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下雪,女孩在书房读政典,行乞的男人走过侯府外的长街;另一间房是如夫人们的茶会,笑声软绵绵的。东厢房的浓姬在哭她多舛的命,哑孩子低着头不说话,镇北侯府就在交错的悲喜里迎来了清晨。
「浓姬又在训斥长公子啊。」容姬打着哈欠,伸手按下一张牌,「每天鸡飞狗跳,简直不成体统。」
「她出身微贱,唯一的指望就是长公子,每天提防着咱们,乌眼鸡似的,哪知道长公子自己误饮了哑药。可见命里没有的富贵,求也求不来。」
莲夫人不动声色地笑:「那是祭神的药酒,谁知道会让人失声?偏就长公子误用,未必不是天意。」
「姐姐福泽深厚,君侯一定会册封您做正夫人的。」容姬很精明地眨眨眼,「今冬账目紧,炭火要以公主为重,只能暂且委屈浓姬了。」
「小容儿心真是脏。」阿莲用手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女人们哄笑起来,容姬依在阿莲肩头,娇软得像一只小猫。
茶吊里滚着茉莉香片,甜香是带着蛊惑的梦,摇晃的珠钗,静穆的挂画,桌上散乱的叶子牌,都被扑簌簌的落雪隔在小阁中。东厢房的哭声,于她们而言,不过是百无聊赖的闺阁生涯里一味吵闹的调剂。
「阿昀,我们为什么总是不如人?」浓姬拿着先生的批复,怔怔坐着,忽然落下泪来,「先生说你晚课做得很差,不如三公子,你不能让他踩在脚下啊……你已经不能说话,学业一定要最拔尖,让你父亲看到你。」
从他不能说话开始,母亲的泪水就充斥他的记忆,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一个卑微、要强、又不肯服输的女人,在父亲的姬妾里,她总是受辱的一个。
生育长子的荣耀让母亲暂时抬起了头,但他亲手毁掉了一切。
廷昀看着母亲用手抹平那份课业的褶角,心里酸涩涩的,他总觉得自己天生鲁钝,成绩也不尽如意。母亲看重这些,他就尽力做,只是总做不好。他讨厌母亲捂着脸哭的样子,但比起对母亲市侩功利的反感,他更厌恶那个无能的自己。
「拿倒了。」他想,「阿妈不识字,她只知道所有贵公子都应该读书,所以想让我也读。」
风里夹杂着女人们银铃一样的笑声,冷意沿着门轴的间隙钻进来,浓姬微微一颤,忽然跪下来,抓住他的衣领,流着泪问:
「为什么命不肯眷顾我,我养你……有什么用啊?」
他轻轻伸手擦母亲的泪,浓姬一把推开他,很伤心地哭了。
「对不起,我也很想让你开心的,可我……如果不够好,妈妈你就不再爱我了么?」他在心里问。
「你是长子啊,镇北侯府的长子,无嫡立长,你就该是所有人里最出挑的一个,你怎么能学不会?」浓姬有些疯癫地抬头看着他,「你父亲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她都能得先生的夸赞,你……你是个男孩子啊,政典上的事,天生就该胜过她。」
阮廷昀向后退了两步,他很少看母亲哭得这么伤心。下雪天安静得让人厌恶,只能听到母亲的啜泣声,遥远的地方有读书声,撞着他的耳膜,每句都那么刺耳。
「《义礼》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圣人以铸刑鼎为「失度」,而今新政作大律十九,小律七十二,殿下何解?」
「《宪问》第三十八,晨门说圣人,『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君子在任,小人在利,世道将乱,当以重典,所非者,在用刑过苛。」
书录点点头,用细毫在绢册上记了,又问:「恕臣多言,公主的意思,是认为新法太过刻薄么?」
「如先生问,此是不可为之事。国家不能向外扩张,必定向内予求,若不加民税,就只能削弱世族,累代高门,又岂能束手受缚,所以生变。」
「若加重民税,安抚世族,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书录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你听见行乞的声音么?」蔺昭垂着眼睛,笑意渐渐褪去了,「今年冬天会很难捱。民生艰难如此……又怎么忍心再苛求呢?」
女人们从窗前走过,笑声柔得像最轻薄的绸缎。
阮侯风流,姬妾不乏美人,女人在最鲜嫩的年龄都娇媚得像花,心思也尖锐。经过东厢房时,容姬故意扬声道:「听说九王指名要莲姐姐的三公子做世子伴读,可见三公子诗书聪颖,不是常人可比。」
短暂的寂静,浓姬抬起头,很绝望地看着他:「阿昀,别让娘永远低人一头。」
他低下头,拖着步子慢慢走进书阁。他的书阁采光差,白天也昏沉沉的,那些记录圣人教训的书册沉默着,一切本应寂静如死。光从窗纸里透进来,凌乱的卷册、晕开的焦墨、瓷瓶里凋零的白梅花都显得陌生,他漫无目的地翻着书页,心里乱得像麻。
「阿昀,你不能说话,怎么继承你父亲的爵位……若再失了你父亲的赏识,要娘如何自处呢?」
母亲的话像一个魔咒,他经常安静地看她,衰老在她脸上显现出微小的痕迹。很多年以后他想,时间真是不公平,他功成名就得太晚,而她老去得太快。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门轴久不上漆,发出一声艰难的呻吟。
「阮廷昀!」弟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偷我的东西。」
他冷冷地看了廷显一眼,依旧抄自己的书。
廷显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朝他腰间的香囊看了一眼,恶狠狠地说:「那是宫里的绣缎,阿爹赏了我阿娘的,就那么一匹。你娘是什么身份,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
廷昀沉默着站起来,他比弟弟高很多,无形的压迫让廷显有些恼怒,他清了清嗓子:「听到没有,还给我。」
京中贵公子有佩香的习俗,浓姬想让儿子体面些,寻出了自己入府时丈夫赏赐的锦缎,天长日久,缎子已经脏污了,明净的地方正巧够缝一枚香囊。
他拿过笔,想写字解释给弟弟。弟弟显然很不耐烦:「你听不明白吗?你娘算什么东西,你……」
廷显捂着脸惨叫起来,血从他嘴角流下来,哥哥握着拳,眼神冷冰冰的,显然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你敢打我?」弟弟跳着脚吩咐侍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侍从显然也跃跃欲试,第一个少年大吼着扑上来的时候,廷昀已经挥拳迎了上来。他不会说话,也不想再解释,拳头是他最熟悉的语言。少年们的斗志似乎都被唤醒了,墨汁和碎纸到处都是,他听见自己的指骨微微一响,然后是钻心的疼。他咬了咬牙,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弟弟的目光落到墙上的饰剑上,阴恻恻地一笑,挥舞着饰剑冲上来。手指的疼痛让廷昀微微分神,也丧失了躲避的机会,本该躲开的一剑刺中了他的肩。廷显丢下剑,畏惧地向后退了几步,哥哥的喘息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被药过的嗓子简直粗野得不像人,他忽然明白哥哥为什么总是沉默,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声音。
「今天是他先动手的,你们都看到了。」弟弟指着他,「也是他先偷东西,不过嘛,他有个疯疯癫癫的娘,也难怪教出……」
廷显向后跳了几步,他看见哥哥一拳打在侍从的脸上,然后朝他扑过来。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按住哥哥,他才整了整衣服,很风度地宣告:「你最好想清楚,晚上我告诉阿爹,阿爹会怎么对你那个不受宠爱的阿妈。」
阮廷昀低下头,不再说话。侍从们掰开他的手,要拿走那枚香囊。弟弟很满意地用笔杆敲了敲他的头:「这才对,一点都没有世家公子的礼数,有这样的哥哥真是丢人……」
「好!」男孩们笑着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肩头和嘴角都在流血,脸上也渐渐泛起淤青,过分的嘈杂让他觉得恶心,他真的很想冲上去,把拳头砸在弟弟脸上,朝他吐一口唾沫,说再骂我阿妈试试看,但他不能这样做。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无奈,在你落魄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到,只有握在手里的才真实。
但他什么也没有,所以世界离他远去了。
「就是偷就是偷,你们看,宫里的纹样,他母亲怎么会有?」
弟弟用小指挑着香囊展示给男孩们,他伸手去抢,被他打过面门的少年挥舞着不知何处寻来的棍子,狠狠砸在他右臂上,他摇晃了一下,咬着牙,冷冷看着弟弟,男孩们打着唿哨笑起来。
乌鸦忽然叫了一声。
冷意涌进书阁,书页被北风吹得乱飞,哗啦啦像蝴蝶的翅膀,属于女孩的、冷冽的香气让男孩们都清醒下来。
天光乍现,细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扬落,窗外的白梅花一树一树地开,时间被无限拉长,书阁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
女孩很高挑,眉眼贵气,透着远超年龄的通透与冷漠。
她冷冷地扫视所有人,语气冰冷:「很吵哎,还让不让人读书了。」
廷显愣了一下,然后很殷勤地对她笑:「哥哥拿了我的东西,圣人也说过,不告而拿是为窃,我这也是……圣人的道理。」
「你的东西?」
弟弟用力点点头,把香囊递给她:「你看,这是宫里的料子。公主你不知道,他母亲是个歌女,就是在青楼唱曲那种,他怎么会有这个。」
讨好漂亮女孩是少年们的心性,更何况是公主。男孩们附和着弟弟的话,他抬起头,正对上女孩居高临下的目光,于是他别过头去。
漂亮高贵的女孩只会和万众瞩目的男孩在一起,这是铁律。
「哦。」公主俯视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我送他的。」
弟弟怔住了,有人低声问:「殿下为什么要送他礼物?」
「女孩子送礼物需要什么理由么?」公主狡黠地眨眨眼,拉长声音,「女孩子的礼物哎。」
廷显恼怒地一跺脚,把香囊扔给他,转身带人离开。
男孩们走得远了,公主转过身来,忽然一笑。
他发现她是冷漠的,以至于笑起来也那么清淡。她站在天光里,风从她身后吹来,他在晦暗的角落仰头看,觉得她冷冽得像一把钢刀。
她就这么在他的人生中盛大登场,一刀见血,不容回避。
「你是……阮廷昀?」公主偏着头思忖,从记忆深处搜刮出这个名字,「我叫蔺昭。」
廷昀点点头,把香囊收起来,做了个感谢的手势,但蔺昭似乎没能看懂,有点不满地撇撇嘴:「不谢谢我啊……下次不要帮你了。」
他很无奈地看着蔺昭,女孩也看着她,片刻寂静,还是蔺昭先说话:「你在流血,我让侍姬帮你擦掉。」
廷昀摇摇头,用笔在书页上写:「妈妈会知道,不想让她担心。」
女孩垂下眼睛:「我没有见过……我妈妈。」
「对不起。」
「我帮你处理掉,不要让你阿妈难过。」蔺昭找出了药酒和绢布,「会有点疼。」
他闭上眼,任凭小公主帮他涂抹止血的药膏,她的指尖微微发冷,有薄荷清冽的香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起伏不定的呼吸,时间如此漫长,以至于那种淡而清细的香气似乎能贯穿他的一生,偶尔药酒会碰到伤痕,带来一点突如其来的疼痛。
「这样就干净多了。」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今天不想上课,我们去看雪吧。」
他也笑了,认真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好学生,她却一直是母亲羡慕的乖孩子,乖女孩的叛逆更让人难以拒绝。
廷昀并不喜欢下雪,下雪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回家,京城忽然就空了,像一段历史终结前的预言,铅云在天上缓缓流动,大风跟着卷过去,空中浮着潮湿的腥气,黑鸦消失在天尽头。
但那天的京城那么热闹,风吹动檐下的青铃,沿街的小铺子有热汤包和豆汁,揣着手的老人用布包着炸糕,卖红果的摊子支起了伞,吆喝的声音被吹淡在风里,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多得像清明上河图里的人间万象。
蔺昭回头对他说:「听说你不喜欢热闹……今年年成不好,这样大的雪,原本不该有这么多商户。」
女孩用铜钱换了两串红果,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比比划划的很没意思,两个人只能静静地出神。
他们坐在角楼上,楼下的行人熙熙攘攘,他会想那只黑鸦是否能飞越北方的群玉山,这时候女孩的歌声飘飘渺渺,阿昭哼着不知名的歌,眼神很寂寞的样子。时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逝,他回过神来,正对上阿昭的眼睛。
他的心忽然一跳。
女孩的冷香和红果的甜气萦绕在他身边,他好像听到她的呼吸,轻得像窗外的落雪。他低下头,躲避她的眼睛,蔺昭轻轻笑了,很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抚摸某种温驯的宠物。
蔺昭站起来,举着剩下的一串红果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要不要吃?」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点点头,抬眼和她对视,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安静的,笑意漫不进眼神。
「你想好哦,吃了我的东西,要帮我做事的。」她的声音带着某种甜而软的蛊惑,「这可不是什么女孩子的礼物,有价格的。」
她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到他能看清女孩裙子上青蔷薇的针脚,她的气息轻得像一场梦,拂落在他身上,那一刻他在天下熙熙中忽然感到孤独,每一片雪花都在他灵魂深处战栗,他忽然有一种渴望,想伸手抱住这场温软的梦。
廷昀点点头,伸手接过那串红果,很多年以后他觉得自己很轻率,他没想到她的前路会那么难,一个小公主难道不应该穿着最漂亮的裙子、乖乖长大等人来娶她么?
但他并不后悔。
「在没有人喜欢我的时候你对我伸出手,所以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站在你那边,即使前路坎坷,荆棘遍野。」
他在小纸片上写:「想和阿昭一直做朋友。」
就只是朋友么?
雪渐渐停了,角楼挂起了旗幡,阿昭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想见我阿爹,你……你替我告诉阮侯好不好,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开口。」
「那就回家吧。」他比划着对阿昭解释,「我去见父亲。」
「好哎!回家回家。」她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向外跑,木屐踏过雪,咯吱咯吱地响。她手腕上有一串细细的银星链,是求长生的意兆。
链子晃啊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阿昭忽然停下了,他险些撞上她,东市围观的人都散去了,黑鸦扑着翅膀从宫城飞出来,一直到天际,然后消失在视野外,天是铁青色的,山峦沉默。
女孩的雀跃消失了,他看到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灰暗,也许还有恨,但不真切。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漂亮高贵的小公主怎么会有如此刻薄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行人三三五五地议论,躲着东边的示众桅,模糊的雾气里,男人的头颅低垂着,死灰一样的眼神无喜无悲,像俯瞰一切的婆罗像。
「早上处置了白相,按律,谋逆罪应当枭首示众。」
「是《新刑典》第十七,白相自己拟改的律条。」
「那个就是白相么?」孩子用手指着示众桅。
「莫议新鬼。阿弥陀佛,稚子无知,罪过罪过。」
「老师,宽恕我。」她在心里说,「护佑我活下去吧,所谓河清海晏的理想,会实现的。」
西阁的灯光映出女人的影子,莲夫人正把煮好的乳茶分进杯盏,甜香摇晃着溢出来,泛起暧昧不清的白雾。
「不要哭了,简直不成体统。」阮徵有点厌烦地看着儿子。
廷显用手抹着眼泪:「就是哥哥拿了我的,昭姐姐都没有见过他,哪里会送他东西。」
阮徵揉着眉心:「男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让人看笑话。」
他对幼子一直很宠溺,这不乏莲夫人的缘故,阮侯喜欢这个年轻的女人,说她简直是个洞察人心的妖精,太聪明,似乎要把他看穿了。
莲夫人轻轻替他解下披风,有点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显儿你也太不知事,哥哥喜欢,就送给哥哥好了,阿娘再给你做新的。」
「知道了。」廷显低下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哭。」莲夫人收起衣服,细细地看着儿子,忽然嗳呦一声,「怎么打成这样,嘴角都青了。」
阮徵向儿子招招手,脸上的神色缓了几分:「谁先动的手。」
「是哥哥。」廷显似乎找到可以诉苦的机会,「我问了两句,他急了,就要打我,大家都看到的。」
「亲兄弟,动手打人总是不对。」莲夫人柔声补充。
「这是廷昀的错,他生性冷僻,焉知没有他母亲絮叨的缘故。」阮徵推开莲夫人递来的乳茶,眼睛依然看着廷显,「今天你见到昭公主了?」
「是。」
「你觉得她怎样?」
「她有点凶。」他怔了一下,「但很漂亮……」
阮徵终于笑了,笑得很开怀:「以后让她嫁给你,你要不要?」
「这怎么可以呢?」莲夫人很惊讶,「不是说让显儿给九王世子做伴读么?」
「政治是均衡的艺术,我无意废掉陛下,扶持九王,只作弹压新党之用。如今白照吾一死,新旧两党势均力敌,我也无意再打压新党,让公主和显儿定亲,一则为安抚新党,穷寇莫追,二则,陛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娶她也能拔擢显儿的身份。」
「陛下允准么?」
「从前他说过,两家门第登对,公婆夫婿能尊待公主就好。阿莲你愿意么?」
「驸马的身份,对显儿的仕途也有助益,妾一定善待公主。」
「母亲愿意,儿子就愿意。」廷显大声说,「反正她很漂亮,以后我讨厌她,就纳妾。」
所有人都笑起来,西阁的气氛很欢快,侍姬端来鲜切的嫩羔片,父母和孩子围坐在炉火旁,菌子汤咕嘟咕嘟地冒泡,冷冬里,再没有什么比家人一起涮肉吃更熨帖的了。
「青叶没有了,小菱去取一碟来。」
侍姬答应着,刚一推开门,险些撞到门口的黑影,吓得倒退几步,莲夫人不满地看着她,刚要说什么,冷风吹乱暖雾,门口瘦长的影子让她不便开口。
廷显面无表情,狠狠把筷子撂在桌上,别过脸不看他。
阮徵站起身,长子身量高,性格又孤僻,他缓缓抬起头,漆黑的天空在他身后拉长,北风浩荡,阴冷的身影几乎要融进黑夜里。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阮徵微微皱眉。
廷昀做了手势:「父亲可以出来么?我有话要说。」
阮徵点点头,放下筷子,弟弟在身后抱怨:「让不让人吃饭了。」
父亲没有理会弟弟,转过回廊,廷昀停住脚,父子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阮徵拍了拍儿子的肩:「今天为什么动手?」
廷昀不解释,递过一张小纸片:「可以让公主见一见陛下么?」
「她让你说的?」阮徵看着儿子,淡淡笑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她说话?」
他摇摇头,双手抱在胸前,昂起头等父亲允准,阮徵无奈地笑了笑:「下次进宫会带她一起,你放心。」
廷昀行了一礼,转身离开,阮徵看着儿子的背影,终于叹了一口气。
「阿昭……真是个祸害啊,敢打我儿子的主意。」他笑了笑,「不过小女孩的心机如此浅显,倒是可以放心了。」
门板连叩三声,铜钟鸣响,阮徵猛然回头,黑衣武士悄无声息站在身后。
「宫中急报,司空国师面见陛下。」
「荒唐!谁放她进宫的。」
「卫妃密报,九王羞辱了司空国师,剜了她的眼睛,允许她见陛下一面。九王的算计是,纵然您护着陛下,但若陛下无求生之志,您是保不住的,届时只有他能继承大统。」
阮徵的眼神冷得像霜:「他算什么东西?陛下没有均衡政局的才能,难道一个瘸了腿的情种就有么?让卫妃盯紧他。」
「车马已经备好,君侯是否要即刻进宫。」
阮徵点点头:「昭公主不是想见父亲么?带她一起去吧。」
灯火通明。
「司空你的眼睛……」
「剜掉了。」司空离淡淡地说,「你哥哥说,只有这样,他才放心我见你。你别难过,不疼的。」
年轻人颤抖着抚上白绫,他的指尖冰而凉,颤颤巍巍地。
司空离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她感觉出他的悲凉与孤愤。
「他为什么不来剜我的眼睛。」他从血里挤出一声低吼,然后无力地喘息,「对不住,想护住你们的,对不住。」
司空离不想告诉他,她是怎么把自己最隐秘不堪的思绪剖开让蔺珩嘲弄。
「宁可做个废人也要见他?司空国师恐怕另有所图吧。」蔺珩用不信任的眼光审视着她。
「一个失去眼睛的废人,见一见他,对您没什么威胁。」司空离勾起唇角,「一个女人陪着一个男人十五年,宁可死都要见他一面,您说,这是为什么?」
蔺珩终于笑了,笑得不可遏制:「你爱了他一辈子,他惦念一个死去的女人一辈子,我们神机巧思的国师大人,原来是个求而不得的女人。」
「有什么办法呢?」司空离笑得恬然,「所以请殿下成全一个普通的女人吧。」
世间情事,到最后无非是一句——「有什么办法」。
其实蔺珩不应该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
她缚着染血的白绫进殿,在一刻钟里议出了十六处杀局,她来见蔺琰,只是为了拿到调动兵马的符信。
蔺琰摇了摇头:「如果是为我,就不必要了,新法拔擢青年才俊甚多,你用这枚符信保住他们。」
赵淇急匆匆地进殿,她接到了九王的手令:「盯住太清殿动向。」
殿里空荡荡的,她心里一紧,刚要喊人戒严,却发现年轻人和缚着白绫的女孩坐在侧殿的石阶上看月亮。
「夜深露重。」她捧着貂裘行礼:「陛下要珍重身体。」
蔺琰点了点头,赵淇替他披上衣服,垂手站在他身后,他动也不动,只是继续和司空离闲聊。
「我其实活不了多久了。」司空离看着天,「这些年我算了太多东西,寿数都要用尽了。」
「我也是,今天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到三十岁,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但这十年过得又很长,长到让我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死掉。」
「陛下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我的血可以救很重的病,你知道的。」司空离苍凉地笑了笑:「当年你就用我的心脉血救过她。」
良久的沉默。
「我对不住你。」皇帝说。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么?」
天上的月亮冷冷的,模模糊糊的一点,我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几千年前的故事,但一定见过几千年前的月亮,像光晕,像一滴泪,孤臣孽子都望着它叹息了,这时候万里山河凝固成一幅工笔图。
「忘记了。」他说。
月光照在他的眼睫上。
「真的忘记了?」
「嗯。」
「我还没有讲是谁。」司空离笑了,「别太自责,她不怪你,她走的时候还说要你娶她。」
「下辈子吧。」蔺琰也笑:「人有下辈子么?」
司空离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
皇帝低下头,神色不明,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是龙神的女儿,没有人会背负杀你的罪名,你要好好活着。」
「陛下,我们求的太过分了。」司空离向他的方向转过头,白绫缚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眼里带着不甘,所以她笑得无奈,「我们早该知道,人不能与命争。」
皇帝默然无言,他十五岁在镇北的时候认识司空离,女孩破碎空洞的眼神让他惊心。
「我们注定什么都求不得。」她说,「但我不信命,我们试一试。」
原来真的求不得。
他和谢韫在一起的时候偷偷读话本子,袁枚说江山情重美人轻,故事里多是弃了心上人就能独享万里山河,但在他这里不一样。
山河也好,心上人也好,一样也求不得。
「你回去吧。」他低声说,「时间不多了。」
司空离站起身,赵淇扶住她的手,刚走了两步,她忽然回头。
「别生阿昭的气了。」
「知道了。」蔺琰笑了笑,「每次冲她发火,其实我都很后悔。」
司空离点了点头:「少喝一点酒,好好养病。昨夜我算星,发现京城已经有继承天启的孩子了……群星选择的孩子,总会带来腥风血雨。」
她的声音低下来:「所以我这次离开,就很难再回来了。」
蔺琰似乎没有听清她的话,他也站起身,微微晃了一下。风穿过宫阙,他捂着嘴狠狠咳了两声,眼前一阵阵发昏。
「司空离。」
脸上长着龙鳞的女孩站住了。
「对不住。」年轻人抬头,笑意惨淡,「最后还是连累你了。」
司空离突然想笑。
十五年,换他一句对不住。
他都知道,她都明白,君臣太默契,也各有各的执拗。
「阿昭的事情,是我骗了你。」司空离在心里说,「她才是那颗不祥之星,闪耀在北天垣的昭星并不是她,只是我觉得……一个生下来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是不会变成祸乱之源的,我想让她读书、识字、然后去很远的地方,见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毕竟我没能做到。」
她似乎忘记了,这个生下来极度虚弱的女孩,是喝着她的血长大的,那时候女孩虚弱得像猫,未必能活下来。
而赵淇只是听到她轻声叹息。
「你深深爱着的人,偏偏是不爱你的人,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赵淇喃喃道,「我也等了十二年啊,他都不知道我叫什么的。」
皇帝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坐一整宿。
但他偏偏这么做了。
「你有没有看过月亮?」
他敲了敲额头,那女孩的声音又绕在耳边了。
「我看过,不要你教。」
「是教你背诗。」女孩的声音有点愠怒,「你每天都惹淑妃生气,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他想了想,乖乖坐下了。
女孩指着一行蝇头小楷。「东坡词读过么?」
他摇了摇头,女孩一敲他的脑袋,拖着声音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啊。他想。
他现在依然讨厌读书和背诗,东坡词也没有背下几阙,但他很记得其中一首,几乎只看过一遍,就能默写下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了,卿埋泉下孤且冷,我在人间无故人。
你知道我很想你么?
其实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和遇见你的时候一样,但你不会再对我伸出手了。
他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看烟花,她仰着头,他在地上偷偷算了一卦,水山蹇,困龙在渊。
这座城把他们都困住了。
后半夜的时候,赵淇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他:「陛下真的已经忘记谢娘娘了吗?」
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我每天拼命想她,但她的眉和眼都一点点模糊了,我仔细想啊想,想到她笑,想到她哭,想到她要我带她回家,但就是想不起来她的眉和眼。」
回忆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朦朦胧胧的,像影子,抱不住的怀,拉不住的手,擦不到的眼泪,最后它散成烟,连温暖都不留下。
天光里贞静的女孩对他伸手,说:「我是钟粹宫的谢婕妤,我会保护你的,你跟我走。」
他对着满庭月色笑得流下眼泪,最后说,好。
遇见司空离的时候,阮徵正低头点燃一支烟,车帘掀起,冷风掠过整条长街。
武士捧着白绫和鸩酒,女人仰着头,像凝固的白玉美人雕。
「九王殿下钧旨,私入禁宫,罪当诛。」
「猜到他不会那么好心。」司空离冷冷地转身,面对阮徵车驾的方向,「你也是来杀我的么?」
「别总把我想的那么糟。」阮徵皱眉,冷冷地扫视武士们,「都回去,转告你们殿下,收了不该有的心。」
武士们诺诺散去了,阮徵懒散地弹了弹烟灰:「要见见阿昭么,她就在后面的车驾。」
「不用了。昨天梦到妈妈了,她说她传授我推星定命的才能,是要我实现所想,不是要我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前程毁掉,我得回家去,向她认错。」
「妖精和鬼居住的地方么?」
「也没有那么糟糕,反正是在那里长大的。」
「不把符信留下吗?」
司空离一惊,想要说什么,但阮徵的声音并没有预想中的冷峻,反而那么轻,像青草尖上的风,温和宁静又漫不经心:「带走也可以,新法派有很多有理想的年轻人,把他们保下来吧,我相信你。」
「你会这么善心?」
「不杀你,是因为有一句话要问你。」阮徵意味深长地笑,「十六年前,孝成皇帝向天下谶星师问卜,是谁向先帝进言,说阮家将出帝星?」
司空离微微一怔,记忆的碎片像凌乱的潮水,很多年前的春天,藤蔓疯长,山中的幽静被打破,京中的车马涌向观星学者们的居所,递过皇帝的笔贴,那天她清晰地看到正宫帝星离开了太清垣,闪烁在镇北的破军星盘。
帝星出将垣,反叛之兆。
母亲垂着眼睛不说话,宗门弟子们也缄默,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将带来怎样的变故,内监有些焦急地催问:
「星象何解?」
「臣等愚钝。」母亲低下头,「不能解。」
那时候她年少,锋芒毕露,迫不及待要在四海之内传扬自己的名声,她突兀地站起身,说出了那句注定带来腥风血雨的谶言。
「阮家将出帝星。」
十数年来她一直躲避阮徵,他身上的阴冷让她无数次惶恐自己的失言,但她又有什么错,星象学者的责任,不就是代天立言,有变则谏么?
她捏了捏手里的符信,那枚玉符已经染上了她的体温。
他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了。
「你要活下来,保住所有人……和阿昭。」
「不是我。」司空离咬了咬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帝忌惮阮氏,迟早都会有缘故。」
「这样么?」阮徵有点疲倦地挥了挥手,「走吧,离开这里,这里只有权力、黄金和死亡。」
女人点点头,向长街尽头走去,身影即将离开视野时,阮徵掐灭了烟,冷冷地说:「最好不要骗我,也不要再回到京城,否则,我会亲手杀掉你。」
身影一顿,然后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抬起头,月光正洒下来,和积雪混在一处。很多年前他和朋友们同心协力才走进这座城,现在终于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在这里,每个人都像披着锦衣的野兽。
或许宫城之中本就没有朋友。
小公主躲在帷幕后,帐幔低垂,掩盖了她的身影。
长刀在鞘中发出躁动的啸鸣,阮徵用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刀就安静下来。
皇帝抬眼,很疲倦地看了他一眼:「要喝酒么?」
「不要造作你的身体了。」阮徵皱眉,「多活几天,阿昭年龄还小。」
白梅的香气和清晨的风一起,幽幽地浮动在殿中,蔺琰斟了一杯酒,抬手向他一敬:「又是白梅的季节了,阿徵你还记得么?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要用白梅花做胭脂,只有太清殿后这几株老梅树最合适。我们用一锭金贿赂了内监,准备了花囊和织锦袋,但那天太冷了,你说明天再来……但晚上下了雪,就和今天一样,大风把花都吹落了,花瓣和雪在一起,雪都是香的。那时候觉得花一直在,第二天来也可以,但并不是这样……很多东西错过就不在了。」
「你知道那盒胭脂是为谁调的么?」
皇帝摇摇头,阮徵冷冷地看着他:「为我姑姑,从前的淑妃。」
「小时候我只喜欢调胭脂,讨厌打打杀杀,又不在诗书上留心,大家都觉得我顽劣不成器。只有姑姑对我好一点……但她在宫里,我不能常见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孤独啊,有个朋友就好了。但等我认识你的时候,最难过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学会装成大家眼里听话的孩子,仔细想一想,好像最真实的自己早就死掉了,活下来的是另一个我。」
「可有了朋友还是会很开心,我为你打过架,也杀过人,自诩待你不薄。但我不明白,镇北之战,你怎么忍心看着我被围困,就那么看着?」
「当时燕北已成围拢之事,我只能请援,不能冲阵。」皇帝沉沉看着他,「你一向顾全大局,怎么会不懂当时的情势?」
「为什么你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救司空离?我不如一个只会算星的妖精么?」阮徵直视他的眼睛,「我比她认识你更早,为你做的也更多,难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一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刀吗?」
「我去朔方和云中请了援军……我想救出所有人,你,你父亲,和所有的将士。」皇帝很悲哀地笑,「可我做不到,我带着千军万马来,那时候镇北已经是一片焦土了。到处都是尸骨,腐烂的肢体和颓圮的城墙,中原人和燕北人撕咬对方的喉咙,他们的尸体抱在一起……像最亲密的兄弟。」
「我找你找得几乎要疯掉,我和打扫战场的兵士一起收敛每一具尸骸,我想见到你,又害怕是你。他们问我如何处置俘虏……我忘记我如何回答了,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你死了我就杀光所有人。」
阮徵猛地灌下一口酒:「你救得了谁?我从镇北战场上爬出来,身边是我父母亲族的血,我走了八百里来到京城,最落魄的时候,和路边的野狗抢一块生肉。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父亲传给我的枪,小时候我那么讨厌它……我知道到了京城就有会办法,你会收留我,会帮我洗清冤屈,你最清楚阮家没有谋反。」
「不要说了。」皇帝痛苦地低下头,「对不起。」
「但我听到的第一桩事,是十一殿下诛杀殿前行刺的淑妃,她的头颅就挂在东市的示众桅上。我真的很想问你,你不知道她是我最后的亲人么?」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那或许是唯一让先帝看到我的机会,如果有一天我握住天下的权柄,就帮所有人洗清冤屈。所以我恢复了你的爵位,又加封你做天下兵马指挥使,让你重建镇北军,我不知道如何补偿你……就像那树梅花一样,已经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天下不信。」阮徵忽然站起来,「他们说先帝圣明,阮家那个注定篡夺帝位的逆臣就是我,天子永远都不会错。阿琰,我想问你一句话,我们是不是都错了,我、你、和白照吾?」
皇帝微微诧异:「什么?」
「规定天子无罪的制度,从根本已经腐烂了,我们选择变革,或是守护,都只是耗费一生,为一个行将就木的社会续命?」
「说起阿照……你们两个总是不和睦,可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他是大家公子,千金之子不上重刑,你是清楚的。」
「政治不是赶尽杀绝还是什么?」阮徵低声说,「我对他最大的尊重,就是按他亲手书写的律条为他定罪。」
「赶尽杀绝?」蔺琰怔怔看着他,「那阿昭呢?你也要杀她么?」
「别胡思乱想,有我在,就有你和她的平安。你了解我,我追求均衡的极致,政治上的事情,唯有西风与东风势均力敌,才能凭临不动。现在我需要你,我不想让你那个瘸子哥哥一家独大。」
「我?」蔺琰自嘲地笑笑,「我病得很重了,如果你真有此意,不如保下司空离。至于阿昭,我不愿她掺进政治里来。」
阮徵一挑眉:「为什么?她很有政治上的天分。」
「大厦将倾,她又是女孩子,作为父亲,只想她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阿昭和谢婕妤是两类人,不要再苛求她像她的母亲了。」阮徵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为这个吵了多少次,你总想让她学吟风弄月贞静温驯那一套,想从她身上找出她母亲的影子来……但阿昭就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也不必像任何人。」
「我……我和她不剩下什么了,阿昭慢慢长大,也不像她,我总想留住她,但她所有的痕迹都无可挽回地消退了。」
「有想过给阿昭议亲么?」阮徵想起对莲夫人说过的话,犹豫着提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定她做廷显的正妻。」
「廷显?」蔺琰摇摇头,「燕北窥伺,你们阮家儿郎迟早要上战场的吧,我们都见过战争,生死刹那,若他不在……守着回忆过一生,太累了。」
阮徵从袖中抽出一份帛书扔给他:「这是燕北送来的书报,你自己看。」
「是长乐要回来了么?」他迫不及待地展开帛书,恍恍惚惚地读了两遍,「公主出降?他们让公主嫁给谁?」
「中原皇帝若把独女送到苍原做人质,燕北便相信中原议和的诚意,待公主长大,聘与燕王诸子不袭王位者为正妃。」
「我们有开战的资本吗?」皇帝有些绝望地抬头看着阮徵,「天灾、北伐、变法,这些年,国库还剩下什么?」
他自我安慰般地、木然地笑了:「苍原已经统一,燕王诸子都是有爵位的贵族,何况燕北婚俗,不轻废正室。把阿昭送过去……也好。」
阮徵走到他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是因为想给她找个安稳的去处吧,把她送到一个九王伸不到手的地方。」
皇帝点点头。阮徵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重重宫阙中,每一个字都敲击着小公主的耳膜。
「听到了么?你父亲要把你送到燕北做人质,为帝朝换一点时日无多的和平!因为你是公主,因为国库疲乏,燕北势强,他要用你换他的国家了。」
皇帝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来,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女儿,那个瘦小的身影从藏身处走出来,隔着一重一重的帷幕,静静与他对视。
「阿昭!」他踉跄起身,眼前一阵阵发昏,「你……你过来啊,别站在那里,今天风冷。」
女孩向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逃离一样地跑掉了。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他的咳声,和阮徵含着快意的笑。
「你还在恨我啊……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别打我女儿的心思。」
他抓住阮徵的衣领,眼睛通红,他终于明白报应的涵义,他射杀了阮徵的姑母,现在阮徵要让阿昭离开他。
阮徵只是淡淡地笑,风度雍容地拂落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烛火空摇,帘幕遮住了殿外的月光,数十年后,他终于又成为了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冷白色的女孩仰头看着月亮,夜风冷,吹得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温暖从身后袭来,男人半跪在雪里,为她系上绒袍,用惯握长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眼角。
「不要哭,也不要怕。」阮徵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低沉,「他要拿你换千秋太平,我不换。他尽不到父亲的职责,我来替他。以后在镇北侯府住下好么,我做你的老师,有一天,让所有人都仰望你,仰望你捭阖天下的绝世风姿。」
阿昭静静地站着,一滴泪从她眼尾落下,他几乎疑心自己看到古卷上刻意描绘的魅灵,小公主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像寻常人家受了委屈找父亲撒娇的孩子。
她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啊。」
声音缥缈得像一场梦。
【完】