡不着觉,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我的后悔和愧疚,这些痛苦让我日夜难安,更加难以鼓起勇气面对你。
「我唯一的错,就是没有把你当做爱人,用心去信任你、珍惜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们应该彼此了解,直到我们彼此信任。」
说了一轱辘话后,他忽然不顾地上尘土,半跪一条腿在我膝边,神色认真。
「钟婉莹,请你和我恋爱。」
哈?
真可笑。
有的人求婚如同儿戏,求爱却像毛头小子一样羞涩隆重。
我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死死拽住,只能也维持一个半蹲的尴尬姿势。
「我听说过下跪求婚的,没听说过求恋爱的。」
「那我做第一个。」
「你……」
我忽然有几分无措。
曾经抗拒的那种深刻的感情,但当它真的降临,就像旋涡或者末日一样吞噬了理智,难以抗拒,无法挣脱。
「你先起来。」
对我强硬的拖拽,对方的反应是反客为主,一把将我抱住。
外人眼里的公认的冷淡高傲,竟然背着人在荒郊野地里,好像饿了几天的猛虎正从女人口里找水喝。
只是一场接吻,却像极醇厚的浓香白酒,将我整个人搅得头昏脑涨。
许久,他靠在我唇边轻喘:「承认吧婉莹。」
「我需要你,就像你也需要我。」
我刚想反驳,身后正走过一个路人阿姨,颇为狐疑地盯着我们拧巴成了麻花的姿势。
「怎么了,您俩同时崴着脚了?」
杨季生连忙松开我:「不是,不是。」
「谢谢您,我们就走了。」
这之后,我们也没精力分分合合撕撕扯扯了,干脆互相托着手在初生的银月下沿着马路漫步,
如同将脖颈套入蔷薇枷锁,自觉地接受束缚。
走着走着,他又严肃地叫我名字:「钟婉莹。」
「嗯?」
「我想请你相信我。」他轻轻抚了下我手指,「相信我会像你不放弃我一样,以同样赤诚的心待你。」
「就让时间来印证一切,好吗?」
思虑片刻,我终于点头。
「看你表现了。」
闻言,面前的男人哑然失笑。
手挽手走了一段,他忽然抬头看月,又转头看我。
「月色真美。」
我:「哦。」
对方本想煽一下情的,结果被我回了个倒噎气,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这不是标准台词。」
我不为所动:「然后呢。」
对方抓我的手紧了紧,又不死心地教我:「应该是这句……我也爱你。」
「好的,你也爱我。」
「钟婉莹!」
道路很长,风声愈紧。
一路昏暗,只有前面开道的稀疏路灯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
但我们行走在这颇为崎岖的道路,却因为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而逐渐生出了不少勇气。
如此良夜。
如此月。
黎明过后,应是美妙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