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与贴身的侍女听时,她总是不信,道:「小姐将那位公子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可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人吗?」
那是在江春宴前夕,我端坐于铜镜前,安然由侍女为我梳妆。听她如是问我,眉眼忍不住弯起,笑得温柔欣悦,道:「我是不是夸大其词,你见过他便知道了。」
娘亲为我簪上一支珠钗,端详片刻我的眉眼,而后轻轻一笑,牵起我的手,道:「我们淳儿竟长这样大了,明明还是个小姑娘,一眨眼便该出阁了。」
我轻轻握着娘亲的手,心下亦是百般滋味。
侍奉于身侧的婢女笑着提醒道:「小姐,应去见郡王了。」
我稍稍颔首,起身后对娘亲一笑,便由娘亲牵着出了门,穿过抄手游廊去前院寻爹爹。一路分花拂柳,路过与宴客厅堂比邻的宫室时,忽而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绕梁琴音。
我眉眼弯起,侧首与娘亲笑道:「是他!他来了!」语罢提着裙子便想跑去寻他,却被侍女们挡在跟前牢牢拦住,皆焦急地劝我,道:「小姐勿去!此时您还不能露面!」
娘亲亦拉着我的衣袖,温声抚慰道:「淳儿去不得,余生长长久久,岂缺这一时的见面?先去找你爹爹,与他一道去前厅。」
我只得作罢,与娘亲继续前行,稍稍侧首吩咐身后侍女,道:「去前厅看,弹琴的人是哪家的公子。」
侍女应一声是,而后领命退下。我一面走路,一面回头相望侍女的身影,不自觉弯起唇角。
娘亲见我笑唇边笑意明媚,轻点一下我的额头,笑道:「如今便欢喜成这样,以后还得了?」
我含羞带笑地嗔娘亲一眼,脸上悄然攀上绯色。
寻到爹爹时,爹爹已在堂中候了多时。一见我,他眼底便浮出笑意,神色欣慰,又轻叹一声,道:「淳儿出落得这样好,也不知是哪家浑小子有福,能得我女儿欢喜。」
我跑至爹爹身边,伏在他的膝上对他轻轻一笑,将欲开口与他讲我心悦的少年时,先前派去的婢女正好回来回话。
她在堂下掬一礼,恭声答道:「回小姐,奴婢翻了宾客册子,弹琴之人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宋引默。」
宋引默?
原来他是叫这个名字。
我垂下眼睑,思及那个惊才绝艳的白衣少年,眼中逐渐泛滥开笑意,拉了拉爹爹的衣袖,轻笑道:「爹爹,我欢喜之人便是他。」
爹爹闻言眉头微微皱起,问道:「淳儿是说,宋家的宋引默?」
我点点头,却见爹爹眉头皱得越发紧,摆了摆手,否决道:「不行,你不能嫁他。」
我抓紧了爹爹的衣袖,疑惑地抬眸看他,问道:「我欢喜他,他也欢喜我,为何不能?」
爹爹看我一眼,神情认真而复杂,温声道:「宋家从来出纯臣,何为纯臣?为大义而灭亲者,纯臣也。饶是如你所说,宋引默欢喜你,可他予你的欢喜也绝越不过皇权去。」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温柔慈爱,轻声道:「爹爹执意为淳儿办这场江春宴,便是希冀哪日爹爹不在了,能有一人倾其所有地护住你。单这一点,宋家的人便做不到。」
我倔强地摇了摇头,眼底隐约有泪花涌现,拂开爹爹的手,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道:「爹爹何以这般笃定呢?他既说会护好我,便一定会护好我。我也早应了他,若他今日来我便嫁予他,爹爹是要我食言吗?」
娘亲连忙上前欲扶我起来,我却不肯起,坚决地跪在地上,再向爹爹深深一叩。
爹爹从来最宠我不过,若我平素这般求他,无论是要什么他都会应承下来,可此次态度却异常肯定。见状,爹爹眉头紧锁,道:「爹爹万事都能顺着你,唯独这件事不行。前厅的好儿郎那样多?淳儿何必心心念念一个宋引默?」
我鼻子一酸,眨了眨眼,滚下一串泪珠来,声音已有些许哭腔,道:「我只欢喜他,旁人再好与我有什么干系?若爹爹不答应,我便跪在这里,劳什子江春宴不去也罢!」
娘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启唇欲劝解爹爹,爹爹却示意她噤声。前厅主管宴飨的嬷嬷已派人来请了几次,我只安静跪着不为所动。
娘亲见我与爹爹无声对峙,神情无奈至极,叹道:「平日里最好说话,一逢事又最容不得商量。你们这对父女都生得什么一模一样的脾气?」
我抿紧了唇,沉默不语。从来养尊处优,这般实打实地跪下来,膝盖已疼得不行,兀自咬牙坚持。爹爹亦是如此,板着脸陷入沉思。
娘亲只得先劝爹爹去前厅主持宴席,又令一位身形与我相似的婢女换了衣服,假扮成我坐在屏风后观礼。一一安排罢了,娘亲行至我身前屈身蹲下,温柔地将我拥入怀里,安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道:「便这样喜欢宋家小公子吗?」
我垂下眼睑,轻轻一笑,道:「娘亲,我有与你说过他生得很好看吧?与他初初遇见时,我只看了他一眼,便再没能挪开视线。我以为我时常想起他是因为讨厌,其实不然,是喜欢啊,一眼便撞进心里的喜欢。」
犹记当日初相见,花落肩头惊艳。笑似春风拂面,眼底风月无边。少年白衣翩然,颦笑乱我心弦。
便是这样的少年,教我如何不心动?教我如何不喜欢?
从江春宴始至宾客献艺,冗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垂目敛首,背脊挺直地跪于堂下,隐约听得从前面厅阁里传来的管弦乐声。已不知跪了多久,双腿知觉由疼痛转而麻木,我却不为所动,任娘亲如何劝慰也不肯起。
娘亲明了我对少年的心意,也知晓于认定的事上,我从来固执。她便不再劝我,只再三派人往前厅向爹爹递话,婉言劝解之余,再与爹爹讲我长跪情形。这般硬生生地跪下来,爹爹到底是心软了。他拗不过我,只得应允了我与宋引默的亲事。
那时娘亲将我从地上搀起,我倚靠在她身上,膝盖已然青紫。她低垂下眉眼,温柔地为我涂抹消瘀的药,轻声道:「若真如你爹爹所说,他若辜负了淳儿,淳儿会如何?」
我唇角弯起,将视线从娘亲的手缓缓移开,轻声道:「我素来便是一见南墙就回头的习性,容不得欺骗,容不得辜负。他若负了我,我虽不会报复,但也绝不会原谅,我予他的情便到此为止了。」
言至于此,我垂眸一笑,摇了摇娘亲的手,浅笑道:「不过爹爹多虑了,宋引默必然不会辜负我的!」先前哭了一场,喉咙又涩又疼,声音也是喑哑的。
娘亲无奈,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你的宋引默现在后厅与你爹爹说话,不知我们淳儿想不想见他呀?」
我眉眼弯起,连忙点头。娘亲轻笑着捏一把我的脸,拉下我适才为方便涂药而挽起的裙裾,吩咐侍女扶我去花园等候,不忘叮嘱道:「我们两家虽在议亲,但到底男女有别,与他说话时记得隔一扇屏风。」
我正欲表达不满,却听娘亲笑道:「难道我们淳儿想叫未来夫郎看到红肿着一双眼睛的丑模样?」
闻言,我揉了一把眼睛,忙不迭摇头,轻轻一笑。道:「我听娘亲的便是了。娘亲不知,他那人嘴巴坏得很!他若知道我为了嫁予他这样求爹爹,定要笑我不矜持,稍后我一定不准他讲话。」
娘亲笑着叹一口气,将我鬓间落下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叹道:「你呀!原来还知道矜持二字。」
我眉眼弯起,向娘亲吐了吐舌头,而后从位上站起身,领着一干侍婢去花园等候我的少年。
初夏时节,和风丽日,暖意融融,花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的好景致。假山流水,草木葱茏,隔着一扇屏风的庭阁里,金猊兽袅袅吐出清香。
清香入鼻,我却静不下来,心里隐隐约约地怀揣着不安情绪,抬头问身侧侍女,道:「他还未来吗?」
侍女为我奉上一杯茶,促狭一笑,答道:「这话已是小姐第八次问了。郡王尚在前头与宋公子说话,小姐且耐心等着。」
我抿一口茶水,担忧地垂下视线,道:「不知父亲会不会为难他。」
侍女笑道:「小姐先前将未来姑爷夸得像个谪仙人,稍后奴婢定要仔细瞧瞧,能引得我们小姐这么喜欢的宋公子,到底生得个什么模样。」
我笑着轻打一下她的头,二人正有说有笑,却听小厮赶来通传,道:「小姐,宋公子再绕一个回廊便到了。」
我连忙整理衣襟,拢了拢头发,而后侧首悄声询问侍女,道:「如何如何?可还好看?」
侍女哭笑不得,指了指前段雕琢精细的云母屏风,道:「隔着屏风,小姐便是再美,宋公子也瞧不着。」
我轻哼一声,收回手来,端正地坐好。正如小厮通传的那般,他来得极快。我敏锐地察觉出屏风前停了一个人,那人在屏风上投下颀长的影。
他将将站立,我便如事先所设想的那般叫他噤声,而后垂下眼睑,轻声道:「宋引默,爹爹似乎不喜欢你,但没关系,我喜欢你。」
初次向人表明心迹,我紧张地攥紧了十指,才觉掌心处已生出了潮然的汗意。微微一顿,我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来,又道:「我难得喜欢谁,你别辜负我。」
他不曾应我,只静默地立于屏风后。这寂静教我坐立难安,稍稍犹豫后,终于撇开娘亲叮嘱,站起身奔出屏风。屏风外并无他的身影,侍奉在外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道:「小姐,宋公子早走了。」
我松开扶着屏风的手,茫然之余,一时不知是何种心绪。另有一名侍女上前扶住我,轻笑道:「小姐不曾没说错,奴婢方才瞧得真真的,宋公子当真生得一副英姿飒爽,俊逸非凡的好模样。」
这引得我自豪一笑,提着裙子步下庭阁台阶,由婢女引着去前厅娘亲处,到时才知宋尚书也在。他正与爹爹商议姻亲细节,见我时笑道:「这便是淳儿?」
我眉眼微弯,屈膝向宋尚书行一礼,而后便被娘亲遣人唤到了内间去。娘亲正端庄坐于紫檀条案前,案上置着笔墨,还有一张鎏金红笺写就的聘书。笺书朱红,笔迹墨黑。
我将之拾起,垂眸一看,宋引默已签过他的名字。这是我初次见到他写的字,与预想不同,他写的是楷书,字迹端正规整,恰如昆刀刻玉。都说字如其人,这字却不甚像记忆中那个风流随性的少年了。
我视线略微一转,移至聘书文字,轻念出声,道:「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读至此处,唇角不自觉弯起。我轻轻一笑,想起那夜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温柔缱绻,说:「你再那般对我笑,我便要心动了。」
他克制,他闪躲。
可他没克制住相思,没闪躲过欢喜。
那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少年到底是心动了。
娘亲一改往日温柔神色,静静看着我,肃然道:「淳儿,你可想好了?聘书若成,便是将你交付予他了。」
我微微颔首,垂眸执起桌上笔,在他的名字旁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名字,唇角弯起,轻声道:「若是那人是宋引默,交付予他又何妨?」
写罢,搁笔,书成,缘定。
那时,我是真真切切地渴盼着早日及笄,期许着我欢喜的少年能如约娶我。
他生得真是穷尽我毕生词眼也夸不尽的好看,最简洁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已是风流天成,若换上大红喜服,不知该美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分神傻笑,而后正绣鸳鸯的手便被绣花针扎出好大一滴血珠来。血珠浸于红色布料里,快速地融入其中,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侧的侍女忙抓过我的手,拿起备在一旁的药瓶为我轻柔地上药,一边上药一边叹道:「我的小姐呀,盖头染血,不祥之兆啊!」
另一位侍女笑道:「谁教我们小姐这样欢喜宋公子?明明不精女红,偏要自己绣盖头。我数了数,这已是第十七次扎到手了。」
我深深叹一口气,低头看了看盖头上绣好了大半的图样,道:「你们瞧着我绣得可还好?」
侍女看一眼,赞道:「小姐这鸭子绣得真真是活灵活现,不过盖头上绣鸭子是不是不大好?」
我自暴自弃地推开针线盒,幽幽开口:「那不是鸭子,是鸳鸯。」
侍女:「……」
那是记忆里燕郡王府的最后一日安详,那日伴随夜幕降临,混不见天日的噩梦也笼罩住了整个王府。
我记得那场噩梦伊始时,我正依偎在娘亲怀里,看她耐心地修改我白日的绣花。爹爹半倚在榻上品茶,时不时便抬头笑着望向我与娘亲。烛光盈盈,偏从窗棂处溜进一丝风来,吹得烛火摇曳欲熄。爹爹皱眉,伸一只手护住火苗,一面起身合好轩窗。
便是此时,于门外半爬半滚地蹿进来一个小厮,他腿软得几近站不起,瘫在地上,颤声道:「郡王!不、不好了!不好了!」
我向小厮投以疑惑的视线,听爹爹肃声问道:「说清楚!何事不好?」
小厮哭道:「外面来了一堆人!说奉旨抄家!灭满门!郡王,快些逃吧!」
几近同时,府中火光大亮,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喊声。
我瞳仁微微一缩,下意识望向爹爹,却见爹爹面色煞白,极其失态地打翻了手中茶盏。杯盏坠地碎得四分五裂,茶水顷刻间污了一地。他兀地站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剑来,护着我与娘亲出了房。
府中已是一派人间地狱的图景,踢破的门、洞开的窗,其间穿插着持刀搜捕的兵甲。火光冲天里,我看清掼倒在地、正在哭泣的是我贴身的侍女;腹中斜插着一柄刀刃、仰面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是教养我长大的嬷嬷;神色惊惶,被刀刃连连逼退,却最终没逃过一死的是与我智斗多回的侍卫……
他们都是我最熟知的亲人,十四年的光阴与我朝夕相处、情浓于血的亲人。而此时的我目睹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我跟前,鲜血灼痛了我的眼。
我目眦欲裂,欲冲上前与寒枪铁甲的兵甲搏斗,却被娘亲死死拉住。娘亲目中有泪,道:「淳儿莫去!莫去!」
我吸了吸鼻子,泪如泉涌地看着娘亲,启唇正欲说话,却见一支箭头从娘亲心口透穿而出。娘亲神情一滞,嘴角微微扯动,吐出一大口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正持剑与数位兵甲搏斗,见状微微踉跄一步,手中剑一个不稳便被打落在地。他早挂了彩,还要分心我与娘亲处,身上又更添了数道伤口。
我颤巍巍地跪在娘亲身旁,手忙脚乱地按住娘亲的伤口企图止血,却毫不见效,不住有黏稠而温热的血液从我指间涌出,染得我满手鲜血。
我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而下,徒劳地张着嘴,除却哽咽,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娘亲无力伸出手为我拭去眼泪,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我却听得出,她是在说,淳儿,别哭。说罢,她的手颓然落下,从来温柔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再无声息。
我抱着娘亲温度犹存的尸身号啕大哭。爹爹如有所感,奋力抵着刀剑,回过头来悲恸地唤了一声娘亲的名字。
以往爹爹这般唤娘亲时,娘亲会轻轻一笑,温柔地应答一声「夫君」。现今空中唯有爆裂的燃火声,绝望的哭叫声与此起彼伏的杀伐声,再无人应答了。
不多时,留心到此处的一位兵甲持刀向我砍来。我侧身一躲,刀尖堪堪从颈脖边擦过,斩下一缕青丝,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那人一击不成,提刀重向我砍来。这次落刀的角度极为刁钻,几近教我退无可退。我闭上眼睛,意想中的疼痛却没出现。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金石相击之声,近在咫尺的刀刃便被一粒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弹了开。
睁开眼时,瞧见有一人背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持剑而来。火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身形,逆了光看不清眉眼,通身气质却似遗世绝俗的仙人。衣袂翩翩的少年,手上所执的绝不该是用以杀戮的剑。可他偏执着一把剑,剑身染血,一招一式狠厉决绝。
他在寒枪铁甲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腥臭的血水一路蔓延至我脚边。最后一位兵甲倒下时,他终于能抬眸看我一眼。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似是后怕极了的模样,深深看着我,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走到我跟前时,我早已热泪盈眶。他将我一把拉入怀中,清朗的檀香与他微热的鼻息将我包裹起来。眼前一暖,旋即一黑。原是他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而后有低低的耳语响在我耳侧。他说,不要看。
他不愿我眼底染上血污颜色,他害怕灭家破门的一幕引我悲痛神伤。即便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也不忘挂心我的一点一滴。
少年微凉的掌心覆在我眼前,我一眨眼,眼睫便从他手心轻轻扫过,滚烫的泪珠也沾在他的手上。后颈忽而一痛,似被人砍了一个手刀。我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意识泯灭前,我依稀记得,是落在了一个馥郁清逸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拾回一丝意识。那时他正抱着我,持剑抵挡身后追兵。我稍稍睁开眼,瞧见他好看至极的侧脸。他的眉并不十分浓重,却生得秀逸无边,仿佛山间黛色横悬,正微微皱着眉心,唇边抿一条坚毅的线。只这一眼,我的意识便重新掉入了黑暗里。
少年怀抱着我杀出重围,将跃上墙头时,到底没抵过一支破空而来的箭。我在混沌中察觉他身躯微微一震,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无意识地唤道:「宋……宋引默……」
少年闻言,脸色一瞬变得惨白而无血色,一口心血喷出,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他怀抱着我从高墙上跌落而下,我听见呼啸的风声和他自嘲的轻笑声。
「便这样喜欢宋引默?」
他轻声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语意苍凉,教人听来难过至极。
隐约恢复些意识时,我仿佛是躺在一方软榻上。烛光盈盈映照于眼前,教我掀开眼帘一线。透过一扇绢面屏风,我看见少年正端正地跪于屏风前。
他身前有一人负着手踱步,踱着踱着,忽而停下脚步,苦笑一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道:「辰儿可知,今日你冒死救她,是为你自己招惹了多大的祸事?」
少年低垂下眉眼,声音平淡,道:「我招惹的祸事岂止这一桩?哥哥是如何死的,父亲忘了,我却记在骨血里。」
那人闻言,身躯微微佝偻,颓然坐于椅上,半晌,沉声道:「何故救她?」
少年低低一笑,道:「我喜欢她。」
「即便明知她喜欢的是宋家小子?」
「她喜欢谁我不管,我喜欢她便够了。」
「就算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
「不后悔。」
「……」
那人叹息一声,道:「你这痴儿,事到如今,宋家的人已知她被你救走,你要如何收场?」
少年抬眸,神情清冷,沉声道:「燕郡王将昭明司令符交予了我,自今日起,我便是昭明司司主。适才我已动了禁军中的暗线,送入一具女尸替了她。边关未稳,皇帝才动陶家,断不敢再动秦家摇动军心。明日我便随父亲去塞北,除却述职,再不回京。我会让她喝下遮颜的药水,从此以后,她便只是秦府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丫鬟。我虽不能见她,却会派人在暗中护着她,她的仇与哥哥的仇都一并算在我肩上,由我来报。」
我依稀记得,那夜有人在我榻边坐了许久。他伸出手来,似是想要碰触我的脸颊,却只堪堪停在脸颊旁边。他静静看着我,以目光描绘我的轮廓。疏漏的月色映照在他脸上,他垂下眼睑,神色温柔得几近悲伤。
次日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觉置身在一间陌生而简陋的屋室里,房中有个小女孩儿,眨巴一双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我转醒,她甜甜一笑,道:「姐姐生得真好看!我再没见过比姐姐更美的人了!」
昨夜触目惊心的场景尚在眼前,后颈处疼痛不减,我许久才缓过来,问道:「这是在哪儿?我爹爹呢?我娘亲呢?」
女孩儿微微一愣,不待她回答,有一位老者推门而入。我辨认出他是爹爹部下一员,他先将女孩儿带出房,而后躬身向我行了一礼,悲痛道:「小姐节哀,郡王与夫人已不在了。」
一句话,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我费力从喉咙中挤出声音,问道:「是谁害的?」
老者惨然一笑,伸手向上一指,道:「以郡王花灯节夜行刺圣驾的谋逆之名,判陶家满门抄斩。」
我十指紧攥,指甲刺得掌心生疼。这疼痛教我稍稍清醒,竭力掩住悲痛,哑声道:「爹爹若有反心,这天下早不该姓齐了。残害忠良,昏君!」
老者缓缓收回手,沉声道:「好歹两家曾结姻亲之谊,宋家倒也能狠得下心,先是令刑部递上栽赃的假证,后是亲自率兵屠郡王满门。」
我微微一怔,不敢置信道:「宋家?!」
老者点头:「宋家人从来是皇帝手下最忠诚的狗,得了昏君授意,背后捅郡王一刀的便是宋家。」
想起爹爹与我说过的话,我讥讽一笑,心底悔恨至极,道:「宋引默既要杀我,昨夜又何必救我?」
老者不解地看我一眼,疑惑道:「救小姐的如何会是宋引默?昨夜那样危险的景况,是秦二公子孤身闯入重兵中,冒死才救出了小姐。二公子为护小姐周全,生生挨了一箭,箭头差半寸入心脉,险些便救不回来。」
我只觉如雷轰顶,怔怔然看着老者,轻声道:「你说救我的人,是秦二公子?」
老者颔首:「秦将军家的二公子,名唤熙辰,小姐现今便被二公子藏在秦府中。」
我眼眶酸涩,眼睫微垂,无声地滚下一串泪:「原来他不是叫宋引默。」
陶淳,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春宴上,他如约赴宴,眼睁睁看你与旁人定亲?
灭门那夜,他置生死如无物,以命相搏来救你,你在他怀里叫的谁的名字?
便这样喜欢宋引默?他问出这句话时,心底该疼成什么样子?
我抬手拭去眼泪,泪珠却连绵不绝,轻声问道:「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老者叹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宋家咄咄逼人,咬定二公子救了小姐。二公子天不亮便随军远赴塞北,临行前令老朽留下守着小姐喝下遮颜药,以此庇护小姐平安。」
闻言,我轻轻闭了闭眼,心口如针扎似的疼:「他必然觉得是我骗了他,走得这样快,我连声抱歉都没能与他说。」
我无力勾了勾唇角,问道:「他让我喝的药呢?」
老者将一碗汤药呈放于我面前,而后瞬间跪倒在我身旁,沉声道:「小姐三思,这药虽能遮蔽小姐容貌,但也会损伤小姐记忆。」
苦涩的药味轻掠过鼻间,我静静看老者一眼,低垂下眼睑,轻声问道:「连他也会忘吗?」
老者神色犹豫不决,道:「这……这老朽也说不好,兴许忘干净也未可知呢?」
我低低一笑,从柜中翻找出纸笔来,起承转合,丹青落拓,轻声道:「他都不怕我忘了,我怕什么?」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不愿忘却的人,那个深深爱慕的人,从来都是秦二公子啊。
仰头喝药之际,一滴泪珠从眼角划入鬓发。我轻放下药碗,意识被暗不见天的黑暗一点点卷席,最终沉沉睡去。
陶淳,春桃。
这样不走心的假名字,难怪他回京后首要事情便是为我另拟一个名字。
其实三月前他曾于塞北回来过一次,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所骑的马接连换了五匹。
那时我在恍惚中跌入池塘,原本身子本就不好,落水后又添风寒,看了两个大夫都说没得治。缠绵病榻之际,模模糊糊地看到身前有一个人。
他垂下眼眸,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掺杂了星点温柔,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而后回头与身后妇人说话:「母亲答应我照顾好她,便是这般照顾的吗?」
昏睡之中用尽百般方法也喝不进药时,是他喝了药,而后俯身下来,轻柔地撬开我的唇齿,一点一点把汤药渡入我口中。
有人劝阻他,说,公子,是药三分毒,此法不可举啊。
他只淡淡一笑,轻放下药碗,看着我低声问道:「若你醒着,是不是又该说我轻浮?」
他走时,到我房间见了我最后一面。那时我虽还昏睡着,病情却稳定了下来,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不能久留,我走后,母亲便把她放到晚妍身边去,晚妍会欢喜她。我会想办法回京,在这之前,求母亲定要护好她。」
话毕,他留恋地看我一眼,而后收回视线,果决地转身离去。
那场重病消泯了我对他的最后一点记忆,我把他连同十四年的光阴过往一起忘得干干净净。当他光风霁月,白衣蹁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底却装下了另一个人,一个隔了深仇大恨、本不该喜欢的人。那时他心底该是什么滋味?
他说,若我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我甘愿成全。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眼底有我,心里是我的少年。
我醒时天光明媚,半启的轩窗之外鸟雀啁啾,绿意盎然。环顾四周,赫然便是在从前闺阁间。
甫一睁开眼,便瞧见床榻对面悬挂着的少女画卷,卷上描绘着我的旧时容颜。作画的那个少年画得真是好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笑嫣然。
我垂下眼睑,从榻上起身,换上旧时衣裳。对镜梳妆时,铜镜中倒映出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顾盼生姿,一如昔年。
师父在庭院中煮茶,自斟自饮,恬适淡然。见我推门而出,淡淡一笑,向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如师父所指,盈盈坐至石桌对面。甫一落座,师父问道:「想起来了?」
我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师父品一口茶,沉声道:「淳儿一睡便是三天,这三日生了不少事端。塞北战事将起,昏君不放心秦家独掌军权,以姻亲挟制,也亏他想得出。眼下,宋秦两家结亲已成定局了。」
我轻轻一笑,执着茶壶为师父倒茶,淡淡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昏君不除,国无宁日。」
师父轻捻着胡须,闻言抬眼看我,目露赞许之意:「此等心气,确是我的徒弟。淳儿既以此为己任,为师必倾力助之。」
他话音将落,却听得竹阵之外一阵喧嚣人声。我抬目望去,微微蹙眉,却听师父冷声道:「宋家小子在外面,说要求见为师。」
再听到宋引默时,心底倒不似想象中的波澜万丈。我收回视线,语气不悲不喜:「他找师父做什么?」
师父轻哼一声,答道:「不见也知,定是昏君授意,令他请为师出山入朝。」
我垂眸略略思索,唇角微微弯起,道:「他既这样有诚意,师父便见他一面。」
师父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今日若见了他,日后这小小竹舍只怕更无宁日了。」
我轻轻一笑,附耳过去在师父耳边低声耳语。师父闻言,眼睛微微一亮,眉头逐渐舒展开,而后笑着点了点头,道:「便依淳儿所说,你且去准备。」
院门大开,竹阵收合时,我藏匿于花廊后,隔了摇曳花枝远远望去,庭院动静尽收眼底。微风拂动,落英扑扑簌簌地落了我一肩。
有人款款步入庭院,身姿清隽无双,脚步一顿,向安然坐于石凳上的师父轻轻一揖。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而后淡淡道:「今日我见宋公子,是受人之托,将一物交予宋公子。」
他闻言,眸中一瞬有情绪纷繁,轻声问道:「敢问先生,是何人所托?」
师父不答,只轻轻将石桌上一封对折的纸页推予他。
他垂下眼睑,伸手拿起墨迹未干的纸页,轻声读道:「长别离矣,于今绝矣。今君姻亲另结,故立此书休之,此后前盟不复,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读罢,他眼睫微颤,抬眸望向师父:「她在哪儿?」
师父抿一口茶,叹道:「宋公子不必多问了,东西我已交到了,宋公子请便吧。」
宋引默自嘲一笑,将纸页收进怀里,再向师父鞠了一礼,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知道她是陶淳,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师父了然一笑,道:「若你知道,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五年前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你早选了做忠臣,不必自欺欺人了。」
他低垂下视线,不再言语,转身离去,将出院门时,师父用茶盖轻轻撇了撇茶水,淡淡道:「这茶我一人喝着无趣,以后宋公子可寻我喝茶,与我这老人说说话。」
宋引默脚步一顿,点头道了一声是,而后抬步,落荒而逃般离了此处。
确认他走远之后,我才从花廊中走出,心底一片清明。
师父侧首看我,笑道:「往后我会如乖徒所说般行事,乖徒又作何打算?」
恰有一阵暖风拂过,衣袂翩翩,拂掉了我肩上花瓣。我垂下眼睑,唇角微弯,低低一笑。
「我要回去,他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